第182章 征唐之议
“陛下有意出兵大理?”李谷抬眼看着刘承祐,面态沉稳,但似乎并不相信。
刘承祐答道:“开疆拓土,不世功业,或可期之!将帅有进取之心,朕亦颇慰!李卿以为如何?”
闻问,李谷稍微斟酌了一下,缓缓应道:“昔日征讨淮南,陛下整练水陆兵马,打造精械,积三载之粮,而后发师。收取荆湖,亦布局数年,屯粮二十万石。至于大军荡平川蜀,虽只半载,然蜀汉争锋,糜十载春秋,间探早布,前后发动十数万之众……”
“看来李卿是持反对意见了?”刘承祐笑道。
李谷揖手:“孙子有云,”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今若仅以大将之言,匆忙兴师,失之操切,不足取也!
再者,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西南地区,山高林密,道路不同,夷情复杂,贸然兴兵,恐未得其利,已获其弊。
川蜀新下,西南道州,当以养民归治为先,不宜大动。敌情不明,后方欠安,实不宜大动干戈。
大理属南诏故地,立国二十载,举众讨之,劳师远征,前景不明。天宝之事,殷鉴不远,还望陛下三思!”
李谷所说,都是老成谋国,直抒己见,没有迎合刘承祐想法的意思。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虽然功业**旺盛,但还没到好大喜功的地步,分得清利弊,听得进人言,故而大胆直陈胸意。
当然,刘承祐对李谷的品行与才干,素来敬佩,一直以来,说话都是温言细语的。听其意见,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并点头表示尊敬与认可。
又看向柴荣:“卿以为如何?”
柴荣不假思索,直接道:“有东南富庶膏腴之地不取,陛下何有意于云岭?”
柴荣的态度,也是直接挑明的:“而今天下大势,国家重心,首在一统,别无貮向,余政皆为次要。再者,陛下有匡济天下,收复旧土之志,塞北、河西皆是用武之地,何必分心他向。
扫平天下后,强敌在北,不宜南顾!事分轻重,务从主次,如何权衡,以陛下之睿智,可取便之!”
听其所言,刘承祐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看着柴荣感慨道:“二卿意见不约而同,皆属此意,朕倒也不需再征求其他人的想法了!”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柴荣顿了下,又道:“大理偏狭僻远,地广人寡,自立不朝,不知中原天威久矣。陛下有志图之,也不是不可,只当缓图。
如李相公所言,还需多加庙算。大理之国力、军备、部族、城邑、道路,等等情况都需做充足了解,妥善准备,尤其是,训练一支熟悉西南地理气候,长于山林奔袭作战的军队。
时机一至,遣一师旅即可平灭之,起事半功倍之效,亦不虞他患!”
听得出来,柴荣对于大理并没有那么得感兴趣,并且,不太瞧得上。同时,对于大汉朝下一步的动向,意见也表达得很清楚了。
“征讨大理,朕确实有所意动,此所谓得蜀而望滇!”刘承祐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说道:“不过二卿也确实有理,朕不打无准备之仗,只能稍抑王全斌建功之心了,以待将来了!”
“陛下英明!”对于皇帝的反应,两人也没有太意外,拱手应道。
略作思吟,刘承祐说道:“不过,缓图不代表不图,备征大理之事,朕就交给王全斌去准备,二位以为如何?”
“臣觉得可以!”李谷点头道。
柴荣想了想,也道:“王老将军如今功业之心难抑,亟待重建功勋,恢复名誉。若以之备征于蜀南,必然竭力,不敢怠慢。以其威名,还可弹压蜀中,震慑宵小,保障剑南的治安与稳定!”
“那便以王全斌为剑南道副都指挥使!”刘承祐一挥手,平静道。
“如此不怕王全斌不尽心!”李谷捋着花须,轻笑道。
一双老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说道:“前有蜀阻,致大理建国以来,未曾与中国交通,如今川蜀已定,两方接壤,道途已开,大汉当与之加强联系往来!”
“卿所言甚是!”刘承祐立刻就会意了,说道:“该当如此,此次国庆,段氏亦遣使道贺献礼,这礼尚往来,朝廷也该当有所回应,可着礼部,安排人往西南走一遭,宣化我大汉国威!”
“武德司那边朕会交待,军情司就由柴卿安排了!”刘承祐对柴荣道。
柴荣会意,拱手:“遵命!”
大理事暂时搁议,看向李、柴二人,沉声问道:“二卿以为,如今可是平唐时机?”
从皇帝那郑重严肃的表情就可知,这才是他唤二者前来的真正目的,比起大理那穷山恶水,显然还是国富民稠的江南地区,更令他动心。
而针对天子此问,二人显然要更慎重些,有了更多的思考。这回是柴荣率先开口了,道:“陛下,臣以为南唐并不难取,自淮南大战后,汉益强而唐日弱,我军伐之,当如泰山压卵,摧枯拉朽,非其所能挡。
江南国土狭小,除了一条两国共用的长江,几乎无险可守,且四面皆敌。根据调查,江南仍拥兵十数万,有一战之力者,唯鄂州刘仁赡,润州林仁肇,约三万之众,余者皆不为道。
然刘仁赡年迈,我军随时可隔断长江,单独歼之。林仁肇虽固勇略,有进取之心,但毕竟是闽国降将,前者有李弘冀、韩熙载支持,故而受到重用,今李弘冀废,韩熙载罢,林仁肇亦颇受影响,少用武之地。
我军则不然,兵强马壮,两衙禁军暂且不提,水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可以大用,江南水网,难成滞阻。大汉如兴师,必可功成。不过,臣建议,再等一段时间,待蜀中彻底安稳,善后事宜尽数落实,与朝廷、将士、百姓以喘息之机,再将战略转向江表!”
事实上,以大汉朝廷如今的实力,即便立刻发兵,也是能够办到的。平蜀动用的,主要西南的军力、民力,在中原、两淮,朝廷还有足够的后备力量可以动用,朝廷财、物力虽然消耗不少,但有蜀国的斩获补充,犹有余地。
但是,平蜀前后,加上蜀乱,大汉个方面有所疲惫。川蜀需要休养,善后的事宜涉及到关中及整个长江中上游。在半壁江山需要休养的情况下,大汉仍旧可以征调军、民、财力,进行一场灭国之战,并且成功的可能性很高,但那样,国家就太疲敝了,所承受的压力也会更大。
灭蜀之后,统一在即,奠定历史地位的功绩就在眼前,哪怕以刘承祐心思深沉如海,仍旧不免急切。
是故,对于柴荣之言,他认可,但心中始终带有些紧迫感,想要一蹴而就。
眼珠子转悠了几下,刘承祐说:“以柴卿之见,发兵即可功成?”
皇帝的态度,让柴荣稍微皱了下眉头,点了点头,但还是认真地建议道:“臣以为,功成乃是必然,但不可操之过急,稍缓步伐,准备充足,尚可游刃有余!”
“李卿以为如何?”刘承祐又瞧向李谷。
刘承祐与柴荣君臣二人之间的对话尽收耳中,李谷显然也考虑清楚了,肯定地答刘承祐道:“陛下,从两国国力对比来看,举兵伐唐,实乃以镒称铢,必能成功!”
第183章 李相为帅
“双方军事实力的比较,柴枢密已尽述之,犹如龙虎与猫狗相比,不需臣再赘言。臣此前与那钟谟谈过,论及主上,陛下之文韬武略,远胜沉溺奢侈的李璟,就如皓月之明比寒星,主胜则国必胜。
且逢去岁腊月宫变,太子废,宰相罢,政治动荡,朝野不宁,党争复起。自大汉取下淮南后,江表国力去泰半之数,虽经韩熙载变革,改善税收,然不足以弥补江北之亏,且因侵害勋贵官僚之利益,使得其内部矛盾重重。冯氏兄弟当权,又改废其政,国策变动之剧,使得上下不谐,难得安宁。
是故,臣以为,即便金陵尚养兵十数万,王师南下,亦可扑平之!”
“李卿觉得,伐唐正当其时?”刘承祐两眼一亮,问道。
凡事似乎总有个但是,面对天子此问,李谷从容道来:“臣以为,时势发展至今,只消天兵南下,以江南的国力,必不能挡,败亡是其唯一结局。是以,如柴枢密之言,不必急躁,未尝不可多余一年半载之时间,以备渡江,一举灭之!”
听其建议,刘承祐淡淡地笑了笑,清明的双目中,隐约有虎狼的形影在跳动。
李谷则继续道:“臣观韩熙载之变法,有颇多可取之处,虽得罪了江南权贵,但已是尽量保护小民黔首。冯延巳兄弟则不然,如今二冯当权,为养兵纳贡,必定征重赋杂税于江南百姓。陛下何不暂耐其心,观其变,如此既可给朝廷调兵遣将、积粮屯粟的时间,也还能再收一笔岁贡,可直接用于南征耗费!”
“哈哈!”刘承祐终于笑了笑,道:“二卿勿忧,朕岂是心急之人,这么多年都等了,岂差这一年半载?”
“陛下英明!”
直接免疫日常恭维,刘承祐表情恢复了严肃,认真地说道:“不论如何,渡江平南,势必提上朝廷国事日程,不管是半载还是一年后,南征的准备要做起来了!”
“是!”
“二卿以为,平南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刘承祐问。
柴荣想了想,拱手应道:“何人为帅?”
刘承祐露出笑容:“何人为帅?”
注意着皇帝的表情,柴荣说:“大汉将帅颇多,能担此大任者,不在少数,不知陛下心中属意何人?”
闻问,刘承祐也没有打哑谜的意思,直接将目光放在李谷身上,笑问:“卿的身体如何?”
皇帝发此问,意思已然很明显了,不过李谷略带迟疑地道:“陛下,臣已年近六旬了!”
“卿莫非忘记了,当年朕可予你领兵南征的承诺,虽时隔多年,但朕可牢记于心。当年你与韩熙载的约定,正可实现,当传为一段佳话!”刘承祐语气肯定地说道。
看了看皇帝,又瞧向李谷,柴荣脸上跟着露出笑容:“李相公文武双全,多谋善断,堪为统帅,陛下若用之,必能功成!”
“当年‘正阳之约’的故事,柴某也有所耳闻!”柴荣兴致显得很浓,对李谷道:“公言,若中原相我,下江南探囊中物耳。今公为大汉宰相,陛下又以帅位相付,正中其言,公难道还有什么顾忌吗?”
“柴卿说得好啊!”刘承祐笑眯眯的:“朕也以为,用李公为帅,乃进克江南的第一步!”
见皇帝与柴荣这般说,李谷那沉毅的面容间,露出一抹慨然之色,起身拜道:“陛下若不以臣老迈,愿为陛下,讨灭江南,收其土地丁口,虏其君臣,献与东京!”
显然,对于挂帅征唐,李谷还是很动心。如今的李谷,在大汉也算位高权重,名望隆重,但如果能够领军攻灭江南,那则是有助于提升他的历史地位,青史留名。而且,也只有真正率师灭国,他与韩熙载的“正阳之约”,才是真正的佳话。
“李卿若帅师南征,打算如何用兵?”刘承祐兴致更甚,问李谷。
李谷应道:“臣以为,一旦陛下降诏兴兵,可起六路兵马!”
“哦?哪六路?说来听听!”刘承祐看着李谷。
李谷沉着述来,道:“第一路出岳阳,攻鄂州,绝其上游之师;第二路,出长沙,攻袁州,威胁洪州,牵制其江西之师;第三路,令清源军留从效引师北上,攻闽国旧人,江南军中不乏旧闽将士,可以此招乱其军心;第四路,以吴越国出兵北上,进攻常、润,胁金陵侧翼;第五路,集主力大军出下游庐、滁、扬之地,寻机渡江,直击金陵!”
“卿之方略,面面俱到啊!”刘承祐说道,表情看起来似乎很满意。
李谷则道:“虽称五路,关键唯在下游进军!吴越与清源军,不敢忤逆朝廷诏旨,但若要其尽力,想来不易。自袁州攻江西,碍于地理,进兵不易。至于岳阳之师,必受阻于鄂州,刘仁赡乃江南难得的名将,若非此人,朝廷大可直接自中游发兵顺江东下。而如欲自下游进兵,还当了解水文情况,寻得适渡地点!”
听李谷之言,刘承祐爽朗一笑,看着这位老臣,赞许道:“听李卿方略,可不像是临时考虑,只怕思量多时了吧!”
听此问,李谷也不隐瞒,谦笑着说道:“川蜀既下,老臣猜想,陛下当有志平南,故而稍作琢磨,纸上谈兵罢了!”
“公不需如此谦逊!”刘承祐扬了扬手,认真地对李谷道:“听你一言,朕可放心将平南事务全权委托了!”
“受此重任,臣必然悉心竭力,以报君恩!”李谷也不矫情,躬立拜道。
“不必拘礼!坐!”刘承祐示意了下,略作思吟,又问:“关于平南的准备,卿有何想法?”
想了想,李谷道:“兵马暂不宜大动,可秘密分批调遣。粮秣之需,淮南两道经六载之养治,当可供应大军。”
柴荣说:“陛下或可降诏,令李璟北上东京来朝,其必不敢来,将来可作为出师之名!”
李谷又补道:“陛下,臣以为,如欲南征,还需加强对契丹的防御,保障北方的稳定!”
“李卿看出什么问题了?北方有变?”刘承祐脑筋灵敏,警醒地问道。
李谷解释道:“臣试探过辽使萧护思,基本可以得知,辽国对我朝的忌惮之心大涨。汉辽之间,虽则弥兵数载,但只是一份停战协定,辽碍于安内,汉致力于一统,将来必起大战。
契丹不乏有识之士,当能看出中原统一之后,对于北方的威胁。平蜀之后,萧护思之来,便存试探之意。
南征之事,北辽未必会再如荆湖、川蜀那般,不闻不问,坐视之。是故,不管今后契丹作何反应,我朝欲平江南,必须做好北方的守备,以备不测!”
“李卿此言得之!”刘承祐起身踱了几步,感慨道:“江南之事,不足大虑,北方契丹,才是大敌啊!这也是正迫不及待,而欲扫平南方的原因啊。拖得越久,越易产生不测情况啊!”
