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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芈黍离     汉世祖txt下载     汉世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态度迥异

    荆南的使者离去后,晋阳城又迎来了一名新的使者,自西面来。

    相比起高从诲的使者,对西面来使,刘知远显然要更重视些,态度也更加亲善,命人引其入王府内堂对话。

    使者是个青年男子,体态熊健,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军中勇士。其人来自关中泾州,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懿的属下。

    “末将史成,拜见北平王!”面对刘知远的审视,其人一板一眼,严肃一礼。

    刘知远见其肃重,心中顿生好感,语气温和地问道:“不必拘礼,继美公派你前来,所谓何事?”

    史匡懿,字继美,代郡人,将门出身。他的父亲,是号称“五代”第二猛将,大战王彦章二百回合的史建瑭。不过史匡懿或许没能完全继承他父亲的强悍武力,却也是将帅之才,懂兵法,知韬略,有气节。

    年纪比起刘知远还要大上几岁,历仕唐、晋二朝,去岁自贝州移镇泾原,为彰义军节度使。在边陲之地,安民抚戎,对国家是有大功的。

    此次主动派人前来太原,目的很明确,结好刘知远,共抗契丹。

    使者史成性格看起来很豁达,面对刘知远发问,没有说什么弯弯绕绕的话,直接道明来意:“胡骑南下,窃居两畿,节帅不欲屈服于戎狄。本欲率师东向,以敌仇寇,然泾原四州,兵寡民贫,力实不殆。愿奉北平王为主,驱逐契丹,还我汉家天下!”

    来使大胆地望着刘知远,神情郑重,语气诚恳,比起高从诲的人,可要实诚得多。

    刘知远闻言,心中微喜,却不露形色,言语间有些敷衍的意思:“继美兄身处边鄙之地,仍不忘心忧国家,实令人佩服。然孤何德何能,得继美兄如此看重?继美兄若有心击贼,孤必鼎立襄助!”

    得到这么个回答,史成脖子一昂,语气顿急:“末将虽一介武夫,却也不是迂鲁之人。请恕末将无礼,我家节帅倾心相待,生死无悔,难道北平王就拿此等搪塞之言,让末将回复吗?”

    如此**裸的质问,确是无礼,不过,刘知远对此,却也不生气,哈哈笑了几声:“却是孤之过!”

    待史成脸色和缓,刘知远起身,在堂中踱了几个来回,看着其人,缓缓叙来:“契丹入寇,长驱直入,占据两京,所向披靡。契丹主征召诸镇,四方节度,靡不潜至。唯有史公继美,坚守国城,据不受命。此等豪壮之举,孤在晋阳,亦有耳闻,心生向往。”

    “今继美兄遣使而来,告以腹心,孤又岂会掩拒衷诚,寒志士之心!”说着,刘知远自己都有些动情,波动的眼神中竟有润意,抬手指着史成:“你且回复继美兄,卫护汉家江山,亦是孤的志向,必不相负!”

    “北平王高义!”听刘知远这么一说,史成纳头便拜。

    亲自扶起此人,刘知远笑问道:“你叫史成,是继美兄的子侄?官居何职?”

    “末将乃节帅养子,现为节度牙将!”

    “继美兄有眼光啊,是俊杰也!”刘知远随口夸了句,随后朝边上候着的刘承训吩咐道:“大郎,命人将史将军请下去,好生照顾,今夜,孤要亲自设宴为其洗尘!”

    “是!”

    “对了,还有一事需报明大王!”告退之际,史成突然回过身来,拱手说。

    “但讲无妨!”

    史成叹了口气,答:“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来使,以秦、成、阶三州降蜀。蜀主已出兵,协助何重建攻略关中。末将东来之时,蜀军与何军正在联进攻凤州,以凤州的实力,恐怕挡不住......”

    闻讯,刘知远老眉皱了皱,仅凭想象,他都能猜到时下关中混乱的局势。思虑了一会儿,重重地太息说:“戎狄凭陵,中原无主,而致方镇外附。孤在河东,毫无作为,良可愧也。这大好山河,是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史成被带下去后,刘知远表情恢复了平静,呼出一口浊气:“真是简单的一个年轻人啊!”

    别看刘知远在使者面前,一口一个“继美兄”,但事实上,二者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只在多年前照过一两面罢了。他表现得那般热情,只是因为,他也是需要史匡懿这么个能力、威望、资历足够的诸侯给他“站台”的。

    “父亲,连史公都前来纳诚献忠了!”回转的刘承训,走到刘知远身边,面带喜色说道。

    看了长子一眼,刘知远问:“你认为,史匡懿何以派人进表?”

    “自然是父亲德行高厚了!”几乎是不假思索,话未过脑子就从刘承训嘴里吐出来了。

    刘知远笑了笑,望着恭顺侍候在前的长子,心中不禁有些叹惘。要是换作二子,恐怕会冷冷地回一句:只因河东兵强马壮!

    刘承训猜不出老父的想法,上前扶着他坐下,嘴里发问:“同样是遣使劝进,父亲对荆南的使者与泾原的使者,态度何以迥异若此?”

    面对长子的疑惑,刘知远冷冷一笑:“史匡懿国之干城,为父需要这样的旧臣支持,聚敛人心。高从诲无赖之徒,且畏缩如鼠,于我无用,他日若进中原,且须提防,又何必给他好脸色?”

    听完老父的解释,刘承训似懂非懂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又小声的询问道:“不知父亲,究竟打算何日称帝?”

    瞥了刘承训一眼,刘知远说:“何出此问?”

    “这几日,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地问儿。群情期盼,儿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

    “呵呵,看来,他们是真的忍不住了......”

    ......

    夜幕笼罩,暮色沉沉,黑夜仿佛将白日里晋阳城中的躁动都给抚定了。西城东墙上,刘承祐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女墙上,盯着城垣外边南流的汾水。

    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撩动着刘承祐几缕散落的发丝,下巴轻轻地磕在指关节上,少年沉思着。这短时间以来,他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军主!”刘承祐自然不会无故在此,等了一会儿,厚实脚步声响起,张彦威越过守卫,走到他身边行礼。

    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刘承祐仍旧靠着墙垛,嘴里发声:“都商量好了?”

    “是的!与杨邠、史弘肇等公已经约定好了,明日一齐请命!”张彦威答道。

    “嗯!”刘承祐终于点了下头,轻声叮嘱着:“记住,约束好士卒,不要闹出乱子。出了意外,拿你试问!”

    “请您放心!请愿的弟兄,都是马指挥亲自挑选的!”张彦威自信地保证。

    “去吧!”

    “是!”

    又在城垣上趴了一会儿,刘承祐直起脊梁,回首西向,望了望远处笼罩在朦胧夜色中的太原宫,方才招呼着护卫,回府而去。

    不出意外,用不了几日,刘知远便要入主其间了。

    事实上,时间基本已经定好了,本月辛未(十五日),是个好日子。只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还需一些必要的过程。

第17章 鼓噪

    晨曦时分,太阳照常自东方升起,屡屡柔和的光线,刺破黎明前最后的昏暗,照在晋阳的坚城铁壁之上。很快,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层亮丽的朝霞,绚丽多彩。城外的树林间,已然响起了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不知有多少早起的虫儿已经被吃了。

    时辰还早,东城正门下已然聚集着一些等待着进城的百姓。城楼上,轮值的年轻队长揉了揉眼睛,扫了一圈底下规规矩矩候着的人群,露出了点满意的神色,打着呵欠,招呼着手下:“准备开门!”

    “有情况!”这个时候,阙楼之上的哨卒高声示警。

    “怎么回事?”

    “队长你看!”哨卒遥指东面。

    噔噔噔几步跑上阙楼,队长朝远处张望,查看情况,很快,表情就变了。城池东面,视野十分开阔,隔得虽远,却能清楚得看到,有一支军队正排着整齐的阵型向晋阳城走来。

    “立刻上报!”见状,队长果断吩咐着:“戒备!”

    城头之上的卫卒,顿时刀出鞘,箭上弦。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底下的百姓也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哄然而散,唯恐避之不及。

    待那支军队近前,城门队长疑惑了。城外的军队不过两百来人,都是河东军服饰,分明是自己人,且没没有携带兵器。按捺住心头的怀疑,队长高声喝止道:“来者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底下带头的正是张彦威,听到喝问,直接出列,仰头高呼道:“本将是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我等有要事入城,求见北平王。”

    闻其言,队长脸上疑色不减,略作沉吟,答道:“若是张将军入城,自无不可,但您所率军卒,请恕卑职不敢放行。还请将军散去其众!”

    听到这么个回答,张彦威脸色顿时微变,心里不禁嘀咕: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嘛!

    心中凭生出些烦躁,张彦威不由扯足了嗓子,继续说:“我等确实有要事!城上的弟兄,请开城放行!耽误了大事,只怕你担当不起!”

    阙楼上的队长还算忠于职守,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冷声道:“请张将军恕罪,卑职职责所在,不敢轻启!请将军止步,遣散众人,否则休怪卑职不客气了!”

    显然,城门队长已经确定张彦威等人有异,警告完,立刻让手下的弓箭手拉上了弓,瞄准张彦威等人。张彦威见状,心中顿时大骂:都办的什么事?连个“门候”都安排不好!

    “放他们进城!”在城楼上下紧张对峙之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在队长耳边。

    扭头看,却是营指挥使亲自来了,队长很是惊愕,向其确认:“您说什么?”

    “我说开门,放他们进城!”营指挥又说了一遍,这回清楚地传到队长耳中。

    队长脸色一变,指着城下:“可是他们——”

    面对麾下的质疑,营指挥根本不听其啰嗦,强硬地打断他:“上头的事,容得你一个小小的队长在此罗唣?他们没带武器,纵使放他们进城,又能出什么事?开门!”

    伴着一阵沉闷的启门声,厚重的城门终究是开了,已经在城下憋了一肚子气的张彦威,顾不得许多,立刻领着人进入,直接奔向北平王府。

    ......

    王府后院,主母李氏居处,母子三人正在进着早食,刘承祐日常前来蹭饭。三弟刘承勋也在,反倒是老大刘承训没来,大概是最近几日太忙了。

    “二郎,吃个蛋。”李氏满脸慈祥,亲自给刘承祐剥了个蛋,轻轻地放到其面前的盘子里。

    “多谢阿母!”刘承祐吸了一口粟粥,瓮声道。

    “你呀,简朴虽是品德,却不要太过苛待自己。你年纪还小,军政要务自有你父兄去操劳,不要太辛苦了。这段时间,眼瞧着你清瘦了这许多!”和蔼的目光洒在刘承祐身上,李氏温柔地叨念着。

    在刘承祐的印象中,李氏一直是个十分睿智明理的妇人。多思多虑的性格,让刘承祐对李氏的话敏感地多想了。“让父兄去操劳”,这莫非是在对自己暗示?

    抬眼看向李氏,却正对上母亲两眼中关切的目光,那应当是做不得假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刘承祐朝李氏点了下头:“让阿母挂虑,是儿子的罪过。我,会注意的。”

    以李氏的智慧,又哪里看不出刘承祐敷衍自己的意思,却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吃蛋吧!快凉了。”

    两指夹起剥好的蛋,细嫩光滑,还飘着几缕热气。蛋是鸽子蛋,这东西,补肾益精.....

    “我也要!”另外一边的三弟刘承勋却忍不住向李氏开口了,眼巴巴地望着李氏,一副需要关爱的样子。李氏自不会厚此薄彼,笑骂着拾起一颗蛋,动起手来。

    “二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军营转转呀!”刘承勋年纪还小,却是三兄弟中最活泼的,此时有些坐不住,期待地望着刘承祐。

    “征得父亲同意,我便带你去!”刘承祐淡淡地回了句。

    刘承勋闻言,小脸顿时一苦,朝刘承祐吐了吐舌头,嘀咕道:“那还是算了,还不如偷偷溜出去......”

    “你说什么!”其言入耳,旁边的李氏却是凤目微睁,嗔怪地盯着他。

    “没,没什么!”刘承勋立刻摇头矢口,讪讪地笑了笑。

    刘承祐却打量着这三弟,十三岁的青葱少年,充满了稚气,长得虎头虎脑,身体很棒,是个武将的好苗子。看着这少年,刘承祐的思绪,却不由飘远了。

    他隐约记得,史书中有那么一段记载,大意是:郭威率邺军南下“清君侧”,隐帝崩于京郊,以国不可无主,请立皇弟勋。太后以皇弟勋病笃拒之,威等拜视,果然,遂议立刘知远养子身份的刘赟。其后,刘赟被废杀。刘承勋第二年也卒了,却没有再交代究竟是病卒,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此时瞧着眼前这生龙活虎的少年,刘承祐的心却是又冷了几分。

    思绪飘飞间,自王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哪怕处在王府深院,也能隐约听到某些“北平王”的高呼。

    堂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李氏凤眉凝起,朝侍候着的一名内院管事吩咐着:“去问问,怎么回事!”

