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吃好喝好
夜幕下的荣国公府,还是那般威严肃穆,高悬的鎏金牌匾令人敬畏,四名配刀的守卫身姿笔挺,肃立于岗位上,冷漠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髒
赵匡义下马,驻足稍微仰望了一番荣国公府这气派的门户,而后方才开动脚步,入府而去。对赵匡义,守卫们自然不敢阻拦,门房的小厮更是殷勤地引路侍奉,这可是赵家当下权势最盛的一人。
公府内,得知赵匡义登门,赵匡胤四子赵德芳迅速迎了出来,看到一脸严肃的赵匡义,赶忙行礼:“见过三叔!”
赵匡胤一共四个儿子,但长成的,只有赵德昭、赵德芳二人。赵德昭早已入仕,如今在荆湖北道襄州担任知州。
如今已然二十七岁的赵德芳则留居京中,照料老父,在礼部担任郎官,因为赵匡胤年老,身体又日渐不支,如今荣国公府大小事,实则都是赵德芳在操持。
赵德芳在京内素有雅名,性格正直而温和,翩翩君子,长相俊美,京中曾有传闻,刘皇帝很喜欢赵德芳,曾有意以其尚七公主刘蕙,只因为其早有婚约方罢了。虽然传言不可信,但对赵德芳的名声却起到了极大的宣传效果。
正史上,赵德芳年纪轻轻的,二十二岁便死了,一个“寝疾薨”隐藏着诸多深长意味。如今,看他器宇不凡、目光有神的模样,显然有些猜想并非臆测。
不过,在大汉的时代,赵家兄弟叔侄之间,关系一向融洽,对于赵匡胤所生的两个侄儿,赵匡义也向来爱护,赵德昭襄州之职,就是听取意见后,由他亲自安排的。髒
“嗯!”冲赵德芳应了声,神情间的凝重消解了许多,赵匡义问道:“二哥呢?”
“父亲正在茶室!”赵德芳回道,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抹忧虑,向赵匡义请道:“还请三叔帮忙劝劝他老人家!”
闻言,赵匡义眉头轻皱,向赵德芳投以疑惑的目光。
说是茶室,但没有茶香,相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气。赵匡义踏入室内之时,便被那浓重的味道给刺激到了,面露不适,但更让赵匡义惊讶的,还是赵匡胤此时的状态。
刚过完五十九大寿不久的赵匡胤,已经格外年迈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满是沟壑一般的皱纹,人消瘦异常,两手几乎只见皮包骨,已毫无当年刚猛豪迈的统帅气质。
卧坐在席间,满脸的酒意,手把酒杯,食案上还配着一些肉食,吃得一嘴油腻,见到赵匡义,愣了一会儿,方才认出他,老眼迷蒙地冲他招呼道:“匡义来了!来,陪我吃两杯酒!”
见赵匡胤酒鬼一般的表现,赵匡义大跨步上前,一把夺下他的酒杯,有些激动道:“二哥,你怎么又吃上酒了,一吃还是如此过量!”髒
抬眼望了望赵匡义,注意到他关切的表情,赵匡胤笑了笑,被酒水打湿的手随意地在身上锦袍擦了擦,道:“吃酒就要吃得痛快!不过量,何来痛快?这些可都是御酒,三十年以上的佳酿,寻常人哪里喝得到,来,我给你满上!”
见赵匡胤这一副随意的模样,赵匡义又是疑惑,又是恼火,不解道:“你年老多疾,已然病至此,为何一点都不顾惜,如此糟蹋自己身体?”
闻言,赵匡胤再度瞟了眼赵匡义,他心里实则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如今真正关心的恐怕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这羸弱不堪的身体可能给他带来的不利影响。
“坐!”冲赵匡义伸手示意了下,赵匡胤又让侍女斟了一杯酒,啜了一口,淡淡道:“我这个人,平日素爱酒,过去这些年,太过克制了,过于憋屈。如今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痛快地享受一般,怕是要抱憾而终了。倘若是等死后再让子孙祭奠奉酒,那可就太过无趣了......”
“二哥!”见赵匡胤这般说,赵匡义忍不住唤了一声。
赵匡胤眼睑微垂,又幽幽道:“何况,这些酒都是陛下所赐......”
这句话,把赵匡义那满脑袋上涌的情绪个浇灭了,呆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落座,看着仍在那儿吃酒的赵匡胤,严肃的面庞间,满是疑思。髒
赵匡胤是不能喝酒的,尤其是不能暴饮暴食,这满案油腻的肉食发物,则更加忌口。这一点,刘皇帝是知道的,但在这几个月,刘皇帝偏偏隔三差五地赏赐好酒烂肉,甚至不时地派宫中内侍过府“抽查”,询问赵匡胤吃得可好,喝得可好......
这背后的用意,暗示,应该叫明示了,实在是让人心生彻骨之寒。沉吟良久,赵匡义一脸凝重地对赵匡胤道:“二哥,陛下为何?”
一张嘴,就能感受到赵匡义语气中压抑着的怨气,不过,赵匡胤却是一副看得很开的模样,挥手止住他,轻声道:“以陛下雄猜,疑忌功臣,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你还看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为何偏偏如此针对我们赵家!”赵匡义面露愤慨,依旧努力地克制着,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
“那么多功臣勋贵,元老宿臣,我赵家从来安分守己,从不为非作歹,从来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赵匡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酒入喉心作痛,满脸的怨艾与不甘。
“乾祐二十四臣,如今只剩下这三两人,自然随时被陛下惦记着,这被陛下惦记的滋味,可是不好过啊!”赵匡胤苦笑着感慨道:“我不如李少游那般与陛下亲近,也不是向训那般的元从,自然就更加难过了!”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赵匡义脱口而出。髒
见赵匡义义愤填膺的模样,赵匡胤有些意外,迷离的醉眼清醒了几分,看着他,略作沉吟,问道:“匡义,你今日情绪有些不对,这与你平日的表现可大相径庭啊!”
赵匡义闻言,呆了下,下意识地瞥了眼侍候在旁的侍女,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迅速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态,逐渐从负面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恢复平静。
想了想,应道:“是我失态了,只是如今朝上朝下,家里家外,多有纷扰,有些烦躁了!”
赵匡胤又喝了一口酒,问道:“你今夜过府,所为何事?”
原本赵匡义是打算找兄长商讨一番的,不过看他如今的情况,也息了这个心思,摇头道:“只是多日未见二哥,听闻身体不爽,特地来看望一番!”
明显的言不由衷,赵匡胤轻笑道:“是为税制改革的事吧!”
赵匡胤虽居公府,但对朝里朝外的事情,可都了解得很,即便不主动过问,也有这样那样的人,会主动把消息情况透露给他。髒
闻问,赵匡义默然,还是点了点头。沉吟几许,道:“时下税改推进,进展十分缓慢,各项事务阻力重重,朝廷内外反对意见很多,李昉又不能协调平复各方,眼见改革陷入迟滞,我有心主动接过这项差事,但是陛下不允!今日,我听说,陛下召赵普还京,如今,人已过开封,正在西来,三两日内,应该能够抵京......”
赵匡义话说得不多,但透露出的信息内容却很多,赵匡胤终于放下酒杯,认真地思量片刻后,方才道:“你有些着急了!”
赵匡义闻言,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方才叹息道:“我也知道,但若不主动争取,永远只在原地徘徊!远者不论,从赵普到宋琪,从宋琪到李昉,如今陛下宁肯让赵普回京,也不肯给我机会!一面用我,一面又死死地压制我,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不是陛下向来的用人风格吗?”赵匡胤轻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多些耐心!”
“二哥,我也快知天命之年了!”赵匡义道。
听赵匡义这么说,赵匡胤也沉默了,良久,方才有些疲惫地道:“税改一启动,朝中人心各异,局势波诡云谲,当此时,你该谨慎而为,小心对待,不要有过多动作。当年卢多逊一案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有些事情,急是急不来的!”
“我明白!”赵匡义叹道:“只是心中实在不甘啊!”髒
“党进、杨光义、王政忠、刘守忠那些兄弟,近来有找过你吗?”看着赵匡义,赵匡胤问道。
闻问,赵匡义颔首:“找过!”
“怨言颇多吧!”赵匡胤叹道,想了想,有些郑重地对赵匡义叮嘱道:“你替我给他们带句话,让他们善加珍重!老兄弟们,难耐岁月侵蚀,一个个都陆续凋零,逐渐去了,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让他们好生养老吧,不要贸然参与朝廷事务,更不要试图与朝廷大政对抗。
尤其是党进,让他注意收敛自己的脾气,安享晚年吧!比起血脉延续、子孙福荫,些许田亩钱帛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显然,这话也有劝告赵匡义的意思。同时,让赵匡义去带话,也隐隐有一种转移政治资源,托付后事的意思。
赵匡义想了想,郑重道:“是!我会把话带到的!”
第309章 交待后事
夜更深了,暮色深沉,笼罩在荣国公府,赵匡胤依旧坐在食案后,不过已经停下了杯盏,一副深思的模样,茶室内的灯火显得有些暗淡,照在赵匡胤脸上,则更添几分晦色。嘝
送完赵匡义的赵德芳缓步入内,看了眼赵匡胤,躬身一礼,道:“父亲,三叔走了!”
“嗯!”赵匡胤应了声,稍微直起了身,冲贴身的侍女吩咐道:“把酒肉都撤了吧!”
“是!”
侍女很漂亮,毕竟是刘皇帝赏赐的宫女,姿颜秀丽,身段妖娆,气质出众,并且举止得体,很会照顾人,赵匡胤也素来疼爱。
不过,眼瞧着她与两名仆人把酒食撤下,注意到她离开时婀娜的背影,有些迷离的双目逐渐犀利起来,充斥着冷意,冲赵德芳吩咐道:“你稍后,将此女处置了!”
赵德芳闻言微惊,立刻道:“为何?她可是您一向疼爱的婢女,更何况,陛下所赐......”
赵匡胤摇了摇头,消瘦的手略显无力地挥了挥,叹道:“正因是陛下所赐,才要处置,适才我和你三叔,确实有失谨慎了,不得不为。”嘝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略作沉吟,赵匡胤又吩咐道:“就说是失足跌入湖中,溺亡,另外,你视情况从库房支一笔钱,给她家人送去,也算偿她伺候我这些年的辛苦吧!”
“是!”听赵匡胤这么说,赵德芳颔首,轻轻地应了声:“儿会安排妥当的!”
赵德芳固然是温润君子,但绝不是针对那些普通士民,至于这些人身依附关系的仆侍,就更不当人看了,当然,被处置的侍女出自宫廷,大概是相对特殊些的地方了,只不过需要一些借口,做得妥当些。
这边,赵匡胤撑着食案要起身,大概是坐久了,身体有些僵,见状,赵德芳赶忙上前扶着。就近观察着老夫那衰老不堪、病体孱弱的模样,赵德芳情之所至,语气哽咽道:“父亲,您要保重啊!”
见其戚戚之态,赵匡胤瞬间来了精神,轻斥道:“大好男儿,何故做妇人之态,把你的眼泪收起来了!”
见兀自强作刚强的赵匡胤,赵德芳张了张嘴,努力地平复下萦绕于心头的哀伤,但两眼依旧泛红,道:“您病笃至此,何至于斯?”
感受到赵德芳充满愤慨的质问,赵匡胤也反问了句:“何至于斯?”嘝
轻轻地靠在赵德芳身上,缓缓朝室外走去,赵匡胤苍老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洒脱:“你们何至于此!我这些年对这病痛,也受尽了苦楚,与其被其折磨至死,不若快活一番,痛痛快快地去……”
话是这般说,但这生死哪里是容易看破的,尤其对赵匡胤这样心怀志气的豪杰而言,名曰洒脱,实则郁郁,并且别无选择,其中的悲怆与心酸,是任何旁人都无法体会的。
慢步行走于府内的廊道间,夜风终于多了些许凉意,赵匡胤的酒意也消散许多,对扶着他的赵德芳道:“朝廷短时间是不会平静下来了,税改之事,争议不休,一旦正式启动,颁令施行,只怕也是沸反盈天,麻烦是不会少的。
这满朝上下,不论勋贵还是官吏,认不清形势的人,是不在少数的,必然有人要与大政对着干的。
我了解这些人,同样也知道陛下,这世上,倘若有能与全天下勋贵、官吏、地主相互对抗的人,那有陛下!
看着吧,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人!接下来大汉流的血,会比处置一些不法勋贵、贪官污吏多很多,你们要当心……”
一边走,赵匡胤一边对赵德芳交待着:“有些准备可以提前做起了,把财产、土地都盘点清楚,把仆役、雇工、佃民也都差点一遍,登记造册,尤其是土地,不需做什么隐匿、瞒报,一切据实记录……嘝
另外,我拟了一份名单,都是我赵家的族人、故旧、门生,你代我写一封信,叮嘱他们,家有家规,但国法还要在前头。
让他们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不要惹是生非,不论行何事,都当遵纪守法,不得肆无忌惮,更不能与朝廷大政相抗。
倘若触法,我先不容他!内容大抵如此,措辞不妨严厉些,你斟酌之后,便把信发出去吧……”
说着,赵匡胤不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认真地听着赵匡胤的吩咐,赵德芳显得有些迟疑,低声道:“这些事,由兄长来做是否更合适些?”
闻言,赵匡胤有些意外,讶异地偏头看着赵德芳,沉吟了下,温和地说道:“他不是在襄州吗?”
略作停顿,赵匡胤又道:“你给你哥哥,也去一封信,知会与他,我对他是很放心的,他能够把握好分寸!”嘝
“是!”见赵匡胤这般说,赵德芳方才郑重地应道。
对于自己唯二的儿子,赵匡胤一向是很疼爱的,好像能从他年轻英俊的面庞上隐隐能够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气质。
想了想,赵匡胤又娓娓而谈:“为父现在,所忧心者,不在宫墙之内的猜忌,也不在不久的性命!
