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撕破(一)
永安侯语气咄咄,满是不快。
程锦容眉头未动,神色淡淡:“是,我确有此意。”
永安侯:“……”
永安侯锐利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刀锋般刮过程锦容姣美细嫩的脸庞:“锦容,你自小和阿璋青梅竹马。为何现在不愿嫁给阿璋?”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我和表哥确实一起长大。不过,这不意味着我就得嫁给表哥。”
“我爹当年远去边关,舅舅坚持要将我留在裴家,说会视我为己出。舅舅这么‘疼’我,想来不会挟恩图报,硬逼我嫁入裴家。”
永安侯:“……”
程锦容异乎寻常的冷漠强硬,令永安侯惊怒不已。
程锦容坚持离开裴家,可以解释成羞于留在裴家举行及笄礼。要考太医院,也可以勉强解释为程锦容想有一番成就。他心中有些猜疑,却未追根问底。就是因为程锦容迟早会嫁为裴家妇,飞不出他的掌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程锦容根本不愿嫁给裴璋,程望会果断地拒了这门亲事!
一切的异样,都指向一个令人惊骇的事实!
程锦容已经知道了“裴皇后”的真实身份!
她怎么会知道当年的隐秘?
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寥寥几人。到底是谁泄了密?
程锦容到底想做什么?
……
永安侯直直地盯着程锦容,心中杀意汹涌。
程锦容看着面色阴冷不善的永安侯,目中露出讥削嘲讽:“舅舅这样看我是何意?我不嫁表哥,不回裴家,莫非舅舅就要冲我下手,硬将我困在裴家不成?”
永安侯右眉动了一动。
熟知永安侯脾气的人才知道,永安侯这是动了杀心。
“我奉劝舅舅一句,不要轻举妄动。”程锦容神色淡淡,声音里透出的冰冷丝毫不逊于永安侯:“否则,我会让舅舅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永安侯怒极反笑:“哦?我倒要问上一问,你会让我如何追悔莫及!”
程锦容淡淡道:“舅舅如今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器重。等二皇子被立为东宫储君,日后登基为帝,裴家就是天子外家。将来或有被封为国公的一日,到那时,裴家就会一跃成为京城最顶尖的勋贵世家。便是平国公,也要稍稍退让一席之地。”
“舅舅费尽心机,将我娘骗进京城,以我为人质,逼迫我娘做裴婉清的替身。为的不就是位极人臣执掌权柄?”
“若在此时,忽地曝出裴家犯下欺君大罪的隐秘,舅舅十余年来的心血,岂不毁于一旦?”
永安侯:“……”
永安侯目光亮得可怕,右眉又动了一动。
程锦容看着满脸阴冷杀气腾腾的永安侯,竟笑了起来:“舅舅想杀我灭口,可就打错主意了。我既敢将此事说出口,当然是早有安排。”
“只要我出一点意外,这桩隐秘立刻会传遍京城,很快就会传入皇上耳中。到时候,裴家便会有灭族之祸。”
“换了我是舅舅,一定会盼着我平平安安地考进太医院,进宫去见我娘。”
永安侯目中骤然闪过杀气,很快隐没眼底:“此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程锦容神色未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舅舅舅母,就只有宫里的青黛菘蓝,还有太医院的常院使。对了,还有表哥。舅舅不妨好好查上一查,到底是谁将这桩隐秘告诉了我。”
永安侯汹涌的怒火,几乎要冲出胸膛,冷笑连连:“好!好!好!不愧是我裴钦的外甥女!往日是我小看了你!”
这一招离间挑唆,用得正大光明。
他明知是程锦容的离间计,还是无法克制地怒火汹涌。
到底是谁将这桩隐秘告诉程锦容?
是贪财成性的常院使?
抑或是青黛菘蓝反过来被裴皇后收买利用?
是永安侯夫人不慎漏了口风,还是裴璋情急之下向程锦容吐露了隐秘?
……
程锦容看着神色狰狞的永安侯,心里强烈的憎恨再无遮掩,在目中毕露无疑:“裴钦!为了权势富贵,你不择手段,对自己的亲妹妹也下得了毒手!你心狠手辣,妄称为人!”
“我娘为了我,忍辱多年,被困深宫。”
“我爹痛失爱妻,十几年来落寞伤心。”
“我在裴家一住十余年,被你的伪善嘴脸蒙蔽,对你孺慕亲近。”
“我们一家三口,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任由你摆布。你心中不知如何自得!好在苍天有眼,令我窥破这桩隐秘!”
“你休想以对付我娘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怕死,我爹我娘也一样不惧黄泉。事情败露,我们一家三口就去地下团聚。到那时,裴家所有人,自会一同陪葬!”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平静,却听得永安侯遍体生寒。
程锦容不是在威胁他!
她是真的豁出了性命!无惧生死,所以无所畏惧!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人对阵,悍不畏死的一方,自能占据上风!
永安侯眸光闪了又闪,狠戾的脸孔变了又变。到底,还是先低了头:“锦容,你到底想要什么?”
程锦容定定地看着永安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我娘安然出宫。我要我爹娘破镜重圆。我要一家三口重聚。”
简直是异想天开!
永安侯心中杀机重重,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你想见裴皇后,不是难事。想让裴皇后出宫,绝无可能!”
程锦容淡淡道:“事在人为。总得试上一试。”
永安侯忍无可忍,冷哼一声:“你如何能保证自己进宫不泄露秘密?一旦被皇上察觉,裴家会被欺君之罪论处,你们母女也都难逃一死。还有六皇子,也会被你们连累。”
“我不能保证。”程锦容淡淡道:“所以,等我考进太医院,做了女太医,有资格踏进椒房殿时。得让青黛和菘蓝为我遮掩。”
永安侯:“……”
永安侯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将腾腾怒焰按捺下去:“好,我答应你。”
程锦容又道:“大伯父一家平平安安,若有半点意外,都算在裴家头上。”
永安侯:“……”
第一百零七章 撕破(二)
永安侯城府极深,竟忍下了这口闷气,张口应下:“好,我都答应。”
“这桩隐秘,你绝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对着程家人,也要守口如瓶。哪怕是你爹,也不能透露只字片语。”
说着,放缓语气:“锦容,你还年少,一生的路还长得很。或许过上数年,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比平安活下去更重要。”
“当年的事,错全在我。只是,木已成舟。你娘姓裴,是我的亲妹妹。便是皇上知道了这桩隐秘,也只会以为你娘贪恋荣华富贵,抛夫弃女,心甘情愿地进宫做婉清的替身。”
“天子之怒,无人承受得起。”
“你们母女,早已坐上了裴家这条船。齐心合力,便一同荣华。彼此敌对争斗,则船毁人亡。”
“锦容,到底该怎么做,你可得想清楚了。”
软中带硬,语带威胁,简直毫无廉耻!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故意流露出迟疑之色。
永安侯再接再厉,继续忽悠蒙骗:“你刚才说,想让你娘出宫。我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皇上有宿疾,只怕寿元不长。等二皇子被册封为储君,日后坐了龙椅。我就私下去求他,令你娘假死远遁出宫。你们母女一同更名易姓,去寻你爹。你们一家三口或有重聚之日。”
“此事,唯有二皇子能做到。等你进宫见了皇后娘娘,一定要劝皇后娘娘,全心全意为二皇子筹谋打算。二皇子早一日为储君,皇后娘娘便有了出宫的指望。”
程锦容冷冷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程锦容一口应下,定然是在骗他。此时这等反应,反倒令永安侯稍稍放了心。
程锦容对裴家还有所求。
只要有所求,就得继续受制于裴家。
“你不信我还能信谁?”永安侯深谙操控人心之术,一改之前的温软,态度再次强硬起来:“只凭你一人,如何能救皇后娘娘出宫?”
程锦容将永安侯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心中哂然。
永安侯此人,阴狠手辣,逼急了,定会铤而走险杀人灭口。所以,她并未一味紧逼。先揭破隐秘,令永安侯惊惶恼怒。再稍稍露出“破绽”,令永安侯自以为能继续掌控她们母女。
有一句话,永安侯说得没错。
在眼下,她们母女和裴家,确实被捆在了同一艘船上。同归于尽不难,难的是要从死地中找出生路。
她们母女的生路。
裴钦狠辣无耻丧尽天良,总有一日,她要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好,我暂且信你一回。”程锦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人前,你我继续做戏,不露破绽。”
“不过,想让我嫁入裴家,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
“都这么久了,怎么话还没说完?”程景安等得百无聊赖,小声嘀咕。
程景宏白了程景安一眼:“耐心等着就是。”
永安侯亲自来,定是有要事。
就在此时,门开了。
永安侯和程锦容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永安侯神色莫测,不辨喜怒。程锦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半分异样。
程景宏程景安兄弟立刻迎上前,不约而同地问道:“容堂妹,你没事吧!”
程锦容心头微暖,轻声应道:“我没事,大堂兄二堂兄不必忧心。”
永安侯不屑和两个毛头小子做口舌之争,扔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便拂袖大步离去。
程景宏追之不及,索性不用热脸贴人家的冷臀,不送也罢。
待永安侯一行人离去,程景宏又低声问道:“容堂妹,永安侯忽然来药堂,到底是为了何事?”
程锦容吐露了部分实情:“我写信给我爹,说我不愿嫁给裴璋。舅舅写信提亲被拒,心中恼怒,便亲自来问我。”
程锦容到底在裴家长大,永安侯这个亲舅舅,前来问外甥女一声,也不算不合理。
不过,程景宏心里还是有些奇异的不对劲。总觉得永安侯来意不善。他含蓄地提醒:“不管如何,容堂妹还是小心为上。”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和永安侯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眼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
“夫人,侯爷回来了!”
白薇形色匆匆地来内堂送信。
等得焦躁难耐的永安侯夫人霍然起身,快步迎了出去。神色沉沉的永安侯迎面走了过来。
夫妻二十载,永安侯夫人对永安侯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见状心里一个咯噔:“侯爷,此行可还顺利?”
永安侯面无表情,一言未发,迈步进了内堂。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沉,跟着进了内堂。白薇等人在她的示意下,纷纷退了出去。
内堂里只剩夫妻两人。永安侯夫人按捺不住,急急问道:“侯爷……”
“程锦容什么都知道了。”永安侯紧紧地盯着永安侯夫人,目光阴冷:“她知道她的亲娘没死。她知道,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就是她亲娘!”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轰地一声,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程锦容一直被困在内宅,长至十五岁。平日几乎从不见外人,身边伺候的人,除了紫苏甘草之外,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丫鬟。
宫中赏赐之物,皆是菘蓝亲自挑选。送到裴家来,她还要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绝无可能夹带只字片语。
程锦容如何会知晓这个秘密?
