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回宫
汤药喝得再多,也只有缓和之效。要彻底根治,只有以外科医术开腹诊治。
这一点,杜提点何尝不知?
只是……
“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不求有过,先求无过。”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这才是医官们的行事准则和保命之道。”
“锦容,你学医的天赋,是我生平仅见。可你也太过年少气盛,有些事还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皇宫是天底下最重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为皇上和娘娘们看诊伺疾,不可冒进,更不可过激。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出口的话,必要慎之又慎。”
“纵然你能治好再多病症,只要有一次失了手,就是死罪。”
程锦容听了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并未动容:“所以,在宫中伺疾的太医们,习惯了开太平药方。大病当成小病来治,小病反而要郑重其事,没病装病的,只当不知,照样看诊开方。”
说到后来,程锦容的语气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杜提点只当没听出那一丝讥讽之意,捋着稀疏的胡须说道:“能看明白这些,可见这几个月来你颇为用心。”
呵!果然是一只又老又滑的老狐狸!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师父指点。”
……
天黑之际,宣和帝终于领着众皇子回了宫中。宫中早得了消息,备下宫宴。宣和帝特意宣召辛苦打理政事多日的卫国公靖国公赴宴。
椒房殿里也设了宫宴。
郑皇贵妃亲亲热热地给裴皇后见了礼。
裴皇后含笑说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你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委实辛苦了。”
郑皇贵妃忙笑着应道:“皇后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责。”
没等裴皇后发难,主动说道:“此次秋猎,徐美人圣前失仪,令皇上龙颜震怒。徐美人被怒斥之下,羞愧难当,竟欲撞柱轻生。好在被及时救下。只是,徐美人额上受了伤,要将养一段时日。今晚也无颜来给娘娘请安了。”
谁不知道,徐美人是裴皇后的人?
郑皇贵妃一见裴皇后,就提徐美人圣前失仪之事,用心之险恶,几乎扑面而来。
一众嫔妃,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听到这番充满恶意挑衅的话,并未动怒,淡淡说道:“让徐美人好好将养,待额上的伤势好了,再请安也不迟。”
郑皇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又故意蹙眉叹道:“对了,还有寿宁,也病了几日。皇上令寿宁安心养病,今晚也不能来宫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皇贵妃这是故意要膈应裴皇后啊!
罗贵人赵贵人悄然对视一眼。有徐美人先例在前,她们两人如何敢明着和郑皇贵妃作对。很快便各自垂下头。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寒芒,淡淡瞥了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一眼:“皇贵妃好好伺候皇上便可,寿宁病不病的,在皇贵妃眼里,原也没什么要紧。”
郑皇贵妃:“……”
裴皇后端出中宫威势,不轻不重地敲打,郑皇贵妃只得起身告罪:“臣妾疏忽,没能照顾好寿宁,请娘娘责罚。”
裴皇后有意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道:“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此事也怪不得你。皇贵妃平身吧!”
郑皇贵妃咽下心中恼怒羞愤,谢了裴皇后恩典。
裴皇后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
这一出好戏,众嫔妃看在眼底,心中各有计较。
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多年,往日就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如今,裴皇后寸步不让,中宫之威令人心惊畏怯。郑皇贵妃竟是屡屡吃闷亏……
看来,这后宫是真的要变天了。
裴皇后心事重重,宫宴未过半,便以“凤体不适”为由,正大光明地先离席回了寝宫。
菘蓝和青黛守在寝室门外。
寝室内,裴皇后紧紧攥住程锦容的手,一双眼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再左右端详。忧虑关切,溢满了双眸:“锦容,你没事吧!”
明知程锦容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可没亲眼看到程锦容,裴皇后便难以心安。
程锦容心头满是暖意,轻声笑道:“我好端端的,连头发丝也没少一根。娘娘只管放宽心。”
裴皇后眼眶微红,忽地将程锦容搂进怀中,哽咽着低语:“锦容,那一日我接到你的来信,得知寿宁和元思兰联手陷害你,心中如火烧灼烫一般。连着这几日,寝食难安。”
“是娘没用,娘想护着你,不令你受半分委屈。可你差一点就被寿宁元思兰所害……”
滚烫的泪水,从裴皇后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程锦容的肩膀。
程锦容鼻间微酸,轻拍裴皇后的后背:“寿宁公主对我心生嫉恨,元思兰不怀好意,借着寿宁公主之手来算计我。”
“不过,我已还了回去。元思兰被我伤了胳膊,寿宁公主被皇上怒斥责罚。我安然无恙,被气得想吐血的人是寿宁公主,不是我。”
裴皇后情绪稍稍平静,松开程锦容,轻声问道:“你和贺祈,真的情意相投?”
程锦容:“……”
程锦容打定主意要将裴皇后瞒在鼓里,此时应该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可被裴皇后这般殷切又希冀地看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羞臊。
程锦容轻轻点头:“是。”
“贺家曾张口提亲,我想进宫陪伴娘娘,写信给父亲,令他拒绝所有提亲之人。贺祈并未退缩,依旧时时牵挂于我。日久见真心,我心里也渐渐有了他。”
这是程锦容之前想好的说辞。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嫣红的脸颊,一颗心放了下来,轻笑着叹道:“如此就好。”
不管如何,她绝不愿程锦容和裴璋再有所牵扯。
裴璋确实优秀出色,当年的事也怪不得裴璋。可裴璋是永安侯嫡子,她们母女和永安侯迟早有反目成仇的一日。
到那时,程锦容和裴璋终将陌路。倒不如早些斩断一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实话(一)
女儿有了心仪的少年郎。
未来的女婿出身国公府邸,高大俊美,英勇无双,前程似锦。
这门亲事,裴皇后真是越想越满意,低声笑问:“你们两人的事,已过了明路,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得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得有人闲言碎语。”
程锦容点点头:“我和他分别写了信去边关,不出意外,年后就能定下亲事。不过,他要在宫中当值,我也要陪伴娘娘直至病愈。所以,我们已经商议过了,三年内不成亲。”
裴皇后也舍不得程锦容早早出嫁,笑着说道:“先定下亲事,成亲的事,过几年再说也无妨。”
程锦容嗯了一声。
裴皇后伸手,轻抚女儿白皙柔嫩的脸庞:“你忙了这么些日子,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早些去睡下吧!”
程锦容笑着应了:“娘娘也早些睡下。”
待程锦容告退离去,裴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目中冷芒闪动,令人心惊。
寿宁公主!
元思兰!
哼!
胆敢如此算计程锦容,她绝不会饶了他们!
……
隔日,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去保和殿,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贺祈昨夜便出宫回了平国公府,今日未曾当值。
程锦容习惯性地看了宣和帝的身后侧一眼,一眼落了空。不由得暗暗自嘲地笑了一笑。
宣和帝大半个月未发宿疾,对着杜提点,难得神色缓和:“为了朕的宿疾,杜提点辛苦了。”
杜提点受宠若惊,立刻拱手应道:“为皇上看诊,是微臣分内之责。是微臣无用,没能彻底根治皇上的宿疾,令皇上受苦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新换的药方,颇见成效。朕近日来也觉轻松了许多。以你看来,朕喝多久的汤药,便能痊愈?”
真是一道断头要命题!
杜提点心里苦笑不已,面上不敢犹豫,恭声答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药方奏效,微臣心中喜不自胜。是否能根治皇上的宿疾,微臣现在也无把握。”
宣和帝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里有些不快,目光瞥了程锦容一眼,忽地问程锦容:“程医官,你来说说看,这张药方何时能奏效?”
杜提点一力举荐程锦容,宣和帝不置可否,默许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前来。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信任程锦容了。
秋猎时的那一场闹剧,宣和帝怒斥责罚寿宁公主,心里未必没有迁怒程锦容之意。
这些时日没有显露,今日才发作出来。
杜提点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圣前奏对,绝不可莽撞冒失。
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程锦容拱手,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以为,新换的药方,可以缓和病症,并不能根治皇上的宿疾。”
宣和帝:“……”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他私下里叮嘱过多回,让程锦容小心应对。她当面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我行我素实话实说了……
杜提点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了一步,已跪了下去:“请皇上息怒!程医官年少识浅,信口之言,不能当真。请皇上息怒!”
程锦容没有跪下请罪,在宣和帝喜怒难辨的沉沉目光下,程锦容大胆地抬眼回视:“微臣虽然年少,却从不信口胡言。”
“这张药方,是微臣和提点大人一同潜心研制出来的。对皇上的病症,确有缓和之效。要根治宿疾,却无可能。”
“微臣治好了几十个病患,他们和皇上都是相同的病症。只是,微臣看诊的法子,和别人不同……”
“程医官!”杜提点心惊不已,不假思索地打断程锦容:“在皇上面前,岂可胡言乱语!还不快些住口!”
程锦容这次倒是听话了:“提点大人不准微臣说,微臣不说就是。”
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龙目中闪过怒色:“杜提点,有什么话不敢对着朕直言明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朕?”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
他原本打着如意算盘,先拖延一两年,然后告老致仕,保全自己和杜家。日后如何为天子看诊,就是程锦容的事了。
有能耐治好天子的病症,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若治不好,或是言语触怒天子被降罪,倒霉的人也是程锦容……
没想到,程锦容早就窥破了他的用意。今日更是一举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逼得他不得不出头做挡箭牌。
圣前奏对,容不得拖延。
再懊恼不甘气闷,此时也得迅速做出决断。
杜提点恨恨地将喉头老血咽下,拱手应道:“启禀皇上,微臣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程医官为病患看诊的法子,太过惊世骇俗。微臣亲眼目睹过数十回,每见一回,都有心惊胆寒之感。”
“请皇上屏退左右,容微臣细禀。”
宣和帝扫了赵公公一眼。
赵公公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下,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御前侍卫也都退了出去。最后,宣和帝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内侍。
“现在可以说了。”宣和帝冷冷道:“仔细道来,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杜提点如饮黄莲水,口中发苦,一直苦到胃里,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是。
“不敢瞒皇上,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看诊的法子,也和普通的大夫不同。这样的病患,她先以汤药令其昏睡,然后以细长利刃在病痛处开腹……”
既然躲不过去,杜提点也只得说出实情。
赵公公听到开腹二字,面色倏忽一变,怒喝道:“大胆!竟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杜提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没错,杜提点张口禀报,此事就落在杜提点的头上。被怒斥被责罚等等,都是先紧着杜提点,且轮不到程锦容哪!