    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起一方丝帕,擦了擦嘴,很是淡定的样子。

    未己,出去探听的管事匆匆而归,紧张地禀报道:“夫人,王府外聚集了大量军民,他们鼓噪着要面见大王!”

    “有这等事?我要去看看!”刘承勋闻言,却是来了兴致,兴奋地表示要去凑个热闹。

    “你给我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结果被李氏一句话镇压。

    刘承祐则不急不缓地,起身朝李氏行礼告退,要去看看情况。而注意着二子那淡定的表现,李氏眉宇间的凝意也渐渐散去,望向堂外,轻轻地吁了口气。

    转脸,便开始教训起不安分的三子。

第18章 请愿

    宽阔威严的北平王府前,青石铺就的广场上,已然被上千人众占据了。不止是张彦威带来的那两百人,在闹出动静之后,镇宿在晋阳城内外的武节、兴捷两军,亦有不少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奔来,加入其列。

    其后,陆陆续续的,河东衙署的一些基层官吏也引导着不少耆老、望族、商旅、百工之人,前来赴会。甚至于,还有一些僧侣、道士,也跟着起哄,各类身份,却是凑了个齐全。

    王府门墙内外,亲卫都的士卒们已然严阵以待,表情警惕,随时准备好弹压“动乱”,不过却没有表现得过分紧张。很明显,王府前的这些人都是有组织、有预谋集会而来,都被约束得很好。

    事实上,近半月以来,晋阳城中管控严厉,这上千各色人等能聚到王府门前,而城中的巡检兵马却毫无作为,这本身就值得奇怪。

    中庭大院中,河东的高级文武俱闻讯赶来,大伙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些消息,交换眼神之时,都带有少许的默契。

    刘承祐悠哉而来之时,刘知远正站在石阶上狠狠地训斥着从弟刘信:“你怎么回事?嗯?孤让你巡检晋阳,严肃城池,怎么就让这么多人聚到王府,鼓噪生事?孤需要一个解释!”

    面对刘知远的严厉呵斥,刘信此次却是一点不惧,硬着脖子,不作话,一副滚刀肉的表现。见状,刘知远更怒,又扫向刘崇、史宏肇、常思这些河东军的高级将领:“这么多兵士聚来,莫非是你们放任不作为?”

    又瞪向杨邠、王章几人:“那些职掌吏民,又是怎么回事?”

    和刘信的反应差不多,这些人,也都淡定地接受着刘知远的责备,却不还嘴。

    “我等要见北平王!”

    府门外,又爆发了一阵叫唤声,嘈杂声中,张彦威的大嗓子显得异常高昂,清晰地传入墙内众人的耳中。外边的那些人里,就属张彦威的职阶最高。

    刘承祐慢悠悠走上前来,立刻被刘知远逮着责骂道:“你在龙栖军整饬军纪,就是这样的结果?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迎着刘知远愤怒的目光,刘承祐反应就如他那张脸表现的一样淡定,拱手说:“府外官吏军民,自不会无故齐聚,定然有所期求。父亲一向爱军护民,何不出去,听听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话音落,杨邠立刻站了出来,从容附和着:“仆射之言,甚是有理,王府外人潮汹汹,非大王不可抚定。大王,不妨听听众人,有什么说法。”

    杨邠的脸上,分明挂着点老谋深算的笑意,不过刘知远直接忽视掉了,冷哼一声,甩袖朝大门而去:“孤倒要看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府门大开,在一众臣僚的簇拥下,刘知远当先走了出来。

    瞧见刘知远,张彦威精神大振,带着人,率下拜倒,口呼大王。有人带头,与会之人有样学样,齐刷刷地跟着跪下。

    冷冷地盯着前头的张彦威,刘知远质问道:“张彦威,你想干什么!无视军规法纪,鼓动这么多将士前来寻衅滋事,当孤不敢杀你吗?还有尔等,难道不知国法森严,胆敢聚众闹事?”

    刘知远一番喝问,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面对刘知远的怒火,张彦威此次是毫不怯场,直起身子,望着刘知远,神色激动道:“末将不敢!我等前来,乃为河东百姓请命,为天下生民请命!”

    张彦威这话说得大,刘知远仿佛被气乐了一般,嗤笑道:“孤倒想听听,你哪里来的此等狂语!”

    闻言,似乎是排练好的一般,张彦威接着话头疾声道:“大王,胡虏南寇,入据中原,神州沉沦。今天下无主,社稷无凭,而至胡寇猖獗,生民罹难。大王乃九州方伯,威德及人,功勋盖世,请大王为天下生民计,为江山社稷计,即皇帝位,帅师讨虏,廓清寰宇,以孚国人殷殷之望!”

    张彦威话落,请愿的军民立刻发声附和,呼喊声再度在府门前爆发开来,一个个激动不能自已,画面却乱而有序。有的人,干脆高呼起了“陛下”、“皇上”、“官家”......

    刘知远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高抬双手,将众人的劝呼声压下,沉吟几许,方才动情地说道:“众位的心意,孤万分感激。然孤度德量力,自认德行微薄,见识浅短,实不敢僭居天子之位。此事,诸位切莫再提!”

    还是老一套的推拒之辞,只是这一次,刘知远没有再拂袖而去。其话刚说完,立刻有一名文吏膝行上前,磕头道:“我等皆推诚奉君,倾心拥戴,请您万勿谦辞,而泯天下军民推戴诚心!”

    “不可!孤长受国恩,未及图报,已是惭愧。岂可行那僭越之举?”刘知远还是摇头。

    “大王!”张彦威立刻又接口了,用力地磕了几个头,顾不得额头冒血,声嘶力竭地向刘知远说:“晋祚已亡,新朝当兴!大王践祚,非为一家一私之荣辱,而是为了天下生民的福祉。末将泣血相请,只要大王履及至尊,哪怕大王治臣乱军之罪,虽死无悔,只望大王勿再退避!”

    张彦威等人,一会儿为江山社稷,一会儿为天下生民,好像他们这点人当真能代表天下人的意志一般。不过,气氛却是被炒得异常火热。

    刘知远身后的文武,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请愿,皆有动容,不少人殷切地望着刘知远高大的背影。

    苏逢吉站在杨邠身边,一双眼睛透着看破一切的睿智,心血来潮,对杨邠低声笑道:“张彦威不过一粗鄙武夫,从其嘴里,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番慷慨陈词,不亦怪乎?”

    斜了苏逢吉一眼,杨邠淡淡地说:“我观张将军所说,尽是由衷之言,发自肺腑,何足怪也?苏判官,不要妄论,以免寒了忠良之心呐。”

    “杨押衙说得对,是在下谬言......”得到这么个回答,苏逢吉表情变了变,随即喏喏地回了声。

    那张脸,却是变冷了几分,但是很快,嘴角又泛起了一抹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冷冷地瞥了杨邠一眼,苏逢吉将目光投到刘知远侧后边,那个保持着高冷的少年身上。

    刘承祐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神色平静,这一场“大秀”,他怎么都算得上执行导演之一,有随性表演,不过却一点也没有脱离剧本大纲。唯一让刘承祐感到惊奇的是,张彦威这武夫,表演功力竟然那般深厚......

    刘知远一番言辞,并不能消弭请愿众人的热情,随着局势的发酵,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凑这个热闹。

    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思虑过后,刘知远只得无奈地说道:“尔等暂且散去,明日,孤便给尔等所请,一个确切的答复!”

第19章 武夫

    开运四年,二月丙寅(十日)这一日,北平王府前的“千人请愿”大戏,日后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这场大戏主要的幕后工作者,基本可以确定的有,总导演刘知远,执行导演刘承祐、杨邠、史弘肇、郭威等。

    而表演者:主演刘知远、张彦威等,辅以河东文武并上千晋阳官兵吏民......

    也许经过史家的春秋笔法加工,这个故事,会演变成一段流传百世的传奇,就如“黄袍加身”的戏码一般,经久不衰。

    不过,这场大戏,没有以给一个“完美”结局告终。北平王刘知远,仍旧保守着最后的几分矜持。

    而请愿的军民官吏,还真没几个抱有“死谏”的决心,在刘知远给出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之后,也就渐渐散去了。再不走,城中巡检军队,就要来弹压了。

    请愿的活动虽然暂告一段落,但影响却在持续发酵,且这一次扩散得更快更广,不止是晋阳城内,整个太原府中都快速地流传开来。

    而这一次,哪怕是晋阳城中最普通的黔首,都心有所感。这晋阳城,恐怕又要走出一位天子了!

    晚点的时候,刘承祐将张彦威叫到晋阳东市内的一间酒坊内,摆了一桌简宴,算是犒赏他的卖力表演。

    “请愿的军士们都离城了?”吃了几口酒菜,也不说什么没营养的话,刘承祐直接发问。

    “听您的安排,已全数安排出城回营,没有逗留。”张彦威答道。

    “赏钱都发下去吧!”

    张彦威有些言不由衷地说:“兄弟进城劝进,皆是发自真心,并非为了赏赐。”

    “该有的赏赐,必不短军士们,我——”话说到一半,刘承祐停下来,忽地转首凝视着他。

    被刘承祐这突然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紧张的心里,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待注意到刘承祐眼神中的那点怀疑,方才意识过来,赶忙解释道:“赏赐都是让马全义亲自下发的,请您放心!”

    闻言,刘承祐的眼神这才敛起了凛光,表情恢复了平静,抬指指着张彦威结着血痂的额头:“此次你费心了,所有苦劳,我都记在心里了!”

    心中微喜,张彦威谦虚一笑,胡须都抖了三分:“都是末将该做的!”

    今日的一些细况,张彦威都与刘承祐讲过了,恍过神,刘承祐却是对城门口那点小风波有了点兴趣:“那个队长?”

    听刘承祐提前此事,张彦威顿时满腹的怨气,嘴里骂骂咧咧道:“提起那厮,末将就来气。一个小小的城门队长,如此不开眼,胆敢拒末将等于门外。刘信也是,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抱怨话刚说完,张彦威却是突然意识到,刘信可是刘承祐的从叔,又很是机灵地改口:“末将不是背后非议刘都指挥使......”

    刘承祐却摆了摆手,事实上,他对那个从叔,也是不怎么看得上,无德无才也就罢了,为人还贪残。更重要的,刘信是支持大哥刘承训的。

    “小小队长,却能如此忠于职守,面对你也能不卑不亢。这在河东诸军中,却是不多见。”刘承祐的关注点,还在那个小队长身上,悠悠而叹,语气中带着些赞许。

    “细细思来,确是如此!”闻刘承祐之言,张彦威又很识趣地改口附和,看着刘承祐平静的面庞,陪笑道:“您,是不是又起了爱才之心?要不要末将去调查一番,今日事后,想来那小队长处境不会太好!”

    “了解一下,却也无妨!”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刘承祐表现得淡然,略无所谓,张彦威却默默上了心。暗暗想着,一个小队长罢了,先寻机调至麾下便是。

    饮了几口老酒,吃了几口菜肴,张彦威宽脸上露出少许的迟疑,四下瞄了瞄,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军主,此次我们纠集了这么多人,泣泪拥戴,大王为何还不应允,还欲迁延?”

    “父亲自有他的想法,自有他的道理,尔等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刘承祐答道,想了想,轻声补了句:“古之君王受命,有三辞三让之说。”

    张彦威这下仿佛明白过来了,轻轻晃悠着脑袋,感慨说:“这其中竟还有这等曲折,大王坐拥强兵猛将,直接登基称帝便是,何必要搞文人那一套无用腐礼,平添麻烦?”

    听其言,刘承祐却是蹙起了眉,斜眼凝视着他:“你读书吗?”

    刘承祐那淡漠的眼神,从来骇人,张彦威闻问一愣,尔后忐忑地答道:“末将粗人一个,不读书。”

    “有时间,多读读书!”刘承祐收回目光,说。

    “啊?”张彦威更显莫名,瞧着刘承祐,有些老实地问:“读什么书?”

    “《论语》吧!”看这憨憨的军汉,刘承祐却是有些生不起气来:“我找那些文人进军营‘讲故事’,不只是讲给军士听的,你们这些将领,也要听,还要听得认真!”