绝不可能!
“不管可不可能,总之,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永安侯隐忍的怒火,此时尽数倾泻而出:“你不妨好好想想,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是谁?
会是谁,将这个惊天之密告诉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和永安侯对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侯爷,你该不是在怀疑妾身吧!”
“我们夫妻二十载,难道侯爷还信不过我?”永安侯夫人越说越觉荒唐:“再者,将此事告诉程锦容,对我有何好处?”
这样的猜疑,简直荒谬可笑。
第一百零八章 多疑
此事对永安侯夫人有百害无一利。
永安侯审视永安侯夫人片刻,疑心去了大半,淡淡道:“不是你我,知情的人只剩下四个。”
青黛,菘蓝,常山,还有裴璋。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紧,下意识地先为裴璋开脱:“阿璋虽然喜欢程锦容。不过,他知道轻重,绝不会将这个隐秘告诉她。”
理由也是明摆着的。
程锦容的异常是从坚持离开裴家开始。那时,裴璋什么都不知道。
再者,裴璋一心要娶程锦容为妻。又怎么肯将此事告诉程锦容?
永安侯目中冷芒闪动,声音中透着凉意:“少年人一时为情所迷,被美色冲昏了头,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竟是真的对裴璋起了疑心。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急又苦,红着眼眶低语道:“侯爷,你不信也就罢了,怎么能疑心自己的儿子?阿璋的性情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他再喜欢程锦容,也绝不会背叛裴家。”
永安侯冷冷道:“知情的一共就这么几个。所有人都有嫌疑!”
永安侯夫人用袖子擦拭眼角,迅速道:“青黛和菘蓝常年在宫中伺候皇后娘娘。朝夕相伴十余年,说不定,她们中的一个,已被皇后娘娘暗中收买。”
泄密之人,绝不是裴璋……一丝可能都不行。
哪怕就是裴璋泄的密,也得找个替死鬼。
永安侯似是窥破了永安侯夫人的心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青黛和菘蓝都是家生子,家人的身契都在我手中。再者,她们两人自小伺候婉清,最是忠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永安侯夫人不假思索地张口反驳:“兄长对自己的妹妹尚且能下毒手,何况是奴仆。”
永安侯:“……”
永安侯听得脸都黑了。
永安侯夫人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讪讪地说道:“我随口胡言,侯爷别放在心上。”
永安侯重重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冷意:“你的话也未说错。青黛和菘蓝两人,在宫中多年,俱是裴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一个掌管着所有宫女,一个管着库房,眼里看到的是权势富贵。只怕早就被迷了眼。”
“眼下还要用她们两人,暂时别动声色,暗中查一查。等查清是谁泄密,想办法灭口便是。”
就算她们两人没泄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也不宜一直留着。等日后裴皇后没了用处“病逝”之时,让青黛和菘蓝一并殉葬,正好全了两人的忠心。
永安侯夫人听出永安侯的话中之意,心底涌起阵阵寒意。
夫妻多年,她自以为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可事实上,他比她想象中的更心狠无情。他的眼中,只有富贵权势。
……
永安侯来回踱步,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永安侯夫人:“常山此人,最是贪财。如果裴皇后许以重金,令他传信给程锦容。他未必不肯。”
这十几年来,裴家每年都暗中给常山一大笔银子。加起来,是一个骇人的数字。
常山能被裴家收买,也同样会为别人的金银动心。
能被金银收买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永安侯夫人精神一振,立刻道:“侯爷言之有理。这个常山,嫌疑最大。我记得过年时,他来过一趟裴府。说不定,就是那一次,他暗中给程锦容传了信。”
永安侯眸光闪动:“暗中查一查,常山上回来裴家,接触过哪些人。”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如果真的是常山透了口风,那该怎么办?”
常山可不比青黛菘蓝。
青黛菘蓝虽然今非昔比,说到底,还是奴婢。想要她们两人的命,只要做得隐蔽些便可。无人会追根究底。
而常山,是五品的太医院院使,正经的朝廷命官。一旦出什么意外,刑部立刻就会立案追查。
想灭常山的口,又不惹人怀疑,着实不是易事。
永安侯目光一扫,淡淡道:“这就不必你操心了。”
永安侯夫人竟也没勇气和此时的永安侯对视,略略垂下头。
不仅是常山,永安侯对程锦容也动了杀心。
“不愧是我裴钦的外甥女,”永安侯勾起嘴角,扯出一抹冷人心寒的笑意:“这一离间计,用得正大光明,我明知是坑,也不得不跳。”
“往日,我真是小看了她。”
程锦容的性情脾气,不像软弱的裴婉如,更像亲爹程望。
程望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刚强坚韧。唯一的缺点,是太过重情重义。裴婉如“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肯再续弦,连纳妾也不肯。委实可笑!
永安侯夫人低声道:“不如直接灭了程锦容的口!”
永安侯目光一寒,语气中满是警告:“没我的吩咐,不准轻举妄动!”
横的怕不要命的。
程锦容是生是死,无足轻重。他苦心隐藏的秘密绝不能被曝露。哪怕程锦容只是语出威胁,也得先咽了这口闷气。
永安侯夫人心有不甘,也只得先应了。
永安侯又道:“程锦容要考太医院,也别拦着了。她有这个能耐本事,就由她进宫。”
永安侯夫人:“……”
更令永安侯夫人惊愕的,还在后面。永安侯竟然还吩咐:“如果程锦容真得进了椒房殿,让青黛和菘蓝帮着遮掩。千万不可令人生疑。”
永安侯夫人心里被巨石堵着,又闷又恼,忿忿低语:“侯爷难道就这么任她们母女见面不成?”
“既然瞒不住,让她们见上一见也好。”永安侯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我倒要看看,她们母女两个见面相认之后,又能如何!”
多年未见女儿,裴皇后一直牵肠挂肚。
一旦见了面,他再以程锦容性命相胁,软弱无用的裴婉如,更无勇气和他相抗!
永安侯夫人忽地皱起眉头:“侯爷,阿璋的亲事该怎么办?”
难道还要娶程锦容过门不成!
永安侯冷哼一声:“让阿璋趁早死心吧!程锦容根本不愿嫁他!”
永安侯夫人:“……”
第一百零九章 隐忍
永安侯夫人咬牙怒道:“我没嫌弃程家门第低微,也未介意她抛头露面行医,她竟不愿嫁给阿璋!”
“这个程锦容!真是可恼可恨之极!”
永安侯冷冷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废话还有何用。逼急了她,她将裴皇后的隐秘告诉程家人,告诉程望。难道我还能灭了程家满门不成?”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件事,暂且不告诉阿璋。”永安侯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璋问及亲事,就说程望不愿女儿早嫁,要等两年再论婚嫁。他想等,就等上两年。他不愿等,就为他另择名门闺秀为妻。”
永安侯夫人又是一惊,抬头看着神色阴冷的永安侯,心里涌起阵阵寒意。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为何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过了片刻,永安侯夫人才点点头应下:“是。侯爷放心,妾身一定会瞒下此事,不让阿璋察觉。”
永安侯沉着脸离去。
永安侯离去后,永安侯夫人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侯夫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她用袖子,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永安侯对亲妹妹尚且下得了毒手!对她这个妻子,又有几分情意?如今,因程锦容的一番话,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疑心上了!
为了母子平安,有再多的惊惧怨怼也得默默隐忍。
……
裴璋以前是皇子伴读,每日傍晚时分就能回府。如今裴璋领了差事,做起了御前侍卫,白日要当值。晚上也要轮班当值。
今晚,正逢裴璋当值,一夜未回。
永安侯夫人翻来覆去,几乎彻夜未眠。
待到天亮时,裴璋回来了。永安侯夫人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哪里敢以这副模样见裴璋。命丫鬟白薇出去拦下裴璋。
“夫人昨日有些不适,昨夜睡下,一直还没醒。”白薇歉然笑道:“请公子自去歇下,等夫人醒了,再见公子不迟。”
裴璋一夜当值,既疲倦又困乏,也未坚持,点点头应下。
睡了半日,裴璋起身去见永安侯夫人。
一见面,裴璋一愣:“母亲,你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永安侯夫人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饶是如此,也遮不住面上的晦暗憔悴。不过,半日过来,眼下的红肿总算消退,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昨日我不慎吹了风,头有些隐隐作痛。”永安侯夫人皱着眉头,一副虚弱的模样:“待会儿,我就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诊便是。”
裴璋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母亲多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打发下人去做,别累着自己的身体。”
就连裴璋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干巴巴的,毫无情真意切之感。
永安侯夫人听在耳中,心里更不是滋味。
自那一日过后,母子两人到底生了隔阂。再不复往日的亲密。
永安侯夫人心里满是苦涩,打起精神说道:“阿璋,昨日,你程姑父来信了。”
裴璋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声音急切而激动:“姑父是不是应下亲事了?母亲什么时候去程家提亲?”
永安侯夫人将昨日商量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你姑父不愿女儿早嫁,暂时未应。说是要过两年再议亲。你若只中意锦容,就要等上两年。不然,我……”
“我等!”裴璋不假思索地打断永安侯夫人:“不管多久,我都等!”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冷血凉薄,她也不是什么热忱之人,怎么倒生出一个情种来了?
永安侯夫人忍着闷气,笑着哄裴璋:“好好好,你想等,都由着你便是。”
裴璋今年十六,等两年再娶妻也不算迟。
当然不是娶程锦容。
两年后,程锦容是否活在世间,还尚未可知。
裴璋似未听出永安侯夫人的言不由衷,抑或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笑着道谢:“多谢母亲。”
永安侯夫人很快扯开话题:“阿璋,你这几日当值,是不是颇为疲累?”