最为忧心的有二,一是你姐姐,东宫之内,二妃之争,赵家与慕容家之争,嫡嗣之争,这些早有苗头,将来也只会更加激烈,我们是有进无退,只是,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也提供不了多大帮助,未来只能靠你们兄弟……”
赵德芳表情严肃地静听着,不由道:“不是还有三叔吗?”
赵匡胤摇了摇头,再度叹息:“所忧者二,恰恰是你三叔。你三叔是有大志的,功名心重。论聪明才智,他远胜于我,若得机会,必然能成为留名青史的一代相臣。
但他心思太杂,又太汲汲于功名,虽然老谋深算,但近些年,却是越发急躁了。嘝
今夜与他一番交谈,我更加担忧,以他如今的心态,面对眼下大汉的政治局势,很可能会跌跟头,甚至是万劫不复……
他主意坚定,我是劝不住了,也没法规劝,倘若有事,只怕你们兄弟也会受到牵连!
因此,你要记住,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要与你三叔,尽量保持距离,他的事,不要参与。
如此,即便有什么差池,我这辈子的打拼,或许还能保全你们兄弟……”
“你入仕也有些年头了,等我死了,找个机会,也外放为官吧,在地方上,也能远离朝廷的纷争,保全有用之身。还是那句话,陛下在一日,就不要回京……”
听赵匡胤这番不厌其烦,谆谆教诲,感其言语中的凄怆之意,不知觉间赵德芳已然泪流满面……
嘝
第310章 形形色色
朝廷从来都是是非之地,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始终不休。只不过,在这个权力场中,刘皇帝永远是核心,但政治重心却在时时变化,随着高官重臣的变迁抑或大政方针的变动而变化。
流言蜚语,往往是伴着政局变化最普遍也最廉价的东西,而在过去两月之间,朝廷内外的讨论主题毫无疑问是刘皇帝所提议的税制改革。
虽然刘皇帝是问题来源,但没人敢直接针对他,于是各种难辨真假的蜚短流长,便围绕在实际主持新制筹及各项推行准备工作上上的李昉。
而李昉,相比起其他角色,怎么看,都要好“欺负”些。更可喜的是,由李昉主持的新制改革,一直进展缓慢,在犹犹豫豫总结旧制积弊的同时,对于新制的构建上迟钝滞后,如此值得攻击的地方就更多了,理由也更充分。
如果说刘皇帝强硬的意志,让人不敢直接对抗的话,那么通过针对执行者,便成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简单有效,进退自如。
而最为关键的是,到目前为止,李昉在改革上的表现,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疲于奔命,受困于争执与纠纷,有如泥足深陷,挣扎不已,又没足够的威望与过人的魄力去破局。
别的且不提,快两个月了,关于新税制的一些细则问题,仍在商讨,难下定论,研究详细、考虑全面是认真办事的态度,但过于重视一些细枝末节,而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有效地推动改革进展,而不是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与麻烦之中。
而当刘皇帝都表露出不满之时,那李昉所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就更大了。历代政策改革的执行者,最顾忌的并不是来自里里外外的掣肘与对抗,而是来自皇权的支持。
而李昉的表现证明,他并非一个能够担当改革大任的人,而刘皇帝对他的态度同样表明,李昉或许也不是刘皇帝心中所属。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明显了。
这不,又有一则消息从垂拱殿与政事堂开始传播开来,李相公又被陛下责斥了,原因在于新提交的一份财税新制筹议条疏。对于这份难产的奏疏,刘皇帝表现得十分不满,阅览过后,直接给了李昉四个字的评价,事倍功半。
事实上,对李昉不满的各类人中,并不全是基于反对税改的原因,相反是对李昉迟缓犹豫的动作感到失望。任何改革,都有保守派与激进派,税改也一样,实持反对意见的人颇多,但明面支持的人同样不少。
支持的人中,也是形形色色,来源不一,原因不一,并未成派别,但基本的政治态度同样保持一致。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唯刘皇帝命是从者,这些人几十年笼罩在刘皇帝的人权威之下,在刘皇帝的意志下,几乎失去了个人的思想,习惯性地按照刘皇帝的想法来。
还有一部分,则属于大汉统治各阶层中的有识之士,不论勋贵还是官僚,总有一些人的见识超过阶级利益的限制,而谋求更高更有价值的需求。肉食者虽鄙,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为眼前蝇利所祸,而为了国家统治的延续,为了更长久的利益保证,也愿意做些妥协。
而在当下大汉朝廷的官僚之中,也有一大批起于微末,体察过地方民情,见识过民生疾苦的官员,他们更清楚如何通过减少对农民的压榨而靖安维稳,他们知道税改是延续统治生命力的做法。这些庶族官僚,虽然很多人都在朝廷的大染缸中变了色,但依旧有有一批人,保持着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这些人,也是改革除刘皇帝之外最主要的支撑力量。
另外则是,还有一些不在乎改革意义与重要性的官员,他们乐意看到变革的发生,并积极参与进去,以趁机牟利。改革意味着改变,也往往体现出利益的重新分配,对于许多不甘现状的人而言,改变就意味着机会,不管是因势而动,还是浑水摸鱼,都需要一个变化的环境。
这样的人,或许谈不上唯恐天下不乱,但绝对是不希望看到一成不变。吏治运动,在清洗不法的同时,尚且崛起了一大批新权贵,税改亦然,这同样是个机会。改革容易出新贵,这其中的机遇可比平时苦熬政绩资历要大得多。
甚至于,有些人心明明对税制改革心怀疑虑,甚至排斥反对,但面上却显得格外积极,表现出十分强大的执行力,对于这些人而言,如何借机实现仕途上的进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政治理念什么的,没到一定地位毫无意义,至于利益,只要有官有权,什么都会有的……
而赵匡义,显然也属于这样的一类人。
最后还有一批选择坐观局势,左右摇摆,随时可以转变立场的人。事实上,很大一批人,对于改革并没有过于明确且激烈的反对态度,一是在于眼光的短浅,不论流言如何,在切身利益没得遭到侵害之前,是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的,实在没必要。
另一方面,则是大汉多年发展形成的一种政治规则,或者说习惯。在刘皇帝当国的这近四十年间,发起并落实的各项政策改革有数十起,每一起都会侵犯到既得利益者,但都一一落实了。
这其中,除了刘皇帝破除万阻,坚决推行之外,也因为刘皇帝的大部分改革,都表现得极有分寸,与其说是改革,不如说是改良,既然是改良,不论手段形式激烈与否,都难以掩饰住其中的妥协性,往往留有余地。
经历得多了,大伙也都习惯了,虽然此番税改从一开始都让人感觉别扭,但在没有具体方案出台,没有新政举措落实,没有真实效果的反馈之前,观望是不少人选择的态度。
税改中最重要的一项原则就是统归地税,再度加强朝廷对土地的控制,但是,这并不涉及土地所有权这种最为敏感的问题“减租减税”总是比“打土豪、分田地”要更容易接受。何况,即便通过税改,今后的地税如何收,收多少,都还未成定议,都是可争取的。
说到底,这仍旧是一场走温和改良路线的变,虽然触及了土地这种最关键的生产资料,但效果如何还需看后续的发展。
而李昉无法切实有效推动税改进程,自然也引起了方方面面的不满,反对者就不多提了,支持者对其保守的做法不耐,而观望者也因为始终没个定论而感到不安,难得的,李昉竟然到了人憎鬼厌的地步。
近来意外很多,奶奶不幸去世了,奔丧中,没法保证更新
第311章 李沆
“太初,以你之见,李相所呈条制,有何疏漏,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东宫崇德殿内,太子刘旸翻看完由李昉牵头商讨出的新税初版,沉思良久,抬眼问候在殿下的中书舍人李沆。槁
虽然刘皇帝让刘旸不要参与此事,但也不是完全不过问,至少改革进展一直关注着,政事堂的诸多会议决策、商讨结果,也会给东宫一份通报。
此时,面对刘旸的问话,李沆端重的面庞间露出一抹认真的思索之色,而后禀道:“以臣愚见,条陈中对于耕地税入的各项规定与细节已然比较完善,然也过于着墨其上,导致忽视其他税务问题。
大汉税收的构成,并不仅限于土地产出,商税、关税的仍在逐年上涨,在朝廷税收份额中越占越大,是不容忽视的。
李相所提税法中,对土之贫富,地之多寡以及土地产出谷物缴税规定,足够详细,但也失之过于详细。过于繁琐,于官不便于施行,于民则不利于缴纳。
因此,臣以为税收计划绝不是越详细越好。对普天之下的纳税农民而言,税制规则越简单越好,需要做到让普通农户更容易理解,土地之外,一作物一税种,实无必要,甚至会给一些不法地方官吏巧立名目、上下其手的机会。
大汉土地,除水浇地旱地区别之外,另有山地丘陵,高原草场,除种植五谷时蔬之外,尚有丝麻棉茶,岂可一一分门别类地区别税收。
对于广大农户而言,以土地为纳税依据,是最简便,最易理解,也方便落实执行,在此基础上的任何扩展都只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槁
对于非粮作物,朝廷如欲加强控制,自可在后续的交易、售卖等流通过程中,进行税收,这可以通过朝廷商税体现。
除此之外,条陈中对于农户之外的牧、渔民等其他营生百姓的税务未曾明确,是固定缴纳牲畜水产,抑或是转换货币,计税税额是多少……臣以为这些都值得探讨,以保证朝廷税制的完善,税资的正常收取。
另,大汉的税务来源广泛,新制中虽有统归地税的规定,但并不意味其他税收不重要,相反,在地税税改过程中,当更加重视。新税制下,商税、关税、官府专营之茶酒棉矿税,不当一成不变,税务并非是完全独立的,当充分考虑到地税改革对其他税种的影响……”
李沆侃侃而谈,一番长篇大论后,刘旸甚至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略带欣赏的目光落在李沆身上,问道:“卿的这些意见,李相公可曾知道?”
李沆作为中书舍人之一,地位虽不高,但位置很关键,是众数决策机构的核心成员。虽然没有决议权,但参赞国事情的机会是有的,此番税改在政事堂进行的一系列商讨,他都在座,负责记录,拾遗补阙。
而听刘旸这么问,李沆想了想,不失谨慎地应道:“回殿下,为国进言,臣无有避讳。这些浅见,自然向李相公提出过,只是臣少地方职司履历,对地方事务的了解多浮于表面。而近来朝廷争议颇多,千头万绪,纵李相公殚精竭虑,也难免有顾及不周的地方。再者,所拟条陈只是初议结果,并非定稿......”
李沆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但刘旸心中却感慨颇多,不论李沆所言是否切合实际,但至少听起来还是有些道理的,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而不管李昉是作何考虑,但思量不周是事实,连他都感觉李昉疏忽的地方很多,何况刘皇帝呢?也难怪刘皇帝会那般明确地表示不满。槁
不过,终究是自己敬重的老师,在李沆面前刘旸也没有多作评价。思吟几许,注意力再度放在李沆身上,此人的君贤气度实在令人心生好感,轻轻地叹息一声,说道:“卿这些年一直在中枢任职,是否有下放主政一方的想法?”
李沆闻问,心中微感讶异,若说不想,显然是不可能的。李沆如今虽然是大汉政坛的一颗新星,但根基一直不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足够的地方为政经验,政治积累虽然有一些,甚至担任过两届科举的监考,但终究比较务虚,而在大汉想要提拔进步,更重要的还是务实的政绩,需要实实在在主政地方的经历。
相比于同龄人的张齐贤、吕蒙正,李沆差得有些多,毕竟二人,都是道司级别的大吏了,一个主政榆林,一个作为洛阳府尹。
而以李沆如今的情况来看,若是想更进一步,外放地方是必须要走的一步,否则上限就快到了,而继续待在中枢,固然更靠近权力中心,看起来也比较光荣,但相对于更高的政治追求,留在中枢就是浪费时间了。
因此,面对刘旸的问话,李沆虽有意动,但面上却矜持地克制着,一副谦怀坦诚的模样,道:“为国效力,只当恪尽职守,不论何职何任!”
面对李沆这番“我是革命一块砖”的态度,刘旸笑了笑,稍作停顿,直接道:“郑州知州出缺,卿可以出任。税改不是三两月就能落实的,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其中的问题也需要在执行的过程中探索、发现并一一解决。
陛下同意延期准备,给一定缓冲时间,也准许从京畿、河南二道开始试点,便是存在一份谨慎考量。槁
卿提出的想法,我认为很有道理,颇有见地,但还当结合实际而论。郑州是河南大州,田土众多,农事发达,卿到任后,可以因地制宜,积极探索。
税改初期,争议颇多,也需要一些全面、可靠的实践,为朝廷参考......”
听刘旸如此交待,李沆顿时郑重起来,恭敬地应了一声,但面上始终带有一抹迟疑。刘旸察觉到了,轻轻地一摆手:“差遣委任,我会同吕相商讨的,你只管做好赴任准备,其他不需多虑!”
“是!”
李沆满怀期待地离开了,刘旸则继续埋头重新看起那份税制新议,表情逐渐严肃。联想到如今的朝中局势,想起李昉这个老师,不免自我安慰地低喃道:“祸兮福之所倚,如此也好......”
刘皇帝不让刘旸参与税改之事,刘旸能够理解其用心,也清楚其中麻烦之处,但作为涉及国计民生的大事,刘旸怎么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哪怕是作为当朝太子的担当,也该尽一份自己的力。
李沆的出现,恰好引发了他的一些想法,进行一场尝试。槁
“殿下,陛下传命,让您与晋王殿下携有司出城,去迎接浔阳侯!”思量间,内侍王约急冲冲前来禀道。
闻言,刘旸神情不由严重起来,但很快恢复从容,有些感慨地道:“赵公终是回来了啊......”
“走吧!”
第312章 中宫虚悬,赵普索权
自崇德殿王宫门而去,王约又低声向刘旸禀道:“殿下,宫中还传来消息,陛下适才降诏,将礼部郎中郑敬如下狱了!”
刘旸闻言瞥了王约一眼,王约下意识地躬下身,蹑步跟着。作为太子,刘旸平日里需要操心的人事国务太多了,礼部郎中虽然品阶并不算低,但也不值得王约特地禀告。
“为何?”刘旸问道。
王约小心地应道:“据说是郑敬如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章,说中宫虚悬已久,于国不利,希望陛下能早定后位,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听王约讲完缘由,刘旸步伐都不禁放缓了几分,袍袖下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澹澹道:“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嘛!”
