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改制
时间转眼便到了初平四年二月,冬去春来,益州牧刘焉遣使朝奉,并东向用兵,讨伐逆臣;南下的安东将军赵云突破了淮河防线,徐州刺史糜竺也在长江以南的丹阳钉下了钉子,天下正在向着统一稳步迈进,但雒阳群臣此时却并无多少欣喜之情,或许比起南边的袁绍,他们还要更为焦虑。 “陛下,这天下未平,袁贼未灭,此时更易官制,难免令上下恐慌,难以安定啊!” “陛下!虽然去岁便已定下更易官制之事,但此事干系重大,岂能轻忽?何况如今重臣多在京外,不经商讨便行此事,于国有害啊!” “正是,臣以为当召车骑将军、魏国相、前将军、右将军、降虏将军并卫尉、益州牧进京,共议此事。” 纵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公卿们难免恐慌。在当前的制度下,他们的日子还算好过,那么要让他们接受一场不由他们主导的变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既得利益阶层,永远是最不想变革的阶层,对于他们来说,变化意味着不可掌控。 只是,如今的刘备已经不是刚刚入京的时候了,那时候他需要亲自下场辩论,需要李澈、荀彧等人帮衬,而如今,在刘协的默许和纵容之下,所谓的“魏王党”,已经成型。 司空陈纪率先道:“此事已事先征询过车骑将军等人的意见,无人有异议,唯陛下旨意是从。在这天下一统的关键时刻,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召回重臣了。” 尚书郑玄笑道:“何况陛下与魏王也并非想要一蹴而就,这官制更易是长期之事,总要迈出第一步,才能看出优劣。三公府如今已形同虚设,在中央先实行三省六部两院制度,影响也在可控范围之内,并无太大的隐患。司空已率先同意,足见已经过深思熟虑。” 不少人一时有些语塞,作为被改革的高官,三公之一的司空陈纪自己愿意放弃权柄,其他人又能怎样阻挠?再行反对,难免有恋栈权位之嫌。 机灵点的人立时看向与刘备相对而坐,名义上的外姓第一臣太尉杨彪,但还不待他们开口煽风点火,杨太尉慢条斯理的道:“本官也赞同此议,政事在三公府与尚书台之间周转,难免有所迟滞,耽误大事。后汉百余年,尚书台权柄日盛,也该给其相应的地位。名实不副,迟早会出大事。” 石破天惊,反对派的大臣们勃然色变,惶恐之情甚至无法遏制的出现在了脸上。 长久以来,杨彪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撑,虽然杨彪从来没有与他们达成任何协议,但在他们看来,杨彪无疑是应该反对刘备改革的。 无论是从家族利益出发,还是从自身的权力出发,他和刘备之间的冲突,应该是无法避免的。 但今天杨彪就用事实给他们上了一课,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而杨彪的倒戈,也意味着保守派的彻底溃败,失去了这根旗帜,保守派也失去了搞小动作的勇气,齐齐噤声不语。 御座上的刘协看着这一幕,百味杂陈。纵然这里面也少不了他的推动,但看着自己的权势一天天失去,哪怕明知这些权势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心中的失落感也是难以消去。 正了正心神,刘协开口道:“看来众卿已无异议,那便依魏王所奏,虚三公九卿,于京中推行三省六部两院制。只是这三省六部两院的主官,还要众卿拿出一个章程来。” 一片沉默之中,刘备双手托举一张绢帛,奏道:“陛下,此事臣已有初步考量,请陛下御览,再于朝会讨论一番。” 侍立的殿前侍卫连忙上前取过绢帛,呈于御前,刘协粗略扫了一眼,心中闪过一抹苦涩,略略顿了一下,宣读道: “中书省中书令灵寿侯李澈,秩中二千石,掌参机要,秉旨布诏,加政事堂首相;中书侍郎都亭侯陈群,秩比二千石,助参机要。 尚书省尚书令临晋侯杨彪,秩中二千石,统管六部,总领纪纲,加政事堂次相;尚书左仆射万岁亭侯荀彧,秩比二千石,尚书右仆射审配,秩比二千石,协领朝纲,加参知政事。 门下省门下左侍中沮授,门下右侍中许乡侯荀攸,秩比二千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审驳诏书,加参知政事。 御史院左都御史江南亭侯赵温,右都御史刘和,秩比二千石,监察百官,弹纠不法,加参知政事。 大理院院正陈纪,秩二千石,掌法布律,提刑审狱,核纠天下刑狱,加参知政事。” 听完这篇章程,不少人才恍然大悟,为何杨彪愿意倒向刘备。三省六部两院,至少在明面上,刘备让出了御史院和尚书省,并未让自己的亲信尽数占据显位。 也是改制后的尚书省权责过重,荀彧固然有能力,但若继续为尚书令,难免令人不服。中书令掌参机要、秉旨布诏固然显赫,却也难比统管六部、总领纪纲的权势。只是加了政事堂首相衔,中书令才隐隐压过尚书令一头。 而御史院这纠察百官之地,却被刘备让了出来,其中的意味倒是让不少人刮目相看。 反应稍快些的人更是意识到了这篇章程中最明显的信号,没有刘备的官职。 原本不少人认为刘备会自领尚书令,但这篇章程里却丝毫没有提及天下第一权臣魏王。没有大臣不需要权势,除非他不再是臣子。 而这时候,很多人才猛然惊觉,对于这件事,自己竟然并无太多的反感,仿佛水到渠成一般。刘备入京这一年来,明明事事请示,刘协的存在感却是越来越低了,时至今日,至少在这崇德殿中,九成九的大臣都已在心里接受了这一未来。 哪怕他们想给刘备使点绊子,那也是如同君臣一般的争执。保守派反对的也只是激进的改革,而非是汉统世系迁移。 天子与刘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哪轮得到旁人多事?刘家的内务和朝臣们无关,他们在乎的只有利益不受损失,以及大义不失。 既然杨彪成为新的尚书令,那其中还有太多的可操作空间。 “臣以为,魏王之安排大善。” “臣等附议!”
第六百一十九章 汉统万世,永嗣不绝
朝会散去之后,刘备并未回府,而是独身一人去了北宫。 御苑凉亭内,刘协一人独坐,案几上摆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刘备一丝不苟的见过礼,在刘协点头后安然入座。 两人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品茗,再略略观赏一番御苑景观,寂然无声。 良久,刘协轻声问道:“不久的将来,朕也要这般向魏王行礼了。” 刘备默然半晌,也没装模作样的自表忠心,只是淡淡的道:“陛下若不喜这般行礼,那不行便是。” “到那时候若不行礼,恐怕天下汹汹物议便能将朕淹没。” “愚人多口舌,又能把陛下如何?恰如今日,难道便没人在背地里骂臣是乱臣贼子?” “魏王势大,自不必在乎那些愚人,可将来的朕却不得不在乎他们的言语,身若浮萍,一阵微风便是天摇地动,不敢大意。” “臣可以护得陛下周全。” “可朕比魏王年轻太多。” 话一出口,刘协顿生悔意,这话……过了,太容易引起联想。 刘备抿了抿嘴唇,喟然道:“陛下,这并非是改朝换代,你我是同宗同源,便是当年霍光废昌邑,以昌邑之罪,尚且可以安稳度过余生,臣与臣的子嗣又何必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污名?” 见话已说开,一不做二不休,刘协咬牙道:“朕观历代史书,叹子婴、怀王……” “所以项王败亡了。”刘备毫不客气的道:“背信忘义、贪鄙好杀,这便是项王败亡之因,太史公美化过矣,此种暴行,臣必不取!” “……” 气氛一时有些难言,刘协微微动了动嘴唇,俄而叹道:“魏王见谅,朕这些日子颇有些焦虑,倒是想了些无谓之事。” 想了想,刘备竟探身伸手,摸了摸刘协的头,也不在乎刘协那下意识的一缩,自顾自的道:“陛下能将这些说与臣听,臣很高兴。论公是君臣,但论私,臣也是陛下的宗族长辈。陛下心中若有疑虑尽可道出。年未及冠,接下这样一个破碎的天下,想必陛下也有很多想要倾诉之事。” 刘协怔住了,无数次深夜中孤枕难眠,想过许多人和他说这样的话,甚至包括已经故去的父亲和兄长,但从未想过这位将要篡取他权位的权臣会以这般态度对他。 不是君臣,而是以长辈关爱晚辈的心态。 眼眶微热,刘协举杯掩面挡住失态的脸,嗓音有些沙哑的道:“能得魏王此言,朕……真的很高兴。” “此乃臣肺腑之言。臣曾与明远等人言,愿为千古君臣佳话,今日同样与陛下言,愿与陛下成就一段千古佳话,使汉统不绝。而臣也希望十数代后,若臣之嫡脉不能传承汉统,能再与另一脉成就佳话。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若我宗室一脉不能接续,恐怕亦非一姓之天下。 臣所作所为,皆为汉统延续,为天下生民安乐,为江山社稷安宁。臣不奢求陛下谅解,只望陛下能够解脱心结。” 刘协怅然道:“若朕未曾坐上过这个位置,想必也不会有这些情绪产生。说来可笑,数年未曾体会过丝毫权力的滋味,却又依依不舍,这冕冠御座,当真醉人。” “此更见陛下之圣明,如上古圣君。五帝皆黄帝苗裔,而臣愿汉统万世,如尧舜相禅,能者居之。” 默然片刻,刘协笑了笑,举杯邀饮道:“愿汉统万世,永嗣不绝。” …… “魏王进宫去见陛下了?还是独身一人?”刚刚走出宫城的大臣们无不色变。 一名即将要改易世系的权臣,独身去见当今天子,在传统观念看来,和羊入虎口也没什么两样。刘备再怎么势大,倘若有心,刘协完全能在禁宫培养一些死士,要想拿下刘备也并非不可能。 而若是没了刘备,失去了法理基础,不管是李澈还是荀彧荀攸,哪怕他们是仅次于刘备的大人物,也不可能完美接手刘备的势力,天下极有可能再次陷入动乱。 即便知道刘协和刘备有所默契,也知道刘备不是冒险送死的人,但想到这严重的后果还是让所有人心惊胆战,即便是杨彪和陈纪也紧皱眉头,显然有些不乐观。 荀彧扫视众臣,淡淡的道:“魏王自有成算,诸君不必惊慌。今日朝会所议之事干系重大,也并非只是陛下宣布实行便可一蹴而就。还要诸君加紧为之,新的官寺,新的官服,新的行权机制,都要诸君去做去学。还需拟旨,布告天下,册封群臣。事杂而繁,围在这里又能济什么事?不如归去。” “令君……魏王如此,让我等如何安心?” “诸君,天塌不下来。” 陈纪眉头拧紧,肃然与荀彧对视良久,颔首道:“既然令君这般说了,诸君也不必太过担心,还是先加紧处理要务为上。” 杨彪也道:“陛下圣德,诸君不必多虑,宫城众地,聚集喧哗并非人臣当为之事,还是先散去为好。” 三名重臣都要求散去,哪怕再是不愿,朝臣们也不得不选择退让。 只是面上虽然听从了,但心里却开始思虑其他,有人忧,亦有人喜。 许多人更是考虑到了更深一层——假如刘备安然无恙的出来了,那么禅让之事真的可以提上议程了。 待众臣散去,只余寥寥数人,郑玄蹙眉道:“魏王此举,有失稳妥。” 陈纪更是毫不客气的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魏王身负天下之重,却如此妄为,置天下于何地?” 两名一向支持刘备的老资格发话谴责,荀彧也不好太过冷漠,拱手道:“魏王正是考虑到天下之重,才这般去做。因为魏王不想给任何人有借口的机会。再者说,陛下终究还是孩童,事到临头,心意难免有所变化,为了不节外生枝,魏王才出此下策。对于陛下,魏王只想安抚,不想以强权相压。” 郑玄和陈纪面色稍霁,杨彪颔首道:“如此倒也能说得过去,若能成就一段佳话,也有利于天下安稳。魏王并非无谋之人,倒是我等多虑了。” 荀彧俯身一礼:“荀彧代大王谢过诸君,今日之事一过,除了改制之事,还请诸君稍稍筹备大事,一俟袁绍败亡,便可顺势而为。汉统承继不绝,社稷安稳如岳,千秋之下,亦有诸君之功。”
第六百二十章 论教(上)
