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下面的声音
.x.tw,汉世祖!
对于大汉中枢的宗室、勋贵、官僚们而言,开宝二十六年的上元休沐实在是不平静,上元御宴的欢愉与疲惫还未褪去,便被封国之事吸引了目光。
连封七国诏书还未正式下达,但只是一些流传的消息细节,短暂的发酵后,便在西京朝野引发成片反响。
没有与外臣商讨,只通过上元之夜的父子密谈定议,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刘皇帝老来骄横之风,剥夺了宰臣以下诸僚在此事上的话语权。
然而封国之事,并不只是皇室内部的事,这是授封名器的大事,关乎国家大略,社稷稳定。即便如刘皇帝所言,是给他的龙子龙孙们分家产,那也是要利用国家资源去置办的,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帝国的统治者们本身就该具备发言权。
而刘皇帝在分封之事上一意孤行的态度,乾纲独断的做法,显然是难孚人心的。毕竟,即便封了国,后续的执行的工作,大部分还得靠内外军政臣僚们去做的,仅靠那些龙子龙孙,是很难做成事的。
当然,大臣们对刘皇帝分封之议,并非完全反对,他们关心的只有两点,分封在何地,以及如何分封。第一点,问题不大,除了安东存在一定讨论空间之外,其他列于图册上地区,争议都不大。
关键在于第二点,以楚国公刘曙为例,关于林邑(新楚)的分封条制,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年方才定下,方方面面,条条框框,政事堂是花费了大量心血方才理顺。而根据刘皇帝的要求,今后朝廷还将投入足够的人钱物力,以保证新楚国的正式成立,这其中的耗费,可都是国力,说直白点,刘皇帝这就是在康国家之慨以济私情。
别的不提,仅人员安排,就让吕端领衔的吏部头疼了好一阵子,方才抽调了一批合适的官吏填充。这新楚国的事情还未结束,刘皇帝又放了一颗大卫星,连封七国,还个个都是远在海外的蛮荒岛屿。
与林邑地区相比,新封几国的情况,显然要更加复杂,要达到刘皇帝的要求也更困难。林邑那边,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朝廷实际占领弹压、影响控制二十多年的“熟地”,有一套简陋但足够基础的军政管理体系,即便做起来有困难,但至少有这样的基础,可以寻求完善补充。
但其他地方有什么?一些商农移民,分散的据点,零星的镇甸集市,除了良平岛(新加坡)之外,就再没一座初具规模的城市了。
若把这些当成封国的条件,那就实在不切实际了,而依刘皇帝性子,既然建了封国,就不可能只停留于名义,建几个名义好听的空头封国。这就意味着,要建立一个个形成实际统治的封国,需要朝廷在后续投入大笔的资源,哪怕是一套最基本、最简陋的统治管理体系,都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的,仅仅想到那数千里之遥的距离,就让一些持保守意见的大臣感到忧恐。
别的不提,就南洋诸岛上那些已形成的部国政权组织,就是第一步要解决的障碍。大汉在南洋的权威日盛,但先在人家碗里抢食,先在又要砸了人家的锅,夺了人家的房子、土地收为己用,哪怕那些土着再愚昧、落后,也不会轻易妥协的。
希冀于那些域外夷民渴慕王化,面对朝廷诏令纳头就拜,如今大汉朝廷当权的大臣们,可没几个迂腐的。一旦事有不顺,动兵是必然。数千里外动兵,已经有一个安西了,并且持续数年,仗也是越打越大,敌人也是越打越多。
陆上的消耗,已经让朝廷亏到吐血了,再来个海上“双管齐下”,大汉血再厚也不够流啊……
而一旦封国既成,朝廷能干涉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刘皇帝毕竟不是真的要把他的子孙们发配流放,还指望着他们能成就一番事业了。
大汉朝廷从来不缺乏忧患有识之士,有鉴于刘皇帝分封之策中诸多问题及隐患,一些忠臣贤士们是很难坐住的,上奏的谏章是像雪花一般投向政事堂,刘皇帝的御桉上各种建言也是纷至沓来,好好的上元休沐,搞得比平时还忙,人声鼎沸,乃至乌烟瘴气。
当然,在长时间与刘皇帝打交道的过程中,屡经鞭策调教的臣僚们也都有了经验,此番自然也学乖了。直接谏阻,反对皇帝陛下的决策,除了王禹偁等少数头铁娃,已经没人敢这么干了,在最近这些年尤为明显。
直接反对不行,但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可就是花样百出了,刘皇帝毕竟没有关闭言路。而在这股谏言潮中,还诞生了不少文采斐然的名篇,其中有些见解也非清流们的高谈阔论,是真具备一定见地的。
当群情汹涌的情形再度出现在朝中时,即便是刘皇帝,也不得不多加留心。
春寒还未褪去,垂拱殿内,刘皇帝还是一身加厚的装扮,仍旧以一个句偻的姿势站在舆图前,眉头紧锁,面色深沉。
内阁大学士宋准侍候在一旁,低头束手,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刘皇帝。宋准已经五十岁了,但还是如十几年前一般风度翩翩,气质出众,卖相让人容易心生好感。
宋准是状元出身,由于丰富的基层职吏经验,高中之后即被委以实职,还曾成为刘旸身边的四名随侍属官之一,后来外放升迁,也是从州府做起,奉调入京前,已官至京西道布政副使。
去年冬被选调进京,后被刘皇帝想起了,直接召到身边任内阁大学士,给刘皇帝做秘书。很多人都为宋准的际遇感到羡慕了,内阁大学士显然只是一个过渡阶段,未来的前途显然是光明一片,青云直上,指日可待。五十岁出头的部司长官或一道主官,在当下的大汉政坛,是足够瞩目的了!
隔着不远,那张大气的铜制御桉上堆放着小山一般的奏章,有些刘皇帝阅览过,但大部分是没看的,也没兴趣再看了,左右不过是针砭时政、谏言献策者,甚至不乏一些表面恭顺,暗怀指桑骂槐、借古讽今的人,那股味,刘皇帝嗅得真真的……
第368章 宰相们的异见
如枯木一般地从沉思中醒来,刘皇帝只一个抬手的动作,便让宋准心头微颤:“政事堂诸宰臣的奏章都到了吧,说说看,对于此次分封,他们是什么态度?”
闻问,宋准迅速稳定下心绪,拱手道来:“禀陛下,小赵相公盛赞陛下宏图远略、高瞻远瞩,对分封之议极力赞同,并提出迅速推动诸封国建立的意见.”
如今政事堂中有二赵,而宋准口中的“小赵相公”指的自然是广阳伯赵匡义了,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刘皇帝便忍不住问道:“赵匡义居然如此积极赞同,说说看,具体提出了什么建议?”
眼皮子抬了下,宋准道来:“小赵相公奏章中建议,如欲分封诸国,还当先行清剿治安,将诸国封地那些不服王化的蛮邦夷国、土著野人都清理掉,形成稳定局面,为皇子们扫清就国障碍;
另外,小赵相公建议,进一步推动海外移民,并改过去放任自流为针对移民,南洋诸封国每一国当有五十万到一百万移民,方可保证诸国在海外立足之基。
同时,除了过去的农商移民,还当推动中下层官吏、士林、教职人员、医师生、药工及其他手工业者踊跃南下,以填充封国,夯实统治……”
听完宋准对赵匡义建议的描述,刘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语气生硬地说道:“咱咱们的小赵相公,似乎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口气也很大啊,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移民……你说说看,赵匡义是存着怎样的考虑?”
面对刘皇帝这个问题,宋准明显愣了下,他多年在外任职,对中枢上层尤其是帝相之间的关系状态自然没什么把握,此番调任回京任内阁大学士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大汉的核心统治阶层。
但足够的政治敏感性是跻身高层的必要素质,宋准显然是具备了,而皇帝此时的口吻中,分明带有一些对赵匡义的猜疑。按捺住心头的涟漪,宋准稳住心神,小心地回道:“小赵相公想来是遵从陛下意旨!”
“诏书都还未正式起草颁布,何来的意旨?”刘皇帝淡淡地说道。
或许是年纪到了缘故,又或许是心中始终存有芥蒂,如今的刘皇帝看赵匡义是越看他越不爽,其任何言行都可能引发刘皇帝的揣测。
比如此次分封之事,赵匡义在态度上表现得如此积极,刘皇帝就忍不住想,他究竟是刻意迎合自己,还是暗怀其他什么考量。倘若是前者,他迎合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后者,其中又有什么自己不曾顾及的枝节抑或干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当刘皇帝对赵匡义持这等心态时,这个勋贵集团的代言人之一,赵家军政集团的掌旗者,未来的日子注定不好过,甚至眼下就已经难熬了,这样的情况,很可能要持续到刘皇帝驾崩。甚至一个不好,刘皇帝哪天兴致一来,直接施辣手清除这碍眼乱心之人都不是没有可能。
而仅就分封之事,实事求是地说,赵匡义的建议,也难让刘皇帝满意,太浮夸了。仅他那移民数百万的想法,就太不切实际,移民所牵涉的各种麻烦与困难,朝廷是深有体会的,安东在朝廷支持、在刘煦苦心经营,历时十多年,到如今治下在籍汉民也还不满五十万,赵匡义张口便来每国新增五十至一百万,即便作为长期目标,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这些情况,身为宰相的赵匡义不可能不清楚,但他还是顺着刘皇帝心思,唱这么些高调。而刘皇帝没有记错的话,在对外开拓上,赵匡义过去可是持保守态度的,也反对朝廷大派兵马,虚耗钱粮,用在开边拓殖上。
怎么如今,态度发生如此南辕北辙的转变,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必然存在问题。
当然,赵匡义提出的建议中,倒也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提高移民输出质量的建议上,还是很有见地的。像过去那般散养式支持,仅靠大汉商民自发行动,哪怕已经在大汉沿海地区形成了一股风潮,但规模还是不够,速度也很慢,效率也很低,也不够平衡,到如今,也到朝廷加强干预的时机了。
脑子思绪很乱,各种想法乱飘,不过刘皇帝还是保持着一张沉抑的面孔,见宋准不说话了,继续问道:“其他几人呢?”
“韩相公认为,如欲分封,朝廷在中短期内将再新增一笔巨大支出,财政上可能会产生一定困难。”宋准禀道。
“叫穷是不是每个计相的本能,韩徽当初是多么刚正的一个人,这财政使当了仅一年,事情还没开始办,便向朕喊难了?”刘皇帝不禁道。
闻言,宋准低着头,继续道:“韩相公以为,税制改革正在逐步向全国推进,朝廷税收并不稳定,财政司不得不做提前考量。即便要分封诸国,也当有所侧重,最好次第展开,对封国援助的标准也该明确,必须在朝廷财政健康稳定的前提下,不能无度地消耗国力!”
说着宋准抬眼观察了下刘皇帝,见他只是认真倾听的模样,又道:“韩相公的建议,封国可先就林邑、安东及新齐三国优先完善;安西大战方休,硝烟又起,欲罢不能,当压后,择机而立;至于南洋外海诸岛,时机尚不成熟,可再置后些,也给朝廷与诸皇子更多准备的时间,倘若仓促成行,既不利于封国建立之平稳,也不利于皇子们的安危……”
人与人显然是有区别的,若是赵匡义提这么些意见,刘皇帝定然是另外一种态度,但因是韩徽提的,所以他只是短暂的思考后,语气平和地评价道:“或许大汉的财政使,就需要一个保守的人选的来担任,韩徽建议,虽然失之保守,却也言之有物,老成谋国啊!”
心中略微感慨了下刘皇帝的“双标”,宋准又道:“至吕相公,倒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分封之议,干系重大,事关皇室朝廷,不可不慎,还当妙算周全,考虑妥当之后,再行推动,急躁不得……”
听宋准这么说,刘皇帝突然忍不住笑了,探手捂了下额头,道:“这话像是吕端说出来的!”
对吕端,刘皇帝么没有更多评价了,这从来都是个让他放心的大臣。想了想,又问道:“枢密院、兵部是什么反应?”
宋准道:“兵部杨尚书没有上奏,潘枢密认为安西战争已经耗费了朝廷大量兵力与军需储备,分封之议可,但暂时不能扩大对外战争;郭副枢密则认为,南洋的那些蛮夷小国容易征服,当地物产丰富,完全可以因粮食于地,只需遣派偏师即可,作战消耗与陆上是不同的,因此,南洋可略,坚定支持陛下分封南洋……”
嘴角再度洋溢起少许笑容,嘴里则呢喃了一句:“郭良平,他似乎也坐不住了啊!”
刘皇帝当然知道,事情绝不会如郭良平所言那般简单,但对其态度以及表现出的这股的精神,还是十分认可的。郭良平,毕竟是当下大汉扩张派的旗帜性人物,也是刘皇帝开拓主义的忠实践行者,刘皇帝对他的欣赏也是发自内心的。
点着头,琢磨良久,刘皇帝终于问到他最关心的人:“赵普呢?赵普的奏章到了吗?”
“回陛下,赵相公暂无奏章呈上!”