……
御前侍卫,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天子亲兵。
在宫中,所有文官武将都不能带兵器。唯有御前侍卫可以腰挂长刀或宝剑。由此可见御前侍卫地位之特殊。
御前侍卫皆出身将门,年龄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等。这也是习武之人精神体力最佳的年龄。过了三旬,便要被送去军营里做武将了。
一千御前侍卫,分为三班,轮流当值。不论何时,天子身侧总有几百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们其实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不过,在天子身边当值,也绝不是轻松容易的事。一站就是大半日,随时要注意仪容体面。
值夜的御前侍卫,更是辛苦。要守在天子的寝宫内外,巡逻值夜。随时要保持警觉。在值夜时,不能打瞌睡。一旦打了瞌睡被逮住,就要挨罚五十板子。
一顿板子下来,揍得人皮开肉绽,且丢人现眼之极。
这样的错误,犯第二回,就会被撵出宫。
正因如此,众御前侍卫在夜间当值时,皆十分谨慎。
裴璋张口应道:“确实有些疲累。不过,我年轻力盛,能撑得住。母亲不必忧心。”
永安侯夫人嗯了一声,想了想,又低声叮嘱:“你如今和贺三郎一同当值,在皇上眼皮底下,万万不可生出事端。”
提起贺祈,裴璋的目光冷了下来,淡淡道:“我知道轻重。”
御前侍卫大选,贺祈连胜六十六场,得了天子青睐,被封为六品的昭武校尉。有贺祈珠玉在前,他这个胜了六十五场的第二名,顿时黯然无光。
那一日的落败,也成了裴璋心里的伤疤。
身为御前侍卫,每日轮班当值。贺祈深受宣和帝喜爱,他也同样是御前红人。两人时常被召一同伴驾,见面是常有的事。
眼中钉肉中刺时常在眼前晃悠,得强行忍下翻脸揍人的冲动,对彼此来说,都不是易事。
不过,正如永安侯夫人所言。
在天子身边当值,是荣耀体面,也是束缚。不能枉生事端!
……
第一百一十章 被拒
平国公府。
太夫人接到了平国公的家书。
看完信后,太夫人面色颇不好看,嘭地一声将信拍在桌子上,一脸怒容:“提亲竟然被拒,真是没用!”
魏氏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郑氏。
郑氏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喜。
看来,这门亲事没成。
堂堂平国公亲自提亲,程望竟然没应。真不知该说程望是傻还是傻!
“婆婆息怒。”郑氏一直是个性情温柔善解人意的好儿媳,一张口,必是顺耳的柔声细语:“儿女亲事,是世间一等一的要紧事。或许大伯心中另有成算。”
“有个屁成算!”
太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一脸余怒未消:“刚露了个口风,就被人挡了回来。想提亲,脸皮这么薄怎么成。想娶人家的姑娘,怎么也得表现出诚意来。”
“他倒好,只提了一回,就没了第二回。还在信中说什么,想娶妻自己想法子,他这个老子管不了也不管。”
“听听,这还是为人父亲说的话吗?”
魏氏总算听出了端倪,忍不住插言:“敢问太婆婆,大伯父向谁提亲了?”
此事迟早要让人知晓,不必遮掩。
太夫人又是一声怒哼:“程望程军医。”
魏氏一惊,脱口而出道:“太婆婆想为三弟求娶程姑娘?”
她只见过程锦容一面,不过,印象却极其深刻。
程锦容年少貌美,医术高明。最要紧的是,贺祈对程锦容十分在意。不过,魏氏怎么也想不到,太夫人竟真得为贺祈求娶程锦容。
更想不到的是,程望拒绝了。
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对魏氏这个孙媳说话也没什么耐心,瞪了魏氏一眼:“没错!我亲自相中的程姑娘,想娶回来做孙媳,有何不可?”
魏氏:“……”
当年,贺袀定亲的时候,太夫人挑剔得很。她出身名门,德言容功样样出众,贤良温顺。饶是这样,太夫人对她也不算如何满意。
现在,对程锦容倒是宽容得很。既不嫌程家门第低,也不嫌程锦容抛头露面在药堂义诊。
魏氏心里泛酸,面上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太婆婆息怒,孙媳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太婆婆亲自相中的姑娘,当然是极好的。”
可惜,太夫人相中人家,人家却没相中贺家。
太夫人生了一肚子闷气,板着脸说道:“行了,起身吧!这件事,不得胡乱传言,免得伤了三郎的颜面。”
魏氏恭敬应下,之后再不敢吭声了。
……
郑氏心里也觉快意,口中故意说道:“程家不肯应下亲事也罢。三郎如今可是六品的御前侍卫统领,深得皇上青睐。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多的是,想为三郎挑一个好媳妇,不是难事。”
太夫人白了郑氏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三郎一门心思要娶程姑娘,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京城里名门闺秀再多,又有什么用。”
太夫人不是没心机城府之人。
不过,在恭敬柔顺了二十年的儿媳面前,太夫人并无防备,一张口,便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
果然,是贺祈对程锦容动了心思,然后才求得太夫人点头。
郑氏一脸忧虑:“三郎自小就是个犟脾气。他认定了程姑娘,偏偏程家不肯应下亲事。这该如何是好?”
太夫人也有些头痛,揉了揉额角道:“等三郎回府再说。”又随口笑道:“三郎和二郎都是御前侍卫,巧的是还分做一班,以后一同进出。倒是美事一桩。”
郑氏:“……”
郑氏被戳中了心肺。
对贺祈来说,确实是一桩美事。可对贺袀来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往日贺袀有多风光得意,现在就有多难堪尴尬。
贺祈一战成名,力压一众勋贵子弟,一跃成为天子的御前侍卫统领,且深得天子赏识器重。几乎每日都被召伴驾。
与此同时,贺袀却成了众人口中打趣的对象。
“原来贺三公子才是贺家最出众的后辈”“贺三公子英勇盖世不知贺二公子能不能敌得过贺三公子”,还有什么“平国公正值盛年,贺三公子做上十年八年的御前侍卫统领,再去边关领兵也不迟”,诸如此类。
一夕之间,再无人提及贺祈往日的恶名。
一夕之间,贺祈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出众少年。
郑氏十余年来的捧杀,都成了泡影。焉能咽得下这口闷气?
郑氏挤出笑容:“婆婆说的是。他们兄弟两个,合力同心,再好不过。”
垂着头的魏氏,抽了抽嘴角,默默看了口是心非的婆婆一眼。
……
傍晚,贺祈贺袀兄弟两人一同回府,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兄弟两个有说有笑,颇为亲热。
太夫人看在眼里,别提多舒心了,又叮嘱了一番。主要内容是兄弟如手足,齐心合力方能在御前侍卫中立足云云。
贺袀心里怄得想吐血,一脸诚恳真挚地应道:“祖母说的是。三弟的荣耀风光,也是平国公府的荣耀。我一定会全心相助三弟。”
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贺祈看着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贺袀,心中哂然冷笑。
这些时日,贺袀的日子颇不好过。
御前侍卫们都是将门子弟,一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服谁。贺袀往日得意时,人人追捧。失意时,被人踩上几脚,再正常不过。
偏偏贺袀此人最是虚伪。人前人后都装模作样,绝不肯露半分嫉恨或是失落不甘。这么一来,心里可不就更懊恼了?
“我和三郎有些话要说,你先回院子陪媳妇去吧!”太夫人笑着打趣贺袀。
贺袀笑着应了,告退离开。
贺袀走后,太夫人笑不出来了,叹了口气:“三郎,这是你爹的回信。你自己看看吧!”
贺祈心中早有准备,接了信,迅疾看了一遍。
然后,贺祈对太夫人说道:“父亲既是这么说了,祖母也不必操心了。我的亲事,暂且搁下不提。我喜欢的姑娘,我自会想办法打动她的芳心,娶她回府。”
太夫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守护
太夫人起身,以手探贺祈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贺祈哭笑不得,握住太夫人的手,郑重道:“祖母,我不是在说笑。程姑娘心有远志,要考太医院,做女太医,不愿早早出嫁。程军医心疼女儿,所以才会婉拒亲事。”
“我有耐心,慢慢等她便是。”
太夫人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贺祈:“三郎,你是不是私下向程姑娘表白过心意了?”
贺祈摸摸鼻子,老实承认:“是。已经被程姑娘拒绝了一回。”
太夫人:“……”
太夫人先有些不高兴,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好一个程锦容!如此品性,确实值得另眼相看。”
以贺家门第,以贺祈此时的声势,竟都未能打动程锦容。由此可见,程锦容确实是一个不慕富贵不贪荣华的好姑娘。
等就等着吧!
“想娶一个合心意的好媳妇,可不是易事。”太夫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么等下去,程姑娘一直不肯嫁,你又该如何?”
贺祈:“……”
贺祈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她一日不嫁,我就等一日。一年不嫁,我就等一年。一直不嫁,我也只好先将她骗回来了。”
太夫人先皱眉,听到最后一句,被逗得开怀一笑:“说得没错。三郎,可别犯傻。喜欢的姑娘,骗也要先骗回来,可千万别被别人抢走。”
贺祈挑眉一笑:“放心吧,祖母!不出两年,我一定将你的孙媳妇娶进门。”
……
陪太夫人用完晚膳后,贺祈回了凌云阁。
如今的凌云阁,只有几个伺候的小厮,美貌丫鬟们通通不见了踪影。
贺祈借着“误食腹泻”一事,理直气壮地将所有丫鬟都撵出了凌云阁。郑氏想另挑丫鬟送来,也被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太夫人也站在贺祈这一边,郑氏只得歇了“挑人”的心思。
没了那些碍眼的自以为美貌风情的丫鬟,清静愉快多了。
苏木走上前,低声禀报:“三公子,这是暗卫送回来的消息。”说着,将两个纸卷呈了过来。
贺祈嗯了一声,迅速拆开封好的纸卷,看过之后,眉头皱了一皱。
永安侯亲自去了药堂见程锦容。
会是为了什么?
贺祈沉吟片刻,低声吩咐:“再派些人手,暗中保护程姑娘。另外,永安侯府那边,也加派暗卫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禀报。”
苏木略一犹豫,低声道:“暗中保护程姑娘的侍卫,已有八个。再加派人手,只怕三公子无人可用。”
平国公府里亲兵众多。不过,真正听令并忠心于三公子的侍卫,只有三公子自己的亲兵。这些亲兵侍卫,自少起就被挑至公子身边,随公子一起习武。一个个身手精湛,以一当十。
这样的亲兵,当然不会太多,一共只有五十个。
贺祈派了几个盯着永安侯府,另外,派了八个侍卫暗中保护程锦容。
现在,贺祈一张口就要加派人手。忠心耿耿的苏木顿觉不妥,委婉地劝阻。
在苏木心里,当然是自己主子的安危最要紧。
贺祈对苏木从不摆主子架子,随口笑道:“我现在每日进宫当值。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皇上身边更安全?”
在皇上身边当值,当然是最安全的。
苏木还是不太赞成,低声道:“进宫入宫,总得有护卫随行。”
贺祈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每日和二哥同进同出。有二哥在,我自是安全无忧。”
贺袀谨慎小心,最重宽厚兄长的声名,只会暗中筹谋。确保万无一失才会动手。
贺祈如此坚持,苏木只得应下:“好,小的这就去安排。”
退出去之前,苏木到底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公子对程姑娘情深意重,为何不将这番心意都告诉程姑娘?”