“下官汉中太守张鲁,拜见李相,恭祝李相位极人臣,相邦辅国!” “我等恭祝李相位极人臣,相邦辅国!” 初平四年五月初三,长安京兆尹府大堂灯火通明,李澈坐在主座上,接见张鲁为首的益州官员,听着他们齐声道贺,李澈眼中闪过恍惚之色。 五年,从初来这个时代的命如草芥,到如今位极人臣,经历过生死之间,走遍了大江南北,当年一介督邮便能让他束手就缚,如今就连权倾一方的太守,也要亲自到府恭贺。 历史也在他的影响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汉朝将要三兴,科举提前数百年出现,系统性的官办教育也在慢慢铺开,虽然远比不得后世全民九年义务教育的辉煌,但这是生产力的限制。 只要继续发展下去,这颗求知的种子,会让中国走上一条和原本历史线完全不同的道路。 比起政事堂首相的身份,亲手改变历史的壮举更让李澈自傲,然而这并不能对外人言说。 恍惚不过一瞬,李澈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回礼道:“张府君与诸位亲至,本相也是颇为荣幸啊。” “不敢!不敢!”张鲁等人连连摆手,拱手道:“此次朝廷改易官制,李相位居三省六部两院之首,此乃天大的喜事,下官既在左近,又岂能不登门恭贺?” 李澈微微颔首,笑道:“张府君雄踞汉中,毗邻三辅,威名远播,本相也是很早便想与张府君见上一面,去岁张府君盛情相邀,本相苦于事务繁忙,未能成行,还望张府君见谅啊。” 张鲁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强笑道:“李相言重了,是下官此前不识礼数,又岂能怪责李相?从来只有下官去拜访上官的道理,何曾有上官要亲往去见下官的道理?” “哎,张府君当真是大度,君子之风。”李澈叹了口气,悠悠道:“本相听闻当初汉中有不少人对本相未至很是失望,想必这也让张府君有所为难,故而略表歉意。” 张鲁背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猛的离席而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道:“李相容禀,汉中当初是有不少野心之辈,也撺掇下官对李相不敬。但在郡功曹阎圃的劝诫下,下官并未有不敬之意啊!那些野心之辈,也都被下官或逐或杀,如今汉中只剩对天子,对魏王,以及对李相忠心耿耿的人,请李相明鉴!” 李澈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微微眯眼,不言不语,其他人也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张鲁只觉得自己仿佛处身油锅之中,备受煎熬。如同一只蝼蚁,等待着高高在上的神灵决定他的命运。 这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在刘焉低头后,他自然随大流降了朝廷。既然归顺了,李澈这位当朝首相就是他绕不过去的大神,去年的事也必须给李澈一个交代,躲是躲不过去的。 随着时间推移,张鲁的心反倒是慢慢定了下来,如果李澈真的想把他怎么样,大可不必这般啰嗦墨迹,如今这般做法,倒像是在敲打他。 “张府君,你是一个聪明人,本相对五斗米教的过去也算有所了解,你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从张修手中夺回教权,足可以称得上非凡。但你也当知道,自黄巾以后,朝廷公卿对于你们这些民间教派,大多是很反感的。 此前在雒阳,便有大臣提出‘灭佛’,也就是清理掉雒阳左近的佛教寺庙。弱小到近乎无害的佛教尚且如此让公卿们忌惮,你五斗米教雄踞蜀中,分派官吏,张府君以为,公卿们会如何看待?” 张鲁略一沉吟,闷声回道:“公卿们如何看待不重要,下官想知道,政事堂诸公,以及魏王是如何看待五斗米教的。依下官之见,李相似乎并不反感,至少没有直呼‘米贼’。” “因为本相认为,宗教无法彻底消灭。”李澈干脆的道:“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这天下始终有生活贫苦的人、精神不够强大的人,也有欲求不满之人。宗教满足了他们的幻想,给了他们精神上和思想上的寄托。恰如张角,他当真会什么妖法蛊惑人心?无非是天下大乱,顺势而为,给了百姓一个未来的幻象,才能振臂一呼,天下景从。 同理,五斗米教、佛教也是如此,就算剿灭了五斗米,迟早还会有六斗米、七斗米,除非有朝一日天下大同,如夫子所言的‘大道之行也’,那时这些神鬼之说或可息止。” 张鲁愣了下,下意识问道:“李相不相信这世间有神鬼?” 说完,张鲁面色大变,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在这个时代,哪怕再不信神灵,上位者们也不能宣之于口。毕竟天子统治天下的法理之一便是“天之子”的身份,刘邦更是以赤帝之子的身份起兵,后来又自封黑帝,这般问法,倒像是质疑李澈对汉廷的忠心。 李澈摆摆手,无所谓的道:“无妨,夫子有言,敬鬼神而远之。说回前言,也因此,本相认为宗教只要在朝廷的可控范围内,是有一定意义的。本相也已禀明魏王,获得了对五斗米教全权处置的权力,虽然朝廷方面压力不小,但本相还是希望能够慢慢改变五斗米教。 比如说,作为一个教派而言,本相只能说如今的五斗米教太过简陋,无论是基本的信仰纲领,还是引导人的方法,都有待完善,或许你们可以参考一下佛教,虽然在中土很弱小,但佛教如今确实算是比较完善的教派,而五斗米教,与太平道差别并不算大,还停留在一些戏法似的招数上,并非长久之计。” 张鲁已经目瞪口呆了,堂堂政事堂首相,外姓臣子第一人,在这大堂上当着一堆人的面在讲如何发展教派。张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人还在汉中,并未到长安。 李澈连喊几声,张鲁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李相容禀,五斗米自家祖至今不过四代,规矩确实简陋,下官也甚是苦恼。只是才疏学浅,只能延续旧规,不敢有所改变。今日听李相一言,可谓茅塞顿开,此次进京谒见,下官将拜访佛教寺庙,加以学习。”
第六百二十一章 论教(下)
敲打完毕,张鲁也算识趣,李澈满意的点点头,又环顾其他来宾,笑道:“诸君多在益州任事,本相今日所言,诸君之后可以回禀刘益州,对于五斗米教,只要心向朝廷,本相也不会将之与太平道同列,刘益州大可放心。” 刘焉的使者大多暗舒了一口气,张鲁不仅是刘焉的黑手套,做下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五斗米教也极容易被人联想到太平道。对于刘焉而言,他舍不得张鲁的势力,但也担心朝廷以此清算他。如今得了李澈的保证,倒也能让刘焉安心不少。 “李相英明,下臣回益州后必将原话转告牧伯,使益州上下同感魏王与李相大德。” 李澈晃了晃杯中酒水,轻笑道:“且勿忘了前提,五斗米教,需忠君尊上,否则便是邪教之属,要如太平道一般铲除!” 张鲁连忙俯身道:“李相明鉴,五斗米教自家祖创业至今,始终以忠孝为先,虽清净修道,却也没忘记自己是大汉子民,如太平道一般的逆行,五斗米教是断然不会如此的!” 五斗米教,事实上便是后世道教两大派系之一的正一道前身,又称天师道。而张鲁的祖父张陵,也就是正一道祖师,初代天师张道陵,是后世道教供奉的玉皇通明宫四大天师之一。 此时的五斗米远没有后世成熟的天师道那般厉害,如果说张道陵和张衡父子还是清净修道,讲述《道德经》,那么前任教首张修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和太平道一般的原始宗教。符水治病、跳大神等等,张鲁在政治方面的才能不低,但是宗教方面还是太差,只能大体延续张修的做法。 李澈虽然也是半瓶水晃荡,但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见识过后世宗教的能为,这些原始宗教的做法当真是太低端,明明是雄踞蜀中的大教,却像是未开化时代,村里面的神婆之流。 “首先,五斗米教的教义需做修改,张府君,既然你说五斗米教以忠孝为先,那便将这一条加进教义;然后,五斗米教要改变以往的一些做法,符水治病等歪门邪道通通停手,这才有和太平道划清界限的样子,偌大个教派,还靠这些手段蛊惑民心,让朝廷诸公如何相信你们? 最后,如果张府君想要真正把五斗米教推广开来,或许你应该去雒阳试试,说服魏王与政事堂诸公,太守之位也放弃为好,朝廷不会放心让一名教首担任一方牧守。教派和仕途,张府君需要做出取舍。” 张鲁面色微变,第一条倒还好说,是题中应有之义。第二、三条,却让他分外为难。以他的见识,很难想象如果不使用那些歪门邪道,要怎么发展教徒。至于放弃政权,也就是放弃他****的路,五斗米教此前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好用的工具,而非是信仰。 但要让他放弃教派,安心做太守走仕途,他也难以下定决心。 见张鲁犹疑,李澈淡淡的道:“张府君,****不仅魏王不会同意,本相也是断然不会同意的。这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天子,乃昊天上帝之子,人间至高神,中华的信仰也只有对祖先的崇敬和对天地的敬畏。其他宗教固然难以消灭,但也不是让你们渗透政权的理由。 宗教就是宗教,政治就是政治,既然信教了,那就远离凡尘俗世,勿要再求什么人间权柄。若割舍不了红尘俗世,道心不静,那还修什么道? 至于符水治病等小道,张府君难道想要依靠这些歪门邪道来壮大五斗米教?人病了,就要去找医者,但凡蛊惑百姓以邪门歪道治病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邪教!无异于谋财害命!本相要扶持的,可不是这样的教派。” 张鲁冷汗涔涔,他感觉到李澈是真的不满了,抬手擦了擦汗,连忙道:“李相所言有理,下官回汉中后便勒令教众停止这些做法,也会在教义里劝人去寻医者。至于政教分离,此事干系重大,请李相给下官一些时间,一月之内给李相一个交代。” 敲了敲案几,李澈蹙眉道:“也罢,本相便给你一些时间考虑。至于停了歪门邪道后五斗米教要如何发展……张府君,你们就没想过好好为求医的教众治病吗?” “这……”张鲁有些懵了,李澈叹道:“谁说教派的传道者不能是医者了?这天下最易受人敬重的,除了师长,便是活人性命的医者。若五斗米教能好生培养出有能力的医者,一边传道一边救人,效率岂不远胜如今?活人性命,也是大善之事啊。” 后世基督教各派系最是擅长这一套路,各种教会医院和教会学校,潜移默化就树立了宗教的正面形象。且不说里面曝出了多少恶心事,其积极的意义还是不容否定的,至少比跳大神卖符水要强。 基督教的医疗体系也为医学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在这个医者匮乏的时代,朝廷财力物力有限,很难铺开摊子去实现医疗覆盖。毕竟普及教育已经吃掉了国家太多的财政。 五斗米教家大业大,如果能说动他们行医布道,再形成常态化医疗技术交流,对于中国医学发展也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张鲁并非庸人,稍稍一想,便知道这确实是可行之法,既能获取朝廷支持,也能更快的拉拢教众。 只是…… “李相,这医家已有所没落,如今医者大多各行其是,一脉传承,五斗米教虽然有些通医术的教众,但以他们的水平要做到如李相所说那般,恐怕力有未逮啊。” 在这个时代,比起开放讲学的儒家,渐渐没落的诸子百家反倒愈发敝帚自珍,所谓百工之人,师徒关系极其严苛,也甚少外传手艺,李澈此前在冀州推广一些简单的技术,还是稍显开放的农学,都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更别说其他的学派了。 不过李澈自然有了成算,这个时代恰好有愿意将医术传承下去的人,也是两位在中国医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医道巨擘一般的人物。 “只要你愿意推行,其他的问题由本相来解决,此乃利国利民之事,虽然朝廷囿于财力物力,不能鼎力支持,但这些小问题还是能解决的,待你到了雒阳,自见分晓。”
第六百二十二章 前奏