闻言,王约更加小心道:“陛下反应愤怒,直言此人包藏祸心,差卫士将其下狱候办!”
在如今的大汉宫廷,倘若有什么禁忌的事,那皇后之位绝对首当其冲。自符后驾崩后,刘皇帝便下旨将两京的坤明殿封了,至于再立皇后之事,没有表露出半点意思。
当然,不是没人提过,宋琪罢相之前,便兜着圈子进了一次言,结果被刘皇帝严厉斥责一番,从那之后便再没人敢提了。
宫廷内外的权贵们,也都明白刘皇帝对符后感情,即便心有想法,也不敢再就此事议论,如今,中宫无主的状态便持续了这近两年。
只是,没曾想,这突然地,又有“勇士”冒出头来,重提旧事,甚至直言陈奏,而刘皇帝的反应依旧如此激烈。
而作为符后的儿子,对于此事,刘旸的态度自然坚定的,除了他的母亲,天下没任何一个女人有资格母仪天下。
因此,当听到有人再度向刘皇帝进言,请立中宫,他心中的恼火是可想而知的。沉吟几许,刘旸问道:“去查一查,那郑敬如是什么来历?”
闻问,王约直接禀道:“殿下,郑敬如乃是开宝十年进士二十三名,曾在河东、山阳任职,当过晋王府僚吏......”
一听这话,刘旸眉头顿时拧了一下,偏头看着王约,面带犹疑,目露审视,似乎在意外他效率之高,又似乎在思考此事背后的故事。
“三弟?”刘旸低声呢喃道:“不应该啊......”
“殿下,此事还当有所警惕啊!”王约拱手道。
闻言,刘旸立刻冷声斥道:“此言何意?这是你该说的吗?”
“小的多嘴了!请殿下恕罪!”王约面露慌张,赶忙弯下腰杆,局促地道。
“先去迎赵公!”缓缓地收回目光,恢复平静,刘旸摆了摆手。
眼下,晋王刘晞、赵王刘昉,可都在京中,前者为吏治整饬,也被委以差遣,巡察各地,一主政,一在军,年初方归。
在京的这些皇子龙孙中,除了刘旸之外,显然以这二者为贵。而倘若刘皇帝当真要立皇后,以后宫如今的情况,有资格的只有三人,高贵妃、折贤妃以及符惠妃。
不过,小符惠妃虽然姓符,但还是竞争不过前两者的,过去刘旸是子以母贵的话,在册立新后上,便会是母凭子贵了。
任何时候,皇后的册立,绝非单纯的皇帝家室,其影响牵扯到宫廷内外、朝廷上下的方方面面,严重点,便会动摇国本。
而于当下的大汉帝国而言,在太子正当盛年之时,册立一个新的皇后,不管怎么看,对太子的地位都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尤其两个希望最大的嫔妃都有出色皇子的情况下。
刘旸实则是能够理解刘皇帝不立皇后的考虑,除了为符后深厚感情所左右之外,保护太子,维持其地位也是用心之一。此番郑敬如下狱,刘皇帝的反应证明,他想法如初,没有改变。
只是,刘旸自己却不能把刘皇帝这番爱护之心看作理所当然,再深厚的感情,随着岁月的流逝,总是难免澹漠,刘皇帝能坚持两年,又能坚持五年十年吗?而刘皇帝心思之多变,刘旸也是体会颇深的。
因此,即便那王约不说,关于郑敬如上奏事件,他心中也提高了警惕,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过,对于此事,他心中有所怀疑,虽然看起来郑敬如有晋王刘晞的背景,但刘旸不免怀疑,以他对刘晞的了解,是不可能做出如此明显到愚蠢的事情来。
这究竟是郑敬如昏昧不知,自作主张,还是有什么人在策动?以刘晞的精明,即便心存想法,也不会如此肤浅决定,徒惹忌惮。若是高贵妃......这倒有些可能!还是,背后还有什么埋伏?
怀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刘旸与同样受诏的晋王刘晞汇合,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揣摩。而刘晞,在听说郑敬如之事后,同样眉头深锁,面对刘旸异样的目光,心中同样多了几分警惕。
再把中枢各部司的头头脑脑及重要官吏们叫上,一行人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前往南城定鼎门,迎接赵普。
这样的礼遇,满朝上下,也没几人能承担得起。当车驾停下,排开了仆人的搀扶,赵普下地,踩实了京城的土地,遥望巍峨雄壮的洛阳城墙,紫薇城内直插云霄乾元大殿还是那般心生敬畏,赵普却有些心潮澎湃:大汉,你们的老宰相回来了!
会面、寒暄,自不必细述,与太子、晋王一道进宫面圣,刘皇帝接见赵普于垂拱殿,屏退了其他大臣,只让太子与晋王刘晞作陪。
这老家伙,保养得倒不错!这是刘皇帝再见赵普时脑中浮现出的第一念头,赵普比起刘皇帝还要大了将近十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虽然白发苍苍,但那双老眼依旧炯炯有神,不见一般老人家的浑浊。
“看来这江南水乡,确实养人啊!”刘皇帝拉着赵普的手,好生打量了赵普一番,拖着苍老的语调,感慨道:“两年不见,卿风采依旧啊!”
“江阴鱼米之乡,风光秀丽,人情和睦,确实是块养老的宝地!”赵普笑了笑,很是自然地说道。
闻言,刘皇帝抬指晃荡了两下,笑道:“朕都有些动心,想要去江南游览一番!当年南巡,止步于江宁,太后驾崩,不得不折返,如今,也约有二十年春秋,时光易逝,实在令人感慨啊......”
略作寒暄,君臣落座,宫娥奉茶毕。看着坐在席位上,腰杆依旧笔挺的赵普,刘皇帝再生感慨,不免想起当年赵普向自己奏事的场景。
小饮一口茶,放下茶盏,看向赵普,刘皇帝悠悠问道:“当初卿在朝为相之时,常与朕心心相印,只是不知,避居江湖这两年,与朕的默契可曾消减。朕此番召卿回京的用意,卿可知晓?”
闻问,赵普面色如常,略作沉吟,拱手作揖,道:“老臣斗胆猜测,是为税制改革之事吧!”
只是那么一刹那的感觉,刘皇帝感觉赵普此番回京,表现之间,多了那么一丝澹澹然,心态放得很平和,与当初在朝中应对自己时的小心持重的表现相比,变化虽然细微,但刘皇帝依旧感受到了。
嘴角扬起少许笑容,刘皇帝道:“赵则平,还是赵则平,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如此,朕也就不啰嗦,开门见山地说了。
朕有意推行税改,也知晓其中的难处,但真正启动了,才发现其中的琐碎也麻烦,此事,事关天下臣民,干系江山社稷。
旧疾用新药,能否治好,朕不知道,是否会产生新病,朕也不知道,但朕已决意要改一改。这项重任,非寻常人能肩负,卿在江阴把自己身体调理得很好,就是不知,可愿意再居宰堂,帮朕治一治这天下之疾!”
听刘皇帝这么问,赵普缓缓起身,面太郑重,但没有丝毫的犹豫道:“但有所命,绝无推诿!”
“好!”见赵普如此干脆,刘皇帝不由得拍了下大腿:“卿不愧是国家柱石,老来为国,不辞辛苦,朕很是欣慰啊!”
说着,刘皇帝便吩咐道:“传诏,拜浔阳侯赵普尚书令,加内阁大学士,全面主持政事堂事务!”
“且慢!”赵普这时候出声了,打断刘皇帝兴冲冲的许官。
刘皇帝也不恼怒,笑眯眯地问道:“赵卿是否有什么顾虑?还是有何要求?”
赵普深揖,从容道:“陛下,自古改革,往往有来自方方面面的阻碍,而需要破除这些阻碍,执行者需要有足够的权威,否则,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再好的政策,也难以收获良效,改革也终将流于形式......”
赵普的意思,刘皇帝自然听明白了,虽然有些诧异于如此直白要权,但刘皇帝心中却反而踏实了许多,稍加思索,轻笑道:“赵卿所言在理!自古变革,有成有败,但失败者除了面对各利益层面的阻碍反击,但更关键的,还是在于当权者的意志不坚,前后矛盾!
朕话今日且放在这儿,税制改革,朕当全力支持,卿放手去敢。所涉之人事,尽由卿去处置,朕绝无异议!”
“臣奉诏!”见刘皇帝表态,赵普再拜一礼,坚定地道。
“朕还给你
找了个帮手!”刘皇帝又指向一旁坐着的刘晞:“晋王刘晞,挂职尚书左仆射,协助尚书令,全面推进税改之事!”
此令一出,刘晞讶异,刘旸蹙眉,赵普难得地变幻了下脸色,目光从这父子三人身上一扫而过,迅速恢复从容。
对赵普而言,他已经不需为储君之事有什么顾虑了,他年纪已经到了,他的政治生涯,只在刘皇帝时代,不论将来即位的是不是太子,都将不会有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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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晋王
“陛下,政事堂事务,一向是由李相公主持,今赵公还朝复位,不知李相公当如何自处?”这个时候,一直少作话的刘旸开口了,行了一礼,平静地向刘皇帝问道。衚
闻言,刘皇帝偏头看向刘旸,沉吟了下,有点随意地道:“赵卿回来太过高兴,倒是把李昉给忽略了。那依你之见,你这恩师,当如何安排啊?”
刘皇帝这话里,似乎带着点刺,不过刘旸心神却十分稳定,面态自然地应道:“近来漠北多事,乃蛮连续东侵,与契丹屡发冲动,塞北局势不稳,臣以为可让李相出任山阳,往镇漠南!”
听到刘旸的提议,刘皇帝稍微想了想,心中暗叹,这个儿子,倒是重情义,如此费心直言,却是为了拯李昉于朝政漩涡。
山阳.....虽在偏处北疆,但可不是贫瘠之地,这些年依靠这各种牲畜及皮革出产,经济发展十分可观,又不乏沃土,号称塞上明珠的地方就有几颗。
更为关键的则是,不论接下来税改政策如何变化,以山阳的地理民情现状,都不会改革的重心,对于因税改而麻烦缠身的李昉,山阳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不过,刘皇帝并未如刘旸之愿,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李昉是文臣,漠北纷扰,需要军事干才,他能岂能起到坐镇边疆的作用?山阳另换人去,着京畿都指挥使慕容承泰北赴任职,至于李昉,就让他去河南,接替史德珫,统管不了全国税改,河南一道总不至于如此迟误了吧!”
听此吩咐,刘旸呆了下,心中微叹,只是表示认可,李师终究难以彻底摆脱此间纷扰啊......衚
如此,大汉朝廷中枢的又一次重大人事变动,就此定下了。数月之间,来来去去,足足有三名宰相的变动,从王著到李昉、赵普,每一个都是足以影响朝局的变动,当然,一切的变化也都是围绕着税制改革。
说起李昉,少年得志,高中状元,成为皇帝近臣,也算是元勋故旧。由于出色的文才,在士林中威望甚高,又因屡任重职,还担当过太子太傅,在朝中的地位也十分崇高。
但其仕途际遇,却并非一帆风顺,可以说屡起屡扑,起起落落,不甚寻常,若是算上当年的登闻鼓案,这已是李昉第二次被降职黜免,外放离京了。
当然,所谓的不顺,也只是相对而言了,毕竟李昉的人生早已达到了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自中枢到地方,各级职位都担任过,包括一言九鼎的宰相,履历之丰富,际遇之复杂,也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说完李昉的安排,刘皇帝又露出笑容,亲切地对赵普道:“赵卿千里赴京,一路辛苦了,先回家安顿,歇息片刻,晚上朕再给你接风!”
“谢陛下!”赵普也不推辞,起身拜道。
离开垂拱殿,刘旸与晋王刘晞联袂而行,兄弟俩缓缓踱步于宫室之间,一时都没有作话,只有轻微的脚步声,飘忽于廊道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衚
良久,终是刘旸开口了:“三弟,陛下此番委你以要务,可是重任相托啊!”
听其感慨,刘晞瞥了刘旸一眼,背在身后的双手摊开,面露苦笑道:“不瞒太子殿下,臣也大感意外,如今,只感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吧,生怕辜负了陛下信任!所幸,有赵相公主事,臣想来只有尽力做好辅助工作,希望不要出现太大的差池吧!”
刘晞这么说,刘旸摇了摇头,看着刘晞,表情认真地道:“三弟谦虚了!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佐世济民,安邦定国,比之任何宰相贤臣都不差。陛下对你的信重是人所共知的,以皇子拜相辅政,这还是当朝第一例,只需好自为之,为国为民,发挥出你的才干即可!”
刘旸这番话落,刘晞平静的双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面上倒也从容,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对刘旸道:“殿下可是高看臣了,我何德何能,岂敢同朝中良臣贤相相比,我这闲散的性子,素为陛下斥责,此番,想来也只是因缘际会,要做的也只是些得罪人的差事罢了......”
对于刘晞有些小心的回答,刘旸沉默了一下,方才轻笑着叹道:“我只是有感而发,三弟不必介怀!”
兄弟俩又闲扯两句,各自离开,只是没走两步,刘晞忍不住回首,望向刘旸那挺拔的背影,两眼之中露出深思,眉宇间隐隐有些愁绪。
刘晞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哥哥当得并不容易,但如此敏感的表现,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适才交谈间那么多暗示,不断的机锋,也让刘晞暗自警醒,性情温厚如刘旸,也难免猜忌之心,他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轻松不起来的。衚
另一方面,则默默揣摩着刘皇帝的用意,让他参与税改,刘晞是提前预料到的,从安排他与刘旸一道出城迎接赵普就已经窥出些端倪了。
但是,拜他为尚书仆射,入职政事堂,这是刘晞怎么也想不到的。就如刘旸所言,皇子拜相,自刘皇帝当国以来,就从来没有过,当年,他们这些年长的皇子,参与中枢朝政最深也就是担任一部司主官,即便如此,也饱受瞩目。
而放宽到立国以来,那也只有建国之初,刘皇帝与先魏王刘承训兄弟俩,以皇子亲王之尊,参赞朝政了,而那时,刘皇帝也曾有宰臣的头衔在身上......