程锦容此时才跪了下来,和杜提点一同请罪。
宣和帝面色森冷,目光满是寒意,缓缓扫过杜提点和程锦容。其中蕴含的杀意,绝不容错辨:“说下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实话(二)
损伤龙体,是死罪!
譬如伺候宣和帝梳洗更衣的内侍,不小心拔了一根天子的头发,也要挨一顿板子。至于挨过板子是死是活,就得看自己命硬不硬了。每年宣和帝的身边,都要换一茬内侍。
杜提点竟敢张口提及“利刃开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定会触怒天子。这也就是杜提点,宣和帝再恼怒,也令他说下去。
换个人敢这般大放厥词,已被拖出去杖毙了。
宣和帝的怒气大半都冲着杜提点去了。程锦容承担的压力要小得多。她以眼角余光瞥了战战兢兢的杜提点一眼,几乎能看到杜提点额上滴下的冷汗。
呵呵!
对坑了杜提点一把之事,程锦容毫无愧疚。
杜提点想算计她,想让她来顶缸,自己从容脱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个挡箭牌,杜提点想不当也不行。
“启禀皇上,微臣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是危言耸听骇人听闻。”
杜提点盯着如泰山临顶的天威,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不但能治外伤,更擅诊治体内之疾。开腹后,将病痛之处割除,然后再以针线仔细缝合,每日敷药,并配以汤药。身体还算康健的,三个月左右便能痊愈。身体略虚弱的,就得将养半年或更久。”
“程医官以开腹救治之法,治好了四十余个同样病症的病患。”
“只是,开腹救治也有风险。不敢瞒皇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病患,在开腹救治后高烧不退,最终未能撑过去,熬了三日便死了。”
“也正因此,微臣心中顾虑重重。程医官能治皇上宿疾,微臣不能不一力举荐。可这等救治法子,颇有风险。微臣一直不敢明言。”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说完,杜提点长跪不起。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相比之下,同样跪着的程锦容就冷静多了。
天塌下来,有杜提点先顶着。
事实上,天也塌不下来。宣和帝性情再暴戾无常,也不会杀了能救治龙体宿疾的医官。
……
宣和帝目中仍有怒色,冷冷地看向程锦容:“连杜提点都不敢明言,程医官胆子倒是不小。”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性情耿直,不惯隐瞒。皇上张口问微臣汤药是否能根治宿疾,微臣不愿虚言说谎,便直言禀报。”
“正如提点大人所言,开腹救治之法,能彻底根治宿疾。却也有一些风险。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救治后的情形也各自不同。有的人很快便能痊愈,有的人要将养数月之久。年迈虚弱之人,甚至可能撑不过去。当然,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微臣治好了四十余个病患,没撑过去的只有一个。”
“如果像现在这般,每日服汤药,能缓和病症,宿疾发作的频率也会降低。只是,这不是根治之法。恶疾在肾脏之内,对皇上龙体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拖延三年两载下去,或许,到时候皇上想令微臣开腹救治,也迟了。”
“如何看诊,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
简而言之,她是大夫,治病的法子已经说了。想不想根治,决定权都在宣和帝。
殿内一片安静。
无形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不停滑落,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看走了眼。
原以为程锦容是个聪慧通透之人。现在看来,聪慧是真的,通透可就未必了。对着普通病患,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看诊的法子和利弊风险,说得清清楚楚,任由病患选择。
可眼前是九五之尊,是大楚天子。怎么能实话实说?
真是傻大胆,不要命了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
就在杜提点心肝胆肺俱凉之时,宣和帝终于张口了:“杜提点,程医官,你们今日所说之言,绝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先退下吧!”
杜提点悬在心头的巨石倏忽落了地,忙磕头谢过天子恩典。今日跪得太久,杜提点双膝酸软,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万幸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扶了杜提点一把,免了杜提点圣前失仪:“师父小心。”
杜提点惊魂未定,目光复杂地看了爱徒一眼,忍着脚下酸麻胀痛,一步一步退出了保和殿。
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近乎刺目。
杜提点以袖子擦了额上的冷汗,挺直腰杆,恢复平日的沉稳持重:“程医官,随本提点回太医当值处。”
今天坑了杜提点一回,秋后算账也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微笑着应是。
……
不出所料。
进了杜提点的屋子,门一关上,杜提点就变了脸,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程锦容!”
程锦容面不改色:“弟子在,师父有何吩咐?”
杜提点:“……”
师父刚才差点被你害死知道吗?
师父现在怒火万丈知道吗?
杜提点心中默念“这个孽徒”数次,将蠢蠢欲动的怒火按捺下来,冷冷问道:“程锦容,我曾提醒过你数次。在皇上身边伺疾看诊,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疏忽大意。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你今日圣前奏对,为何突发惊人之语?”
“实话实说是美德,可也得分什么场合对什么人。对着皇上实话实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怒之下,你我两条人命就如蝼蚁。常院使是怎么死的?不过是施针时略略手弱,便被天子迁怒杖毙。你怎么能不引以为戒?”
说到最后一句,杜提点蓬勃的怒意几乎按捺不住,声音比平日高了许多。
程锦容收敛笑意,淡淡应道:“师父向皇上举荐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我能治皇上的病症,不过,开腹救治有一定的风险,当然要如实相告。师父避而不提,连开腹二字也不说,这又是何意?”
“莫非师父是打算自己告老致仕,日后我为皇上看诊的时候,独自回禀,独自承受皇上的怒火?”
杜提点:“……”
第二百六十章 怒叱(一)
程锦容明亮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杜提点,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问了一遍:“师父心里可是这么打算的?”
杜提点脸皮再老再厚,此时也有些挡不住了。
愤怒的火苗被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说中了心思的心虚和尴尬。
他是这么打算的没错……程锦容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提点咳嗽一声,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声音和缓了许多:“锦容,你这么说,可就误会为师了。”
“为师怎么会如此做想。为师没向皇上明言,是想放慢脚步,徐徐图之。至少,等上数月,待皇上信任你肯让你看诊了,再提起此事。”
程锦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师父是想令我顶缸,以便自己从容脱身告老致仕。”
杜提点:“……”
这个程锦容,平日里言笑晏晏,原来言辞这般犀利。
简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杜提点又咳嗽一声,挤出慈爱的笑容:“这怎么可能。为师一把年纪了,才收了你这一个弟子,爱护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等卑劣的念头。”
程锦容淡淡一笑:“有没有都无妨。反正,现在一切都已如实禀报,皇上便是龙颜大怒,要治我们师徒的罪,也是师父在先。”
杜提点:“……”
杜提点再次深呼吸一口气,笑容愈发温和慈爱:“放心吧!以皇上的脾气,此次没治罪,以后也不会再翻旧账了。”
“此事已经禀报,如何诊治,皇上自有决断。以后面圣,不可再多言。”
程锦容恢复了平日的恭敬:“师父说的是。”
有这样的爱徒,师父头真痛。
杜提点心里唏嘘不已。整日打雁,今日可算是被雁叼了眼。
……
长乐宫。
“公主殿下,”宫女匆匆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公主殿下了。”
一直在“养病”的寿宁公主,闻言一喜:“真的吗?母后真的亲自来了?”
这些年,裴皇后一直闭宫不出,从未来过她的长乐宫。便是她真的病了,裴皇后也只打发身边的宫女前来探病。亲自前来探病,还是第一回。
母后果然是疼她的。
寿宁公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命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
宫女略一踌躇,委婉地低声劝慰:“公主殿下还在病中,皇后娘娘前来探病,殿下还是躺在床榻上吧!”
装病也得装得有点样子。
不然,传出去,可就彻底成笑话了。
寿宁公主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颇有些不快,瞪了贴身宫女一眼,到底还是躺在了床榻上。
片刻后,裴皇后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病弱娇怯的喊了一声:“母后。”
裴皇后淡淡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目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无尽的厌恶和冰冷。
寿宁公主心里骤然一凉。仿佛头顶瞬间被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暴风将至。
寿宁公主的预感没错。裴皇后先张口,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然后便张口怒叱:“寿宁,你为何要害锦容?”
“就为了你那点私心嫉恨,你处处看锦容不顺眼。在宫中,有本宫在,你不敢对锦容下手。去了皇庄后,你就生了恶毒歹意,以那等卑劣为人不齿的手段害锦容。”
“若不是贺祈挺身而出,锦容就会声名全毁。到时候,只能委身元思兰为妾,也正好落入你手中,任由你磨搓羞辱。”
“你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吧!本宫真没想到,你心思如此歹毒!”
寿宁公主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怒骂,骂得脸孔通红,泪水涟涟:“母后!你不问青红皂白,来了就骂女儿。母后为何不问问,女儿受了多少委屈?”
“是,我是看程锦容不顺眼。她区区一个医官,凭什么和我这个公主较劲争锋!”
“母后偏爱她,犹胜过我这个女儿。我心中不快,想个法子出口恶气。哪里就恶毒歹毒了?”
“贺祈那个混账,挺身袒护程锦容。程锦容伤了表哥,父皇只字不问,反倒罚我禁足三月。这些时日,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取笑我这个公主。”
“好不容易熬到回宫,母后不为我撑腰出气也就罢了,张口就责骂我。我真怀疑,到底谁才是母后的女儿……”
啪!
寿宁公主左脸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裴皇后面色铁青,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你刚才说什么?”
寿宁公主被打懵了,以手捂着脸颊,泪水簌簌落下。
裴皇后一直阴郁沉闷少言,对二皇子六皇子淡淡,对着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怜惜关爱。她早已习惯了。
可程锦容出现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母后不是生性淡漠。母后也会笑,也会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是程锦容,而不是她。
嫉恨的种子在心头落下,很快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她嫉恨程锦容的美貌,嫉恨程锦容的聪慧,嫉恨程锦容比她更得母后的欢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裴皇后会因程锦容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动手打了她这个女儿!
裴皇后余怒未消,冷冷说道:“你做了错事,差点害了锦容。不但没有反省,反而说出这等混账话。”
“那个元思兰,心思更阴险。他怂恿你设下此计,实则对锦容生了觊觎之心。可笑你半点未曾起疑心,被元思兰利用,还以为他待你一片真心。”
寿宁公主如被针刺一般,骤然怒喊:“住口!母后骂我也就是了,为何要羞辱表哥!表哥一心待我,所以才和程锦容虚与委蛇!他绝不会背叛我!”