略作沉吟,刘承祐偏头对李谷吩咐道:“卿此后,就将精力,都放在平南事务上吧!三日后,以两淮巡检使的名义,赴任扬州,朕亲自为你践行!”
“是!”
提到淮南,刘承祐又想起了一人:王朴。到如今,王朴已经在扬州坐镇治理整整六年了,劳心劳力,从不懈怠,头发都熬白了不少。思之,也颇为心怜。
李谷若去,政事堂又少一理政者,该将王朴调回东京,这可是个宰相之才。再者,也当体恤良臣。
“柴卿,张永德在御前及禁军任职多年,前番平蜀,又尽显大将之风,镇守之才!平南,朕也有意用他,让他去淮东,担任都指挥使,配合李公行事,如何?”刘承祐抬起头,却看着柴荣问道。
张永德是郭威的女婿,与柴荣也是关系亲厚,此时听皇帝要大用他,心头不禁琢磨起来。不过,并没有太多考虑的余地,只是谨慎地回道:“是否太年轻了?”
要知道,张永德到今年才三十岁。
“就这样定了,至于淮东都指挥使陈思让,另作安排!”刘承祐吩咐着,眉色一转,又道:“大汉诸道都司,不乏长年在任者,也该再做些调整了......”
“是!”
第184章 张德钧的汇报
一直到进入四月,在琼林苑待了二十日的皇帝刘承祐,终于回到宫城。琼林苑是风光明媚,美人相伴,子女绕膝,飞鹰走犬,策马驰骋的日子虽则逍遥,但对刘承祐而言,久了也就枯燥了。
“小的恭迎官家回宫!”万岁殿前,皇城使张德钧大礼相拜。
看着这个殷勤恭迎的宦官兼特务头子,刘承祐轻抬手示意了下:“起来吧!你倒是来得及时,朕不过自琼林苑归,何必如此?”
“小的乃官家奴仆,主人回宫,不论远近,都该迎候!”张德钧谦卑道。
自从上任皇城司后,不能再像过往那般与皇帝形影不离,不过张德钧觉悟明显够高,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权势与风光来自于何处,对于皇帝恭敬依旧。有事没事,都要到御前请安,像回宫这么“重大”的事,当然要更加殷勤地侍奉着了。
“好了,你对朕的心意,朕心中清楚!进殿再说!”刘承祐洒洒手,轻笑道。
边上,作为内侍行首的孙延希,看了看始终保持着谦恭姿势与表情的张德钧,心中不由涌现出强烈的艳羡情绪。似张德钧者,才是汉宫宦官们最为羡慕嫉妒的,深受官家信任,又手握重权,风光无限。
他虽然接替了张德钧以前的位置,是离皇帝最近的宦官,里通外达,外人不敢小觑。但这个位置,有这个位置的巨大压力。皇帝要是昏聩耳软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精明且疑心重的人,像他孙延希,平日里连拍马屁都要斟酌斟酌。
比起在皇帝身边担惊受怕,明显张德钧如今的日子要舒服些。但要考虑到,人家张德钧可在皇帝身边待了十年,才有如今的地位......
“说吧!”入殿,亲自烹煮着茶水,刘承祐看着恭立在案侧的张德均:“你来找朕,又探到什么情况了?”
“回官家,是南粤那边来消息了?”张德钧答道。
“哦?来自那陈延寿?”刘承祐稍微提起了点兴趣。
张德钧:“官家英明,正是其人!”
当年出使过一次,张德钧便与那陈延寿联系上了,二人还结拜约为兄弟。陈延寿是个奸人,或许看不了那么远,但能与张德钧这样北汉的重要太监交往,也是乐意的。
回到番禺过后,与北边的联系也未断绝,常有书信往来,当然,将南粤的军政情况给抖落了个干净。
“那陈延寿这几年,在南粤很是风光吧!”刘承祐道。
“正是!”张德钧说道:“自两年前南粤大宦官林延遇死后,粤国主刘晟以宫务委于宦官龚澄枢与陈延寿,权势甚重!不过,陈延寿虽然得势,却为龚澄枢所压制,颇为郁闷,也未敢与小的断绝联系,南粤一应事务,悉数密报!”
“又传来什么消息?”刘承祐微微颔首,好奇道。
张德钧说:“据陈延寿言,南粤国主刘晟,身体日益不爽,据其估计,距死不远!”
“是吗?”刘承祐来了兴趣。
张德钧点头道:“南粤国主常年享乐,饮酒过度,纵情声色,身体有亏,早在三年前,便已患病。自大汉夺淮南、取荆湖后,就惶惶不安,常惊醒于睡梦。
去岁大汉平蜀,更是忧形于色,曾下令治战舰、修武备、练精兵、固关防。不过,有始而无终。今岁春,又纵酒酣饮,言:‘吾身得免,幸矣,何暇虑后世哉!’
刘晟的陵墓,耗资巨大,已然修建完毕。如今,宫务悉委与宦官、巫女,而刘晟自闭于殿宇享受,想来也是自预余年不多,自知不久于人世......”
“如此说来,这刘晟倒是洒脱,很看得开啊!”听其汇报,刘承祐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嘲讽意味。
“小的以为,刘晟也是知晓大汉统一之势难以阻遏,故而自暴自弃,尽情享受余年罢了!”张德钧说道。
“你也和朕谈统一之事!”刘承祐呢喃了句,忽然笑出了声,看了张德钧一眼:“如今,朝野内外,似乎所有人都能就此事发表一二看法啊!”
张德钧闻言略怔,随即机敏地应道:“小的只一奴臣,见识短浅,平日里听得多了,故而偶言之。小的以为,这也证明了,陛下削平诸国,一统天下,乃人心所向,顺天应命,亿兆子民殷殷所望之事!”
“你倒是会说话!”刘承祐看起来心情不错,稍作考虑,吩咐道:“南粤的事,朕暂时还顾及不上,你与那陈延寿,继续加强联系,将来应当能用得上!”
“是!”
汇报完南粤的问题,张德钧再度矮下身子,略带踟躇地说道:“官家,还有一事......”
“说!”注意到其脸上的异样之色,刘承祐眉头稍微褶了下,道:“你也知道朕的脾性,照实进言即可,朕倒也很好奇,是何人何事,让你这么迟疑!”
“回官家!”张德钧陪着点小心,道:“是都察院事赵砺的问题!”
左都御史赵砺,乃是刘承祐亲自发掘的人才,早年以精明强干、不畏权贵而受到他的赏识。从乾祐初年起,一步一步,从一个小小的西京留台御史,成为大汉司法系统内的一方大佬。
自当年,接替边归谠成为御史中丞后,成为御史台的一把手,已经有数年之久,后改制监察系统,成立都察院后,也一直待在左督御史的职位上。
多年以来,在其领导下,大汉监察系统,运转良好,对于内外吏治民生,起到了十分良好的监督效果。对于赵砺的政绩,刘承祐也是向来满意的。
是故,此时听张德钧突然支吾地提起赵砺,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凝声发问:“莫非赵砺有什么问题?”
注意着皇帝的表情,张德钧不敢怠慢,赶忙应道:“回官家,经皇城司调查,赵砺在职期间,欺上瞒下,收受贿赂,渎职枉法,包庇罪臣......”
“你可知,造谣诬陷,中伤大臣,是何等罪过!”其言落,刘承祐立刻质问道,语气异常严厉。
闻问,张德钧立刻跪倒,郑重地说道:“官家明鉴,小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欺瞒官家呀!”
注意着张德钧的反应,应当确有其事,刘承祐沉默几许,寒声道:“你有证据吗?若拿不出实证,朕立刻办你个构陷大臣之罪!”
别看皇帝言辞冷厉,但听其言,张德钧反而松了口气,当即自怀中掏出一份奏章,恭敬地呈上,说:“这是皇城司调查所得赵砺近三年间枉法事共计六桩,请陛下过目,一应涉案人员,都已密查,情节确实。只需着有司据此审问,罪案必然明了!”
顺手接过张德钧的奏章,翻开看了看,刘承祐的表情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抬眼瞥着张德钧,道:“看起来,你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张德钧拱手说:“事涉公卿大臣,干洗重大,小的不敢不慎,唯有详细确实了,才敢上报官家!”
“呵!”刘承祐嗤笑了一声。
面色很快恢复了平淡,拿起煮开的茶水,倒了两杯,递给张德钧一杯:“尝一尝味道如何,看朕烹茶的手艺有无提升!”
皇帝的反应,让张德钧有些意外,心头难免忐忑,但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接过道谢,饮了一口,道:“好茶!”
刘承祐也抿了一口,突然爆发,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怒喝道:“好个屁!”
“官家恕罪!”张德钧双腿一软,飞跪在地。
此时的刘承祐是怒形于色,胸膛起伏,显然十分气愤,起身踱了几步,用力地甩了下袖子,道:“赵砺,好个赵砺,倒是给朕一莫大惊喜啊!”
“来人!”
孙延希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赶忙上前听命:“请官家吩咐!”
“传诏,将左都御史赵砺下狱,着大理寺卿崔周度,审讯其罪!”刘承祐冷冷地吩咐道,又瞧向张德钧:“把皇城司收集的证据、证人,全部移交给大理寺,全力配合审查!”
“是!”
第185章 赵砺案
发怒的皇帝是极其危险的,张德钧深明此点,看准机会告退。出得宫殿,孙延希却静静地站在廊道间,明显在等着他,朝张德钧露齿一笑:“张司使不愧为我辈楷模,此番为朝廷揪出一大恶,清除一祸害,必是大功,官家定然会重赏的,小的可提前恭喜了!”
说着,孙延希还拱了拱手。见状,张德钧显得很矜持,微倨着头,斜眼看着孙延希,应道:“我身为官家奴臣,替官家尽力,为朝廷办事,乃是应尽职责,岂求赏赐乎?”
“张司使对官家的忠心,小的敬佩,值得我等学习啊!”孙延希皮笑肉不笑的。
“能将官家伺候到位,你也不容易。”张德钧则微眯着眼:“此处可不是叙话之处,官家有吩咐,还当从速办理,若有迟误,可是要掉脑袋的......”
闻言,孙延希那还算清秀的眉毛下意识地耸了一下,拱手作了个揖,道:“还要多谢司使提醒了!小的先告退了!”
在后边,望着孙延希的背影,张德钧眉宇间露出一抹阴沉之色,所谓同行相嫉,其人的态度,让他很是不爽,甚至心存顾虑。
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释然,皇城司主要对内,又格外侧重皇城之内,孙延希若是有什么异动,他有的是办法炮制。但是,毕竟是官家身边的人,所幸,刘官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心态再度恢复沉稳,想到方才对皇帝的奏报,张德钧嘴角不由泛起一道笑容。如今皇帝正英明,他当然不敢有任何欺瞒与保留,赵砺确有其罪。
而他感到自得的事,经此一事,可算是为皇城司“正名”了。赵砺算是皇城司成立以来,经办地位最高的大臣,朝廷百官,公卿大臣,今后不敢再有所小视。
这些年,武德司的气焰是慢慢地消减下去了,在李崇矩的领导下,十分地低调,办事都是规规矩矩的。固然降低了大臣们的敌意与警惕,也使得特务衙门该有的影响力被削弱了。
皇城司的建立,除了制衡的用意,也是为了弥补武德司所不能覆盖之处,张德钧明白这一点,是故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主动承担那一部分影响与作用。
对于张德钧而言,赵砺案只是个新的开始,一个追赶武德司的开始。
万岁殿中,刘承祐兀自气愤着,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刘承祐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不能容忍贪官,只要他有才,对自己有用。
就像赵普,刘承祐当初就知道他平日里会吃些拿些,但并不妨碍刘承祐对他的看重,留在身边,参赞军政。孟昶投降,出任成都的人选,第一个就选中了他。
但是,容忍并不代表放纵,并且还得看对象。赵砺是何人,此人在正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名气,可以说,是刘承祐凭着他的双眼,亲自挖掘出来,委以重任。
多年以来,赵砺一直被刘承祐树为廉吏典范,委以重任,奉以高位,褒奖不断,刘承祐也对他抱有极大期许,但就是这样一个由他亲自提拔的“榜样”人才,也堕落了。
简直就是打脸!作为都察院的长官,在朝中也位高权重,影响巨大,刘承祐甚至有意将他拔入政事堂拜相。而负责监察系统的最高长官,靠着监察功劳觐位,如今自身就出了大问题,也是莫大的讽刺。
结果,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当然,让刘承祐气愤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还有,这是否也证明了,他的眼光有问题?赵砺如此,那其他人呢?
“去武德司,把李崇矩给朕叫来!”唤来一名卫士,刘承祐吩咐道。
召李崇矩,当然是看看武德司那里是否有什么情况,他不认为,如今皇城司能调查清楚的事情,武德司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很快,李崇矩进见,直面皇帝之问时,李崇矩显得十分拘谨,给出一个让刘承祐不怎么满意的回答:“赵都御史乃朝中重臣,未得实证之前,臣不敢贸然进奏,以免在朝中引起不良影响!”
“不良影响!那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吗?”刘承祐忍不住斥责道。
见状,李崇矩身体一绷,立刻应道:“臣有罪!”
当然,刘承祐也就是一时气话,看他始终恭谨的模样,轻叹了声,吩咐道:“罢了!赵砺朕已令下狱审讯,武德司有什么的调查取证,一并移交有司,配合此案的调查!”
“是!”
待李崇矩退下,他双目之中不由得闪现出少许阴骘,开始思考,李崇矩明显有所发现,为何不直接检举?有何可顾忌的?除了赵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大臣的监探结果没有上报?如果有,那他保留着又是何居心?
作为刘承祐侍卫出身的李崇矩,以其品行,素受信任,即便待在武德司的位置上,在朝中口碑也不错。讲道理,刘承祐没有什么道理会怀疑他的,但有的时候,这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些嘀咕......