暗中派人保护程锦容,却不令她知晓。这等默默无闻的痴汉做派,根本就不是贺祈平日的行事风格。
偏偏,贺祈就这么做了。
而且,大有就此下去的打算。
果然,就听贺祈淡淡道:“我的心意,我知道就行了。”
程锦容一心要考太医院,进宫去见她亲娘。此时,她既无闲暇也无心思去想什么男女之情。
他就像前世一样,默默地守护她的安危。
耐心地等着她。
苏木看了一眼自家主子,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
程府。
清欢院的书房里,烛火明亮。
程锦容坐在书桌前温习医书。
太医院第一场考试,考的是医理。
举凡杏林世家,皆有秘不外传的医书古籍。市面上的医书并不多见。只第一场考试,便将大部分出身平民的大夫拒之门外。
这些年,程望亲自抄了一整套的程家医书送至京城。还有裴璋费尽心思为她找来的医书古籍。要过第一场,不是难事。
这两个月来,程锦容每晚都会研读医术至半夜,从无懈怠。
“小姐,”紫苏端着热腾腾的夜宵进了书房:“吃些宵夜吧!”
程锦容也有些倦了,笑着应了一声。
清甜软糯的桂花元宵,正是她最爱吃的宵夜。
想也知道,一定是大伯母特意叮嘱厨房为她备的宵夜。同样温习医书的大堂兄,可不爱吃甜食。
紫苏伺候程锦容吃宵夜,一边嘀咕:“小姐白日去药堂,晚上回来还要熬夜看书,别太过劳累,伤了身子。”
程锦容也不反驳,任由紫苏絮叨。
程锦容吃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都给了甘草。甘草端着大碗,西里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程锦容哑然失笑:“你慢些吃,别噎着呛着。”
甘草一边点头,一边继续猛吃,不到片刻,就将一大碗桂花元宵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颇为骄傲地挺直胸膛:“奴婢吃饭,从没被噎过呛过。”
程锦容:“……”
程锦容忍住笑,夸了甘草两句。
主仆三个说笑几句,其乐融融。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白芷忐忑的低语:“小姐,奴婢有要事禀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考试(一)
白芷口中的要事,自然和裴家有关。
白芷进来后,扑通一声跪下,声音仓惶而急促:“奴婢按着小姐的吩咐,暗中送信回府。这些时日,夫人从未起疑。可不知为何,今日一大早,夫人忽地命人给我送了口信来,令我以后一心伺候小姐,不必再传信回裴家了。”
“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夫人定是暗中另有盘算。奴婢不敢隐瞒,所以来禀报小姐。”
以永安侯夫人的性情脾气,怎么会轻飘飘地放过她这么一颗棋子?
白芷忐忑惊惶一整日,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这桩要事禀报给程锦容。
程锦容半点都不惊讶。
永安侯最是多疑,她说的那番话,一定会令夫妻父子生疑。永安侯夫人既已知晓她知道一切隐秘,再将白芷当成“暗棋”,未免太过可笑,索性将白芷真正送了给她。
程锦容目光落在白芷的俏脸上,淡淡问道:“你是不是怕被灭口,所以特意来禀报于我,求我这个主子护着你?”
白芷:“……”
在程锦容洞悉一切的明亮眸光下,白芷羞惭地垂下头,却不敢不答:“奴婢确实有些害怕。”
程锦容对紫苏亲近,对甘草爱惜。对她只有打压和防备。在清欢院里待了一个多月,她每日只做些洒扫之类的粗活,根本近不了程锦容的身边。
白芷如何能不怕?
想到永安侯夫人的手段,白芷目中闪过惊惧,眼圈也红了,哽咽着说道:“往日是奴婢对不住小姐。可奴婢是裴家丫鬟,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夫人手里,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奴婢是小姐的人了,一心都向着小姐。求小姐救一救奴婢和奴婢的家人。”
一边说,一边磕头。
咚咚咚!几个响头下去,白芷的额头已红了一片。
“你起身吧!”程锦容说道:“她手再长,也伸不进程家来。你以后安心待在清欢院里便是。”
白芷又磕了一通响头表了一通忠心,直至额头被磕破出了血,才起身退了出去。
白芷一走,紫苏才轻叹一声:“这个白芷,也有可怜之处。”
身不由己,命运由他人摆布。这样的人生,确实可悲可怜。
前世的她,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生,她的命运在她手中。
离开裴家是第一步,撕破永安侯的丑恶嘴脸以计逼永安侯退让是第二步。接下来,是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步。
她要进宫去见裴皇后。
太医院的大考就在半个月后。她要考进太医院,不容有失。
程锦容收敛心神,继续低头看医书。
……
转眼,半个月过去。
五月初一这一日,终于来了。
程方前一晚特意回府,将程锦容和程景宏叫去书房,叮嘱了许久。诸如“以平常心去考试不必慌张”“全力以赴定能考过第一场”之类。对程锦容更是放心不下。
“锦容,今年报考太医院的大夫,共一千两百人。是历年来最多的一回。第一场考试,便要淘汰掉一大半,只取前一百名。”
“这一千二百人里,只有一个女子。就是你!”
“到考试那一日,你一露面,定有许多人盯着你。你一定要平心静气,不可慌了手脚。”
程锦容看着满面忧色紧张不已的大伯父,微微一笑:“大伯父放心,我不会紧张的。”
程锦容不紧张。
紧张的人是大伯父和大伯母。
程景宏考了两年太医院,只有小厮陈皮随行。今年却是程方赵氏一同相送,程景安程锦宜也跟着凑热闹。好在马车颇为宽敞,勉强坐得下。
程锦宜一路上给程景宏打气鼓劲:“大哥,不用担心。前两年你第一场都过了,今年肯定也能过。”
程景安麻溜地接了话茬:“是啊!要败也是败在第二场。”
程景宏:“……”
程方笑着瞪了次子一眼:“行了,别饶舌多嘴了。”然后,温和地安慰程景宏:“你还年少,多考几年也无妨。”
程景宏又是:“……”
程锦容轻笑不已。
众人拿程景宏打趣,却无人说她半个字。很显然,谁都没以为她能真的考中。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太医院官署外停了下来。
……
此时是辰时正。
天已亮了,晨曦柔和,春风和煦。
太医院官署外已有不少人了。这些人里,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有三四十岁的大夫,还有胡子一大把的五旬老者。
无一例外,皆是男子。
程家马车停下的时候,并未惹来太多瞩目。
前来报考太医院的大夫,多出身杏林世家,要么就是各地名医。大夫这一行,地位高低姑且不论,却是不可或缺的行当。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医术高的名医,家资万贯者也不在少数。
太医院官署外停着一长溜马车哪!
程方先下了马车,紧接着是赵氏。程锦容随在大堂兄身后。因出众的美貌,引来不少目光。
众人都以为程锦容是来送考的,很快便各自收回目光。
直至程锦容也站到了排队的队伍中。
众人:“……”
一阵震惊错愕后,很快响起了窃窃低语声。
“今日是太医院一年一度的考试,这个小姑娘来凑什么热闹?”
“这家的长辈也太过骄纵后辈了。区区一个少女,能学多少年医术?到这儿来,简直是胡闹嘛!”
“可不是么?真不知是怎么报的名!杜提点大人怎么容得下这等荒谬无稽之事!”
挑剔省视的目光纷纷落在程锦容的身上。嘲弄奚落的话语声,也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刻意地扬高声音,显然有羞辱之意。
这点阵仗,对程锦容来说,委实不算什么。
程锦容充耳不闻视若未见,微笑着对程景宏说道:“大堂兄,你紧不紧张?”
周围众人下意识地竖长了耳朵。
程景宏应道:“我这是第三年来考太医院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有些三旬四旬的大夫。他们考了几年十几年,想来经验更是丰富。”
众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考试(二)
刚才故意高声刻薄的两个大夫,正巧一个三旬,一个年过四旬。
程锦容不疾不徐的两句话,犹如两巴掌重重落在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真疼!
可不是么?
考了几年十几年还没考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取笑人家小姑娘?保不齐人家比你考的名次还要高呢!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耳根清净了。程锦容冲大堂兄眨眨眼。
程景宏哑然失笑,看了从容镇定的堂妹一眼。
程锦容生得美,声音轻柔,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温软。其实,程锦容机变敏锐,言辞如刀。在惠民药堂这三个月,他还没见过谁能欺负她。
很快,前来排队的人多了起来。
辰时三刻,太医院官署的门开了。
十余个穿着绿色官服的低级医官,各自手拿着名册,开始点名。
被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去医官面前,将手中的号牌给医官。号牌上有姓名年龄,以及相貌特征。
譬如程景宏的号牌,便写着:程景宏,十九,身高七尺,浓眉俊目。
程锦容手中的号牌,则是:程锦容,十五,身形窈窕,容貌绝美。
号牌上短短几个字,不足以作为凭据。要入场,还得回答医官提出的问题。这都是报名时就预留的问题和答案。防止号牌丢失,有人冒名顶替进太医院。
程景宏是程方的长子,今年是第三年来考太医院,医官看他颇为面熟,问明了身份来历之后,对程景宏颇为客气。
接下来,便轮到程锦容了。
年约四旬长着两撇胡子的医官,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目中闪过不以为然。
今年有女子报考太医院一事,身为医官,早就知道了。有程方从中打点并作保,连杜提点也未置一词。更轮不到他们这些微末医官指指点点了。
这般年少貌美的小姑娘,嫁个乘龙快婿,在内宅做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多好?跑太医院来凑什么热闹?
“姓名!年龄!”医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程锦容答道:“程锦容,十五岁。”
身形窈窕,容貌绝美。
医官看了程锦容一眼,确实对得上。接下来,要问的就是预留的问题了:“你爹叫什么?在何处任职?”