“所以说,刘玄德这时候还在更易官制,大封群臣?” 宛城太尉府,袁绍面无表情的听完许攸的汇报,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但攥紧的拳头和微微发抖的身躯还是把他的愤怒彰显无疑。 生性高傲之人,最难以接受的便是被人无视。而如今,刘备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似乎胜券已定,堂而皇之的在大战之时动荡朝堂。 尤为重要的是,胜负的天平真的已经彻底倒向刘备,而且再无逆转的可能。 许攸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江淮已破,扬州失守在即,刘玄德自然要乘大胜之威来清洗朝堂。扬州已经不可能保住了,南阳也非安稳之地,为今之计还是尽快退向南边,以襄阳为核心据守。待北疆或朝堂有变,再行北上。” “这话……子远自己信吗?” “……不信,但明公还是要信的。” “可吾不想信!”袁绍一拍案几,猛的起身,怒道:“继续南逃,惶惶如丧家之犬,然后苟延残喘?吾家五世三公,天下名门,累世声誉难道要尽数毁在吾手中?许子远,你告诉吾,以半个荆州,如何能北上争雄?” “那明公难道要以荆州之地,抗衡天下?” 袁绍脸上少见的露出煞气:“既然进退无路,索性一往无前!刘玄德想要这天下,那便堂堂正正和吾战上一场!就在河南!” …… 政事堂内,次相尚书令杨彪正在主持政事堂宰相议事,看起来如同以前的三公府议事一般,只是与以前讨论完之后还要汇总到尚书台的流程不同,如今的政事堂就是最高议事机构,中书省会拟旨交天子审核,再由门下省勘验,尚书省只负责执行决议。 “前线军情,南阳方面的情况有些不对。”尚书左仆射荀彧神情凝重,少见的在政事堂会议上提及了前线军情。 毕竟在雒阳诸公眼中看来,前线军情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战况异常顺利是一方面,刘备这时候也不会允许他们干预关张赵糜的军事行动,那叫遥控指挥。 而能让荀彧将此事拿上政事堂来讨论,可见这位“王佐之才”是真的发现了异常的地方。 杨彪神情也微微凛然,颔首道:“文若不妨说来听听。” “根据线报,荆州各地的驻军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动,粮草辎重的运输方向也并非往襄阳方面集中,而是在向宛城集中!” 大汉宰相们纷纷变了脸色,大理院院正陈纪喃喃道:“看来是我们小觑了袁本初。” 尚书右仆射审配有些讶异:“本以为他会一退再退,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魄力?” “袁本初自有过人之处,或许他行事犹疑、不够果决,但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也不缺这种当机立断的魄力。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苟活于世……”陈群不胜唏嘘,在他们此前的推导中,袁绍会放弃长江以北,以襄阳为核心进行防御。 完全没有想过袁绍会这般刚烈,竟是准备剑指雒阳。 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如今天下,袁绍已经似瓮中之鳖,要想突袭雒阳,需得做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否则一旦攻势有所迟滞,益州和扬州的兵马必然会进行夹击,届时袁绍是插翅难飞。 按照袁绍以往的行为作风,没人认为高贵的名门子弟会做出这种玉石俱焚的莽夫举动来赌命。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看走眼了。 杨彪感觉有些头疼,首相不在,魏王想给政事堂自由,所以也没在这里,他这个次相便要负责解决这件军国大事,哪怕他不怎么擅长军事。想了想,杨彪分析道:“那么当务之急,便是要巩固河南的防御,至少也要保证雒阳的防御,天子与魏王不容有失。” 荀彧颔首道:“河南境内尚有兵卒两万五千余人,其中雒阳禁军一万两千人,若扼守关隘,想来足以挡住月余时间,还应当分别向四方遣使,召集勤王之军。” “李相总镇关中,手中尚有兵马数万,若急诏李相勤王,不出旬日便可抵达雒阳。” “兖州方面,关张二位将军仍在休养生息,镇压平乱,或可急诏勤王。” “河东的荀侍中,当也有兵马万余。” 你一言我一语,便拿出了基本的对策章程,只是荀彧仍然紧皱眉头,喃喃道:“不应该会这般简单,袁本初又非愚蠢之人,他难道想不到这一层?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智者不取。” 审配蹙眉问道:“或许是他别无选择?” “可他放弃南下,选择拼命,那自然是为了求有一线生机之路,否则倒还不如南下襄阳。”荀彧分析道:“急调兵马前往太谷、伊阙两关防守,大约要多少时间?” 毕竟做过太尉,杨彪对禁军的动员能力还是比较清楚的,想了想,回道:“要保证雒阳不生乱,禁军开拔需要两到三日。其他兵马分布于河南各县,也不及禁军精锐,三五日内恐怕难以集中。” 荀彧敲了敲案几,肃然道:“若按照常理,袁本初集结部队,收拢粮草之后,才能北上雒阳,总计大约还要旬日时间……可袁本初此次真的会按照常理来吗?” 杨彪迟疑道:“文若的意思是,袁绍会在没有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北上,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可伊阙太谷并非没有守军,朝廷也没有托大到这种地步,此次南下虽然没有经过河南战线,但也考虑到战火燃烧过来的可能。守军不多,可坚持到禁军赶到应该不成问题。” “这便是争取时间的时候了!”荀彧缓缓吐了一口气,认真道:“杨相认为伊阙和太谷可以坚持住,可袁本初或许认为,他们能够将之一鼓而破!他想在河南打一场决战,还是有胜利可能的决战。如此,比起南逃襄阳后的苟延残喘,更像一名袁氏子弟的结局。” 杨彪略一沉吟,缓缓点头,郑重道:“文若此言有理。既如此,便上报天子与魏王,召集四方勤王之师,调动禁军防守关隘,务必要在河南彻底消灭袁贼!”
第六百二十三章 信任
作为天下动乱的中心,河南尹的百姓在近几年过的可谓是苦不堪言。董卓、吴匡、袁术、孙坚等各方登场,在河南大打出手,战乱迫使百姓流离失所,原本还算富庶繁华的京畿之地,变得人烟稀少、土地荒芜。 在袁术败亡后,双帝并立的时期,河南稍稍安宁了些,动乱转移到了河朔以及中原,在刘备入京后,雒阳左近回归的流民越来越多,京畿之地已经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袁绍又要来了,刚刚开垦完的土地,刚刚撒下的种子,刚刚建成的房屋,似乎触手可及的安宁又被打破,努力了年余,在这乱世中仍然身如浮萍。短短几年的动乱,对于许多人来说却长如一生,他们真的不想再经历噩梦。 整个河南境内如今可谓是哀鸿遍野,不情不愿的百姓们拖着沉重的步伐,麻木地跟随着迁徙回撤的兵卒向雒阳方向聚集,没人敢去想象未来,大军过境又岂能秋毫无犯?战火燃起之时,他们留下的东西必然会被化为灰烬,届时纵然朝廷平乱功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站在伊阙关上,看着长不见尾的百姓队伍,刘备默然半晌,有些艰涩的开口道:“是孤考虑不周了。” 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河南已经不会再有战火了,毕竟没有意义,雒阳的防御绝非轻易能破,而若是不能攻破雒阳,河南其他的地方又有什么战略意义? 只是再周密的防御也有空当之处,原本再过月余,便要调张飞回雒阳驻防,没想到袁绍会抓住这一空隙悍然出兵,去搏那万一的可能。 雒阳九成九不会陷落,但这些百姓,相信朝廷所以才回归故土的百姓,又惨遭横祸。 陈群安慰道:“大王,世事难料,此事也非大王独断专行,而是满朝诸公都认为袁绍已不足为虑。夫子说君子当处上位而不骄,偌大个朝堂,竟无一名君子……” 刘备呼了口气,摇摇头道:“错了就是错了,孤有负百姓,为今之计便是先保住百姓安危。地荒芜了,房子被烧了,朝廷都能帮助,可若是人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负责伊阙关守备的孙慎硬着头皮道:“大王……流民众多,若是再继续放开门户,恐怕其中会有细作混入……” “可若是闭上门户,谁来保护这数万百姓?” 孙慎顿时闭口不言,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优游,孤知你不易,尽力便可,若当真有细作导致关隘陷落,孤一力担责便是。当务之急还是将百姓都迁徙到洛阳左近安顿,他们是相信孤,相信朝廷,才会回到河南。孤已有负信任,不能再负一次。只是连累了将士们……” “大王!”孙慎面色涨红,抱拳道:“末将父子承大王恩重,当以死报之!末将也已问明,伊阙关上下两千三百七十二人皆愿为大王效死!大王既有爱民之心,吾等自无贪生之念!但请大王暂回雒阳,前线战事尽可交付于吾等,必不负重托!” 刘备双手按住孙慎的肩膀,肃然道:“满朝文武,孤此时能信任托付的也只有你,守住伊阙,活下去,孤当年许你们的盛世,你要亲眼看到!” 孙慎笑了笑,转头看了看长安的方向,决然道:“大王,纵然末将看不到,但阿衎一定能看到,对于末将而言,这已是盛世。” …… 河南尹新城县,滚滚尘烟自南及北,几乎遮掩了半边天日。纵然已近穷途末路,袁绍手中仍然能拉起一支五万人的部队,至少在此时看来,士气也颇为高昂。 大军自南阳北上,几乎势如破竹,没有遇到过成组织的抵抗,河南尹南部便尽数被攻陷,大军士气愈发高昂,袁绍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许攸蹙眉道:“看来消息泄露了,倒也不算意外,大军调动若是能瞒过雒阳方面,那才是离奇之事。” 随军的郭图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袁绍,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道:“恐怕雒阳方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还用说?”许攸嗤之以鼻:“难不成刘玄德探得消息后不闻不问,坐在雒阳等勤王之师?那不如请公则先生带人直捣雒阳,擒了刘备。” 郭图面色羞红,既怒且惧。在九江捅了天大的篓子,又被回归的蒋钦二人告了一状,郭图几乎失去了袁绍的信任,曾今的四大心腹之一,如今连话都不敢乱说,迎合之时也只敢说一些众所周知的废话,毕竟这样不会出错。 对于郭图来说,最难忍的还是许攸等人时不时的嘲讽,偏偏他此时夹着尾巴做人,根本不敢反击回去。 袁绍此时根本没心情去关注麾下臣子的闹剧,哪怕明知很难瞒过雒阳方面,但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袁绍还是期望着能够瞒过去,增加成功的希望。 可现实已经证明这一点完全是痴心妄想,甚至刘备还坚壁清野,撤走了雒阳南部几乎所有的百姓,也顺便带走了囤积的粮草,就粮于敌的策略显然行不通了,从南阳到雒阳长长的粮草运输线也将成为袁绍的软肋之一。 “既然坚壁清野,那就是要和吾决一死战了?”袁绍狠狠一咬牙,冷声道:“那也无需再想其他,公奕!” “末将在!”蒋钦策马而出,此时的他非但没有因为郭图的谗言而受罚,反倒是因为领兵回归,忠勤于事而受到袁绍的褒奖,并受拜将军。显然此时的袁绍疯狂与冷静并存,还能明辨是非。 “领你本部骑兵,吾再与你一千精骑,攻打太谷关,以牵制拖延为主,吾将自领剩余兵马攻打伊阙!刘玄德假仁假义,迁徙百姓,此时想必两关还门户洞开,以轻骑突袭,吾倒要看看他是要百姓,还是要关隘!” 袁绍脸上煞气凛然,迁徙百姓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要他们去的够快,那些百姓或许就会成为刘备的催命符!