这么一想,刘晞没有感到荣幸,只觉屁股底下火辣辣的,这是又一次被皇帝老子架在火炉上烤了。天家之子,大多是早熟的,而刘晞知事则更早,很少时起,刘晞就知道低调藏拙了,在与高贵妃的“较量”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不过,刘晞能够瞒得住旁人,却瞒不过在四大皇子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的刘皇帝,同样在很早的时候,刘皇帝便知道这个三儿子很会隐藏,因此也一直在逼他的潜力,不断地委以差遣重任。
而这些年,刘晞参与朝廷事务也算深入,但与秦王刘煦的锋芒毕露不同,刘晞即便在漠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没有像刘煦那般,苦心孤诣地经营自己的基本盘,对中枢事务更是表现出一种默不关心、泰然处之的态度,在漠南期间,没有交结文武,没有培植党羽,仅仅是中规中矩地为朝廷稳固边陲,实行民族同化政策。
但藏拙也不是这么好藏的,越是低调,越是不争,反而显得聪明,也正是那种踏实做事的作风,很受刘皇帝欣赏。衚
刘晞实则也明白自身的矛盾之处,要说对刘皇帝屁股底下那张宝座一点想法都没有,那也是自欺欺人了,连九皇子刘曙当年都还隐露念头,何况聪敏如刘晞。
只是刘晞脑子比较清楚,知道自己希望不大,总是保持着一种理性。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心底潜藏的那点想法,也让刘晞无法像齐王刘昀那样,做到真正的在在闲适。
而此番,面对刘皇帝的委任,当刘旸都不免表现出忌惮之心后,刘晞的心中产生了三十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复杂,甚至有些迷茫。
刘皇帝是年迈了,开宝时代不知还能持续多久,而接下来他的前路,又该如何走?这是一个值得重新认真审视的问题。
第317章 这山庄还是不建了
赵匡胤的死,对当下的大汉朝廷而言,同样是一个震动朝野的大事,毕竟二十四臣硕果仅存的三人,再去一人,事实再度证明,曾经那段波澜壮阔的辉煌岁月正在不断远去,挡都挡不住。
人死为大,朝中因税改而造成的紧张局面,都有所缓解。荣国公府,操办了一场堪称盛大的祭奠仪式,广阳伯赵匡义从侄子手中抢过治丧之权,亲自主持丧仪。
别看赵匡胤这十多年以来默默无闻,长居府邸,少有外出走动,但不声不响之间,其对关系的经营与维护,在死后却是彻底显露出来。
且不提官方的致哀表示,从皇室宗亲到王公大臣,从门生故吏到亲戚旧部,凡是与赵家扯得上关系的,只有时间允许,都扎堆地往荣国公府跑,甚至有些京畿之外的故人,不远千里赶赴京师吊祭。尤其是赵匡胤的那些老兄弟们,在世的已经不多了,但子孙后辈都是蜂拥而至,以父祖之礼祭拜。
场面搞得很隆重,进香的进香,磕头的磕头,哀伤悲泣之声,日夜相连,不曾断绝,道士团队足有四十九人,连做七日法事,流水的延席,占满了公府,甚至铺到府外长街,由西京百姓任意吃喝......
一场丧礼,被赵匡义操办成了一场盛延,又好像一场华丽的表演,在向京城内外宣告赵家的显贵,展现他们的实力。当然,对于赵匡义而言,则通过丧礼,正式接手赵匡胤留下的丰厚的政治资源。
死尽哀荣,赵匡胤是充分享受到了,至于来自朝廷的盖棺定论,评价也相当高,说他是忠臣之楷模,良将之典范,神道碑文都是刘皇帝让吴公刘晖亲自写的。
只是,如此的铺张,自然难免为人非议,西京士民在感叹赵家之盛事,对这种招摇,也暗含羡慕与嫉妒。还在治丧期间,刘皇帝桉头上便收到了十多份关于公府丧礼的弹劾举报,除了铺张招摇这种作风问题外,还隐隐指责他们有逾制之嫌。
所有弹劾都是密奏,显然,上奏的官员们也不是毫无顾忌,看那丧事的场面,真敢在这个当头明谏攻讦,怕是要得罪一大波的权贵。只要上达天听,让刘皇帝知道他们的忠诚,了解他们的不畏权贵即可......
而对于这些是是非非,刘皇帝倒也没有过多表现,以免让自己显得过于凉薄。那些弹劾的奏章,都被留中,束之高阁,不作回应。
不过,还是在与左右闲谈之际,刘皇帝还是就此事做了点评价:“卢国公府擅长经营,乃是勋贵中的巨富之家,当初卢公辞世之时,其丧礼与荣公相比,却是大有不如啊......”
不知消息怎么传出去的,得到刘皇帝评价后,荣国公府有些左右为难了,看起来似乎是皇帝对如此大操大办不满意了,识趣点应该主动削减规模,低调些。
回京奔丧的赵德昭与赵德芳兄弟是这种想法,但赵匡义在迟疑后却不愿意,赵匡胤的丧礼是他导演的一场大戏,怎能虎头蛇尾,那不是惹人笑话。
何况,刘皇帝那番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并无深意,赵家若是反应巨大,反而显得心虚。那消息哪儿来的,赵家在皇帝的近侍中莫非还安插了眼线不成?
一番思虑之后,还是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一切照旧,依既有安排行事,直到丧礼完成......
天气十分酷热,刘皇帝躲在垂拱殿内,虽然加了些冰块,寒气尽力地抵御着酷暑的侵袭,但刘皇帝的额头上依旧不时渗出些汗。两名宫娥侍候在侧,一人轻摇罗扇,一人不时替刘皇帝擦拭着头上的汗。
这种季节,对刘皇帝而言,实在是有些难熬,一方面怕热,一方面又不敢过于接触冰寒之物,可谓煎熬。而每到此时,刘皇帝都不禁想起少府的提议,重新修建一座避暑山庄。
开封那座琼林苑修得不错,但规模太小,且即便滨临金水池,酷夏之时的避暑效果也并不理想。而每不耐酷暑时,刘皇帝都动过此念头,在个人享受上,他自认为已经十分克制,不修离宫,不建别馆,以往巡视之时,不是住驿馆,就是宿御帐,要么就是各地既有的宫室。
当初,因为离乱时期各割据势力修建的离宫太多,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减少维护成本,刘皇帝还特地下诏废除了一大批离宫别苑,尤其在南方地区。
真正用在个人享受上的奇观宏筑,也只有一座琼林苑了。到如今这个年纪,精神衰弱,身子骨大不如前,还要忍受着酷暑的煎熬,刘皇帝是越想,越觉得该犒赏一下自己。
何况,修建的钱粮花费,也可以从内帑中出,不费国家一文一厘。对于避暑山庄的规划,少府是做过充分准备的,选址都基本敲定了,就在京畿、京畿西道、荆湖北道、淮南西道交界的鸡公山区,那里地理形胜、植被气候,都十分适合避暑。
距离两京也不远,也就六七百里,处在四道交界,也可以就近俯视四道之政治民生。甚至于,建筑设计都已经落实到图纸上了,就差刘皇帝正式下诏。
不过,虽有意动,但只差开个口的问题,刘皇帝又难以下定决心。同样一件事,同样一种情况,反过来,刘皇帝又想,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还能撑多少年月,这个时候投入大笔钱粮去建一座避暑山庄,是否值得?
即便建成了,又能享受几时,就为了每年那三两月的时间,还要奔波折腾七八百里,何必呢?这不是留给后世君主一个安然享受的欢乐窝吗?这种头可不好开,一旦做了初一,就不要怪后继者做十五。
另一方面,近些年,刘皇帝又开始在朝野倡导节俭朴素了,一方面要求别人如何如何,一方面自己又大建山庄别苑,岂不是自打其脸,说一套做一套,又如何能够真正节制臣民?
就是在这样犹豫矛盾的心理中,关于避暑山庄的事情,始终停留在纸面上,不得成行。
“听说鸡公山那里风光秀丽,气候宜人,佛光云海,奇峰异石、瀑布流泉,实在令人向往,真想去体会一番啊......”从宫娥手中抢过裹着冰的丝巾,用力地在脸上抹过一圈后,刘皇帝不由感慨道,目光一时竟有些迷离。
显然,刘皇帝心中对一座避暑山庄,还是念念不忘的。不过,对于他这番感慨,两名宫娥却只当没听到,她们的身份与职责是不允许她们乱开口接话的。
没人回应,刘皇帝也觉无趣,老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恼火,但也不好向这两名规规矩矩的宫女发作,拧着眉想了想,忽然朝外边唤道:“来人!”
一名内常侍走近前来,弓腰九十度:“小的在,官家有何吩咐?”
“喦脱呢?”见不是自己熟悉的人影,刘皇帝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内常侍察觉到了,赶忙应道:“官家,喦大官去巡察宫中各司局差事,特着小的在此伺候!”
闻言,刘皇帝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不过很快澹澹地说了句:“他倒是安排起朕身边伺候的人来了......”
这话,让这常侍不禁愕然,小心地瞟了刘皇帝一眼,又迅速埋下头,这本身就是喦脱的职权啊......
“你!”刘皇帝则盯着这名内常侍,直接吩咐道:“去,让少府把那座鸡公山避暑山庄的设计图给朕拿来!”
“是!”不敢怠慢,其人麻利地去了。
没有让刘皇帝等多久,图纸送到,很多,很详细,足足一大箱子,不过对于那些细节的建筑设计,刘皇帝基本是一窍不通的,他能看个大概的,也仅仅是整体的建筑布局示意。
“好山庄啊!”盯了许久,刘皇帝终于长叹一声,脸上露出点可惜的表情,摆了摆手,吩咐道:“把这些图纸都拿去烧了吧......”
第318章 硕果仅存
以一个慵懒的姿势在躺着,手里优哉游哉地翻看着一份奏章,依照惯例,重臣去世之前,只要有机会,都会准备一份遗表,赵匡胤自然是有准备的,因此他的遗陈十分完整地呈递到刘皇帝手里。僦
不过,此前也不知刘皇帝在忙什么,一直没有阅览,如今抽得点闲暇,翻开一番,看看赵匡胤临死前有什么好说的。
结果呢,并不是那么让人满意,赵匡胤的遗奏,写得比较平顺,并没有什么太吸引人的地方。不像王朴、魏仁溥等大臣,还要对时弊做出一番针砭,对朝廷事务提出最后的进谏。
而赵匡胤只是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个简要的总结,再就是违心地对刘皇帝的恩赏厚遇表示感谢,最后对刘皇帝与大汉社稷做了一番祝愿,仅此而已,普通以致乏味。
放下手中的遗奏,刘皇帝陷入一阵深沉的思考,然后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然,刘皇帝还收到皇城司关于赵匡胤死前的一些活动与行为,包括那名“意外”死亡的宫女,在刘皇帝看来,赵家兄弟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安分,即便是赵匡胤。
尤其是,一想起赵匡胤与那些军中宿将称兄道弟的情况,刘皇帝的猜忌之心就无法遏制,还想搞“义社十兄弟”?
不过,逝者已矣,死了就好,也去刘皇帝一块心病。没有赵匡胤的赵家,威胁自然大减,至于上蹿下跳的赵匡义,不得不说,刘皇帝只是欣赏其政治才干,把他当个工具人看待。
真要说有多忌惮,那就显得太高看赵匡义,至少赵匡义对于军队是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力的,那些与赵匡胤亲近的军事勋贵,可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他们对赵匡胤这个一刀一枪打出威名的统帅服气,却不可能轻易接受赵匡义递去的橄榄枝,就靠一个弟弟的身份,显然不可能,就是儿子也未必。僦
而观赵匡义在治丧期间的表现,一副赵氏家长的做派,意图继承赵匡胤留下的福荫,但那些政治资源可不是那么好整合的。
一个政治势力最核心的人员走了,其凝聚力显然是会下降的,继承者若没有足够的威望与手腕,甚至能搞得崩溃,所谓树倒猢狲散,大抵如此。
当然,以赵匡义的手腕,继续扛起赵家这面旗还是足够的,但要像赵匡胤在世时那般稳如泰山,显然还有待观察。
刘皇帝也听说了,在赵匡胤的灵堂上,党进等一干侯伯与骄兵悍将,是痛哭流涕,哭得死去活来,跟死了亲爹一般,甚至有哭晕过去的......
不过,对于现如今的刘皇帝而言,对赵匡义的猜忌,或许只剩下本能了,那来自于记忆深处的戒心,毕竟,若以原来的世界线做参照,赵匡义是当世活着的人中,唯一具备“真龙”气运的人了。虽然有些玄学,却能反应出老皇帝最真实的心态。
“官家,寿国公请求觐见,殿外候诏!”深沉的思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常侍又匆匆赶来,有些局促地禀道。
在刘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中,除了喦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有自如的表现,一个个都谨小慎微的。一是因为习惯的原因,二则是刘皇帝自认为的“随和”在内侍们眼中只是喜怒无常。僦
而听到李少游回京了,刘皇帝人都坐了起来,老脸上立时绽开笑容,难掩喜色,当即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刘皇帝显然是一个复杂的生物,越是年老,其矛盾特性也就越发突出。一方面,性情古怪,猜忌心重,常做杞人之忧,怀疑一切人事,精神上的疾病实则是越发深重的。
但另一方面,却也更加念旧了,当然,针对一些特殊的人,比如雍王刘承勋、徐王刘承赟,寿国公李少游这个玩到大的心腹股肱,也在特殊之列。
自卸任武德使后,李少游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方任职,从来不失方面重职,封疆大吏,大汉那几十道,几乎有三分之一他都担任过,其中也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京畿、河南、河北、河东这样的中原腹地,替刘皇帝牧养着帝国的统治核心地盘。
对李少游,刘皇帝的感情自然是很深的,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连他的皇子龙孙们都比不上。因此,对于归来的李少游,刘皇帝的喜悦之情自然溢于言表。
只是顷刻的功夫,李少游便进入殿中,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的第一刻,刘皇帝便有些急冲冲站起来,走上前去,不让他行礼,便抓住他的手,亲切地唤道:“游哥,快快免礼!”