“这两年,我是不是对吏治放松了?”思绪飘回,刘承祐眼中闪动着寒光,喃喃自语道。
孙延希带着大内侍卫,赶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赵砺正在坐堂,接受着属下御史们的汇报。当孙延希宣读皇帝诏谕,人直接瘫倒,最后当着一众面面相觑的御史的面,被卫士架走,直接打入诏狱。
作为左都御史,赵砺也算位高权重,受皇帝信重,则更令人羡慕。这突然被下狱,自然免不了一场巨大的**,朝野之间,议论纷纷,吃瓜的同时,也不免人人自危风。
毕竟赵砺也算朝中一派大佬,他若倒了,必然牵扯巨大,很多他的门生旧吏,都怕牵连到自己,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的人。而作为都察院事,赵砺手中说不准就掌握着谁的黑料,若是被他破罐子破摔,爆料攀诬,那问题就更加严重。
是故,案发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大理寺,那场针对赵砺的审讯。
作为主审的崔周度,原本是抱有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此事的,然而,真正开审之后,却发现案询进展,异常迅速。
基本不用他怎么动脑筋,皇城司、与武德司,就以极高的效率,将一众的涉案人员及证据情况,移交给他。
而崔周度需要的,只是针对这些证人、证据,进行验证整理。而对于所举之罪,赵砺也是供认不讳。
就如很多官员所担忧的那般,赵砺一倒,必然牵连无数,一大批的官员被暴露出来,仅在京者,就有大小官员28人,都察院自是重灾区。
对于这些人,正在气头上的刘承祐没有丝毫手软的意思,下诏,不论何人何职,一律拿下。
其他涉案人员,犹待批捕审问定罪,但作为主犯的赵砺,其罪行在短短的两日内,便审定结束。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画押后的罪状及案情述录,呈抵刘承祐御案。
御览过后,愤怒的情绪,已不那么严重,但替代的,是深深的失望。若仅是德行有缺,与人方便,也就罢了,但是权钱往来,渎职枉法,藏污纳垢,还涉及草菅人命,这就是最不能让刘承祐接受的了。
监守自盗,执法枉法,不论哪个时代,都是令人深恶痛绝的。
第186章 赐死
已经进入夏季,天气已然开始炎热起来,不过对于诏狱而言,没有任何影响,阴冷是其特征,潮湿是其代名词。
当然,皇城的诏狱,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般恐怖,除了守备严密,少些光照,寂静阴森了些,并没有其他缺点。论及干净整洁,诏狱的卫生大概是全天下监狱中最好的。
至于诏狱为人所畏惧忌惮,乃至于以讹传讹的原因,只在于,入诏狱者,都是朝廷有一定地位的贵族、官僚,案件一般由天子钦定,且少有能活着走出来的。
对于大汉官僚们而言,进了诏狱,不只是仕途的终结,也基本代表着生命的结束,并且会影响到下一代。是故,没有人愿意与诏狱扯上任何关系。
在这乾祐十一年初夏,诏狱又迎来了一位新的高官,这些年,诏狱接待的罪犯相较之下并不算多,但要说影响重大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
公卿大臣中,赵砺之前,是任公王景崇,再之前,则是前宰相杨邠了。而那么多人中,也只有杨邠一人活着走出诏狱,其他人都死了,没有例外。而杨邠,下场也算不上好,整整八年了,杨老相公还在泾原一带蹲苦窑。不过,据说还能安得清贫,守得苦寒,身子骨尚且康健。
寂静而幽冷的通道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清晰而沉重,踩在囚犯们的心头。似有所感,赵砺抬起了头,等一阵窸窣的开锁声过后,紧闭的囚室铁门被打开了。
下狱不过数日,但赵砺整个人都显得苍老多了,就像那些遭到重大打击的人一般。这些日子,在这四面厚堵的高墙铁闸内,他难得地回忆反思了自己的仕途生涯。
他自后唐入仕,于后晋朝蹉跎,及至大汉建立,乾祐元年刘承祐西巡洛阳,方才进入天子视野,从那之后,就是平步青云。
他出身寒微,受皇帝提拔之恩,早年的时候,是以极大的热情、全身心的投入回报皇帝。大汉监察系统的重构,各级监察制度的复立,内外御史的选拔,赵砺是有很大功劳。
当然,对于他的忠诚与奉献,皇帝也没有薄待,高官大权,重爵厚禄,从未吝啬。
这十年,是赵砺功成名就的十年,是他风光无限的十年,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堕落腐化,以权谋私?想了很多,他方才确定,似乎就是从那年寒冬,收受了一筐石炭,然后,人情、钱财、美人接踵而来,以至于斯。
回溯过往,说后悔,那是必然,然而也只有在这追悔无用之际,才能把事情看得这般清楚明了,大彻大悟。
郭侗走进囚室两步,打量着木然地坐在那里的赵砺,眼神中不免露出几分感慨的情绪。两鬓的斑白,诉说着一切凄凉,要知道,赵砺如今也不满46岁。作为朝廷中枢,排得上好的大臣,赵砺所受天子的宠信与厚待,郭侗是很清楚的。
昨日起高楼,今日宴宾客,明日楼塌了,这样的结局,也着实令人唏嘘。
看到是郭侗,赵砺精神微振,变得激动了些,出声唤了句:“郭承旨!”
从赵砺的眼神中,似乎能看出少许的希冀之色。郭侗表情生硬,说道:“陛下口谕!”
闻言,赵砺顿时跪倒,额头实实在在地磕在地面:“罪臣奉谕!”
“陛下说,赵砺渎职枉法,罪大恶极,有负朕望!”郭侗声音几乎不带一丝感情:“陛下还说,念及十年君臣之谊,给你一个体面,就不法场处刑了!”
听郭侗这么说,赵砺身体不由一抖,有种瘫软的倾向,不过被他努力坚持住了。目光慢慢变得绝望,然后老眼中冒出点泪光,赵砺语气潸然地道:“臣辜负陛下隆恩,其罪当诛,臣拜谢陛下!今生不能再做侍奉,唯待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
注视着赵砺的表现,郭侗朝后示意了下,立刻有两名卫士端上来两个托盘,一置白绫,一置毒酒,道:“在下给赵公带来了两样东西,请自选吧!”
抬眼看了看,赵砺突然恳切请道:“罪臣有一心愿,还望成全!”
“请讲!”郭侗眉头皱了下。
赵砺说:“临死之际,罪臣想给陛下进最后一奏!”
稍作犹豫,郭侗手一摆,吩咐道:“给他纸笔!”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郭侗将墨迹尚且湿润的奏纸,收入怀中,然后盯着赵砺。见状,赵砺露出一抹苦笑,脸上的悲切倒是减去几分。
整理了下身上狼狈的囚服,朝着北方再郑重地拜了拜,尔后选择毒酒。微颤着手,拿起倒满酒水的杯子,咬咬牙,下定决心一般,灌入嘴中......
待确认赵砺死后,郭侗吩咐人暂作打扫,而后带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回崇政殿复命去了。
赵砺在大汉的监察系统中,可谓根深蒂固,门生故吏众多,因受皇帝信任,权势很盛,是朝中有数的实权派。然而就是这样影响巨大的重臣,一朝落马,竟无任何征兆。皇帝一声令下,捉拿、下狱、审讯、赐死,皆是一言决之,毫无反抗能力。
赵砺的死,并不是没有意义,至少向天下人宣告了皇帝的吏治态度,连赵砺犯案,都毫不留情地问罪处死,而况于他人,足以让所有官吏警醒。
另一方面,则证明了,在当下之大汉,臣权已没有与皇权相抗衡的实力,君强臣弱的局面,已然在不知觉间形成。
“启禀陛下,赵砺已然赐死!”崇政殿内,郭侗步入,向坐在御案后的刘承祐复命。
正批示着西北移民事务的刘承祐抬了下眼皮,淡淡地应了声:“嗯!”
皇帝平淡的反应,令人心紧,郭侗说道:“赵砺临死之前,颇有悔悟之意,言来生再报陛下恩德!”
“呵呵!后悔若有用,还需法律做什么?”刘承祐哂笑道,顿了下,又道:“通知其家人去收尸吧!”
“陛下,赵砺家产已然被抄没,其家人尽数发配湖南......”郭侗提醒道。
闻言,微微一叹,刘承祐道:“那就特旨,给他下葬之后,再行流放!”
“陛下仁德!”郭侗当即拱手道。
“毕竟与朕有那份情谊在,给他体面,那便给足!”刘承祐淡淡道。
趁着这个机会,郭侗掏出了那份赵砺的手书,敬上:“陛下,赵砺临死之前,书一遗表,臣代为上奏!”
“朕对他已无话可说,他倒还有言相谏?”听说此事,刘承祐笑了笑,似是讥笑。
接过,稍微看了看,刘承祐的目光眼见着凝重起来。沉吟良久,放下沾着墨污的奏书,朝郭侗吩咐道:“你去一趟都察院,查查赵砺近来所理公务,全部带到崇政殿!”
对皇帝的表现有些好奇,郭侗拜道:“是!”
赵砺的遗奏,并没有表现他有多后悔,多愧对皇帝的信任,只是十分正常的一封事务奏疏。但所奏内容,却也一点也不普通,其所言者,乃天下军吏之弊。
所谓军吏之弊,指的是如今已遍布地方的那些退役转职军官问题。早些年,在刘承祐整饬禁军的过程中,有大量的伤老退役官兵被委派到地方,或为乡里小吏,或为州县差役,或领导乡兵。
在几次的大战中,同样涌现出了一批有功之士,朝廷赏功,这些年也有不少人转任地方。
这些安排,不只是为了精炼军队,也是为了安抚军心,同时加强朝廷对地方州县的影响与控制。初衷是好的,然而这么些年下来,出问题了。
第187章 大汉的军事官僚地主
从乾祐元年开始,大汉朝廷就开始了军官授田、授职的政策,并且一直延续到如今。到乾祐十一年为止,大汉下属各道州,因战功、退役而充任地方州县乡镇官职的人数,前前后后已达五万余人。 这不是个小数字,除了小部分被委以州县官吏,其中绝大部分都被分派还乡,抑或就近、就地安排,成为大汉广大乡里吏职。 这也是所谓的“皇权下乡”运动,以勋功人员为主体。受封之人,都是为大汉上过战场,立过功,流过血,以受奖赏。 是故,这些人对朝廷的认可度相对较高,也能切实尊奉朝廷,落实政策。他们有功,有田,有权,背靠朝廷,荣誉威及乡里。 这一大批人,乃是中央加强对地方影响与管理的有力武器,十年以来,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积极效果。同时,也代表着,一股古老而传统的力量,再度抬头,那便是军事地主阶级。 然而,凡事有其利,则必有其弊。转职地方的官兵们,不只是担任捕役、差官,维护治安工作,很大一部分人,都承担着乡村的治理工作。 但是,对于一干基本没有文化的丘八而言,让他们打仗,上战场拼命,没有太大问题,让他们治理民生、管理租税、协调邻里,那便很难做到一帆风顺。 因为出自军中,作风强硬,很多人行事都很粗暴,遇事不以理以法,而好以势压人。若仅此也就罢了,这其中,催发了不少下乡之后,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现象。 遇有纠纷、案件,很多都私下处置,不曾上报官府,偷盗、伤人、奸淫等都算是“小事”了,甚至有的人命事故,都擅自处置。 而对这些乡里“军官”,百姓或畏其权,或慑其威,不敢反抗,有事不敢举于官府。虽然,到目前为止,还只是部分现象,但这样的现象越来越多,也就证明这有问题的。 赵砺近段时间,所跟踪调查的,就是这种情况。刘承祐在览其遗奏之后,立刻就引起了重视,而从都察院所收到的监察奏件中,刘承祐翻出了一系列弊端案例。 比如,贝州有一乡长,喜好鞭笞百姓,无论过错大小,皆以五十鞭伺候。 比如,濮州有一里长,治下有案,禁止百姓举状官府,而自决之。 比如,华州有一县尉,以贫田易百姓肥土。 比如,晋州有一巡捕,强占他人妻子,迫害其家...... 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官兵退役出身。类似的事件,不甚枚举,可谓恶行累累,遍及道州县镇。而地方的主官们,清明强干,有为整治的有不少,但更多的,碍于这些人地“身份”,多有所顾忌,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把事情闹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皇帝也曾说过,这些人,都是大汉的有功之士,是大汉治理乡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赵砺案发之前,他一直致力的,就是对此类共性案件的监察调查,他准备来一个大动作,针对那些官兵出身的地方吏职,进行弹劾,并请皇帝更改政策。然而,事未举,他自身案已发。 此前,刘承祐是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的,底下的官员也少有汇报的。即便有被法办的,也只是走朝廷正常章程,按照个例来处置的。 然而,当这样的事情,成为地方通病之后,从全局来看,那便成为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一直以来,刘承祐所冀望的“皇权下乡”,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经过这么多年,逐渐发展成为了新的弊病。 刘承祐有意削弱地方宗族、豪强的影响,通过这些军功地主、职吏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管理,但从结果来看,似乎也只是替代了那一部分人的一部分作用。 乡里军事地主阶级的崛起,只是代表一股新的地方力量,他们与原本的宗族、豪强、地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在名义上代表着朝廷,并且相较之下,对朝廷更加顺服。 国初之时,中央权威强盛,他们是天子与朝廷政策意志的延伸,有很大的积极意义。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终将与地方势力相融合进化,最后根深蒂固...... 有了这层认识,刘承祐突然发现,对于乡村的治理,他还是想当然了。皇权下乡,终究只是一个理想状态,是一个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在帝制社会的当下,似乎只能在一定时期,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善。至于更多的,只是妄想。 想通了这些,无奈的同时,刘承祐心情也是颇为郁闷。而这,比起赵砺案,更让他难受,无可奈何的憋屈。当然,这对于刘承祐而言,问题倒也没有那么的严重,因为这似乎只是社会治理问题,对皇权,对他的帝位,并没有太大影响。 不管那些军官地主怎么变化,本质上而言,都是维护皇帝与朝廷对地方统治的一股力量,只是这股力量的发展,与刘承祐的初衷有些偏差了...... “范卿来了!快座!” “谢陛下!”崇政殿内,看了看传闻近来心情不佳的皇帝,范质陪着些小心。 “卿此来有何事?”刘承祐开门见山。 范质也不拖沓,呈上一封厚厚的奏章,道:“禀陛下,关于赵砺舞弊案,一应大小涉案官吏及人员,共计85人,在京的犯官及罪人,刑部、大理寺已然审定结束,判罚如下,还请陛下审阅!” “嗯!”刘承祐应了声,拿起看了看判罚结果,眉头很快皱了起来,说:“是否太轻了?” 闻言,范质平静地道:“陛下,部衙判决,都是根据案犯轻重,遵照《刑统》处置!” 根据有司的判罚,在京案犯36人,情节严重,处以死刑的,只有11人。而刘承祐的意思,也很明显,是觉得杀的人太少了。 听其回答,刘承祐当即说道:“朕不是质疑有司判罚,只是当因情而断,赵砺之案,堪称开国以来第一舞弊大案,身为都察院事,掌监察重责,其身不正,其行不矩,恶迹昭彰,败坏朝廷声誉与权威,如不重典严惩,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何以警示天下臣工?” 见皇帝的反应,范质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拱手严肃道:“陛下立法,本以防奸,今有司已遵从其制而决,并无疏漏,如轻易改判,亦属枉法,亦是不公。如此,何以彰法之严肃,令天下人信服?” 好嘛,这范质又开始同皇帝顶牛了。 对此,刘承祐的表情果然冷了下来,语气也不善了:“范卿这是责朕用法不正,执法不公吗?” “臣不敢,只是以理告之,就事论事罢了!”迎着皇帝的目光,范质丝毫不见怵。 闻言,刘承祐深呼吸几口,平复下心情,冷声道:“特事特办,此案,朕必当作从重处置批示!” 范质也平静地说道:“请陛下降诏,臣不敢署敕!” “你!” 刘承祐被噎了一下,立刻回想起了当初,也是因为一贪污案件,刘承祐主杀,范质主依法判罚。当时,范质也是这般答复刘承祐的,而那一次,他选择了听从范质的建议。 但这一回,与之对视了一会儿,刘承祐强硬地道:“此案所有涉案人员,判罚一律罪加一等!” 显然,皇帝是要强行为之了,然而对此,范质除了默然以对,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了。而刘承祐这边,朱笔做下批复,直接交待下发。 强行落实自己的意志后,刘承祐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那是舒畅的感觉,看着表情生硬的范质,突然朝他笑了笑,说道:“范卿,赵砺临死之前,给朕上了一道奏章,朕这里还有一些都察院的奏报,你看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说完,刘承祐便命人,将那一堆的关于乡里军功职吏弊病的奏章,全部交给他阅览。 范质也平复下有些无奈的心绪,带着少许疑惑,接过翻看起来,表情也逐渐严肃。