裴皇后冷冷道:“你对他这般有信心,何必和本宫大叫大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不等寿宁公主张口,裴皇后又道:“皇上令你‘养病’,你就在长乐宫里安心养着。”
“来人,去流华宫传本宫口谕。从今日起,寿宁公主要安心静养,任何人不得前来惊扰。请鞑靼太子殿下也安心养伤,没本宫的允许,不得擅入长乐宫。”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怒叱(二)
裴皇后下这道口谕,分明是故意为之。
这岂不是三个月之内,都不能见表哥了?
再者,这道口谕一下,流华宫还有什么颜面?表哥岂不是要被众人取笑?
寿宁公主既惊且怒,正要据理力争,裴皇后却已不耐再听,转身离去。
裴皇后走后,寿宁公主愤怒不已,几乎将寝室里的东西砸了个精光。
一散朝,二皇子便沉着脸踏入长乐宫。
长乐宫守门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行礼:“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皇后娘娘有令,公主殿下要安心养病,任何人不得惊扰……”
“退下!”二皇子阴沉着脸:“本皇子自会向母后去解释。”
宫中几位皇子,二皇子脾气最为暴烈,重华宫的宫人内侍,每年都要抬出去几具被杖毙的尸首。
宫女哪里敢真的拦二皇子,说了几句,不过是为了有个交代。很快便退下。
二皇子推门而入,只见满地疮痍。
寿宁公主又哭又闹又砸东西,闹腾了小半日,此时见到二皇子前来,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二哥!”
二皇子不耐地瞪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还有脸哭!今日你到底说了什么,为何惹得母后大发雷霆?”
寿宁公主满心委屈,哽咽不已:“母后一来,就张口怒叱我。我心中不服,就和母后辩驳了几句。母后还动手打了我。”
“她对那个程锦容,比对我还好!二哥,我到底是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
二皇子狠狠瞪了寿宁公主一天:“给我住嘴!”
“这等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郑皇贵妃一直觊觎中宫之位,对椒房殿虎视眈眈。你这等混账话传出去,落入有心人耳中,立刻便是一场风波。”
“你和母后闹闹脾气也就罢了,岂能这般胡言乱语!母后有个什么好歹,郑皇贵妃便能称心如意。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换了是我,我也一样要打你,将你打清醒。”
“亏你还有脸在这儿乱发脾气。还不快些叫人进来,收拾干净。不然,传到父皇耳中,你就慢慢养病,别想出长乐宫了。”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被骂得泪水涟涟,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父皇骂我,小六骂我,母后骂我,现在,就连你也来骂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楚公主,倒是连一个医官都动不得了么?”
二皇子哼了一声:“谁说动不得了?只是暂时不动罢了。你暂且忍了这口闷气,先安分待在长乐宫里。等父皇母后消了气再说。”
“程锦容有母后袒护,又将和贺祈定亲。而且,程锦容被杜提点带在身边,时常在父皇面前露面。此事意味着什么,你难道就没想过吗?”
寿宁公主一怔,抬头看向二皇子:“二哥的意思是……”
二皇子目中光芒一闪,低声道:“此事委实不同寻常。父皇有陈年宿疾,只是,到底是何病症,谁也不知。这两年,父皇宿疾发作越来越频繁,杜提点在这时候将程锦容带到父皇面前,只有一个可能。”
程锦容能治宣和帝的宿疾。
寿宁公主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连杜提点都治不好父皇的宿疾,区区一个程锦容,怎么可能!”
二皇子面无表情:“若不是如此,父皇怎么会轻易放过程锦容!连程锦容伤了表哥一事,父皇都未过问。你真以为,父皇只是看在贺祈的颜面上,才会如此宽宏大度?”
寿宁公主彻底哑然无语。
“如果程锦容真有这份能耐,更不能动她半分。”二皇子目光闪动:“她是母后的人,若治好父皇病症,便是天大的功劳。于我也有益处。”
“你且忍上几年。总有一日,我会亲自替你出这口恶气。”
现在嘛,程锦容还有大用处,暂且动不得。
寿宁公主扁扁嘴,总算不再提程锦容了:“母后特意令人去流华宫传话,这三个月里,我见不到表哥了。”
二皇子只得哄道:“暂且忍一忍。你有什么话,我替你带给他便是。”
寿宁公主立刻道:“我写一封信,二哥替我带给表哥。”
二皇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成亲,胳膊肘已经向外拐了!
……
半个时辰后,二皇子进了流华宫。
寿宁公主是装病,元思兰胳膊上的伤却是货真价实。这一刀伤得不轻,且流血颇多。元思兰的胳膊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俊美的脸孔略有几分苍白。
二皇子先温和地问了几句伤势如何。
元思兰笑道:“宫中有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伤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顿了顿,又叹道:“此事确实是我思虑欠妥,只想着为表妹出心头恶气。没想到出气不成,倒令舅舅生怒。舅母怕是也恼了我,今日特意命宫人来传口谕,不准我去见表妹。”
舅母兼未来岳母,毫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当着众人打了他的脸。
元思兰有唾面自干的城府,可被人这样打脸,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就是了。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程锦容在裴皇后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裴皇后。
这位沉寂多年的皇后娘娘,在日渐转变,在慢慢掌控后宫,对宣和帝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万万不可小觑。
二皇子瞥了元思兰一眼,别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以后,你离程锦容远一点,母后自然就消气了。”
元思兰只当没听出二皇子的话中之意,笑着应下:“放心,我以后不招惹她便是。”
二皇子不再多言,将寿宁公主的信给了元思兰,便起身离去。
元思兰漫不经心地以左手拆开信封,取出厚厚一摞信,目光一扫,果然俱是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废话。
元思兰的脑海中,掠过的是程锦容冰冷的面容。
或许,这也是世间男子的劣根性。
轻而易举得来的真心,不会放在心上。心心念念惦记的,是不假辞色冷言相向的那一个。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引君
平国公府。
短短数日,太夫人头上多了许多白发,额间皱纹深深,恍如骤然老了数岁。
见到这样的太夫人,贺祈心里沉甸甸的,口中低声安慰数句。说来说去,无非是“二哥总算性命无忧”之类。
太夫人苦笑着长叹一声:“放心,祖母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等二郎回来了,祖母还得好好安慰开解二郎。”
“二郎自幼顺风顺水,从未受过如此重挫。祖母只担心他会一蹶不振。”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贺袀留在皇庄里养伤,郑氏也一并留下。太夫人心中再忧急,也只能在府中等着消息。
贺祈目光微闪,低声道:“贺青山是个硬骨头,连着用了几日严刑,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大哥和四弟今日就该押着贺青山回府了。”
“贺青山!”太夫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咬牙切齿,语气中满是憎恶愤怒:“这个贺青山。这么多年来,我们贺家待他不薄。没想到,他竟然包藏祸心。等他回府,我要亲自审问,问个究竟。”
贺祈点了点头。
贺青山已经死了。
太夫人的念头注定是要落空了。
“启禀太夫人,”丫鬟轻声禀报:“二少奶奶前来给太夫人请安。”
贺祈凌晨时回府,睡了大半日方起身。心忧夫婿的魏氏,等得心如油煎。终于按捺不住前来。
太夫人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
片刻后,魏氏走了进来。
短短数日,魏氏清瘦了一大圈,衣裙穿在身上,也显得旷荡。魏氏显然没有收拾装扮的心情,脸上也未敷什么脂粉,就这么神色晦暗地来了。
“孙媳见过太婆婆,”魏氏给太夫人行礼问安。
太夫人叹了一声:“自家人,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二郎受伤,你这个做媳妇的心里不知怎生惦记。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妨问问三郎。”
几句贴心话入耳,魏氏几乎立刻红了眼眶,眼巴巴地看着贺祈,颤巍巍地问道:“三弟,你二哥他到底如何了?”
郑氏阴毒,贺袀狠辣无情。可魏氏一直都对他不错。前世他受伤毁容后,一夕之间落入尘泥,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魏氏心善,时常照拂他的衣食起居。
看着魏氏伤心过度随时会晕厥的模样,贺祈心里难得有一丝歉然,硬着心肠张口应道:“二哥心绪不稳,情绪激动。每日复诊换药后,都得喝一碗宁神汤药,才能安静下来。”
魏氏眼里的水光,凝结成了泪珠,滚落眼角。
这几日,劝慰的话,太夫人也说了不少。只是,再多的安慰,也换不回贺袀的右眼和完好的俊容了。
魏氏这一哭,太夫人眼角也有些湿润,打起精神说道:“慢慢将养,总有伤势痊愈的一日。也别太难过了……”
话未说完,便有丫鬟神色仓惶地来禀报:“太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四公子命人急传口信回府,说是天牢里出事了!”
太夫人一惊,霍然起身:“送信之人在何处?立刻让他进来!”
魏氏倒抽一口凉气,用力地攥紧手中的丝帕。心里骤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和恐慌。
贺祈目光一闪,心中哂然冷笑。
算一算时间,他们刚离皇庄没多久,郑氏就迫不及待地动了手。引君入瓮之计,果然奏效了。
……
前来传信的,是贺祈留在皇庄里的亲兵侍卫。
这个侍卫,年约二十,一脸精悍,嘴皮子也十分利索。进来后先磕头行礼,没等太夫人追问,侍卫便沉声禀报:“小的奉三公子之命,在天牢里看守假的贺青山。昨夜四更时,有人暗中潜入天牢,欲杀人灭口。小的们早有防备,抓住了这个刺客……”
等等!
太夫人眉头一跳,看向贺祈:“什么是假的贺青山?三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氏手中丝帕攥得更紧,面容苍白地看着贺祈。
贺祈没有看魏氏,沉声对太夫人说道:“对不起,祖母。之前我一直瞒了一件要紧的事。其实,贺青山早有死志。严刑三日后,就趁着灌续命参汤之际咬舌自尽了。”
“当时,我将此事瞒了下来。令人假扮成贺青山,继续待在牢中。大哥和四弟,也被我反复叮嘱,守口如瓶,未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二婶娘和二哥,也不知此事。”
“贺青山背后定有指使之人。我要以假的‘贺青山’为鱼饵,设下这一局,将幕后主使者钓出来。”
“所以,我伴驾随行,故意令大哥四弟延迟一日再启程。幕后之人,想杀贺青山灭口,一定会趁着这‘大好时机’出手。”
“现在看来,请君入瓮之计果然成了。”
太夫人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她活了大半辈子,饱经世故,历经风雨。早已嗅出了此事的不对劲。这些时日,她不知思虑了多少回,越想越觉心惊。
祸起萧墙!
