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主公,大战(四)
“你这是打哪听来的消息?”袁平急吼吼地问道。
就差没问,这吓死人不偿命的消息到底来路正不正啊?!
陈白起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表情有些黑沉的魏腌与苏放,还有神色虽还算冷静但明显眼底多了深色思虑的齐王。
顿了一下,这才张嘴:“消息来处自当可靠,因此我推算此仗吾等胜数最多不过五五……哦……”她想到一事,口气微妙一转:“或许还要少上一成。”
明显听出“陈焕仙”话里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因素,他们本就下沉的心再度咯噔一下。
苏放看了看其它人的脸色,嗬!瞧这黑中带青、青中带白的,根个鬼似的,而他相信他自己如今的脸色估计跟这也差不多。
其它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干脆身先士卒地问道:“为何五五成都还有少些?”
这究竟是太瞧不起他们,还是太瞧得起对方了?
陈白起也看出他们眼底纷纷闪烁着“你别吓我”的忐忑薄光,可事情若不坦然相告,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怕这一仗开局便注定了结局一败涂地。
她想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别让他们太紧张,虽然她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绝对与轻松挂不上边。
“你们应当都听说过阴阳家吧?”陈白起问道。
苏放愣了一下,心底顿时有了不妙的感觉,他点头:“自然。”
齐王田文没有回答,但皓然沉静的眼神已表示了他是知道的。
而袁平的脸彻底黑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道:“你不会是说阴阳家派门下弟子过来帮助楚国参战吧?”
虽然不想这样猜,可这种时候“陈焕仙”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阴阳家的人吧。
陈白起没有给他们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直接一锤定音:“没错。”
最怕空气忽然间的安静。
不过魏腌是其中感应最迟钝的,他并没有太过纠结这件事情。
他挠了挠头,中气十足道:“阴阳家虽被世上传得神乎其神,但俺觉得到底是一人难敌四拳,他再厉害,到时候不是还有苏丞相跟焕仙你们嘛,你们这脑袋瓜子定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的。”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可这种时候就需要这样的憨子来鼓舞人心。
袁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干笑道:“就是,区区一个阴阳家的弟子,我等也无需太过担忧。”
苏放清了下嗓子,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失态,平日里若听到这样的事他顶多是诧异一下,只是眼下情势一再翻倍难度,他方失了平衡之心。
然而没等他们说服自己接受,陈白起却摇头,一脸沉重道:“不,事实上情况要严重一些,来的可不是阴阳家随便一个普通弟子。”
“那是、是谁?”袁平下意识颤声追问道。
魏腌也一脸错愕。
苏放脸更僵了。
齐王则深吸了一口气,冷笑一声负气道:“总不可能是阴阳家宗主吧。”
陈白起“哦”了一声,摇头道:“这倒不是。”
不、不是啊,那就好,那就好。
所有人一听皆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大口气,然而“陈焕仙”接下来的这句话,令他们没有彻底松出的这口气再度被提了起来。
“其实来者是阴氏少主——阴欗芳。”
齐王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住了,而袁平与苏放两人也齐齐变脸,唯有魏腌对阴欗芳这个名字感到有些陌生,并没有太多反应。
“阴、欗、芳?!”
这三个字,苏放发誓他读出来时绝对变音了。
陈白起扫视了他们一眼,大抵知道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地位了,她无奈道:“没错,如无意外,这次楚军请来的人便是他。”
“他很厉害?”魏腌也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好像是从焕仙提到那个叫“阴欗芳”的名字之后。
陈白起想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听说他是很厉害。”
别说两人都是用一种“传说中不确定”的口吻来你问我答,前后一组合还挺和谐的。
可听进别人耳中却冒火星子了,苏放瞪两人,用肯定的口气道:“他自然厉害!”
这两个土狍子!
“怎么会是他……”袁平一脸茫然低沉。
“说来,焕仙应当还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齐王田文忽然出声道。
陈白起听了这话却是奇怪了,半晌回忆不起还有这一桩事。
“敢问主公,是何时?”
他斜她,语气古怪:“你可记得你当初是如何时进的樾麓书院?最终考核中,阴氏少主便在楼上。”
陈白起仔细回想了一下:“难道当初送埙于焕仙之人,便是那阴氏少主?”
她既讶又迟疑。
狐镜生讲那阴氏少主擅埙,她思及此事方大胆做此猜想。
齐王见她发愣,似在回忆当初种种,他表情更古里古怪地笑道:“没错。这人其实孤也并不熟悉,他从不与外人交往,在阴阳家也十分神秘。但想来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否则当初便不会初次相见,便拿出自家之物赠送一陌生弟子。”
其它人听后想法各异,苏放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都没有研究出来她到底哪里如此得人缘了,连敌方大牌都曾与她有过好与。
难道是脸?还是这聪明的脑袋瓜子?还是这一本正经拍上头马屁却让人觉得在讲老实话的本领?
“焕仙,没想到你小子不简单啊,总与一些大人物有牵扯。”袁平拍了她两下肩膀,目光复杂感叹道。
陈白起扯了扯嘴角,捡起人坚不拆的表情,朝他笑道:“没事,很快我们都与他有关系了。”
此话甚为诛心,袁平一下便笑不出来了,甚至还苦丧起脸了。
这种敌对的关系也叫有关系,那他宁愿与阴阳家的人永远老死不相往来。
苏放见陈白起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将袁平怼趴下了,又是好笑,但又被事情沉颠颠地沉着笑不出来。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既已踏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了。”苏放道。
齐王赞同的颔首,他道:“如此,眼下诸位可有何良策?”