第六百二十四章 伊阙初战(上)
此时的伊阙关前乱成一团,虽然两千余名守军,与各方陆续赶来的千余名士卒竭力维持着关前的秩序,但恐慌的百姓仍然在尽一切办法向前拥挤,希望能尽快入关,只有在高大的关隘之后,他们才能感到安心。 虽然忧心这些百姓中有多少细作,以及漫长的逃亡队伍会给关隘防守带来很多隐患。但既然在刘备面前表了态,孙慎也不会再多抱怨什么,他当年也是从凉州一路逃亡来到雒阳,若非遇到贵人,恐怕父子二人早就化为枯骨。从心底来说,孙慎是同情这些百姓的。 “将军,河南境内已有敌情,是袁绍!” “再探!” 心中早有准备,自然不会为之动容,镇定自若的主将也感染了其他人,少许迟疑后,将士们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从容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孙慎握住剑柄的手微微攥紧,手心也渗出了些汗珠。作为最早跟随刘备的老人,他也是接触过袁绍的人,或许高高在上的士林领袖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袁绍的风采却给孙慎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孙慎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能到如今的高位,一是资格老,二是忠心,其三或许还沾了儿子的光。于行军打仗,不算愚将,但也只是平庸之属,在将要面对袁绍时,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惧意。 舔了舔嘴唇,手微微摩挲剑柄,孙慎强自压下心中的胆怯,喝令道:“点出五百人做好准备,袁贼暴虐,可不会等着我们收拢百姓,若要让百姓安稳,我等便不可有贪生之念!准备结阵,关前迎敌!” 了解天下大势的孙慎自然知道袁绍为何会做出如此殊死一搏的决定,几近穷途末路的袁本初显然不会乖乖等着守军将百姓尽数收拢,若不能出关迎敌阻上一阻,席卷而来的大军恐怕会毫不客气的借道而入。 为今之计,只能是尽力拖延,待百姓尽数入关,再行防御。 想了想,孙慎冷声下令道:“传令下去,但凡有作乱者,径直斩杀,此时由不得他们乱来!” 乱世用重典,待到袁绍大军接近,细作必然会尽力制造麻烦,以延缓百姓入关,若不能重法将之压下去,不知就里的百姓便有可能被蛊惑,酿成大祸。 …… “驾!” 伊水之畔,两千骑兵卷起漫天尘埃,沿着伊水的流向奔驰,目标自然便是位于下游,临近黄河入河口的伊阙关。 作为袁绍亲信大将,颜良很轻易的争取来了领军突袭伊阙关的任务。发家于南方的袁绍不比刘备,手中的精骑数量极其有限,而能够很好地统帅这些精骑的大将,在袁绍麾下也没有几人,颜良正是其中之一。 伊阙关守将孙慎,颜良想了想这个名字,轻蔑一笑,不过是庸碌之辈罢了,因追随刘备日久,才有如今之功名地位,远不能与几名大将相比。 对于颜良而言,他所冀望的是能够与关羽、张飞、张辽、赵云等辈鏖战,这才是配与他一战的大将。只是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京畿之地,以至于刘备竟然只能派出自己的亲卫统领来守关。 而这庸碌之将,大敌当前竟然还在妇人之仁,不依靠这雒阳八关之一的险塞巩固防御,而是大开关门,引流民入关,简直可笑至极! “将军,前方发现敌军!是伊阙关守将!” 斥候的汇报让颜良勒马减速,两千骑兵陆续完成急停,没有发生一起碰撞。眯眼打量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旗帜,颜良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冷声道:“看来这庸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竟还有关外拦阻的胆量。” 副将迟疑道:“将军,敌军不据关而守,反倒是布阵野战,事出反常,谨防有诈啊。” 颜良摇了摇头,呵呵道:“无非是想要给流民入关争取时间罢了。吾倒是要收回此前的评价,这并非妇人之仁,而是一名为将者的决意。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吾会带着你们亲手撕裂他的防线,攻入伊阙关!” “他们驻防于岸边,我等都是骑兵,还是小心为上。” 颜良微微点头,河岸边土地泥泞,还有淤泥困足,骑兵的机动能力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尤其是如今的南方骑兵大多还延续早期的骑射战术,需要依靠良好的机动性进行远程打击,一旦被淤泥拖累了速度,恐怕会成为对面的活靶子。 而放过这道防线绕路也是不可能的事,到时候伊阙关大门一关,后面再掩杀过来,颜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他不敢赌。 “啧,若是大军到此,径直碾过就是,这厮倒是大胆,断定明公会先行遣派小股骑兵突袭。” 副将苦笑道:“等到明公大军到来,那些流民恐怕都已进入关内,他们也无需这般冒险了。” “流民入关大约还要多长时间?” “根据斥候回报,大约还要数个时辰。” 沉思片刻,颜良断然道:“不能再拖了,分兵!你自领千人困住他们,吾领兵直扑伊阙关前,配合此前混入的细作攻入关内!” 副将凛然抱拳道:“诺!” 很快,两千人的队伍便完成了分割,颜良自引一千精骑向远离伊水的方向奔驰,意图避开孙慎的阻击部队,而副将则带着剩下的一千骑对河道边的军阵进行封锁,不时地射箭骚扰,以保证将出关的孙慎所部封锁在原地。 铁蹄带来的动荡早已惊动了关前的队伍,逃亡的百姓们大惊失色,或向着关隘两边的山峦四散而逃,或拼命向前拥挤,希望能离关隘近一些,也能更安全一些。少许烈性之人本待驻足,但在大量普通人的浪潮中也无能为力。 对于乱成一锅粥的流民队伍,颜良只是瞥了一眼,他又不是嗜杀之人,根本没兴趣理会这些庸碌的流民。对他而言,流民的意义就是帮他搞乱关前的秩序,以便他能攻破关隘。 地处龙门山与香山之间的伊阙关是雒阳的南大门,比起太谷关还要更重要几分,而这座雄关将要被他颜良以千骑拿下,念及此处,颜良更是兴奋,这足可以在青史留名!
第六百二十五张 伊阙初战(下)
三军无将,便是乱战。再是精锐的军队,庸碌之将和英明之将的区别还是显而易见的,更不用说三军无将之时。所谓蛇无头不行,没有将领统帅的军队只能各行其是,无法将成千上万人的力量凝聚在一起。 这也是颜良此时自信满满的原因,或许孙慎料到了袁绍会轻骑突进,但却没想到颜良还敢二次分兵,一千人冲击天下雄关,足见颜良的狂妄。 而这份狂妄,也将成就颜良今日的功绩。毕竟以袁绍侦得的情报来看,伊阙关只有孙慎一名主将,在他外出后,其他人根本无法统御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士卒。 高大的关门就在眼前,已可见惊慌失措的守关士卒在尽力地疏散流民,并冀望于在颜良赶到之前关上大门和收起吊桥。 颜良轻蔑的一笑,这时候才准备关门,未免太晚了些,将长槊横于胸前,取下背上的强弓,颜良弯弓搭箭,随着霹雳弦惊,长箭飞跃百余步的距离,射中了一名正在疏散流民的士卒,突如其来的攻击不仅杀死了这名士卒,也惊吓了他身边的流民和战友。 在细作的挑唆下,关门前的动乱愈发严重,眼见难以关门,不少士卒竟做鸟兽散。 “杀!” 负弓提槊,颜良纵马一越,撞倒了几名避让不及的流民后快速通过了吊桥,直直的冲着大门而去。身后的骑兵也紧随而来,伊阙关的大门仍然没有完全关上,似乎陷落已成定局。 “哗啦啦!” 一阵铁索晃动的声音响起,如晴天霹雳一般让颜良骤然变了脸色,回首一看,吊桥竟慢慢被拉了起来,还在桥上的数骑径直被扔了出去,泰半骑兵都没能突破吊桥。 抬头一看,方才还慌乱不已的守城士卒忽然变得井然有序,并且士气高昂,有条不紊的在布置防御,并用箭雨压制城下的骑兵。所幸关内守军确实不多,箭雨造成不了太大的杀伤。 此时颜良自然知道自己中计了,但他想不明白,主将在外,这些人的士气为何反倒更为高昂? 心中疑惑方生,便被城头上竖起的大旗解疑,颜良勃然色变,那高高飘扬的“汉魏”大旗让所有守城士卒欢呼雀跃,士气高昂。 魏国名义上仍然只是一个普通藩国,刘备要做的是世系迁移,而非以魏代汉,自然不会让麾下将领们竖起“魏”字旗。 而这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会用这面旗帜…… “魏王刘备!” 颜良钢牙紧咬,惊怒不已,本该回去雒阳的刘备竟然还藏在伊阙,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或许这份惊喜本来会留给袁绍,如今迫于形势不得不提前暴露,颜良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冲进去!活捉刘备!”颜良毕竟是久经战阵的沙场宿将,数息之间便下定决心,此时有进无退,唯有杀进关去,尝试捉住刘备,才有活命的希望。 哪怕身后只跟了数十骑,颜良依然骁勇,转眼便到了关门前。许是刘备也想着放他们进来,故而并没有紧闭关门。 冲进关内,便看到数十名士卒结盾枪阵挡在不远处,若是再行冲锋,恐怕转瞬便会被刺成蜂窝。颜良翻身下马,沿着旁边的台阶往城墙上狂奔,无视了远处的士卒。 城头上的守军早已察觉到他们的侵入,已有十余名士卒持刀寻来,为首两人持刀便向颜良斩去。却见颜良狞笑一声,以槊使棍,挑飞了二人手中的刀,随后如提童稚一般将两名大汉相继拎起,转身掷了下去,这可怕的怪力也震住了其他士卒,眼见颜良飞奔而来,竟不自觉的向后退去。 “挡我者死!”如魔神临世,颜良大步流星踏上城头,眼神紧盯着不远处高高飘扬的旗帜,以及旗帜下站着的那名面白无须,一身甲胄,却挡不住凛然气质的大耳之人。 颜良甚至连出声嘲讽的心情都没有,脚下速度更快了几分,将马槊扔在一旁,拔出腰间长刀便欲寻刘备一战。 护在刘备身边的士卒正待挺身而出,却见刘备轻轻摆手挥退他们,旋即拔出了腰间的宝剑。颜良这样的猛将,要么是以人海战术堆死,但显然会死很多人;要么就是以将斗将,由势均力敌乃至能够压制的人来斗将。 刘备不想让士卒做无谓的牺牲,而且对于这位杀上城墙的袁绍大将,刘备也见猎心喜,身居高位久了,久到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刘玄德亦是行伍出身。 “刘玄德,等不及来送死吗?”狂笑中的颜良横持长刀,狠狠斩向刘备。 “锵!” 刀剑相击,二人各退数步,颜良心下暗惊,这位当世最有权势的人力量也当真非同一般,硬生生的碰撞,颜良竟感到手臂微麻,险些握持不住刀柄。 