第369章 找上门来
杨业不上奏的原因,刘皇帝能猜得出来,这是个听从号令行事的人,只要情况不是特别严重、影响不是特别恶劣,他是不会像那些人一般咋咋呼呼,贸然进言,对刘皇帝政策指手画脚。
但赵普就不一样了,这只老狐狸是什么考虑,刘皇帝如今是完全摸不准。事实上,自赵普二度拜相之后,刘皇帝就一直摸不准赵普的心思,或许过去所谓的明察秋毫、洞察人心只是自己的主观臆测。
但如今,刘皇帝有些把握不住了,赵普这老东西完全以一种有别于过去的姿态重立于朝堂,说他无欲则刚吧,千里迢迢拖着年迈的身躯回京接受相位,本身就意味着对权力名位的继续追求,若说他有其他想法吧,主持改革的这段时间,也确实兢兢业业,脚踏实地干了许多事,得罪了不少人,尤其那些把他罢黜差事的勋贵及内外官僚。
刘皇帝眼中的赵普,身上也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人捉摸不透。按他的预料,赵普就是上表,明确反对分封,极力劝阻,,他都能接受,这种事情老赵当初又不是没做过。但他偏偏,一言不发,赵老相公几句话,是顶得上那御案上一堆奏章。
思虑着,刘皇帝又不由瞥向御案,那些在他眼中阴阳怪气的进言,实在有如蚊吟犬吠,惹人心烦。刘皇帝并不否认,上奏的人中不乏一心为公、为国为君忧虑的良臣贤士,但这样的人能有多少的。
更多的,还是一些居心不良、暗怀叵测、推波助澜的小人,当然这只是刘皇帝从自我出发的猜疑揣测,觉得这些人是在和他作对,是在忤逆他的意志。在这群情汹涌中,他再度感受到了皇权遭遇的挑战,或许有人在欺他年老……
当刘皇帝的思维往皇权、臣权的冲突角力上偏移时,海外分封这件事本身就不是此事的唯一核心了,事情也就有些变味了……
又沉吟了好一会儿,在殿中气氛几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之时,刘皇帝再度开口了,冲宋准吩咐道:“你去找赵普,替朕问两句话。第一,上元休沐,本该食饥息劳,修身养性,奈何群情汹涌,听取一些流言蜚语,便捕风捉影,妄议国政,更有甚者,播弄是非,蛊惑人心,朝廷内部如此浮躁,他这个宰相是怎么当的,就是这样和协群僚的?
其二,听闻他赵家也有亲旧扈从在海外淘金开矿,不知这些年,收益几何?”
听取着刘皇帝的吩咐,宋准有些道心动摇,不禁拱手向刘皇帝确认道:“陛下,如此质询?”
余光扫了宋准一言,刘皇帝背过双手,淡淡道:“也不需你重新措辞,朕怎么说的,你就怎么问!”
“是!”宋准赶紧应命,不敢再多问,他也看出来了,陛下对赵老相公似乎也有所不满。
大小二赵相公,官僚与勋贵两大集团的代言人,同时受到老皇帝猜疑……这大汉上层的水,实在有些深,形势之变幻也实在难测,让人胆战心惊,至少于宋准而言,很是长了些见识,也更加小心翼翼。
“启禀官家,惠妃娘娘殿外求见!”宋准离开后,殿中内侍前来禀报。
“她来做什么?”刘皇帝眉头下意识地皱起,眼神闪了一下,道:“不见!让她回去!”
刘皇帝回到御案上,蹙着眉,还是忍不住继续翻阅起剩下的奏疏,不过这一回,他不再关注这些进言的大臣们说了什么,而是费尽心机猜测他们上奏的目的以及字里列间暗含的机心……
还没有看完一道本章,内侍又来了,战战兢兢地禀报,惠妃不肯离去,坚持面圣。对此,刘皇帝又那么刹那的恼怒,但想了想,还是板着脸道了句:“宣!”
没过多久,符惠妃走了进来,岁月是把刀,终究无情地在小符脸上留下了诸多痕迹,毕竟也是五十又六的岁数了,几丝白发,几道皱纹,松弛的肌肤,下垂的胸脯……不过,那雍容华贵的姿态,一度让刘皇帝看到了符皇后的影子,心中的少许恼怒也由此散去了。
惠妃近前,看了刘皇帝一言,矮身一礼,缓缓跪下,然后掏出丝帕,也不说话,就在那里哭……
这副表现,可把刘皇帝看愣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表情也再度阴了些。不过,刘皇帝一时间也同样没有作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她,看着她表演。
女人的哭泣,有时候杀伤力是很足的,至少刘皇帝原本的“心如止水”,被她搞得有些心浮气躁了。终究还是刘皇帝忍不住斥道:“跑到这殿上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朕还没死呢!等什么时候朕死了,你再来哭丧!”
面对刘皇帝的“恶”语相向,符惠妃表情微滞,但稍作停顿之后,哭得更大声了,还是一字不出。
见状,刘皇帝一时间拿她也没办法了,想了想,语气还是缓和了几分,沉声问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闻问,惠妃这才停下泪水攻击,仰头望着刘皇帝,凄凄凉地问道:“官家何故如此心狠,竟要我们母子远别,骨肉分离?官家已然夺去我一个儿子了,还要夺走另一个?”
显然,符惠妃此来,还是为分封之事,并且是为了十五皇子刘晅。符惠妃一共生有两子一女,长女刘葭早就嫁给李继隆了,这些年一直夫唱妇随,李继隆到安西任职,也跟着去了,这常年见不到一面的。
老九刘曙虽然常在京中,但自开府之后,也过着自己的日子。而最近二十年,真正陪伴着她,也最受她疼爱的,自然是小儿子刘晅了。
从符惠妃的角度出发,她当然不会理解刘皇帝的一番“良苦用心以及“宏图大志”,只听说要封国,还是封到海外那些环境恶劣、蛮夷扎堆的岛屿上,她便迅速炸毛了。
这到底是分封,还是流放?刘皇帝何以如此心狠,刘晅尚未及冠,又不像他的哥哥们那般经过事,受过历练,如何能在那蛮荒之所开辟出一片天地来?
危险、苦楚、分离,当这些元素在符惠妃脑子里盘旋,她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的,直接找到刘皇帝这个“罪魁祸首”,前来之前,还做足了功课,至少找到了刘晅“新韩国”在地图上的哪个犄角旮旯,结果更让她惊怒忧恐不已,这已经不是被流放了,简直是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哪有这么狠心的父亲……
垂拱殿内,惠妃的哭诉仍在继续,刘皇帝却有些头大了,见全然一副妇人姿态,说这妇人的浅陋见识,刘皇帝很是心烦,更心烦的是,他连“妇人之见”都有些训斥不出口。
“好了!”刘皇帝再度打断符惠妃,眉头紧锁,低着脑袋沉吟良久,问道:“抱怨了这么多,你究竟想怎么样?”
闻问,惠妃来了精神,也不再哭泣拭泪了,仰头道:“官家要封国,妾不反对,但刘晅要留在京中地!”
“呵呵!”刘皇帝闻言,当即冷笑两声:“又要封国,又不肯去打拼,自古而今,可有坐等得到的江山基业?他在京中待着、看着、等着,让别人给他卖命创业,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370章 其志甚坚
“那我们宁肯不要这封国、爵位!”刘皇帝一番自认为义正辞严的话对符惠妃显然没什么效果,几乎不假思索,迎视答道:“还请官家收回成命!”
惠妃的语气神态,充分表达着一点:对刘皇帝所赐封国,他们母子不稀罕。而这一点,显然有些刺激到了刘皇帝,心中堵得慌,脸色也阴沉着,冷得就像殿外的凉风一般。
“刘晅呢?他为什么不来见朕?他若是不想就国,为何不自己来找朕,还要劳你这个娘,他是胆怯了,还是心虚了!”刘皇帝盯着符惠妃诘问道。
闻问,惠妃也是一副刚烈的表现,直接顶了回来,反问道:“他敢吗?官家扪心自问,你口口声声封国之事,听凭自愿,但你真的给皇子们选择的余地了吗?他们即便心存异见,又敢向你提出来吗?”
“所以你这是代替他们发声?”刘皇帝神情越发冷淡了。
不过,符惠妃此来垂拱殿,早就做好了大闹一通的准备,不达目的不罢休。别说刘皇帝一张冷脸了,就是双目中真的能喷火,也是不带怕的。
迎刘皇帝的目光,符惠妃面无怯色地答道:“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但刘晅不想远离乡土父母,去海外蛮荒做那所谓的新韩王!我也舍不得,也不同意!”
惠妃这番话,说得十分决绝,气势也很足,怒目大睁,全然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
见状,刘皇帝终于沉默了,此时的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怒火,有心发作,却怎么也发作不出来,因为缺少底气。刘皇帝,还是有底气不足的时候
沉思良久,刘皇帝放下手中被他无意识抓得褶皱的奏章,垂首看着依旧一副倔强模样的惠妃,整个人换了一副冷静的状态,语气平和地问道:“小符,几十年了,你过去在朕面前,也耍过一些小性子,但像今日这般忤逆于朕,还是第一次吧!”
刘皇帝话里隐隐带着些许回忆与感慨,符惠妃闻之,心中微动,抬眼看向刘皇帝,发现老皇帝的气势已然落了下去。于是,符惠妃也不再怒目相对,微低头,轻叹一声问道:“妾身不敢忤逆官家,今日驾前冒犯,言辞冲突,也只是本着一颗爱子之心,还望官家见谅!”
当小符说话不那么冲时,刘皇帝也更加心平气和了,看着脸上仍带着泪痕惠妃,叹道:“人母爱子之切,今日朕算是体会到了!只是,刘晅他们同样也是朕的儿子,朕难道就不爱他们?朕难道不知道海外是一片蛮荒,条件艰苦恶劣?朕心中又何尝舍得?
只不过,有些事,是必需得做一番尝试的,否则,朕死不瞑目!他们身为朕的儿子,就必须承担应有之责任。大汉的皇子,除了享受这无上尊荣,还当体会大悲大痛、大苦大难,这也是好男儿该有的担当!
似你这般护犊,将之庇护于羽翼之下,不让其经受风雨磨练,如何能够成才成器?你这不是在爱护他,而是在害他!”
刘皇帝这番话,也算是心里话了,也是足够耐心地想要劝服小符。不过,听他这番话,惠妃的态度依旧是坚定,只是语气不再那么激烈,而是同样平和地反问一句:“官家是真龙天子,有担当,存大志,难道就一定要求所有子孙都和你一样人人如龙?尺寸尚有短长,何况人?官家不觉得,如此苛求子孙,太过勉强了吗?”
面对符惠妃这么一番话,刘皇帝再度沉默了,许久都没有接话,显然,他有些被问住了。
随着这一问,二人之间的争执正式放下了,刘皇帝想了许久,不过脑子有些乱的他一时也想不清楚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垂拱殿内氛围冷静得有些尴尬之时,刘皇帝终于开口了,右手有无力地朝符惠妃挥了挥:“你先回去吧,此事,容朕再想想!”
闻言,符惠妃两眼一亮,当刘皇帝这么说时,透露出的,便是他的态度动摇了。对此,符惠妃当然要乘胜追击,从刘皇帝嘴里得到一句准话,当即道:“官家.”
当然,此时的刘皇帝既无心也无意再听她说些什么了,直接挥手赶人:“退下!朕要好好想想!”
“是!”见状,符惠妃还是欲言又止,但在刘皇帝口风松动的情况下,也不好再胡搅蛮缠了。不过,在告退之前,惠妃还是不忘提醒道:“官家若有责罚,妾在春兰殿静候诏旨!”
对此,刘皇帝又下意识地褶了下眉,并没有作话,符惠妃也不待回音,再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缓缓退出殿去。
刘皇帝则依旧一副愣神的样子坐在御案后,不知有多少年了,再度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不过,此时的刘皇帝,也无心计较这些许了,沉默沉思间,腰进一步软了下去,一副疲惫无力的模样。
良久,抬手捂了捂伤神的脑袋,撑着案头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朝殿外走去。朝野的议论,声音再大,刘皇帝也可以当作蚊声蝇唱,非议再重,刘皇帝也可以充耳不闻,一意孤行的事情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特殊的情况。
只是,当然宫廷内部,当他的嫔妃以及寄予厚望的儿子们也表露出反对乃至反抗的态度时,刘皇帝心中是有些“受伤”之感的。
刘皇帝的心肠一向是很硬的,但那是对待外人、外臣,但对自己的家人,尤其是儿女们,心中总是还存有一份柔软的地方。
而经过此事的反应,这份柔软也将无多少余地,父与子之间的心心相印,终究是一种奢望,作为皇帝,就更显虚妄了。
刘皇帝当然不是个软弱的人,那些反对与质疑声,带给他的除了深深的孤独感外,便是对此事的重新思考。
当然,不论怎么思考,分封是一定的,不容更改!他此前不厌其烦、反复阐述的那些理由与目的,并不是场面话,而是发自内心的一项追求。虽然对一个彻头彻尾的封建帝王而言,谈国家理想、民族未来有那么些不真实,但在被这个世界不断同化的同时,刘皇帝内心深处仍旧存有一些根植于脊髓中的念想,野心也好,奢望也罢,都是在自感时日无多之时,刘皇帝想要给大汉也给他的子孙指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思虑间,刘皇帝的表情再度坚定起来,朕有这么多儿子,即便有软弱不成器者,但仍有可作依靠的,刘昀,乃至刘曙。就算儿子不行,有孙子,曾孙!