几人见主公发话要定计划了,皆一时沉默下来。
主要是“暴风雨”席卷而来得太快,他们都被打得措手不及,之前所设定的计划只怕都要全数重推再来。
想来齐王也知道这个情况,便挥了挥手道:“那便给你们三日为期,都各自好好想一想,拿出个作战方案,最终择优而定。”
——
这一次的齐国上层会议便暂告一段落,苏放等人先去休歇息,而陈白起没有睡意,便独自站在清冷的小院内,她抬头望着乌黑阴沉的天空,唯有一片窗缝透过的暖黄洒在墙角。
“焕仙,外边儿冷,还是先在屋内烤烤火吧。”
屋内魏腌大步跨出,他当值守夜,穿着黑熊皮罩子,一出门还是被冻了一个哆嗦,这屋内烧着火盆,与外面的寒冬披霜形成强烈对比。
“不用了,太过舒适的环境不如这股冷意能令人头脑清醒。”她谢拒道。
魏腌哑口,他历来讲不过她他是知道的,他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进来。”
这时齐王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陈白起转过头,见魏腌面露喜色,便轻叹一口气,不好忤逆了主公,她唯有抖了抖衣摆上的雪榍,迈步走了进去。
“主公,焕仙不冷。”
一入内,暖意便吹走了她身上大部分寒气,陈白起对田文笑得有几分无奈。
齐王微眯眸,喜怒难辨,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入手如冰肌玉骨,他横眉竖眼道:“手都冻僵了,还不冷?”
陈白起没想到他会这般动作,怔了一下,然后小声辩解道:“呃,其实身上不冷的。”
“孤知你觉得如今如此被动的境地是你的责任,可你也不能将所有的压力都一力担负,若非有你,或许当初在佛崖上我等便中下埋伏,葬身狼腹。”他一边劝说着一边拉她走到火盆前。
“主公,于礼不合。”陈白起不自在地抽出手。
齐王手上一空,余温尤存,他看她,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陈白起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背手于后,正色道:“的确,为兵者只需依令而行,为将者却需步步为营,我既已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便绝不会退缩,我虽不惧失败,却在未成功前必须算无遗策、殚精竭虑,如此的失败我方不会后悔,不会一蹶不振。”
她的眼睛极为认真,也很亮,她对她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与期待,如今的她不是在自我折磨或者焦虑不安,反而是全身投入、心无旁骛地做一件事情。
看着那张雪白小脸,它不是娇嫩的小花,风中摇曳欲折,而是崖上迎风的松柏,拂云百丈,障空云盖。
田文想伸手摸摸她的脸,也想做些过份的事情,可每次对上她那一双通澈似溪流没石般的眸子,他便心底发颤,既软又泛着痛意。
她对待他时,当真没有半分其它心思吗?
“有时候,孤当真的很佩服你,你的某些想法与城府远超你这个年龄该有的智慧与成熟,并且同时你还十分聪慧。可孤也听过一句话,早慧伤人,因此有时候孤倒是希望你有你这个年龄段该有的生性。”
“有得必有失,臣只是庆幸,臣所得是臣所期望的,失是臣并不恋恋不舍的,若一个人什么都想要得到,那或许最终将什么都失去。”她道。
有得必有失?
齐王看着她,眼底簇拥的火苗明明灭灭,似极盛而炽,又似下一瞬便被焚灭。
难道,若想将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就必须是这种臣下的关系,一旦他贪超界限想拥有全部的她,便有可能全部都一并失去?
——
三日后,苏放、袁平还有走在最尾的陈白起三人都熬成了黑眼眶,他们三人站在了齐王面前。
齐王扫过他们一眼,唇畔含着笑:“三位皆是我齐国的顶梁之柱,想来这三日定已谋下可实行的良策了吧?”
袁平看了看左右,苏放倒是一派老神在在,看来胸有成竹,而“陈焕仙”则面无表情,看不出端倪情况。
他先出列,道:“那便让臣先来吧,否则听了这两位的良策,臣怕会无地自容。”
正所谓商业互捧是开场的必需,陈白起与苏放对视一眼,皆没忍住笑开了。
“你就贫吧你。”苏放道。
魏腌缀在三人身后,像根粗尾巴草一样,他大嗓门道:“那也比俺强啊,俺啥都没有想出来。”
噗——
几人一笑开,这气氛倒是一下松缓了许多。
来到案几前,袁平摊开一圈布帛,上面是军事布略图。
“首先谈谈绕行苇沙河到洛阳的情况,这里有一处路段图,主公且看……这处叫松针谷,地形是前窄后宽,东西朝向,若我等在窄处坡上埋伏下射手,而宽处驻下骑兵砍杀,想来便能于谷中将敌人尽数截断。”
齐王见袁平不过几日便整个人都瘦一大圈了,知道他尽心尽力在办事,便连连点头:“难为你这几日奔波来回,将入楚境的原路各处都摸索一遍,既定这个战术。”
“臣愿为齐国甘脑涂地,区区辛苦不在话下。”袁平抱拳道。
齐王嗯了一声,便又道:“但此计……粗略一看倒行,只是这样的路段易守难攻,极易成为设计关卡,只怕楚人不傻皆会严防,只怕难以诱敌深处,反而你瞧,此处松林上坡不易被人察觉,在这处、这处与这处反而容易被敌人反计从后方围剿而上。”
袁平皱着眉头,叹息道:“此事臣亦有想过,虽可事先布下工兵破敌方从松林后方冲下反剿可能,但诱敌深入一事袁平暂还没有想到解决之法。”
“既是如此,那此计再议吧。”
齐王看向苏放。
这下轮到了苏放了,他也从袖中掏出一份图,指道:“方才袁平的安排臣倒是觉得合适,只是地点不宜太过暴露,因此臣倒以为此处十分合适。”
袁平来了兴趣,凑过来一看:“河滩林?”