第188章 后续
“陛下!”耗费了不短的时间,范质方才将刘承祐所给的资料阅完,抬眼观察了下皇帝的表情,微发感慨:“军中官兵,多无教养,受严苛军纪,行事作风粗暴,能维护治安,却多乏治务典事之才,更寡协调民情之能,有此景状,却也不足为奇!不知陛下有何示谕?” 闻问,刘承祐显得很平和,道:“既生其弊,又已知之,朝廷自当拿出有力措施,用以更正,还乡里一个太平!卿有何建议?” 皇帝表明态度,范质也认真地考虑了下,沉声应道:“针对乡里军吏,臣有三条建议!” “范卿请讲!”刘承祐身体坐正了,看着他。 范质平稳叙来:“其一,针对既有地方军吏渎职、枉法、为恶者,当制令地方有司,进行清查,并依法处置,以肃法纪,还乡民一个清平!” “这是自然!他们虽然是有功之士,朕赐与吏职、钱粮、田土,让他们荣归故里,既是酬功,是也为了让他们造福乡梓,宣达恩泽,不是让他们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今既触犯刑律,作奸犯科,自当厉行处置,以儆效尤!”刘承祐表示道。 讲皇帝那双目清明、纳言听谏的表情,范质心里微松了口气,他是真顾虑刘承祐又来些其他想法,以皇权强压法律。 拱了下手,范质又道:“其二,对于在州县镇乡村任职的诸多军吏,当责令地方州县官府及监察职吏,加强督查,并按期考核,予以陟罚升贬。” “如此,怕也加重地方治理之务了,对于那些懒政庸官而言,可又要难过了!”刘承祐说道,似乎在调侃。 “说说第三条吧!”刘承祐又问道,显然,也是认可其二了。 对此,范质稍微迟疑了下,而后郑重地请道:“这第三,臣请陛下,对有功官兵,可赐其土地、钱粮,可予以治安、求盗、乡兵、狱吏之职,但典事治民之任,还当慎重。 究竟此务之弊,根源还在于大量军吏,无理事之能,爱民之心,而担治民之任。如此,怎能不出差错。 乡里吏职,虽然微贱,不入品命,却是朝廷治理民务、管束千家万户最直接的人员。其所起作用,甚至更重于州县命官,陛下也当明白此理。 是故,朝廷职官委任,还当取其品望,察其能才,不当仅以军功而委派。否则,长此以往,乡里积弊日重,必生民怨。 再者,十年以来,大量的军吏充实地方乡里,也使得冗吏激增,加重地方财政负担......” 听范质所言第三条,刘承祐脸上显然流露出少许异样,似乎不以为然。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道:“此固有此弊,却也不可仅观其弊,而忽视其利。朝廷委吏数万,难道全都是为非作歹之徒,岂可因少数人,而罪整个阶层? 如新下之川蜀,那40余州,200余县,乡村万千,如不以这些信得过的官兵军吏,朝廷的恩威,如何得以下乡?前番豪强之乱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如卿所言,地方职吏,若皆取其品行才干,朝廷又哪里来那么多人才,去担任乡吏?军官军吏,或有不肖者,但多加监察教育,与其震慑即可,岂能一言而否定之?” 听皇帝之言,范质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老脸上倒非不忿,而是在认真地思考。见其状态,刘承祐笑了笑,说道:“不过,范卿所虑,也不无道理,军官军吏,缺少文化,如以军法治民,断不可取。这样,今后军功授职,理政治民之任,当着官府严格考察,再行委派,不合格者,另做安排! 还有,监察之治,还当加强!” “陛下英明!”听明白刘承祐的意思,范质认真地拜道,态度恭谨。 事实上,刘承祐心里,是有心扶植一下大汉的军事地主阶级的,那些低层的军吏,只是基础,而核心,还是那些上层的军事贵族。虽然国家已经进入官僚政治,官僚地主阶级也在壮大发展,但刘承祐还是希望,国家与朝廷有那么一股有别于士大夫官僚集团的力量。 “此事就暂且这么办吧!”看着范质,刘承祐吩咐道:“卿当与政事堂诸公及有司,照此思想,拟出一具体的条陈,予以落实。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遵命!”范质应道。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又说道:“此次,赵砺之案,朕是痛定思痛。自古以来,吏治问题,素难根治,唯在监察,以法律制约。赵砺乃朕提拔于微末,授与监察大权,却知法犯法,渎职徇私。每思之,朕心里都烦郁难堪!” 闻其感慨,范质难得地出声劝解:“陛下也不必过于忧烦,赵砺有负君恩,乃其堕失初心,非朝廷制度之失。只需严正国法,使后来者有所敬畏,不敢妄为,即可!” “说起后来者,赵砺既去,范卿以为,谁人可接掌都察院?”刘承祐发问。 面对皇帝的征询,范质沉默了,似乎不敢妄出建议,毕竟,都察院乃是诸部司院中一个比较独立的衙门了,职权地位之重,几不下于财政三司。 同时,侍奉刘承祐也达十年之久,范质也不是不会揣摩圣意。范质已经感觉到了,赵砺案虽然让皇帝格外气愤,但并没有使他对朝廷的监察系统失去信心,反而会继续加强,完善其制度,使其继续承担其监察内外军政民生的职能。 而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的主官,这个位置就越加敏感而重要了,范质如今作为首宰,在皇帝放权的这段时间以来,秉执国政,权力很盛。这样的情况下,就更慎重了。 考虑了一会儿,范质答道:“李惟贞(李谷)以知人闻名,陛下莫若询之?” 对其回答,刘承祐不禁莞尔,打量着这个以刚直耿介闻名的宰相,他可是难得见范质有这么谨慎的时候。 也不拖沓,刘承祐直接说:“卿以为大理寺卿崔周度如何?” 看皇帝的态度,显然心中早有所属,这意见征询怕也只是意思一下。考虑了一下,范质答道:“崔周度为人正直,御史谏官出身,熟悉法律,行事矜重,皆依规制,其能足以当之。只是,其人性情刚烈......” 听范质对崔周度的性格提出疑议,刘承祐心中暗道,论性情,你范质又比崔周度好得到哪里去?朝廷之间不乏逸闻趣事,有些传言也不只是传言,比如范质在朝,与同僚或有意见相左之时,从来都是固与之争,言辞激烈,唾沫横飞,得到别人同意他的看法抑或缄默不语为止...... 很多时候,人往往能看到别人的不足,而看不见自身的缺点。哪怕是有名臣之资的范质,亦是如此。 当然,这种吐槽,刘承祐也不好直接吐露出来,而是轻笑着答范质:“范卿都觉得崔周度有总宪都察院的能力,那边够了。至于性格问题,人多有差异,只要不耽误公务,都可包容!” 皇帝都这样说了,范质也不好再表示异见。 “中书当拟制委任,都察院乃朝廷重任之地,需要尽快收拾起来!”刘承祐指示道。 “是!” “另外,朕思赵砺之事,也在于他独掌都察院,大权在握,无人制衡,导致他敬畏大减,不能保持初心,坚守本分。有左便当存右,朕有意于左都御史之下,另设右都御史,配合执掌监察之务,卿以为如何?”刘承祐又问。 刘承祐话一说完,范质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又是要分权制衡了。斟酌了下,发现此前赵砺独专,却是有所不妥,也没有反对的道理,当即应道:“陛下所虑甚是!臣无意见!” “好!就这样吧!”刘承祐再度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第189章 刑不上大夫?
正值芒种时节,光照充足,雨水丰沛,田亩间的谷物正茁壮成长,吸收着营养,大汉的农民们也都辛勤于田地间,或种植晚谷,或料理作物,为熟季的丰收努力耕耘。 一场突兀的阵雨,驱散了初夏的炎热,也将开封城洗刷得干净明亮,京城的小民也进入了夏日的劳作生活状态,市井之间繁荣依旧。 开封南市口,人烟稠集,人声喧哗,大量的百姓为了看热闹正汇聚于此。京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新鲜事,但能引起这样大规模聚集的情况,还是少见。 观众视野可见处,一座巨大的刑台已然收拾出来,各项准备布置完善,周遭旗帜林立,足有六队三百余众的军士肃立在此,保护法场,维持秩序。 这些年,在南市问斩的罪犯很多,每次观斩的市民都不少,但造成这般观者如堵的现象,显然是有些特殊性的。 只因为,此次是20余人一起问斩,并且,被正法的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其中品秩高者,有一名刑部郎中及一名佥都御史,那可是四五品的官职,这样品级的京官,地位已然不低了。除了官员之外,就是几个有名的商贾了,还小有名气。 这样一批人,被推于闹市问斩,怎能不引起轰动。这些人当然是受到赵砺的波及,至于他们的罪名,早已公布出来,最严重的就是渎职枉法,草菅人命。 吃瓜的百姓们,很起劲儿,议论纷纷,大发言论,反正刑刀又不是斩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见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与富贵人家倒霉被杀,还是很有种快意感的。 还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于这些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贵人们,大作批判,也是很让人爽快的事情。所谓大快人心,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除了监斩的刑部官吏外,在邢台下,还老老实实地肃立着100名官员,皇帝下的诏书,让京城各部衙出100人名职吏,专门来观斩。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这些被各自长官派出来的代表们,一个个面部十分严肃,似乎不敢露出多余的表情。望着刑台上,一个个跪在那里,脸色发白,面露绝望,引颈待戮的官员们,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很沉重的。 皇帝这一招,比千百遍的叮咛警告都有用,没有比人头落地的血腥惨状,更能令其警醒的了。那一排正立的刽子手,所持的斩首大刀上闪烁着的光亮,似乎把空气中的温度都降低了,令人心底发凉。 等死的滋味是十分难熬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刑台上死囚,大多数都绷不住了,哭嚎、讨饶、悔叫,颤抖战栗者有之,甚至有失禁者,在一众围观下,将自己最狼狈的状态表现出来,不堪表现与所有畏死者并没有什么区别。 时辰将至,家人送行,监斩官宣读刑书,随着令箭落地,大刀高扬,整齐而无情地挥下,一场带着屠杀属性的执刑进入最**。 观众看起热闹来,兴致勃勃,但真到关键时刻,场面也是一时寂静,很多人都掩面偏头不看。等回过神,转过头来之时,只剩下一个血腥的场景。 行刑既毕,开始收尸清理,围观的人看够了热闹,开始陆续散去。或许在此后的生活中,会拿此当作谈资,用来对那些错过这等热闹场面的人展示自己的见多识广。 观刑的官员们,神情多有不谐,有不少胆小的人,脸色发白,还有双腿不住颤抖者。最直观的杀戮的,将带来最深刻的警醒,想来在场很多人,在将来面对抉择时,会想起今日的场面。 当然,免不了有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引以为戒,不过是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做得更加隐晦。从来就没有靠杀戮,能够真正解决的问题。贪官不会因为一场杀戮而不去贪,特权永恒,违法乱纪者依旧大有人在。 只是,经过这样一桩大案,这样一场处决,会起到一定的效果,至少让朝廷官员们脑中因为国家安定而逐渐放松的那根弦再度紧绷一阵子。 同时,这场斩刑,也让大汉的官员们明白了一点,所谓“刑不上大夫”,勿需再做争论了。 这些年,因为皇帝在不断压制“武夫”这头猛虎,而提倡文治,抬升文臣的地位,使得朝廷中,冒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言论。 大汉《刑统》的确立,针对的,是除了至尊、圣人、太后之外的所有人,一直以来,所有犯法之人,不论官、军、士、商、工、民,都是依《刑统》所录刑罚处置。 不过,在前段时间,有礼部官员向刘承祐上疏,拿礼制中刑不上大夫来说事,告诉刘承祐,说多年以来,有不少犯法之官吏,饱受黥、杖乃至斩首等刑之苦,士林多心怀忧戚。说犯法者,固然不足怜悯,但以极刑,还是过重,将士大夫与徒隶并列,有辱斯文,伤及名誉。建议刘承祐,取消对官员采取那些侮辱性过强的刑罚...... 那一封奏疏,引起了朝廷内外的广泛讨论,几乎构成一起政潮,因为皇帝对此态度暧昧,没有立刻做表态,又有许多官员竞相上奏,对此事表示看法。 情况也很清晰,大部分的朝臣,都赞同此论,毕竟是与自己干系攸关的事情,利益重大。如果能够取得皇帝的认可,那不只是他们这士大夫阶层地位的拔高问题,至少还为自己取得一道“豁免权”。 朝廷内,军队没有就此发表言论,他们有军法管束,也轮不到他们参与考虑此事。勋贵们则是泛嘀咕,不知道文臣们所提的“士大夫”包不包括他们,讲道理的话,他们作为大汉的贵族,待遇应该还会更高才是。 那是一场自下而上的政情,不过,朝廷重臣,尤其是宰相们,基本没有就此表态。舆情汹涌,他们要是带头,可就有逼迫皇帝的嫌疑的。 而对此表示反对的,也有一部分人,但是,声音很小,并且迅速被孤立、批判。重臣之中,唯一对此明确表态的,乃是宰相范质,作为《刑统》的主要制定者,他坚决维护,甚至冒着失去官心拥护的风险。 而针对那场政潮舆情,刘承祐的反应似乎有些慢,稳坐钓鱼台,放任上下讨论,似乎在释放一个善意的、有利的信号。 当然,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则是,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对文臣士大夫太好了,让这些人飘了,拿着古礼旧制来忽悠他,他刘皇帝是研究礼制的人吗? 同时也意识到,士大夫官僚阶级,在他的扶持下,确实在壮大,在抬头了。至少比起武夫当国的时代,他们真的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 那场争论,没有个结果,但是如今,也不需要再做什么无谓的讨论了,皇帝用这一场处决表明了他的态度。 刑不上大夫?扯淡!在刘皇帝这里不存在,该杀,还得杀! “官家,一应犯官已然在南市口被处决了,东京百姓争相云集,观者逾万!”万岁殿内,张德钧向刘承祐汇报着情况。 “嗯!”刘承祐淡淡地应了声:“百姓们反响如何?” “民皆大喜,抚掌赞扬官家英明,朝廷用法严正,可谓大快人心!”张德钧说道。 闻之,刘承祐笑了笑,又问:“观刑的那些官员们呢?” “据说,人皆悚然,庄重而不敢松懈,人头落地之时,有几名官员,惊吓过度,以致晕厥!”张德钧说道,言语中竟然带有少许的蔑视。 “是嘛!”刘承祐来了兴趣,问道:“竟有如此不堪之吏,名字可曾记下?” “记下了!” 刘承祐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关心道:“你说,晕倒的人,是因为见不得那血腥场面,还是因为做贼心虚?” 面对皇帝玩味的目光,张德钧谨慎地应道:“小的不敢妄言!”