    “是。”张彦威只能点头应承。

    “不提这些了,来,吃饱喝足,不要浪费了!”见状,刘承祐主动揭过话题,招呼着张彦威,欲将桌案上的些许酒食一扫而空。俭朴节约的形象,不管是否装出来的,至少眼下,刘承祐表现得很到位。

    “对了,晚点父亲对你可能还有所申饬!”又提点了张彦威一句,刘承祐方才放他离去。

    待其退去,刘承祐喟然一叹。回想方才张彦威的应对,纯粹的武夫心态,刘承祐相信那都是其人最真实的反应,但正是如此,对军队的改变,任重而道远啊......

    擦了擦嘴边的油腻,丢下手帕,刘承祐起身回王府。回去,还要同刘知远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此时他那老父,不知是喜,抑或忧?

    ......

    翌日,北平王府布告晋阳军民,对昨日所请,给出了答复。不过其回复,仍旧不免让人失望。没有提称帝的事情,反而通报一个决定,欲帅精兵,东出井陉,救回被契丹人北掳的晋少帝石重贵一家。

    这个决定,似乎表明了刘知远的决心,大晋朝虽亡,他还是要做个“忠臣”!

第20章 被忽视的问题

    正午时分,晋阳城中的大校场上,除了必要的守备之外,晋阳内外诸军,已然尽数集中起来。两万余军士,整装齐备,沐浴在暖日和煦的阳光下,在军官们的带领下,等候着北平王的检阅。

    刘知远此行检阅,是感“军心动荡”,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士气。同时,宣布一下,出兵迎回落难天子石重贵的具体日期。

    宽大的车驾缓缓驶入校场时,还未及等刘知远冒头,全场将士,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欢喝声,目光“殷切”地望着王驾,高呼万岁。

    两万多人的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磅礴气势,盖天干云。一时间,整座晋阳城都沉浸在将士们对北平王的拥呼声中,无人不循声侧目而视。

    领着刘承训两兄弟,刘知远走上将台,严毅的面容间,仿佛挂着些无奈。双手虚抬,所有将士很有纪律地,慢慢地安静下来。

    扫视一圈,刘知远轻咳了一声,大声说道:“孤已下定决心,本月十五,东出太行,迎归天子。眼下,以天子为重,其他事等,待救回陛下之后,再作区处!”

    刘知远这话一落,麾下的将士很是不给面子。史宏肇速度极快地站了出来,鼓起劲,发出几乎喊破喉咙的声音:“今契丹陷京城,执天子,天下无主。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谁!宜先正位号,然后出师。”

    史宏肇一表完态,紧跟着,刘崇、刘信、郭威、常思等高级将领,也都敏捷地出列跪下:“臣等参见陛下!”

    场面气氛一下子再度攀升至**,前排的军士,大概是收到了信号,整齐地爆呼万岁。至于中后排的士卒,虽然并不清楚前边的情况,甚至没能听到刘知远等人的对话,但并不妨碍他们跟着吼几嗓子。

    成千上万人齐呼万岁的场面,感染力是很强的,刘承训伴在父侧,情绪被完全带动起来了,“热泪盈眶”,身体都有些颤抖。

    刘承祐在边上,清秀的脸绷得很紧,努力地想要不露形色,保持自闭,但憋得太狠的结果便是,脸上透出了一层红光。倾听着将士们发出的呼声,刘承祐的身体也有些飘,眼神渐渐迷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异日他接受山拥的场面。

    两眼很快恢复清明,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身边激动的大哥,又迅速地垂下眼睑。

    而作为欢呼的主角,哪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刘知远,也不由心潮澎湃。不过他还能忍得住,有些“艰难”地再次表示拒绝。

    在将士发起下一波“逼迫”之前,刘知远果断结束了此次检阅,带着人匆匆离去。临走前,降下严令,让诸将善抚士卒。

    刘知远走得“狼狈”,但刘承祐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群僚劝进,千人请愿,万军拥立,下一次,刘知远再没有理由不迈出那最后一步了。

    ......

    军队从始至终都在掌控中,劝进运动结束后,诸军将领迅速抚定士卒,导其还营。这一次,效率极高,在这等关头,所有人都很上心,不敢出什么岔子。

    “校场风波”暂告平息后,刘知远立刻于王府召集文武,商量出兵事宜。刘知远仿佛真的决定了出兵迎驾一般,一丝不苟地与下属们商讨。

    兵马调动,出兵数量,进军路线,粮草军械,辅助民壮,一条一条,尽数拿出来细细讨论。

    “大王,经末将等商议,忻州之军需防着代州王晖,不可轻动,南线防卒亦需御备。晋阳不容有失,留牢城、兴捷右厢备守。此次东进,兴捷左厢、武节、龙栖三军,辅以承天军等驻防兵马两万兵,足矣!”堂间,早有准备的郭威,朗声向刘知远汇报着:

    “井陉关口,仍有契丹刘九一部活动,需先遣兵马击之。末将建议,以史都指挥使率一部为先锋,大王率中军策应,再任龙栖为踵军......”

    刘承祐在座,漠然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郭威,让他的龙栖军当殿军?

    “嗯!”刘知远则应了声,看起来对这样的安排还算满意,扭头看向王章。

    王章起身,很是干练地禀道:“大王,臣已会同下属官吏,清点调拨粮草,辎需之用,随时可下发诸军!后续辎重,亦在调拨中!”

    王章坐下后,杨邠也是果断起身汇报:“太原府下,可征调民夫三万,以辅作战。”

    “不过大王,时下正是春耕时节,如此动员,误了农时,恐伤农本,异日田亩欠收啊!”没能忍住,杨邠是习惯性地提醒了一句。

    听杨邠这么说,刘知远直接摆手道:“此次进兵,不需征调民夫,行军途中,更不得扰民,坏了稼苗!”

    刘知远此言一落,在场众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苏逢吉者,顿时面露了然。

    刘知远似乎还在琢磨着迎驾之时,暂时不作话,沉吟着。杨邠、王章、郭威三人对视了一眼,最终由杨邠出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咳。大王,校场检阅发生的情况,臣等都听说了!”

    抬起头,刘知远扫了眼杨邠等人,一脸的平和:“军士盲从,不晓国家大事也就罢了。尔等河东基石,亦不顾大局?难道,还欲行劝进之事?”

    杨邠笑了笑,同样淡定地禀道:“今远近之心,不谋而同,此天意也。大王不乘此际取之,谦让不居,恐人心且移,移则反受其咎矣。”

    刘知远默然,良久,方才“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准备吧!十五日,准时发兵,不得出现任何疏漏!”

    “是!”

    “都到这一步了,大王还在犹豫,到底还在等什么?难道,真要耗费兵马钱粮,去救那昏君?”散议之后,史弘肇又与郭威走在了一起,嘴里嘀咕道。

    见史弘肇的不耐,郭威则愈显从容,轻笑道:“已经到这一步,我等却也不用着急了!”

    “什么意思?”

    “用不了三两日,必见分晓!”

    出兵营救晋帝的事情就这么确立下来了,并且板上钉钉。晋阳的衙署都忙碌起来,诸军也都动员起来,做好了出军的准备,这些动静都是没有掺加一点水分的。

    只是,不知有没有聪明人,细细思量过。在上月初,石重贵一家,就被耶律德光派人迁徙北上。到如今,足足一个多月了,哪怕行路再慢,也早出国境了。

    刘知远这番大动作,要东出井陉救驾,到哪里去救?可是,貌似所有人都刻意地忽视了这个问题。

第21章 黄袍加身

    北平王府后园,观景楼台,最高处,刘知远一个人夜下独酌。近侍与卫士在稍远的地方伺候着,以免影响了北平王安静独处的氛围。

    起身,正对着太原宫方向,凭栏远眺。皎洁的月光平静地洒下,照出刘知远的影子,显得十分壮硕,一点也不似一个知天命之年的老者。

    入夜渐微凉,感受着徐徐吹拂的凉风,刘知远心中却是有几分波澜,期待、紧张、兴奋......眺望处,朦胧夜色下的太原宫群,让他的锐利的双眼带上了几分火热。

    轻轻的脚步自背后响起,隐约能听到长裙拂地的声音,能不受通报步至他身边的人,整个晋阳只有一人。

    回头,刘知远静静地看着走上前来的李氏,严肃的面庞难得柔和下来:“夫人!”

    “这么晚了,大王还不歇息?”手中拿着一件不厚的裘袍,李氏亲自替刘知远披上,柔声问道。

    “睡不着啊!”转过身,刘知远视线投到近处的花园中,叹了一口气:“社稷倾覆,局势动荡,前路维艰啊。我夙夜忧思拯溺之策,却只感力不从心啊......”

    闻得刘知远的感叹,李氏恬然道:“大王当世英雄,既欲行非常之事,当有斩荆棘,破万难的决心才是。忧思过虑,可是不是您的性格。”

    李氏温和的声音,似乎让刘知远那颗躁动的心安宁下来了一般,再度扭头,刘知远迎着夫人温和的目光,露出一点笑意:“明日孤率军出征,这王府上下,就交与夫人打理了!”

    “大王且放心。妾身自当于府中,静待大王凯旋!”李氏跟着露出一道笑容。

    就如往年一样,每事出征,每遇大事,李氏永远都是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刘知远。此次,也不例外,心有所感的刘知远不由探出手,轻轻地握着了李氏的手。

    眼神之中,透着熊熊的进取之意。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难以成眠,包括刘承祐在内。也许是“父子连心”吧,站在窗前,隔着窗棂,刘承祐也望着太原宫方向。

    也许这一刻,在那宫殿之内,仍有憧憧人影,在夜幕下打扫清理着。

    “明日就十五了!”刘承祐感慨了一句。

    “嗯?”耿氏小女人的娇柔模样,轻轻地依偎在刘承祐身边,闻言稍显纳罕:“怎么了?”

    她只知道,明日刘承祐就要随军出征了,却不知道十五日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刘承祐并没有给耿氏解释的意思,冷着张脸,心中默默补了一句:“终于到十五了!”

    恍过神,低头看着耿氏。美人那张如玉娇靥,在晕黄灯光下,在刘承祐的注视之下,显得那般明艳动人。暧昧的气氛渐渐氤氲满房间,刘承祐平静的心境陡生波澜,就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深吸一口气,刘承祐努力地平息下内心的起伏,想要凉下那丝火热。转身,走至榻边坐下,沉吟几许,方抬首凝视着耿氏,温声说:“卸甲!”

    “啊?”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的更胜闻言一呆,羞涩地垂下的脑袋抬起,美眸之中透着不解。

    “卸甲!”刘承祐声音拔高了一些。

    但迎着少年那双似乎将自己看透了的眼睛,耿氏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对着刘承祐妩然一笑,粉面上的绯红在烛光照耀下又加深了一层。

    ......

    开运四年,二月十五。

    这一日,显然是个好日子,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旭日东升之际,早就整装待发的“迎驾之军”,在北平王刘知远的亲自统帅下,在晋阳官民的目送下,开拔东去。

    两万余兵马,序列分明,浩浩荡荡而行。不过,这几日出征前的充分准备似乎完全没能用得上,辎重营只羸一日之粮食,一路轻装简行,却走得十分地慢。

    辰时出发,至午初,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行路不足二十里。然后,大军“意外”地停下了,所有将士“鼓噪”不前,不走了......

    中军,临时撘就营帐中,刘知远正在大发雷霆。

    “立刻给我查清楚,怎么回事?为何停止不前?”脚步急促地在营中来回踱着步子,刘知远神色狠厉,朝着几名幕佐咆哮着:“他们想干什么?啊?造反吗?”

    刘承祐随侍在侧,此时瞧着刘知远这副激动的表现,心里反倒是越发平静了。今日,他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即可。

    “二郎,你去把史宏肇给孤叫来!”发泄了一通,刘知远压抑住怒气,对刘承祐吩咐道。

    “是!”刘承祐应命而出。

    军帐外边很静,各军各营将士虽然聚在一块儿,却很有秩序,没有闹事的意思。刘信、史宏肇、郭威等高级将领并诸军、营指挥使,领着大量士卒,已“悄然”将刘知远的帅帐围了一圈。

    见到刘承祐出来,几名高级立刻迎了上来,小声问:“仆射,怎么样?”

    扫视一圈,刘承祐没有作话,就站在众军官面前。双手抱怀,慢悠悠地踱步,场面静得出奇。帐外没有卫士向里通报,帐内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外边的异样,派人出来查看,里外仿佛保持着一份默契。

    见刘承祐那副“装模作样”的表现,史宏肇却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直欲说话,却被身边的郭威拦住了。郭威也没有说话,只冲其摇头示意。

    良久,刘承祐朝张彦威招了招手。瞧见手势,张彦威立刻兴奋地凑上前,递上一个包裹。接过打开,取出一件黄袍,刘承祐当先朝帐中走去,嘴里淡淡地说道:“史将军,大王有请!”