即便子子孙孙不行,大汉宗亲勋贵,还有亿兆子民,总能出现些英雄豪杰吧!
不论如何,分封之志,断不可改……
当然,“符惠妃大闹垂拱殿”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至少此时刘皇帝内心已不再顽固地奢求所有儿子们都追随他的脚步,遵从他的意志,都能闯出一番天地。
“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得,任其去罢”一缕叹息自刘皇帝嘴里发出,带着少许失望与无奈。
春日的光芒很淡,照在刘皇帝身上,地上甚至看不出影子,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天高云淡之下,刘皇帝的身影越显孤单了。
第371章 慰问=送行
刘皇帝这双老腿是越发不中用了,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站不住了,缓缓弯腰坐下,右肘轻轻地支在地面,以一个侧卧的姿势靠在御阶上。
“官家!”出神之际,喦脱的声音响在耳边。
侧首抬眼而望,只见喦脱一如既往卑敬小心的行礼姿态,刹那的恍忽后,刘皇帝恢复了仰面而卧的姿势,轻轻地问道:“向星民怎么样了,病得严重吗?”
闻问,喦脱赶忙拱手答道:“温国公病情甚重,卧榻难起,据太医说,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哦……”闻答,刘皇帝愣了下,方才缓缓应了声,问道:“朕有些记不清了,向星民今年多少岁数了?”
喦脱不免诧异地看了刘皇帝一眼,要知道,就在去年,刘皇帝还亲自出宫参加了向训七十五周岁寿诞。惊讶在眼神深处一闪而过,喦脱语气平稳地说道:“回官家,温国公今岁已然七十又六!”
“将近耄耋,也算高寿了!”刘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犹记得,太原起兵之前,向训数百里投军,不为先帝所用,被朕纳入麾下,从此得一臂助,数十年出入禁从,悉心竭力,生死相随;犹记得这只旱鸭子,被朕赶上架去执掌靖江军,为了习练水性,差点淹死,淮南大战,以弱势水军,护看王师后路,连立殊功;犹记得偏师伐蜀,一举荡平川蜀六十州,西南从此而定……
一转眼,平蜀都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吧,朕怎么觉得,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故人凋零啊!这世间于朕,却是越发寂寞了……”
刘皇帝一番动情的感慨,昏花的老眼甚至显得有些红润。然而,稍微显得有那么些怪异的是,向训人还没去呢,刘皇帝已经进入到痛失故人的哀伤之中,像念悼词一般回忆起往事,诉说着当初的峥嵘岁月,而刘皇帝流露出的情绪,又显得格外真挚,不似作假……
喦脱自然不愿意看刘皇帝沉浸在这种负面的情绪之中,忍不住出言宽慰道:“官家,吉人自有天相,温国公是元从功臣,是大汉的柱国,上天也会多加庇佑的,也许过两日就有所好转,亲自进宫来向官家问安……”
对其所言,刘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向星民又没什么话让你带给朕?”
喦脱脸上闪过少许尴尬,不过也不敢欺瞒刘皇帝,低头老实地答道:“温国公已然口不能言……”
这个回答已然说明一切了,片刻的沉吟过后,刘皇帝坐起了身子,望着头顶泛蓝的天空,长长地叹息一声,吩咐道:“安排一下,明日……,不,今夜朕亲自过府,看看老臣,也算,为他送行吧……
朕也有许久没有单独与他谈过话了,若是不能言语,或许只能朕说给他听了。
也不知他现在是怎样一副病态,英雄迟暮,思之实令人感伤啊……”
“官家!”刘皇帝嘴里碎碎地念叨着,还是进入到喦脱有些担心乃至恐惧的状态中,不由轻轻地唤了一句,语气关怀,但更想将刘皇帝从那种负面的情绪中拉出来。
“朕无事!”不过,刘皇帝终究不是什么脆弱的人,很快就变了脸,面色也变得漠然起来,冲喦脱摆了摆手。
“二十四臣今何在,向星民若去,朕将更加孤单了……”刘皇帝轻摇着头,语气中还是流露出少许复杂的意味。
向训毕竟不同他人,这可是最早跟随刘皇帝的就旧人了,与张彦威、郭荣、慕容延钊、马全义、韩通、杨业是同一批人,早年更是帝党的中坚将帅,资历之深后,功勋之卓着,随着一个个功臣元勋的故去,在当朝已经无人可比了。
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年,向训也和大部分开国将帅一般卸职交权,退居二线,但他也是勋贵及军中的一杆大旗,只是不如赵匡胤那般让人瞩目,也令刘皇帝猜忌罢了。而论亲近程度,不管是前中期,还是现在,在刘皇帝心目中,也只有杨业能与之相比了。
只是,如今这一杆旗帜,也要降落了,以此时刘皇帝的心境,心中如何能没有点感触。
不过,即便是向训,也难以让刘皇帝过于暗然神伤,很快便恢复了些平静。
或许是心思太深,念头太杂,此时反而有些空荡荡的。大概是想要换换心情,刘皇帝注视着小心翼翼侍候着的喦脱,饶有兴趣地问道:“喦脱,朕听说你也收养了一个儿子?”
喦脱闻言微惊,怎么一下子跳跃到此事上了,大脑疯狂思索,猜测不断,莫非官家对此事有意见?还是那孩子犯了什么过错,被人举报给官家了?如果是,会是谁,王继恩那只老狗?还是其他大臣,御史言官?
心思转动间,喦脱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应道:“回官家,小的乃是无根之人,一心一意,只望伺候官家,别无所求。只是,前几年,乡里有族老来,给小的介绍了一个同宗晚辈,小的见其颇为伶俐,又甚投缘,耐不住族老劝说,不好拂老者之愿,因而收为养子……”
“怎么如此啰嗦!”听喦脱像汇报公务一般絮叨,刘皇帝老眉微蹙,道:“你那养子是什么情况,如今是作何营生?”
闻言,喦脱更加小心了,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莫非真犯了什么事?
“小的将之安排在安阳,给他置办了一座宅院,几亩薄田,让他用心读书……”喦脱道。
“多少岁了?”
“年十九。”
“倒与刘晅是一般大的年纪!”刘皇帝滴咕了一句,而后意味深长地问喦脱:“安阳,朕倒也忘记了,你也是安阳老家出身的人!既然就这么一个养子,为何不安排在京中,榻前尽孝?十九岁,也可以安插一个职位了,以你喦大官今时今日之地位,安排一个七品职事,想来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吧……”
刘皇帝这话说得轻松,甚至有几分调侃的意思,但喦脱闻之却不由冷汗直下,不敢怠慢,慌忙表态道:“官家容禀,宦官收养义子,本就是惹人非议的事。小的行此事,也仅为全一点香火延续之私念,因而将之放在安阳,远离是非。
小的得益于官家宠信,固然有些影响,但国家官职,那是公器,岂敢私相授受,有负官家隆恩。
小的对养子,并无厚望,自然不需像皇城使那般,将四大义子都安排到位,引为羽翼臂助……”
一番陈情到最后,喦脱还不忘在刘皇帝面前给皇城使王继恩上上眼药。
不过,对于这两大宦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刘皇帝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的注意力,仍在喦脱的那个养子身上。
想了想,刘皇帝澹澹地问道:“上元之夜分封之议你也是在场的,朕有意把刘晅分封到南洋,你那养子与他年纪相彷,让他与刘晅一起出海就国,不知你舍不舍得?”
闻言,喦脱呆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刘皇帝竟然存着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躬身道:“小的一辈子只为伺候官家,小儿若有幸侍候十五皇子,那也是他的荣幸,传将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官家若有谕旨,小的也无不舍之意……”
听喦脱如此表态,刘皇帝呵呵笑出了声:“观你犹豫之态,便可见言不由衷了!对养子尚且不舍,何况血脉至亲?”
言罢,刘皇帝便陷入自己的思索中了,不再多言,也不再对此事有进一步的定论,让深为关切此事的喦脱心悬着,颇为不安。
……
夜下,温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几道影子映照在地面。刘皇帝缓缓地走出府门,他已经见完向训了,喦脱并没有一点欺瞒,向训确实不行了,形容枯藁,气息微弱,已至弥留。口不能言,只是那双老眼在看到刘皇帝亲至之后,方才表现出一种激动之情。
面对将去的老人,刘皇帝也是一个老人的表现,忘却了君臣的身份,握着向训的手,说着一些体己话,也再度回忆起与向训有关的峥嵘岁月、乾右往事,心平气和地给向训送着行,直到他入眠,这种待遇,就连符皇后当年都没能享受到……
不过,今夜之后,刘皇帝恐怕再也摆脱不了“老臣杀手”这一个称号了,当然,值得他亲自出宫登门慰问看望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了。
第372章 正常说话!
府门前,向训的几个子孙都在,不过人数并不多,子子孙孙加起来,也就五个,与那些枝繁叶茂的勋贵之家相比,向训一家算是血脉单薄了,并且都略显平庸,除了长子向德明之外,再无什么出众者了。
向德明此时仍在安西任职,担任安西军的后勤大管家,因此刘皇帝将目光放在向训的次子向昱身上,问道:“你现在官居何职?”
向昱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是向训老来得子,一向宠爱,教养也还好,看起来比较温和,文人气质浓厚。
有些未经世事磨炼的模样,面对刘皇帝问话,有那么些局促,不过哀伤的情绪能够掩盖些许表现的不足,只见向昱红着眼眶应道:“得蒙家父荫庇,陛下赐福,臣现居朝请郎!”
朝请郎是文散官,正七品上,虽然是虚职,但级别不算低了,对于这些功臣勋贵子弟,看在他们父辈功劳的面子上,朝廷都会酌情给予一些恩典,但想要有更大的成就、更高的权势地位,还得靠自身的素质与本事,至少在当下大汉的政治生态中是这样的。
向昱,显然不如他的兄长。不过,此时的刘皇帝就表现得有些感情用事了,又或者为了表示对向训的尊重与惋惜,当即说道:“低了!大好男儿,怎能满足区区七品虚衔!明日去吏部报到,让吕端给你安排一个实缺!”
闻言,向昱愣愣地望着刘皇帝,待喦脱给他使了个眼色之后,方才反应过来,赶忙谢恩。
刘皇帝看着他,语气严重地道:“朕听说你是向星民最喜爱的儿子,好好干,不要堕了你爹英名!还有,好生照顾你爹!”
“臣遵命!”听刘皇帝这么说,向昱又不禁哽咽道,他不算精明,却能感受到,刘皇帝这已经在帮向训安排后事了……
“二十四臣……”踩着脚凳登上銮驾,刘皇帝再度念叨了一句,停在车辕上思索几许,而后扭头对喦脱吩咐道:“即刻派人去一趟江宁,面见寿国公,替朕带一句话,就说,让他好好保重身体,好好给朕活着,待朕六十大寿之时,还要与他把酒言欢!”
“是!”喦脱立刻应道。
刘皇帝的话,有的时候是需要反着听的,不过以喦脱多年对刘皇帝心思的揣摩经验,此时这番关怀寿国公李少游的话,定然是真切的,是发自肺腑的。
毕竟,向训若一去,那曾经朝野羡慕、举国瞩目的乾右二十四臣,就剩寿国公李少游一根独枝了。
……
即便阳光明媚了,初春的晨风依旧寒着,春日高起,雍王刘承勋进宫觐见。垂拱殿前,被刘皇帝赶到殿外侍候着喦脱见了,殷勤地迎了上去,面带焦色地拜道:“小的参见大王!”
刘承勋向喦脱点头示意了下,下意识地向大开着殿门内望了眼,习惯性地问道:“陛下可在?”
“在!”喦脱迅速地点点头,然后道:“大王来得正好,还请好生劝劝官家,官家已经一日夜不曾进食了!”
一听这话,刘承勋的脸色立刻变了,严厉地斥责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是小的们罪过,只是,官家这两日心情不佳,实在劝不动啊……”喦脱道。
听喦脱这么说,刘承勋没有再理会他,也不待通报,径直往里去了。倒也不是逾越不守规矩,只是雍王刘承勋拥有不经通报而面见刘皇帝的特权,只是寻常时候他不用罢了,但眼下可不是平时,皇帝都那么久不进食了,坏了身体怎么办……
至于刘皇帝为什么心情不佳,刘承勋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他又没闭目塞听,身处京中,对最近的分封风波以及温国公病重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不过,在刘承勋看来,恐怕还是前者更让刘皇帝心烦。
殿内,刘皇帝正盘着双腿,以一个瑟缩的姿态靠在御座内,手里翻阅着公文。与一般臣工上呈的奏章不同,刘皇帝手里的属于密报,乃是皇城司以及武德司汇报给刘皇帝的西京朝野舆情观测。
相比于单纯地依靠猜疑揣测,如今的刘皇帝也越发依赖于这两大特务机构的情报消息了,而结果,更加让刘皇帝心头郁结了。
就汇报所呈现的结果来看,朝野之间对刘皇帝分封提议,看衰者多,看戏者众,且随着时间的发酵,趋势越发明显,只有少数人在赞叹刘皇帝的开拓进取之外,而这少数人中,也未必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护的,至少在刘皇帝看来,其中谋求幸进的投机分子恐怕要占大多数……
“陛下!”隔着十步远,刘承勋郑重地向刘皇帝一礼。
抬眼看到自家兄弟,刘皇帝阴沉的表情释然了些,露出笑容,冲刘承勋道:“你来了,坐!”