转眼间便交手十余回合,颜良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而对面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 “可恨!”再一次碰撞,颜良又是连退数步,反观刘备,已是能够只小退两步。 “归顺朝廷,如何?”刘备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看颜良恢复,并进行劝降。 “做梦!”简单的两个字回敬,颜良怒气勃发,能在这时候还跟着袁绍,他的忠心自然毋庸置疑。哪怕今日要把这条命丢在这里,颜良也绝不会背弃袁绍。 刘备微微颔首,似是表示自己知道了,旋即踏前两步。他亦随王越修习剑术,一把长剑施展开来,可谓密不透风,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很快便把颜良死死压制住,又酣战了大约半盏茶时间,瞅住机会,刘备一剑刺入颜良的肩膀,伴随着一阵闷哼,颜良不退反进,竟持刀斩向刘备的脖子,俨然是准备以伤换命。 刘备身子一个后仰便避开了攻击,同时抬腿一脚将颜良狠狠踹了出去。 捂着肩膀上的伤口,颜良半跪在地,不住的喘着粗气,走下城头的台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包括跟随来的属下也都被一举擒获,再无逃脱的可能。 “刘玄德,好大的魄力!”颜良大笑一声,横刀于颈,激道:“但愿明公大军逼近之时,你刘玄德仍然敢在此处迎战!” 还不待刘备劝阻,颜良脖颈处血花绽放,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再无生息。
第六百二十六章 王对王(一)
“刘玄德在伊阙关?颜良将军败亡?” 许攸等人无不色变,袁绍却欣喜若狂,甚至没怎么注意到后一句话。 时至今日,他翻盘的可能已经几近于无,对于天下,袁绍已不存妄想,他只是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够和刘备堂堂正正战上一场。 因为雒阳八关的存在,在勤王之师到来前攻入雒阳的可能性极低,可如今刘备却来到了伊阙关前线,岂非天赐良机? “全军休整一夜,明日午时之前赶到伊阙关,生擒刘备,为颜良将军报仇!” 虽然惊喜,但袁绍此时也颇为冷静,刘备若想走,他现在肯定赶不上,若刘备不想走,那么早一日晚一日到伊阙关也没什么区别。 颜良的败亡已经说明了问题,朝廷显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如果仓促拔营行军,疲惫之师极有可能被人一鼓而下。 许攸舒了口气,此时的袁绍让他分外省心,若是此前袁绍便能这般冷静果决,而不是事事犹疑,又岂会有今日之惨状? 依着许攸的性子,当初便该将庐江那姓陆的老东西拿下,先让扬州一统。可袁绍却顾忌自家名声,认为五世三公的袁氏不可不教而诛,和老狐狸玩起了耐心战,寄望于陆康先动手。 当时便把许攸气的不轻,袁氏的名声早就被袁公路败了个精光,在这大争之世,既然已经走了逆之道,就别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二者不可兼得,倒不如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心逐利为上。 可惜袁绍醒悟的太晚了…… 许攸有些遗憾,但还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附议道:“明公英明,颜良将军勇冠三军,都败亡阵前,足见伊阙关已是早有准备。按照估计,禁军大约还有一日左右便能到前线,吾等时间不多了,待到了关前,当不惜一切代价,抢占先机!” …… 而此时的伊阙关上,孙慎又在苦劝刘备回雒阳,本就处于劣势,本该保护的王又出现在前线,这让作为前线主将的孙慎颇为煎熬。 万一刘备有个三长两短,孙慎感觉自己死一万次都无法弥补。 然而执拗的魏王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莫说孙慎,就是李明远荀公达在此,能做的恐怕也只有把他打昏带回去。 “优游不必多虑,当年黄巾大乱,孤与云长、益德于涿郡募兵,随邹校尉南征北讨,岂不比今日凶险?伊阙乃天下雄关,若在此关都阻不住袁本初,那回到雒阳也不过是坐以待毙。” 孙慎急的快跳脚了,急声道:“大王!莫非大王信不过末将?箭矢无眼,刀剑凶险,大王在这多呆一日,便多一成危险。此前大王是为了打袁本初一个出其不意,又瞒过了末将,倒也罢了。如今袁绍必然已经知道大王在此,危险不可同日而语。大王身系天下之重,如何能在此冒险?” “既身系天下之重,自亦当为天下之先。”刘备敛起笑容,肃然道:“优游,你我相识数年,当知刘玄德非是贪生怕死之人,亦非逞强斗狠之人。可这一战,孤不得不来。河南兵力空虚,两关虽能久战,压力非小。优游,如今的河南只有孤可以带给将士们希望与士气。 若孤不在此处,在袁本初大军压力之下,伊阙真的很难撑到禁军来援。并非是小觑优游用兵之能,而是王对王,舍孤之外,如今河南无人能够与袁本初相抗。” 孙慎一时语塞,刘备所言倒也非虚,战事并不容易,一个颜良就险些让他崩了盘,就算如今百姓都已入关,关隘之险可以充分利用,他也没有底气去面对袁绍的主力。 让刘备回雒阳,更多的是为了给刘备继续往北撤退的缓冲时间。 就算袁本初逼得迁都又如何?打下河南又如何?天下仍在刘备掌控之中,最多就是对各地牧守的掌控力会有所削弱,但也绝不可能让袁绍翻盘。 “孤不可能再逃了!”刘备淡淡的道:“不管是明远的目标,还是孤的志向,都需要朝廷有着绝对的威权。大汉的威严在这几年中已经几近破碎,孤与众卿缝缝补补才有今日,若是再次逃出雒阳,中兴汉统就成了笑话! 倒不如在这伊阙战上一场,只要再拖一天一夜,禁军主力必定能够赶到,届时便是稳如泰山,静待各地勤王之师即可。” “大王,李相尝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明远亦曾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优游,孤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便是袁本初大将颜良,亦非孤敌手,若孤走了,优游难道要去迎战文丑等辈?” 刘备的笑容有些促狭,孙慎狠狠噎了一下,这话没法接,他颇有自知之明,绝非文丑敌手。斗将难胜,士气自然不会高,守关也就更难。 刘备拍了拍孙慎的肩膀,哈哈笑道:“优游且宽心,孤又不是准备冲出关去与那袁本初决一死战,只是有孤在此,终究多一分保险,也能激励将士们安心。这大争之世,人皆死战,孤何独例外?袁本初既然有亲上战场之行,孤自然也愿意奉陪。” “这才是根本理由吧……” 刘备大手一挥:“这不重要,孤要让伊阙关的将士们都知道,刘玄德与他们同在。惟其如此,他们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明远曾经说过,一支有信仰的部队才是真正强大的部队,孤不能让将士们带着迷茫去迎战强敌。” “……”孙慎默然半晌,喟然道:“罢了,末将也无力阻止大王,只是希望大王能够保重己身,若事不可为,请先行离去,有禁军在,即便失了伊阙关,也能在雒阳护住天子、大王与重臣们的安全。伊阙关的将士们,愿为大王而战。” “错!”刘备摇头道:“他们不仅是为孤而战,也是为他们的父母妻儿而战,是为了大汉的万世太平而战,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而战!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而孤与他们同在。”
第六百二十七章 王对王(二)
高高飘扬的旗帜深深刺痛了袁绍的心。他自认为从没有小觑过刘备,也一直担心刘备会成为曹操的左膀右臂,对他的大业形成威胁。 但在几年前,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争夺天下,并战而胜之的人,不是何进、袁术、曹操,而是那个刘玄德。 再怎么看得起刘备,出身豪门的袁绍也不认为刘备有与他们同台竞争的可能。这并非能力的差距,而是来自先天的不足。袁家四世三公,桃李满天下,堪称第一高门;曹家世代受君王恩宠,曹腾也遗泽不少高官显贵,虽不是正统世宦高门,但也不可小觑,算是新兴贵戚。 而何进有个好妹妹,再加上何进那不差的手腕能力,周旋于宦官、士人之间,早早积累了庞大的势力。 比起这三者,在天下大乱的前夕,刘备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得几乎不值一提。 可谁能想到,北芒之乱,李澈能够拿下救驾的首功;本以为是放逐的赵国相,结果却让他借刘虞和卢植的势,先后两次打击黑山贼,威震河朔;刘表和公孙瓒争斗,结果便宜了渔翁得利的刘备。几年间纵横捭阖,成就了不世功业,简直恍如光武在世。 虽然不少人暗自比较下,认为刘备比起光武帝起兵三年而称帝的恢弘伟业还差了不少,但袁绍却认为这两者并无差距,细较之下,刘备或许武功有所不及,但政治方面还要胜过一筹。 刘秀十二年天下平定,以刘备如今的势力来看,恐怕再过两年,便可天下归一。 当然,刘备的境遇与刘秀有所不同,或许要感谢汉灵帝,最难啃的益州是刘姓宗亲割据,偏远的陇右一直在与盖勋对峙,还是两强并列,若光武帝当年是这般情形,八年定天下也不是什么问题。 而他袁绍,此时偏偏成为了这位再世光武登顶的台阶之一,后世论及这个时代,袁本初或许便如当年的公孙述等辈一般,是冥顽不灵的逆臣。 “公孙述坐困蜀地,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被阖族尽诛,为天下笑!吾绝不会重蹈覆辙!纵败,也要轰轰烈烈的与刘玄德战上一场,使天下知,乃天亡袁绍,非是人力能为!” 袁绍猛的策马出列,持剑直指城头,高声道:“汝南袁本初在此!故人何不现身一唔?” 风卷沙尘,旗帜烈烈作响,换上九毓冕冠华服的刘备立于城头,拱手道:“昔年一别,匆匆数年,本初兄别来无恙?” “吾自是无恙,听闻孟德已故,不胜伤悲。故而今日来此,与故友一叙旧情,以解心忧。” “孟德兄心有凌云志,与我汉家水火不容,孤自是留他不得。不知本初兄今日是否为归顺汉家,助力天下归一而来?” “周德见衰,故有五霸相继而起,七雄并世而争,始皇帝秉承天命,东灭六国,天下归秦,列国西向而拜。 二世昏聩,秦失其鹿,群雄共逐,项王妇人之仁,贪鄙好杀,高皇帝仁厚而爱民,乃有汉家三百余年。 