第190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幽州,昌平县,北倚军都山,南俯幽州城,与东面的怀柔、渔阳两县,同为防御辽国的要地。当然,这个要地也只是相对而言,在大部分燕山险要掌握在契丹人手中的情况下,所谓的防御,只能用被动来形容。 是故,对于燕王所统辖的幽燕军民而言,一直以来,都是缺少安全感的。在燕王府的治理下,幽燕之民,基本都有扶犁耕作、执刀杀敌的能力与觉悟。 稍稍值得庆幸的是,自汉辽议和之后,快七年了,幽燕的军民享受了差不多七年的和平日子。在两国三势力的交流往来中,虽少不了矛盾与冲突,但整体局势是偏良好的。 不过,对于这份和平与安稳,能够持续多久,大部分人心里都是没个底的。尤其是,自朝廷平定川蜀之后的消息北传之后,幽北的气氛明显变了,边境线上,辽人与汉人之间的冲突明显增多了。 虽然只是一些对大汉抱有敌意的下层辽人在搞事,但从中也能从中看到些契丹上层对大汉态度的变化,哪怕素来对大汉持“软弱”态度,走“和平”路线的辽主耶律璟,也未必愿意看到大汉真的统一南方。 尤其是,前不久,一支小股的契丹骑兵,悍然过境,劫掠了怀柔境内的一座小市镇,杀燕民23人。事发后,燕王赵匡赞大怒,一面上奏东京,报告北方异状,一面派观察使高防亲自前往密云,与辽国坐镇檀州的南枢密使萧思温进行交涉。 因为两国和约的缘故,又或者是还不敢贸然加剧冲突,引起两国大战,面对高防的上门问责,萧思温还是给出了个说法。将带队打草谷的那名辽国低级军官抓起来杀了,算是给了个交代。不过,自那以后,檀州密云一线的辽国边防,明显加大的御备,提高了警惕。 其后,遍及边境线上的榷场、市镇,也慢慢冷清下去,繁荣了数年的汉辽贸易,开始下滑,很多察觉到危险的商贾、百姓,都不敢再冒险货殖。这也导致,不到半年的时间,幽北榷场、集市关闭的一大半,仍旧持续的一些交易,也是有官方背书。 针对于辽国边防的异动,燕王府这边,也相应地提高了御备等级。赵匡赞除了加强防御之外,便是上奏朝廷,讨要支援,以防契丹。 在两国上层仍在“友好”交流的情况下,汉辽边关,冲突频繁,两国之间由和谐走向冲突,并再度形成敌对的局面,似乎已无法阻逆。 一小队骑士,在昌平郊外野地间游弋,一个个轻便劲装,但都携有武器,身形矫健,关键是,每个人脸上都印刻着一道疤痕,尤以领头的大汉最为狰狞。 这队人,自然是声名远扬的“刺面军”,燕军中最精锐的军队,以悍不畏死闻名,受燕军大将赵思绾的统率。 此番,是赵思绾带着亲兵出来打猎。终于发觉了一只呆笨的草兔,赵思绾张弓搭箭而射之,一发不重,草兔惊走,再操弓矢瞄准,贯穿兔身。 “将军神射!”一名亲兵跟上去,探身捡起兔尸,拿到赵思绾面前,笑道:“这畜生还挺重!” “终究是老了,目力有所不济!”赵思绾似乎对不能一发中的感到不满意,脸上如沟壑般纵横的疤痕,透着股阴沉之意。 如今的赵思绾,已然四十多岁,不能算老,但确实不复身强力壮,想要再像当年那般提刀上阵厮杀不难,但想要保持当年的锐气悍勇,几不可能。 身边一名心腹军官听了,则恭维道:“将军过谦了,此兔静止,不能中,其惊走,将军一矢射杀。由此可见,将军射艺,不减当年啊!” 被这么一说,赵思绾那稍显阴沉的表情,终于有所释然,他赵思绾半生戎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狠角色,岂会真的服老。 看了看亲兵手中还滴着血的草兔,赵思绾语气稍显郁闷,道:“出来快一个时辰了,就狩得此兔,这野外的猎物们,都躲起来了吗?” “我看呐,是野畜们畏惧将军虎威,不敢现身啊!” “哈哈!”赵思绾笑了笑,似乎很是受用。 四下看了看,在东北方向的一道林岗上,瞧见了一道身影。距离稍远,但可以辨认出,是个附近村甸的农夫,背着柴木,手里拿着的应该是把砍刀。 赵思绾立刻带人逼上前去,靠近约五十步,而发觉这支官军的动向,农夫显然也惊到了,慌忙避走。 望着那狼狈的身影,取箭上弦,冒着寒光了箭镞,对准那人。赵思绾嘴角勾起一道弧度,与亲兵们戏言道:“你们说,我能射中此人吗?” 亲兵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身影,不过还没等他们回话,“嗖”得一声,箭矢带着强劲的力道,离弦而处,精准地扎入那名农夫背心。 见其栽倒,一干人欢呼着策马上前,绕着倒下的农夫打转。鲜血自箭创处涌出,浸染麻衣,可怜人抽搐了几下,渐无声息。 一名亲兵下马探了探,抬头耸了下肩膀,道:“将军,射中了心脏,死了!” 闻言,赵思绾眉毛一挑,脸上绽放开一道残忍的笑容,有点可惜地道:“我没瞄向要害,算他倒霉了。竟敢乱跑,丢了命也只能怪他自己!” “埋了吧!”语气轻松地吩咐着,仿佛射杀的就是一普通猎物一般。 “是!” 赵思绾素残忍好杀,累似的事情,也不只干了一次了,用他的话说,猎物哪有猎人来得有趣。这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普通的百姓,又与猎物何异? 不过,他倒也还算注意,都是在狩猎之时,四野无人处进行,身边的也都是跟随多年的亲兵。否则,照他这么搞,早被赵匡赞处置了。 杀了一人,赵思绾的心情好转许多,仿佛积压在心头的戾气释放出去了一般。待尸体处置结束,招呼着人:“走,继续向北!” “将军,再向北可就是居庸关的范围了!”麾下提醒道。 赵思绾淡淡一笑:“居庸关又如何,还能奈何得了我们吗?” 居庸关乃是沟通燕山内外的重要隘口,掌控在辽国手中,与昌平几乎是抵足相邻。当然,这些年来,也是汉辽之间的重要交流窗口。 当然,赵思绾向北驰行,倒也不是为了去惹麻烦,制造摩擦,主要目的,是进行一场会面,一场事关他生死荣辱的会面。 近两年来,赵思绾的日子有些不好过了,仍然是燕王麾下举足轻重的大将,手握兵权,赵匡赞对他依然信任尊重。 但同样的,在这种优待之中,赵思绾也感到了一些与往年相较不对劲之处。比如,燕王提拔了张藏英、高彦晖等几名燕军将校,并上奏朝廷,挂刺史衔,与他共同掌兵。 这等明显分他权、制衡他的举动,哪怕赵思绾仅一武夫,又哪里会看不出来。虽然不明白自己哪里引起燕王的不满了,但对于赵匡赞的安排,赵思绾同样不忿。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忿也日渐积压,使之与燕王离心离德。赵思绾心狠手辣,不是个坐以待毙、任人鱼肉的人,表面恭顺依旧,心里一直苦思如何解决自己的问题,另谋出路。 事实上,给他选择也不多,他能够倚仗的,只有北方的契丹。近半年来,汉辽之间的边境冲突,给了他畅想的空间。
第191章 赵思绾的背反
温榆河水,发于军都山麓,经居庸关,源源不断向东南流逝。清澈洁净,几可见底,可见其水质优良。就在居庸关南口外,一处还算隐秘的滩头,赵思绾见到了他的目标,出使北归的大辽北枢密使萧护思。 “萧枢密!” “赵将军!” “却是在下来迟了,失礼了,还请赵将军恕罪啊!”萧护思看着赵思绾,老脸上露出一道温和的笑容,语气间很熟络的样子。 萧护思此番,是以辽北枢密使的职衔,出使东京。他原为御史大夫,在侍奉辽帝耶律璟的这些年中,颇为逢迎,未尝忤逆,并且在打击那些篡权某乱的宗室、贵族上面,办事很中耶律璟之意,是故很受重用与信任。 去岁冬经过幽州南下,前往东京,毕竟是大汉的“兄弟之国”,燕王赵匡赞也表示了足够的重视,除了派王府长史与他一并进京,还让赵思绾亲自护送出燕境。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两个人真正联络上了。 面对萧护思,赵思绾也很拘礼,将平日里的骄狂傲慢都收敛起来了,拱了拱手,说:“萧枢密出使北归,旅途劳顿,烦你涉足僻野,来此相会,却是我考虑不周!” 听其言,萧护思哈哈大笑:“赵将军威名远播,声震幽燕,我契丹男儿,对你也是多加敬佩。早闻你骠勇无畏,桀骜不驯,今得将军如此周至礼待,由此看来,传言也不足为信啊!” “让萧枢密见笑了!我家燕王,知书达理,赵某虽是粗人,但跟着大王这么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不过,对于这些繁文缛节,赵某平日确实不屑为之。当然,萧枢密乃是贵客友人,在下自当郑重相待!”赵思绾答道。 “赵将军果然性情中人,好爽豁达,我们契丹人,就喜欢和你这样壮士交朋友!”萧护思笑容更盛。 朝着萧护思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河滩,赵思绾说道:“原本打算到居庸关与枢密相会,但考虑到太过招摇,故而作罢,我们就席地而谈,如何?” 萧护思一副很有风度的样子,应道:“此处山水秀丽,风光明媚,将军选了个好地方啊!” 两个并不怎么熟悉的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屁股落地,表情都逐渐严肃起来。相较之下,还是萧护思要从容些,打量着赵思绾,平静地问道:“如此秘密相会,不知将军有何见教?你此来,是代表燕王,还是......” “萧枢密心里想必也有所猜测,我也就直说了,这就是我赵思绾的意思,与燕王无关!我此来,是欲与大辽,共谋大事!”赵思绾反应很直接。 闻言,萧护思不由同赵思绾对视起来,从他冷厉的双眼中,看出了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心中的好奇,更增几分,萧护思嘴角上扬,说:“将军此言,可实在令在下意外啊!将军所指,是何大事?” 见萧护思似乎带有怀疑,赵思绾想了想,将他斟酌许久的意图表明:“我愿为内应,迎大辽铁骑入关,攻取幽州,直下河北!“ 其意言明,萧护思整个人身体一绷,非但未喜,眼中的怀疑反而加重了,盯着赵思绾,沉声道:“如今汉辽之间,和睦相处,约为兄弟,赵将军是欲掀起北方大战吗?” 萧护思表现出的,是一种极其慎重的姿态,见状,赵思绾说道:“萧枢密此言,怕也言不由衷吧!当年辽帝率师十万,本欲南征,不料有火神淀之变,乃有大辽今主。若非当年之变,汉辽大战,早在乾祐四年就爆发了,两国和议,想来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如今,大辽国力益盛,汉廷亦然,且不断削平南方割据势力,一统天下在即,我就不信,大辽对此,会没有想法。再者,这半载以来,两国边境冲突频繁,不也代表着,大辽对朝廷,也有所忌惮了?” 听其言,萧护思沉默了一下,辽国怎么可能没有想法。他此番出使东京,前后在汉境内逗留了近五个月,为何,不就是存着试探、间查大汉军政情况的目的,意欲刺探虚实,好为辽国对汉政策的调整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未曾想,赵将军竟然有如此见识?”萧护思这么说道。 闻之,赵思绾摸了下他张扬的胡须,淡淡道:“那是所有人都小瞧赵某了,以我为鄙夫!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三十年戎马生涯,转战南北,对这世道人心,也有些认识!” “不知对我的提议,萧枢密有何想法?”赵思绾还是那般直接,盯着萧护思问道。 萧护思仍是一副谨慎持重的样子,迎着他的目光,答道:“赵将军所议,事关重大,也当知晓,此非我所能做主的事情!” “我知道!”赵思绾紧跟着说:“我只希望,萧枢密回朝之后,能将我的心意,尽告于辽帝!” 与赵思绾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其表情与眼神都是那般坦然,不过,生性保守持重的他,还是不愿意轻易表态。最主要的问题,交浅言深,在缺少交流,缺乏信任的情况,就这般直白地道明心思,实在显得莽撞,不像是成大事者。 见萧护思仍有疑虑,赵思绾凝眉说:“大辽失幽州之地已久,难道就无复取之心?栾城之战的耻辱,大辽君臣就无雪刷之志?这些年,中原、河北逐渐恢复,日渐富庶,大辽就无野心?” 听赵思绾的蛊惑之语,萧护思反应平淡。汉辽如今乃是东亚最强大的两个势力,一南一北,东亚秩序也围绕着两国构建,两方之间如果掀起大战,所造成的影响可是难以估量的,其间利弊,也是需要深思熟虑,反复权衡的。 萧护思不为所动的反应,终于将赵思绾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只见他面带愠色,道:“萧枢密,赵某此来,已是担了极大危险,其志已坚,其心已决。就看大辽,愿不愿意接纳于我刘了!” 赵思绾眈眈虎视,萧护思赶忙安抚说:“将军勿急!” 又沉吟了会儿,慢条斯理地问:“赵将军,我有一事不解,不知能否释疑?” “你直说!” “将军侍奉两代燕王,前后二十余年。