    闻声,史宏肇等将立刻跟上,蜂拥而入。

    帐中,刘知远负手而立,但见刘承祐带头闯入,手里还抓着黄袍,平静的脸色“变了”:“你、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多废话,闯入的十来名将领直接跪倒,埋头高呼:“陛下!”

    事实上,到这一步,已无需再多赘言了。见到这副场景,刘知远哪里还不明白。当然,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最明白的人。

    “尔等,这是欲将孤置于火釜上啊!”手指着众人,刘知远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时候,刘承祐起身,抛开黄袍,快步上前,直接扣在刘知远身上。随即,沉默地与众将拥着刘知远出帐而去。

    当身披黄袍的刘知远,在众将的拱卫下现身于三军面前时,一阵阵响彻云霄的“万岁”呼声猛然爆发出来。

第22章 称帝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知远称帝并没有搞得这般复杂,几次拒绝臣僚、官兵的劝进后,也就顺势答应了。但此次,在刘承祐的参与策划之下,声势闹得很大,表面功夫做足之后,仍旧增添了一出“黄袍加身”的戏码。

    黄袍都披上了,东出“救驾”之事,今日自然不可能成行了。在万军众中,刘知远声气沮丧,情绪郁丧,十分无奈地被“拥挟”着原路返回。

    “天子回城了!天子回城了!”

    晋阳这边,城门大开,十余名骑士飞马直入,自城中的坊市街道间快速穿梭而过,嘴里不断高声重复着,引得人人侧目。

    这几日,整座城池的主题便是“请愿”、“劝进”、“拥立”,士民们都被带动得很敏感,甫闻此讯息,吃瓜群众们也迅速来了兴致。

    一间市肆内,为数不多的客人聚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望着飞驰而过的骑士,有人稍显迷糊,疑惑道:“不是说去河北营救天子吗?清晨才出发,这不过半日,难道已经救回来了?”

    市井之中,从不乏聪明人。闻其言,当即便有一名文人装扮的中年人笑答道:“回城的,恐怕是新天子了!”

    “新天子?莫非是北平王?”聪明人还不止一个。

    “自是非北平王莫属!”中年人肯定道,举起酒杯吆喝道:“诸位,北平王即位,天下有救了,我等当为其贺,共浮一大白!”

    市肆中的“热烈”反应,只是晋阳城中的一道缩影。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御驾归来,大量的百姓聚集于城门口,“热情”地欢迎。

    御驾入城,一路所过,俱是城中士民的欢呼声。这些人众中,大部分都是被忽悠来的,在他们看来,新天子是他们“册立”的。当日北平王府前的请愿,效果显然是很好的。

    及至太原宫,面对宫门大开,没有丝毫的停留,一直到正殿前方才停下。

    太原宫,尤其是大殿,显然是经过细心清扫的,入目处,全然一新。各处宫门,已然被占据,道路间也尽是精神饱满的卫士。

    殿前,以刘承训为首,辅以刘崇、杨邠等重臣,大量的河东文武早早地便恭候着了。待刘知远下车,齐齐下拜:“臣等拜见陛下!”

    刘知远的一身军甲上,仍然只披挂着那件黄袍,大概是为了体现自己“被自愿”的情况。扫了一眼面前跪倒的一大片人,这些人他基本都认识,但此时的心情却是大为不同。

    “众卿......平身!”情绪显然没有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刘知远说话间都带着些许颤音。

    “谢陛下!”一干文武,兴奋的声音喊得很是齐整。

    也没再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在众心捧月下,刘知远庄重地朝大殿走去,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朝那张宝座走去。

    在太原宫受册,宣读诏书,举行登基典礼,接受众臣的朝拜......

    这一系列的事情,事实上已经足够证明,刘知远的“黄袍加身”绝对不是一个意外。杨邠等人,准备得实在是太充分了.....

    大殿内外,是满满当当的文武百官,刘承祐跪在其间,目光十分小心地瞟着御座上的刘知远,那样高大伟岸,在无上权力的加持之下,气场似乎更足了。

    此时此刻,刘承祐已经难以遏制心头的畅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见到的又是怎样一片美丽的风景。

    余光瞟向大殿左首的刘承训,见到大哥那抑制着激动的神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在他固有思维下,日后这江山必定是要由他来继承的,然而现下,无论怎么看,怎么比,刘承训才是第一继承人。

    毕竟是北平王世子,既长且贤,又受刘知远喜爱,文武敬重......而自己若要上位,除非刘承训如历史上那般突然病薨了,这同样也是刘承祐固有的想法。

    但是此刻,他却忍不住多想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呢?刘承训身子骨虽然不强,却也没经历过什么大病大灾,倘若......

    想得越多,一条阴暗的小蛇,开始一点一点地噬咬着刘承祐的心。

    在众臣“万岁”的呼声中,刘承祐头埋得愈低,仿佛想要将自闭的表情隐藏起来,心中却忍不住涌现出各种复杂的想法与情绪。

    登基的典礼,时间并不算长,各种仪制,都被简化到了极点,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河东的文武中,没多少做学问的人,也不会有人费力不讨好地提出按照繁琐的“旧制旧礼”举行典礼。

    接受完朝拜之后,刘知远正式入主太原宫。而宫中为数不多的宫娥、太监,各方机构也都忙碌起来,今夜,新皇要御宴群臣。

    群臣散去,文臣安民,武将抚军,力求保证新皇即位的这段时间稳定有序。

    并没有当朝便大肆封官赐勋的意思,最后这场戏,本身就已经有些“玄幻”了,若连论功行赏的名单都早早地准备好了,那就显得太假了。

    不过对那些奋力拥护的中下级军官与士卒,刘知远却是豪气下诏,让王章大出府库钱粮,采置酒肉,犒赏晋阳三军,又分使前外河东属下其余诸军,赏给军士。

    对军队,刘知远显得尤为重视。

    刘知远当了皇帝,北平王府自动升格为潜邸。而其称帝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便传到了府中。府中奴仆自是一片欢腾,振奋不已,大王成了官家,他们这些真正的“鸡犬”,自然少不了好处。

    相较于底下人的兴奋,李氏则尽显大妇气度,从容大方,哪怕是喜悦都显得很淡定。

    刘承祐带着人回王府时,府中的欢欣的动静在李氏的控制下已然平息下来,一切如常,对此,刘承祐颇感讶异。在仆人恭敬引导下入府,刘承勋立刻兴奋地凑了上来:“二哥,父亲真的当皇帝了?”

    这小子,此时却也不怕刘承祐那张司马脸了。

    “嗯!”刘承祐不苟言笑地点了下头,随即平静地注视着他,淡淡道:“以后你也是天潢贵胄,一举一动,当为人表率,需约束自己的行为......”

    “你怎么和娘亲一样,张口便是说教!”少年正在兴头上,显然听不进去,小小地抱怨道。

    “娘亲呢?”

    “在正堂。”

    正堂上,李氏与府中姬妾俱静静地候着,耿氏也坐在角落。

    刘承祐一身军甲,英气勃勃地带着卫士踏入其间,李氏声音还是那般和蔼:“二郎。”

    迎着李氏的目光,刘承祐当先下拜:“父亲登基称帝,儿特来迎娘亲进宫!”

    “以后,您就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恩慈黎民,母仪天下!”朝太原宫缓缓驶去的路上,刘承祐靠近车驾,难得地主动对李氏说道。

第23章 夜宴

    从登基典礼过后,太原宫中便始终处在一片忙碌之中,宫娥太监张灯结彩,准备着夜宴。

    刘承训与刘承祐这两兄弟也很忙,刘承训被加了个宫苑使的差事,暂理太原宫内职事。至于刘承祐,在迎李氏入宫之后,被暂时任命为皇城使,奉命于晋阳诸军中挑拣精锐,入驻扎太原宫,拱卫宫城。

    从刘知远的安排可以看得出来,刘知远眼下最信任的,还得属两个儿子。不过,宫卫禁军的遴选,短时间内是无法完成了,刘承祐直接于兴捷、武节二军中调了四营精兵加上原本的亲卫都,进驻帝宫。

    等刘承祐安排完毕,巡查一圈结束,夜幕已临。不慌不忙地,出宫换上一身新的常服,顺便接上耿氏,一并入宫赴宴。

    太原宫中,以正殿为中心,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二弟,你终于来了!”在一众文武中,刘承训显得红光满面的,瞧见刘承祐,当即迎了上来。

    “嗯!”向刘承训点了下头。刘承祐有心笑一笑,但也许是自闭久了,实在笑不出来。倒是耿氏,头一次抛头露面,有些紧张地向刘承训行礼。

    有文武女眷的席位,刘承祐朝其示意了一下,耿氏很是听话地去了。

    “宫城禁卫,都安排好了吗?”刘承训问道。

    眼皮抬了抬,看了刘承训一眼,刘承祐答道:“都是兴捷、武节二军中的精锐,大哥可放心!”

    打了个哈哈,刘承训笑道:“二郎做事,一向是让人放心的......”

    兄弟俩说道了几句,各自落座了。刘承祐的情绪稳定到了极点,心中却忍不住生出些异样,他这个大哥,似乎开始对“军队”感兴趣了。

    大殿中的气氛,显得很热闹,吵吵嚷嚷,像个菜市场。史宏肇等武将,已然动起了桌宴上的吃食,酒都喝开了,杨邠等文臣稍微矜持些,却也有限,不过都显得挺兴奋。

    新朝初立,经纶构造,尚不完善,尤其是占据了正殿大部分的河东武将,更不懂得遵守什么礼节。似史宏肇,这厮大概自负有拥立之功,面上已经有些敛不住骄狂之色,牛饮酒酿,却是丝毫不顾形象。

    刘承祐喜静肃,面对这等嘈杂的场面,眉头不禁蹙了蹙。

    直到刘知远与李氏相携出现时,殿中方安静了下来,一齐向二人朝拜。

    刘知远穿着一身紫衮龙袍,到此刻,脸上已不见了平日里的严肃,意气风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李氏也换上了凤裙,嘴角衔着浅笑,更显雍容华贵。

    对殿中的群臣的肆意无礼,刘知远显得很包容,大概是称帝的喜悦足以让他忽视这些许细节。挥手让众人免礼平身,发声继续宴席。

    殿中的气氛,从一开始便进入了**,文武之间,推杯换盏不断。

    “诸公!”刘知远适时地起身,端着酒杯,在殿中走了几步,说道:“朕以渺躬,得居帝位,皆奈诸公推诚相待,鼎力支持。朕于此,敬诸公一杯!都拿起你们手中的酒杯,同朕满饮此杯!请!”

    “陛下请!”一干人很给面子,齐整回应道。

    一杯饮尽,立刻有侍者奉上另外一杯酒,刘知远兴致更盛,环视四周,朗声道:“今,契丹仍旧占据两京,胡虏猖獗,匪盗横行。正当我辈锐意进取,拨乱反正,建功立业之际。还望诸公与朕,戮力同心,共济天下,以孚国人殷殷望治之心!”

    “陛下英明神武,有您的率领,定可驱逐胡虏,廓清天下,还我中国生民以太平!”刘知远话落,杨邠立刻起身附和。

    刘知远脸上直泛红光:“朕,先干为敬!”