魏氏也不是蠢人,脑中紧绷着的弦几乎要断裂,声音异样的尖锐:“那个刺客,到底是谁?为什么能潜入皇庄的天牢杀人?”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看向侍卫:“刺客现在何处?”
侍卫目中闪过无奈,沉声答道:“这个刺客被抓住之后,立刻咬破口中毒药,自尽身亡。小的们搜遍刺客全身,也未能找到能证明刺客身份之物。”
“二夫人十分愤怒,要将刺客尸首扔去喂野狼。大公子四公子坚持要将尸首送回京城,仔细查验刺客来历。”
“一番争执后,到底还是随了二夫人的心意。刺客的尸首,小的未能带回来。大公子四公子命小的传话给二公子,说他们愧对二公子的叮嘱。请二公子见谅。”
贺祈神色沉凝,淡淡道:“大哥四弟已经尽力了,我不会怪他们。”
太夫人目中闪过不敢置信,全身颤抖不已。
魏氏更是心如乱麻,脑海中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侍卫说的这番话,每一个字她都听进了耳中。联到一起,却异常晦涩沉重。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入瓮
郑氏恨贺青山入骨,想将贺青山千刀万剐毫不稀奇。可这个刺杀“贺青山”的刺客,郑氏为何不留下尸首,查出身份来历,而是坚持毁了刺客尸首?
是谁派了刺客去杀“贺青山”?
守卫森严的皇庄里,刺客是如何潜入的天牢?
到底谁是幕后主使?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涌入魏氏的脑海。
魏氏亦是将门出身,自少也曾习武练箭,不是那等遇事动辄昏厥的脆弱女子。可此时,心底那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在心头不断涌动,令魏氏面色惨然,全身不停颤抖。
太夫人的脸色同样难看。
无言的沉默,在内堂里蔓延,似要将人的血液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才沙哑着声音张口:“你先退下。休息半日,再去皇庄传我口信。让大郎和四郎先回平国公府吧!”
侍卫迅速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微不可见地点头。
侍卫这才张口应下,很快起身退了出去。
魏氏用力地咬着嘴唇,在下唇上咬出一个极深的印记:“孙媳也想去皇庄,请太婆婆首肯。”
太夫人深深看了魏氏一眼:“贺青山和刺客之事,慢慢查探,总能查出真相。这等时候,谁也不能慌了手脚。你在府里待着,不必去皇庄了。”
魏氏急得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孙媳实在忧心夫婿,求太婆婆,就让孙媳去吧!”
一层一层的惊疑,如巨石一般压在魏氏的心头。
她一定要去见贺袀和郑氏,她要亲口问一问他们,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
太夫人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声音里透出凛然:“有二郎在,大郎四郎也在皇庄里,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你就留在府里,陪一陪我这个老婆子。”
魏氏:“……”
太夫人丝毫没有动摇之意,魏氏哭着哀求,也未能令太夫人改变心意。魏氏无奈应下,以袖掩面退了出去。
出了内堂后,魏氏一路疾行,最后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终于没了任何异样的目光。
魏氏终于无需克制自己,放声恸哭起来。
……
魏氏离开后,内堂里沉默了许久。
太夫人终于看向贺祈。
那张熟悉的俊脸上,浮着陌生的冷凝和锐利。
太夫人像是第一次看见贺祈一般,慢慢地缓缓地仔细地看着他。
贺祈神色未动,任太夫人尖锐的目光刮过自己的脸孔。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问道:“三郎,贺青山的第一箭,你事先有提防,是也不是?”
贺祈和最疼爱自己的祖母对视片刻,才低声应是。
太夫人目中闪过伤痛,继续问道:“伤了二郎的那一箭,绝不是贺青山射出来的。是谁暗中潜伏在贺青山身侧,射出了第二箭?”
不等贺祈吭声,太夫人又道:“对了,这个人不但身手超卓,而且一定深得贺青山的信任。所以,才能暗中取了一支贺青山的箭。才能嫁祸于贺青山!”
“贺青山无妻无女,亦无亲人,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个徒弟也是你的亲兵侍卫。想来,立功的就是此人了。”
“郑氏自以为运筹帷幄,暗中设局害你。却不知你早已洞悉一切,将计就计。最后,被暗箭所伤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贺青山之死,早在你意料之中。你令人假扮贺青山,继续引郑氏出手,令她露出马脚。”
“是也不是?”
太夫人目光如刀,看着贺祈的目光里,不再如往常那般慈爱温和,而是深切的失望和痛楚。
贺祈心中一痛,没有否认:“是,祖母料事如神,一切都猜中了。”
料事如神?
太夫人忽地笑了起来:“好,不愧是贺家三郎!这一连环计,险之又险,却又精妙至极。郑氏母子两人联手,也不敌你一人,皆落入你的算计之中。”
“不,不止郑氏母子。刺客之事,怕是大皇子妃也被牵连其中。”
“皇庄里外都是侍卫,天牢里更是守卫森严。等闲人,别说进天牢,便是想靠近也不可能。有这份能耐,买通守卫,潜入天牢的,寥寥可数。”
“这个人,只会是大皇子妃。”
“他们母子三人,一定没料到,一切早已落入你的算计之中。好一计引君入瓮!”
“有这般有出息的儿孙,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安心了。”
……
最后一句,如犀利的刀剑一般,深深刺痛了贺祈。
在动手之前,他便料到,祖母知悉真相后,一定会痛心疾首。
前世他被毁容失了世子之位,祖母大病一场,最终离世。这一世,他抢先一步设局,被毁容的人变成了贺袀。
一无所知的祖母,心痛兄弟相争手足相残。哪怕是贺袀母子起恶意在先,可占了上风的人是他,受了伤的人是贺袀。
于祖母而言,痛苦又多了一层。
再如何不愿,他还是深深伤了祖母的心。
贺祈目中闪过水光,跪了下来:“祖母,对不起。我不愿伤祖母的心,可所作所为,还是令祖母伤心难过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母子对平国公世子之位生出觊觎之心,暗中设计要害我。我虽察觉不妥,却无证据。只能以自己为饵,设下这一局。”
“如果我不下狠手,此时,躺在床榻上的人就会是我。”
是啊!
其中的道理,不必贺祈说,太夫人也都明白。
可这丝毫没令太夫人的心好受一些,反而愈发痛苦。
她一直以为贺家兄弟和睦家宅安宁,她一直以为郑氏虽然有些心思盘算,对三郎的照拂里总有些真心。
现在,所有的虚伪面纱都被撕下,露出的是血淋淋的伤口和残忍的真相。
太夫人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痛苦,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身子晃了一晃,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祖母!”
贺祈面色霍然一变,飞身上前,扶住了太夫人:“来人,立刻拿我的名帖去太医院。”
……
第二百六十四章 落空(一)
皇庄,天牢。
刺客果然被剁碎了喂野狼,尸骨无存。
贺大郎贺四郎都憋了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在郑氏的哭喊怒骂中节节溃败。索性又一同来了天牢。
假扮贺青山的,正是贺青山的徒弟,叫做贺冰。
贺冰的亲爹,和贺青山曾是结拜兄弟。后来,贺冰的亲爹死在了战场上。一直未曾娶妻生子的贺青山,收了贺冰为徒,教导多年。
贺冰今年二十有二,身形和贺青山十分肖似。
师徒两人相处多年,贺冰模仿起贺青山的言行举止来,惟妙惟肖。兼之精心易容装扮,一眼看去,根本分不出真伪。
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倒霉的刺客刚靠近,就被“受刑过度”“生死不知”的贺冰暴起伤中了要害,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刺客逮了个正着。
这个刺客是死士,不论刺杀成不成,都会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自尽。
搜遍刺客全身,也无所获。
在这样的情形下,郑氏为何要坚持要毁了刺客尸首?不准他们送刺客尸首回京细查身份来历?
贺大郎平庸,却不是蠢人。贺四郎更是心思活络,都已隐约猜出了几分。只是,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兄弟两人很有默契地闭口未提。
“贺冰,此次你立了一大功。”贺大郎打起精神说道:“待此事一了,二弟一定重重赏你!”
贺冰穿着贺青山的衣服,满身鲜血污迹,就连张口说话,也和贺青山的声音十分相似:“这都是小的分内之责,不敢当大公子盛赞。”
贺四郎忍不住叹了一声:“可惜刺客的尸首已经被毁了,这条线断了,要如何查出刺客身份来历。”
守在这里的数名亲兵,皆是贺祈的心腹。不过,就连他们也不清楚贺祈的全盘计划。
唯一知悉真相的贺冰,也绝不会将此事的内情透露一字半点。
“接下来该怎么办?”贺大郎皱着眉头:“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京。现在多了这一层变故,到底是回还是不回?”
贺四郎低声道:“还是等一等。看三哥如何交代吩咐。”
也只有如此了。
贺大郎点点头,和贺四郎低声商议起来:“二婶娘一直在追问‘贺青山’是死是活,我们两人挡得了一时,如果二婶娘不管不顾,硬是要到天牢里,又该如何?”
贺四郎想到郑氏的难缠,也有些头痛,忍不住叹道:“二婶娘平日里最是温和好性子,真想不到,一旦闹腾起来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
贺大郎也觉头痛,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三弟曾叮嘱过你我,不管何时,都不能露馅。二婶娘再问,我们也只一句话,贺青山还剩一口气。”
贺四郎郑重点头应下。
……
“这个贺青山,到底是死是活!”
大皇子妃也沉不住气了,沉着脸问郑氏。
郑氏目中闪着怒火,压低声音道:“贺大郎贺四郎嘴紧得像蚌壳,任我如何追问,只说贺青山还没死。其余的,就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我又不能撕破脸,更不能冲进天牢,到底如何,哪里清楚。”
大皇子妃心浮气躁,声音不稳:“已经折了一个死士进去,不知要惹来多少猜疑。绝不可再轻易动手了!”