苏放解释:“此处背靠一方林子,坡度不高不矮,灌木葱荣,却有着极好的掩护作用,前朔一条苇沙河的分支,河流内乱石尖峭,水流湍急,不易轻涉过河。而这前、后却又是敞亮无掩的,对方想来必会轻视此处,待他们路经地处,我等可推大石挡于前后,再于河岸射手盾牌扰乱,射其马下,再以大鼓敲盾,待敌方慌神左右不支,便再将埋伏在林中的人手放出,相信可成功。”
袁平听后双目瞠亮,合掌叫喊道:“此计甚妙!”
这是将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因素都给考虑周全了啊。
苏放看向齐王,齐王沉吟,乍听之下也觉得此计可行,只是“陈焕仙”还没有说,他便望向她。
见主公与袁平都赞同,苏放暗放下一颗心,他也看向“陈焕仙”,想听听她的见解。
陈白起被几双眼睛齐齐盯着,问道:“该我了?”
几人刹时以同样不满的眼神瞪她。
这种关键时刻竟还给他们走神!
咳咳,陈白起也不是在走神,她是在深思熟虑苏放的计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其实丞相此计的确可行,只是丞相忽略了两处可能失败的地方。”
“哪两点?”
“其一,丞相可知陇西地形之复杂多变?”陈白起问他。
苏放颔首。
她道:“住在陇西一带的牧游族人不仅擅牧马,还懂过河摸鱼,虽于我们而言,淌河为难,但对于狄戎部落的人却是寻常之事。”
“其二,我们太想当然敌方会守株待兔了,对方既已猜测我等会在路上对他们动手,难道便不会提前做些准备?比方找一路人先上前探路,摸石过河,或者出发前便兵分两路,一路假一路真,如此一来,只怕丞相此计皆会无功而返。”
经陈白起这么一说,他们全都听懂了。
的确,倘若敌方谨慎一些,派上一队侦察人员先行探路,只怕他们河对岸的人没有林子遮掩必会暴露,到时候就算射杀掉了这些侦察人员也无用。
更甚者他们事先便兵分两路,一路朝东一路朝西,谁知道他们最终费了老大功夫劫下的粮车是真是假,万一是假,只怕真正的粮草早就秘密压运进了楚境战场了。
虽然目前这些都只是“陈焕仙”的大胆猜测,但想了想却又觉得十分有可能。
“此事我亦考虑过,因此如何事先探听清楚敌方的情况事关重要。”苏放揉了揉肿涨的太阳穴。
“可派出的斥候已被发现两拨了。”袁平一提及此事便愁眉不展。
敌方阵营内可能有一个识别暗察的高手,他们的人根本接近不了,细作也混不进去。
陈白起知道一百条计谋都不如知己知彼,她先前也想过种种妙计,可最终又被她一一推翻,因为她也摸不准对方有何动向。
于是,她向齐王请命道:“主公,探听敌方动向与甄别敌方计谋一事便交由焕仙,焕仙可能会暂时离开一段时日,在焕仙回来前,望主公能暂时按兵不动。”
苏放、袁平与魏腌惊讶地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会有此打算。
“你打算亲自去?”齐王一把抓住她,目光收紧。
如此危险的事情,为何她总是要身先士卒不可!难不成她半分都不将自己的性命攸关放在心上?
陈白起抬头,一瞬不眨:“主公,事关重要,臣不得不亲自前往。”
“可孤不愿!”
陈白起一愣。
他讲的是“不愿”,而非“不许”。
一字之差,却表达出了他对她阴晦难以说出口的感情。
第四百章 主公,大战潜伏(一)
在场人听得都觉尴尬,为何觉得这一刻他们待在这里好像十分多余呢?
这正事谈得好好的,这忽然一下气氛一下就变就变了,主公啊,他们还在这儿呢不是,您就不能等他们走了再一诉衷肠吗?
担心主公觉得他们碍事,于是一个个抬头的装听不懂,低头的便装透明,就当自己不存在,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陈白起如今的想法也很简单,只想谈事业不想谈感情,却因齐王的步步紧迫感到心烦意乱,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重重将一口浊气吐出。
“主公,你若下令,焕仙必从。”
她抬头看着他,睫毛月瞳如黑翎笔直而黝亮,目光亦像一汪池水透彻温凉。
齐王神色一滞,下颌紧绷。
这双眼睛依旧漂亮而蕤霖,但它里面太干净了,太清明了,一眼到底,他虽倒映在其中,却没有丝毫他想要的东西。
齐王盯着她的眼睛,瞳仁紧缩,眼中有着来不及被掩饰被刺中的痛意。
“陈、焕、仙……”
他倏地闭上眼,掩饰着眼中那薄喷而出的猩红血丝,喊完她的名字之后,又似一时舍不得用太严厉的词来叱责,尾语嘎然而止,只剩他压抑的呼吸与起伏不定的喘息。
见他闭目,陈白起忽然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落,一个醒神,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这种依情绪行事讲话的态度,未免有些“侍宠而娇”。
既不接受除了上下属之外的其它关系,那她就该时时谨慎本份,她反省了一下,当即拿出臣下的态度,低头谦逊道:“主公,臣乃齐国大谏,您亲自授封的,您可还记得?”