不过,面对刘皇帝这般亲近的表示,李少游却保持着谨慎,还是郑重地行了个礼:“礼不可废!老臣参见陛下!”僦
见他这副谨慎得体的模样,刘皇帝也不在意,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不由感慨道:“回来便好!来看看朕,朕就够高兴了!”
听刘皇帝这么说,李少游心中浮现出一种怪异感,他是从关内道任上回来的,还是被刘皇帝特地召还,刘皇帝这么说,就好像是他专门回来觐见的。
压下心头的一丝波澜,李少游恭敬应道:“许久不见,老臣对陛下也甚是想念,不知陛下近来可好?”
“好不了!”刘皇帝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都不说场面话客套一下,不加掩饰他对如今朝廷的不满:“近来事务繁多,朝廷争议不断,吵得朕耳朵嗡嗡直响!”
“是为了税改之事?”李少游问道。
刘皇帝没有作话,而拉着他一起坐下,又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李少游看。李少游没有穿朝服,衣着比较素,只是一身黑锦,隐隐还带着些烟尘气。
刘皇帝问道:“去荣国公府拜祭过了?”僦
李少游颔首,道:“听闻荣公辞世,顺道去进了一炷香,聊表哀思!”
刘皇帝叹道:“乾祐二十四臣,如今只剩下你和向星民了!老臣陆续凋零,硕果仅存,寥寥无己,你可一定要保重啊!”
刘皇帝说这话时,竟然有些动情,见到李少游,眼泪花都仿佛要溢出来了。见状,李少游不由出言安慰:“陛下不要过于伤感了,还请以御体为重!”
刘皇帝摇摇头,指着李少游同样有些花白的胡子,道:“你也增添了不少须髯啊!朕没记错的话,快六十了吧!”
李少游比刘皇帝大了约四岁,也确实年近花甲,闻言,点点头,应道:“有劳陛下惦念,明年,就将进入花甲了!”
“这可得好生操办一番,届时朕给你送一份大礼!”刘皇帝表示道。
“那老臣就先行谢过陛下了!”僦
“你子嗣繁多,是出了名的,如今有几男几女,几孙几女了?”
提及此事,李少游有些不好意思,道:“老臣膝下,如今有子19人,女13人,孙子34人,孙女25人,重孙亦有7人了......”
闻言,刘皇帝不禁笑骂道:“你这老东西,也惯会生养,在此事上,朕可是远远比不上你啊!”
李少游道:“陛下所出,都是皇子龙孙,天运所钟,老臣所出,只是些凡夫俗子,不能相提并论。何况,这一大家子,供养起来,也颇为不易啊......”
第319章 重任相托
“这四世同堂虽然热闹,烦心事也不少,不瞒陛下,老臣这些子子孙孙,如今天各一方,尚不能认全,按照族谱都难辨清谁是谁!”李少游感慨着道:“身后之事,也颇令老臣烦恼......”暷
听李少游如此感慨,刘皇帝斜了他一眼,道:“你此言,似乎有些话外之音啊,怎么,在为传家之事费神?这么多子孙,总有几个可用之才吧!”
“陛下一如既往地敏锐啊!老臣这点小心思,全让您看破了!”李少游小小地拍了个马屁,而后道:“臣之诸子,大多平庸,不堪大用,能够碌碌此生,已是难得,至于传家,光耀门楣,老臣已不做此奢望......”
“你这话言不由衷,虚以谦辞,哪有如此贬低自己儿孙的?”刘皇帝摇了摇头:“朕可也听说了,你那些儿孙,半数都被你遣派到边地了,安东、安西、漠南、安南、云南、安南、南洋,凡是大汉旌旗飘扬之地,都有你李家子孙的足迹,并且其中又有半数的人坚持了下来,开拓垦殖,扬我国威士风。这些虽不如那些瞩目的文治武功,但在朕看来,可都是好男儿、大丈夫之举!”
面对刘皇帝这番肯定与夸奖,李少游赶忙表示道:“陛下过誉了,老臣这些不成器的儿孙,实在担不起如此评价。
不瞒陛下,过去这几十年,得益于陛下厚遇,老臣也积累了不少家产,但也不够这么多人分。因此,将他们遣派各地,也是不得不为,让他们自己去闯荡谋生......”
“呵呵!”刘皇帝笑了笑,道:“可你派去的地方,都偏远蛮荒之地,不像有些勋贵子弟,一股脑儿地往繁华富庶之所钻,要过那舒服日子!”
说这话时,刘皇帝语气中隐隐表露出不满。这些年,刘皇帝一直在鼓励大汉士民向外迁徙开拓,作为核心统治阶层的勋贵,表现还是比较积极的,各家各族,也都派遣子弟赴边,但于整体而言,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更喜欢留在国内,过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暷
沉吟几许,刘皇帝又不禁充满感慨地说道:“你的决定不错,子孙多了,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分割,还是得多出去闯荡,让他们自力更生......”
刘皇帝话里,透着股意味深长,明显有所指,李少游则下意识地垂下头,不再发表任何看法。
看着有点“缩首如龟”的李少游,刘皇帝摆了摆手,道:“一个不留神,被你兜了这么一大圈子,直说吧,对身后事有什么想法?”
闻问,李少游露出一点“尴尬”的笑容,而后郑重道:“陛下,老臣诸子,唯有七子宗恺稍有才干,为人稳重,品行敦厚,老臣有心以其传家,只是他并非嫡出,有些顾虑......”
此言一出,刘皇帝立刻便意识到这老小子什么意思,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多了几分锐利:“你莫非是想让朕下旨,赐宗恺为嗣,解你这顾虑?”
被看破心思,李少游脸上的尴尬终于真实了一些,低声道:“老臣斗胆——”
不等他说完下面的话,刘皇帝便怒斥道:“亏你有脸向朕提出,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道理你都不懂吗?你那两个嫡子,不管是宗瑞还是宗泽,如今都是州府高官,他们能治理好一州府十数万民,治不好你一个寿国公府事?朕看你是老糊涂了,偏心偏到朕面前来了!”暷
看刘皇帝反应如此大,面对这番堪称严厉的斥责,李少游绷不住了,赶忙起身跪倒:“陛下恕罪!是老臣糊涂,以致行此昏妄之事......”
见状,刘皇帝冷冷地注视了李少游一会儿,看得他头冒冷汗了,方才收回目光,神色缓和了些,挥手道:“起来吧!”
“老臣不敢!”
“让你起来!”刘皇帝语气严厉了几分。
李少游这才起身,看着他,刘皇帝叹了口气,有些语重心长地道:“都一大把年纪了,求个安稳即可,不要随意折腾了......”
刘皇帝这番话,显然毫无自知之明,但李少游还得老老实实地应着:“老臣明白了!陛下教诲,老臣一定铭记于心!”
“好了!说说正事吧!”刘皇帝又欲站起来,撑着御案,看起来有些费劲,李少游赶忙上前扶着他。暷
刘皇帝也没拒绝,领着李少游走到始终挂在御前的那面大汉舆图下,仰头注视了一会儿,方才道:“朕此番召你回京,是有事相托!”
闻言,李少游立刻道:“请陛下吩咐了!”
“税改之事,想必你也有所了解,朕是要决议推行的。只是,几个月了,进展颇为不顺,新制的拟定一直处于迟滞状态,争议很大。”刘皇帝娓娓而谈:
“朕知道,很多人心中不满,担心触及他们的利益,嘴上虽不敢直言反对,但行为上,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但是,不管阻力再大,朕决议推动的,就绝不甘休。有些人,恐怕是觉得朕老迈可欺,觉得可以和朕角力,给朕搞拖延迟滞那一套,朕岂能如其愿。
几十年来,朕推动了那么多新政改革,哪一项是顺顺利利、毫无波澜的?但都被朕闯过来了,不瞒你说,这或许是朕当政以来,最后一项重大改革了,成则利在当下,功在千秋,至于败,朕没有想过。
不论多大的阻力,朕都要一一破除......”暷
听刘皇帝在这里叙述着,表达着坚定的态度,李少游眉头不由皱起,思虑少许,拱手道:“不自知陛下打算让老臣做什么?”
“朝廷大局,有赵普主持,朕可无忧,只要他履任,稍加适应,朕便能看到进展!”刘皇帝继续道:“但改革绝不能仅停留在中枢层面,最终是要落实到地方道州执行的,因此要双管齐下,内外结合。京畿与河南道,此前被选作税改试点地区,过去几个月,进展迟缓,但接下来,朕不会再放他们给朕磨磨蹭蹭了。
而朕近来思索,这还不够,另选了两处作为第一批改革道州,一是榆林道,当年那场大乱,虽然破坏严重,却也清除了一大批魑魅魍魉,改起来阻碍不会太大,且并非传统的农耕地区,其在畜牧养殖上的税制规定,可以给朝廷制定进一步的税制做参照。
另一处,朕选定江南道,烟花胜地,鱼米之乡,耕地数量比起北方虽有不如,但产出很高,也是全国最具代表性的一道。
这些年,江南道的税收,始终在全国前列,也是南方道州中数一数二的地区。因此,江南道是值得率先一试的。
朕打算派你去江南,主持税改之事,其他暂时不急,先做好准备工作,把土地情况给朕摸清楚,把那些藏着掖着的沃土都给朕找出来,记录在册。
税改的关键,就在土地,朕查阅了各地土地籍册,那些数据,是越发不能信了,已经开宝二十四年了,全国耕地数目竟然不如二十年前,简直岂有此理!暷
你到江南之后,要好好给朕清理一番!等朝廷这边新制正式定稿出台,你那边则立刻施行,两相配合,把税改给朕做实!”
默默地听着刘皇帝的交待,语气并不是太严肃,但李少游直感一股压力扑面而来。想了想,李少游也郑重地应道:“是!”
此事,李少游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对他的表现,刘皇帝自是满意,不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改革是一件累人的事情,千头万绪,是很难理清的,执行者,需要身强力壮、锐意进取者。不过,朕不信这些,朕觉得,还得用你们这样的老臣,朕才放心!游哥,你不会让朕失望吧......”
闻言,李少游心头凛然,十分坚决地道:“老臣唯有鞠躬尽瘁,竭尽全力!”
点了点头,刘皇帝又道:“让你去江南,还有一层用意。当年初定江南之事,朝廷曾进行了一场大迁徙,以打破那些地方旧臣、宗族、地主势力对江南的控制,效果是有的,朕以大量北方将士落户,大大加强了对江南的掌控。
但这二十多年来,也产生了不少积弊,不论官府还是民间,此前的反贪除恶,除掉的,除了贪官污吏,还有不少当年为大汉浴血奋战的功臣将士啊。暷
即便朕痛下决心,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另外,南唐割据那几十年的影响,也未彻底消除,这些都需要你到任后,再给朕清理一遍!
责任重大,你当好自为之!”
“臣明白!”李少游后退两步,躬身道。
姿态是做足了,交待也清楚了,刘皇帝表情恢复了轻松平和,忽然想到了什么,玩味地道:“对于你们这些勋贵而言,这税改,无异于从自己身上割肉。拿你家来说,一旦定制推行,那千顷良田,大部分可都是要照章纳税的,不知你是否舍得啊?”
闻问,李少游一脸慨然地道:“老臣这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恩深遇厚,足以让臣一家享用不尽,税改之事利国利民,老臣格局虽不大,又岂能像一般守财奴那般只计较个人之得失?”
“哈哈哈......”刘皇帝又笑了笑:“只是,朝廷上下能有你如此觉悟的,能有几人啊......”