程锦容应道:“我爹叫程望,是边军里的六品医官。”
神医程望声名赫赫,这位胡子医官的神色顿时和缓了几分,示意程锦容进太医院。
……
太医院的官署,和大楚的六部衙门在一处。离国子监只隔了一条街。
太医院名义上归礼部管辖。两百多名医官都在官署里当差。宫中也设了太医院当值之处。不过,有资格进宫为皇上皇后皇子公主们看诊的太医,少之又少,加起来不足二十人。
程方身为太医院副院使,掌管生药库。每年太医院官署买进大量的药材,需要炮制贮存,制药之类的事,也归程方掌管。不过,就是程方,也从未进宫看过诊。
有资格进宫的太医,医术精湛不必说,而且多是在某一科格外专精擅长。
杜提点擅长针灸。
常院使擅妇科。
程方针灸之术不及杜提点,妇科不及常院使,小儿科又不及周太医。兼之太医院琐事繁多,杜提点和常院使要进宫当值,官署里的日常琐事多由他打理。
太医选拔考试,是太医院一年一度的盛事。太医院从上至下,都颇为重视。几日前就已布置好了,考试之处设在官署内的空地上。
一千多套桌椅,都是从国子监借来的。考官倒是现成的,官署里的医官几乎都被召了过来。
一个医官,只负责一小片区域,约莫十几个人。就是发丝动一动,也瞒不过考官们的利眼。
程锦容入座后,一开始还有好奇张望的目光,待面无表情的考官一来,众人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程景宏就坐在程锦容的前面。趁着考官们发试卷,程景宏迅疾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还没来得及吭声,考官便厉声道:“不得乱动。”
程景宏默默转回头。
程锦容既好笑,又觉阵阵暖意。
大堂兄,放心。
我不会令你失望。
……
考卷一共五张,整齐地叠放在眼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程锦容没急着动笔,先将五张考卷浏览看了一遍。看完后,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怪不得只凭第一场就能淘汰那么多人。
五张考卷,共有二十道考题。医理占了大半,另有三道辩论题三道制药题,最后一道,则是令前来考试之人写出自己最擅长的一科,并写出自己救治过的成功病例。
考试时间,是两个时辰。
时间无多,不能耽搁。
程锦容定定心神,提笔落墨。
来报考太医院之人,都是自恃有本事有能耐的大夫。且其中多数是考过多次之人,经验丰富。
一时间,众人皆低头答题,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杜提点。
杜提点已年过五旬,下颌处是稀疏的几根花白胡须,额上眼角皆是皱纹。一双眼半开半合,似昏昏欲睡。一睁眼,才能窥见他目中的睿智光芒。
杜管事是杜提点的堂弟,两人的相貌也有两分相似。兄弟两个性情脾气截然不同。杜管事看似精明过人,实则心思清明为人方正。
至于杜提点,端看他能伺候暴戾的先帝和喜怒无常的宣和帝,在太医院里屹立二十年不倒,对他的能耐就能窥出一斑了。
程方坐在杜提点身边,目光不时落在角落处的程锦容身上。
程景宏没什么可担心的。第一场进前百名绝无问题。他担心的是侄女程锦容,医书看得再多,落笔考试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程副院使今日坐立难安啊!”杜提点瞥了程方一眼,随口打趣。
程方低声笑叹:“不瞒杜提点,二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只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女。她来太医院考试,我焉能不上心。”
杜提点捋须一笑,目光落在远处的少女身上。
堂弟杜仲在他面前对程锦容赞不绝口。
他倒要看看,程锦容是否真的如堂弟说得那般出众。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和亲(一)
金銮殿。
今日是半月一次的大朝会。
文官武将以官阶品级为序,依次站立。
文官以吏部苏尚书为首,武将则以卫国公为首。
大楚以武建朝,尚武之风浓厚,重武轻文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大楚朝堂未设内阁,以六部尚书为首的文官集团,和身形彪悍位高权重的武将勋贵们站在一起,顿时显得单薄力弱。
卫国公是兵部尚书,掌管大楚军事兵马。以他的官职,本该和文官们站一处。不过,卫国公习惯了站在武将之首。一站十几年,连宣和帝都默许了,别人更不会多嘴饶舌。
朝中政务,都是在每日的小朝会上商榷决定。大朝会上,多是歌功颂德之类。
宣和帝勇武好战,善于逢迎的御史言官们,一个个厚颜无耻地逢迎拍马,俱是“皇上英明神武”“大楚国泰民安”之类的废话。
宣和帝听得龙心大悦。
宣和帝登基的前两年,倒是有一批刚正不阿的御史言官,时常上奏折劝诫天子,要休养民息,不要擅起战事。
宣和帝连着斩了五个御史言官。然后,朝中再无反对的声音。只剩下“皇上圣明”“皇上英明”。
在独断专行动辄杀人的天子手下当差,不是易事。文官们最擅长的嘴皮子几乎无用武之地。
御前侍卫们,分别站在金銮殿内的两侧。宣和帝的身侧,亦有十数名御前侍卫。有资格站在宣和帝身侧的御前侍卫,无一不身手出众。年龄从十几到二十余岁不等,皆是英俊少年。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贺祈和裴璋了。
一个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一个是未来的永安侯世子,一个身高腿长英俊逼人,一个面容俊美风度翩翩。
堪称一双年少俊彦。
……
此时,这一双年少俊彦,都在心绪飘飞,默默走神。
今天是五月初一,是太医院考试的日子。
此时的程锦容,已经进了太医院,正心无旁骛凝神考试吧!
可恨的是今晚要在宫中当值,抽不出身来,不然,定要去程家一趟,亲眼看一看程锦容,问问她考得如何……
裴璋目光一飘,正巧和对面的贺祈对视。
彼此心中一声冷笑,迅疾各自移开目光。
就在此时,礼部的周尚书上前,朗声启奏:“启禀皇上,鞑靼太子一行人即将入京,国书已递至礼部。请皇上过目。”
鞑靼太子!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寒意,旋即隐没眼底。
宣和帝略一点头,内侍上前接了国书,恭敬呈至圣前。
国书上的内容,一是休战求和,二是求娶大楚公主。
宣和帝神色深沉莫测,淡淡问道:“鞑靼想休战求和,太子求娶朕的公主为太子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鞑靼太子前来大楚求和求亲一事,文武百官数月之前就已知晓。只是,圣心不明,众臣私下揣度纷纷,在朝中不敢多言。
现在宣和帝张口问了,不能不答。
照例是武将之首的卫国公先张口:“二十年前,鞑靼可汗求娶柔嘉公主,休战五年。那五年里,鞑靼暗中豢养兵马,一举出击,差点攻破边关。”
“如今,鞑靼又想故技重施,不可不防。”
换而言之,嫁一个公主,换来几年休战是可以的。不过,这仗迟早还是要打的,绝不可疏忽大意。
靖国公张口附和:“臣附议。”
卫国公靖国公一张口,文臣们心里就有了底。
武将们以武立身,尚且想休战几年。更别说一众文官了。大楚朝连连征战,兵役税赋太重,民不聊生。能休养生息几年,百姓们也能喘口气。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楚朝,也能安稳几年。
吏部苏尚书拱手启奏:“老臣以为,鞑靼主动求战求和,可见不敌我大楚军士。”
这一记马屁,正拍中宣和帝的痒处。宣和帝神色缓和:“苏尚书言之有理。”
文臣们立刻纷纷出言,一个个变着花样的拍龙屁,务必要令天子龙心大悦,应下和亲一事。
户部梁尚书是最支持休战的一个:“国库空虚,委实支撑不起战事了。若能和亲休战,再好不过。”
嫁一个公主,不过是出些嫁妆罢了。而且都是从皇上的内库中出。
平日里养军已经耗尽国库。到了打仗的时候,辎重粮草加倍,战死的兵将要有抚恤银。每逢此时,梁尚书便愁得直掉头发。
可怜梁尚书,还没到五十岁,头发已经快掉光了。被促狭的同僚起了个绰号,叫梁上见光。好在上朝时戴着官帽,不然,金銮殿都要亮上几分。
宣和帝听着众人纷纷谏言,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张口道:“此事容后再议。”
众臣领命,改议朝中政事。
不过,众臣从宣和帝的态度中,已经窥出了圣心。
如果宣和帝不愿和亲,根本不会允许鞑靼太子来京城。更不会接下国书。看来,大楚又要远嫁一位公主了。
……
“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来了。”
椒房殿内,青黛轻声禀报。
这段时日,永安侯夫人一直未曾进宫。裴皇后心中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颇有些心神不宁。闻言反射性地说道:“就说本宫身子不适,让她改日再来。”
自从被六皇子毫不留情地训斥过后,青黛对着裴皇后说话恭敬多了。此时心里不快,面上也未流露,只委婉地提醒:“公主殿下面有忧虑之色,只怕有什么要紧事。皇后娘娘还是见上一见吧!”
菘蓝也柔声劝慰:“是啊,公主殿下既是来了,皇后娘娘拒之门外,公主殿下不知何等伤心。”
女儿要见亲娘,亲娘不肯见。传出去也不成样子!
裴皇后咽下喉中的叹息,略一点头。
很快,寿宁公主元乔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绷着一张俏脸,目中满是委屈。行礼之后,寿宁公主冲到裴皇后的身边,一把攥住裴皇后的手:“母后,那个鞑靼太子要来京城求亲了。我不想和亲远嫁!母后,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亲(二)
寿宁公主满面委屈,微红的目中闪着惶惑,声音微微哽咽,惹人心怜。
身为亲娘,焉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和亲远嫁?
不过,裴皇后不是亲娘,对寿宁公主也没那么多的怜惜之情,蹙眉叹道:“寿宁,和亲是国之大事,自有你父皇定夺。本宫怎么为你做主?”
寿宁公主心凉了半截,水光在眼眶里晃动:“我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难道一点都不疼惜女儿吗?”
不,你不是我女儿。
我唯一的女儿,被困在裴家内宅十余年。我想见而不得!
想到程锦容,裴皇后心中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寿宁公主理所当然地误会了,颇有些愧疚羞惭:“对不起。女儿不该随意指责母后。”
母后当然是疼她的。
和亲这等大事,软弱的母后根本左右不了父皇。不过,和亲的人选,总可以“商榷”一二。
寿宁公主定定心神,低声说道:“母后,父皇如果打定主意应下和亲之事,谁也劝不了父皇。好在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年龄是稍小了一点,不过,也只比她小了一岁而已。实在躲不过和亲,让康宁公主远嫁就是了。
“等父皇说起和亲的事,母后只要竭力护着女儿,张口让康宁远嫁。父皇一定会依母后的心意。”
寿宁公主很快想到了办法,眼中闪出了异样的光芒。越说越是麻溜:“康宁的母妃顾淑妃,根本不得父皇宠爱。顾家又是清流忠臣,一定赞成以和亲休战。只要母后张口,再让舅舅在朝中上奏折,和亲一事,非康宁莫属!”
裴皇后看着寿宁公主。
她不愿和亲,难道康宁就愿意?
此时的寿宁公主,和当年的裴婉清何其相似。
自私自我,为了自己,便算计亲妹妹。
裴皇后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声音冷淡下来:“本宫有些乏了,要独自静一静。你先回寝宫吧!”