齐王松开了手,而那缓缓背于身后伸展的五指,在睁开眼那一瞬间又倏地再度攥紧。
这是在拿君与臣的关系遏制他?
他心底冷笑。
“记得。”
见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回答,陈白起拿眼神小心打量他,却一时揣测不定他的态度,但她还是决定将话讲明:“焕仙自当竭尽所能为您、为齐国成就康庄大业,然而焕仙不畏生死,却唯独害怕一事。”
齐王勾起嘴角,斜垂落的睫毛阴阴翳翳,他幽幽地问道:“哦,何事?”
她稳住情绪,平静道:“便是主公的不信任。”
齐王闻言抑不住满腔的怨愤,轻笑一声,似自嘲,似讥讽,似两者皆有,他连连点头:“原来在焕仙心中,若不让你去冒险,便是不信任,若担忧你的安危让你留下,便是强权勉强。你这张嘴的确说服得了任何人,正直凛然,又强软兼施,哪怕是一种拂逆,你也可以将它变得义正辞严,孤只能无言应承接受,是否?”
要说齐王鲜少拿这样刻薄之语来与陈白起讲话,虽然在其它人眼中齐王便是一种唯利是图、冷血自私这样的形象,但在她的面前,他总是会小心翼翼地收敛起一副坏脾性,他笑,是真心的笑,不狭隘、不阴险,不拿两副心肠待她。
如今他这样的克制不住,便表示他当真是怒了。
陈白起小心肝也不免颤了一下,她垂下眼睑,哗地一下撩袍伏地立即跪下,诚惶诚恐道:“臣不敢。”
其它几人一惊神,少见齐王面盛如此怒意,也齐刷刷地一并跪下。
“主公息怒!”
齐王没有理他们三人,他只冷冷地盯着陈白起的漆黑发顶,她没有抬头,背脊伸直成一条直线,像一根难以折断的钢骨,她也没有为自己申辩与解释,只用一种缄默伏罪的姿态跪在他的面前。
既可恶,又可恨!
以往他很颀赏她在人前的睿智与冷情,待事感性却又不失原则性的一面,如她的师门一直反对她追随在他这样一个主公身边,沛南山长一直私下对她效忠于他颇有微词他是知晓的,然而她虽一直十分尊敬于师长,却始终不曾妥协犹豫,对于她要坚持的事情,她可以说是固执而顽强的。
以往他也曾暗暗拿自己与沛南山长作比较,得知她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为此暗喜不己,然而当她的一贯冷静、冷清与固执运用到他自己身上时,他方知道被拒绝的一方有多难受。
心脏处遽地一阵钝痛,他心中百味杂阵,既愤怒又痛恨,还有挥之不去的失望与失落。
他能拿她如何,他又该拿她如何?
齐王眼中一片茫然荒凉,带着自我嘲弄。
许久,他一言不发便从她身边经过,待脚步声渐行渐远后,其它几人才慢慢抬头。
前后看了看,见主公已然离去,他们方一副劫后重生地松了一口气,相继站起。
见陈白起还维持着先前的姿态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雕塑,魏腌拢起眉头,上前拉人。
“焕仙,你要跪到何时,主公走了。”因掌下的手臂太过纤细柔弱,魏腌大掌虚拢着,感觉自己都不敢太用力,怕折了她的骨头。
陈白起低着头,由着魏腌的力道缓慢地站了起来。
“你说你,为何定要如此!”苏放拍了拍膝盖,见“陈焕仙”与魏腌两人站在一块儿,便几步上前没好气地道。
陈白起侧过头,表情有些木然平静:“不这样,难不成大家伙一块儿抱着等死?”
苏放一噎。
他说的是这事儿吗?啊,是这个事情吗?!
知道她这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苏放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事情给挑明了,她与主公的事情……嗳,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旁的袁平倒是没往深处想,只觉得主公与焕仙之间的对话透着古怪跟火药味,他皱着眉劝道:“那你可以用委婉的口气跟主公解释啊。”
“如何委婉?”陈白起又转过头看他,那双漆黑垠夜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这……讲道理哈,袁平心虚地闪烁着眼睛,他也觉得“陈焕仙”这边的问题不大,合情合理,但是……“你、你可以私下与主公好生洽谈解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主公不要面子啊。”
魏腌听到这,探出个头,不觉奇怪地插话问道:“俺不懂,为何主公如此反对此事,焕仙为人聪明,俺便信她,她出马定有办法取得敌人的情报。”
其它两人听完同时白了他一眼。
“你懂个屁!”
——
由于齐王一言不发地离开,陈白起事后便当他默认她前往洛阳当探子此事了。
事不宜迟,一旦有了决定,她当日便提议出发。
临行之前,她特地向齐王辞行,然而齐王却闭门不出。
陈白起目光复杂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在门阶石上静站了一会儿,方道:“主公,焕仙即刻便要出发前往洛阳,特来请辞。”
屋内安静如初。
“不知,主公可有要事要嘱托焕仙?”