当然,对李少游这番表态,刘皇帝同样只听一半,信一半,一切还得看具体表现。暷
第320章 改革干将
过去的三十多年年,京畿道的治所是几经迁移,从一开始的洛阳,又曾短暂地迁驻开封,后被刘皇帝安排到郑州,时间最长,大概有十四年的时间。貺
开宝十三年,又被刘皇帝以郑州偏处京畿道北部,不利于对南面诸州的管理,再度迁移,把驻所迁至南面的许州,以便居中治理,持续至今。可以说,离大汉的政治中心,是越来越远。
当然,京畿道作为天下第一道的政治地位,却始终没有动摇过,毕竟“京畿”之名便直观地阐释着其政治意义。
只是,京畿道这个天下第一道,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风光,依制,洛阳、开封二府,也属于京畿道管辖之下。但制度归制度,实际情况差别却格外悬殊。
洛阳、开封二府的独立性与自主权都太强了,京畿道司根本无法做到有效的制约,当初治所同在京城,又碰到惠国公宋延渥这种背景强大的主官之时,尚且能够起到一定的干预作用,但随着治所的迁徙,宋延渥的离任,几十年发展下来,京畿道司已经彻底无法对这两京府指手划脚了。
而二京府管辖之地加起来,占地面积接近京畿道一半,人口超过一半,至于经济水平更是远超,因此,排除这二府,那京畿道也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道治了,优势也就仅在把两京给“包围”了,更靠近权力中枢。
这些年来,朝野之间都流传着一个说法,便是宁肯为两京府尹,也不做京畿使君,可见京畿道的尴尬之处,虽然地位特殊,却也特殊不过二府尹。
但即便如此,每一任京畿道主官的任命,依旧牵动着上下人心,虽然平日里不乏调侃,但其特殊的政治地位,还是所有人都认同且瞩目的。貺
近来,京畿道又换人了,由二度拜相的尚书令赵普提议,原因也很简单,为朝廷税改意志的贯彻落实,更好地推进发展,京畿道作为改革试点地区,需要一个更能领会上意、更有作为的主官,而赵普选中的人乃是淮西布政使潘佑。
潘佑乃是江南降臣,早年仕于李氏,为韩熙载所赏识,举荐于南唐中主李璟,当初既是南唐江北士人集团的一员,也是由韩熙载主持的那场江南改革中的一名坚定支持者。
只不过,那时的潘佑年轻,地位不高,韩熙载改革在江南勋贵、士族集团的反扑中宣告失败,南唐也没能逃脱被大汉一统的宿命,反倒是由大汉朝廷主导的对江南利益阶层的改(清)革(洗)中,韩熙载实现了他的政治主张,而潘佑在其中,也有不错的表现。
韩熙载死后遗奏中,还不忘举荐潘佑,说他专心致志,勇于任事。潘佑的仕途,由此更进一步,曾一度担任中书舍人,参与到朝廷中枢事务中。
不过,由于潘佑后来的一些政治主张,过于“复古”,虽有些道理,也能逻辑自洽,但不合实际,最终不为刘皇帝所纳。
再加上潘佑性格孤僻,人际关系处理极差,好针砭时事,得罪了不少人,又面貌极丑,为人所厌恶,而他虽出生于北方,但江南的出身,始终与朝廷北方出身的贵族、官僚们隔着一层,可以说是上下厌弃。
还是赵普初为相那些年,地位权势都不稳固,需要培植势力、网罗人才,不时地维护提携,方才使潘佑在朝中有立足之地。貺
不过,潘佑却颇为愤懑,觉得在朝中有志难伸,甚至对刘皇帝拒绝他的主张有所怨言,察觉到他那些危险的情绪,再加上潘佑的主动请求外放,赵普果断同意了。
在开宝十年那场波及整个黄河中下游的大水中,潘佑先是接过濮州那团烂摊子,三年之后,调任汾州,后又续任鄜州、柳州、黄州,兜兜转转十几数年,仍在知州的职级上打转,丝毫不得进步。
显然,是遭到了一定打压的。当然,这其中潘佑个人的因素很重,这个人脾气太臭了,一点都不讲究人情世故,虽然一心做事,也喜欢就事论事,但就是不合群。
而潘佑孤傲的性格在其为政中也被放大了,政风刚猛,不懂缓和,不愿使用一些更聪明的手段,每到一任,除了与同僚搞不好关系,还往往会得罪一大批利益阶层,不管是勋贵子弟,还是地主豪强,乃至平民百姓,只要犯在他手里,就是一副六亲不认、依法论处的态度。
花花轿子人人抬,而潘佑一方面把抬轿子的人给排斥,另一方面又不断地触动那些饕餮的利益,岂能得好。若不是这个人有些背景,也积累了一些资历,早就被打倒了。
这其中,不是没人针对过他,只是潘佑也确实洁身自好,又父母早亡,儿子早夭,女儿远嫁,亲戚也从不来往,女色也不近,贪财就更别说了,身上就仿佛罩着一个让人无法下嘴的龟壳。
至于构陷攀诬什么的,其中的政治风险太大,潘佑可是一个“光脚”的,以其性格,一点小事,能给你闹得比天大。貺
因此,十多年来,潘佑历任数州,当地官员士绅都是日夜盼着他日期结束,赶紧滚到,跟遇到瘟神一样。长此而往,潘佑成为了天下头一号的孤臣,而关键是,这个孤臣,也并不为刘皇帝所欣赏,潘佑的仕途际遇如何,可想而知。
而就任地方,除一开始的濮、汾州之外,都是老少边穷地区,能保留一个州府级别,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实上,在赵普辞相后,潘佑的政治生涯已经接近结束了,此前潘佑没有遭受重大打击很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他被看作是赵普的亲信,又在中枢待过,说不准还有什么隐藏的关节。
但人的际遇,总是变幻莫测的,一场席卷全国的吏治整饬浪潮过后,潘佑以过去上下皆知的表现,毫无争议地屹立不倒,甚至被朝廷树为典型,大力宣扬。
这等时候,积累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了,一道诏令下,潘佑直接被从黄州任上提拔为淮西布政使,接替被砍了脑袋的前任。
履任不足一年,恩相复任,税改大朝廷汹汹而来,又被拟调京畿,成为天下第一道,主持改革推进工作。一年之间,从一个小小的潘黄州,成为名闻天下的潘使君,其中的际遇,实在让人咋舌,惊爆眼球。
当然,这首先也是得到了刘皇帝认可的,以他对税改工作的重视,对于京畿要地,是不可能让随便一阿猫阿狗上任的。貺
此前,也是经过一番考察的,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潘佑实现了一个从务虚到务实的转变,为政虽被人批评为“苛猛”,但一切都依法律条文,几乎没有任意自专,政治主张也不再像过去那般理想化,办事操切,但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是一个敢于做事,能做成事的人。
改革是一项得罪人的事,需要顶着各方面的压力,在这一点上,潘佑的素质显然是不需质疑的。于是,潘使君迅速就任,而京畿道上下的官僚们,苦日子也开始了。
许州,颍昌城,威严的司衙内,潘使君正在大发雷霆,拍着桌案,厉声道:“限期已至,其他州县的土地籍册都到了,郑州为何还不到?”
第313章 晋王一家子
出宫之后,刘晞便直接回府,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他都需要调整一番,接下来无法再向此前那般优哉游哉了。滩
没来由的,刘晞竟然有些羡慕起齐王刘昀了,老五在回京的这段日子里,过得可是潇洒多了,呼朋引伴,游戏人间,尽情享受洛阳风华,摆弄他感兴趣的那些奇淫技巧,只有闲暇时分,方才关注一下《齐王西游记》的编写进度。而对于刘昀的“不着调”,刘皇帝也头一次没有斥责,闻之也只是笑了笑,任他去了。
甚至于,刘晞觉得九弟刘曙都比他们这些人活得自在,都道老九荒唐混账,但他活得自如,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与想法,反而让人不会有什么戒心......
晋王府坐落在洛水以南,离皇城不算远,刘晞回府之时,日且西移,依旧释放着炽烈的光芒,催人汗下。府内,正处在一种愉悦融洽的氛围之中,晋王长子、临海侯刘文海回府了。
由于出海使国的辛苦功劳,刘文海被封为临海侯之后,便独立开府了,为了表示对这个孙儿的喜爱,刘皇帝还为他配置了府邸、庄园、仆侍。而刘文海在过去的半年多期间,则一直在由温国公向训主持的陆军军官学校中学习训练。
同武举一样,脱胎于早年奉宸营的大汉陆军军官学校,也成为了大汉将士上升进步的另外一条途径,并且武举要重要得多,门槛更高,限制更多,但同样的,学员的前途也更广阔。
正式成立已经十多年了,杨业便是当年筹备学校的主要功勋将帅之一,而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其教学体系已经十分完善,除了传统马步军大类,另有军令、军法、工程、后勤诸科,前不久,又新增了炮兵科。
毫无疑问,这里才是大汉军队真正的传承之所,勋贵子弟云集,军中英才扎堆,学制三年,而结业的每一个军官,放如军中,都是百将起步,表现出色、背景可靠者,直接从营将做起的也有不少。滩
到如今,军官学校已然成为了大汉高级军官的摇篮,没在这里镀过金的人,若无特殊际遇,是很难走到高位的,最早的一批学员,已有成为一道都指挥使的了。
刘文海到军官学校,除了刘皇帝的安排之外,也有他自己的意愿在里边,出使中亚,让他饱受磨砺,也经历了战火,虽然一度凭借着机敏摆脱危险,但不能仅靠天赋,想要通过在军官学校的学习,进一步提升自己。
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海军,只不过海军军官学校设在东京金明池,暂时没有西迁,高贵妃舍不得,只好暂时修习陆军功课。
晋王府内,见到刘晞归来,在王妃宋氏的带领下,一干王府妇眷及刘晞的子女们,赶忙迎了上来。目光一扫,看着自己如今这一大家子,刘晞脸上也露出了点笑容,一种温馨的感觉在心头滋生。
刘晞并不是清教徒,王府女眷不少,除了王妃宋氏之外,侧妃、妾室另有五人,子嗣也不少,如今已有四子二女,最大的自然是刘文海了,另有次子刘文洋、长女刘文沁、三子刘文澜、四子刘文清、次女刘文沅。
王府女眷虽多,但刘晞的挚爱,还是宋氏,不只是因为结发之妻,还因为这是惠国公宋延渥与他姑母永宁长公主的女儿。
看着笑语吟吟的妻妾子女们,刘晞从乳母怀中抱过方三岁的幼女刘文沅,逗弄一番,略带好奇地问道:“何事让你们如此高兴?”滩
王妃宋氏由于出入宫廷,见多识广,向来举止得体,落落大方,此时也颇有主母风范。闻问,请刘晞落座,轻柔笑道:“学校休课,大郎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只鹦鹉,口吐人言,甚是可爱!”
“哦?”刘晞来了点兴趣,望向刘文海手中提着的一只鸟笼子,里边关着一只通体绿色,额带赤羽,看起来鲜艳亮丽、玲珑可爱的鹦鹉。
刘文海见状,立刻逗弄引导了一番,那鹦鹉鸟立刻欢快地发声:“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鹦鹉学舌啊!”刘晞笑了笑,道:“我记得《宋书》中有载,南宋元嘉年间,南洋阇婆国遣使献贡,其中就有赤鹦鹉鸟!”
闻言,刘文海禀道:“爹真是博闻强记,此鸟正是来自阇婆国的赤鹦鹉,乃是南洋的一个朋友差人送来,我观此鸟甚至聪明,学人言也快,特地拿回王府,给爹娘逗乐解闷......”
听其介绍,刘晞眉头微蹙,问:“南洋的朋友,是谁?”
注意到刘晞的表情,刘文海不敢隐瞒,答道:“他叫张朝光,出使回国途中,在良平岛结识的!”滩
“是何背景,做何营生?”刘晞紧跟着又问。
刘文海:“是海陵侯家的子弟,如今在南洋开矿,另做些货殖贸易,儿见他年纪轻轻,便敢闯荡南洋,不惧危险,深入不毛,颇合意气,因而有些来往......”
听其解释,刘晞这才点了点头,不过眼神中刘露出一抹思索。回神之后,将幼女递回,冲王妃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独留下刘文海。
堂间,看着自己英武挺拔的长子,刘晞心中还是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如今的皇孙之中,东宫二子且不论,就属秦王长子刘文渊与自己长子刘文海最为出彩了,他们也是皇孙之中唯二有爵位的。
刘文渊不到十岁便随其父往镇安东那苦寒之地,十来年下来,接受着刘煦的言传身教,治政安民,十五岁便开始在安东驻军中历练。这些年安东夷乱不休,刘文渊也长期身处在治安战一线,在对安东境内外土著蛮夷动乱之中,闯下赫赫声名,还曾参与对北方蒙兀室韦的驱逐战,立下不小功劳,两年前,在刘文渊十八岁时,被刘皇帝封为海东侯。
而自家儿子的表现也一点不差,虽然长处深宫,养于妇人之手,但高贵妃的严格刘晞是从小体会的,在母亲的培养之下,刘文海文才武功都远超常人,异域出使,不见丝毫畏惧,出使过程中也表现出众,深合刘皇帝为大汉注入的开拓进取精神。刘皇帝都很满意这个孙儿的表现,作为父亲,刘晞自然与有荣焉。
不过,该有的严父姿态,还是该有的,板着脸打量了刘文海许久,方才伸手示意他坐下,询问起他在军官学校的表现来。滩
当然,刘晞实则是一直关注着的,只是有些事情,从旁人嘴中,与从刘文海自己描述,还是有所差别的,正可两相对比。
了解了一番学业上的事后,刘晞方做出一番严肃的表情,轻声问道:“你今后,就打算从军了?”
感受到父亲问话中的郑重之意,刘文海没有仓促回答,而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方才肯定答道:“是!儿以为,大汉国内虽则承平,但小乱不已,外部则更加纷扰不休,北方有夷狄不臣,南方有蛮部作乱,安西与大食诸国仍在角力,南洋诸国虽曰臣服,但背地里反抗之心蠢蠢欲动,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见年轻的儿子侃侃而谈,说起大汉的内外部环境,刘晞脸色逐渐恢复了和煦之色,冲他点点头:“既有此见识,既有此志向,就努力坚持,不可半途而废!”
“是!”见获得了父亲认可,刘文海有些喜不自禁,赶忙道。
“那只鹦鹉,就不用留在王府了,改日献到宫里去,给你祖母解闷,学业之余,也要多进宫陪陪她老人家!”刘晞又吩咐道。
“是!儿明白!”刘文海迅速地点点头,他基本上高贵妃带大的,对祖母的感情自然也十分深厚。滩
回府之后,刘晞忽觉心情好转许多,那种压抑的负重感都减轻不少,从未觉得,自己竟是如此恋家。不过,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收到了一则消息,那上奏立后的郑敬如被赐死狱中了......