裴皇后多年来就是这等脾气。寿宁公主心中不畅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
……
寿宁公主满心郁闷,在寝宫里待了片刻,到底待不住,索性去了上书房。
正逢皇子们散学。
六皇子亲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寿宁公主满腹心事,胡乱嗯了一声,然后拉着二皇子的袖子:“二哥,我有事和你说。”
二皇子见寿宁公主焦虑急切,立刻点点头。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子,自小感情亲厚。相较之下,年少的六皇子就隔了一层。平日里不明显,到关键时候,立刻就有了微妙的体现。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先一步离去,一边走一边低语。
“你这是怎么了?”二皇子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一脸郁闷不快。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寿宁公主憋了一肚子闷气,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我不想和亲远嫁。去椒房殿求见母后。可是,母后对和亲之事十分冷淡。我说让康宁去和亲,母后似乎有些恼了,根本不理我,撵我出来了。”
说完,寿宁公主红着眼低声道:“母后对我这个女儿冷冷淡淡,根本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二哥,我只能来找你了。”
二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戾气,低声哄寿宁公主:“你先别哭。宫里耳目众多,传到有心人耳中,又是一场事端。”
“放心,此事交给我。过些时日,我替你向母后求情。”
还是二哥最疼她了。
寿宁公主嗯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兄妹两个一边说一边走远。谁也没回头看六皇子一眼。
被兄长和姐姐隔离在外的六皇子,有些难言的失落和落寞。
他虽然年少,却细心而敏感。
兄长们日渐长大,彼此面和心不和,暗中争斗较劲。大哥和二哥,各有优势,在朝中各有拥护者。为了储君之位,日后少不得相争。四哥五哥,也都各有心思。
生在天家,生来就是皇子。几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生活,说什么不幸,委实有些矫情。若说幸福,却又欠缺了真正的亲情温暖。
父皇日理万机,难得见上一面。
母后常年养病,几日才能见一回,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兄弟姐妹之间,也各自戴着面具。不知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假意。
满腹心思的小小少年,在原地茫然站了片刻,忽地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出宫走上一走。
“小丁,”六皇子低声喊身边的内侍。面容俊俏的丁公公立刻应声过来了:“殿下有何吩咐?”
六皇子低声道:“我想出宫散散心。去准备一套常服,还有,悄悄召些侍卫。”
丁公公一一应下,悄声问道:“殿下想去哪儿?”
他长这么大,出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宫外认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六皇子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俏脸。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去太医院官署。”
……
太医院官署外。
前来送考之人,多在马车上等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很快到了正午。
赵氏算一算时间:“景宏和锦容进太医院,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吧!”
程景安将头探到马车外,很快又缩了回来:“门已经开了。大哥和容堂妹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出了太医院。
整整两个时辰的考试,既耗体力更耗心思。走出太医院大门的大夫们,一个个面色惨淡脚步虚软。
程景安和程锦宜心急之下,索性下了马车,举目张望。
很快,就看到了程景宏和程锦容的身影。
原因无他,一堆面貌平庸的青中老年男子中,俊朗沉稳的程景宏颇引人瞩目。至于程锦容,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别提多惹眼了。
程景安扬起胳膊,使劲挥舞:“大哥,容堂妹。”
程锦容和程景宏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两人的目光越过程景安,看向他的身后某一处。程景安也跟着转头。
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小小俊秀少年映入眼帘。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姐弟(一)
竟是六皇子!
程锦容及笄礼那一日,六皇子曾去过程家。当时六皇子跟在裴璋身后,并未表明身份。不过,到后来,程家兄妹也都知道了。
程景安一见六皇子,脑中顿时一懵。
程景宏满心惊讶,转头看程锦容。
程锦容也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欢喜。一双黑眸闪出光芒。
六皇子显然是为了程锦容而来,快步走上前,没等众人吭声,先喊了一声:“程表姐,我闲着无事,出来转转,正好转到了太医院官署外。没想到,正好和你遇上了。”
还真是“凑巧”啊!
程锦容目中闪过浓浓的笑意,并未揭穿六皇子显而易见的谎话,含笑应道:“如此说来,我们两个倒是有缘。”
六皇子眨眨眼笑道:“程表姐叫我六表弟便可。”
程锦容从善如流地改口:“六表弟,此时已是正午,你可曾用过午膳?”
六皇子摇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程锦容:“没有。我听说,宫外最有名的酒楼叫鼎香楼。”
程锦容莞尔一笑:“我也从未去过,今日就请六表弟去鼎香楼,尝一尝鼎香楼的招牌菜肴。如何?”
六皇子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到底还是个孩子,再如何也装不出大人模样。此时咧嘴而笑,眼眸如清泉一般清澈明亮。让人看一眼,心情便愉悦起来。
赵氏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就要行礼。
六皇子抢先一步说道:“程夫人不必多礼,叫我一声六郎便可。”
人来人往的,一个长辈给晚辈行礼,让人一看就不对劲。六皇子出宫散心,特意穿了常服,显然是不愿让别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赵氏回过神来,这一声六郎,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六公子离家,可曾知会过家中长辈?”
该不会又是背着帝后偷偷溜出宫的吧!
六皇子一本正经地应道:“父亲忙碌,母亲卧榻养病,出宫散心这等小事,就不必惊扰他们了。”
赵氏:“……”
所以,果然又是偷溜出来的。
以赵氏看来,六皇子委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帝后不动怒不动气也就罢了,一旦追究,程锦容少不得受牵连。
只是,六皇子已经来了,这时候想撇清也迟了。
而且,程锦容眉眼含着温软的笑意,眸中光芒点点,可见心情愉悦。
或许是他们两人特别投缘吧!
赵氏心一软,没有多言,只叮嘱程景宏:“你们兄妹四人,陪六公子一起去鼎香楼用膳,切记稳妥安全。”
程景宏点点头应下,目光落在笑意盈然的程锦容脸上。
奇怪,容堂妹和六皇子只见过一面,之后并无交集。为何六皇子出宫来见她?更奇怪的是,容堂妹对六皇子温柔亲善,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一个表弟的亲切……
“六表弟,”别人叫不出口,程锦容倒是叫得十分顺口:“你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六皇子笑道:“我骑马出……离家,现在和程表姐一同坐马车也无妨。”
……
程家马车还算宽敞,多一个六皇子,也坐得下。
程景宏兄妹三个颇有些拘谨。
马车里,只听到六皇子和程锦容的声音。
“程表姐,今日来考太医院的,都是男子,只有你一个女子。”六皇子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别惹人瞩目?”
程锦容微微一笑:“无妨。五日后放榜,我会更惹人瞩目。”
众人:“……”
六皇子目中满是惊叹和钦佩:“程表姐,你这般自信,是不是今日考得很好?所以才笃定自己一定能脱颖而出?”
程景宏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最后一题,你是如何作答?”
程锦容眸光微闪,避重就轻地答道:“我写了两个医例。”
最后一题,考较的是每隔大夫擅长的医术。专精一门的,写一个案例便可。专精两科三科的,则可以多些一些案例。
默认的规则是,写得越多越好。
程景宏自己便写了四个医例。听闻程锦容只写了两个,倒是觉得有些少了。
外科医术千变万化,妙手可救人命。程锦容在惠民药堂义诊三个月,行过的外科救治术足有十几种。
应该都写上才对!!!
碍着六皇子,程景宏没有追根问底。
程锦容扯开话题,笑问六皇子:“六表弟平日都读什么书?”
六皇子答道:“四书五经,皆有涉及。几位太傅,都是博学大儒,各有所长。得他们细心教导,是我的福气。”
“钱太傅为人最是严格,每日布置的课业,若不完成,或是背书背不出来,就要挨戒尺。”
“二哥四哥五哥都挨过戒尺。我喜欢读书,每日完成课业都是最好的。钱太傅也从未打过我的手心……”
程锦容凝神倾听,不时轻笑,或是接上一两句。
是么?真的?真是有趣。
六皇子说得愈发起劲:“周太傅脾气就温和多了。二哥他们没完成课业,周太傅只让他们补齐便可。”
“脾气最好的是顾太傅。顾太傅已经是六旬的人了,蓄了一把花白胡子。每日讲课时,时常摇头,胡子一颤一颤。顾太傅的胡须太长了,偶尔低头写字,胡子会沾墨,十分有趣。”
上书房里琐碎的小事,宣和帝无暇细听,裴皇后听了也无反应。几位皇兄不喜读书,一散学就去演武场骑马射箭。
和内侍宫人们说这些,也没什么趣味。
小小少年元辰,其实平日里颇为寂寞。今日难得有投缘又专心的听众,不知不觉就说了一路。
直至进了鼎香楼的雅间,六皇子才觉口干舌燥。
程锦容莞尔一笑,倒了杯茶,以手试了茶杯的温度,然后递给六皇子:“六表弟说话说了一路,一定渴了,喝些茶水解解渴。”
在宫中,举凡入口之物,都要经过仔细检查。还得有人亲口试过,才可以呈上来。
丁公公心里暗暗嘀咕程姑娘不懂规矩,上前一步,正要张口拦下。
六皇子已接了茶杯,一饮而尽。
丁公公:“……”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姐弟(二)
丁公公默默退到一旁。
他幼时净身入宫,八岁时被挑中到了年幼的六皇子身边伺候。从最低等的小内侍做起,迄今已有八年。
一众皇子性情脾气各不相同。六皇子的随和宽厚,宫中人尽皆知。不知多少内侍宫人暗中羡慕他,可以近身伺候六皇子。
在他心里,六皇子是主子,也是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只要能令六皇子高兴,做什么他都乐意。
年少的主子,每日都装着高兴的样子去上书房读书。唯有他这个贴身伺候的内侍知道,六皇子其实没那么开心。
六皇子时常孤单寂寞。
他已经很久没见六皇子这般展颜了。
这位程姑娘,确有过人之处。
丁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耐心温柔的程锦容,心里暗暗琢磨着,如果程姑娘真得考进太医院就好了。一个女太医,出入宫中为嫔妃娘娘们看诊比普通太医便利得多。六皇子也能时常见到程姑娘。
很快,菜肴送了上来。
吃惯了宫中的菜肴,鼎香楼里的菜肴自然略略逊色几分。不过,换一个地方,总有新鲜新奇之感。
六皇子胃口比平日好得多,一连吃了两碗米饭。
程锦容也比平日吃得多。
程景宏兄妹一开始拘谨不安,一顿饭下来,便从容多了。
丁公公咳嗽一声,提醒主子该回宫了。
“程表姐,接下来你们去哪儿?”六皇子不舍就此分别,只当没听见。
程锦容应道:“我们要去药堂。”
药堂颇远,一来一回要花两个时辰。六皇子下午要练骑射,自然不能跟着去药堂。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程表姐忙的是正事。六皇子颇为懂事地说道:“救人治病要紧,程表姐去药堂吧!我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轻声对六皇子说道:“偷溜出宫,总是不好。以后想来找我,别忘了和家中长辈说一声。”
六皇子乖乖应下。
……
六皇子一行人离去后,程家兄妹四人坐上马车,去了药堂。
一路上,程景宏还能忍得住。程景安却憋不住半句话,小声说道:“容堂妹,今日你和六皇子在一起说话,我忽然发现,你们两个竟有些相像。”
单看两人,其实并不如何相似,相貌各自不同。可两人坐在一处,轻笑低语,眉眼间的柔和安宁如出一辙。
相似得令人心惊。
程锦容笑容未变,随口道:“我的亲娘和皇后娘娘是姐妹,我和六皇子是嫡亲的表姐弟。相貌有些相似,也算不得什么。”
表姐弟真得会肖似到这等地步吗?