许久,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声响,见他打定主意要冷战到底,陈白起唯轻叹一声。
“焕仙告辞。”
她转身,刚步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咯吱”的开门声。
她脚尖顿时掉头,转过了身,只见齐王敞开门站在那里。
她神色适时地流露出一抹惊喜。
她站院中,他站门槛下,一明一暗,生生两端,彼此仿佛站成了岸。
终于,他开了口。
“孤在此,静候佳音。”
风吹起他的发丝飘起,锦衣狐裘,他依旧是一张冷脸邪魅,红唇肆扬。
陈白起也笑了。
她双掌交叠,深深一揖。
“定……不负重托。”
——
陈白起连夜带着巨两主仆一块儿骑马离开了苇沙河镇,走得悄无声息,一路沿着黄河中下游奔驰,最终在一条古道亭旁下了马。
她望着小道的尽头,耐心等待,没多久便见一匹快马驰骋而来。
陈白起神色一动,快步上前迎接,而巨也牵起两匹马随之跟上。
马停,马上翻下一人,而他背上还扛着一个灰色大麻布袋。
麻布袋内装有一个体型不小的活物,正在“呜呜”地叫唤挣扎。
“给。”
来者正是狐砺秀,他将布袋从肩上滑下,直接抛扔给了巨。
巨板正着脸,张臂轻松一接,再将布袋打直放落在了地上。
陈白起讶了一下,立即上前拆开布袋,口中一边问道:“你便是这样一路带过来的?”
这口语虽谈不上指责,但狐砺秀听了却不免有几分委屈,虽面从他那张扑克脸上瞧不太出。
“太吵,会被察觉。”
他的解释永远是这样简洁省略。
陈白起说完便察觉自己这样问不妥,便当即歉意道:“我并非是在抱怨你。”
她只是没想到他会将人打包成这样运送过来。
她手下动作没停,很快就从袋中扒拿出一个人,他口中被塞了布团,讲不出话,手脚也被绑了起来,从布袋中出来时蓬头乱发,满脸通红。
……估计这不是被气的,便是方才倒挂在背上时脑充血导致的。
果然,将布巾一扯开,便听到他喘着气,破口大骂:“尔等贼子,黑心肝,有你这样绑架人的吗?我……”
陈白起第一次陈孛这样不顾形象、气极败坏的样子,不禁发愣,而狐砺秀眸光一暗,越过陈白起抄起她手上攥的那块布巾便再次虎虎地塞进了他的口中。
唔唔……陈孛拼命摇头喊叫,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陈白起愕然地看向狐砺秀。
而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厉色一收,满脸无辜地回看她。
“吵。”
陈白起嘴角抽了一下。
接着,她迅速调整好表情,道:“让你替我将人从齐军中偷出来,这一路辛苦你了。”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瞥开眼,垂视地面:“你有钜子令。”
陈白起哑言,又无奈地笑道:“无论如何,这份情我记住了。”
他没回话。
“我与他谈一谈,接下来我还有要事要办,因此还得劳烦你将人带到安全的地方暂时安置着。”
他点了一下头。
她有些迟疑与请求道:“是否请狐统领待他稍微宽容些。”
狐砺秀顿时脸色为难,他颦眉盯着陈白起,仿佛在控诉她。
他一直在骂我,你还让我对他宽容?
陈白起解释道:“他只是暂时不明情况,待我与他讲明白,他便会安静。”
听她如此保证,他半信半疑地颔首。
表示会考虑。
与狐砺秀谈完,陈白起再次将陈孛口中的布巾拔掉,在他没开口之前她先道:“你若喜欢继续被塞住口讲不出话来,你便尽管骂吧。”
果然,陈孛张着嘴,话却一下便被噎了回去。
他现在也不管狐砺秀了,只瞪着陈白起。
“你将我带到这个地方做什么?”
陈白起将布袋拆开,又弯下腰来给他解手上的绳子。
她道:“我有事要去洛阳一趟,不放心你一个在齐军那边,所以便请狐统领将你带了出来。”
“你亦乃齐国之人,落你手上与旁人有何不同?”他哼道。
陈白起又蹲下给他的脚解绑:“你不用拿话试探我,我与旁人并无不同,只是齐军中并非人人与我交心,我若离开无人拘束他们,怕是碰上别有用心之人,你凶多吉少。而你若这般死了,与我并无好处。”
见一个敌方重臣如此纡尊降贵地蹲在地上给他解绑,还有先前她与那绑匪的话,令他着实无法理解她到底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单纯利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他如今无力反抗,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
“你到底意欲何为?”陈孛发现他对着“陈焕仙”这张脸很难沉得住气。
巨握了握拳头,抬起头,沉声道:“家主,小主子不会害你的。”
陈孛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善,问道:“不害我,那打算害谁,我陈氏还是楚国?”
陈白起难解地看着他,道:“楚国与陈氏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你出事至今,陈氏的人可有想方设法来救你?那陈岁深一心只想着他的功名利禄,可是一路带人直奔洛阳,完全不顾你的生死,这样族氏你又何必为他们拼上一条性命?”