    君臣对饮,气氛热烈而和谐。刘知远没有继续说些大义的辞令,而借着酒劲儿,也表示了,众臣的功劳,皆铭记于心,必定不相负,又带领大家展望了一番驱逐契丹、平定中原的前景,云云。

    刘知远平日里,也是属于不善言辞的,话并不多,即兴多说了些话,便回座浅酌,转而吩咐刘承训代表他,向众文武敬酒。

    刘承训自是积极应承,与新朝的文武官员们热情地交流着,凭着皇长子的身份加霸府时期的交情,看起来倒也“如鱼得水”。

    相较之下,刘承祐则默默地坐在一旁,自斟自饮。

    瞧着兄长笑容满面的样子,耳边尽是饮宴的喧嚣声,刘承祐双眼忽然有些迷离。虽然有些不想承认,但他很确信,自己就是嫉妒了。

    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在刘知远与河东文武面前努力表现了这许久,结果,被人记挂在心上,尽力奉承的,仍旧是大哥刘承训。

    一种酸酸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忽视刘承祐,向他敬酒的人也不算少,只是地位不似杨邠、王章等人那般高罢了。不过被刘承祐记在心上的,人却也不多。

    除了张彦威之外,苏逢吉一个,王峻一个,还有两个让他稍稍意外的人。郭威自不用说了,另外一个是刘知远的心腹幕僚,河东观察判官苏禹珪。

    苏禹珪年纪不小,老好人一个,看起来就是个纯厚长者。此人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通儒礼。刘知远麾下,若说有几个学识出众者,当以苏禹珪为首。

    此前刘承祐与苏禹珪并没有什么交情,今夜却主动地上前敬酒,说了些恭维之语,那张儒和脸上的些许讨好之色,却是没能瞒过刘承祐的双眼。刘承祐自是平和以对,长者主动示好,却是不便拂了其心意。

    “殿下,兴致似是不甚高,何故怏怏?”倒是郭威,一杯饮尽,逗留了一会儿,主动朝刘承祐搭着话,称呼上的转变也很是自然。

    这样的举止,让刘承祐不禁讶异,抬眼看着郭威,只见其满脸红润,眼神分为清明,却微妙得朝刘承训与诸臣方向瞟了瞟。

    “皇父登基,新朝建立,君臣军民同乐,我心里自是喜不自禁......”打起了精神,刘承祐举杯相邀,淡淡地说。

    郭威自是应和着,轻笑道:“殿下说得对,却是末将醉眼迷离,看花了眼,说错了话。”

    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刘承祐盯着郭威,有些认真的说道:“这河东文武,洞察世事,头脑清明者,也许就你郭将军了!”

    刘承祐说着“醉话”,郭威却是一愣神,赶忙晃了晃头:“殿下谬赞了,末将可当不得。”

    “对了!”言谈几句,刘承祐心中那点负面情绪已然彻底压制下来了,忽地凝视着郭威:“听闻郭将军膝下有三子?”

    “正是。”郭威有些不解。

    “我麾下缺少人才,听闻将军养子郭荣,谨慎笃厚,文武双全,可愿割爱,迁调到我麾下任事?”刘承祐轻轻飘飘地说道。

    眉头一下子锁了起来,但瞧着刘承祐那张已然平静如水的脸,心中猜疑不定,少作犹豫,郭威还是拱手道:“能够在殿下手下做事,那是犬子的福气。”

    “好!”刘承祐声音稍微高了些,再度举杯:“郭将军,请。”

    “殿下请。”

第24章 天福十二年

    新朝既立,新皇登基,本该万象一新,但晋阳城中的百姓很快便发现,除了刘知远从北平王变成皇帝之外,一切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官还是那些官,军队还是那些军队,晋阳城头,高高竖着的新旗,仍旧是“晋”字号。

    刘知远并没有急着更改国号,为了表示继承后晋的正统性,只废弃了“开运”这个年号,转而沿用晋高祖石敬瑭的“天福”年号,称天福十二年,并且当着群臣的面,语气怅然地说了句:予未忍忘晋。

    当然,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刘知远初登皇位,怎么可能毫无作为。首先便下诏,免晋阳百姓本年两税之外一切杂税,以筹拥戴之功。

    原本刘知远脑子一热,是想全免税收的,被王章竭力劝止了。国家危难,正是耗费钱粮之时,河东的财赋大部来源于太原府,若免了晋阳的财税,损失可就太大了。

    同时,刘知远派出了数十路使者,分赴各州,向天下宣告他登基称帝的消息。对于临近河东的州县,似晋州、潞州者,更派了几名专员前往,诏令归附。晋潞两州,当河东南下的要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节度使都去汴梁觐见耶律德光了。

    其后,刘知远连下两诏,诏令天下,其一曰:诸道为契丹括率钱帛者,皆罢之。其晋臣被迫胁为使者勿问,令诣行在。自余契丹,所在诛之。

    这是彻底宣告与契丹翻脸了,厘定敌我。诸道州官吏军民,深受耶律德光“括钱令”、“打草谷”之苦,刘知远针对中原百姓最痛处做文章,他这个新皇帝自然能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大量人心,得到黔首的认可。

    至于那些“被胁迫者”,不论他们是否真的是被胁迫,都是值得拉拢的。而最后一句,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是正正经经的“杀胡令”了。

    可以想见,刘知远这一诏,哄传天下后,一定能取得不错的效果,中原河北的后晋遗臣、士民包括那些趁势而起的江湖草莽,必定有所反应。

    事实上,在刘知远称帝之前,在关右陕州,已经有人为天下首倡,正式掀起了反抗契丹统治的浪潮。

    至于第三诏,则是在晋阳高举义旗,募集天下智勇之士,共讨契丹。这就是一纸募兵令,但打着讨灭契丹的大义旗号,以如今的大环境,效果会很好。

    募兵的建议,是刘承祐提出的。这些时日,有不少人因中原、河北局势动荡,来河东投奔刘知远,这些人中,或有智谋,或有武勇,有不少人才。

    对刘承祐的建议,刘知远也是果断接纳了。他也是虑麾下兵力之不足,想要对付契丹人,就河东的五万步骑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就算驱逐了契丹,还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弹压天下,石晋的那些地方节度们,可不一定都会对他刘知远心服,或者说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他,梁、唐、晋几度王朝更替,都是这般,轮到刘知远,也不会例外。

    再者,中原动荡,牵动天下,南方的那些割据政权也不会安分的,同样不得不防。高从诲前番遣使劝进,后蜀干脆发兵占据了秦、凤、阶、成四州,南唐也接受了大量南逃的淮北军民,若不是要收拾闽国的残局,说不定李璟也敢壮着胆子在淮北咬上一口。

    刘承祐有此远见,刘知远自是喜而纳谏,对扩充实力,他是不会有什么抵触的。至于兵力扩充之后,所带来的财政上的压力,自有杨邠、王章等人去头疼。

    刘承祐与刘知远说道过,契丹人可在中原、河北抢了大量的财富,若能将之从契丹人手中夺取......话没有完全说透,但刘知远显然动心了,不过也仅止于此,哪怕再眼红,也得看机会,契丹的军队终究不是好相与的。一切,还得以夺取江山为重!

    接连几道诏书之后,刘知远再度重启了“东进”的计划。刘知远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或者是想要将之前的戏演完,说要将石重贵与晋太后“救还”,善加恩养,以报前朝国恩。

    十五日因为“称帝”之事耽搁了,于是重新定下了出征日期。这回,选在了二月十八。

    在这几日间,刘承祐十分地忙碌,积极地从晋阳诸军中挑选精锐,以填补禁宫。对这个差事,刘承祐十分上心,选拔精兵,这是难得的机会。

    他的想法比较多,刘知远的安排,挑选兵士以为禁兵,以卫宫城。在刘承祐看来,有点区别于“侍卫军”另组“殿前军”的意思,虽然刘知远还没有正式下诏,将河东节度诸军正式升格为侍卫亲军。

    哪怕刘知远并没有那个想法,这种挑拣精锐,整饬军队的机会,刘承祐也要好好把握。赵匡胤如何在殿前军中崛起的,除了周世宗的信任之外,整饬禁军就是打下其上位基石的重要一步。

    手下的精锐被抽调了,晋阳诸军上至都指挥,下至都校,多少有些不乐意,却没得办法,皇帝要组建宫城禁军,谁敢正面表示拒绝,更不敢去刘知远面前抱怨,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仍归刘承祐管辖的龙栖军,也抽调了一部分,数量还不少,有三百余人。

    被挑选的军官士卒则显得兴奋多了,非精壮者不能被选上,能御前侍卫皇帝,那更是他们的荣幸。光鲜的同时,待遇方面自然差不了。

    后来刘知远的反应证明,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挑选些军队充实宫城禁卫,被刘承祐这么一搞,就变成了集三军精华成军。从包括龙栖军在内的诸军中,刘承祐凑了个整数,总计挑选了三千士卒以成军。

    亲自检阅了一遍后,对其军容气势,刘知远很是满意,满怀赞叹地感慨了一句:“朕有精兵若此,不需多,只三万,何愁天下不平?”

    由此,刘知远正式决定新组一军,军号也接受了刘承祐的建议,号“控鹤军”。

    控鹤军都指挥使,还轮不到刘承祐,刘知远属意李氏之弟、刘承祐的长舅、兴捷左厢都指挥使李洪信。

    不过对此,刘承祐并没有什么不满,军士大都是他挑选的,虽然没有大的动作,却也借机安插了不少低下级军官。

    比如龙栖第一军左营的那个李都头,刘承祐还亲自接见勉励了一番,同时对此人有了个不错的印象。

    其人名字叫李俭,字元徽。

第25章 周世宗与杨令公

    称帝的这三两日间,刘知远很忙,忙着接见底下的文武大臣,忙着发号施令,忙着邀买人心。同时思考着,新朝中央机构的人员配置。轻松点的做法,将河东节度原本的那一套班子直接升级便是,但真正操作起来又不可能那般简单。

    在众人期待着的时候,刘知远一点口风也未露,只是暂且拿着“东进”的话题转移视线。

    刘承祐忙完遴选控鹤军的事情后,倒是稍得片刻空闲,却也有限。偌大的北平王府,已然彻底冷清下来,刘承训被召进宫,赐了一座偏殿就近协助处理政务,短时间内,就只有刘承祐暂时还住在潜邸。

    不知何故,拖了两日,此前被刘承祐提了一句的郭荣终于登门报到了。

    于偏院书房中,专门抽出时间,接见其人。

    “郭荣拜见殿下!”

    静静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此时的郭荣,显得很普通,不满三十岁,身形不算高大,长相也是“英奇”,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不过面对刘承祐审视的目光,郭荣除了目光微微垂低外,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只是淡定地等着刘承祐问话。凝视了许久,刘承祐方才收回了目光,心中难免感慨,在此刻,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有成为“五代第一明君”的潜力。

    “你就是郭荣?”书房中的气氛安静地有些压抑,良久,刘承祐终于平淡地发话了。

    “回殿下,正是小人。”郭荣不卑不亢地答道。

    “果然,并非凡人!”刘承祐幽幽一句,语气似有不善:“我前日便已征召,何以迁延至今?”

    闻言,郭荣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抬了抬眼皮瞄了刘承祐一下,沉稳答道:“小人一直替家父处理府中庶务,需要交代妥善。”

    刘承祐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个解释,朝其示意了一下:“坐!”

    “谢殿下!”和刘承祐保持着同样的严肃脸,郭荣拱了拱手。

    “官居何职?”待其落座,刘承祐继续发问。

    闻此问,郭荣平静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了一丝疑惑。按照他的想法,刘承祐此前指名道姓地征召他,应该了解他的情况才是。

    顿了一下,郭荣缓缓回道:“小人只在家中帮衬庶务,无官职在身。”

    “那可真是浪费人才了!”刘承祐说,思吟一会儿,继续道:“我观你严肃笃厚,甚合我意。唔,暂时委屈你为龙栖军法都校,巡检军纪!”

    刘承祐这是要让郭荣去当“军法官”。

    “谢殿下!”郭荣却也没有二话,只是稳稳地起身拱手应命,称谢。

    ......

    刘承祐与郭荣的会面,并没有怎么“惊天动地”,郭荣谨慎肃重,刘承祐也没有将他当作“周世宗”看待,没有表现出什么莫名的激动,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

    告退之后,郭荣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中疑思不定。事实上,从郭威那里得知,刘承祐要将他征召至麾下效命之时,他是十分讶异的。

    刘知远称帝,刘承祐已经是新帝国的二皇子了,身份贵重,何以对他这个未见一面、不名一文的郭家养子感兴趣。与郭威讨论过,不管从哪方面看,只有一个理由:拉拢郭威。

    郭威当时还当着郭荣的面感叹了一句:“也许这新朝,将有一场夺嫡之争啊!”

    不过不管刘承祐抱着什么心思,郭荣这边是果断决定应召。一者郭威已经答应了,不好回绝落了二皇子的面子;二者,郭荣自身也是不愿再在郭府“碌碌无为”。

    郭荣以养子的身份,操持郭府事务已经有些年头了,事情处理自是井井有条,当年为解家中拮据,还做过茶货生意。在这个过程中,读书、习骑射、开拓见识。多年的积累下来,郭荣已然按捺不住心中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了。

    郭威与之分析过,新朝之立,契丹仍旧占据中国,接下来河东必然会出兵,挺进中原。时局若此,正是英雄奋起,创立功业的好时机。

    事实上,哪怕没有刘承祐的征召,郭威也不会再让郭荣待在府中为琐碎之事牵绊。早看出刘承祐不会是个甘于寂寞的主,让郭荣到其麾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军法都!”心中默默地呢喃了一句,离开之时,郭荣不由回头望了望。

    与刘承祐的初次见面......