如今也是幽州数一数二的大将,统率精兵,威震燕山南北,受燕王优遇。何以生出,投顺大辽之心?”萧护思问。 赵思绾说:“萧枢密还在怀疑我的诚意?” “只是好奇罢了!”萧护思轻笑着摆摆手:“再者,将军甘冒生命之险,又想要得到些什么?” 闻问,赵思绾也不禁沉默了下,不过,刀疤脸上很快展露出决绝之色,说:“燕王父子待我不差,但我鞍前马后二十年,也是用命拼杀以回报之。 我也不瞒枢密,燕王这两年来,提拔亲旧,弱我兵权,几使后来者与我相当,颇令我心寒。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犯险,联合大辽,另谋出路! 再者,燕王闲雅,尊奉汉廷,我却不以为然。从汉廷这些年对地方的政策来看,改制收权,早晚有一日将目标放在幽燕,如不谋变,像我这样的武夫,早晚为之所害!” 说着,抬眼看了看萧护思,见他听得认真,赵思绾继续道:“至于我所求者,不过权势名利罢了,大辽当年能厚待老燕王,我若能襄助复取幽州、河北,乃至攻灭汉廷,想来也不会薄待于我吧!” 赵思绾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要当年契丹人给赵延寿的待遇。事实上,背反朝廷,出卖大汉,在赵思绾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早年的时候,他也是随着赵延寿投靠契丹的,为之征战,在与后晋的作战中,为之卖命,也杀了不少晋人。 “将军的坦诚,在下万分感谢!将军心意,我也已明了,回国之后,必定悉禀于我主!”萧护思起身,向赵思绾拱手,郑重应道:“此事重大,还请暂耐心思,不要急躁!” “我明白!那就多谢萧枢密了!“赵思绾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瞟了两眼,萧护思忍不住又道:“将军与我交情甚浅,便如此直白,尽告大事,就不怕我出卖于你?” 赵思绾豪情跃然,说:“赵某为人如此!既然下定决心,便毫不犹豫!如若不断试探联络,只怕反生枝节,倒不如同萧枢密坦诚相告。 况且,我也愿意博一场!如遇不济,纵然身死,那也只能怪不得旁人!” 听其言,萧护思爽朗一笑,冲其赞道:“将军真英雄也!” “我非英雄!”赵思绾说:“只幽州一匹夫罢了!” “与将军会面,颇为开怀!今日所谈之事,干系重大,还当注意保密才是!”临别前,萧护思扫着跟随赵思绾前来的亲兵们,提醒道。 闻言,赵思绾自信道:“萧枢密放心,他们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性命相托,绝对不会有问题!倒是枢密这边......” 注意到赵思绾落在自己随从身上的目光,萧护思同样应道:“将军放心!这些都是我本家豢养,唯在忠诚!” “告辞!” “告辞!”
第192章 辽帝南狩
“狩猎”南归昌平的途中,一路慢行,健马在主人的约束下压抑着奔腾的**,赵思绾没表情沈重,面色冷淡,一双黑瞳中透着思索,似乎还在脑海中勾勒他的大业。 身边的亲兵,都默默地追随护卫着他,虽然只有十来人,但平日里的训练几乎烙刻到了骨子里,按照进军的展开,哨探、护卫、殿后分工明确,有序配合,满满的精锐气质。 “将军,我们真的要与契丹人合作吗?”终于,在转入正道前,见赵思绾从沉思中回过神,跟在身边的心腹军官,忍不住问道。 面对其问,赵思绾偏头看向他,略带好奇:“你可见我做决定,有反悔的时候?” 听其言,军官说:“我知将军意志坚决,我等也无所畏惧,打契丹人,哪怕南下打朝廷,我们别无贰言。但与契丹人联合,背反燕王,是否......” 见其面露矛盾之色,赵思绾没有生气,目光反而变得柔和起来,问道:“赵炎,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从石晋开运三年算起,整整11年了!”名为赵炎的军官回忆了下,认真地说道。 “11年了,当年的黄口小儿,如今也为人父,功成名就了!”赵思绾也感慨着说道,不过语气陡然转厉:“你的名字都我取的,这些年和我也是出生入死了,从幽州到开封,从关中再回幽州!在战场上,刀山火海,生死蹈之,你从未质疑我的决定,如今,你居然也敢提出异议了?” “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见赵思绾不快,赵炎当即开口解释。 不过,赵思绾并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伴着刀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飞了起来。无头的尸身鲜血飞溅,被胯下良驹载着继续前行,赵炎的手只下意识地放到腰间的佩刀上,僵硬在刀柄。 这突然的发难,让周遭的亲兵们都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赵思绾。而赵思绾仍面色如常,勒停坐骑,自怀中取出一方丝绢,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迹,又慢条斯理擦拭钢刀,而后缓缓回鞘。 将随行的兵卒都集中起来,扫视一圈,赵思绾冷冷地说道:“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袍泽兄弟,我也视你们为手足,性命交托。同样话,我只说一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我们的前途富贵、生死荣辱,今后你们当一心一意,对我言听计从,共创大业。大事一成,必不相负!都听明白了吗?” “是!”一干人肃声应道。 看着赵炎的尸身,赵思绾神情漠然,摆了摆手:“将尸体处理干净,回去之后,就说赵炎意外跌落山中,尸骨无存!另外,给他家人,送200贯钱,100匹绢,以全多年的情分。他虽然脑袋不清,不能与我齐心,但我不怪他!” 很快,昌平的山野间,又多了一具尸体。待重新上路之后,赵思绾的形容越显阴骘。思及与萧护思的会面,嘴角扬起一道不屑的笑容,他看得出来,虽然萧护思没有直接答允他,但显然是动心了的。 他赵思绾,连赵匡赞都有意背反,又岂会真正为契丹人效命。说到底,还是假契丹势力,为他自己谋利。在他看来,辽国实力再强,想要灭亡如今的大汉朝,基本不可能。 但是,在掌控北塞之险的情况下,在他的配合下,攻克幽州,突破大汉的河北防线,略得一部分河北的底盘,问题应该还是不大。 而以汉帝的脾气与势力,必定举国相抗,汉辽如今相持鏖战,那契丹需要倚仗他的地方可就多了。汉辽相争,必是他赵思绾崛起的时机,届时,莫说成为一方豪杰,称王称霸也未必没有可能。 赵思绾对将来的畅想,对他的壮志蓝图,还是在脑海里勾画得很美好的。 ...... 辽使萧护思这边,出得居庸关,回到辽境后,加快了回朝的速度,不过没有北向上京,而转道向西,前往云州,因为大辽的皇帝耶律璟正行狩于云州。 这两年,耶律璟外出的频率明显增高,巡视治下城池、部民、兵马情况,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满足辽帝狩猎**。辽国幅员辽阔,适猎的地方不少,这两年逛了很多地方,不管初衷如何,连番的巡视,对于维护耶律璟的统治,巩固他的地位,震慑诸部族中的不服者,还有起到了一定效果的。而每到一地,都有地方的军队,陪同辽帝狩猎。 因为皇帝巡狩,地方的官员、贵族、酋长们,多敛财货以供其享受,以致掊民过剧,致生民怨。后来,耳闻其情,耶律璟下令,御驾行狩,地方官吏迎奉供应,不得扰民,更不得以奉驾为名,行聚敛之事。 虽然好嬉玩,但一直以来,对于辽国的普通部民,耶律璟还是很宽和的。如果能少些玩心,将精力更多地放在国家的治理,缓和国内矛盾,发展政治军事,辽国的实力当还有所上扬。 去岁,耶律璟还到渤海故地去待了两个月,饮酒行猎,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海东盛国的物产风俗。不过,南狩至云州,还是耶律璟继位以来的第一次。是故,耶律璟的兴致很高。 自契丹立国以来,其政治、军事制度,都在不断汉化之中,从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再到耶律阮,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耶律阮在位的那四年,更是一次大**,从而导致内部胡汉矛盾尖锐,最终引起反弹。 当年火神淀之乱,除了权力的因素,究其本质,耶律察割能够取得那么多契丹贵族的支持,并成功杀了耶律阮,还在于耶律阮的汉化改革,慕汉行为侵犯了契丹贵族们利益,兵变只是反弹最激烈、最直观的表现。 耶律璟上位之后,有鉴于此,与国内的契丹宗室、贵族们达成了一定的妥协,并废除了耶律阮制定了一系列不合国情的激进汉化制度,贬斥了诸多汉人大臣,切实进行胡汉分治。 可以说,耶律璟在位的这些年,是辽国汉化进程的停滞乃至倒退,但是,不可否认的,缓和了内部矛盾,为国家的稳定做出了贡献。 汉化乃是强大国力的有效措施,夯实统治基础,增强国运,但也是要根据实际国情的。不管如何,作为一个草原上的帝国,契丹及诸部族才是辽国的统治基础。 当然,在从石晋割得的云朔及漠南,还有辽西、辽东地区,辽国仍旧保持着高度汉化的统治。云州,则是辽国南面对汉事务的一大要地,是辽国南部的政治军事中心,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多年以来,就坐镇于此。 耶律璟此番狩猎的地方在中城东白登山,作为历史名址,冒顿围汉太祖刘邦的地方,耶律璟存着瞻仰古迹的意思。 事实上,这也让许多了解南人古籍的辽国大臣不由畅想,辽帝是不是在暗示些什么,毕竟这些年,趁着他们不曾南顾的时间,南边的大汉可是风云激荡,局势变化剧烈。而北汉,可还有一段时间是认刘邦当祖宗的...... 对于喜爱狩猎的耶律璟来讲,又有什么比敌国、敌主更值得追逐、围捕的猎物呢?大敌在南,好畋猎的君主,也未必没有那等志向。 而随着耶律璟南狩的,仍旧是宿卫亲军,皮室军。当年耶律察割叛乱,杀害耶律阮,就是在时任皮室详稳的耶律屋质的率领下,拨乱反正,消灭乱军,并扶持他登上皇帝宝座。 因为那段渊源,耶律璟继位后,对皮室军是十分优待。这些年,除了打击内部叛乱之外,在加强对皮室军的掌控下也是不遗余力。提拔了大量亲信,消除耶律屋质等贵族的掌控,同时将其兵力增加到四万多人,拱卫皇帝行在。 皇帝行猎,数万精锐大军随行,大概也只有辽国这样的草原帝国,才玩得起了。
第193章 辽国上层的忧患意识
出使归来,第一件事自然是面谒皇帝,不过赶到御帐,合情合理地没能第一时间见到耶律璟。不过,倒也没有受到慢待,由北府宰相萧海璃亲自接待。
萧海璃容貌魁伟,形象上佳,契丹北府贵族出身,为人廉谨,达政体,断事悉情公允,颇孚人心,是个十分具有才干的辽国大臣。
早年因为耶律察割叛乱,稍受牵连,不过作为皇亲近戚,没有大的问题,兼具才干,耶律璟又赏识其勤笃重,后来将之提拔为北府宰相,十分信用。而萧海璃如今也才四十岁,却已总知军国事,佐理大政。
这些年辽国宗室诸王,争相反逆,与萧护思一味迎合耶律璟,从无劝阻进谏相比,萧海璃断狱公正,略无冤屈,是故名声一直很好,为人称赞,诸多宗老大臣,也未因他“年轻”就对他有所小视。
耶律璟在正史的名声并不好,睡王昏主,嬉闹而无节制,但细察之下,可以发现,在其当政期间,辽国的上层,实则涌现出了一大批具备治国理政才干的大臣。
至于为何声名狼藉,确实有些赏罚无章,不视朝政,嗜杀无度等昏乱举措,晚年尤甚,但更多的因素,估计还在于后人的评说。耶律璟之后的景宗耶律贤,可是耶律阮的儿子,帝位再度回到东丹王耶律倍一脉,作为太宗嫡子的耶律璟,放大他一些为政生活上的缺点进行抹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事情。
同为辽国北面官系统内的重臣,一为北府宰相,一为北枢密使,二人权力、地位并不悬殊,交流起来也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
“陛下还在行猎?”引入偏帐落座,萧护思问道。
“正是!”萧海璃沉毅的面容间,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点了点头。
闻言,萧护思也不意外,直接问道:“陛下怎么想起南下云州行狩了,莫非对汉事务有变?”