这道理,不必大皇子妃说出口,郑氏心里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按捺得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郑氏咬牙道:“不动手,难道要任由贺青山被带回京城?他若是吐露招认实情,阿钧这辈子就真的完了。你那个祖母,平日就不是个好惹的善茬,若被她知道我指使贺青山刺杀贺祈,怕不是要生吞了我。”
大皇子妃目中闪过阴霾,脸孔隐隐有些扭曲:“总之,绝不可在皇庄里动手。”
哪怕要杀人灭口,也得等他们出了皇庄再说。
郑氏目中闪过腾腾杀气:“也罢,等大郎四郎押贺青山出皇庄,在半途埋伏下手。除了大郎四郎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杀的一干二净。来个死无对证。众人只会以为,是有人向贺家寻仇,或是有人要对付贺祈。”
“料想那个老虔婆,便是生出疑心,也不能不顾贺家的脸面。”
大皇子妃瞥了亲娘一眼:“母亲的意思是,杀人灭口之事都交给我?”
郑氏半点都不心虚:“我不沾手,才能洗清所有嫌疑。否则,一动贺家侍卫,哪里还能瞒得过去。”
“你手中有不少死士,谁也查不出身份来路。派他们动手,最合适不过。”
大皇子妃:“……”
亏亲娘说得出口!
这样的死士,要培养出一个来,不知要花多少心血。大皇子手中到底有多少,她也不甚清楚。可大皇子私下给她的人手,只有二十余个。
用一个便少一个。
大皇子妃心中气闷,语气冷了几分:“母亲说得倒是轻巧。但凡是动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万一被祖母和三弟察觉是我派人所为,这黑锅可就落在我身上了。”
这么做,没半分好处不说,反易落得一身腥臊。
不愧是亲母女。大皇子妃一张口,郑氏便知其意,面色顿时难看起来:“阿初,躺在床榻上的,是你嫡亲的弟弟。张口求你的,是你的亲娘。”
“莫非,你连胞弟和亲娘也不顾了?”
“还是我得许你一些好处才行?”
郑氏话挤兑到这份上,大皇子妃再恼怒也不能不应。还得忍气哄郑氏一番:“母亲说这话,可就太伤女儿的心了。”
“女儿只是忧心此事败露,又没不应。”
“母亲放心,我这就暗中传令下去,盯着天牢里的动静。令人提前在路上设伏。务必要灭了贺青山的口。”
郑氏这才舒展眉头。
只是,母女两人的盘算注定要落空了。
一日后,传信的亲兵侍卫回了皇庄。同来的,还有百余个贺家侍卫。
这些侍卫,皆是贺家精锐,擅结兵阵,以一当十不为过。想在侍卫重重的守护下灭贺青山的口,只凭二十余个死士,绝无可能。
……
第二百六十五章 落空(二)
贺大郎贺四郎一同来辞别。
“二婶娘,二弟,”贺大郎拱了拱手:“我和四弟这就启程回京,特来辞行。”
贺袀如今醒来后,不再惨呼闹腾,如木雕一般躺在床榻上。头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左眼和口鼻。此时左眼闭着,不知是睡是醒,对贺大郎的话毫无反应。
心中恨得咬牙切齿的郑氏,此时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口是心非的说道:“你们路上多加小心,一定要看牢了贺青山。”
贺四郎立刻接了话茬:“二婶娘放心。三哥派了一百多个侍卫前来。便是再有刺客死士,来一个捉一个,来一双我们捉一双!”
郑氏:“……”
可恶的混账贺祈!
郑氏心里的火苗几乎蹿出胸膛,用尽生平自制力,才压了下来。
待贺大郎贺四郎走后,郑氏如同笼中困兽一般,在床榻边来回走个不停。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大皇子妃见势不妙,已暗中下令,让死士们悄悄隐藏踪迹,不得动手。这么一来,贺青山就真的被押送回平国公府了。
贺青山骨头再硬,只怕也熬不过日夜严刑审问。一旦张口招认交代……想及此,郑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行!
贺青山非死不可!
郑氏坐到床榻边,握住贺袀的手,目中闪过狠厉之色:“二郎,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容不得为娘心慈手软了。”
贺袀终于睁开左眼,嗓子如被巨石碾过一般沙哑晦涩:“母亲还要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他的右眼都回不来了。他被毁的面容,也永无可能恢复如初。
他此时心如死灰,一片麻木。
郑氏见不得贺袀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泪水瞬间冲出眼眶,攥着贺袀的手蓦然用力:“二郎,你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贺袀又闭上左眼。
……
有了一百多侍卫,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满身镣铐遍体鳞伤的“贺青山”从天牢里被抬出来,直接抬进了马车里。侍卫前后左右,将马车守得密不透风。
贺大郎贺四郎也上了这辆马车。
一路疾行未停。贺大郎贺四郎的神经绷得极紧,便是马车外偶尔有些风吹草动,兄弟两人也会心惊不已。
好在有惊无险,路上没有再遇到刺客。
疾行赶路一日,终于进了京城,眼看着平国公府在望。兄弟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再拐过两条街,就回府了。”贺四郎年少,性子也活泼得多,小声嘀咕道:“等回府以后,我可得好生睡上一觉。这些时日,我就没一日安睡过。”
可不是么?
贺大郎也舒展眉头,叹了一声:“别说你,我这心里也没一日踏实。等回府以后,什么事都由三弟拿主意。我心里也能轻松一些。”
不是所有少年都热血上头,也不是所有庶子都想超越嫡出的兄弟。至少,贺大郎贺四郎都没这等想法。
贺祈是长房唯一的嫡子,自幼习武天赋惊人,性情又霸道。他们都是被贺祈揍着长大的,对贺祈只有心服口服,从无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兄弟两人正低声说话,此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不知何处而来的利箭,如雨点一般飞来。纷纷落在马车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侍卫们反应迅疾,立刻拔刀格挡,另有以轻身功夫见长的,已往利箭飞来之处飞扑而去。
原以为能平安回府。没想到,刺客如此胆大,竟埋伏在平国公府外对他们动手。贺大郎贺四郎齐齐变了脸色,各自的右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一直闭着双目的“贺青山”,也倏忽睁开眼,目光锐利,更胜刀锋。
这辆马车是特制的,两层木板中间,夹着一层铁板。因此,马车格外沉重。拉车的骏马共有四匹。
四匹马有两匹被利箭所伤,因剧痛嘶喊奔逃,马车车厢被拖得左右颠簸乱晃。好在不管如何晃动颠簸,都未翻倒。不过,其中滋味也够受的就是了。马车里的三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里的活鱼。
贺四郎生平从未经历过这等惊险,额头和肩膀都被重重磕了几回,一张脸孔煞白。
贺大郎也分外狼狈。不过,他到此时也没忘了最要紧的事,将自己挡在“贺青山”身前。
就在此时,一声不同寻常的声响,划过长空。
贺大郎面色又是一变。
他是贺家庶长子,成年后时常进军营,知道军中有一种极厉害的弓弩。
此弓弩的射程是普通弓箭的三倍,锋利无匹,是远程射杀的利器。要极大的臂力,才能操控此弓弩。普通士兵,连靠近这等弓弩的资格都没有。一个军营里,也不过有几个力大无比的神箭手而已。
在贺家,要找出这等神箭手也绝不是易事。据他所知,不会超过五个人。
为了杀“贺青山”,这个幕后之人竟连神箭手都派了出来。
眨眼间,一支黝黑锋利的长箭已穿过铁板,射进了马车里。贺大郎根本来不及格挡,那支长箭已射中了躺在角落处的“贺青山”。
“贺青山”闷哼一声,腿间鲜血四溅。
万幸没伤在要害处,暂无性命之忧。
没等贺大郎松口气,目力极佳的贺四郎已变了脸色,声音也颤抖起来:“大哥,箭有毒!”
毒性极为霸道,“贺青山”腿上流出的血已成了黑色。短短片刻间,“贺青山”已昏迷了过去。
贺大郎不假思索地从怀中拿出瓷瓶,将有解毒效用的各色药丸都塞进“贺青山”的口中。一边狠心,将那支毒箭拔了出来。
就在此时,嗖地一声,第二箭又至。
贺四郎早有防备,以手中长刀格挡。那支毒箭来势迅疾,贺四郎右手一震,差点没握住手中长刀。
这等弓弩,极耗力气。第二箭和第一箭相隔了半盏茶的时间。第三箭暂时还未至。
毒箭无眼,落到谁的身上,谁也吃不消。
贺大郎贺四郎同样有性命之忧。
兄弟两个各自手持长刀,神色沉凝紧绷。
马车外忽地响起侍卫兴奋的呼喊声:“三公子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后续
贺祈来了!
贺大郎贺四郎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两人并未鲁莽地开车门。这辆特制的马车,能挡住普通暗箭,只要稳住不动,就能隔绝大部分的危险。
贺祈既然来了,那个藏在暗中射毒箭的射箭手,自然无从匿迹。
这等弓弩,射伤力极大,也有颇多限制。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弓弩极大极重,要挪动弓弩,至少也得两人,且要装箭的时间。所以,藏在暗中的刺客,只有射出两三箭的机会。
马车外的刺客退得极快,很快扔下几具尸首,迅疾遁走。
那个神箭手也想退,扔下弓弩飞遁,却被贺祈领着一众侍卫拦住去路。贺祈丝毫没有一逞身手的意思,一挥手,数十个侍卫冲上前。
几个照面,神箭手就被乱刀斩杀。
一个侍卫上前揭开射箭手脸上的黑布,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孔顿时显露在众人眼前。
果然是贺家的亲兵。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贺祈目中闪过厉色,冷冷吩咐:“将所有尸首和弓弩一同运入府中,彻查此人。”
众侍卫悍然领命。
从遇袭的那一刻至现在,前后加起来不过是两炷香的时间。可这短短时间里,死了八个刺客,贺家侍卫也有死伤。
贺祈走到马车边,低声道:“大哥,四弟,刺客已经逃了。”
马车门被打开,露出贺大郎贺四郎紧绷如弦的脸。贺四郎急急道:“大哥,贺冰中了毒箭。”
一急之下,贺四郎直接喊出了贺冰的名字。
贺大郎也急切地低语:“我身上带了一些解毒的药丸,刚才都给他喂下了。快些让他进府,找大夫来看诊。”
贺祈目光扫过昏迷不醒面色发黑的贺冰,沉声道:“府里正好有一位太医院的医官。来人,将贺冰抬回府中救治。”
……
说起来,也算贺冰命大。
箭上涂抹的是剧毒。贺大郎反应快,将解毒药丸塞进他口中,又将毒箭及时拔出,毒血流出来许多。贺冰当场未曾殒命,留了一口气。
太夫人昏厥后,贺祈令人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医官。前来看诊的莫医官,被贺祈留在了府里两日。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莫医官也出身杏林世家,医术精湛,善于解毒。为贺冰刮去所有毒血,敷药疗伤,又开了一张解毒清毒的药方。
贺冰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很快,刑部侍郎领着一众刑部捕快登门。
京城里发生这等刺杀命案,绝非等闲小事。按着刑部律例,要将所有涉案之人都押入刑部大牢审问。
在床榻上躺了两日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夫人,忽地张了口:“三郎!”