刘承勋谢恩,不过并没有入座,看着刘皇帝带有菜色的面庞,关心道:“听闻陛下已有一日夜未进食了?”
闻问,刘皇帝摆摆手,有些无所谓地道:“没心情,没胃口!”
闻言,刘承勋摇摇头,劝慰道:“这可不行,膳食还是要定时享用的!什么事,也不比您的身体更重要,还望陛下早些用膳,保重御体,朝廷可离不开您……”
“呵呵!”刘皇帝笑了笑,澹澹道:“朕可没有那么重要,朕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没了朕,朝政就无法正常运转了?百姓就无法生活了?
何况,每个人都在劝朕保重身体,但难知机心如何!这宫里朝内,只怕盼着朕早死,好解开给他们的限制与约束者,恐怕不在少数吧……”
刘皇帝澹澹然的一番话,让刘承勋面色大变,几乎本能地低下头去,这话可不敢乱接,哪怕他是雍王,刘皇帝的亲兄弟。
不见刘成勋反馈,刘皇帝回过神来看向他,注意到他鹌鹑一般的姿态,不由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刘承勋深吸了一口气,埋头作揖道:“陛下这番话,让臣诚惶诚恐!”
“你怕什么!”对此,刘皇帝有些不耐地说道:“朕说的又不是你!”
大概是自觉反应过激,有些严厉失态了,刘皇帝平复了下心情,以一种平缓的语气道:“你是朕的亲兄弟,是朕的体己人,和外人不一样,也无话不可说!”
对刘皇帝此言,刘承勋此时心中是半个字都不信,他这一生,可都是照耀于刘皇帝光芒之下,也笼罩于其阴影之中,如此几十年了,到今时今日,他哪里还敢真把刘皇帝当哥哥看待?连二哥都有好些年没叫过了……
“陛下信任与厚遇,臣万分感激!”刘承勋只能这么表态。
显然,刘承勋在刘皇帝面前也是不可能再向少时那般放开了,刘皇帝心中稍微感慨了下,转移话题问道:“你也多日未进宫了,今日来见朕,所为何事?”
“多日未见,前来看望一下陛下。”
“不见得吧!朕如今在你们眼中,恐怕早已视为恶虎了吧,避之犹恐不及……”
“陛下!”刘承勋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刘皇帝如此尖刻的言辞以及谈话方式,不由得大声了些,格外郑重地道:“不论陛下怎么想,不论管他人如何想,至少臣无愧于心,也无愧于陛下!”
刘承勋这番表明心迹的话,说得是斩钉截铁,甭管是否事实如此,至少气势做足了,而刘皇帝还真被震了下。
看着一脸严肃的皇弟,刘皇帝轻舒了一口气:“朕近来,心情一直不畅,说话有些冲,莫见怪!”
“臣不敢!”见刘皇帝有正常说话的趋势,刘承勋立刻伏低,态度再度恢复了平日的谦恭温顺。
“你也是为分封之事,前来劝朕的吧!”刘皇帝悠悠道。
刘承勋略作沉吟,应道:“陛下英明!”
看着刘承勋,刘皇帝也郑重地说道:“朕不管是谁找了你,也不管你究竟是作何考虑,但是朕,不需要你们来劝,朕脑子清醒得很,还没老湖涂!”
第373章 被逼无奈
面对愁眉苦展的刘承勋,刘皇帝也在舒了口气后,缓缓道:“臣子们都不乐意,朕再倔强,岂不是强人所难。与朕一条心的,朕鼎力支持,至于其他,任其自由!不过,有舍有得,有得有失……”
刘皇帝话里透着点禅机,同样也带着那么些微妥协的意味。刘承勋此来,本也只是感舆情之汹涌,出于一份关怀,想要开解一下刘皇帝,但打好的腹稿还没说出口,刘皇帝已然一副彻悟释然的模样,这反倒让刘承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承勋一时没话说,刘皇帝则不然,看着这个弟弟,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表情,兴致盎然地问道:“三郎,你与朕可是一条心?”
这话问的,刘承勋能说不是吗?脑中闪过诸多念头,刘承勋垂首谦恭地道:“陛下若令,臣在所不辞!”
“又是在所不辞!”嘴里念叨了一下这个几乎听出耳茧的词,刘皇帝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都前倾了,老眼格外有神地看着他:“你是、渡海出使,亲眼见识过外洋风光的人,你对海外分封,该是另外一番感触,至少不会那般排斥吧!”
刘皇帝这话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然而刘承勋真的很想回答刘皇帝,正是因为出去见识过,才对刘皇帝的分封议案不太认可,才觉得刘皇帝的想法太不成熟。
刘承勋当然不会像那些没见过真正世面的市井愚民一般,对宣慰司乃至那些出海归来的商民宣扬的那一套信以为真。海外开拓垦殖,哪里是容易的,或许有良田沃土,黄金珍奇也确有其事,但那些都是需要用命去挣的。
就刘承勋的了解,这二十多年,前前后后有大几十万人南下来了,但活下来,生存下来的,不足一半,死亡率大汉过去发动的任何一次战争都高
面对此时的刘皇帝,心里话自然不敢照实了说,但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番:“海外确实别有一番天地,大可作为,但却需要足够的时间与耐心,难以一蹴而就,秦征百越,至前汉五帝三越方为中国固有之领土,何况远悬海外的那些岛屿、雨林。
臣子们的担忧也非杞人忧天,而是结合实际的考量,陛下高瞻远睹之余,或可听取一些下情,毕竟兼听则明嘛……”
刘承勋这一番话,让刘皇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说来说去,连你也觉得外面那些臣子反对得有道理!我此前还在顾虑,上元之夜所议分封,只考虑到皇子,而忽略了你这个兄弟,怕你以及宗室子弟们觉得朕偏心,如今看来,却是朕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皇帝这么说,刘承勋哪能继续绷着,立刻变了脸色,赶忙道:“陛下言重了!”
“那你回答朕,若给你一个封国,是否愿去?”刘皇帝不管其他,直勾勾地盯着刘承勋。
刘承勋很想给这个难缠的皇帝哥哥一个干脆的答案,但当真做不到,犹豫几许,方才咬牙应道:“但凭吩咐!”
与刘承勋对视了一会儿,见其情绪逐渐平静,目光逐渐坦然,刘皇帝终于别过头,笑了笑:“罢了!朕说了,不强人所难,连那些不肖子都不苛求了,何况你这个唯一的兄弟?”
大概是感受到了刘皇帝内心的失望乃至不满,而刘承勋显然并不愿如此,在考虑几许后,突然开口道:“若陛下需要一个为王前驱者,臣愿往!”
“当真?”刘皇帝有些惊疑,然后道:“你若是为了迎合朕,大可不必!这几日的风波,朕已经想开了,去则去,留则留,如此而已!”
闻言,刘承勋轻叹一声,道:“陛下的理想与器量,臣学了几十年,也无法领会,只有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听从陛下倡导。出镇南洋,宗室之中,怕是没有比臣更合适的了,就让臣为宗室,也为天下人做个表率吧!”
刘皇帝仔细打量了刘承勋两眼,虽然这个兄弟的态度十分坦诚,但他并不能看出其究竟存着怎样的想法。不过,听刘承勋如此表态,刘皇帝心中还是油然而生一种欣慰感,至少有雍王的牵头,不至于让他的“分封大计”成为一个笑话,落得个一地鸡毛的结果,或许就是在给自己挽尊?
思及此,刘皇帝不由露出点笑意,目光也柔和了许多,稍作思忖,刘皇帝一摆手,大方地道:“你是去过南洋的,又待了一年多,朕就不指定了,你看中了那块地盘,直说,朕断无不允!”
刘皇帝既然这么说,刘承勋也就不客气了,只稍微思考了下,道:“臣有一个想法,只恐陛下舍不得!”
刘承勋这么说,刘皇帝心中立刻就生出了警惕,老三不会提出什么为难的想法吧,口风也不免带上了点转向:“先说说看,只要合适,没什么舍不得的!”
刘承勋道:“当年出使之时,船队曾停泊于流求港口,那里久沐王化,商旅停靠聚集,汉民以十万计……如今流求府在福建道辖下,然终究隔海相望,道司既重视,政策政令达也需浮海传达,多有不便,朝廷对流求的治理也更多是放任自流。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将之纳入封国考虑?”
听完刘承勋的意见,刘皇帝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然迟疑起来了。
毕竟是流求啊,这可是大汉诸多海外领地中,经营得比较成熟的地方了,这可不在刘皇帝的分封计划之内,就像安南道一般。
至于隔海不便管理的说辞,在刘皇帝这里也同样说不过去,在海外贸易发展壮大的过程中,流求的发展可谓是日新月异,南来北往的商船商旅,带给了其巨大的发展动力与空间。
作为与福建隔海相望的宝岛,历史渊源又深,刘皇帝根本不怕其孤悬海外,脱离掌控,南海舰队可常驻有一支海军。
有这些因素在里边,刘皇帝的内心倾向,不言而喻。但大话已经放出,干脆拒绝,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因此刘皇帝轻笑道:“你的眼光不错,流求是个好地方,各项条件也很不错,但这恰恰不在朕分封计划之内,此前也从未考虑过将流求作为藩王封地。这可不是南洋那些岛屿,至少也得考虑一下福建道的感受吧!”
刘皇帝这番话说服力可不够,当然刘承勋也能感受到刘皇帝的不乐意,面无异状,刘承勋退而求其次,又道:“若流求不合适,那唯有良平岛了,臣当初在那里居住了半年多,还算熟悉……”
这可是南洋交通线上的要隘,海上商路的枢纽啊!刘皇帝有些不满地瞥了刘承勋一眼,怎么尽挑要害地方?
当然,这话刘皇帝又不好说出口,毕竟,平心而论,纵览南洋,眼下也只有良平岛具备分封的条件,虽然只是一个弹丸之地,但经营多年,也可依托其进行蚕食扩张。
想了想,刘皇帝道:“良平岛朕自然舍得,只怕枢密院与海军不愿,当年为了寻找一个南洋舰队驻港之所,郭良平宁肯发动一场战争,把三佛齐这个友邦都得罪彻底了……”
说到底,还是刘皇帝自己不乐意,只能把海军、把郭良平拿出来说事。这一点心理,刘承勋可看得明明白白,瞟了刘皇帝一眼,心中暗叹,刘皇帝的真正意图,还是得让他们自己去拼、去抢,说开拓,真是一点折扣都不打。
只是,开拓何尝容易啊!更别提,刘承勋也是五十多岁的人,这把老骨头即便有雄心壮志,只怕也承受不起啊……
想了想,刘承勋忽地咬牙道:“既如此,那就只有强取豪夺了!灭其国,占其地,而后封国!”
第374章 推倒重来
难得听刘承勋说出如此具备攻击性的话,刘皇帝当即来了兴趣,嘴含浅笑,好奇问道:“你所提的‘国’,具体所指是哪里?”
见刘皇帝兴致盎然的模样,刘承勋还是那副决决然的模样,沉声道:“既然已经得罪过三佛齐国一次,那不若再得罪一次,再打一次!”
闻言,刘皇帝不由笑出了声,道:“朕记得你说过,你在出使时,那三佛齐国王王对伱可是盛情款待,你如今却想灭其国,是否有些不厚道了!”
面对刘皇帝的调侃,刘承勋淡定地回道:“不过是迫于大汉国威罢了,但臣能感觉得到,三佛齐国君臣是棉服心不服,毕竟大汉断了他们一条大财路,如今只是碍于形势,不得不蛰伏,倘有变故发生,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重新抢占良平岛,控制南洋东西商旅交通的黄金水道!”
“这些话,当初你曾提过,但不像今日说得如此清楚!”刘皇帝收起了谈笑的态度,变严谨了些,指着刘承勋道:“你们这些人,平日里都喜欢藏着掖着,还是得逼逼你们才行!
你的想法朕知道了,朕现在就允诺你,会在三佛齐的领土上给留块封国,那三佛齐若敢抗拒,如你所言,灭了便是!”
刘皇帝在这豪言壮语的刹那间,仿佛恢复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堪称霸气侧漏。
当然,他说的也有点废话的意思,刘承勋可不是那几个对南洋了解寡陋的皇子,按刘皇帝此前在南洋对几个儿子的分封对策,本身就没把那几个南洋土著政权当回事,就是冲着夷灭其国去的,突出一个霸权主义。
就说“苏门答腊”岛,那可是人三佛齐国起家之地,从巨港开始,花了几百年才统一苏门答腊并逐步扩张到马来半岛,影响力曾一度深入到中爪哇,在过去的百年,正处于三佛齐国强盛之时。当年朝廷为了分享黄金水道的利益,悍然发动战争,随着这些年对南洋各地诸国了解的深入,从事后来看,是担着极大风险的。
即便是现在,大汉对南洋的影响力在增加,也不断又汉人南下,朝廷的重视程度也在不断上升,但并不稳固,说严重点,甚至有倾覆之危。
至少,就近些年的情况来看,在马来、苏门、爪哇三岛上,攻击汉商汉民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多,虽然都是一些不开化的土著势力,但难说背后没有三佛齐抑或快统一爪哇的东爪哇政权在使绊子。
由于亲身抵达过的缘故,刘承勋对当地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因此并没有白得一个封国的欣喜,更多的是一种无赖。
“多谢陛下!”不过,看皇兄那般兴致勃勃的模样,刘承勋还得应承着谢恩,紧跟着,语气颇为悲凉地道:“只是,臣已然年过半百,此一去,也不知是否还有回朝再见的一日,二哥,你可一定要保重啊……”
见刘承勋都快哭出来了,刘皇帝也愣了下,然后笑骂道:“朕有说让你即可南下吗?你是朕的亲兄弟,朕岂能不念手足之情,不考虑到你的年纪?