程景安还想嘀咕,被程景宏扫了一眼,讪讪地闭上嘴。
药堂里的病患,早已排成了长队。今日少了两个大夫,愈发忙碌。
程锦容兄妹一进药堂,杜管事立刻满面喜色地迎上前:“程姑娘,小程大夫,你们两人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怎么不休息半日,又来药堂了?”
程景宏应道:“半日时间,也足够为数十个病患看诊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正是。”
这才是真正的大医风范!
杜管事心中激越,脱口而出道:“我有预感,此次太医院考试,你们兄妹一定都能考中。”
中不中的,讨个口彩也是好的。
程景宏和程锦容相视一笑,不再多言,各自坐到平日熟悉的地方。杜管事立刻招呼一部分病患重新换号牌排队。
忙碌的大夫们,总算稍稍缓了口气。
……
这一晚,程方没有回府。
事实上,接下来的几日,程方都无暇回来。
一千两百份试卷,每份试卷都是厚厚的五页。
按着太医院往年惯例,批阅试卷之前要糊名。然后,试卷被分做十组。每组有十名医官批阅试卷。每一张试卷上,都有十个医官评定的等第。
等第有甲乙丙三等,每一等中又有上中下之别。批阅试卷后,从每组中挑出二十份等第最高的试卷。
然后,两百份试卷一同送到杜提点手中。由杜提点一一过目,再挑出前一百名。
如此,这才算过了第一场。
有子侄参加考试,本人不得亲自批阅试卷。程方的儿子侄女都参加考试,他无需批阅试卷。不过,大半医官都要批阅试卷,太医院官署一堆琐事总得有人打理,程方也无暇回府。
赵氏表面镇定,实则忐忑紧张。隔日就去了寺庙,布施烧香外带抽签解签。
晚上,程锦容等人回府时,就见赵氏笑吟吟地捧了一堆签文和平安符出来:“今日我去求签,都是大吉大利的上上签。主持大师又给了我四道平安符,你们每人一个。来来来,都拿着。”
“锦容,这是你的。”
大伯母的殷切关怀,程锦容只得笑着收下:“多谢大伯母。”
程景安一边戴平安符一边吐槽:“一下子求这么多平安符,娘你得花多少银子……诶哟!”
话没说完,就被赵氏在脑后重重拍了一巴掌:“给佛祖布施,怎么能提金银,不准再胡说。”
这一巴掌货真价实,半点不手软。
程景安疼得龇牙咧嘴,表情颇为扭曲。逗得众人笑声连连。
赵氏笑道:“按着往年惯例,第二日,试卷已经都批阅过了。景宏去年是六个甲上,两个甲中,两个甲下。排在了三十多名。不知今年如何!”
程景宏不喜自吹,简短地应道:“比去年稍好一些。”
赵氏一颗心落了下来,又问程锦容:“锦容,你感觉如何?”
程锦容思忖片刻,答道:“前十应该没问题。”
赵氏:“……”
不管怎么样,有信心是好事!
赵氏咳嗽一声,笑着说道:“这样就好。耐心再等一日,明日就该张榜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也未多言。
试卷上的考题,前面答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最后一题。每一年考题都不相同,唯有最后一题,从未变过。
杜提点出这一道题,当然是大有用意。
身为大夫,你最擅长哪一科?
你救治过最难医治的病症是什么?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考题
太医院官署。
十名医官,各自捧了二十份考卷,恭敬地呈至杜提点的案桌前。
杜提点平日在宫中当值,很少来太医院官署。不过,每年太医院招考太医这等大事,杜提点必会亲自前来。
从两百份试卷中,挑出一半,明日张榜公布的名单,正是这一百人。
二百份试卷,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短短两个时辰里,要全部浏览过目。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哪怕就是随意翻阅,看看字迹是否工整,时间也太少了。
众医官心照不宣地按着往年惯例,将本组的二十份试卷按着等第从高到底排列。如此也方便杜提点“过目”。
杜提点也清楚这个惯例,随口问了一句:“今年可有格外出众的考卷?”
其中一个眼睛颇小的医官激动地答道:“有。我们这一组里,有一份考卷等第极高,十位医官都赞不绝口,不约而同地打了甲上。”
太医院的医官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挑剔成性。这些年来考太医院的大夫,第一场的最佳成绩,是九个甲上。
没曾想,今年竟冒出一份十个甲上的考卷。
杜提点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右手捋了捋稀疏的几根胡须:“将这份考卷拿来。”
那个小眼医官朗声应了,立刻上前找出考卷,显然是早有准备。
杜提点接过试卷,凝神看了过去。
考卷糊名,不知考出这么一份试卷的人姓甚名谁。一低头,清隽漂亮工整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每一道题都答得清晰而简洁,没一句废话。就是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十个医官虽各有所长各有偏好,却都被这份工整漂亮近乎完美的试卷打动,纷纷打了甲上。
不知最后一题,这份考卷答得如何。
每一年的考试,都是他亲自出题。数年来,最后一题从未变过。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屡次的失望,再到这两年来的麻木。
其实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和期待了。只习惯性地出了这一道考题。他每年坚持亲自过目考卷,表面是为了审核过目挑出前一百名。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用意。
今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惊喜吧!
杜提点暗暗轻叹,将考卷翻到了最后一页。
……
一众医官都知道杜提点的习惯,齐刷刷地抬头看了过去。
不到片刻,就见安稳如山八风不动的杜提点全身一震,竟倏忽站了起来。
杜提点握着考卷的手因用力过度微微痉挛。一张老脸涌起异样的潮红,眼中溢满了激动。
一众医官:“……”
这是怎么回事?
众医官一同转头,看向小眼的医官。
那个眼睛细长如一条缝的小眼医官,也有些茫然。
这份考卷,确实是经他的手批改的没错。因为这份考卷答得十分精彩,他还特意回头仔细看了一遍。
最后一道考题,有写擅长三科四科,甚至还有擅长全科写了十余个医例之人。
相较之下,这张考卷的最后一道考题答得不算出格。只写了擅治“外科”和“心疾”。
大楚朝的大夫,大多擅长大方脉小方脉,看诊以诊脉开方和针灸为主。众人眼中的“外科”,就是跌打损伤之类。
真正研制出外科救治医术,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是程望。不过,程望声名再响医术再精妙,到底远在千里之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没亲眼见过,谁敢相信这世间有开膛破腹救治病患的绝妙医术?
考卷上列举出了一个外科医例。
病患是男子,年约四旬,身体健壮,平日行走坐卧无碍。一旦病症发作,腰腹部便骤然刀割般剧烈阵发性疼痛,且恶心呕吐,汗流如注,尿中有血。
汤药和针灸只能暂时止痛,治标不治本。以刀刃开腹,剖开肾脏,取出异物。缝合伤口后,卧榻静养一个多月,病患便有力气下榻,自行离去。
小眼医官看过之后,颇觉匪夷所思。甚至觉得这是考试之人捏造出来的病例。
开腹取物,缝合伤口。世上真有这样的医术?
只是,每年前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大夫,形形色色样样皆有。有能耐有本事的不在少数。而且,改卷也有规定,只要大夫能自圆其说,不得随意判定是捏造。
更重要的是,这份考卷的第二个医例。
有患心疾的妇人,对身外一切事物漠不关心,整日心情阴郁难解,不愿见人,不喜说话,甚至时有轻生的念头。
心疾几乎难以根治。
找出患病之人的心结,先以话语解之,然后施以针灸汤药。一个月后,妇人心疾之症大有缓解,很快和常人无异。
这个治疗心疾的病例,几乎令人立刻联想到一个人。
椒房殿里的裴皇后。
正因这个医例,开腹取物的外科医例虽然荒谬,小眼医官也未计较,还是给了甲上。
莫非,杜提点就是看了这个医例才会如此激动?
可是,杜提点一直为宣和帝看诊,皇后娘娘的病症一直归常院使负责。就算看到类似的医例,又有什么可激动的?
小眼医官心里嘀咕不已,面上露出恭敬的询问之色:“敢问杜提点,这份考卷是否有什么不妥?”
杜提点心潮澎湃激越,以全身的自制力按捺住离开拆开糊名的冲动,故作从容地笑道:“这份考卷上的外科医例,颇为新奇,我看到激动处,略有失态。倒让你们也受惊了。”
这解释也说得过去。
反正,也没医官敢追根问底。
医官们很配合地笑着附和。
是是是,对对对。提点大人说的什么都对。
杜提点已经无心再看别的考卷了,张口点了几个医官的名字:“这些考卷,你们几个一一过目。选出九十九份来便可。”
“第一名,就不必再选了。我手中的这份考卷,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医官们掩住惊愕之色,纷纷应下。
杜提点在一旁坐了许久,待众人将九十九份考卷挑出来了,才动手拆了手中考卷。被掩盖住的姓名出现在眼前。
程锦容!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一)
竟然是程锦容!
看到这个名字,杜提点既震惊,又有些“果然是她”的感慨。
堂弟杜仲在他面前屡次夸赞程锦容医术高妙,尤其是开膛剖腹的外科医术,更是精妙无双。
这是程望独创的外科医术,传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顺理成章。杜提点虽未见过程锦容,对她倒是一直颇为关注。
当他看到这例外科医例时,便隐隐有了猜测。
如果程锦容在考卷上写的医例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
杜提点右手又颤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的手又稳了下来,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
如果是真的,程锦容能治这等病症。那么,程锦容非进太医院不可!