陈孛阴沉着脸,并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陈岁深对他是怎样的心思,但这些话他不欲与外人道。
陈白起又道:“这些年来你明明对朝对国用心尽力,却始终在朝中格格不入,你陈氏虽看起来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但实则你在朝中却是树敌无数,即便有楚沧月执意相护,你在楚国依旧是如履薄冰。”
这其中的原由陈孛或许不明白,但陈白起却是一清二楚。
一切皆是孙鞅党派所为,当初他密谋害死了她,却因顾忌此等腌臜之事被人发现,担心惹来楚王的怀疑,便一直没有正面对陈孛出手,但陈孛始终是“陈娇娘”的亲父,见到他难免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孙鞅怎么可能让他在朝中顺风顺水。
所以这背后的一切皆是他在暗中使的绊子,一面让他的党羽在朝中排斥陷害于他,一面又拉拢陈氏底下的人与陈孛背心,让他腹背受敌,若非如今,他又怎会如此轻易落入他们手中。
陈孛闻言笑了,笑得苍白却又强忍怒意:“你此话何意?你若是想挑拨我与楚国的关系,那便是白费……”
“罢了。”陈白起止住他的话,她挥了挥手道:“反正你眼下也是阶下囚了,我也不必与你大费周章地讲道理,即便是违背你的意愿,我也会将你带走的。”
陈孛的脸刹时便黑了。
“你——”
陈白起又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打算对你做什么吗?只要你不闹,等我办完洛阳的事,我便摘些洛阳霞坡的踏雪红梅去接你,昼时,你想问什么,我都坦然相告绝不隐瞒。”
陈孛闻言瞠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神色呆愣。
他的记忆一下被拉扯回到了好几年前,那时城中祸匪扰乱,城外兵戎烽火,娇娇儿非得跟着楚沧月去外边儿打仗,他心中不安又担忧,便哭唧唧地缠着娇娇儿,让她别去。
他记得那日阳光朦胧而和煦,堡内外虽一片冰天雪地,但她对他笑得很温暖。
他不依,哭得梨花带雨,死活不让她去:“娇娇儿啊,会死人的呀,你为何非得往那死人堆里凑,你若喜欢杀人,为父便找人进堡来给你杀,你不要去啊。”
“我不喜欢杀人。”陈娇娘满脸无奈。
“那你喜欢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为父都会给你弄来,只要你别非跟着公子沧月去打仗,嘤嘤嘤……”
她气笑道:“我喜欢什么,我只喜欢你不闹。”她忽然又想到什么,便柔声哄道:“你不是喜欢寻欢子的《西行别东红梅赋》吗?到时候我若在路途中遇上便挖上几棵带回来给你栽种上,如此你便年年都可在堡中雪景赏梅了。”
第四百零一章 主公,潜伏(二)
“你到底是谁?你说。”陈孛伸手抓住陈白起的双臂,指尖收紧。
陈白起没有拂开他,她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温和道:“约好的,等我去接你时,便将一切告诉你。”
“何时?不,眼下你便可说,我等不及。”陈孛道。
他杏眸秀张,紧紧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身上的皮骨都一一拆来,以便他能瞧清晰了她内里究竟藏着什么样了秘密。
狐砺秀见陈孛不知力道,便颦眉抿唇,二话不说一掌便将他拽过,他本就比陈孛高大半个头,手臂一扬,便像拎只小鸡崽似的轻松,嫌他聒噪,又顺势点了他的穴道,令他不能动弹。
陈白起拢了拢眉,沉默地看向他。
虽说不赞同,但眼神却始终是温和,令人不觉被冒犯。
狐砺秀手劲下意识松了松,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心虚一瞬,他立即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
陈白起听懂了他的保证,方缓下了神色。
“狐统领,一切劳烦了。”
她下揖,长摆坠飘,更显腰身纤细,风姿天成。
狐砺秀松开陈孛,跨前一步托住她双肘,不受她这一礼。
他看着她漆黑的发顶,从腰间摸出一物抛出:“接着。”
巨一伸臂,便从后方牢牢地接住了,他低头一看,掌中握着的是一枚竹哨。
“洛阳墨家弟子,以哨为信,钜子令可趋可使。”狐砺秀道。
陈白起抬眸,表情有几分意外,又有些感激,她真诚道:“多谢了。”
“请。”
他朝她拱了拱手,本想拽着一旁陈孛的衣领将人直接扔上马,如先前带来时一般,可又想起他答应了陈白起的请求,便耐着性子,两手托腰将人给放上了马,虽动作仍不见温柔怜惜,却也比先前知轻重了。
知道狐砺秀对陌生人历来便是淡泊冷漠,一切忍让皆因她之故,她自不可苛求太多。
他身手矫健一跃而上,张掌拽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保重。”
“保重。”
而陈孛在发现自己被人点了穴道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时,便明白如今他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便忍气咬牙,逆风的寒冷如片刀刮面,他僵冷着脸,极力想扭过头,朝着陈白起喊道:“你要来接我——”
陈白起听到陈孛的声音怔了一下,然后扬颜一笑,忍不住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
“保重,我不会失约的。”
陈孛还在扭,头扭不过,便转眼,他远远地又急喊了一声。
“不可失约——”
陈白起目送逐渐远去如墨点的马与身影,弯了弯嘴角,低低地“嗯”了一声。
巨看着她。
女郎,你打算将一切真相都告诉家主吗?他想问,却又没有问出口。
“巨。”
听到女郎轻声唤他,巨慢了一拍才应声,他掩下眼,低下头。
“女郎。”
“我们走吧。”
他不由得看向她,此刻的陈白起已将自己的柔软情绪收拾好了,那张秀丽明月的脸,如千山暮雪,白得净透,亦覆灭了不久之前的春意盎然。
此刻的女郎,如此冷静,暖融光线下映出一张如画容颜,完全不似感情用事之人。
他不觉轻松了一口气。
“喏。”
——
送走了狐砺秀与陈孛,陈白起便与巨两人骑着马赶赴洛阳,在路经一处峡谷夹道,忽听坡下有一队人马纵骑而过,马蹄如雷,响彻壁谷。
陈白起惊神,当即下马伏于坡上,借石木遮掩,观察下方情况。
只见一队骑兵赤膊着兽皮胡服,他们古铜黑肤,腰配刀具,瞧着一身装扮与中原人明显不同。
“是蛮夷骑兵。”巨诧异道。
系统:支线任务——潜伏(一),你打算深入敌营以探消息,接受/拒绝?