这种开拓拼搏之事,还是让年轻人去吧!朕会同枢密院抵定出个攻伐计划,然后派兵南下,到时候,就让刘淳跟着去。
你暂时待在京中陪着朕,享享福,带带孙儿,等形势明朗了,再出海就国。儿子打天下,老子坐天下,又不是没有前例!”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承勋下意识地抹把眼泪,迟疑道:“只是刘淳毫无领兵经验……”
在这一刹那,刘承勋心想还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毕竟他过去多次出镇地方,虽然也未亲自领兵,但也坐镇着平定过好几次乱事,经验总归要丰富些。若是让刘淳去开拓,刘承勋是不放心的,不是不相信自家儿子,而是爱子之忧,毕竟刘淳可是他最看重的儿子。
刘皇帝则摆摆手,道:“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你羽翼下的雏鹰,该单飞了!治兵不行,治政驭人总可以吧,朕观刘淳侄儿在长沙就干得不错,为政也是四平八稳,当初也在禁军中历练过,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建立一个封国,可不只是大兵征伐,攻城略地那么简单,刘淳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承勋不好再拒绝了,看刘皇帝那表情就知道,他正兴奋着呢。同样的,这样的安排,刘承勋心中的矛盾与纠结,比刘皇帝让他直接去南洋还要强烈……
“好了,此事暂且这么定下,朕还要再琢磨琢磨!”刘皇帝挥手赶人了。
刘承勋抬眼望了望刘皇帝,却没告退,再度拱手道:“臣还有一请,望陛下应允!”
“讲!”刘皇帝脸色微沉,脾气说变就变,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刘承勋轻声道:“还请陛下用膳!”
还以为是什么事了,居然是劝自己吃饭。刘皇帝反应过来,打量着恢复平静的弟弟,哈哈一笑:“就冲你雍王的面子,朕就得吃点东西!”
“与你交谈一番,朕还真有些饿了!”说着,刘皇帝摸了下自己松弛凸出的肚子,扭头冲外头唤道:“传膳!”
喦脱在殿门前候着,关切得很,听到刘皇帝的吩咐,立刻来了精神,急急忙忙地道:“快!快传膳!官家用膳了!”
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有些滑稽,也多少有些令人感慨。
雍王退下后,心情转好的刘皇帝好好地安慰了下自己的胃,一连喝了两碗粥,两张饼,两盘菜。
饭饱之后,又迅速投入到他的“分封大计”之中。与刘承勋一番交谈后,他心中的想法再度坚定了,只是比起此前的自娱自乐,终于多了点灵活,说到底,刘皇帝是想要做成事的,也不愿搞得上下不服,闹出个难看的结果。
当日,刘皇帝再度把他的龙子龙孙们召集到一起,同时还有包括雍王、徐王在内的宗室子弟,以及政事堂诸宰相和硕果仅存的一些功臣老贵。
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后,刘皇帝反复明确表示,分封之事,一切听凭自愿,不想去的闭嘴,有意愿的可主动请示,给他们三日的时间考虑。
同时,刘皇帝也要再做一些细致深入的考虑,也要听听大臣们的想法与意见,这种事情,借用朝廷之力太多,也需要与朝廷的衮衮诸公筹谋,方可成行。
刘皇帝此前的计议,藏着掖着,自专其是,强势是强势了,但可行性实在不高,那就是地图开疆,大抵也是这些年地图看多了缘故……
当刘皇帝态度软化了,表现出对臣子们的尊重后,气氛也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还是有人顾虑重重,持反对意见,但已经有了考虑空间,并且不少人都开始用心思考着提出一些可行性建议。
在这个过程中,刘皇帝又不免发出一些带着怨艾的感慨:当初自己要推动一项政策,哪里像如今这般束手束脚,这人老了,威慑力就是不足了,下面人的心思也多了。
这虽是刘皇帝私下里的感慨,但还是迅速地传扬了出去,在大汉上层权贵中流传。
很多人听闻的第一反应就是,陛下又多疑了,然后就开始自我评估,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别被老皇帝拿起来发泄处置,那就太冤了……
第375章 郭枢密觐见
“枢密副使臣郭良平,奉诏觐见!”
伴着一道铿锵有力的高唱声,垂拱殿的大门缓缓打开,郭良平正步入内,直至御前,抬眼瞄了下端坐御案后的刘皇帝,提袍屈膝,虔诚地再叩首。
“免礼!”见其这副姿态,刘皇帝手一摆,淡淡道:“这不是朝会,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不必如此拘谨,起来吧!”
“谢陛下!”郭良平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态度,郑重地叩谢之后,方才起身。
“坐!”刘皇帝手一伸,指着殿中的一方小案。
“谢陛下!”郭良平再拜谢,谦恭姿态,一如既往。
落座之际,郭良平又小心地瞟了眼刘皇帝,老皇帝神情漠然,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只一个眼神,便让人心悸不已。殿中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刘皇帝沉默不语,郭良平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是心中不断的猜测着刘皇帝召见自己的原因。
过了好一会儿,刘皇帝方才轻声问道:“这两年枢密院的职事,感觉如何?”
把握不准刘皇帝的脉,郭良平只能谨慎地应道:“有潘枢相领导指挥,臣只需听令而行,一切如军中一般而已”
“呵呵!”刘皇帝顿时发出一阵嗤笑,而后意有所指地道:“这可与朕听到的,有些不同啊!朕听闻,你与潘美,平日里多有意见不合,尤其是海军的事务上,屡有冲突!”
面对刘皇帝的质疑,郭良平面带尴尬,下意识地站起来,躬身道:“臣与潘枢密只是政见不合,并无私怨,也未影响军政之运转,相忍为国的道理,臣还是明白的!”
自从回京被拜为枢密副使后,郭良平便正式成为大汉海军势力的代言人,不再局限于南方海军、郭氏派系,站在更高更大的舞台,扛起海军这杆大旗,在朝廷军队“冲锋陷阵”,争取利益。
当然,在郭良平在担任枢密副使的这段时间内,枢密院并不平静,郭良平的上位,就像一只鲶鱼搅动着军队内部风云。
这其中,既有郭良平个人原因,也在陆海之争的大局之下。郭良平这个人,性格是有些强势的,行伍作风也格外浓烈,这样的作风,在领军之时一言九鼎,到了枢密院还保持着,那就难免得罪人,毕竟枢密院虽是大汉军政权力中心,管着全天下的军队,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官僚机构,并且官僚化的趋势越发明显,不知收敛,是会得罪人的,而郭良平,显然得罪了不少人。
郭良平是少年从军,青年之时便跟着父亲在海军服役,也参与过北伐,后来独立领军,打造南洋舰队,横海远洋,大振国威。
当初还在南洋之时,在朝中就受到了不少攻讦,说他专权跋扈,肆意妄为,在南洋更有诸多为非作歹之举,强取豪夺、任用私人、敲诈外国友邦什么的也没少做,可以说是恶迹斑斑。当然,最恶毒的攻击,还属有人举报说郭良平把南洋舰队培养成郭家的私兵,将士只听军令,而不认朝廷指挥
只是当初刘皇帝对郭良平格外喜欢,尤其欣赏其锐意进取,那些流言中伤,虽然有些确实刺激到了刘皇帝的敏感神经,但并没有过于在意。相反,在刘承勋一行返京之后,加官晋爵,委以重任,表现出更大信任。
如此,也难免助涨了郭良平骄傲之心。在大汉军队高层,尤其是老一辈的将帅之中,郭良平的名声并不好,羡慕嫉妒恨是一方面,在老一辈人眼中,郭良平只不过是逢迎陛下的幸进之徒,走了狗屎运罢了,真要论战功,他那两次远洋,与三佛齐打了一仗,占了一个弹丸之地,根本拿不上台面。
资历浅,功劳轻,却爬上了高位,官职、爵位都胜过一大批老贵,这如何能让那些自认为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方争得功名爵位的将领们服气。
另一方面,则陆军将帅们对海军的排斥了。这大汉天下,可是马步军将士们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当初水师也不过是辅助部队,帮忙运运粮草军械,在很多将帅眼中,其地位比后勤辎重部队强不了多少。
谁能想到,三十多年之后,这水师还成精了,也不叫水军了,改称什么海军,竟然开始有与马步军分庭抗礼的趋势,简直反了。而在海外贸易拓殖的过程中,海军是耀武扬威,也从中大获其利,两次远洋与三佛齐战争,海军都是大发横财。
海军靠着行船使舵,欺负蛮夷土著,吃得盆满钵满,他们陆军呢,戍边剿贼就不必说了,唯一大扩张的方向安西,那是用儿郎们的命去拼,抢夺的东西还不够抚恤将士的。两相对比之下,海军可就轻松了,日子也太滋润了,更让人不忿的是的,当初打三佛齐,作战的主力是从安南及两广抽调的马步军啊,陆军这边怎能心理平衡。
因此,郭良平在枢密院的日子并不如意,从上任伊始,便一直受到压制与排斥。枢密使潘美的心胸并没有那么狭窄,他也知道海军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但作为陆军将帅出身,又不得不考虑整个陆军的情绪,因此,在日常工作中,是能调合调合,不能调合,屁股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马步军这边。
现实情况就是如此,别看海军这些年发展得不错,很是风光,但军队的话语权,还是牢牢地掌握在陆军手中的。仅从高层来看,枢密院如今四名枢密副使,三个都是出身马步军,具体工作也是负责陆军事务。
面对排挤与打压,郭良平也是脾气不改,处处相争,尤其在海军工作上,更是寸土不让,争军费,争兵额,争给养,一点亏都不肯吃。当然,最后吃亏的,往往就是郭良平,争不过,就是争不过,但不得不争,那股锐气不能丢。
只是这种毫不妥协的作风,强硬到蛮横的作风,也确实惹人厌恶,在实际工作的过程中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使得矛盾加剧。
随着时间的推移,郭良平的刺头属性越发明显,潘美对其耐心也在逐渐消磨,到如今,已然彻底走向对立面了。此番因分封之议,两人又意见相左,郭良平将之作为争取海军利益、发展扩充海军势力的契机,大加赞同,而对此,哪怕不提忧国忧民那些大义凛然的考虑,仅从屁股出发,潘美都得持不一样的观点。
对于枢密院内部的这些矛盾,刘皇帝心知肚明,但没有插手的意思,这回倒不是为了平衡,而是每个衙门与系统都有其规则,郭良平犯了众怒,被打压与排挤也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不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那刘皇帝就不会再轻易下场拉偏架。
同时,对于郭良平刘皇帝心中也难免生出些失望之感,实在是太莽,也太傲了,处不好同僚之间的关系,利益诉求往往太简单直白,在政治上也太缺乏手段。比之当初的林仁肇,要差不少,当然这也是出身、经历的不同带来的差异,郭良平这辈子,还真没遇到过大的挫折。
这两年下来,刘皇帝也看清楚了,郭良平此人,为将帅尚可,为枢相犹欠磨练,并且缺陷明显。而这两年下来,发现郭良平根本没有什么改变,也没有主动寻求改变的意思,还是那般我行我素。
于是,失望之余的刘皇帝又不得不做出些调整了。
第376章 对策
“你是这些日子以来,朕第一个单独召见的大臣,可知为何?”心中默默计较着,刘皇帝问郭良平。
郭良平不假思索,抱拳应道:“臣恭听陛下圣训!”
“分封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你也有所耳闻吧!”刘皇帝又问。
“是!”郭良平闻言顿时心思一动,点头应道。
“朕听说,为此事,你还与潘美他们发生了争执!”提及此事,刘皇帝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几分严厉。
感受到刘皇帝语气变化,郭良平微惊,低头答道:“臣赞同陛下主张,潘枢密等似乎并不认同,有所迟疑,因而做了些意气之争。”
“仅仅是意气之争?不见得吧!”刘皇帝拿起御桉上摆着的几道奏章,随手一丢,冷幽幽地道:“朕可收到不少对你的劾章,想听听是怎么描述的吗?”
说着,不待郭良平回答,刘皇帝便又道:“恃宠生骄,居功自傲,藐视上官,不敬前辈!朕相信,这些举报之中,固然有些夸张之辞,但能让这么多人群起而攻,向朕反应,你郭良平本事不小呐!”
刘皇帝这带着明显讥讽的话,对郭良平而言有如一盆冷水浇下,站不住,更坐不住,直接跪倒,满脸惶恐地请罪道:“臣狂妄无知,慢待了潘枢密,恳请陛下恕罪!”