第321章 矛盾
潘佑的长相确实是让人不敢恭维,发起怒来,则更添几分震慑,一干京畿道的官僚们大都垂着脑袋,不敢直缨其锋。儯
赵普推进税制改革,是从人事调整开始,从中枢到几个试点道州,换了一大批人,大部分还都是明晃晃打着“相党”标签的赵普旧吏,揽权之猖獗,吃相之难看,让朝廷上下侧目不已。
应有之义,一大批弹劾章程,纷至沓来,扎堆往刘皇帝案头送,说赵普用人唯私,培植党羽,排斥异己,傲慢之志日益骄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云云。
当初卢多逊在朝之时,就经常拿来这些来攻击赵普,如今,又被朝臣们拿来用了,而这一招一向好用,泼脏水的成本从来很低,甭管有没有效果,先用了再说,至少得让皇帝知道他们这些朝廷栋梁的意愿。
虽然刘皇帝任用赵普,给他放权的意向很明显,但是,皇帝毕竟老了,猜忌心重,未必就真的放心赵普如此这般的敛权法,也许就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不过,他们的算盘,显然没能打响,面对群臣的汹汹攻讦,刘皇帝反倒更加放心了。正因有这么多人反对赵普,他才更需要自己的支持,而年老的赵普,也难再对皇权造成什么实质的威胁了。
更何况,当初赵普面圣之时,君臣俩已然达成了默契,改革是需要有足够的权威的,而这份权威的来源,最为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人事组织权力上,人事问题理顺了,有足够多的符合要求的人手去任用,各项事务方能顺利推动。
另一方面,赵普重新拜相,也需要通过这一系列的调整,重新树立权威。毕竟离朝两年多,影响力虽在,较之当年终究有所不如,从朝臣们的反应就可得知,如今可没有卢多逊那等扛起“抗赵”大旗的狠人,但攻击依旧接踵而来。权力这东西,一旦丢失了,想要回到从前,是极其困难的。儯
因此,对于赵普复相后进行的一系列措施,刘皇帝也依着此前的默契,持默认态度。甚至于,面对那些弹劾的章程,还嫌弃朝臣们浪费纸张。
当然,给赵普充分的信任以及这么大的自主权,是基于一个前提的,那就是得做出成绩,要有切实的行动,要让刘皇帝看到税改的有效进展。
而赵普在这方面,一向是不会让刘皇帝失望的,三个月的时间,在初步做好人事调整之后,紧接着便把难产已久的新制规定正式颁布出台。
事实上,赵普这也有点摘桃子的嫌疑,毕竟此前在大的方向上,李昉率群僚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些细节,而赵普做的,也只是在李昉的基础上,进行完善细化,将有争议的确定,遗漏的补充。
与赵普一般,潘佑经过述职,接受赵普的亲自授意,到任京畿后,便立刻着手推动税改各项工作,而他的做法,也同样是从人事调整开始。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前两把火便烧到了京畿道治下的官僚及豪强身上,理由也很强大,继续延续朝廷“反贪除恶”大政,在此事上,潘佑做得是得心应手。要知道,在刘皇帝还没有掀起全国范围的吏治除恶运动前,潘佑就已经这么做了,并且坚持了十多年。
这一回,位高权重了,干起来依旧是风风火火,不留任何情面,其中,除了对京畿治下官僚们的整治外,还把马邑侯党进的侄子抓起来祭了旗,谁求情也没用,潘佑就是拿着皇的话以及大汉铁律说事,气得党进在府中大骂。儯
潘佑为政“酷烈”之风,再度让人侧目。第三把火,则放在了土地清丈上,对治下各级官吏在作风上提出了严格要求,在目标上制定了明确标准,尤其在朝廷颁布新制后,对其中要求的各地官府详细田亩多少,更是积极落实,要求治下各州府县在中秋以前,把治下有多少田亩悉数查清上报,甚至不惜口出威胁之语,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者,罢官夺职。
在潘佑如此高压鞭策下,京畿道治下各州官府,哪敢怠慢,即便心中不满,也不得不按照他的政令,完成清丈田亩的限期任务。毕竟,潘某人如今正当权,上头又有人,强顶压力是不现实的。
于是乎,京畿治下,许、汝、怀、孟、陈、蔡等州的田亩籍册都按时地送抵颍昌,交由司衙审阅,唯独一个郑州,迟迟未到。
如今,已是十四,在各地士民百姓,都在准备欢度中秋之际,京畿道司的官僚们却不得不继续操持着公务,被叫到司衙,对田亩清丈工作进行总结,制定下一步的税改计划,顺便接受潘使君的训诫。
而潘佑,首先就拿郑州迟慢之事开炮了。郑州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京畿道下,除了两京之外,就属郑州称雄了,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优势,人口土地都占全道前列,又处于两京之间,还曾是旧道治,远不是如今的治所许州能够比拟的。
对于潘佑而言,郑州的迟误,就是不尊上命,怠慢公务的表现,洛阳、开封两京,碍于现实因素,职权有限,不能节制,捏着鼻子认了也就罢了,你郑州也敢自行其事,不把司衙的指令当回事,就太骄横了。
因此,毫无顾忌地,便当着众僚属的面开喷。不过,看着潘佑“气急败坏”的模样,一干京畿道司官员们,却持一种看戏的态度,甚至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是在潘佑目光所及之时,有所收敛。儯
有人站出来和潘佑打擂台,这再好不过了,几个月间,京畿道官场都笼罩在潘佑的“淫威”之下,官僚们可谓度日如年,满腹怨艾,但都敢怒不敢言。
如今冒出个郑州,自然是深孚众望,虽然大多不知郑州那边的具体情况,但都有一个心声,希望事情能闹大,越大越好。
郑州地方特殊,知州的身份也同样不一般,那可是朝廷正考出的状元,又深受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的信任,你个貌丑如猪的潘佑算什么,走了狗屎运的小人酷吏罢了。
在郑州问题出现的第一时间,在同样就职久的知州李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被京畿道的官僚们给“统战”了。
衙堂间,一干僚属不说话,似乎都等着看潘佑的笑话。还是由潘佑新提拔的一名僚属,为解恩主的尴尬,小心翼翼地禀道:“回使君,李知州来报,言税改之事操切不得,田土清丈,费时费力,要想得出详准结果,需要充裕的时间。希望道司能够宽限时日......”
“宽限时日,那要宽限到何时,是明年,还是后年,还是十年八载啊?”潘佑冷笑两声,当即斥道:“自朝廷决定改制以来,进展始终不前,陛下曾讲过,就是因为有些官员,心怀不满,阳奉阴违,刻意迟滞,意图对抗大政方针。看来,我京畿道还是有此类人等,不遵上意,不从上命。
此前,若因为朝廷未曾颁布明制,不知如何处事,尚可理解,如今制度已定,大令已发,还不知醒悟,人浮于事,尸位素餐,我看有些人的官是该当到头了!”儯
听潘佑如此说,一干人等都有些噤若寒蝉,这潘使君还是一如既往啊,根本不把李沆放在眼里,看这意思,是要整治李沆啊......
虽然不少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但见潘佑态度如此激烈,还是不免心中打鼓,这李沆,能顶住潘佑的压力吗?
在众人疑思不断之时,一道悠悠然地声音打破了潘佑的气势压制:“使君此言,有失偏颇吧!”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官员,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其人乃是京畿道布政副使李守元,这是始安侯李继勋的次子。
目光投向李守元,潘佑收起了那副大怒姿态,淡淡地问道:“哦?不知李副使有何见解?”
“不敢!”李守元同样淡定地拱拱手,而后道:“下官只是觉得,李知州的提议,很合实际,也是认真做事的表现。京畿道田亩众多,情况复杂,要想厘清土地数目,本该按部就班,细致调查,急切为之,只会事与愿违,给上下造成诸多麻烦与不安。
使君高居衙堂,发号施令,威风八面,却不知忙于收获庄稼,官府忙于统筹计税,能抽出一定的人手与时间清丈田亩,已是不易,使君若一味地催促逼压下属,这事情岂能做好。儯
使君威风所及,群僚不敢抗拒,但诸州所报籍册,难道都做到位了吗?都妥当吗?下官敢断言,其中必有为完成使命,而囫囵求成者,这样的籍册,必然问题重重,要之何益?
何况,京畿道虽是第一批税改道州,但新政施行,也需要时间,既有之税赋也当按时收缴,倘若因新制耽误了今年旧税的收入,届时使君也不好向朝廷交代吧......”
第314章 门庭若市
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棂进入书房,照在刘晞的面庞上,端坐在书案后,刘晞的表情也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凝眉沉思,眉头越蹙越紧,始终不得缓解。
沉吟良久,方才抬头,对候在面前的一名王府侍从官吩咐道:“想办法,去查一查,究竟是谁指使郑敬如上奏,是谁在背后作祟!”
“是!”
其人退下后,刘晞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事他冤枉啊,根本不是他做的。他真有想法,也绝对是谋定而后动,绝不会用此等粗劣的办法,更不会指使与自己有关系的郑敬如,把矛头引向自己。
当然,刘晞也相信,以刘皇帝的英明,是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的。只是,以如此快的速度,如此狠决的手段把郑敬如给处决了。刘皇帝有八个字的评价: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这就仿佛给此事定了性一般,让刘晞难免忧虑,抬眼北望,透过层层庭院、重重宫门,都仿佛能感受到刘皇帝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之中,带着审视与警告。
这朝中的局势,却是越发诡谲了,纵皇子亲王逐波其间,也难免无所适从,刘晞此时便大感压力。
伴着一缕深沉的叹息,刘晞收拾心情,翻看起京畿地区土地清丈的进展情况以及既有各项税务的问题。在这方面,他实则早就有所准备了。
赵普归来拜相,对于大汉政坛而言,毫无疑问是一桩震动朝野的大事,其轰动程度,甚至把李昉罢相的热度给压下去了。而李昉还未离京前往河南赴任,就几乎被人遗忘了,其灰头土脸,至多在京中权贵的言谈中作为调侃的笑料。
而相比于李昉的降职下放,回归的赵普显然倍受瞩目,在大汉朝廷,二者的份量是没法相提并论的。朝中权贵们的反应也各有不同,尤以初步形成的改革派与保守派最为激烈。
对于改革派而言,赵普的回来,意味着终于有一个能真正做事的人回来了,他们摩拳擦掌,准备跟着赵普这个权相大干一场。而对保守派而言,则不啻于一道惊雷,今后的日子显然不那么好过了,赵普可不似李昉那般迂缓,是不好糊弄的主。
随之颁布的拜相明诏书,也清清楚楚写明了刘皇帝交给赵普的任务,其坚决的税改态度,也显露无疑,朝中争论之声立时大减。
威慑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赵普一归来,就已经有人考虑着要转变斗争思路,要采取灵活机变,不能一味对抗蛮干,以免被赵普给办了。
同时还有一部分人,则有种喜从天降、弹冠相庆的感觉,那便是这两年间,被不断打击剪除的原“相党”的枝枝叶叶,恩相终于回来了,他们的机会来了,他们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随着消息的不断扩散,在赵普还未回家,洛阳城内原本冷清已久的赵府迅速变得门庭若市,携礼过府拜望慰问着络绎不绝,几乎塞断整条柳街,倒把看家守户的几名赵府家奴给惊到了。
由于人情汹涌,开封府甚至派出了两队差役到现场,驱散围观群众,维持秩序,疏通道路。赵普当年去职时,走得平静,洛阳这边的府邸,也根本顾不上,虽然留有几名仆人照看,但两年下来,也难免陈旧,多了些落魄之意。
于是,上门的宾客们,都勤快地放下贺礼,扫地的扫地,补漆的补漆,甚至有砌墙盖瓦的,一个个尽显十八班艺能。
当赵普回到赵府时,见到的自然是一副人声鼎沸的场景,堵在外围的官员们,自然不敢一拥而上,相反,喧嚣声逐渐沉寂下去,热情而期待地望着赵普,老实而默契地让开一条道路,让赵相公的车驾通过。
府门前,几名有些面熟的官员,正架着梯子,帮忙更换牌匾,把写着“浔阳侯府”的新匾挂上去,边上另有几面同样文字不同样式的匾额,一个个都是堂皇大气,显然考虑到此事的人并不少,并且效率奇高。
不过,见着这幅场景,迎着那一道道谦恭的目光,感受到他们的奉承之意,赵普一张老脸显得十分难看。就是他当年在位之时,虽然宾客盈门、车水马龙,但也没有如此的阵势,这热闹的场景,甚至让赵普感到有那么一丝荒诞。
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官僚们,不惜拉下脸面,亲自干起下九流的行当,只为了表现逢迎,哪怕知道未必会有效果,甚至会引起赵普的厌恶,但依旧做了,其中还几名赵普当初比较赏识的下属
威严的目光,横扫全场,目光所及,一个个都放下了手中的动作,低眉顺眼,整个赵府内外逐渐安静了下来,空气静得甚至有那么些许尴尬。
没有对这些幸进之徒废话的意思,赵普直接对随从吩咐道:“去给老夫开一个房间,今夜就下榻宾馆!”
“是!”
“相公既已回府,何必”靠得近的一名官僚听到了,赶忙说道。
没让他说完,赵普便指着府内外的一干人等,冷冷道:“这可不是老夫熟悉的府邸,怕是难以住习惯!什么时候恢复本来模样了,什么时候老夫再回来!”
说着,赵普注意到周边维持秩序的那些差役,冲其中一名皂吏服色的中年人招了招手。其人见状,快步上前,满脸敬畏:“小的见过相公!”
“你是洛阳府下的职吏吧!”赵普道。
“回相公,小的是军巡使下的治安巡吏王舟——”
“老夫不管你叫什么!”赵普淡淡地打断他,直接下令道:“给你一个差事,带着下属巡差,看着府内外的这些人,监督他们把老夫的府邸恢复原状!”
“小的遵命!”在赵普的眼神压迫下,根本容不得迟疑,这名小小巡吏立刻应道,心中则不免暗思,听赵相公话的意思,应该还是记住了自己名字的吧
做好交待,赵普欲去,不过大概是觉得什么也不说有些不合适,站在车辕上,环视一圈,肃容道:“若为公事,可呈禀上司,若为私情,恕不接待!”
说完,钻入马车之内,很快在众人眼巴巴的目光下,扬尘而去。初归的赵普,实在是倍受关注,赵府出现的动静,那些荒诞魔幻的行为,荒诞的场面,很快便传到了刘皇帝的耳中。
对此,刘皇帝淡然一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甚至出言调侃,说京城的官吏都热情了,也太悠闲了,连赵普都受不了,不得不远避宾馆。
不过,紧接着又让喦脱从宫中各司局抽调了一批内侍宫娥,出宫前往赵府,帮助赵普料理好家务。其他人能坚决拒绝,面对刘皇帝的赏赐,却只能叩谢皇恩了。
因此,赵普并没有在宾馆住成功,当夜在御宴接风之后,赵普得以与刘皇帝促膝畅谈,聊至深夜,刘皇帝甚至让赵普留宿宫中,荣宠之深,冠绝人臣。当然,一般刘皇帝表现出此等亲近恩宠之时,也意味其所承担的责任与压力就越大。
而在赵普回京拜相引起的诸多反响之中,自然也包括宰臣赵匡义,据说他直接把最喜爱的一块玉珏给摔了,赵匡义大概是人生第一次破防了。
第322章 针锋相对
“朝廷既定之大政,本官只当遵从,自是不敢违逆。”瞆
说着李守元便抬眼瞥了潘佑一下,轻蔑一笑,道:“然而,潘使君言之凿凿,一口一个朝廷大政、新制措施,但税制新规之中,可没有让使君如此逼迫下情,恣意自专,朝廷新政也不是任你潘使君随意解读的!