    脑中不由浮现出郭威的叮嘱:在二皇子手下做事,需要谨慎。

    讲句题外话,郭荣自被郭威收为养子后,便一直姓郭!

    ......

    稍晚些的时候,一名下级军官,被带到了刘承祐的面前。一身低级军官的服饰,并不能掩敛住那蓬勃的英气,倜傥俊伟,魁梧挺拔,一照面,刘承祐便心生好感。

    此人,便是当初阻止张彦威进城的那名小队长,这段时间忙着刘知远称帝的事,便将之淡忘了。直到整编控鹤军时,又想起了其人,问了问张彦威。

    若是一般的人,是不需刘承祐这般重视的,只因张彦威回报,这名小队长名叫杨业,刘承祐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杨业,字重贵,麟州人。其父杨弘信,以武力称雄于本州,是当地的地头蛇。当初,刘知远初镇河东,以弟刘崇为麟州刺史,在当地募兵。当时杨业年纪尚幼,却已展现出了不俗的武力,而杨弘信大概是看出了刘家的大好前景,于是让出众的长子跟随刘崇。

    后来,刘崇被召回太原,杨业也就跟着到晋阳了,刘崇为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他也被安排在军中。五年过去,也才是个小队长。

    显然,此时的杨业,还处在未发迹之时,还没有闯出“杨无敌”的名头。

    杨业的年纪比起刘承祐,应该大不了两岁,但多年的军旅生涯,使其自带一股肃杀气质。见到刘承祐,一板一眼地行礼:“卑职杨业,拜见殿下!”

    刘承祐正在吃饭,抬眼看了眼杨业,拾着筷子挥了一下:“免礼!”

    “来人,添一副碗筷!”偏过头吩咐了一句,刘承祐对着杨业说:“坐下,一起吃。”

    杨业被刘承祐这番动作弄懵了,他本是满腹疑思地被唤来,又被二皇子这般“热情招待”,显然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说道:“卑职不敢。”

    “无妨!”刘承祐还是淡淡地说道:“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在刘承祐眼神注视下,杨业方稍显迟疑地坐下,瞧着桌案上刘承祐那简陋的吃食,不禁有些意外,忍不住望了望表情平静的刘承祐,杨业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碗筷添上,刘承祐一时没再发话,杨业也不敢贸然开口。大概腹中也是饥饿了,杨业也不是畏畏缩缩的人,于是干脆地拿起碗筷,屋子中,很快便响起了两个人的咀嚼声。

    三盘菜肴,肉虽不多,油腥却挺足,烹饪手法也算不上好,但刘承祐与杨业两个,看起来倒吃得蛮香。一直到盘干碗净,刘承祐放下了筷子,亲自给杨业递了一张湿巾。

    饭都吃了,杨业没再表现出一丁点矫情,接过便在嘴边裹了一圈。

    “杨业。”刘承祐慢条斯理擦拭着嘴角,淡淡地唤了声。

    “在!”闻声,杨业强壮的身躯顿时一绷,目视刘承祐,郑重地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伺候的仆人小心地入内收拾狼藉,刘承祐干脆起身,招呼着杨业陪他朝屋外走去。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谨,刘承祐整个人却显得随性了不少:“此刻你心里,恐怕很是好奇,我找你何事吧?”

    瞄了刘承祐一眼,杨业点头说:“殿下所言不错。卑职不过军中一小小队长,担着门候的职责,人既微贱,实在不知殿下何故相召?”

    “你这话,可不像那个锋芒毕露的杨重贵!”杨业明显还是有些拘束,言语并不张扬,刘承祐则摆了摆手:“方今乱世,英雄辈出,你眼下虽只一队长,殊不知,数年后可为一方大将?你杨重贵,难道连这点心气都没有?”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杨业心中愈觉惊奇,他能感觉到刘承祐言语间多有亲近之意。

    下意识地望向刘承祐,只闻他继续开口:“我听闻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猎物常常倍于他人。尝言: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尔......”

    “年少轻狂之语,让殿下见笑了。”杨业仍旧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谦虚答道。

    “你现在,也不过弱冠之年!”刘承祐说。

    杨业不说话了,心里却觉有些憋得慌,目光落在刘承祐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眼神中的迷惑更浓了。这二皇子,对自己很了解的样子,连自己少时狂语都知道,也不知从哪儿探得的。

    “好了,我也不兜圈子了!”注意到杨业那满脸疑惑,刘承祐停下脚步,平静地注视着他:“我听过你的事迹,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打算调至麾下听用!”

    闻言,杨业张了张嘴,刘承祐挥手止住,继续道:“我知道你是随叔父来晋阳的,叔父那边,我自去说。我想,他会给我这侄儿几分薄面!”

    杨业还想说什么,刘承祐却不给他机会,语气更加强势:“对你的安排,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者,去控鹤军,那是新成立的禁军,卫护宫城,集三军精锐而成军;二者,去龙栖军,给你提一级,当个都头!”

    点明即止,刘承祐说完便静待其答案。

    而杨业,显然是被刘承祐一套说懵了,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俊朗的脸上,挂上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认真思考起来。

    淡定地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刘承祐身体微前倾,盯着杨业轻飘飘地问:“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如何选择?”

    轻轻地舒了口气,杨业恢复了常态,毫不避让刘承祐的目光,肯定道:“卑职选择,去龙栖军!”

    “好!”刘承祐似乎对杨业的选择很满意,一挥手:“就这样。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调令即至!”

    就这样,年轻的杨业,稀里糊涂地,便被刘承祐纳入麾下了。等出得王府,仍觉不明所以,自己这算是二皇子的人了?

第26章 名将

    于刘承祐而言,发掘出了杨业,固然可喜,却也没到欣喜若狂的地步。在没有可靠战绩,证明自己价值之前,他也仅仅是个小队长罢了,至多马上变成一“百夫长”。

    在这个时代,将帅基本都是打出来的。有太多的人,凭着一身蛮勇,不怕死,敢打敢拼,加上一点运气,最终能活下来,便是“名将”。

    杨业,相比于那些一勇之夫,当然是有名将之姿,将帅之英的。但是,能否同“历史上”那般打出来,刘承祐静待其表现。将军难免阵上亡,说不准,出点意外,杨业半途夭折了?

    杨业这边,满脸沉肃地回到东瓮城下的军营中,此时不是他们这一都值守,同袍们都待在营舍内,或洗军袍,或修磨刀剑,或耍弄拳脚,或小聚闲侃,有的干脆于铺上睡觉......

    杨业默默地到自己的铺位,盘腿坐下,拔出腰间的长剑,细细擦拭着。剑自是宝剑,乃其父所赠,这些年也饮了不少鲜血。

    锃亮的剑身,反映着杨业的双眼,冷静而沉着,但其轮廓分明的面庞上,凝思之色愈浓了。

    杨业在本营,也算是个名人,年纪不大,武力奇高,脑筋灵活,但办事又显死板。虽然在上官眼中是个刺头,但在基层士卒中,杨业的名声还是很好的,许多人都为其智勇与人品折服。

    他这副表现,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都头带着两名士卒走过来,坐到他的铺子边,好奇道:“杨重贵,听说你被贵人叫去了,所谓何事?”

    抬眼看了眼都头,从其目光中,杨业能够感受到些许关心。摇了摇头,杨业答道:“没什么,二皇子唤我去,请我吃了一顿饭。”

    那都头立刻露出一副不相信的神色:“你莫说笑,皇子殿下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专门请你一个小小的队长吃饭?”

    “那你说,二皇子专程请我这个小小的队长过府,当为何事?”杨业表情已经放松下来,反问道。

    “这......”

    “队长,皇子殿下请你吃的,定然是人间美味吧!”这个时候,旁边的一名小卒子兴奋地问。

    扫了他一眼,杨业脑中不由浮现出与刘承祐一起吃的那顿“简餐”。思及刘承祐那张冷脸,杨业心头却是忍不住生出些许好感,嘴角勾勒出点笑容:“殿下所请,自然是山珍海错,珠翠之珍......”

    吸了口气,杨业却是突然恢复了气定神闲,起身开始拾掇起自己的物什。

    “你这是做甚?”见状,都头凝眉问道。

    “张头!”转眼看着都头,杨业说道:“我被调到龙栖军任职了!”

    “龙栖军?”这张都头倒一不是个憨憨,没一会儿便反应过来:“皇子殿下找你,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吧!”

    杨业点头。

    张都头立刻拍了下杨业肩膀,不禁感慨:“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运道,竟然被二皇子看上了。我就知道,你杨重贵绝非凡人。现在被皇子殿下中意,日后富贵了,可不要忘了弟兄们......”

    杨业淡淡一笑:“张头对杨业一向多有照顾,自不会相忘。”

    ————————

    晋阳东南五十里,北滨洞过水,有榆次小邑。处在晋中平原,虽无险要之地利,然西邻清源,东接寿阳,南临太古,也算居交通之要冲。

    最重要的是,距离府城晋阳太近,故有“晋阳门户”之称。在刘知远治河东之后,已然安定了好些年,县内百姓算不得富庶,但胜在日子安宁。在兵乱横行的当下,是十分幸运的。

    黄土夯建的城邑,并不大,典型的三里之郭。小城东南一巷曲内,坐落着一处院邸,不甚豪贵,但观其门楣,显然是官宦人家的府邸。从牌匾上雕刻的字眼可知,宅邸的主人复姓“慕容”。

    伴着几声“唏聿聿”的动静,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巷曲间的宁静,两名骑士徐徐策马而来,领头的在门匾上望了一眼,敏捷下马,步上前头,拎着门环用力扣响。

    没等多久,门缓缓地打开了,从其间探出半个身子,仆人打扮。疑惑地打量着两人,门房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里是慕容延钊家?”带头那名骑士直接问道。

    “正是!”门房点了下头,继续问:“你们打哪里来,找我家主人何事?”

    得到肯定,领头之人表情放松下来,高声道:“我们是蕃汉马步军都孔目官郭威郭将军的亲兵,北平王登基,欲召天下英雄讨伐契丹。将军听说你家主人勇干果毅,特来相请!”

    听其道明来意,门房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何意?”郭威亲兵纳罕问道。

    “你们来晚了!”门房指着北边,解释道:“昨日,便有大兵前来,将我家主人接走了。”

    闻此言,两人面面相觑,不由追问:“敢问小哥,可知是何人请走了你家主人?”

    门房答:“听来人讲,好像是什么‘殿下’的人......”

    来者不禁愕然,入内拜谒了一番慕容家主母后,方才确定,他们要找的人确实是被“二皇子”请去晋阳了。无奈之下,两名骑士只得快马回转复命。

    晋阳郭府,从归来的亲兵口中得知结果,郭威脸上再度忍不住露出意外之色,脑海中浮现出刘承祐那张自闭脸,心中无限感慨:这二皇子,果真非常人啊!

    “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郭威回了神,叹了口气,朝其摆了摆手:“你们辛苦了,此事就算了,退下吧!”

    待亲兵退下后,郭威又不由陷入的沉思,良久,方才释然,嘴里嘀咕道:“先是我儿,再是慕容延钊,这二皇子眼光却是出奇得好!”

    ......

    傍晚时分,刘知远突然相召,欲举行一场军事会议,刘承祐应命入宫。巧的是,太原宫前,刘承祐与郭威前后脚赶到。

    “殿下!”

    “郭将军!”

    “要恭喜殿下了!”打了个招呼,郭威轻笑着说。

    “何喜之有?”刘承祐有些纳闷。

    郭威说道:“恭喜殿下新获一将帅之才!”

    闻言,刘承祐冷然的表情没多少变化,双眼却小眯了一下,斜视郭威,心中发冷:此人,在暗中盯着自己?

    刘承祐却是以为,郭威口中将帅之才指的是杨业。

    正欲开口说两句,却闻郭威徐徐言来:“那慕容延钊将门出身,勇武干练,声名著焉,末将早有召辟之心。不过在殿下您麾下听命,却也是他的运道!”

    刘承祐这才恍然,面容间的冷意轻了几分,淡淡一摆手:“慕容延钊之名,我也是偶然得之。新朝初立,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连郭将军都属意他,那我可得重用之了,将军看人的眼光,我还是十分相信的!”

    “殿下看人的眼光,也是让末将佩服!”郭威答了句。

无题

    太原宫偏殿,是刘知远日常理政、接见臣僚的地方。刘承祐与郭威前后脚入内时,里边已站了不少人。除了刘承训之外,便是刘崇、杨邠、王章、刘信、史宏肇、白文珂、常思等熟面孔。

    不过今日,增添了另外几名将领,似马步军都虞侯郭从义、控鹤军指挥使李洪信、兴捷右厢都指挥使尚洪迁等,都是诸军中的骨干将领。王峻与张彦威二者,以前功,也得以在列。

    未几,在两名内侍的陪伴下,刘知远迈着强势的步伐入内,龙行虎步,霸气侧漏。坐下,接受完文武的朝拜之后,方才朝苏逢吉示意了一下:“把情况都给众卿讲讲吧!”