任务达成条件:成功留在敌方阵营。
陈白起若有所思道:“看来他们也是赶往洛阳准备与陈岁深等人汇合。”
“他们骑乘精良,只怕会先我们一步。”巨目光深邃地盯着下方。
陈白起支起身子,沉吟道:“虽不知陈岁深此人深浅,但洛阳毕竟是周国国都,想来身份不明之人亦难以混入城中,但倘若能跟着他们一道入城,或许事情会进行得更加顺利些。”
巨看她,见她好似有了计划的样子,便道:“巨一切听女郎吩咐。”
陈白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巨,这十六族的骑兵你可与他们打过交道?”
巨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只有几族的族长曾随狄戎王一道碰过一面,其余之人未曾。”
陈白起笑了:“那一切便好办了。”
——
入夜前,一场风雪呼啸而来,见天气恶劣紧张,蛮夷骑兵也不再勉强赶路,找了一处遮风干燥的地方便打算扎营宿一夜,待明早雪停了再赶路。
这寒冬的天气若晚上不烤个火,烧点热汤,只怕大多数人都得挨冻受冷睡不着,于是闲着的人都被安排前往四周捡柴生火。
这种程度的风雪出行对于游牧边野的族群而言并不困难,但却不想路上遇上了几头发疯的毫彘(豪猪,箭猪),它体型肥硕,棘刺怒张,疯起来简单令人束手无策。
出来拾柴的一队人为方便双手,于是将耽重的刀具暂搁于营地,如今遇上这满身是刺的毫彘,被它们一路追赶到慌不择路,一个不小心便滑跌落于雪洞之中。
洞深数丈,四臂滑溜覆冻,根本难以攀爬上去。
这种天气,天降飘雪,冰冷刺骨,倘若一直待在雪洞之中,不想方设法上去,只怕不用多久他们便会被冻僵掩埋在雪堆之中。
但不幸中的大幸,他们没在洞内焦急多久便被一对夫妇救了上来。
救他们的是一个憨实青年壮汉,是狄戎的高山族人,他双臂赳实有力,体魄更是一夫当关万人难挡,他一人将他们十数人从雪洞之中拉扯上后,仍不见气喘疲惫,便能知其力大无穷。
得他相救,众人感激,一番交谈下得知他是带着他的妻子进山来打猎,不想遇上了大雪天不好赶路,方在就近一洞**休息,刚巧听到这外边传来的动静,方救了他们。
得知这对夫妇手上攒了不少完整的兽皮,正打算前往洛阳做些买卖,可得知洛阳城关最近查防得十分严厉,一般商人若没有南司发放的行商通节牌,便不得入城,他们正犹豫是否先回高山族还是再等等,看什么时候洛阳才解令,如此这般才耽搁至今。
得知他们的难处,骑兵队中一伍长考虑了一下,想着救命之恩未报,对方又非中原人士,想来也掺和不进他们的战事中,便承诺可带他们一道前往洛阳,只是军中不养闲人,还需他帮着干些活。
这对夫妇手上的货还没变卖,本不愿这时节回族地,听到这个建议自然颀然接受。
这风雪天,他们将人带进了营地,起先伍长见那高山族汉子有的是把子力气,却发现这个汉子在其它方面也是个好手,打猎厉害,那几头疯了的毫彘被他拿石头挑刁钻角度一下一下给砸死的,最后几头缠捆成一堆扛于肩上,步沉雪印,一个人给带回来的。
有了这几头毫彘下锅,他们的晚餐自然变得十分丰盛,这也令其它的蛮夷骑兵对他们的暂时加入少了微词。
而他的妻子非常擅长烹食,煮出的热羹味道令人垂涎三尺,这种美味他们鲜少尝到,更令他们对这对夫妇的同行多了几分热情。
火烤着,又喝了肉糜热汤,身子暖和胃亦暖和,到了夜里人便容易昏昏欲睡。
昏暗的角落,没有多余营帐借宿的那对夫妇正蹲躲在一块大石后方躲风。
“这些人明显对我们还存在怀疑,并没有让我们入帐。”那妇人普通的嗓音此刻变得清润悦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女郎……”
“要习惯叫我阿蓉。”
化身为妇人“陈蓉”的陈白起此时没有了往日的精致干净,她柔亮顺滑的头发被抓扯得蓬松,扎了两条蜈蚣辫子垂在肩上,白嫩秀丽的小脸拿颜色涂黄了一层,眉毛画粗,嘴唇涂乌,再加上穿着一身灰褐裙袄,臃肿笨重,看起来就是一个灰扑扑极不起眼的山村妇人。
巨倒是没有改变外观,只换了一套猎户的装扮,他背着一张长弓,腰间别着一柄石斧,手臂与腰臂都缠了一圈兽皮护带,看起来十分野性健壮。
他看了她一眼,却觉得她还是那样好看。
“明日巨便去帮他们修战车。”巨道。
“你还会修战车?”陈白起惊讶道。
以前没见过他做过这个,想来是之后与她分别的这几年学会的。
巨颔首。
他想只要他多干些活,早些得到蛮夷骑兵的倚重与信任,女郎就不用一直在外边挨冻受冷了,也可早些完成任务。
他这个提议陈白起是赞同的,她道:“嗯,凭你的身份应该比较容易取得他们的信任,你也不必费神与他们套话打探,等时机成熟我自有办法取得情报。”
“一切听妇、陈蓉的。”
夜已深沉,等陈白起睡着了,巨便将身上的黑熊皮大衣扯来轻盖在她的身上,让她靠在他的肩膀,前方是一堆火,他目光寂静,像一尊永恒不变的石像守护着旁。
这时路过巡夜的蛮夷士兵看见两人依偎相靠,妇人安眠入睡,而汉子则一动不动地守护一旁,都露出了然地笑意。