潘使君近来所作所为,莽撞操切,急功近利,究竟是上命授意,还是假新制而为私政,这恐怕还有待商榷吧!”
李守元此言落,满堂皆惊,郑州李沆什么情况还不明了,但在这衙堂上,副使是正式向盘使君发难了。一干京畿官僚,低眉顺眼的同时,耳朵都高高竖起,目光中抑制不住期待,既紧张又兴奋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堂间氛围这明显的变化,潘佑自然察觉到了,又不禁多瞧了李守元两眼,脸上浮现出一抹怒色,语气凛然道:“李副使的指摘,本使可不敢当,也当不起。本使施政,上遵天子,下从民情,税改之事,首在田土,田土不清,税务难征,新政势必难行。
本使所为,皆是依从朝廷制命,皆是为了改革大局,李副司使今日这通指责,无端生事,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有意阻我京畿税改大事?”
“怎么,这京畿道司大堂上,已没有我李某人说话的权力了?”闻言,李守元也冷笑两声,朝西北方向拱了拱手:“朝廷当初设立布政副使,除了协助主官治政安民,对主官同样也有约束制衡之责,以免恣意妄为,误国害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身为京畿副使,使君施政有失,自当秉公直言,为民陈情。宁肯被攻击一个‘别有居心’,也不愿缄口不语!”
看李守元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潘佑不由嗤笑道:“好一个忠君之事!本使一心为公,推行新制,反倒成误国害民的奸臣了?嘴上秉公直言,实则尽是推诿之言,搪塞之辞,对税改新政暗怀阻挠之心。如此进言,于国何益?如此规劝,本使又何必听从?”瞆
潘佑话音刚落,李守元便怼了回去:“潘使君如此横加指责,又是何居心?本官父子饱受国恩,心中常怀感激,对朝廷大政,只有积极推动,不负期望,岂有迟误?
只是如何推动新政,可不是你潘使君一人说了算的,税收新规,也不是由你潘使君任意解释的。
潘使君初到颍昌时,曾当众说,此来是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是听从陛下号召,来做实事的。
京畿道上下官员,也都睁大双眼,看着使君表现。然而,以潘使君这数月以来的做法,不得不说,实在让人不敢苟同!
使君以强权相逼群僚,群僚必以强权压迫百姓,层层下压,必生乱象,民情尚且不稳,又谈改革?
潘使君履任方三月,本官可是在任已三年,自认对京畿道上下情况的了解是要多一些的。
改革固然势在必行,却也不能因为改革,而荒废了各地衙署的日常行政,若是过于操切,改出了乱子,如何向朝廷交代?瞆
京畿道土地众多,地况复杂,民情繁琐,土地清丈,费时、费人、费力,本非短时间内所能丈量完成,各州官府,在完成本职公务之外,也难抽出更多的人力,尤其在这秋忙时节。
因此,本官还是那句话,事必做,但宜缓不宜急,宜稳不宜乱。
还望潘使君能稍听人言,倘若一意孤行,有朝一日,民情沸腾、怨声载道之时,那后果可不是我京畿道司所能承受的!”
李守元言罢,潘佑没有再直接怼回去了,再度盯着他看,仔细地打量着此人,不得不说,此人看起来当真是气度不凡,衣冠楚楚。潘佑的形象与之相比......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眉头不由得皱起,当然,潘佑并非自惭形秽,而是在琢磨起李守元这个人。此前数月,在他履任京畿道后,李守元作为副手,对他的工作,虽然没有明确支持,但也没反对,事事业都尽量配合,不与自己起争执,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搭档。
而潘佑也不管李守元,是韬光养晦也好,还是另有筹谋,只要不影响他税改施政即。然而,不声不响数月之后,在这当堂会议,在他土地清丈限期当前,李守元突然发难,矛头直接指向自己,这让潘佑恼火之余,也不免心惊。
潘佑政虽猛,行事操切,这是性格使然,也是为政理念的体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傻,没有一点政治头脑,仅靠运气,也不可能长达十多年都不失州官之任,也坐不上这京畿道衙门的头把交椅。瞆
潘佑疑虑的是,李守元此举,显然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这背后还有谁,这后还会有什么动作?选这么个时机发难,是有什么由头吗?
对此,潘佑虽然有所准备,但当带头者是李守元这个勋贵子弟,是自己副手,还是让潘佑侧目。
另一方面,则是感觉这个李守元,不好对付!别看他与潘佑正面相抗,激烈争执,但从头到尾,人家的态度都很明确,朝廷既定政策方针,他李某人是全力支持的,只是如何推进施行,存有异议。
李守元针对的是潘佑,攻击的也是其治政,目标明确,还能做出一副为国为民的堂皇模样......
而李守元如此表现,显然比起直接冲着新政去,要聪明得多,也难缠得多。潘佑一直试图用朝政大局、新制改革来压李守元,但李守元根本不接那茬,态度明确,对新政十分支持,不满的只是潘佑,还不针对他个人,只对其治政作风与手段有异议......
虽然潘佑知道,李守元这类人真正反对的,还是税改新政,但这项最有力的武器却不能拿来用在其身上,这种感觉,自是格外难受。
而李守元针对潘佑,针对新政,自然不是毫无缘由的,这背后涉及到利益之争,也有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瞆
朝廷要换将,李守元本是很有机会的,出身能力资望都不错,但事与愿违,被潘佑这么一个丑厮、一个外来户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他岂能甘愿。
看潘佑,自然就更难顺眼了,而潘佑上任以来的一系列表现,则更让李守元厌恶,与党进之间的冲突,则加剧了那种深层次的矛盾。
要知道,在荣国公赵匡胤的那个圈子里,李继勋与党进都是核心成员,李继勋更是担当着老大哥的角色,两家的关系自然不错,潘佑拿马邑侯府来立威,自然也就得罪了党侯的好侄子李守元了。
而京畿作为权贵扎堆的地方,靠近权力中枢,土地又十分良好,在京畿道内置办田产的人多不胜数,其中就包括始安侯一家。
这新税制下,他们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权贵们,虽有一定的税额豁免,但成本的暴增,税额的负担加剧,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刘皇帝说过,这税改,就是从大地主们的身上割肉,而就以京畿而言,最主要的地主就是这些权贵们。
如果能上位,手里有权也就罢了,偏偏来了一个潘丑夫,心不甘情不愿,又有权力利益之争,如李守元者,怎么可能放下芥蒂,配合其施政。
第323章 斗法
思虑间,潘佑注视李守元的目光不禁冷淡了起来,不过,李守元还是那副淡定而从容的模样,丝毫不怵。偀
衙堂间的气氛逐渐凝重了,正副二使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便如此激烈,一干下属官员们感到局面的紧张,再度垂下了头,不敢露出任何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免殃及池鱼。
而潘佑在沉吟几许之后,突然露出了点笑容,在李守元诧异的目光中,语气轻松地道:“本使也非不听人言,只要所言有理,言之有物,也并非不能接受。
李副使今日在堂上说了这么多,对本使治政多有异议,但若仅仅停留在对本使的指责上,实在毫无意义!
今日,趁着诸位同僚都在,那就请李副使说说你的看法,依你之见,当取何策,推动改革,完成朝廷交付的税改重任?
本使的措施如不可取,那就请李副使拿出一套新办法,新措施,让群僚们都讨论讨论。倘若可取,那也并非不可尝试?”
见潘佑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李守元的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心中暗忖,这潘佑行事虽然操切,却也并非莽撞,一味地猛打硬冲。这,又是把皮球踢回给李守元了,并且直中要害,真让李守元拿出一套新措施,不是拿不出来,但要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他却不敢打包票了。更何况,李守元此番堂上发难的目标,也本不在做成事。
迎着潘佑那审视的目光,李守元略作沉吟,应道:“总之,不当操切莽撞为政!”偀
“不错!”潘佑点了点头,紧跟着做出一副认真的模样,道:“那就请李副使拿出一个缓和的政策办法来。这司衙大堂上,光明正大,尽可畅所欲言,本使绝无阻塞。
本使已经迫不及待,要听听李副使的真知灼见,快快道来,一定洗耳恭听......”
这下,李守元沉默了,拧着眉,面色稍显为难。正欲开口,但潘佑却见机打断他,神情语气都透着一股森冷,直勾勾地凝视着李守元,道:
“若是拿不出一套切实有用的新政措施,那本使就不得不怀疑,李副使今日对本使之政横加指责的用心所在了!
今日堂上之言,胡搅蛮缠,所谓秉公执言,在本使看来,也就毫无用处,与狗屁何异?”
潘有这番话,既诛心,也是赤裸裸地打李守元的脸。而涵养一向不错的李守元,哪里能忍受如此屈辱,当然或许也存有转移话题,解自己尴尬的想法。
因此,李守元怒目圆张,起身指着潘佑,愤慨道:“潘使君,你是读书人,大堂之上,议政期间,何以出此粗鄙之言!如此恶语相向,折辱同僚,有失官体吧!”偀
“呵呵!”看李守元恼羞成怒的模样,潘佑讥笑两声,淡淡然地道:“本使现如今每日治庶务,理俗事,说两句粗俗之言,有何不妥?似李副使这般言辞绉绉,温文尔雅,若是有助于推进改革,解官民之忧,那本使也愿意做个君子,整日道德文章......”
潘佑丑脸上的嘲讽,已经完全不加掩饰,李守元一张儒雅的面庞,则气得通红,两眼中愤恨也几乎化为实质了。潘佑耍起“无赖”,他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当然,羞怒异常的是,当着这么多京畿道官僚,他李副使颜面大损了。
看他气急,潘佑反倒更加淡定了,扫视一圈,从容不迫地道:“陛下不只一次说过,清谈阔论要不得,为政治民,要脚踏实地,需实干之才。
李副使若是一时拿不出自己的措施,那就回家好生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本使,本使府门,为你敞开,随时恭听。在此之前,就不要出来蛊惑人心,影响本使施政!”
“退堂!”撂下一句话,潘佑拂袖而去,留下一干神色各异的京畿道官僚。其中,最为尴尬的,毫无疑问是李守元这个布政副使,这脸面是被潘佑踩在脚底摩擦了。
一场堂议,有些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李守元一番发难,还是打断了潘佑的节奏,经此一事,他想再按照之前的打算去推进工作,恐怕不会如意,李守元之后,还不知有什么动作等着他呢。
同时,潘佑也意识到了,这改革工作,要想顺利完成,斗争是避免不了的,并且还得从人事上着手。履任的这几月,他已经做了不小的调整,树立权威,但显然做的还不够,今日堂上发生的事,则让他深彻地感受到了隐藏在京畿道官府上下的针对与阻力。偀
司衙后堂内,潘佑腰杆笔直地坐于公案,手上拿着一份文书,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但注意力显然不在上边。一场脸阴沉着,几乎滴出水,眉宇间难掩愁绪,显然,虽然将李守元给强行压下去了,但他的心里,也并非如表面那边轻松自如。
作为改革干将,其所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是巨大的,尤其在京畿道这么个鱼龙混杂、是非众多的核心地区。既要面临上边的政治任务压力,也要保证治下不出乱子,否则难以向上下交待,一个不慎,可能就是身名尽丧。
忧虑着,思索着,但潘佑的面上,就是不见丝毫的软弱,阻力重重,没让他心生退缩,反而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好,把任务完成。
“使君!”沉思间,一名气度稳重的幕僚走了进来,行了一个礼,轻声道:“今日李副使堂上表现,实在不寻常,还需提高警惕啊!”
闻言,潘佑抬首,面部表情瞬间收敛,负面情绪消散一空,看了幕僚一眼,轻笑一声:“本使何曾放下过戒备?”
说着,潘佑冷声道:“今日之事,只会坚定本使的想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这恰恰说明我们的措施,是有效的,触及了他们的敏感处,李守元与本使虚以委蛇这么久,显然也是按捺不住了。
只可惜,其人有些狡猾。不过,也终究是自作聪明,以陛下之睿智,赵相之明察,岂能为他些许文字、话术机巧所蒙骗。偀
改革大势所趋,浪潮浩浩汤汤,岂是这些许人等所能阻遏,意欲螳臂当车,只会自取其祸罢了......”
看恩主如此成竹在胸,作为幕僚,自然也就心定了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使君所言有理,只是接下来,当如何行事,眼下各州县虽迫于使君权威,不得不推行新政,但心不甘情不愿,不满之心益增,属下担心,早晚会出问题了!”
“已经出问题了!”潘佑闻言,拧着眉道:“李守元今日虽然对本使之政大加指责批判,但他所言,也非全无道理。至少,如他所言,以强权相逼,下面的州县,纵然完成指派任务,恐怕也是不尽不实。这呈到衙上的田亩籍册,怕也是做不得准的!”
“使君既然明白,又为何?”
潘佑淡淡道:“不逼一逼他们,恐怕连这些籍册,我们都难见到。自陛下降诏,税改新制,从筹议到定制,从颁布到推行,半载有余,始终不得进展,不正是缺乏鞭策吗?潘某有自知之明,陛下与赵相把本使放在此处,其意正在于此!如李守元所言,秋收忙碌,人手不足,这里难,那里难,税改尤难,若依此等人的考虑,那这税改是办不成的”
“至于接下来!”潘佑想了想,沉声道:“或许是该缓一缓了,也不能把他们逼得太紧了!不过,此缓不是迟缓怠慢,不是退缩妥协,而是外缓内紧,继续推进。那些籍册,司衙要细致地查验一番,重新制定条文措施,今冬以前,最迟明年春种,京畿下辖土地田亩,必须清丈结束!”
“是!”幕僚应道:“不知郑州那边?”偀
“李沆......”潘佑微垂首,嘴里呢喃道,语气显得有些生冷。
见状,幕僚不由提醒道:“使君,这李知州,可是太子殿钦点,用在郑州推行新制!”
眉头稍微耸了一下,潘佑一脸严肃地道:“发文一道,让李沆来颍昌,本使倒想听听,他究竟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