如今汉室昏庸,宠信阉宦,上不能令贤臣列朝,下不能安亿兆黎庶,天下纷乱,民不聊生。我袁氏四世三公,受天下景仰,自当承天下之重!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此为昏聩之主,不当事之。汉德有衰,我袁氏自当承继天命!” 袁绍脸上神光凛然,剑指刘备,昂然而有神,这便是他心中之言,此番辩论,也正是为了鼓舞士卒士气,最好也能削弱对面守军的士气。 默然半晌,刘备脸上竟露出一丝讥笑,一挥袍袖,昂然道:“孤本以汝为故友,不欲以恶言相向,而汝这般厚颜,辱及汉室,孤身为当朝摄政,自不能视而不见! 孤且问你,袁氏四世三公,是否受汉禄恩重,是否受君恩深重?” 袁绍不屑地一笑:“汉禄为天下禄,君恩不及天下大义!” “一派胡言!汝巧言诡辩,当真令袁氏历代先祖蒙羞!子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为人臣,当以正道匡扶天子,使天下正道得行。 而汝叔父袁隗,身为社稷重臣,不思为天下除奸灭恶,匡正天子,反倒与阉竖同流合污!纵天子受蒙蔽深矣,不可匡扶,袁隗也当效慈明公等贤哲,泛舟江海,以待来日光复正道。堂堂汝南袁氏,高门仕宦,竟与中常侍攀亲结故,此举难道便是袁氏高堂卧雪,安贫乐道之真意?” “刘玄德,你!” “汝弟袁术,于国家危难之际兴兵作乱,劫持天子,废立篡权,杀戮大臣,鱼肉百姓,如此难道便是袁氏四世三公、匡正天下之顺行?” “汝劫持先帝出京,于南阳另立朝廷,挟天子而令诸侯,剿灭异己、打压清良,如此难道便是袁氏顺天应命,收揽人心之壮举?” 袁绍目眦欲裂,大喝道:“袁术悖逆,已然伏诛。而吾所为,正是为弥补袁术之逆行!吾所为,乃匡扶正统!” “郊祀黄帝,此乃国之大典,先帝昭告上天,言汝恶行。汝狗急跳墙,弑君夺权,如此,难道便是你袁本初匡扶正统、正本清源之大义?” 袁绍怒道:“天子非吾所害!乃陈王所为!刘玄德,你包庇弑君逆贼,其罪当诛!” “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陈王指天为誓,誓言若害先帝,愿身受万箭穿心而死。袁本初,你若是当真清白,可敢立誓?” “有何不敢?”袁绍立时并指指天,发誓道:“汝南袁本初于此上禀五帝,吾并无弑君逆行,此人神共鉴,若言有虚,愿身受万箭穿心而死,不得寸土安身!” 刘备挑了挑眉,想了想,嗤笑道:“不,陈王还加了一条。袁本初,你可敢发誓,若包庇了弑君逆贼,则同此誓下场?” 袁绍勃然色变,迷信谶纬之言的东汉人民可没办法不把誓言当回事,只是眼见身后将士竟出现动摇之色,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若吾有包庇弑君逆贼,愿受万箭穿心而亡,死后不得寸土安身!”
第六百二十八章 王对王(三)
嘴皮子功夫只是为胜利的天平增加一些砝码,但还不足以决定战事的胜负。毕竟不管是刘备还是袁绍,都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远不至于像王司徒一般被几句话“斩于马下”。 不管信不信,但当袁绍在阵前发下如此毒誓之后,他身后的士卒们无疑是自信了不少,抬头挺胸,战意盎然。刘备摸了摸颔下,饶有兴致的道:“不愧是本初兄,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般话来,有趣。既然本初兄认为孤包庇弑君逆贼,那便试试吧,就在这伊阙关,看看你我二人究竟是谁会被万箭穿心。” 伊水之阙,虽然伊阙关还称不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一般情况下吗,即便是十倍之军势攻打,短时间内也不足以撼动关隘,否则伊阙关也配不上雒阳南大门的称号。 在这两山之间的关隘面前,哪怕你有数万大军,也只能用添油战术不断前压,寄希望于在长时间的战斗中逼迫对方出现失误,或是在精神上彻底压垮对面。 人类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盾是强于矛的,哪怕是后世火炮普及后的战争,在面对一些坚固的要塞时,往往也只能选择困死或是绕过。 时间才是这些要塞最大的敌人。 而袁绍此时最缺的就是时间。 如同战略游戏一般,一波流的战术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性战果,运营良好的敌军会源源不断的增援,以耗死后继乏力的行险者。 赌国运,永远不是智者的选择。只是袁绍此时也没寄希望于这次行险能绝地翻盘,他现在只想拿下刘备,至不济也要逼得刘备逃走,如此便可昭告天下,他袁本初不输于刘玄德。 而这一目标自不可对人言,若是让麾下将校知道自家主公只是为了争口气而来,刚刚提振的士气恐怕转眼间就会烟消云散。 “一日之内,雒阳禁军便会赶到,不出五日,各方援军也会抵达,届时我等恐怕想走都难了啊,还望明公早做打算。” 郭图此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战事这般不利,当时便该请命留守南阳,如今颜良战死,刘备亲临伊阙关镇守,在郭图看来,要想在一天内破关简直是痴人说梦。 等到四方勤王之师赶到,袁绍唯有败亡一途。 袁绍瞥了眼郭图,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淡淡的道:“何必担心,只要将士效死,诸君奋力,一日之内攻破伊阙关又有何难?届时破关而入,还能打禁军一个措手不及,雒阳如同探囊取物。只要刘玄德和天子都落到我们手中,自有野心之人会改换门庭。” 郭图扯了扯嘴角,他比下面那些人更清楚情况,在他看来,袁绍这话简直是笑话。由于四处用兵的拖累,以及禁军护都的惯例,导致雒阳八关并没有大兵镇守,伊阙关还是收拢了四方聚集来的散兵游勇才有四千人左右,看起来却是不足以与袁绍大军抗衡。 但作为雒阳门户之一,伊阙关除了人,什么都不缺。粮草充盈,兵甲齐备,就连守城的大型武器设备都有不少,这样的险塞要塞,还想一天内攻破? 熟知袁绍性格的郭图立时便发现了其中的反常之处,但袁绍那隐隐带着威胁的眼神让他自觉地闭上了嘴。若非袁绍还念着旧情,此前丢掉九江的大错就足以让他被枭首示众了。 见郭图闭嘴,袁绍也就收回了眼神,继续观察眼前的战事。击败刘备已经成了他此时的执念,若郭图再不知好歹,他也不介意新账旧账一起算。 惨烈的战事已然打响,这是一场有进无退之战,对于双方来说,都没有退后的路,唯有向前拼杀,鲜血顺着城墙缓缓下淌,一具又一具尸骸坠落城下,而上位者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惨剧,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 文丑很不喜欢颜良,一直不喜欢,他们二人就是袁绍军事方面的左膀右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也常有人把他们放在一起做个比较,而在很多人看来,身先士卒、勇猛无双的颜良将军是胜过文丑将军的。 颜良死了,还是因为他最引以为傲的勇武和冲劲而死。文丑很想笑,如果是他的话,绝不会这般贸然的落入刘备的陷阱中,也不会妄想在那般布置下还能拿下刘备。 可他笑不出来,那个和他争夺袁绍门下第一将领名号的人没了,那个次次身先士卒,敢打敢拼的勇将没了,再也没人会和他一起在阵前叫骂,骂着骂着两人还能对骂起来。 提起手中的长剑,文丑看向站在城楼,仿佛能看到俯瞰战场的魏王。很少有人知道,文丑将军的武力并不下于颜良将军,只是比起颜良的鲁莽,文丑更相信人多力量大。个人的勇武不足以改变战场的态势。 但今日,文丑想试试颜良的战法,往昔两人都是屡战屡胜,昨日颜良败了一场,连命都丢了,若是论起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人对个人勇武嗤之以鼻。 而文丑要做的,就是让九泉下的颜良看看,哪怕是他最擅长的战法,文丑也会比他更强。刘备能杀了强弩之末的颜良,不知能不能与他文丑一战? 一跃,跨过了云车与城墙之间的间隙,大步流星的文丑径直往方才认定的城楼而去,那是极有目的性的战法,他相信刘备会在那里看着战场,也等着他。 孙慎躬身道:“大王,还请暂避,以防敌将冲撞了大王。” 刘备呵呵一笑:“他若能走到孤的面前,这伊阙关的防御也可谓是漏洞百出了,再无防守的必要。” 孙慎一惊,连忙道:“末将这就去布置,定会在城楼下截杀此獠!” “此人想必就是袁本初麾下大将文丑,与之前自尽的颜良齐名,不可小觑。优游,搏杀非你所长,勿要逞一时之勇,还是让孤来吧。” 孙慎坚定地摇摇头:“大王万金之躯,若让大王面对此贼,是末将之罪过!请大王稍待,末将去去便来!” 言罢,转身便走,刘备本待再拦,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稍稍过了一会儿后踱步跟了上去。
第六百二十九章 王对王(四)
对于文丑的举动,城外的袁绍并不知情,迫于伊阙关上的强弩威胁,袁绍的指挥处距离前线颇有一段距离,毕竟强弩在战场上的威胁早已得到证实,中原汉族内战,非斗将型将帅都会尽量避开前线,也只有还未开化的异族才会自逞武勇,然后被弩箭把主帅射个对穿,输掉战争。 文丑倒也并非一心逞勇斗狠,对于这场攻城战来说,要想达成袁绍的目的,尽快破关,常规的攻城之法定然是做不到的,非得是另辟蹊径。而眼前最佳捷径,自然是擒下这位敢冒险来到前线鼓舞士气的魏王。 若是能将刘备掌握在手中,莫说攻破伊阙关,便是直捣雒阳,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听溃兵提起过刘备武勇非凡,硬碰硬击败了颜良。但文丑自认虽然战阵搏杀不及颜良,但这种斗将的战法,他比起颜良还要更强。 文丑的心态极好,稳步向着刘备所在的方向推进,就算走不到刘备面前,能吸引来大批守军,也算是为攻城的士卒提供帮助。 一剑刺出,预想中的血花四溅并没有出现,斜刺里一把长刀伸了过来,刀剑相击,铿锵有力的金属碰撞声让文丑顿时一凛。全身玄甲护身的孙慎提着长刀格挡开文丑的攻击后,顺势一刀劈下,凌厉的招式带起一阵破空声,让人毫不怀疑若是砍实了,文丑的脑袋会连头盔一起被切开。 然而文丑只是轻蔑地一笑,手中长剑带着一丝巧劲,向上斜挑,势大力沉的刀刃立时被拨偏了方向,孙慎更是险些脱手。而文丑则顺势一刺,长剑异常精准地自铠甲的缝隙中入肩,抽出,带出鲜红的血液。 这便是精擅斗将搏杀的大将可怕之处,将领大多有着坚固的铠甲保护,足以抵挡一般的刀砍剑刺,一般情况下只能依靠透过铠甲的劲力造成杀伤,或是攻击保护不太到位的脖颈。 少有人能如同文丑一般,随意一剑便精准的刺入了铠甲的缝隙中,也只有文丑这般精湛的武艺,才敢在战场上使用剑作为武器。