看着在自己面前伏身请罪做出一副诚惶诚恐模样的郭良平,刘皇帝心中并无半点波澜,用沉默给他施加压力,待他有些扛不住之时,方才再度开口。
刘皇帝召郭良平来,当然不会只为枢密院内部那些纷争,那些矛盾说严重也严重,但刘皇帝若不在意那就半文钱都不值。
之所以当头棒喝来这么一番训斥,只不过是敲打此人一番,郭良平也确实欠敲打。看着愈不自安的郭良平,刘皇帝撩了下袖子,慢悠悠道:“你能赞同朕的分封之议,朕很欣慰!但,若只是口头上的支持,太廉价,不实用,若是被当做攻击政敌的手段,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这还是刘皇帝头一次毫不收敛、赤裸裸地向一个臣子表露猜忌,听得郭良平冷汗淋漓,腰完全直不起来,只能以一个卑微的姿态接受圣训。
“臣......臣......”郭良平不说伶牙俐齿,但平日里逻辑思路总是清晰的,否则在枢密院的日常工作中就不是争辩,而是胡搅蛮缠了,但此时,脑子却是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刘皇帝则没有顾及其反应的意思,摆手道:“废话朕就不多说了,分封之时,海口已夸,朕就一定要做,且要做成,否则,朕这张老脸往哪里搁,你说是不是?”
刘皇帝这话问的,实在让人为难,回答是不妥,回答不是则更不当,于是郭良平干脆道:“臣无二话,请陛下降诏,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见郭良平着番表态,刘皇帝终于笑了笑,挪了挪屁股,谈话的氛围总算缓和了些,手指着同样挂在殿侧的“分封图”,道:“其他地方不需你操心,但南洋,朝廷中属你最有发言权!这些年,大汉在南边的开拓成果,一部分是在你的率领下获得的,剩下一部分也在海军道支持与保护下。”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感受到刘皇帝话里的肯定,郭良平心下微松,故作谦虚道。
看着他,刘皇帝问:“朕对南洋诸岛的分封考量,想来你也听说过了,说说你的想法!”
闻问,郭良平不由陷入思索,沉吟片刻,拱手道来:“就目前对南洋探查所得,大小岛屿虽众,但多为环境恶劣、人迹罕至之雨林,那些普通土着杂夷所据之土地,不足为道,天兵一至,自是投诚乞降,为奴为婢。
真正值得重视的,唯三佛齐、阇婆二国,二者虽属蛮夷邦国,但所据之土,皆是南洋土地精华所在,有多年的耕作基础,价值巨大。
臣当年在南洋之时,眼观膏腴之地,沦于那些土着之手,既觉可惜,又觉痛心,若由我勤劳之汉民经营,庄稼物产,足可养民数百万。
同时,这二国,建国称邦,颇有历史,而臣一向以为,要实现拓殖南洋的最终目标,必需夷其国,灭其史,而后传播我大汉皇帝之恩威,发扬我华夏文明之光辉......
而今陛下如欲行分封扩地之举,那这两国也必须夷除!”
郭良平郑重地向刘皇帝阐述着他的意见,并且越说越兴奋,这两年在枢密院有多憋屈,此时陈述地就有多痛快,这种勾勒蓝图的激扬是在潘美等老帅压制下感受不到的。
刘皇帝认真地听取着,冲喦脱示意了下,让他给郭良平上杯茶,而后又问:“当初对三佛齐一战,根据你战后的奏报,赢得有些侥幸,我军胜得太快,敌军败得太痛,又有阇婆国及诸土着部落势力的牵制,方才迫使三佛齐王服软。
但夺一岛,哪怕是个战略要地,与灭其国相比,性质是不一样,其反应不一样,大汉面对的困难与承受的抵抗也是不一样的。
还要加上一个阇婆国,那困难还要更上一层楼,你觉得能否成行,又当如何做?”
闻问,郭良平澎湃的情绪稍微冷静了些,思索一阵,表情更加郑重地道:“陛下,臣坚持分封可行之理由,或者说依仗,主要有三。
其一,乃是大汉国力之强,甲兵之雄,如三佛齐、阇婆二国,虽不乏剽悍之士,但训练、纪律、装备都远远落后于大汉,正面交战,不论水战、陆战,绝不是王师对手。如遇战事,只需寻找战机,促成决战,消灭其军队,那灭国便成功了一半!”
“有些乐观了吧!”刘皇帝凝眉道:“即便如你所言,消灭了他们大部分军队,但三佛齐人若死不投降呢?若他们改正面抗争为游击作战,躲到那些山地雨林中,骚扰袭击,和安东那些蛮人那般与朝廷周旋呢?”
对此,郭良平杀气腾腾地道:“陛下,安东都督府已然做出了表率,而这些年安东治安之改善,也是有目共睹的,既然安东现行政策是有效的,自然可以用到南洋。
何况,非臣狂傲,与东北蛮夷相比,那些南洋土着,实在称不上对手,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顺利出海作战,如何保障军需后勤......”
第377章 南洋攻略
小心观察了下刘皇帝,见他反应平澹,郭良平又道:“臣还有两点考量,一在于出海闯荡的数十万大汉商民,这些年出海的,都是敢打敢拼敢博之人,不论是经商、垦殖还算开矿,都是成群结队,抱团取暖,武装开拓,由他们自发组织基础军事训练,始终保持着,其刻苦程度,训练成果,有些甚至远远超过国内地方的乡兵训练。
这些人不论在国内是什么身份,各自之间又发生过什么龃龉,但在外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汉子民。此前,朝廷虽然鼓励支持出海拓殖,但并未将之组织起来,充分调用发挥其力量,若能有效组织利用,那就是数十万兵。
眼下汉民在南洋建立的城镇、堡垒,多缘海而设,且过于分散,自保有余,开拓不足,甚至有不少地方在土着常年的侵扰下,损失巨大,不得不放弃。
此前,已经有不少南洋商民发出呼声,希望能建立如良平岛一般的军政机构,将诸镇甸据点连成一片,能有效支撑、保护汉民立足当地。
陛下如欲分封南洋,这些海外汉民,就是最重要的支撑,也是最可倚仗的力量。如欲封国,也当围绕着那些已经建立的城镇、堡垒、据点建设,这是夯实基础的事情。”
郭良平侃侃而谈,滔滔不绝,似乎在向刘皇帝证明,他和那些逢迎上意的官员不同,他是有深入了解,也做仔细思考的。
见刘皇帝听得认真,一副若有所得的模样,郭良平信心更足,继续道:“还有一点则是,南洋那些蛮夷土着本身的矛盾,是可以大加利用。
如三佛齐者,虽有不短的历史,然其政治、军事建设,都格外粗糙,也没有形成一个强力的集权朝廷,其属地虽广,但并未如大汉这般对地方形成有效约束统治,大量的部落蛮民分布其间。
而不管是海军,还是有实力的商民,与不少土着部落都是交流往来,甚至有些部落,就是为我们效力的。
臣以为,以夷制夷,会是一个有效减少大汉封国阻碍与损失的办法。如今爪哇岛上,阇婆国正在崛起,其王穆罗茶有一统全岛之意,虽然对我汉家百姓友好,并不断遣使来朝寻求支持,但岛上汉民仍旧不免忧虑。因此,不论是为封国,还是为大汉商民的身家与安危,朝廷也该断然采取措施,爪哇岛绝不能任其一统,哪怕只是名义上!”
说着,郭良平又像寻求肯定一半地朝刘皇帝飞了个眼神,紧跟着又道:“另外就是,臣居南洋多年,也算纵览各地,除了了解地理、军事,也在观察其风俗人情。
在臣看来,南洋温暖湿热,农牧渔猎环境得天独厚,各项产出巨大,但当地土着蛮夷并不知珍惜,也不需如我汉家子民一般辛勤劳作,不需精耕细作,便足够维持生计,因此,他们除了愚昧落后,还散漫懒惰,固然有民风剽悍者,但并无坚强坚决之意志。
许多土着部落与世隔绝,对外少有交流,对那几个蛮邦国家,也无忠心认同。因此,陛下所虑三佛齐、爪哇等国顽强抗拒之情况,发生的可能并不大,只需败其军,灭其国,毁其建制,再辅以分化招抚之策略,足可功成!”
说到这儿,郭良平不再继续讲了,他认为自己说得也够多了,倘若这都得不到刘皇帝的认可,那再多说也无益。
而刘皇帝显然是被郭良平说动了,或者说他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些具备可行性的建议,不管是此前的刘承勋,还是此时的郭良平,他们的话才是真正具备说服力,毕竟人家身临其境,耳闻目睹,是经过实践的。
至于其他人,反对可以,但刘皇帝凭什么要接受,全盘纳谏?想要说服刘皇帝,至少去南洋走访一遍,调查一番再说,而这些,是绝大部分大臣难以做到的。
刘皇帝沉默了,而沉默越久,代表他思考越深,也意味着他在南洋分封之事上的主意越发坚定。
良久,刘皇帝抬眼了,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缓缓道:“南洋之事,如欲功成,免不了动刀兵,朕虽对皇子们寄予厚望,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朕有意以你再赴南洋,统筹征伐之事,你意下如何?”
骤听此言,郭良平是既激动,又喜悦,他如今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个机会,一个海阔天空,伸展抱负的机会。枢密院的日子,实在太压抑,太憋屈了,哪有横海出击、驰骋大洋来得痛快。
极力地克制着内心的波澜,郭良平昂首挺胸,重重地抱拳,掷地有声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其状,刘皇帝点点头,思忖少许,又问:“以你的测算,要用多长时间,方能扫平夷邦,建立封国?”
别看郭良平自信满满,说得痛快,但在这个问题上,脑子却清醒着,表现也难免有些迟疑。这抹迟疑被刘皇帝敏锐地察觉了,眼睛一眯,表情微冷,道:“怎么,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
郭良平顿惊,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但还是不失谨慎地答道:“臣以为,有十年之力,足可功成!”
“十年!”刘皇帝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在大殿内回响,震得郭良平心肝直颤:“朕年近六旬!你觉得,朕还等得起十年吗?”
所有清醒、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刘皇帝那颗固执、骄愎、急切的心,而这声质问,恰恰反应了他的一些心情。
而对郭良平而言,直面刘皇帝这“真实”一面之时,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在此时,他突然意识到,南洋的差事,或许没自己想象中的轻松、自在。
顾不得思考更多,刘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让郭良平不得不想法把眼前的压力给应付了,只稍一思索,便道:“恳请十万水陆兵,三年可期!”
“一个十年,一个十万,你郭良平是存心跟朕玩笑?”刘皇帝已然有些按捺不住怒气了,当即斥道:“安西打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面对的是那样难缠的敌人,动用之兵,尚不足五万。对付区区海外蛮邦,你要十万兵,若需兴此大兵,要你何用?”
刘皇帝这番压力给得十足,郭良平心中也是直打鼓,但此时潜意识中也让他不得不坚持着,迎着刘皇帝怒腾腾的目光,埋头拱手,沉声道:“陛下,兵者死生之地,臣不敢不慎!”
这是拿方才的话来堵朕呐!刘皇帝心中暗道,不过看郭良平那坚持的表现,刘皇帝反而对他多了几分信心,毕竟他要的,也不是一个“三年平辽”的目标......
思及此,刘皇帝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想了想,郑重其事地道:“朕会降诏,着枢密院全面论证、筹划你的提议,拟出一套南洋征伐方案,你是南洋功略的提出者,也将是实施者,方案,以你的意见为主!”
闻此诏,郭良平双眼一亮,当即抱拳,朗声应道:“是!”
别的先不管,至少就目前的结果而言,对郭良平是有利的,终于能一吐胸中恶气了。
“退下吧!”
“臣告退!”
等郭良平离开后,刘皇帝表情迅速地阴了下来,听其言,察其色,此时刘皇帝心中对郭良平不禁生出了些疑虑......
第378章 父子交心
“官家,齐王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
还是垂拱殿,还是那张图,还是同样的位置,刘皇帝微句着腰站着,只不过这一回,他手里拄着那根用了快一年的竹杖。
刘昀慢步入内,刘皇帝的身影映入眼帘,老皇帝的背影早不似当初那般伟岸,但依旧固执倔强地坚持着,春日的光芒透过门窗照在他身上,仍然不失“神圣”之感。
见此景,虽然还未看到老父亲正脸,但已然能够想象到那苍髯白须,刘昀心头不由得有些触动,眼眶甚至有些红。
虽然很不理解刘皇帝的一些政策理念与做法,但此时此刻,刘昀的心绪却忽然平静了些,少了许多患得患失的纠结。
近前两步,刘昀长身而拜:“臣刘昀,参见陛下!”
闻声,刘皇帝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五儿,眼神显是不太好,费了些劲儿,方才看清,随意地问道:“听你声音,情绪不对,怎么了?”
刘昀稳了稳心神,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看到爹的背影,心有感触罢了!”
刘皇帝微讶,也没有多问,冲他招招手。刘昀见状,快步走到刘皇帝跟前,轻轻地扶着刘皇帝抬起的手臂。刘皇帝下意识地要抗拒,不过在注意到刘昀真挚的目光之后,终是没有拒绝。
“你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倒着实有些不适应!”开了个小玩笑后,刘皇帝轻声道:“朕这几日,就一直等着你们兄弟上门!觐见之人,你知道最让朕意外的人是谁吗?”