贺祈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也看着贺祈,目光复杂,缓缓说道:“平国公府风光多年,树大招风,也有不少仇家。不知是谁在暗中对贺家下杀手,伤了二郎不说,今晚还差点伤了大郎四郎。”
“你亲自去刑部一趟,请刑部一定要彻查此案,找出幕后主使。”
话中的深意,贺祈焉能不懂?
贺家内斗,闹至手足相残的地步。一旦传出去,郑氏贺袀母子都没了活路,便是嫁入大皇子府的贺初也会被牵连其中。百年传承执掌边军的平国公府,也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谈。
这种打击,足以令贺家声名扫地。
太夫人可以容忍断腕之痛,却不能坐视贺家声誉毁于一旦。
贺祈深深地看了太夫人一眼:“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太夫人嗯了一声,闭上双目。
贺祈无声轻叹,目中闪过一丝涩意。
这两日,太夫人不言不笑,对他视若无睹。很显然,是因他下手狠辣而愤怒。这绝非他所愿见到的一幕。
疼爱他的祖母,此次是真的伤了心。
……
贺大公子贺四公子遇刺一案,被刑部压住了风声,并未被大肆渲染传开。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贺祈进宫向天子告假数日,和刑部周旋,彻查府内亲兵,清洗郑氏贺袀母子的心腹……当然,最后这一桩,一直在暗中进行。
贺家的姻亲故旧,一一登门探望病重的太夫人。
魏氏再颓唐惶惑,也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镇远侯夫人也登了门,见女儿憔悴清瘦的模样,顿时心酸不已。拉着魏氏的手,低声安抚道:“……此时更要撑住稳住。等过了这段时日,二郎回府就好了。”
魏氏满腹心事晦涩难言,对着满面关切的亲娘一个字说不出口。
她嫁入贺家三年,对府中侍卫亲兵并不熟悉。可太夫人的异样,贺祈的种种举动,府中的亲兵时有减少……种种迹象,都在指向一个令她恐惧的事实。
贺袀,还有安然回府的那一日吗?
贺祈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才肯罢手?
魏氏嘴唇动了动,挤出几个字:“母亲说的是。”
镇远侯夫人又细细宽慰魏氏许久,奈何魏氏心情沉重,一直蹙着眉头神色沉凝。镇远侯夫人暗叹一声,只得住口。
……
宫中的裴皇后,也听闻了此事,皱着眉头问程锦容:“平国公府到底结了什么样的仇家?下手竟如此狠辣?”
程锦容心中有数,故作不知:“我也不清楚。”
裴皇后叹道:“本宫原本以为这是一门好亲事。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闭口不语。
总不能告诉裴皇后“不必忧心我和贺祈其实就是做戏定了亲以后也会退亲”吧!
裴皇后显然误会了程锦容的沉默,很快又道:“本宫随口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贺三郎对你有情有义,眼下贺家出了事,你也要多担待一二。”
程锦容只得应道:“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又叮嘱一声:“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宫中也就罢了。待会儿要离宫,就去贺家一趟。”
程锦容也有此打算,点点头应下。
她和贺祈已经是“未婚夫妻”。贺家出了这么多事,于情于理,她这个“未婚妻”都该登门探望。
第二百六十七章 探望(一)
傍晚时分,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出宫。
那一日过后,宣和帝没有再提及如何看诊之事。
天子既未动怒,也未撵走程锦容。接下来要怎么做,杜提点自然心领神会。继续命人搜寻病患,照例隔几日领着程锦容出宫为病患看诊。
“师父,”程锦容轻声道:“我要去一趟平国公府。”
杜提点消息灵通,也知道平国公府发生的事,略一点头:“也好。贺家出了这么多事,太夫人卧榻不起,你去探望太夫人也是应该的。”
“只是,天色已晚,现在去颇有些不便。不如明早再去。”
程锦容却道:“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便去。”
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杜提点的打趣之意,在目中流露无疑。
程锦容无从解释,索性默认了。
事实上,她确实忧心贺祈。
郑氏母子死不足惜,贺祈对昔日仇敌动手,也绝不会手软。可其中牵涉到太夫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太夫人病了多日,太医院官署的莫医官直接住进了平国公府。贺祈既要将这桩事的首尾处置妥当,还得照顾病倒在榻的祖母,不知是怎生熬过来的。
……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平国公府外停了下来。
程锦容下了马车,杜提点坐着马车先行离去。
这几日,平国公府登门的客人川流不息,不过,天色将晚还来的,少之又少。门房管事心里嘀咕着,却不敢怠慢来客,开了门后,不由得一愣。
这位只身前来的少女是谁?
等等,少女未着罗裙,穿的是绿色的医官官服……
门房管事反应极快,立刻猜出了少女的身份,脸上的笑容顿时殷勤了许多:“这位一定是程医官了。”
少女微微一笑:“正是。烦请替我通传三公子一声,就说程锦容前来探望太夫人。”
这可是未来的三少奶奶!
门房管事忙应下,吩咐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厮去通传,请程锦容进门房小坐。片刻间,就呈了热茶和糕点来。
程锦容只喝了半盏茶,贺祈就来了。
身着黑衣的英俊少年,快步进了门房,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眉眼舒展,轻声喊道:“阿容,你怎么来了。”
门房管事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悄悄退了出去。
程锦容站起身来,打量贺祈一眼,这一看之下,不由得蹙了蹙眉:“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贺祈的眼下一片青影,眼中布满血丝,一张英俊的脸孔,也透出了几分倦色。
每次见贺祈,他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程锦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憔悴疲倦的模样。
贺祈轻描淡写地应道:“这几日府中诸事繁多,祖母又病了,我睡得少了些。放心,我能撑得住。”
程锦容莫名地有一丝气闷,淡淡道:“撑不住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贺祈不但没怒,反而扬起嘴角,目中漾开一片温柔:“是是是,和你半点不相干。”
程锦容:“……”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般矫情了?
他屡次出手救她于危险之中。对着救命恩人,再关切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可别扭的?
程锦容定定心神,声音和缓了起来:“刚才我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你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再忙碌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
贺祈眼中笑意更深,点点头:“你说的有理。今晚我一定早些睡下。”
门房管事又悄悄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程锦容轻声说道:“我傍晚时才离宫,来的有些冒昧了。不知太夫人现在如何?”
提起太夫人,贺祈目光微暗:“二哥受伤一事,令祖母颇为伤心。这几日,祖母病倒在榻,胃口不佳,也极少说话。”
程锦容微微一惊,和贺祈对视。
贺祈目中露出一丝苦涩。
看来,太夫人十分敏锐,已猜出了是怎么回事。情绪激荡之下,才会昏厥病倒。也一定迁怒贺祈了。
程锦容迅速推断出事情始末,不由得对贺祈生出一丝同情之意。
此时此地,不宜多言。
贺祈不再多说,只道:“你随我去见祖母吧!”
程锦容点点头,随贺祈一同离去。不知程锦容说了什么,贺祈略略转过头,冲着程锦容笑了一笑。
两人略一对视,又各自移开目光。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一双少年少女的背影上,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门房管事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
此时,太夫人正躺在床榻上。
短短数日,太夫人瘦了一圈,满面皱纹,面色晦暗,憔悴得令人心惊。
丫鬟轻声来禀报:“启禀太夫人,三公子……”
太夫人哼了一声,硬邦邦地打断丫鬟:“不见!让他回去!”
丫鬟小心翼翼地说完:“三公子领着程医官来了,三公子说了,程医官一离宫便来了平国公府,探望太夫人。”
太夫人:“……”
未来孙媳特意来探望,岂能不见!
太夫人立刻吩咐:“请程医官稍候片刻。”然后命丫鬟为自己整理仪容。换衣倒是不必了,不过,稍微梳洗整理一下,也显得精神一些。
等等,再戴上几个宝石大戒。
收拾妥当后,太夫人才满意地点点头,令丫鬟请程锦容进来。
程锦容走了进来,对太夫人裣衽行礼:“锦容前来探望太夫人,还望太夫人不要嫌我来得冒昧。”
一旁的贺祈笑着说道:“你来探望,祖母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你冒昧。”
太夫人看也不看贺祈,和颜悦色地对程锦容说道:“你来探望,我心中高兴得很,哪里冒昧了?你若是不来,我才会怪你。锦容,快些过来,坐下和我说说话。”
一句锦容,叫得别提多亲热了。
程锦容有一丝欺瞒老人家的心虚。
别看太夫人现在生贺祈的气,不肯理他。可太夫人对她这般亲热喜欢,还不是因为贺祈?
程锦容迅速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一本正经地为程锦容解围:“祖母让你坐,你就坐吧!”