毕竟比起刀刃和其他重型兵器的势大力沉,剑显得颇为“柔弱”,虽然具有灵活的特点,但在战场上,不能破防的灵活并没有什么用。 肩上传来的剧痛让孙慎晃了晃身子,自从做了刘备的亲卫统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搏杀过了。武勇本非他所长,又面对文丑这般强大的斗将,一时不查便着了道。 “结阵,围杀!”意识到单打独斗不可能取胜,孙慎立时下令让自己直属的精锐侍卫布阵围杀文丑,就在文丑大开杀戒的这段时间里,此处的城墙防御已经出现了一丝漏洞,若非孙慎及时派人补上,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念及此处,孙慎更是不敢放任文丑继续在城墙上活动,不说对刘备的威胁,对士气的打击也太大了。 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逼近的数名士卒,文丑有些头疼,若是颜良还在,自是不惧围杀。可他的战法与颜良大相径庭,很不适合面对这样复数还结阵的敌人。 试探性地踏前一步刺出,顿时被数把兵刃截住,若非见机得快,收手及时,恐怕立时便会被绞住兵刃,成为砧板上的肉。 稍稍往后退两步,文丑打量了一番四周,在围杀阵困过来之前,猛然冲向城墙边,顺手一剑刺死了一名汉军,翻身一跃跳下城墙。 战阵稳步推进到城墙边,两名士卒在城墙边探出脑袋准备细细观察,然而甫一探出,立时大惊失色,还不待出声提醒,吊挂在城墙边的文丑一跃而起,一剑结果了一名士卒,顺势一提,如提鸡崽一般把另一人提起,顺手丢下了城墙。 凭借着急智,文丑成功打破了孙慎的侍卫对他的围杀,失去了两名成员,原本密不透风的围杀阵型立时有了破绽,反倒是让文丑渐渐逼退,开始疲于招架。 “倒也不过如此,尔等究竟是使了什么鬼蜮伎俩,才害死了颜良?”文丑长笑一声,一剑刺出,逼迫战阵诸人回援,然而却是虚招,反手变刺为斩,径直卸掉了一名士卒的左臂,至此,战阵已经彻底瓦解,剩余的几人再难组成能够与他抗衡的阵势。 孙慎紧咬钢牙,眼眶涨红,并非毫无办法,只是若为了文丑动用预备队,极有可能给守城带来不可测的风险,可大王的安危显然更加重要。 思虑再三,眼见得又是一人被文丑刺穿脖颈,孙慎咬咬牙准备下令再调预备队前来。 “退下,让孤来会会他。” 不容质疑的命令声响起,已经换上戎装战甲的刘备大踏步走了过来,面对文丑这等强敌,若还穿着华服,无疑是送死般托大,但刘备也没想到,只是换个衣服的时间,孙慎效仿韩浩所训练的贴身侍卫便折损数人。 孙慎勃然色变,大呼一声:“大王不可!”却是准备劝阻。 刘备淡然道:“孤说过,孤与将士们同在,并非只是口头说说,优游,带人驰援薄弱点,这里便交给孤。” 孙慎咬了咬牙,但见刘备坚持,终究只能吩咐属下驰援各贫困薄弱点,但自己却怎么都不肯离去,刘备想了想,也只能由着他了。 “魏王?”文丑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番戎装的刘备,与之前在城下抬头看到的那名华服王爵完全不同的观感,也不似一般将领,倒是更像游侠儿的气质。 “可是文丑将军?” “正是末将,听闻魏王勇冠当世,连颜良将军都折损在魏王手中。末将不信,特来讨教。” 刘备淡然道:“既如此,那便战!” 没有太多的客套废话,文丑提剑直取刘备,虚虚实实的剑招此前无往而不利,但此次却遇到了敌手,刘备精准预判到了剑招的变化,一剑挑起,不仅挑开了对面的剑,巨大的力量还让文丑退了两步。 “魏王,当真勇武!”文丑大笑一声,虽被击退,却未见丝毫异色,转眼便再次欺身上前,一身精妙剑术施展开来,一时竟与刘备打了个旗鼓相当。
第六百三十章 王对王(五)
文丑愈战愈惊,本以为养尊处优的魏王能拿下颜良,只是靠着士卒消耗了颜良的体力,不过趁人之危罢了。如今看来,这种一对一的搏杀,颜良恐怕还真的胜不过刘备。 只是照这般打下去,文丑自认为是能获胜的,即便这位魏王看起来底子很好,经年锦衣玉食也并没有荒废武艺,但其身份毕竟已与往年不同,搏杀之时本该无所不用其极,并无拘束,但刘备施展有些动作往往会迟疑片刻,如果他处于优势倒也无妨,压倒性的剑术足以让对方疲于招架。 可如今双方几乎势均力敌,那么这片刻的迟疑便足以影响胜负的天平。 一缕血花在刘备右肩上绽放,若非回护的及时,文丑手中的剑恐怕会将刘备的肩膀刺个对穿。 “大王!”掠阵的孙慎勃然色变,挥刀便上,挡住了正欲乘势追击的文丑,只是差距太大,没两个回合便被文丑一剑刺入右大腿,瘫倒在地。 “锵!”势在必得的一剑被斜刺里的剑锋刺开,从生死边缘走回来的孙慎眼中凶光一闪,竟不退反进,一刀斩向文丑的脚踝。 面对夹击,文丑冷哼一声,抬脚,踩下,巨大的力量竟将刀刃牢牢固定在地上,任凭孙慎如何发力,都不能动摇分毫。而手上功夫也没有丝毫松懈,一剑刺向刘备面颊,逼得刘备只能连退数步避开锋芒。 逼退刘备后,文丑手中剑尖向下,直直对着孙慎的背上刺去,生死关头,孙慎只得松手放开武器,忍痛一个驴打滚躲开了致命的一刺。 往来数个回合,文丑便以一己之力击伤了刘备二人,这搏杀的技艺比之颜良着实强了太多。 孙慎咬了咬牙,似文丑这般角色,最是惧怕数十人精锐的围杀,偏偏如今的伊阙关最缺的就是兵力,又没有足以与之抗衡的斗将。 “大王,暂避锋……” 本想劝刘备先撤,文丑的举动却让孙慎瞳孔猛的一缩,他并未追击二人,而是将目标转向城墙边的守军,轻松突破开围困他的士卒,随后连刺两剑,将两名正在城墙边抵御袁军的汉军士卒刺死当场。 文丑扭过头笑了笑,避开袭来的武器,嘲讽道:“吾也不必与尔等纠缠,若尔等不战,吾杀光守军便是,待到大军入关,且看尔等又能逃往何处?” “来战。”还不待孙慎开口,刘备忽的说道,嗓音颇为低沉。 文丑呵呵道:“右臂无力,魏王殿下要如何与吾一战?” 方才刺入右肩的一剑虽未穿透太多,但也影响到了刘备的出剑力度和准度,处于这种在生死边缘游走的战斗中,这样的伤势已经足以影响胜负,也无怪文丑嘲笑了。 刘备嘴角微微勾起,竟将剑换在了左手,呵呵道:“孤往日是使双剑的,左手虽有些生疏了,但也不是不能用。” 文丑微微皱眉,眼前的刘备似乎换了个人一般,原先魏王的气势几乎消弭无踪,脸上的笑容竟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站姿也不再讲究,而是颇为随性轻佻。 “优游,你去主持守城,这里由孤来解决。” 孙慎本待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恍惚间仿佛见到了数年前那个刘备,重重点头道:“请大王放心,末将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关隘陷落!” “好了,接下来便是如文丑将军所愿的战斗了,涿郡刘备,请赐教!” 话音方落,刘备猛的前冲,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刺文丑,挡住攻击的文丑手臂隐隐有些发麻,这才相信刘备所言非虚,他确实会用双剑,而由于某些因素,使左手剑的刘备竟比方才右手剑还要来的顺畅,一些严重不符合身份的动作都被刘备行云流水般使出,相较之下,倒是文丑有些放不开了。 后跳躲开一记撩阴剑,顾不得发寒的下半身,文丑连忙抬腿,挡住了刘备的侧踢,这位魏王的动作仿佛市井无赖打斗一般,但也没有放弃精妙的剑术,而是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与剑术完美融合,穿插于其中,让人防不胜防。 退到安全距离稍稍喘息,文丑喘着气讥讽道:“堂堂魏王,竟如此下作!” 刘备笑吟吟的道:“魏王比杀人剑,胜不过文丑将军。但涿郡游侠刘玄德却可以。” “狂妄!”文丑面泛怒意,只觉得刘备是在戏耍于他,仗剑直取,誓要取下刘备首级。 “文丑将军武艺确实精湛,只是依孤之见,于战阵之上,或许本初兄会更加青睐于颜良将军。匠气太重的剑客,可不适合战场啊。” 激烈的搏杀中,刘备竟还能抽出空隙嘲讽,文丑一剑逼退刘备,冷笑道:“魏王大言不惭,可否先看看自己肩上的伤口?”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并不动怒,笑道:“文丑将军胜过了魏王刘备,这是事实。将要败给游侠刘备,这也是事实。” “不可能发生,算什么事实!”文丑低吼一声,双手握住剑柄,对准刘备斜斜的斩了下去。 避开双手斩下的巨力,刘备继续道:“心慌意乱,心浮气躁,文丑将军,你败局已定。” 话音未落,刘备一剑划过文丑面颊,带起了几滴血珠,趁文丑回护面颊时,刘备一记撩阴腿正中靶心,文丑立时觉得一阵剧痛传来,身子不由自主的躬起来,刘备自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踏前一步,一剑对着文丑脖颈狠狠刺下,趁他病,要他命! “铛!”凭借着出色的战斗直觉和战斗经验,文丑下意识的忍痛抬剑回护上方,刘备的剑尖正好刺在文丑的剑身上,还激起了火花。 眼见一击无功,刘备上前一脚正中文丑面颊,把他整个人都踹翻在地,头盔飞了出去,方才勉力举起的剑也撒手扔在了地上,刚刚还神气得不可一世,如今却命在旦夕。 “文丑将军,事实还是发生了啊。”一句感慨之后,刘备也不手软,甚至不等文丑回话,一剑斩下,径直让文丑身首分离。
第六百三十一章 王对王(六)