刘昀摇摇头:“臣不知!”
“是刘晓!”刘皇帝嘴角含笑。
“十一弟!”刘昀眉头轻蹙。
刘皇帝语气中带着少许的欣慰与怜惜,感慨道:“若刘晓来和朕说,他不愿去,朕是可以理解的!他自幼体弱多病,能长成都是上天钟爱。南洋那等地方,卑湿多瘴,疾病丛生,壮年男子前往,都随时有生命危险,何况他?但是,恰恰是他,跑到朕面前,和朕说,他愿意去”
说到这儿,刘皇帝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他跟朕说,他从小身体有亏,长受父母兄弟照拂,从未回报过,心中不安,为报父恩,就算毒虫丛生、瘴气密布的绝域,也难阻他!
这腔赤子之心,这番热忱之言,朕闻之也甚是感动,也不免惭愧!这么多年,朕对你十一弟,并没有更多的关怀,仅仅给了一个梁国公的爵位罢了。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比起刘晓,朕对你的照顾,要明显更多,你承不承认!”
说到最后一句时,刘皇帝语气有了明显的转折,老眼也瞬间变得犀利,直直地看着刘昀。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刘昀却难得地平静而对,道:“儿不如十一弟,让爹失望了!”
说着,缓缓退后两步,郑重地向刘皇帝躬身请道:“儿这几日,深思熟虑,爹的期望,不敢辜负,愿意出海就国!”
刘昀态度坦诚而认真,连充满隔阂的“君臣”称呼也不叫了,显然是下定了决心。刘皇帝则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了他好一会儿,方才回头继续望着分封图,目光盯着鲸海以东、日本以北的那两片岛屿,轻叹道:
“朕知道,这其实就是两片不毛之地,南岛虾夷也就罢了,尚有些土着夷民,但北岛或许就是荒岛了,说它是鸟不拉屎,一点都不过分!
朕也清楚,让你去这两地就国,是委屈你了!朕今日跟你说说心里话,讲讲真实想法吧!朕对你期望,绝不是把那两座岛屿经营好,意在南面的日本国!”
闻言,刘昀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点点头,应道:“儿猜到了!”
刘皇帝再度扭头打量着这个儿子,认真起来的刘昀,显露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气质,沉稳且专注。而此时刘皇帝脑子里就不断生出这样一种念头:此子可托重任!
盯着刘昀,刘皇帝也以认真的语气道:“你是去过日本国的,以你之见,若以虾夷岛为基,能否向南攻取日本,使之成为汉地?”
闻问,刘昀沉思良久,表情不见轻松,道:“日本世系传承已久,其制度、文化也多学习中国,有一个获得认同具备一定权威的中枢朝廷,与南洋、安东那些土着国家、部族完全不同。
当然,这终究是个岛屿小国,以大汉之力,足以覆之,但需要投入的时间以及军、财、物力都是难以计量的。
新齐两岛,儿可以去,也有信心将之经营好,但若没有朝廷源源不断的支持,想要向南吞灭日本,是完全不可能的。非儿志气不足,隔千里重洋,向虾夷投放力量,只为攻灭一个对大汉友好、亲近的邻邦,臣民们恐怕难以理解,朝廷也难以长期坚持。
大汉固然无敌于天下,然而若四面树敌,处处烽火,大汉即便再大,也是承受不住的。眼下,爹力主的财税改革,远未完成,国内道州,还当以稳为先,不宜对外大用兵。
即便分封之事议定,也当有所侧重,安东有大哥,朝廷暂可省心,一个安西朝廷能够支持,再加一个南洋,已然勉强,不能再多了
因此,儿能出海就国,然若以攻灭日本为目标,那恐怕不是儿有生之年能做到的”
听完刘昀这番陈情,刘皇帝呆立良久,方才恍过神来,语带苦涩道:“连你都用有生之年这个词了,那朕呢?”
事实上,刘昀话里背后的意思,刘皇帝是听出来了的。其一,攻灭日本,费时费力,虚耗国力,他不理解,臣民们恐怕也不会理解,要知道,这些年,日本国对大汉一向恭顺,礼节朝贡品,年年准时抵达,从无短缺怠慢,遣汉使也是一波一波地来,就差当亲爹孝顺了。
其二,即便以吞并日本为目标,也需要朝廷的长期、巨大投入,这个是难保证的,刘皇帝可以固执坚持,别人反抗不了,但他之后呢?不用多说,大汉的保守力量实在太强大,若是不能形成一股自发的对外扩张意识,那大概率是人亡政息。
靠刘旸?刘皇帝的认识是,守成足以,开拓不足,刘皇帝如今对太子的认识,已经不在于是否让自己心中满意了,而是是否适合这个帝国。刘皇帝知道,在近些年的执政之中,他是犯了不少错,也留下了不少后遗症的,这些都需要后继者去缓和,大汉需要的是一个守成的继承者。
而倘竭大汉之力,去进攻日本,相信以大汉的海陆军将士的强大能力,是足以破敌占国的。但是,然后呢?
安西呢?南洋呢?与南洋的大片宝地相比,小小日本,算得了什么
第379章 诏书下达
见刘皇帝陷入深思,刘昀迟疑几许,还是主动开口问道:“爹,儿有一事不解,日本国对大汉一向恭顺孝敬有加,自海上打通之后,两国官民之间的交流也日益频繁,不少日本小民都渡海西来为奴为婢!但爹,似乎对日本国满怀戒心,甚至有所偏见,与朝鲜相比,态度了然”
“你这是在替日本国打抱不平?”刘皇帝有些意外地斜了刘昀一眼,然后指出:“朕倒是忘记了,你与日本国的关系向来不错,每年日本来使,都会给你带一份厚礼,怎么,拿人手软了?”
刘昀摇摇头,道:“只是好奇罢了!”
“朝鲜是大汉的藩属国,日本算吗?”刘皇帝又问:“同为事大慕强,朝鲜日本都有往大汉派遣汉使,而来京的这些学生中,以你看来,谁更卑微,谁又更刻苦?”
刘昀面露迷惑,刘皇帝叹了口气,道:“王莽谦恭未篡时啊!”
“难道爹顾虑日本国将有害于大汉?”闻言,刘昀微惊,不解道,说完,大概是觉得这个猜测很可笑,又道:“怎么如何可能?即便有,也该是朝鲜才是,毕竟两国接壤,而日本远隔大海”
见刘昀在那里自问自答,刘皇帝目光有些迷离,甚至有些迷茫,悠悠道:“有些记忆过于深刻,有些意识早已超越自我,跨越时空!”
发出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感慨后,刘皇帝定了定神,扭头对刘昀道:“此事暂且不论,听你话里话外之意,还是不愿去新齐就国?”
见刘皇帝仍旧在纠结他是否愿意就国的问题,刘昀都有些无奈了,迎着刘皇帝那双老眼,刘昀再度申明:“儿还是那句话,愿意就国,但若以攻取日本国为目标,非臣力所能及!”
闻言,刘皇帝不作话了。沉默的理由也很简单,他此时意识到,自己似乎给刘昀定了一个几乎无法实现的目标,有些事情,不是仅有一腔热情就足够了的。
刘昀,对此事显然也有清醒的认识,因而与刘皇帝的问对态度十分坦诚,也正是这份坦诚,让刘皇帝心中别扭极了。
刘皇帝很想当场给刘昀一个许诺,他与朝廷会全力支持他在日本方向的扩张,甚至可将之写入祖训之中。
但是,刘皇帝终究还没有湖涂到那个个地步上。他可以这么做,但也必将承受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并且很大可能是恶果。
后世之君恐怕不会完全按照他的意志去执行,如他这般强大的权威,做起事来尚有颇多掣肘,何况后人,最终的结果,恐怕是非但达不成目标,反会破坏他“皇汉祖训”的神圣性。
而封到虾夷的刘昀一脉,最有可能的结果,恐怕是被遗弃,甚至被日本倒推吞灭,这绝不是刘皇帝乐意见到的,他的初衷也不是要流放他的儿子们
刘皇帝,也再度陷入了纠结与矛盾之中,站在那儿注视舆图良久,突然扭头看着恭谨而平静地伺候在身旁的刘昀,略显激动地道:“以你如此见识,放在虾夷那等蛮荒之地,确实屈才了!以你如此见识,不把你放在此地,朕还能指望他人吗?”
闻言,刘昀稍讷,很快露出点苦笑,退后两步,躬身一拜:“爹对儿子,实在期望过高了”
刘昀表现得够泰然,但于刘皇帝而言,内心却涌现出一种无力感,孤独再度席卷全身,对老迈的刘皇帝而言,又太过于沉重了。
拄着竹杖,刘皇帝一步一步地走向御桉,刘昀想要搀扶,被刘皇帝拒绝,嵒脱也凑上来,被刘皇帝一把推开。
就那么依靠着自己,缓缓地走到御桉后,慢慢坐在那张软垫也隔绝不住冰冷的宝座上,身姿挺拔,平视前方,所有的老态仿佛都消散了,那个睥睨一切的刘皇帝又出现了。
默默地注视着刘皇帝的一举一动,刘昀心中没有畏惧,只有澹澹的不忍,还有些愧对刘皇帝的感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刘皇帝严肃的声音响在耳边。
盯着刘昀,刘皇帝澹澹地道:“你也去南洋,和刘晓、刘淳一起,代表朕,也代表皇室,全权统筹南洋各地军政事务,为南洋封邦建国,夯实基础,开拓版图!”
见刘皇帝改了主意,不让自己去虾夷岛了,刘昀不免意外。他出海的经历还是很丰富的,与虾夷相比,南洋的条件自然要好多了。
不过,刘昀此时却难生出多少欣喜之感,实在是刘皇帝的表现给人太大的压力了。抬眼仰视了刘皇帝一下,刘昀问道:“那虾夷岛那边?”
“朕另有安排!”刘皇帝澹澹道。
想了想,刘昀又道:“据闻,陛下已然决定由郭枢密南下,负责南洋之事。”
对此,刘皇帝冷冷地反问一句:“难道大汉的齐王,朕的皇子,要反受一个外臣节制吗?”
这话听在耳中,多少有那么些异样,小心地看了刘皇帝一眼,刘昀低声应道:“是!”
不过,刘皇帝没有故作高深,在略微思忖之后,又说道:“郭良平负责军事,你则统筹全局,必要之时,可行便宜之事!”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刘皇帝这番话,便又闻刘皇帝以一种郑重的语气说道:“分封之事,朕是面对群情反对,冒着巨大风险,也必为之事。
机会朕给你们了,能否把握住,就看你们自身了!你适才说了个‘有生之年’,朕也有个‘有生之年’想告诉你!
但愿,在朕闭眼之前,南洋的分封格局,能够基本奠定!”
显然,刘皇帝又开始鞭策施压了!
对此,刘昀也无二话说,拱手应道:“臣尽力而为!”
经过一番波折,最终主动来找刘皇帝,并主动表示愿意接受海外封国的皇子,并不多。刘煦、刘晔不多说了,二人早就主意已定,刘曙就等着出海了,刘昉很少让刘皇帝失望,尤其在大事上,余者,只有刘昀以及刘晓这两个同胞兄弟。另一个,则是十四皇子刘昕,这个身上流着契丹人血脉的皇子。
算下来,十六个儿子,有差不多一半响应刘皇帝的号召,倒也不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
于是,在开宝二十六年正月二十六日,封国诏书正式下达了,与此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各种消息不同,第一批封国只有三个,安东、林邑(新楚)、饶乐。
第380章 饶乐国
饶乐王,自然是十四皇子刘昕了,辖地包括将燕山北道北部与安东西北一部地区,乌古(呼伦贝尔)、兴国(齐齐哈尔)为其主要城镇,西接漠北契丹,北抵大兴安岭,东则与安东缘纳河(嫩江)分治。
显然,这又是一颗刘皇帝楔入漠北、控制北方草原的钉子,刘皇帝在与刘昕的单独谈话中,交待地也很清楚,饶乐国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压制漠北契丹以及诸部室韦。
自从清除了以二韩为首的汉臣势力后,漠北契丹内部的矛盾得到了极大缓解,凝聚力也大大增强。耶律隆绪得到了刘皇帝的敕封,两国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缓和,再加开边互市,贸易往来,这些年漠北契丹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在西面,强势地挡住了崛起的乃蛮联盟东侵,甚至形成了反推之势,有将乃蛮人赶回金山,收复辽原西北路地区的势头。在东面,不只击退了兴安岭诸部室韦的侵袭,还通过不断的战争,征服了一些室韦部落,获得了不少的人口与牲畜。
多年下来,契丹在不断强化草原政权属性、回归原始的同时,其漠北霸主的地位也重新得到树立。而契丹人日子好过了,刘皇帝心里就未必那么乐意了,他习惯性地要找点事。
于是,饶乐国应时顺势出现了,在结果宣布之时,刘昕是比较意外的,而安东王刘煦,心情就不太爽了。刘皇帝把燕山北道进行切割,分封给刘昕,他没什么意见,但同时还从安东身上割肉,这就不是他所能接受的了。
刘皇帝从安东身上划拉下来的地盘,主要在纳河平原,那是安东治下主要的粮食产区之一。纳河流域虽是当年北伐之时被汉军攻取的,但后续巩固、开发、治安,都是刘煦到任之后一点一滴发展起来了。
用了足足十五年的时间,给当地换了波血,契丹、室韦人的影响也基本被清楚干净,迁入汉民,开垦耕地,研究培育耐寒稻种,到如今才薄有成效,纳河周边也有成为安东粮仓的气象。
在即将迎来收获的时候,刘皇帝动刀子,割肉济穷。从兄弟关系出发,展现一下作为大哥的但当,支援弟弟,似乎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如果仅仅是一个乌古地区的话,对新生的饶乐国而言,就太寒酸了,毕竟那里靠近漠北契丹与兴安岭地区室韦,一直不安定,此前也不是燕山北道的重点治理地区,只有少量的戍卒与零星的官吏,维持着一个脆弱到仅剩名义的统治。
但是,在现实的利益面前,兄弟感情,就显得毫无价值了。何况,刘煦与刘昕之间,又哪里有什么亲近关系?二人的年纪,都已经形成代差了。
而一想到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成果,自己为安东打下了另外一个重要基础,就要与别人分享,刘煦这心头的不满可想而知。
这些年,迁徙到安东的汉民,大部分都是被安排在松嫩平原上的,而纳河平原也是一个主要的接受地,当地的汉民足有十万以上。
兴国也是刘煦辛苦建立起来的,当初在辽国手里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小聚落,连道土墙都没有,更别提各项配套设施了。
如今,兴国城已经是安东治下排名前三的城市了,常驻人口都有三千多,那一砖一瓦都倾注着刘煦的心血,除了经济人口,地理上还处在黑水上游,划归饶乐国,岂不意味着连黑水流域的利益都要与之分享?