……
隔日天刚亮,太医院官署外就张了一张红榜。
被淘汰的一千一百人,当然没有上榜的资格。红榜上共有一百个名字,按着考试的成绩排出名次。
前来看榜的大夫,将红榜处围得水泄不通。
名字上榜的,喜不自胜。没上榜的,一声长叹,也只有明年再来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及看到第一个名字来得震撼!
“第一名是程锦容。这个程锦容,分明是一个女子的闺名。”
“是啊!我记得那一日来考试,确实有一个美貌少女。难道就是她考了第一场的第一名?”
“不是她还能有谁?前来报名的大夫,只有一个女子,也只有这么一位程姑娘罢了。”
“我听闻程姑娘年方十五,在惠民药堂为穷苦百姓义诊,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就能考第一了?”
“怎么就不能考第一?你倒是行医二十年,可惜肚子里没有几两真才实学。连着考了五年,连红榜也没上过。”
“呸!你也没比我强多少。你去年上了红榜,正好最后一名。今年连个踪影都不见。”
“那又如何!反正我考过第二场,总比你强几分!”
有一肚子闷气斗嘴吵架的,有震惊错愕的,有自叹不如的,有失魂落魄的。当然,也有看了红榜欣喜若狂的。
“第一!容堂妹竟考了第一!哈哈!真是太好了!”
少年郎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周围人耳朵隐隐作痛。
另一个清秀少女,忙扯了扯少年郎的衣袖,小声说道:“二哥,快些找找大哥的名字。”
这一双少年男女,正是程景安和程锦宜。
程锦容和程景宏一大早就去了惠民药堂。程景安兄妹自告奋勇,前来看榜。结果,一打眼就是明晃晃的第一名程锦容。
程景安乐得嘴角都快到耳后了。
程锦宜也高兴不已,连连踮起脚尖。可惜她个头矮,看不清红榜,连连催促程景安。
程景安高兴够了,一个个看过去。在第十个,就找到了程景宏的名字。
“大哥考了第十。”程景安咧嘴笑道:“去年三十多名,今年大有进步。”
程锦宜一脸欢喜:“我们快些去药堂,给容堂姐和大哥报喜。”
程景安响亮地诶了一声。
兄妹两个急急上了马车,去了药堂。未曾想,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抢先一步来了药堂报喜。
程景安一眼就瞄到了熟悉的神骏黑色宝马,和程锦宜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
程锦容也未料到,刚到药堂,贺祈便来了。
在宫中当值了一夜,贺祈没多少倦色,只眼里有些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一张口,略显沙哑的声音里蕴着笑意:“恭喜程姑娘,第一场考试就拿了第一。”
考了第一啊!
倒是个意外的惊喜。
程锦容的眼中也有了笑意:“多谢贺三公子前来道喜。这只是第一场,再过两日,就该考第二场了。”
晨曦轻柔,她清艳的脸庞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双眸如黑曜石,闪闪动人。
数日未见,她似乎更美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多看几眼,张口说道:“以程姑娘的医术,定能考中第二场。”
程锦容点点头:“我也这么以为。”
贺祈:“……”
贺祈哑然失笑。
一旁的程景宏,也笑着张了口:“容堂妹一举考中第一,真是可喜可贺。我这个做大堂兄的,远远不及,委实羞愧。”
贺祈也有些愧疚:“对不住,我看到程姑娘的名字后,便来送信道喜。没有往下看。”
程景宏:“……”
扎心了!贺三公子!
程景宏虽然自信稳进前一百名,不过,此时也不禁紧张忐忑起来。
好在程景安程景宜兄妹两人,就在此时迈步进来了。离得老远,程景安就高声嚷了起来:“容堂妹,第一场你考了第一!大哥,你考了第十!”
第十也是很好的名次了。
程景宏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目中闪出笑意。
杜管事也在一旁竖耳听着哪,立刻上前拱手道喜:“恭喜小程大夫,恭喜程姑娘!”尤其是后一句,说得格外真切。
程锦容抿唇一笑:“多谢杜管事。”
杜管事私下去见杜提点的时候,时常夸赞她医术高明。此事,杜提点早已告诉程方,程锦容也从大伯父的口中得知了杜管事的热心肠。
不过,杜管事做了好事,从不肯邀功,在她面前只字不提。
如此品性,值得相交。
几位坐诊的大夫,也纷纷过来道喜。
虽说要考三场。可第一场就能考第一,第二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吧!说不定,大楚朝的太医院官署,真的要有一位女太医了。
就连在一旁排队等候的病患,听闻如此喜讯,也抢着张口道喜。
程锦容笑着说道:“杜管事,麻烦你请一个伙计去鼎香楼,定三桌上好的席面来。今日中午,我请大家吃午饭。”
杜管事也不推辞:“如此喜事,确实该请我们吃一顿。”又对程景宏笑道:“小程大夫别急,明日的午饭留着给你请。”
程景宏:“……”
程锦容露出促狭的笑意。
一抬眼,贺祈还在看着她。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声音颇为温和:“贺三公子在宫中当值一夜,既辛苦又疲累。还是先回平国公府歇下吧!”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二)
再委婉,也是逐客令。
程景宏略有些讶然,看了程锦容一眼,又看了贺祈一眼。
程锦容温和含笑,贺祈也无半点落寞,点点头应下:“我确实该回去了。晚上还得进宫当值,得养足精神。”
“再过些时日,或许我便能在宫中见到程姑娘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承贺三公子吉言。”
这一天,绝不会太远。
杜提点看过了她的考卷,看到了她写下的医例,点了她为头名。
现在就算是有人要拦着不让她进太医院,也有杜提点在前挡着。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道别离去。
奇怪,程姑娘对贺三公子怎么疏远了许多?
杜管事等人看在眼底,也有些诧异。不过,男女之间的事,外人便如雾里看花水中看月,既看不明白,也不该多嘴。
杜管事咳嗽一声,扬声吩咐伙计:“现在就去鼎香楼定三桌酒席。程姑娘请客,可别提程姑娘省银子,就定最好的席面。”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不已。
程锦容也是莞尔一笑:“杜管事言之有理。”
……
什么?
程锦容竟考了第一!
永安侯夫人听了管事禀报,惊得站起身来:“你没看错吧!程锦容真的是头名?”
管事恭敬应道:“是。奴才亲眼看的红榜,特意看了不下五遍。表小姐确实考中了头名。太医院官署外一众大夫,俱口耳相传。表小姐今日可谓声名鹊起,人尽皆知。”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句形容科举的话,放在太医院的考试上亦无不可。
大楚行医的大夫不是凡几,每年有勇气来报考太医院的只千人左右,这千人中,最终能考取太医院的只有三人。
每年,考取太医院的三个人皆一举成名,扬名杏林。
程锦容身为唯一报考太医院的女子,本就众人瞩目。如今一举考中第一,更是令人震惊。
从这一日过后,无人不知程锦容之名。
裴家用十几年之功,将程锦容变相地困在内宅。可如今,程锦容崭露头角锋芒毕露,谁人能遮得住?程锦容要做女太医进宫去见裴皇后,何人能拦得下?
永安侯夫人心乱如麻,慢慢坐了回去。
对了,永安侯说过,不用遮也不用拦。程锦容想进宫,便由她去。
管事等了片刻,试探着问道:“表小姐考了头名,是风光露脸的喜事。夫人可要打发人去贺喜?”
表面文章总是要做的。
永安侯夫人定定神,吩咐白薇:“备些贺礼,送去程家。”
白薇恭敬领命,很快退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白薇回来复命:“程夫人收了贺礼,令奴婢代为传话,说多谢夫人。等表小姐考了第二场第三场,考进了太医院后,再摆酒席庆贺。”
程家态度摆得很明朗。
程锦容是程家的女儿,有什么喜事,程家自会设酒席。
永安侯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腔的郁闷不快,几乎都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
这一日,最自得风光的人是程方。
程方在太医院官署里,听足了众人的夸赞逢迎,傍晚时分满面红光地回了程府。
见了程锦容,程方笑得温和又慈爱:“锦容第一次入场,就考了十个甲上,拿下头名。可是给我们程家大大长了脸。”
也没忘了表扬长子一句:“第十也很不错了。”
有程锦容珠玉在前,第十也只能是“不错”了。
程景宏毫无嫉妒,也一心为堂妹高兴:“两日后是第二场考试。以堂妹的医术,想进前二十应该没问题。”
第一场是考医理,第二场考的却是诊脉开方。比起行医数年十数年经验丰富的大夫来,程锦容显然颇为吃亏。
程景宏连着两年,都是败在了第二场,就是因为看诊经验不丰之故。
程方唯恐程锦容压力太重,笑着安慰道:“尽力而为便可。便是第二场没考中,有第一场的第一名也已足够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问:“大伯父今日见到提点大人了吗?”
程方笑着应道:“见了。提点大人特意召我前去,仔细问了你学医行医之事。听闻你行医只有三个月,对你大加夸赞。提点大人说了,大楚自设立太医院官署以来,从未有过女太医。或许,今年会破这个先例。”
“两日后考第二场,提点大人亲自主考。到时候,他定会你格外关注。”
程锦容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提点大人对我这般看重,我定不会辜负提点大人的期望。”
程方没有多心多想。
程景宏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他和程锦容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性情脾气也算熟稔。程锦容不慕富贵,不攀权势。今晚忽地提起杜提点,定是另有缘故。
到底是什么缘故?
程景宏看着微笑如常的堂妹,心里暗暗琢磨了片刻,便将这个问题抛诸一旁。
过两日就是第二场考试,现在得全心准备考试。
……
“程表姐真得考了第一?”
六皇子从练武场回来,累得手软脚软满额是汗,一听这个好消息,顿时精神一振:“没看错吧!”
丁公公笑着禀报:“奴才打发人去太医院官署看榜,程姑娘确实考了第一,绝不会有错。”
六皇子心里十分欢喜,立刻道:“你替我去一趟程家,代我向程表姐道喜。”
丁公公看了一眼天色,委婉地劝道:“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奴才回宫不便,不如明日再去。”
拿着六皇子的腰牌,倒是可以令人开宫门。不过,前几日六皇子擅自偷溜出宫被训斥了一顿。近来还是低调安分一点才好。
六皇子颇听得进劝告,很快改口:“明日去道喜也好。对了,我现在就去椒房殿,将此事告诉母后。”
前几日他偷溜出宫,父皇训斥了他一番,罚他每日在练武场里多练两个时辰。
他累得几乎没力气走路,连着几日都没去椒房殿见母后了。
今日有这样的好消息,一定要告诉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