至此,这场险象环生的武斗落下帷幕,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斩杀了两名登城的袁军,鼓舞了一波士气后,刘备寻了个僻静处,一屁股坐在地上,全无魏王的形象。 文丑战死,对于攻城的袁军而言无疑是极大的震慑,一传十十传百,袁军的攻势也出现了些许迟滞,倒是给守军喘息之机。 包扎过伤口的孙慎大步走了过来,帮脱力的刘备包扎伤口,泣声道:“是末将无能,累及大王亲临战阵。大王身负创伤,末将万死难赎其罪!” 刘备笑了笑,道:“优游不必如此,倒多亏了这两场战斗,孤认清了一些事情,也认清了自己。这经年以来,名利遮眼,官爵缚身,不得自在。 孤当年为涿郡一游侠儿,虽有伯圭兄多加帮衬,但也是凭借手中三尺青锋杀出来的威望。自讨伐黄巾以来,生死之间也算有所经历,自从有了高官显爵,倒是愈发惜命,长此以往难免性情大变,今日方知我是我,纵使受伤,也算值得。” 回想起当年纵横河朔的快意,刘备不免叹了口气。若说后悔走上这一条路,难免矫情,毕竟官爵大小、兴复汉室对他来说还是有意义的,不至于悔为“魏王”。 只是比起当年,自己如今带的面具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关张二人被外放,李澈入关中以后,缺少能够平等交流的对象,刘备也变得愈发高高在上。 见孙慎还是一脸自责,刘备吩咐道:“好了,大概包扎一下,你且去守城。虽然因为文丑战死,袁军有所混乱。但袁本初非等闲人,想必很快就能解决混乱,莫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 “文丑将军战死了?”中军的袁绍一怔,他给文丑下的命令是保持对伊阙关的压力,尽量用人海战术兑子,消耗掉伊阙关有生力量。 却没想到文丑会擅自行事,身先士卒地攻城,试图拿下刘备,以此终结战争。 即便袁绍已经渐渐陷入疯狂,有些分不清问题主次,但颜良文丑相继战死的严重性他还是清楚的,失去两员大将,对于他而言无疑是有着巨大的影响。 心狠狠抽了一下,袁绍有些茫然,颜良文丑都没了,谁还能主持战局,带领士卒冲上伊阙关?前线的攻势肉眼可见的变缓,主将战死的影响着实太大。 “是了,到这个时候了……”袁绍从恍惚出神中惊醒,大笑道:“这正是‘王对王’的决胜时刻,颜良文丑将军相继战死,那就只能靠我们来战斗,吾当身先士卒,亲率中军登城作战!” 郭图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冒了出来,袁绍要前移中军,他们这些谋臣幕僚自然不可能留在原地。然而伊阙关上那乌黑发亮的劲弩时刻提醒着郭图,若再近一些,极有可能被一箭点杀。 许攸倒是一脸无所谓,淡淡的道:“看来明公决心已定,只是此举不成功便成仁,后路可有打算?” “吾已传信宛城,若吾战败,元图与友若可携吾家眷归降,刘玄德非是迁怒之人,终归会给我袁氏留下一条血脉,至于他们能否再现袁氏辉煌,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郭图心里破口大骂,既然允许逄纪和荀谌归降,那为何还要带着他们上前线?逄纪和荀谌能活,他郭图和许攸就得陪着袁本初去死? 而许攸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耸耸肩道:“明公安排的很周到。” “子远不怨吾带你入死地?” “有何可怨之处?”许攸大笑道:“在下两谋废立,一次弑君,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一旦落入朝廷手中,必然会被明正典刑。若明公面对的是他人,在下此时说不定已经弃明公而去。但对面偏偏是那位魏王,他又偏偏姓刘,哪怕那位魏王再怎么大度,也决然容不得一名弑君逆贼。左右都是一个死,倒不如与明公一起拼上一把。” 袁绍也失笑道:“倒也忘了,若真论罪行,你许子远才是天字第一号反贼。你当年在冀州和王芬谋划废立先灵帝之时,吾可还是大汉忠良啊。” 郭图听得冷汗涔涔,怨言更重,这两人自知绝无幸理,可他郭公则总还有求生之路,毕竟真论起来,他也算是把九江“送”给了赵云,是有功劳的。 许攸瞥了眼脸色青红交加的郭图,暗暗冷哼了一声,俄而笑道:“我等自知必死,才随明公赴死。公则兄虽有生路,却愿随明公赴死,此谓之忠义,明公当大加褒奖!” 郭图险些生生喷出一口老血,许攸这阴阳怪气的本事当真让人发恼,只是如今他和许攸之间的地位存在根本性差距,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径直怼回去。 袁绍仿佛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矛盾一般,笑道:“子远所言甚是,公则忠义无双,堪称国士,待到攻下雒阳,吾定不吝高官显爵!” “……明公抬爱,子远兄谬赞了。在下先前丢失九江,罪莫大焉,明公宽宏大量,恕在下死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今日愿随明公登伊阙,擒刘备!” 郭图一脸强笑,但嘴巴上的功夫却没落下,话说的极其好听,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恐怕还真会认为郭公则是忠义无双、舍生忘死的义士。 袁绍也一脸感动,一把拉住郭图的胳膊,连声道:“吾先前尚有所顾虑,亦惧刀兵凶险。今见公则与子远志气,不胜惭愧!有公则在侧,吾再不虑其他,如公则所言,我等当登伊阙,擒刘备,为天子清君侧!” 说着,袁绍便拉着郭图上了战车,两人把臂同乘,一人笑意盈盈,一人面色涨红,直向着伊阙关的方向而去。 身后的许攸摇了摇头,叹道:“若是以前的明公,自不会拿你如何。可如今的明公为了大业连自己都置之度外,又岂会原谅你的大罪?” 言罢,许攸面色平静地翻身上马,仰头看了看天空,忽的笑道:“许子远一生倒也够了,谋废天子,弑杀君王,千古之下,几人能为?驾!”
第六百三十二章 终战(一)
所谓身先士卒,自然只是口头说说罢了,袁绍本人虽然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但也就是正常大汉士人的战斗力水平。等闲三五个人尚能胜过,若是投身战阵,那随时都有性命之危。 一军主帅若是再陷落战阵,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虽未参与攻城,但即便只是大旗前移,出现在阵前,也给有所迟滞的攻势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文丑败亡的影响或许仍然存在,但主帅亲临前线的鼓励在这一时刻盖过了一切负面情绪。 袁军再次如同不竭的浪潮一般向着伊阙关汹涌奔腾,由于袁绍的快速进军影响,导致大量的攻城设备还未运到前线,少量的轻型云车搭配简易云梯就成了袁军攀登城墙的唯一方法,汉军只能依靠想办法对云车进行破坏,尴尬的是,轻型云车不及伊阙关城墙高耸,在靠近城墙后,反倒是进入了床弩的射界死角。 好在简易的云梯并没有云车那般坚固,也不怎么抗火烧,汉军便将主要攻击目标集中在云梯上,想方设法阻止袁军登城。 刘备撑着虚弱疲惫的身体在城墙上巡视,给守军士卒带来强大的鼓舞,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城下的“袁”字大旗,仿佛隔着数十丈也能看清那位最后的敌人。 “本初兄,当真将孤逼入绝境了……” 一圈巡视完后,刘备寻了一僻静之处稍稍歇息,孙慎又苦劝道:“大王万金之躯,何必在此冒险?虽然末将不想长敌军志气灭自己威风,可兵力差距太大,当真已是无力回天。末将所能为者,便是为大王尽力拖延时间,在雒阳整合禁军防御,届时四方勤王之师一至,袁贼必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最后,孙慎又单膝跪下,泣声恳求,刘备摇摇头道:“孤若不在此处,尔等才是无丝毫生机。根据后方军情报告,援军不久便至,孤也未求他们,但他们想必也知道,此时别无选择。” 孙慎心念电转,惊呼道:“家兵?” 大地主私人武装,是古代社会特色,尤以汉代这萌芽期地主社会为最,毕竟尚无后世的种种规范,大地主们正处于无序的原始积累中,只要不涉及造反红线,一般情况下没人会跟他们计较。 河南作为天子脚下,家兵不比他处猖獗,若是在他州,大姓有千余门客也属寻常,可在河南,即便是高门士族,世宦两千石,也不敢太过猖狂。 即便如此,作为大量贵戚豪门盘踞之地,家兵整合起来也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数目。而且不比禁军调动要准备周全,这些家兵可以说拉到阵上便能作战。 毕竟禁军不可败,雒阳不可失,而家兵哪怕是损伤殆尽也无甚大碍。 只是在此之前,孙慎从没想过这支武装力量,毕竟官制改革让刘备和百官关系紧张,孙慎也知道刘备和李澈的目标,自不会提议让刘备低头。 可那是他一人赴死之时,如今刘备也留在伊阙关,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刘备被俘被杀的严重后果,其他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 “可大王为何会……”孙慎欲言又止,若要动用那些人的力量,此时无疑有些晚了,越是危险的时候,他们的话语权也就越大,此时让他们出兵,恐怕要让出不少利益。 “孤可没有请他们来。”刘备淡淡的道:“如果他们想迎袁绍进雒阳,然后引得四方战火,那大可试试作壁上观。说到底,此时大局已定,纵然袁绍进了雒阳又如何?手握天子又如何?难道便能一言劝退明远他们?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袁绍想在死前疯狂一把,这些人可未必愿意。” 孙慎恍然,如今四方统兵之将都是刘备的亲信,二十余万大军分布在李澈、关羽、张飞、赵云、韩浩这些人手中,从小战局看,似乎是汉军回天乏力,左支右绌。可从大局来看,汉军不会败。刘备在此也并非是真的要“天子守国门”,在这种情况下玩这出无疑是犯蠢。 他只是在表决心,告诉那些心里还有存有侥幸的人,不要再徘徊歧路,否则让魏王吃了败仗,丢了面子,将来殿上为官之时又该如何?。 想通之后,孙慎心悦诚服的道:“大王英明!” “算甚么英明?”刘备没好气的道:“话说的好听,但你我心知肚明,还是要靠他们帮衬,这都源于孤判断出错。将来必然会被明远嘲笑。” 心中大石落下,孙慎也放开了许多,嘿嘿笑道:“大王何必妄自菲薄?所谓王者以势驭人,任他们此时占尽优势,大王以天下大势相迫,仍不得不听凭大王调令。胜败乃兵家常事,大王大势不失,何来可笑之处?” 刘备只是笑笑,吩咐道:“优游,城防仍不可大意,援军大约还要小半个时辰,莫要倒在黎明之时。”。 “诺!”孙慎凛然抱拳,回到城头继续督战,而有了希望后,脚步自然更是虎虎生风。 待孙慎走后,刘备幽幽自语道:“其实,若他们真的撑下去了,孤恐怕不得不向他们低头。因为这是在赌,孤赌上的是大汉的江山稳定,而他们堵上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若他们视若无睹,那么孤……既舍不得自己的性命,也不想看到大汉江山动荡。话说得再漂亮,孤也不再是当年的游侠了,输不起……” …… 伊阙关后方二十余里处,长而散乱的军阵正蜿蜒行军,这些军队并不如正规军一般凛然生威,而是分成一个个小的军阵团体,相互自有隔阂,但人数众多,望之还是令人生畏。 “当真可恨可恼!我等就这般被魏王拿捏于掌心?被他削权、打压,此时还要倾族中之力去救他?何等荒唐!” 当先一人约莫及冠之年,他身后的军阵也是这支大军中最大的一个军阵,大约有八百余人,而落后他半个身位的中年人正在发着牢骚。 年轻的杨修瞥了一眼离了一段距离的“监军”陈群,呵呵道:“四叔这话还是莫要乱讲,后面那些愚顽之人说说也就罢了,对于我杨氏而言,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