显然,作为一个经验丰富,高政治敏感的人,萧护思不免心生猜测,尤其在方出使北归,又与赵思绾密会过的情况下,实在忍不住多加联想。尤其是,耶律璟也当了七年多皇帝,还是头一次如兴众南下,并关注起南面事务来。
萧海璃摇了摇头,说:“陛下心思,不是我们能够猜测的,这几年巡视下访诸域,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南来体察,毕竟,南面诸州县部,也是我大辽的国土要地!”
说着萧海璃对萧护思道:“此番北枢密奉命出使汉国近半年,至今方还,想来收获颇多吧!”
提及此,萧护思的神情不由得严重起来,微微一叹,说:“汉国建立至今不过十二年,如今却已为我大辽强敌,必当进言陛下,早作防备,南方之患已深,如不制之,他日必然危及大辽!”
萧护思平日里,是个十分谨慎持重的人,此时,见他都露出这种态度,并直接吐露对于北汉的忌惮与担忧,萧海璃也跟着严肃起来。
事实上,在辽国内部稳定,国力逐渐恢复的当下,诸多辽国上层,也难免把目光投向南方的大汉。毕竟,辽国上层,并不乏有识之士。
经三代的奠基,如今的辽国,早已不能单纯地当作游牧国家来看待了,幽云及辽东地区的攻取,汉文化的融入,君主制度的确立,使得辽国的封建属性大大加强,并且这几乎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虽然耶律璟在位这些年,汉化的深入改革进程,但其上层,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受足了汉文化的熏陶与影响。
以史为鉴,似乎耶律屋质这些贵族大臣,也是学看汉家典籍的,辽廷内部也不乏汉臣,都能看明白,一个统一的、强大的中原王朝,对于他们的巨大威胁。
是故,两强并立的当下,内部的矛盾得到缓解后,不把注意力放到南边的大汉,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在如今的大汉,锋芒毕露,展现出强大的进攻性之后,更引发了不少人的担忧。
即便在正史上,周世宗励精图治,东征西讨,辽国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扯后腿的行为,河北地区是侵扰不断。
周师讨北汉,也是大军援应,致力压制。正因深受其扰,柴荣才会在攻取淮南后不久,便迫不及待地挥师北伐,收复幽燕固是大志,打击辽国,扭转北方防御的被动局面,才是主要目的,只是后继乏力,难竟全功,病重而返。即便如此,也收复了瀛、莫,兵胁幽州,为后来的三关防线的构建奠定了基础。
而大汉之所以能保有比后周更好的国际环境,更轻的边防压力,除了与正史相类的辽国权力变故、政局动荡之外,其根源还在于栾城一战,使其军力、国力大损。军队的伤亡,帝位的变迁,所掠财货成了流程由的战利品不能弥补国内,以致于,在后来的数年乃至十年间,并不能有足够的实力对起势的大汉进行有效压制打击。
当年的耶律阮,也能算是有先见之明,并且有决心,亲提重兵,要与大汉扳扳手腕。那个时候,大汉才真正安稳了两三年,整体实力还不是特别强,如果让耶律阮成功掀起汉辽大战,即便不能灭亡大汉,也会大大削弱其国力,阻遏其统一的步伐。
但是,一场火神淀之乱,将耶律阮的一切谋划,化为泡影,甚至丢了性命,帝位系移。而趁着这难得的宽松环境,大汉君臣则牢牢地抓住了良机,改革图强,削服南方,收取土地、城池、人口,越打越强。
偏帐内,听萧护思之言,萧海璃露出了认真的表情,看着他说道:“这些年大辽致力于安内,汉国志在统一,其威胁壮大,虽则感触不深,但也可察之。依北枢密之见,今日在汉国,可能兴师北伐?”
闻问,萧护思想了想,语气很坚定:“以我探之,汉国已有北伐实力,但其政犹在南方的小国势力,待其削平,南顾无忧,必定掉头北上,与大辽为敌。辽汉之间的战争,终究不可避免!”
萧护思这么讲,萧海璃也越发慎重,说:“此番出使的经历见识,北枢密当详细陈说与陛下!”
“我正有此意!”萧护思颔首。
“北相,北院大王来了!”二人叙谈间,侍卫前来禀报。
“快请!”萧海璃道。
两人同时起身,准备前去迎接。因扶立的功劳,再兼具博学与卓越的政治才干及一定军事能力,耶律屋质被耶律璟封为北院大王,为辽国北面官系之首,管理北五院部事。
身份上,辽国内部还有诸多比耶律屋质更高贵的,但论及政治地位与权力,与他相当的,几乎没有。是故,对于这个两度止内乱,保存契丹实力的贵族大臣,萧海璃与萧护思都很敬重,不敢有所怠慢。
不过,还没等二人出帐,耶律屋质已然掀帐入内。
“拜见大王!”二人行礼。
耶律屋质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器识从容,风度尤佳,常年的高位,更使他自带一股威严。摆了摆手,耶律屋质直接将目光投向萧护思,开门见山地说道:“闻北枢密归来,我是特意前来,略作问候,也想听听你南下的见闻啊!”
显然,耶律屋质也关心着其事。
第194章 萧护思眼中的强汉
毡帐之中,三名辽国重臣对座胡床,饮酒吃肉,共论对汉事务。
“曾记得,应历初年,我奉诏南下开封,与南朝共商弥兵议和之事。那时,世宗不幸,崩于乱贼之手,陛下初立,逆叛方平,而因我朝精锐南下,一遇伐汉,南朝亦针锋相对,陈兵布众,修甲屯粮,河北州县,军众北移,络绎不绝,粮械转运,塞断路途。
然不论那时南朝如何调兵备战,我都不曾畏惧过,然如今的中原汉朝,北驻军队,日加削减,北向喊杀之声不复,却更令我感到惊悸!”萧护思喝了口酒,开始说起他使汉的感想。
“听起来,萧枢密此次使汉之旅,感慨甚深啊!”耶律屋质举酒相敬,开口道。
“有些事情,耳闻终究不如目睹,只有亲自走一遭,方才知晓今时的汉国,究竟何等情状!”萧护思应之。
再饮而尽,缓缓叙来:“如今的南朝,在我看来,就像一头暂时收敛起锋芒的猛虎饿狼,凝目假寐,但暗中一点也没有放松磨砺其爪牙。只待其扫平南方,必然将其恶爪獠牙转向大辽。
如今,南朝驻于河北的兵马,不下三万之众,皆遣良将镇守统驭,裁减老弱,留其精锐,岁月操练,不曾废怠。又有陈留王安审琦总帅,那安审琦年岁虽高,却是沙场宿将,一生戎马,鲜有败绩,非易与之敌。
若再加上燕军及河东的汉军,燕代以南的汉、燕布防军队,长年不下六万之众。这些年,南朝屡屡动兵,讨击诸方,对于北面军队,却从来没有动用过,并时而轮换,以精兵充实诸关!
由此可见,汉国君臣对我朝的戒备与防御是何等严重!”
萧护思的叙说,让耶律屋质与萧海璃表情都肃重起来,这些情况,他们并不是一无所知。这些年汉辽之间也算交流不断,边市贸易频繁,在这个过程中,大汉不曾放松对辽国的关注,辽国又何曾放松过对于大汉军政的刺探。有的事务,是无法彻底隐藏的,尤其大汉军队、边备的建设,很多情况都是摆在明面上,用以震慑辽国。
耶律屋质说:“南朝这些年,军力已然十分强大了啊!”
萧护思颔首,以一种忌惮的语气说:“如今南朝的精锐军队,当在二十万上下,而这些汉军,都是经过十年间续统一战争而成长起来,战斗经验不俗,其战力即便与我大辽虎师相较,只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出去。而在这十年中,汉军中也涌现出了大量的将帅之才,壮士豪杰,多善加委用。
并且,汉主改革兵制,选练精兵,收缴兵权,将军队置于其掌控中。相比于此,则更令人忌惮,数十年来,南朝内乱不休,论及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未有超过今日之汉主者。
有整个国家及几十万军队供汉主统筹调用,其所能爆发的战争实力,远比二十万精兵,更值得警惕。
取淮南、收荆湖、平川蜀,除了夺取城池、土地、财富,还获取了至少八百万的丁口。非我危言耸听,这么多人,只要运用得当,加上中原、河北本有的底蕴,其武装百万大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其言,萧海璃忍不住叹道:“千百年来,南朝为人所畏惧的,除了那庞大富庶的国土,就是这些难以消耗完的人口、钱粮啊!”
萧海璃的语气中,流露出了一种望洋兴叹的意思,即便今时,论及人口、经济,大汉已经可以吊打是辽国了。但国家实力的比拼,又不止于此。
契丹立国之处,人口约以200万,那时已是统一契丹诸部及征服塞北诸族的结果,对于一个游牧政权而言,不算少了。其后,兼有渤海、燕北之地,前后发展了四十多年,一直到耶律璟统治的当下,也就350万人左右,这也就是大汉的五分之一。
当然,对于一个农猎结合,半游牧半封建的帝国而言,靠着这样的人口实力,也是足以和大汉扳扳手腕的,也可以征调武装起一支满足与大汉对抗的大军。
是故,对于南朝大汉,耶律屋质他们,忌惮有之,慎重对待,却也不至于畏惧。
“南朝应当组织不起百万大军,即便能,以其明智,想来也不会为之。毕竟打仗,可不是人多就行的!”耶律屋质冷静地评价道:“我大辽亦有民数百万,军三十万,足以敌之!”
萧护思点了点头,继续道:“此番我自河北南下,其上百州县,数百万民,显然已恢复了发展,人心已然安定。我所过处,其乡里之民,多于农闲,聚众操练,习练武艺。其地方州府官吏,亦不断修复沟渠,疏浚河道,往来南北的官商民船,成千上万,遮天蔽日。而通过运河,南朝足以可将河南地区的军队、钱粮、军械,顺利北调,直抵北关,甚至达幽州......”
“南朝开封,比之七年前,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郭足足扩大了数倍,人口几达百万,万商云集,百业兴旺,车船牛马,不绝内外。其国力之富强,肉眼可见。
其大修都邑,兴建官署、仓场、营廨,使用开封成为世间最为雄伟壮丽的城池,然而皇城宫室,却未有大改,我入汉宫,犹可见当年熟悉景象,诸多翻新景象明显。”
“由此可见,汉主绝非一般帝王,堪称明君,其所图者,必在大业,这样的人,对大辽而言,过于危险。
太宗皇帝当年得以灭晋,却也因晋帝石重贵昏聩,贪图享受,而不能治国经武。今时之汉皇,比之当初的晋帝,就犹如展翅雄鹰比矮脚草兔,有天壤之别。”
“而南朝文武,不乏良臣,君臣相宜,上下一心,共谋治安,法度严明,内外奉之,其政治之清明,朝政之稳定,也开新一代面貌,远非前代之混乱可相提并论。”
“其国庆之日,典礼之盛,更远超想象,党项、吐蕃、回鹘、大理、高丽等势力,以携礼庆贺。我见汉帝,高居崇元大殿,接受万众朝拜,就像面对一轮凌驾天地之间的大日,光芒万丈,夺目而不敢直视。”
“我游开封,除目见其民生富庶之外,更感惊奇的是,其升斗小民,贩夫走卒,都在议论攻取江南,统一南方之事。其人心依附,民志所向,已是万众一意。
可以想见,南朝的国家大略,仍在削平江南犹存的贰叁小国,并且已然进展到最后阶段。一旦让其完成最终的统一,那么大辽将面对一个解决了方面之忧,近乎完整的中原帝国。
届时,大辽将是南朝汉国最直接的敌人,他们也将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大辽身上。倘若面对那等局面,即便以大辽如今的实力,也是不容易应付的......”
萧护思唾沫横飞,将他使汉的见闻与个人感想理解悉数叙来,一直到口干舌燥了,方才停下。而听其所述,在场的两名辽国重臣,心情则更加沉重了,这是种忧国忧民的意识。
“不过七八载,南朝已然强大至斯?”耶律屋质喟然一叹。
萧护思所言,侧重于大汉国力的强大,尤其是军事实力的提升,虽然言辞描述中,有种盛赞过誉的夸张感。这才多少年,南朝能强大到这个地步?
当然,因萧护思素来谨言慎行,能让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毫不掩饰惊忌的情绪,也可见今时之南朝的可怕。
虽则不知道南朝的实际情况与萧护思口中的强汉有多少出入,但有一点耶律屋质与萧海漓都是承认乃至确信的,南面的大敌已然强盛起来,并且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向大辽露出獠牙。
而这样的情况下,大辽该如何应对?他们需要认真反复地思量考虑,然后给皇帝给出正确的意见。
但是,不管如何,席间的酒肉,似乎不那么香了......
第195章 辽帝
一直到黄昏时分,随着一阵热烈的万岁欢呼之声,白登山前的辽帝行营陷入一阵沸腾之中,营门大开,迎接皇帝耶律璟的归来。
紧促的马蹄声,伴着营内悠扬的号角,显得气势磅礴,狩猎就似打仗,而猎获归来的耶律璟就像作战凯旋,引发御营辽军欢迎。由近及远,在整座行营中蔓延开来,随驾的将士已然养成了习惯,跟着高呼几声。
耶律璟痴迷于行猎,可昼夜不下马背,只要不使军疲,无扰于民,实无大碍。对于契丹人而言,这反而是不忘本的表现,毕竟也是马背上的民族,弓马行猎这种传统艺能、立身之本,是值得发扬的。
同时,围捕狩猎,少不了追逐作战,既能满足个人爱好,还能演练军阵,操训士卒,彰扬军威。并且,不知觉间,耶律璟对于军心的凝聚以及军队掌控力,也提升了不少。
大约千骑,呈现护卫阵势,追随辽帝卷尘还营,而耶律璟身边的骑士,身上马上都满挂着猎物,显然收获不小。也正因如此,耶律璟的心情显得很不错。
耶律璟现年27岁,容貌也算英伟,尤其在权力的烘托下,剑眉明目,轮廓坚毅,唇颔剃得干干净净,整张面庞显得格外清爽。
“诶,北枢密回来了?”以一个矫捷的身姿轻松落地,看着在御帐前恭候的三名贵族大臣,目光落在萧护思身上,面容间露出点笑意。
“臣使汉归来,特向陛下复命!”萧护思恭敬地应道。
“好!今日朕狩获颇多,还亲自射杀了一头野猪,正当享用。你一路辛苦,走,随朕进帐,就拿朕今日的收获,犒劳与你!”耶律璟洒然道。
“谢陛下!”