老头子若觉得乌古及周边地区拿不出手,何不大方点,就是把临潢府给刘昕他都没意见,偏偏要朝他的安东下嘴。这么多年,苦心孤诣,熬白了头发,累垮了身体,方才攒下来这点家底,他刘煦何其不易……
不过,即便满怀愤满与不甘,让刘煦直接反对,他也是不敢的,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和刘皇帝讨价还价的。而关于饶乐国的封建,朝中还有一股力量在推动,那便是太子及其拥护者们。
不管刘皇帝封建饶乐国的初衷是什么,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削弱安东实力的机会,也是制衡安东的机会。有些忌惮与偏见是与生俱来的,又或许是“雄才难制”这个词太过经典,太子身边的那些人对刘煦始终满怀戒心,从未消退过。
过去时间担心刘煦争储夺嫡,皇长子的身份在哪里都是有市场点,后来刘煦意外地被“贬”到安东,才稍稍让人安心。不过随着刘煦在安东的经营,声望逐渐提高,实力不断增强,也越发得到刘皇帝的褒奖与认可,一些人又不放心了,毕竟一个有基本盘的皇长子,哪怕不在京中,威胁依旧是不小的。
此番,分封定论,可以再放下心了,因为这基本彻底断了刘煦的念想与可能,但十几年的猜忌与芥蒂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的,打压也成为了习惯性的动作,尤其还是在遵从刘皇帝意志的情况下,就更有了操作的空间。
于是,饶乐国的建立,除了刘皇帝这个大家长的强力支持,还有太子刘旸集团的暗中推动,当两股力量往一处使时,这世间也就没有多少做不成的事了。
与刘煦不一样,刘旸与刘昕的关系可一直不错,平日里对母亲失了宠的刘昕也颇为照顾,可以长兄如父来形容,而刘昕对刘旸也一向尊敬有加。如此,东面临海,西有饶乐,南有辽东,即便将来安东胆敢图谋不轨,也难以掀起什么大浪,这便是太子忠臣们周至的绸缪。
设置安东、饶乐这样的封国,刘皇帝的初衷本是为了巩固边陲,压制当地的渔猎民族,同时通过放权收缩的手段减轻中央朝廷的负担。然而,从一开始,他所设想的路线就已经开始发生偏移了……
而刘煦显然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压力,以他的性情,自然不会去向刘皇帝诉苦抱怨什么的,而是选择默默接受。唯一的要求便是,划分给饶乐国土地上生活的安东治下之民,希望可以迁走,不过这一点被刘皇帝直接拒绝,人都让你迁走了,那刘昕拿着空城荒地有什么用。
不过,刘皇帝对刘煦终究是不薄的,补偿了一百万贯钱,以及五万人口,钱好说,人除了从内地人口溢出道州的移民指标种协调之外,便是直接从刑徒营中抽调,如此,方才起了些安抚作用。
然而,对刘煦而言,这次的分封结果,显然是不那么理想的,若说实在利益,反不如安东都督府的体系。当然,作为一个封国王,其享受的权力也是不一样的,今后基本可以摆脱来自朝廷的绝大部分限制,哪怕只是名义上……
第381章 功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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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下的功臣阁,笼罩在一层柔光之中,进入二月以来,气温逐渐回暖,天空是湛蓝明亮的,轻风也带来阵阵舒适与惬意。
东有昭烈庙,西有功臣阁,这是两京内的标志性建筑,为了纪念几十年来为大汉浴血奋战的功勋将士,也是对他们出生入死的肯定与褒奖。
昭烈庙是烈士庙,功臣阁则是功勋祠,与昭烈庙宏伟壮观的碑石林不同,功臣阁的规模要小许多,但更加堂皇大气,规格也要高上不少,香火不断,生生不息。
昭烈庙平日里是对外开放的,供人参观游览,祭祀凭吊,功臣阁虽然同样在皇城之外,但守备等级很高,平日里戒备森严,常人难以靠近,即便有心瞻仰祭拜着,也只能在阁外。
在几十年的不断宣传中,功臣阁与昭烈庙的象征意义也在不断放大,尤其是功臣阁,更是神圣不可侵犯,对于大汉诸多的功臣勋贵子弟而言,甚至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象征。
毕竟,他们父祖辈的牌位就供奉在里边,这不只是精神荣誉的象征,更是他们地位、财富、权势的来源,因此,在刘皇帝的诸多政策与安排之中,唯有“功臣阁”是受到上下勋贵们绝对拥护的。
而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不管刘皇帝对勋贵阶层有多少限制与打压,但对大汉的勋贵们而言,只要功臣阁还在,那他们就依然是与国休戚的统治权贵。
这些年来,在大汉的上层中,也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入昭烈庙易,进功臣阁难。功臣阁绝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大汉有数百公侯伯爵,但能在死后牌位能在里边享受香火供奉的,不足三分之一。
功臣阁的建立,最初自然是以乾右二十四功臣为核心,他们的牌位居正中央,辅以画像高悬,同样画像也只有二十四臣有资格挂列,这与其他功臣的地位直接区分开来了。
余者,则依次排开列位。进入功臣阁的门槛是很高的,虽然有一系列的综合权衡,但核心只有一条,非大功者不入。在这方面,刘皇帝的态度明确而强硬,诸多有爵在身的皇亲国戚,都被毫不妥协地排斥在外,到如今,除了国舅泗水李洪威之外,再无一人入阁,今后最后可能大概也就是雍王刘承勋、寿国公李少游与惠国公宋延握了,按照刘皇帝的规则,连徐王刘承赟都没有资格,哪怕他是如今的宗室之长。
如此,功臣阁的规格也就越发拔高,地位也越发突出,很多老贵在去世之前,念叨的除了身后事,大抵就是能否进入功臣阁了。
十几二十年下来,老臣凋零,功臣辞世,功臣阁自然也不像当初那么“冷清”了,不断有人入驻,香火也日渐旺盛。
最近也再添了两位新人,其中一位自然是温国公向训。向训的命还是算硬的,但也顶不住玄学的伟力,在刘皇帝探望七日后,在家中病逝。
另外一位则是武清公王彦超,这个老一辈的藩镇节度。王彦超算不得开国元勋,也不是刘皇帝的从龙之臣,甚至连投效朝廷的时间都不算早,但这个人军事才干出众,并且具备有别于一般武臣的政治嗅觉与见识,在大汉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再加上资历深厚与刘皇帝的良好印象,最终得了一个县公爵位,也高寿,享年七十五岁,属于善终,一生经历丰富,也没有什么遗憾。
当然,大汉功臣勋贵凋零得得太多了,再加上与向训前后脚离世,声势被掩盖了,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响,家人置办丧事也很低调,王彦超算是走得是静悄悄的......
此时,功臣阁门大开,庄严肃穆的阁堂内,济济一堂,大汉在京功臣勋贵的当家者基本都来了。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上一回还在由太子主持的公祭典礼上,这一回则奉诏而来。
主祠内的空间很大,一两百人聚在一起,丝毫不显拥挤,场面很严肃,秩序井然,在这种庄重而神圣的地方,所有人都保持着敬畏,不敢有任何逾制举动,只是依爵等次第排好,以虔诚的心态瞻仰着先辈们的牌位与画像,默默告慰着英灵。
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初大汉勋贵们,可是慕容延钊、柴荣、向训、高怀德、赵匡胤、魏仁溥、王朴、李谷、薛居正那一批的风云人物,如今,已经被一些二三代勋贵所替代了。
在场之中,资望最高者,已经变成河内公韩通了,要知道,韩通虽然追随刘皇帝较早,但从来不是第一阶梯的权贵,地位始终低人一等。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如慕容延钊、柴荣乃至赵匡胤者,功劳再大,能力再强,又能如何,早就化为一抔黄土。
而他韩通,命够硬,活得更久,身体倍棒,至今尚能吃酒食肉,儿子已然位居宰堂,这等显赫声势,已然超过绝大部分贵族了。
在场的勋贵中,谁见了他韩通,都得乖乖低头,恭敬低唤声“韩公”,即便他倚老卖老,对他们指三说四,也得老实听着。
这样的地位与待遇,可是当初韩通享受不到的。因此,功臣阁内,站在众勋贵之首,韩通虽拄着拐杖,但却是昂首挺胸的,那拐杖是檀木鎏金,龙头形状,还是去年刘皇帝看他腿脚不便赐的。
而韩通观察着供奉在台桉上的那些“老伙计”们,心中感慨之余,脑中也不由思考,等他死了,应该也能入阁吧。这该是必然的,连王彦超都有资格,何况他韩通!
庄重的环境氛围中,没有一点杂声,都默默地等待着,毕竟正主还没到。不过,并没有等待太久,随着一声高昂的宣呼,刘皇帝的声影出现了。
老皇帝驾临了,这些人前显贵的贵族们虽然不至于像耗子见了猫,但也差不了多少,一个个低眉顺眼,屏气凝神,就连韩通也不敢再保持着挺胸的姿态。
竹杖已然成为了刘皇帝的标配,行走期间是片刻不离手,也不再像当初那般龙行虎步了,只是在太子刘旸、晋王刘晞的陪伴下,慢吞吞地穿过众勋贵,在一道道小心敬畏的目光中,一步步地走向众人之前。
突然一个住步,便让人下意识地紧绷起身体。刘皇帝停在了平原公孙立的面前,这个经常被刘皇帝拎出来教训的“反面教材”,如今也是老态顿显,须发花白,身形瘦削,嘴里也只剩下几颗烂牙还坚挺着。
看着他这副老样,刘皇帝不免有些共情,指着孙立布满斑点的老脸,道:“你这憨货,也老了啊!”
迎着刘皇帝温和的目光,孙立咧嘴一笑,还是耿直地说道:“老臣虽老,但还是陛下的马前卒!”
闻言,刘皇帝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这回是王彦升。啖耳将军,自从北伐之役,自漠北九死一生归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好,一度让人觉得行将就木,但快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老战友们,博望侯郭进等都早早故去,他仍旧在世。
不过,岁月的侵蚀实在难以抵御,王彦升也苍老得不成样子,腿是瘸的,老眼昏花,耳朵也有些不好使,刘皇帝叫了他一声,都没什么反应,还是旁边的杨业提醒了一句,方才有所回神:“陛下来了?在哪儿啊?”
“陛下在你当面!”杨业不由凑到他耳边拔高声音提醒着。
这回听清楚了,王彦升当即要行大礼,动作笨拙,丝毫不见当初的强健。要知道,王彦升当年可是以勇武剽悍着称的。
见其状,刘皇帝下意识地探手托住王彦升,握了握他的手,让杨业搀着,吩咐了句:“好好照顾着!”
以刘皇帝的禀性,原是该怀疑王彦升这番作态有没有伪装的可能,但此时,他却没有多想,既怜功狗之老,也给君臣关系留下一点温情余热......
再往前走,刘皇帝注意到石守信了,自回京以来,担任过一段时间禁帅,不过,很快就染病不起,一直卧榻养病。
看着石守信病态深重的老脸,刘皇帝眉头凝起,道:“身子不爽,行动不便,就好好休息,何必要动弹?”
刘皇帝这话,权且当是关怀吧,石守信咳嗽了两声,拖着有些虚弱的声音道:“陛下相召,岂能困缚于区区病榻?臣已年命不永,更当珍惜听取圣训的机会......”
石守信此言,是极尽谦卑忠顺,但闻之却颇令人感伤。刘皇帝老眼之中有些许波澜,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