程锦容:“……”
第二百六十八章 探望(二)
程锦容只得去床榻边坐下。
卧榻数日一直恹恹无神的太夫人,此时忽然有了精神,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孩子,皇庄秋猎时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
“三郎已写信去了边关,他爹收了信,就会向你爹提亲。算一算时日,过了年,就能为你们两人先定下亲事。日后,便是在宫中,也没人敢轻慢欺辱你半分。”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霸气。
身为大楚第一国公府的太夫人,确实有这份霸气的资格和底气。
程锦容心头微微一热,面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娇羞,然后抬眼和贺祈对视。此时,她不便张口多言。不过,这一无言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明知程锦容是做戏,贺祈依然心情极好,冲程锦容咧嘴一笑。
戏假情真。
一双少年男女对视间流露出的脉脉情意,落入太夫人眼中。
太夫人心情骤然大好,总算肯稍微理会贺祈了:“你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隔得这么远做什么。”
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慈爱。
贺祈却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应了一声,立刻过来了。
祖母再生他的气,到底还是疼他的。当着程锦容的面,怎么也要给他留些颜面。
程锦容声音轻柔:“贺二公子在林中遇刺受伤,大公子四公子前几日回京,路上也遇了一伙刺客。平国公府不知结了什么仇家,闹出这么多事端来。万幸没有性命大碍。太夫人也该放宽心,静心将养身体。”
贺祈立刻接过话茬:“是啊,祖母才是贺家的主心骨。祖母身体一日不好,孙儿就一日留在府中为祖母伺疾。”
太夫人先冲程锦容笑着叹道:“你说的是,我是该好好将养,早日好起来了。”
然后,瞬间变脸,瞪了贺祈一眼:“早些了结诸事,进宫当值才是正经。你祖母身体硬朗的很,死不了。不必你日日伺候。”
贺祈:“……”
祖母这口心头气,也不知多久才能消退。
……
难得见贺祈吃瘪,程锦容不由得暗暗好笑,不动声色地张口为贺祈解围:“平国公府出了这等事,贺三公子确实该留在府中。再者,贺三公子告假半月,皇上也已恩准了。”
不管如何,总得将事情处理“妥当”,给众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和交代。
太夫人对贺祈不假辞色,转眼看程锦容,又是一脸温和慈爱:“皇恩浩荡,我们贺家上下感激不尽。”
“你和三郎情意相投,就快定亲了。彼此称呼随意些便是。怎么还叫贺三公子?三郎比你大一些,你叫一声贺三哥便是了。”
程锦容:“……”
贺祈心里乐开了花。诶哟,这才是我的亲祖母!
贺祈满心期待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在太夫人和贺祈的双重目光注视下,耳后微热,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贺三哥。
贺祈美滋滋乐颠颠地应了一声,肉麻至极地回了一声“容妹妹”。
程锦容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瞪了贺祈一眼。做做戏哄一哄老人家而已,别得寸进尺啊!
贺祈无声地咧嘴一笑。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年轻人脸皮薄,我不打趣你们便是。”
然后,又低声叮嘱程锦容:“锦容,你拜杜提点为师,如今时时随杜提点在皇上身边伺疾。众人只见你风光体面,却不知伴君如伴虎的滋味。”
“你可要多加小心,言行要慎之又慎,绝不可随意触怒皇上。”
太夫人的关切,绝非作伪,在目中流露无疑。
被人关心的感觉,也格外美妙。
程锦容心头一热,轻声应下:“太夫人说的话,锦容都记下了。”
太夫人笑道:“等过几个月,就该改口,也叫我一声祖母了。”
程锦容只得再次装一装娇羞,红着脸应了一声。逗得太夫人又笑了一回。
“我替太夫人诊一诊脉吧!”程锦容主动请缨。
太夫人欣然应下。
程锦容为太夫人诊脉,看了一回莫医官开的药方:“太夫人忧思过度,心绪不宁,情绪不稳。莫医官开的这张药方很是合宜,倒是不必重开药方。”
自己身体如何,太夫人心中再清楚不过。有一半是被郑氏母子气的,还有一半是被贺祈气出来的。
太夫人咽下喉间叹息,随口笑着应了。
程锦容小坐片刻,陪着太夫人闲话数句后,起身告辞:“太夫人多珍重身体,锦容也该回去了。”
太夫人含笑道:“以后得了闲空,就来陪我说说话。三郎,你送锦容一程。”
贺祈笑着应了。
……
出了太夫人的屋子后,程锦容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显然松得太明显了。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低声调笑:“容妹妹是不是累了?三哥送你回去。”
大概是今晚装娇羞的次数有些多了,程锦容面颊有些发烫,啐了贺祈一口:“刚才是为了哄太夫人高兴,不得不喊一声。你敢胡扯乱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恼羞成怒了啊!
贺祈忍住笑,目光掠过程锦容如泛着桃花一般的脸颊,一本正经地应道:“是是是,我绝不胡扯乱说了。不过,我想问一问程医官,你真狠得下心割我的舌头吗?”
程锦容淡淡道:“我连人的喉咙都割过,割一割舌头也不算什么。”
贺祈:“……”
贺祈咳嗽一声,果断地转移话题:“你今晚回程府吗?”
程锦容嗯了一声:“我有些日子没回去了。明日一大早,得去师父的宅子里。”
去宅子里做什么,贺祈心中有数,不再多问。张口吩咐身边的苏木备马车。
苏木应了一声,迅疾退下。
平国公府里有数辆马车,拉车的骏马更是不少。很快,马车便备好了。苏木特意将贺祈平日骑惯的黑马也牵至门外。
没曾想,程锦容上了马车后,贺祈竟也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苏木:“……”
苏木抽了抽嘴角,将神骏的黑马默默牵回了马厩。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升温
自贺大郎贺四郎“遇刺”后,贺祈出行,身边随行的侍卫从十余个增加至五十余个。今晚也不例外。
踢踏的马蹄声,清晰地传入马车内,传进程锦容贺祈的耳中。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说些私密的话,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程锦容想了想,轻声道:“太夫人郁气成疾,虽无大碍,却也要精心调养。免得落下病根。”
贺祈目光一暗,点点头:“我知道了。”
前世祖母就是积郁成疾,最终病逝。这也成了贺祈生平最大的遗憾和抱恨。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如果可以,他绝不愿伤害祖母半分。可他既是对付郑氏母子,注定了会令祖母伤心难过。
世事两难全。
程锦容从未见过贺祈如此低落消沉,心里暗叹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贺祈的手,想给予他一点安慰。
刚触到他的手背,程锦容便后悔了,想缩回手。贺祈反应何等迅疾,已翻了手腕,她的手已落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习武磨出的薄薄的茧。
她的手指同样纤长,却柔嫩细致得多。
程锦容颇有些窘迫,用力抽回手。
任凭她如何用力,贺祈岿然不动,轻轻松松地便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甚至以掌心薄茧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程锦容:“……”
程锦容面上发烫,耳后发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快些放开!”
此时马车里没有镜子,所以,她也不知此时的自己面如桃花黑眸闪着粲然的光芒,是何等的美丽动人。
这么久了,他终于真正靠近了她。
贺祈如何舍得放手,厚着脸皮当做没听见,甚至靠近了一些,声音有些低哑:“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程锦容:“……”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里,闪着幽暗的火苗。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此时已是初冬,马车外寒风凛冽。马车内放置了银霜炭盆,没有半分凉意,暖融融的。可这短短片刻,马车里的温度分明又高了许多。
不然,他眼中的火苗为何越燃越旺?她的面颊为何越来越热?
……
就在此时,马车忽地轻轻颠簸了一下。
程锦容一个没提防,未曾坐稳,身子惯性地往前倾。
贺祈反应极快,伸手扶住程锦容。
不过,贺祈并未趁机搂住她或是轻薄孟浪,在她稳住之后,便松了手,正襟危坐,堪称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程锦容心弦似被轻轻拨了一下,抬眼看向贺祈。
贺祈冲程锦容眨眨眼,低声笑道:“放心,我们两人在人前做戏,私下里我也不会肆意唐突。”
两情相悦,才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我不会肆意轻薄,更不会勉强你。
你值得所有的等待和尊重。
程锦容心头一阵悸动。她不愿再和贺祈对视,很快移开目光。贺祈也未乘胜追击。马车里再次回复了安静。
这份安静,既不尴尬也不凝滞,甚至令人心安又温暖。
过了许久,程锦容才张口打破沉默:“你何时回宫当值?”
这是在问贺祈,还要多久能将“刺客”一事处置妥当。
贺祈眸光一闪,低声道:“那些刺客,皆是死士。刑部查了数日,也查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这一桩命案,只得暂时了结。不出五日,我便能回宫了。”
将一切都归咎于仇家刺杀,最好不过。
对贺祈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他和贺袀之间的争斗,到底不是什么名誉光彩之事。绝不能传出平国公府。
程锦容心中了然,轻声问道:“二夫人和贺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贺祈目中闪过哂然的冷意,淡淡道:“二哥面容受伤,至少将养数月。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想来也没心情过问府中诸事了。”
太夫人不愿家丑外扬,所以要压下此事。可这绝不代表,太夫人会轻轻放过郑氏母子。责罚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
马车在程府门外停了下来。
贺祈先下马车,在程锦容下马车之际,伸手扶了扶程锦容的胳膊。
这一亲昵的举动,落入赵氏和程景宏程景安程锦宜的眼底。
赵氏差点诶哟一声,面上满是笑意。
程景安和程锦宜对视一眼,各自挤眉弄眼地笑了。在他们看来,贺三公子对程锦容一片心意,程锦容被打动是迟早的事。
程景宏略有些不满地瞥了贺祈一眼。
这些时日,程锦容先是伴驾随行,紧接着在宫中当值,不过,她和贺祈的事早已传回了程家。
平国公府接二连三的遇刺命案,动静闹得太大,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贺祈和程锦容之事,一时倒是无人提及了。不过,对程家来说,这可是一桩大喜事!
赵氏笑着上前相迎:“锦容,你可总算有空闲回来了。”又热情地和贺祈寒暄:“多谢贺三公子特意送锦容回府。”
贺祈笑道:“锦容离宫后,先去平国公府探望祖母。我送锦容回来,也是应该的。贺家近来事务繁多,离不得人,我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平国公府出了这么多事,眼下确实离不得贺祈。
赵氏没有多留,笑着送走了贺祈。
一转眼,就见程景安和程锦宜已围到了程锦容身边问长问短:“容堂妹,你和贺三公子真的要定亲了?”