“南院大王,你可得将云州最好的酒拿出来招待!”耶律璟又瞧向跟在身边的一名契丹老臣。
“是!”
这名契丹老臣,自然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挞烈,这些年一直坐镇云州,管理南面部族州县,平均赋税徭役,劝导百姓恢复生产,严肃律令,政绩方面,颇有建树。
宽敞的大帐,镶金嵌玉的,十分富丽,象征着皇权与地位的装饰随处可见,耶律璟并不掩饰他的享受之心。作为大辽的皇帝,诸族共主,唯有最华贵的器物,才是显示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解去披挂,摘掉皮帽,摸了摸光亮的头顶,又捋了捋鬓边垂发,耶律璟看着一众站着的贵族大臣,手一挥:“都入席吧!”
奴侍伺宴,美酒、瓜果、肉食陆续摆上,几名美貌的胡姬也受召入内,随驾的乐工也都拿着乐器调试,眼见着要起歌舞了,萧护思起身,拜道:“陛下,臣此番使汉,察汉国细况,南朝局势已有重大变化,必当影响我朝安定,请陈言!”
“不就是汉朝收取川蜀了吗?接下来该是发兵江南了吧,不足为奇!”耶律璟随意地应道。
“陛下!”看辽帝不那么重视的样子,萧护思难得地有些忍不住,进言意志坚决。
“不急!不急!”见状,耶律璟摇摇手,道:“先给你接风洗尘,不差这点时间,稍后我必定认真听取你的汇报!”
见辽帝这么说,萧护思识趣地坐下,应了声是。对于皇帝的表现,在场的辽国重臣们,倒也没有太过意外,倒是耶律屋质,嘴角表露出了少许的无奈之色。
这个皇帝,什么都好,人聪明,器量足,有韬略,就是这性子,总是令人感到无奈......
而等到耶律璟所讲的“稍后”,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天已黑,色已昏,夜幕下的大帐,灯火通明,流光溢彩。
叫退歌舞,撤去酒肉,换上奶茶,帐中安静下来,耶律璟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看向萧护思,道:“歌舞尽兴,酒足饭饱,你可以讲了!”
“是!”
“陛下,臣此番南去开封,亲谒汉主,几番叙谈,北返之时,得汉主亲书一封。另得金1000斤,银2000斤,丝绸500匹,美酒100坛,汉廷御用器物10套。”萧护思先自怀中掏出一件包封严密地书信,恭呈与耶律璟。
闻之,耶律璟不由一乐,说道:“早年曾听闻,汉主并不是个大方的人,南唐国主以厚礼赠之,却仅以少许牛羊回礼。如今看来,汉国确实是富了,出手也豪阔了啊!”
撕开没有拆过的封口,耶律璟鼻耸了下,还能嗅到一股到檀香味,待阅读完毕,耶律璟笑容更甚,扬了扬手中的信纸,环视左右,道:“汉主在信中,言辞倒是真诚恳切,并重申两国友谊,与朕约为兄弟,平等对待,和睦相处,冀望永为邻好......”
见辽帝这种态度,在场的大臣们心里却是一个咯噔,看他那微醺的面庞上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他是因酒醉而被迷惑了。
但是,很快耶律璟就收起了笑容,转而看向萧护思,悠悠道:“不过,观北枢密方才那般郑重,不吐不快,想来另有想法见解吧!”
“陛下英明!”萧护思赶忙唱了一句赞歌,认真地道:“臣以为,汉主乃虎狼之主,野心勃勃,志怀天下。汉人有一词叫口蜜腹剑,今日厚礼甜言,是欲迷惑我主,麻痹我朝。一旦其彻底削平巩固南方,腾出手来,必然撕下伪善的面目,对付大朝。再者,岂有积粮屯械,厉兵秣马,磨刀霍霍以向友邻者?”
听其言,耶律璟的神情也稍微严肃了些,道:“说得具体点!”
应命之下,萧护思立刻将使汉的一切见闻再讲了一遍,生怕耶律璟不重视,比起面对耶律屋质与萧海漓时,讲述得更加详细。
大概是忧虑过头,起了些自我催眠的效果,萧护思脸上横肉紧皱在一起,表情显得严肃而又不乏滑稽。见其状,耶律璟却乐了,说:“北枢密使言语间对汉主与南朝多有赞誉,莫不是因而生畏了?”
面对这种质问,萧护思当即道:“陛下,臣岂畏汉,只是如今的汉国确已发展强大,不敢小视罢了!南朝难我大辽大敌,唯望陛下,提高警惕,早作准备!”
“说了这么多,先坐下喝口茶吧!”耶律璟对萧护思扬了扬手,又看向耶律屋质等几名大臣,问:“依北枢密所言,南朝目前正专注于收取江南,所谓‘先南后北’,待其一统中国,必定北上进攻我大辽!对此,诸位有什么意见?”
见辽帝终于认真起来,列座的大臣们互相看了看,还是由北院大王耶律屋质起身,干练而果断地应道:“陛下,臣以为北枢密使所虑所析,甚有道理,直言前景。两虎尚有一争,而况于两个有结怨已深又全面接壤的大国,汉辽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萧海漓也跟着起身,说:“早年大辽与汉议和,只碍于陛下新立,兵疲民乏,四境不稳,国家需求时间恢复发展,安抚州部,强大国力,因此为不得不为之事,属权宜之举。然而,汉国却趁此机会,改革积弊,富国强兵,大加征讨,以致如今,几乎平定南方。
以江南诸国的力量,断然不是汉国的对手,如果大辽不插手,南朝一统,就在不远的将来!”
南院大王耶律挞烈也说出他的看法:“自太祖开国以来,我国之所以能扩地万里,扫灭不服,南并燕云,皆在于中原汉人内耗,王朝更替频繁,使其无法对我朝构成威胁。如今其力量已然不小,倘若让其统一,后患无穷。
臣在云州多年,也多观其军政变化,就拿雁门的汉将杨业而言,其领兵戍防十年,未尝有一日懈怠训练,其所图者,俨然在我大辽。
臣以为,辽汉之间虽已勉强和平多年,但背地里,汉国君臣对大辽的敌意,从来未曾削减!”
一时间,在场的辽国大臣们,似乎达成了共识,意见高度一致。
第196章 战略之议
“诸位是否太过紧张了?”见大臣们众口一词,耶律璟意态仍旧从容,语气甚至还很轻松,笑语道:“我看汉主,还是很友好的嘛!千百年来,南朝治乱循环,凡有为君主,都欲谋求统一,也是可以理解的。
辽汉之间,和睦多年,虽稍有摩擦,于大局无碍,这是有利于两国百姓的事情。汉帝如果够明智,当不至于掀起两国大战,那样只会耗损国力,涂炭生灵......”
这样一番话,若是中原的文弱帝王说出来,倒也不足奇,但从耶律璟说出,可着实令人惊异。萧护思当即道:“陛下,正因汉帝乃有为之主,必定谋定四方。纵览南朝史策,可有一统中原的雄主不动兵北伐者?
臣观汉帝,实为雄才,其英明神武,器识伟量,几不下于陛下。又大权独掌,意志坚决,素以强硬示人。
要知道,当年仅率不足万人,就敢冲击太宗北还之师,致有栾城之殇......”
萧护思说到这儿,耶律璟突然冷笑两声:“北枢密的意思,是我不如汉帝了?”
“臣不敢!”萧护思心头一绷,迎着耶律璟的目光,有些后悔,怎么就什么都往外说了?
因为栾城之战造成的重创以及太宗南征的战果的丢失,这些年,辽国这边对此也有一些讨论,意图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耶律德光虽然有过“三失”的总结,但那稍显浮浅,不够深刻。
然而,如果要做些深刻的检讨总结,就不免涉谈到耶律德光,有一说一,辽国十年前的国力衰弱,耶律德光是担很大一部分责任的。作为儿子,耶律璟当然要维护自己老子,是故后来耶律璟干脆叫停了对前事的检讨。当然,嘴里不说,心里明白,手上勤做,辽国君臣这些年安政养民的政策,本就是根据国情、对照教训的做法。
同时,因为栾城之战的结局太过惨痛,耶律璟也有意淡化其影响的意思,那场战役,对于人心的打击也有些严重。当年耶律阮执意南征,为什么从上到下,那么多人反对,士卒也少战心,其中就有那方面的原因。
是故,此时萧护思当着耶律璟的面,谈及此事,有种口误犯颜的意思,心头难免懊悔。
不过,耶律璟却又很快恢复了平和,轻笑道:“观汉帝作为,也确实堪称一代雄主,我不一定如他!”
见耶律璟这么说,萧护思立刻大赞他器识雅量,远胜刘承祐。
萧护思言罢,耶律屋质又站了起来,沉声道:“陛下应当知晓,当年汉国初立,河北尚未平定,中原尚未归服,当时还是一皇子的汉主,就敢尽还燕兵降卒与赵延寿,令其出奇兵北上,趁我不备,偷袭幽州,使我朝经营十载的苦功,化为乌有,更使河北局面彻底崩坏,为之轻取。
如此,方可使之立足幽州坚城,防备我军,同我朝角力,不堕下风。当年,汉帝就有如此胆魄,亦可见其远略非常,其目光显然纵览全局,这实在是个志在天下的危险人物。
这些年,在他全心发展国力、军力,一心平南,然而在北方,对于大辽的防备,从未有放松过。臣甚至猜测,他已然在筹备对我朝战争的准备。当初世宗南征,铁骑南向,中原河北兵戈北向,汉帝便已有穷全国之力,对抗大辽的决心,而况于如今汉国已日益强盛。
汉虽有幽州,但燕山之险,多掌控于大辽手中,是以大辽铁骑可纵横南北,自如进出燕塞,军事作战,始终可凌塞而制之。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汉帝这样的君主所能容忍的。
陛下也言南朝有‘大一统’之说,燕云诸州,虽割于儿皇帝之手,但汉帝又岂能坐视其握于大辽手中,而无北进复夺之心?
是故,臣以为,辽汉之间,必有一场生死较量。陛下不可不慎,更不可对南朝抱有任何幻想,大辽,确实该有所准备了!”
听耶律屋质这番言论,耶律璟脸上的醉意明显消散几分,目光变得明亮而锐利,略作沉吟,说道:“那就说说吧,面对汉国的威胁,大辽该如何应对?”
正史上,周世宗北伐,夺取瀛莫及三关,萧思温建议增兵收复,耶律璟的回应,说那本是汉地,失之不足惜,任取之。是以很多人都以此鄙视他,说他荒废军政,昏聩无能。
然而,认真剖析,就可以发现,燕云十六州,瀛莫之地,就是一个向南的突出部,植于大树主干的枝叶,周师欲夺,辽人也难守。
但是,如果柴荣没有病返,继续向北深入,去打幽州,夺回燕山诸州塞,你看耶律璟会不会坐视,任他攻略。
正史的后周,同等时期,虽然国力复苏,军事逐渐强大,南征西讨也取得了重大战果。但是,毕竟难以对占尽北方地利的辽国产生太大的威胁。
但如今的大汉,可是一个没有北汉牵制,并且即将完成统一历史使命的强大帝国,所带给辽国的压力,也是不可同日同量而语。这样的情况下,耶律璟又哪里能真正保持那份闲适与淡定,安安心心地睡觉、喝酒、打猎?
这种形势对比,大臣们知道,耶律璟又岂会不知?耶律屋质等人的担忧,未尝不是耶律璟的顾虑,只是,如果要打破那种局势,除了战争,并没有其他选择。
而耶律璟真正顾虑,也正是利用战争的手段能否达成目的,一旦汉辽相争,两个帝国的碰撞与较量,可就不是一两战就能解决的事。
当初太宗耶律德光穷尽国力,三度南下,还是在石晋自乱的情况下,方才灭晋成功。如今面对一个远远强于石晋的大汉,哪怕辽国也恢复了这么多年,能够成功吗?
“既然汉辽之间,必有一战,莫若早战,早定局面!先发制人,也符兵理!”迎着耶律璟的目光,耶律屋质尽陈其想法:“如今,南朝既然致力于平定江南,对于北方自然以守、以稳为主,不欲同我朝有冲突,为其平南争取时间。
我们已经放任其夺取淮南、荆湖及川蜀,用汉人的话讲,天下十分,其已拥七分,不可再坐视其顺利完成战略规划。
臣以为,可以转变对汉策略了,阻止其统一南方。只要南朝不能统一,那他就不能全力应付大辽国,而如果没有大辽的牵制,江南小国,也难以抵挡汉军。同时,大辽若发兵,也能激励江南诸国抵抗汉朝的意志!”
“如此,不就成了大辽为江南诸国的存续出力卖命了吗?”耶律璟这么说道。
耶律屋质:“陛下,这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事,大辽是为国家大略,是为天下霸权,是为打击遏制强敌,关乎切身利益!”
“依你之间,我该同意那南唐使者的请求了?”耶律璟突然说道。
此前,奉唐太子李弘冀的使命,唐臣陈处尧密赴北方联络,商讨结盟共同对付大汉的事情。耶律璟心怀迟疑,并没有直接同意,却也没有将之放还,而是扣押在身边,一直到现在。
耶律屋质说:“臣以为可!”
这个时候,萧护思起身道:“陛下,臣在开封探得,南唐力促联合大辽的太子李弘冀已然被废了,具体原因是内部宫变!”
“看到了吧!江南小国,内部尚且不宁,不堪大用,岂能是汉朝的对手。除非大辽倾力南下,否则何以阻其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