    “是!”苏逢吉出列,恭敬地应了声,随即看向众人,说道:“陛下登基,天下震动,契丹主大怒,已然降制夺了陛下官职......”

    说这话时,苏逢吉嘴角都不自主地翘起了些许笑意,底下的臣子也多有不屑。稍微顿来了一下,苏逢吉继续说道:“不过,对吾皇践祚之事,契丹主十分忌惮,已经采取反制手段。汴梁消息飞传而来,契丹主以通事耿崇美为潞州节度使,高唐英为相州节度使,崔廷勋为河阳节度使,以作御守。”

    “中原的契丹军队,已有北调的动向。细作探报,沿太行一线的州县,亦加强的守备......”

    话音落,殿中静了一会儿,刘知远环视一圈摆手示意苏逢吉退下,开口:“对契丹人的反应,众卿有何见解?”

    此时,不待他人出声,王峻急于表现,出列道:“陛下,潞州、相州、河阳三地,扼守要害,我朝若欲南下,挺进中原,首当其冲,实不得不防。当趁三者,未及履任之际,先下手为强,驱兵南下,占据要地,掌握先机......”

    “王峻之言,还有些道理!”王峻只顿了一下,史宏肇立刻接上了,语气急躁,大声道:“陛下当应对南面强敌才是,勿要再在石重贵那亡国昏君身上浪费时间了!”

    王峻被史宏肇抢了话,语气中还有小觑之意,脸色有些难看,怒色微闪,憋屈地退下。

    史宏肇则不会在意王峻这个小角色的反应,望着刘知远,看其意见。他这也算重提了,都已经称帝了,对刘知远固执地要领兵东去营救晋少帝,做那无谓之事,他们这些人实在不理解,持着反对意见。

    刘知远却直接抬手,固执地说道:“此事朕意已决,不容置疑。今日,朕召众卿,是为应对契丹,勿作他议!”

    “既如此,末将敢请,率先锋之军,为王前驱,先行拿下潞、泽、怀三州,饮马伊洛,替陛下扫平进军障碍!”史宏肇拱手请令,满脸的自信。

    “看来,史爱卿是赞同进军了!”刘知远说道。

    “臣反对!”出声的是杨邠:“陛下,契丹重兵仍集聚于中原,实力犹在,此事南下,无异于以卵击石。纵使我军强悍,与敌硬碰硬,难免损伤,于己无力。且眼下正值春耕时节,刀兵一起,必误农时,眼下不是最佳进兵时机,还请陛下暂且忍耐!”

    仿佛和杨邠穿同一条裤子一般,王章也起身附和:“我军若进军中原,必定倾巢而出,全力南下,粮草、军械准备,民力抽调,州县御守安排,这些都非一时半刻能妥善......”

    两人话音一落,史宏肇顿时急了,瞪着杨、王质问道:“当初,你们二人也是赞同陛下起兵的,如今陛下已为天子,正当锐意进取,打拼江山之时。不过半月的时间,何以改口,你二人态度变得也太快了吧!”

    听其言,杨邠与王章不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点恼意。而刘知远那边,脸上也闪过一丝不虞,朝着史宏肇:“不得无礼!”

    “末将性急,还请陛下恕罪!”被刘知远一盯,史宏肇老实了些,但语气中仍带着愤懑:“然陛下前降诏,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臣民共讨契丹。如今我朝既拥精兵猛士,仍困守河东,畏缩不前,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啊?”

    “兵者,国之大事,当审时度势,取其宜者而为之!”杨邠立刻说道:“如今敌强我弱,更需审慎行事,不可莽撞!陛下暂缓出兵,实乃从大局考虑,待万事俱备,便可一鼓作气,摧枯拉朽,直下中原!”

    “我看尔等是畏战怯敌了!”史宏肇一个没忍住,顶了回去,蔑视杨邠说:“耿崇美、高唐英、崔廷勋何许人也,不过无名之辈,有何惧,翻手可平之!”

    “史将军切莫小觑天下人,需知骄兵易败!”

    “......”

    “够了!”见文武争论愈烈,刘知远终于忍不住,平息争端之后,方才缓缓道来:“用兵分缓急,当因时制宜。如今契丹人虎踞京邑,其势正盛,未有他变,岂可轻动。众卿目光还需放长远,静待其变即可!”

    刘知远话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按兵不动。史宏肇脾气虽暴,却也不是听不懂人话,纵使心有不甘,却再也不敢当殿同杨、王争论了。只得闭嘴,恨恨地瞪了二者一眼。

    “陛下,纵不进兵,契丹既有动作,我朝也当有应对之策才是。若是豪不作为,必让天下看轻了我们!”史宏肇不说话了,王峻再度开口。

    刘知远沉吟,似乎觉得此言有理,认真地思考起来。良久,说:“诸卿有何想法?”

    “远既不可图,近则可取!”郭威这时站了出来,缓缓应道。

    “讲!”

    “代州王晖,从属于河东,胆敢叛晋而归契丹,割据自立。前番陛下以契丹之故,任其猖狂,容他几日。如今,正当挥兵击之,既平肘腋之患,又可扬我朝威风!”郭威说道。

    其言落,刘知远顿时两眼微亮,给了郭威一个赞许的眼神,直问道:“何人领兵?”

    王峻身体刚动,史宏肇已经高声道:“臣愿往,五日之内,必平代州!”

    目光在史宏肇身上停留了一下,刘知远几乎不作他想,直接同意了。史宏肇毕竟是他的爱将,今日殿中已经被拂了面子,一个王晖翻手可平,权当安抚。

    一场殿议,很快就结束了。王峻很憋屈,史宏肇也不愉,其他人,则在看戏。

    刘承祐一言不发,纵观全程,看着史宏肇与杨邠、王章二人争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连平日交好的郭威都没有,这厮人缘之差,由此可知。

    刘承祐却是不知道,刘知远到底看上了他哪点,要说勇猛,军中比比皆是,要说会打仗,他史宏肇也算不得名将......

第28章 刘承祐的想法

    “这个史宏肇,就是个无谋匹夫,粗鄙不堪,恃宠生骄,在官家面前,都敢那般无状。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一味负气用刚,逞强使狠,他以为打天下靠刀枪就可以了吗,简直不足与谋......”散议之后,与王章走在一块儿,杨邠丝毫不掩饰对史宏肇的不满与鄙视。

    王章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冷冷地说道:“此人一向骄横,自负有几分领兵之才,视我等为无物。为人臣者跋扈至此,杨兄,且等着吧,终有一日,陛下都将难容其人!”

    天下割据,列国纷争,本就是文衰武盛,文贱武贵。在这个时代,武夫当国,有太多拿长剑大戟的武将瞧不起拿笔椽子的文臣,史宏肇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每每口出恶语。

    事实上,似王章此人,也是不喜文人的,不过他厌恶的是那些不习庶务、只知空谈的酸腐文士。但史宏肇却是瞧不上所有文人,哪儿能不惹人生厌。

    顿了顿,王章又道:“杨兄,也无需与那匹夫置气,陛下心怀天下,深谋远虑,不是也没有听其意见吗?”

    “天下崩坏至斯,纷乱不止,皆是这等武夫当国所致,若不遏制之,这天下是永远也安定不下来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杨邠哼唧了两声。

    瞥了眼老友,王章一时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但是打天下,创立江山,却也少不得彼辈用命效死啊......”

    闻言,杨邠也是默然,感慨一句:“若天下武臣,皆如郭文仲那般,何愁国家不宁?”

    比起史宏肇,郭威在刘知远麾下文武中的人缘,明显要好得多。似杨邠,就对其甚有好感。

    听他这么说,王章却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评。眼睛一眯,迅速地结束这个话题,拱手道:“陛下东出,辎需之费,粮秣之用,我还得去检视一遍,这便先告辞了。”

    “王兄请便。”

    ......

    刘承祐这边,未及出宫,便被一名内侍拦下,刘知远唤他问话。

    默默地跟着这名年轻的内侍,刘承祐打量着其背影,这该是此前养于太原宫,维持宫内清理运转的那撮人。如今,全部很是幸运地成了新皇的近侍。而刘知远皇帝没当几天,使唤起宫中的这些宫娥太监来,却是得心应手。

    进殿之后,刘承祐才发现,刘知远是单独召见自己。心中难免讶异,这可是头一次,以往相召,至少是有大哥刘承训作陪的。

    “臣参见陛下!”刘承祐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二郎平身!坐下叙话。殿中只你我父子,就不必拘此缛礼了!”刘知远神色轻松,语气温和,话是这般说,但表情间明显流露出对刘承祐恭谨态度的满意。

    “不知父亲唤儿何事?”屁股半撅坐下,刘承祐问道。

    刘知远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图,此前应该正在研究。闻问,抬眼轻笑着看着刘承祐:“方才殿议,文武激烈争执,史宏肇与杨、王二人,几乎在我面前上演武斗。我固知你对契丹之事,见解颇深,为何适才始终不发一言?”

    “父亲着眼于天下,已有通盘考虑,又何须儿赘言!”迎着刘知远的目光,刘承祐微微闪避,答道。

    “哦,说说看!”

    “中原的情形,已是足够清晰,契丹人必定是守他不住。耶律德光的应对,扼守要地,实则是取守势。此时我军若急于进兵中原,北兵被逼急了,与我们针锋相对,硬碰硬下来,我们也断然讨不得好。”

    “听闻,陕州那边已有将校奋起,杀尽契丹人,夺州占城,宣称拥护父亲。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可以预见,接下来中原、河北诸州的前朝军校,不管是为了‘大义’,抑或是反抗契丹人的欺压,一定不乏跟进者。”

    “只有各地乱了起来,契丹自顾不暇,才是我们进军,趁乱取事的最佳时机。我想,您与杨、王二公选择按兵不动,想来也是早已洞悉其事。而史宏肇,勇则勇矣,看不到这些。”

    “况且,杨、王二公提出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父亲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击败、赶走契丹人,更重要的是,如何收拾之后的残局。契丹南来,已经大幅地方诸节度的实力,若再来一次......”说话间,刘承祐的语气中已然透着些许奸诈。

    “眼下,最有利的做法,便是保存实力,坐等契丹人与中原节度实力消耗。父亲视及天下,在河东,准备得越充分,兵马越多,将士越勇悍,粮秣越足备,军械越精良,他日进军中原的难度也就越低。将来,夺取天下,纵有人不服,胆敢作乱,亦可轻易平之。”

    “你,倒是看得透彻!”这是第二次听刘承祐的论断分析了,刘知远不由凝视着他,感慨一句。

    “不过,如此行事,虽得之稳妥,必取天下,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瑕疵!”说着,刘承祐语气急转,沉声说道。

    刘承祐这话,有点做作的味道,刘知远眉梢小扬起,盯着他:“什么瑕疵!”

    “人心!”刘承祐竖起了食指,认真地答道:“自古以来,若欲夺天下,必欲取人心。庶民之心,士人之心,藩镇之心。父亲称帝,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臣民共抗契丹。然若拥强兵,而蜷缩于河东险要,坐观中原成败,只怕难服人心。”

    “天下人并不都是愚夫蠢货,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出父亲的打算。诚然,最终我们一定能够做一回渔翁,得其利,成功夺取中原。旁人慑于河东强大,仍旧会臣服,但若欲令其心服,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夺天下易,守天下难,若欲天下大治,必须收拾人心。”

    刘知远脸上已然浮出了深深的思考,突然打断刘承祐:“你有什么想法?”

    与刘知远对视着,刘承祐淡定说道:“适才史宏肇殿中之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纵使不直趋中原,潞州、相州、河阳三地,有些进取的动向,也是有必要的!”

    “至不济,潞州一定要掌控在手中。其地地势高险,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庄宗伐燕,河东空虚,就是凭借着潞州险要而拒朱温。今契丹人以耿崇美为潞州节度,扼据要塞,岂能让他得逞。若动兵南下,取潞州,既可卫护河东,又可占据主动,可进可退,还能向天下人展示,您驱讨契丹的决心!”