“容堂姐,那一日在皇庄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爹回来不肯细说,含含糊糊地,只说是贺三公子挺身救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景宏瞪了程景安程锦宜一眼:“行了,你们两个都消停些。让容堂妹先进府歇上一歇。”
说笑间,众人一同进府。
说来话长。
程锦容知道回来之后,免不了要被仔细问询,早有准备。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陷害她之事,她轻描淡写几句带过。重点放在了后半段,详细描述了贺祈如何挺身而出救她一事。
程景安程景宜好忽悠,程景宏却不好糊弄,皱着眉头说道:“寿宁公主一定心中记恨于你,以后怕是还有麻烦。”
第二百七十章 和解
程锦容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自我进宫之日起,寿宁公主便处处看我不顺眼。不过,皇后娘娘对我关爱有加,十分照拂。有皇后娘娘在,寿宁公主也奈何我不得。”
程景宏眉头拧得更紧了。
明面上是奈何不得,私下里做些手脚,或是以阴谋诡计算计程锦容,却是少不了的。
赵氏也是满面忧色:“锦容,你以后在宫中可得慎之又慎,加倍小心。”
程景安和程锦宜一听这话,也都紧张起来。
看着一张张关切忧虑的脸孔,程锦容心中涌过激越的暖流,微微一笑:“放心吧,就是寿宁公主,也动不得我半分。”
在宫中,有裴皇后,有贺祈,有杜提点,以后宣和帝更是她最强硬的靠山。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经过此次惨痛的教训,绝不敢再轻易动手。
……
隔日,程锦容去了杜提点的私宅里。
数日过来,等待开腹救治的病患共有六个。程锦容用了两日时间,为六个病患看诊救治。甘草私下里叹了一回:“小姐的开腹之术,似又有进益,已丝毫不弱于老爷了。”
甘草口中的老爷,正是程望。
程锦容笑而不语。
开腹之术,是程望首创。她前世行医数年,开腹救治之术早已熟稔于心。这一段时日,她一直潜心钻研同一种病症,确实又有新的领悟。
就如练武一般,悄然顿悟,一跃而至崭新的境界。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唯有自己才能体会。
甘草是一根筋,平日从不多想。不过,到了这处宅子里,整日对着同样病症的病患,就是再蠢笨的人,也看出不对劲了。
“小姐,”甘草难得压低声音,一双眼骨碌碌地转:“奴婢觉得,提点大人总找同样的病患来,让小姐看着救治,每次还站在一旁,一定是别有用意。”
程锦容莞尔一笑,生出了逗弄甘草的心思:“哦?你猜猜看,师父到底是有什么用意?”
甘草神色凝重地说道:“提点大人一定是想偷师!”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甘草被笑得一头雾水,睁大了眼睛:“我猜的不对么?那我再想想,对了,提点大人会不会是以想写医书,所以搜集病例?”
程锦容好不容易忍住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甘草的额头一记:“行了,别胡乱猜疑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师徒两人坐着马车一同进宫,杜提点随口说道:“这两日,甘草总盯着我,莫非是你和她说什么了?”
程锦容想到甘草的猜测,不由得笑了起来,将甘草的话说给杜提点听了一回。
杜提点也有些好笑:“这个甘草,心思倒是单纯。”
从头至尾,竟没想过,他是要利用程锦容的医术,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前程。
这几日,程锦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倒是他这个官场老狐狸,憋着一股闷气,总有些别扭。
人都有私心。他算计程锦容,程锦容心思敏锐,察觉后反过来坑他一回。也算是有来有往。
这么一想,杜提点心里的郁闷不快,也消散了不少。想了想说道:“这几个月来,你救治的病患医例都整理得妥当,收在了宅子的书房里。待得了空闲,再抄录一份,送进宫中。或许,皇上会有想看的一日。”
程锦容应了一声,笑盈盈地看着杜提点,却什么也未说。
这小狐狸!
杜提点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行了!事情过去便过去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还能和自己的弟子计较不成。”
程锦容抿唇一笑:“师父宽宏大度,是弟子的福气。”
以后用的着师父的地方还多的是,师父可得撑住。
杜提点听出程锦容的怀中之意,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里又叹了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话真是半点不假。后浪如此汹涌,他这个前浪没被拍死就算不错了。罢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从他在宣和帝面前说出那番话之后,他的性命前程,已和程锦容的安危捆绑在了一起。师徒两个同乘一艘船,风平浪静最好。否则,船毁人亡,两人都逃不了。
师徒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掀过了这一页。
……
五日后,贺祈进宫觐见天子,拱手说道:“……那一晚上的一伙刺客,皆是死士。查不出身份来历。不知贺家何时结下了这样的仇敌。”
“刑部只得暂时结案,留待日日慢慢调查。”
宣和帝面露不快,重重哼了一声:“刑部这群不中用的混账!”
贺祈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末将的大哥四弟安然无恙,已是万幸。此次受伤最重的,是末将的二哥。”
提起贺袀,宣和帝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男子汉大丈夫,面容受伤倒也不甚要紧,就是伤了右眼,颇为可惜。你待朕传个话,让他安心养伤,待伤好了,朕自有差事给他。”
御前侍卫做不了了,在军营里安排一个职务倒是无妨。
贺祈拱手谢恩:“末将代二哥谢皇上恩典。”
对天子而言,特意安抚几句,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宣和帝不再提贺袀,转而问贺祈:“你和程医官的亲事,何时定下?”
贺祈心里暗暗一惊。
宣和帝对他确实颇为青睐喜爱。可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特意问及他的亲事。而且,宣和帝提起程锦容时的语气,也有一丝微妙。
这些时日,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贺祈心念电转,面上露出少年郎提及心上人时的喜悦和臊意:“末将已写信去边关。一来一回,约莫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宣和帝略一思忖,笑道:“正好是新年之时。到时候,朕下旨为你和程医官赐婚。”
贺祈:“……”
他和程锦容说好了假扮未婚夫妻,一切都是做戏。天子圣旨赐婚,假的也得立刻变成真的,绝不可能再退亲。
到时候,他如何向程锦容交代?
可天子亲自张口,允诺圣旨赐婚,他何来的理由拒绝?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赐婚
短短刹那,贺祈心念电闪,面上露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之色:“皇恩浩荡,末将感激不尽。”
宣和帝自觉成全了一双有情少年少女,心情颇为愉悦。
杜提点每日来请一次平安脉。程锦容平日在裴皇后身边伺疾,每日午后随杜提点一同来保和殿请脉。
当然,现在程锦容还无资格请脉,每日随在杜提点身边,背一背药箱站在一旁看着便是。
今日一抬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
贺祈回以一笑。只是,笑容里莫名透出的一丝心虚,是从何而来?
程锦容心里暗暗诧异。
请完平安脉后,无需宣和帝吩咐,贺祈自动自发地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保和殿。
这等小事,宣和帝自不会计较,一笑置之。
杜提点对贺祈的态度也不同以往,随和亲近多了:“有劳贺校尉相送。”虽然贺校尉重点不是要送他。
贺祈笑着应道:“提点大人客气了。”
程锦容没有出声。
贺祈一路送师徒两人进了太医院当值处。
一众太医都已知道了“贺校尉和程医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一个个暗笑在心,各自找了借口出去。体贴地为两人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
程锦容抬眼看向贺祈,轻声问道:“平国公府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么?”
贺祈略一点头,将对外的说辞拿了出来。
程锦容心领神会,也未追问,而是问起了贺袀郑氏母子:“贺二公子和二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口中说的话,和目中透露的意思截然相反:“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无暇过问府中之事。我已打发人去皇庄,将刑部结案之事告诉他们。想来,二婶娘和二哥也能放心了。”
“贺青山”中了毒箭,却救治及时,侥幸留了一条命。一伙刺客里,竟有擅长弓弩的贺家亲兵……
这种心惊胆寒不知何时被清算的滋味,绝不会好受。郑氏母子以后只会提心吊胆度日,无一夜安睡。
程锦容听懂了,轻声问了一句:“你可曾写信去边关,将此事告诉你父亲?”
贺祈的目中闪过复杂之极的情绪:“祖母亲自写的信。一封给我父亲,一封是写给二叔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太夫人在信中会说些什么?
是为了平国公府的和睦,瞒下真相。还是会将事情如实相告?
程锦容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也无从猜起。不过,看贺祈的表情,她已能猜到一二。
“不管如何,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你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这里到底不是什么说私密话的好地方,程锦容说话委婉含蓄。
贺祈点点头,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程锦容心中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什么事?”
贺祈目中闪过愧疚,低声道:“皇上说要下旨为你我赐婚,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得先谢了皇上恩典。”
程锦容:“……”
怪不得他今日总有些心虚。
程锦容心里有些气恼郁闷,不过,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并未迁怒贺祈。天子赐婚,既是荣耀体面,也不容拒绝。
她和贺祈“情意相投”,众人皆知。便是换了她在圣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
可一旦圣旨赐婚,以后他们两人要如何退亲?
程锦容蹙着眉头,心事又多了一桩。耳畔响起贺祈的声音:“眼下,这对你我倒是好事。”
没错,有宣和帝赐婚,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做戏了。有了平国公未来世子夫人的身份,以后她在宫中行事也会便利得多。
也罢,三年之后的事,三年以后再操心。现在多想也无益处。
程锦容打起精神:“嗯,我知道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贺祈略一沉吟,又低声道:“今日皇上在我面前提起你,语气和往日颇有不同。这段时日,我忙着处理刺客之事,未曾在宫中当值。宫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程锦容没有直言相告,只道:“以后得了空闲,我和你细说。”
以贺祈的敏锐,只听这一句,心里已猜出了大半。
程锦容擅长外科医术。宣和帝的宿疾要想根治,得开腹医治。以杜提点的谨慎仔细,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怕是一直隐瞒未提。
想来,现在宣和帝已经知道了。
贺祈目光一闪,一语双关地提醒:“圣前伺疾,你要谨慎一些。”
程锦容淡淡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数。”
出去闲转的太医,已有一两个慢悠悠地回来了。贺祈不便再逗留,张口和程锦容道别,很快离去。
……
程锦容添了一桩心事,连着几日,都有些气闷。
裴皇后察觉出程锦容心情不太美妙,私下里关切地问了一回:“你这几日是怎么了?连话都比平日少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锦容不能说实话,随口拿贺祈做挡箭牌:“贺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贺二公子在皇庄养伤还没回府,太夫人又病了。我担心贺祈,也不知他能否撑得住。”
裴皇后倒是没起疑心,笑着打趣:“瞧瞧你,还没定亲,就先为贺祈忧心上了。女大不中留,果然不假。”
程锦容很配合地露出一个略显娇羞的笑容:“娘娘也来取笑我。”
裴皇后难得见程锦容这般小女儿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好好,以后本宫不拿你说笑就是了。”
正闲话说笑,青黛恭敬地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递了帖子进宫,想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笑容淡了一淡,略一点头:“本宫准了,让永安侯夫人明日进宫请安便是。”
几个月前,永安侯夫人被宣和帝狠狠发落过一回,几乎吓破了胆。往日永安侯夫人时常进宫请安,这几个月里却是一回都没有。
此次主动递帖子进宫请安,定然是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