第29章 请缨

    刘承祐所进之言,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刘知远也下意识地点着头。但是,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了,蹙眉道:

    “潞州的重要性,吾自是知晓,但眼下,潞城仍在汉臣手中。至于那耿崇美,短时间内恐怕还到不了潞州,更何况掌控全州军政以扼我。我前番已遣使,劝其臣服,还未有消息,此时若出兵夺之,恐惹人非议。”

    刘知远话音落,刘承祐立刻接话:“非夺之,而是协助潞州军民,抵挡契丹人的威胁。我已派人探听过潞州的消息,节度使张从恩去汴梁之后,潞州亦有括钱使肆掠,军民苦之。父亲遣军,乃救苦定难,何谈侵夺?”

    刘承祐表情麻木,语气平稳,但言语间分明投着狡黠:“至于您的使者,我不认为凭其三言两语便可使其全州而投,必要的武力威慑,还是可取的。”

    “再者,张从恩亲自去汴降服契丹,其留于潞州的部下,便名属契丹。不服新朝,我们出兵取之,也是讨伐契丹,剪除其‘帮凶’......”

    话说到这儿,刘承祐的意思已经很表达得很清楚了。

    刘知远平静地打量他,神思几许,幽幽说道:“你议取潞州,是想亲自领军南去?”

    闻言,刘承祐双目睁大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面对着刘知远的审视,起身长拜:“儿子这点心思,却是逃不过父亲慧眼。”

    这回答,算是承认了,并且正式请命。

    刘知远则稍显犹疑,虽然二子这段长时间以来的表现已经足够杰出,但仍旧不足以让他放心。想了想,迟疑道:“战阵凶险,非你所能想象。你从未有领兵作战的经验,更遑论单独率师趋敌取城!”

    刘知远的话很有道理,这也是刘承祐所欠缺的,话说得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不过刘知远此言,显然已经偏向于接受刘承祐的建议,动兵拿下潞州。

    刘承祐心中对此事早有深思熟虑,望向刘知远,平淡的声音中透着自信:“潞州,此时政乱民疲,取之又有何难。儿虽不才,却有信心。临阵统兵之事,遣一上将即可......”

    刘承祐说完,就静静地等待着刘知远的回应,很淡然的样子。

    刘知远则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轻舒了一口气,轻飘飘地问道:“你需要多少兵马?”

    表情淡然,但实则一直观察着刘知远的表情,看其眼色,刘承祐身体放松下来,轻声应道:“龙栖军足矣。”

    “仅凭龙栖军能拿下潞州?”刘知远眉头微蹙,大概是觉得刘承祐有些自信过头:“你平日虽寡于言,但我固知你心高气傲,但是,切莫小觑天下人!”

    刘承祐的腰背又直了起来,好像端正了态度一般,严肃说:“儿谨记父亲教诲!”

    又打量了刘承祐几眼,刘知远沉吟几许,方才慢悠悠说道:“先拿下潞州,亦无不可......”

    “你退下吧!”

    “臣告退!”

    刘承祐恭恭敬敬地告退而去,出了殿宇,沉闷的表情再度现于脸上,仿佛将所有人的锐气都收敛起来了,一点也没有在刘知远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风采。

    走得很慢,脚步很稳,漆黑的瞳孔中满是自信的色彩。刘知远虽没有直接应允,但刘承祐知道,他已经同意了。

    ————————

    十八日这天,按着既定出兵时间,刘知远亲自领军,再度东进。这一次,刘知远带上的兴捷军全军及被吞并的土谷浑军,一切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同时,史弘肇也率着武节左厢十营五千余人,急行北上以攻代州。

    ......

    日下的龙栖军营,显得很热闹。

    营门前,巨大的募兵牌子很显眼,下边排起了长龙,应募者并不少。边上,军中文吏耐心地问询着前来应募的壮士身份情况,同时下笔记录着。

    营垒边的空地上,则更加热闹,营中军官,有序地对投军的汉子们进行着考校与筛选。

    自从刘知远称帝后,前来晋阳投奔的各色人马明显多了,晋阳诸军,或多或少都进行了征募扩军,龙栖军也不例外。

    营栅边的寨楼上,刘承祐扶着粗硬木,静静地看着眼前募兵的情形。他的注意放在那名年轻的军官身上——杨业。

    刘承祐允了他一个都头的职位,没有直接让他占龙栖军诸营下的坑,而是借着募兵的机会让他自行挑选,补充属下。

    刘承祐发现,杨业选卒,并不似其他都校,多拣那些看起来勇猛孔武的,而专注于那些面相老实憨厚,出身清白的。事实上,心思只稍微转动,便明白了其想法。“杨无敌”,明显是用脑的。

    张彦威与马全义站在刘承祐身边,显得意气风发的,两者眉色间皆有喜意。

    “殿下!”见刘承祐对着募兵情形出神,张彦威忍不住开口了:“您似乎特别看重那杨业,连手下兵都让他自己挑选,其他弟兄们,可是羡慕得很。”

    闻言,刘承祐收回了投在杨业身上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他!”

    言罢,不理会张彦威,刘承祐看向马全义:“募兵情况如何?”

    “回殿下!”马全义仍旧一副干练的样子,回答很简练:“到今日位置,我军已募集八百余人,经过删拣,都是精悍之士,只需稍作训练,便可成军。尤其出现了两名佼佼者,俱是可造之材!”

    “哦?”刘承祐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说看。”

    事实上,那么多投军之人,刘承祐心里也期待着,能捡获几名人才。他清楚马全义,若非实锤,他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等话的。

    “一人名叫韩通,太原人,有从军的经历,身体魁壮,甚是勇猛,曾因功当过骑兵队长,尤善骑战。在马上,末将恐怕不是其对手!”

    听其介绍,刘承祐眼神亮了,这韩通可是历史留名的,而且名气也不算小,赵匡胤陈桥兵变后杀的唯一一名后周禁军高级将领。

    “另外一人名叫向训,怀州人,豪迈大方,不拘小节,颇有侠气,。末将与之交谈过,此人腹中颇有才华。他来太原投军的经历,也是有趣。途中,有盗贼见他雄伟异于常人,把他当作富家子,尾随欲劫之,被其敏锐地察觉。路过石会关的时候,杀其所乘之驴市酒会当地豪杰,告以其故。当地豪杰俱为其所折服,多出人护送其北上,得以一路安稳,盗贼不敢轻扰.......”

第30章 韩通与向训

    听到向训这个名字,刘承祐已经没有多少惊讶了,虽然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但在这个时期,北来投军,再循其经历,他心中很是肯定,这向训就是那名大将。

    “带他们到军帐,我要见见他们!”对马全义吩咐了一句,刘承祐转身便顺着木梯而下。

    营帐之中,刘承祐总算见到了韩通与向训的真容。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韩通浓眉大眼的,胡子很稠密,体态强健,相貌算不得凶恶,但属于“丑”的那种,并且丑得很有特色,看过一眼便让人记住了。

    相较之下,向训则要俊伟多了,五官端正,气质出众。面对刘承祐的审视,泰然自若,只目光稍稍下视,嘴角始终翘着点微妙的弧度,看得出来,这个是很自信的人。

    “你就是韩通?”刘承祐问了句废话。

    “回殿下,正是属下。”韩通进入状态倒挺快,已然以下属自居。

    “听闻马全义说,你马术无双,尤善骑战?”

    闻言,韩通脸上浮现出些许“羞赧”,又似乎有些自得,回答倒是未见多张狂:“通自负有几分勇力,却也不敢当马指挥使如此过誉。”

    “时下胡寇猖獗,窃据京邑,天子有挥师伐虏,还定旧都之志。正需你这样的良将猛士,陷阵冲锋,攻城拔寨......”刘承祐挥了挥手,说道。

    韩通此时倒是显得听聪明,当即旦夕着地:“通愿做那,为天子与殿下从风险中之人!”

    显然,此时的韩通,身处微末,是属于那种比较上道的人。刘承祐也未再做什么勉励之语,直接说道:“你既有骑将的资历,再委卒伍之事,便是屈才了。龙栖军中尚无独立骑军,我欲集中诸营骑卒,成立一骑兵都,你就当个骑兵都校吧,位同营指挥。”

    刘承祐话落,韩通两眼顿时便瞪大了,眼珠子似乎要夺目而出,喜形于色,一下子拜倒:“卑职多谢殿下!”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见其兴奋,刘承祐又变了脸,语气冷然地提醒一句:“我常以能者上,庸者下。军中多悍士,骑卒更是不驯,你若领兵无方,治军无法,不能服众......”

    听刘承祐这么说,韩通表情严肃起来,郑重地接过话:“倘若此,卑职自请离职,听凭殿下发落,绝无怨言。”

    “我,拭目以待!”面对其表态,刘承祐声音轻轻的,朝马全义使了个眼色,领韩通下去。

    龙栖军中,还是有不少马匹的,但多驽马、驮马,能做战马使用的,还是少数。集中起来,韩通这个骑兵都校,领兵不过三百。

    然而,即便如此,刘承祐可以想见,他的这道命令,军中绝对有异声。骑兵的地位,绝对是在步卒之上的,凭什么让韩通一个新来之人,成为骑将。

    对这点,刘承祐心里很明白,但他仍旧打算这么做。就如当初提拔马全义一般,军中多有不和谐的腔调。不用韩通,刘承祐或许能在军中找到一名资历足够,不惹人非议的骑将。

    但是,相较于那些“无名”之辈,刘承祐更愿意重用这些“闯出过”名声的人。倒不是一味地迷信那些“那些历史”名将,只是如此之下,投资的风险小些,回报高些。

    “殿下,如此骤然提拔,军中将校,恐有怨言!”张彦威这个老兵油子,在这方面,反应倒是不慢,不由低着声音提醒道。

    刘承祐直接抬手止住他,顿了顿,沉声说:“姑且看之!”

    安排好韩通之后,刘承祐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向训身上,从先后顺序就可看出,比起韩通,他更看重此人。

    向训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适才刘承祐与韩通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默默然地,没有贸然插嘴。

    此时,刘承祐表情漠然,审视着向训,似乎要给他点压力,帐中一时间变得极其安静。但向训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历经世事,却也不会为刘承祐这点小伎俩吓住。

    过了一会儿,刘承祐淡淡地开口了:“听闻,你自入营后,常有高论。我心中好奇,却是想听听......”

    悄然打量着冷漠少年,向训呆了一会儿,方才挪动了一下步子,问:“适才殿下提到,天子有挥师南下之意,在下敢问,何日动兵?”

    刘承祐却不接他这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向训。

    见状,向训眉毛抬了抬,轻咳一声,拱手说:“在下自河内北来,对中原的情况也算了解,契丹施政苛暴,境内生民大被其苦,已尽丧民心,各地方镇,亦饱受欺压,胡寇必不能久守中原。如今的中原,群情鼎沸,就如一堆干柴燥枝,沾着点火星,便蓬勃燃烧。天子建号于晋阳,宣诏天下,此时若率河东虎师,进取河洛,则中原百姓必箪食壶浆以相迎。如此,契丹可逐,社稷可立,天下可定!”

    向训这套说辞,显然很熟练,言罢即止,望着刘承祐,等待着他的反应。

    “你腹中策略谏言,有机会当面陈陛下才是!”刘承祐表现得,则有些平淡,语气中似乎夹着些许失望。

    向训则淡淡一笑,头埋下,平静地说:“听闻天子,已领兵东向,欲出太行,营救晋帝。只怕,陛下是无心听在下这点粗陋之见!”

    闻言,刘承祐脸上闪过一丝变化,他听出了点异样,略作沉吟,问:“你出此言,似乎别有所指?”

    向训仍旧很平静地答道:“天子东去,不出意外,恐怕会无功而返......”

    从其言,刘承祐便知,这向训,绝对是个明白人。

    起身,在帐中慢悠悠地踱了几步,又打量了向训几眼,抬指说道:“可以实话告诉你,挥兵南下,直趋中原的建议,此前并不是没有人向进谏过!但陛下不纳,你可知为何?”

    这句话,似乎将向训问住了一般,皱眉迟疑几许,方才说道:“也许,陛下令有考量吧。”

    听其回答,刘承祐很想以一笑表达自己的态度,可惜,真的笑不出来。

    目光投向东面,自闭地站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刘承祐的作风,一时间内是难以让人适应的。向训不禁抬首注看着刘承祐,只可惜,从其古井不波的侧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东西。瞟向一旁的张彦威,只见他仿佛很习以为常地站在那儿,向训心中生出些古怪,也只能陪着自闭。

    良久,刘承祐回过神了,低沉着嗓子,语速极快地对向训说道:“我身边缺少一名侍从,可愿屈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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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介绍:
穿越后汉隐帝刘承祐,辅弼创立江山。其后以尚幼之年,嗣新造之业,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基。PS:若不是父兄死得早,这也许会是个再世李二。汉世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世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世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