那娇小的妇人虽其貌不扬,但看情况这神武的大汉依旧对她是情有独钟啊。
第四百零二章 主公,大战潜伏(三)
蛮夷骑兵终于长途跋涉地来到了洛阳外三十余里的渭水,河水覆薄冰,万里雪霜,松梢冰晶,行走时步履艰顿,程速亦遭到拖延。
而渡桥时却不料发生了一件意外,河水经数日的阴雨缠绵暴涨,年经失修的桥梁断裂崩塌,河面薄冰破碎,正在过桥的马匹惨鸣落水。
湍急的河流当中人如浮木,无处着力,被黄泥沉重的河水一浪打翻沉没,河水之中混杂着断桥碎裂的大型石块,随人落水后,砸得许多落水之人头破血流。
岸上的人听到这番惊天动静,惊吓之余,立即向周围寻来篙杆与麻绳打捞,费时许久才将落水之人一一救起。
救上来的人受伤不少,有砸断了腿、头的,有溺水冻昏厥了过去的,还有些伤到了内腑,不敢随意移动的。
“¥%,¥%%!”蛮夷语。
“快,去拿伤药来!”
“¥¥,¥!%%¥%&!”
“吐血了,这伤势太重,赶紧去附近村落找医夫来!”
陈白起安静地站在人后,听着周围吵噪慌乱,身影来来去去,她隔着众人肩膀看着躺在河岸旁的这些伤员,她颦了颦眉,又疑惑地将视线移向那座被冲垮的断桥。
“这桥,怎么就这么巧这时候断了呢?”她心道。
巨此时不在她的身旁,方才军中混乱吆喝时,他也被征了去救人,他力气大许多人是知道的,他一竿子便能挑上四、五个人上岸,于是众人簇拥,显得鹤立鸡群。
这些蛮夷军中显然没有配备军医,遇上受伤流血之事便只能去周围村子里抓“壮丁”。
等了没多久,几个蛮夷军拉拽着一个农夫打扮的青年汉子急忙赶了过来,他们拂推开周边的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讲着蛮夷土呢语,领军的百夫长是个熊步威凛,披着豹皮斗篷,满脸落腮卷曲胡须的中年大汉。
他插腰按着刀,上下打量了那农夫汉子一眼,便寻问带人来的军官,两人用土呢语交谈了几番,百夫长便挥臂,让人带这农夫青年去看那些受伤的骑兵。
而青年看样子有些惊惧他们的阵仗,左右扯臂,挣扎后退,但或许是看清了些许眼下的情况,也或许是觉得自己有本领,对方对己有所求,倒也镇定地开口说道:“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如果没有人会讲官话,那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听了他长一串的话,那百夫长一愣,然后看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
“!¥¥…………&?”
“你们,谁懂他的话?”
这时,旁边一军官上前,他对着农汉吊梢着三角眼,操着浓重别扭口音道:“逆,砍毫塔门,卜染,死!”
“你,看好他们,不然,死。”
那人脸白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结结巴巴地喊道:“君子要所为有所不为,正所谓……天健行,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叭叭叭叭。
那本就讲官话讲得山路十八弯的蛮夷军官听得一愣一愣的,见百长夫虎目炯炯地盯着他,让他翻译,他是急得满头冒汗,脸皮涨红。
他就那么点水平,听常语就够呛的了,更何况是雅言造句。
陈白起在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巨一直在看着她,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还被其它人围着,见她笑了,他眼神转动,又看了一眼那农汉青年。
陈白起心道:“这人有趣,明知道这些人连官话都讲不称展,还偏要拽文嚼字地讲一通篇没理由的话,真不知他是真的怕了这些人被吓得”出口成章“,还是故意来埋汰人的呢。”
“¥¥%,¥¥?”百长夫粗着嗓子吼那军官。
“个老子的,他在讲什么?”
那军官忙作揖,磕磕碰碰地道:“%……¥¥%……”
“这……他应该是在讲……”
陈白起本想在一旁静静地看戏,想看他们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沟通障碍的问题,却不想不经意对上一双幽黑悠长的眸子。
她怔忡了一下,一个恍神不经意,便被旁人给一把拽扯了出去。
巨一见女郎踉跄被推至人前,立即大步跨过,挡在她身前。
“¥%,&!”那搞不定官话的军官无视巨的存在,指着他身后的陈白起大声嚷嚷着。
“这妇人是中原人,让她来讲。”
百长夫皱着眉,一掌便将那官军给拍翻一旁,方才桥断救人时,他不经意看到了巨挥斥方遒的身影,再加上之前手下有人汇报过他的事情,因此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他走到巨的跟前。
“你的妻子是否是中原人?”
巨死寂般的眸子盯着他,没有吭声。
那百夫长脸色一变,见他如此不识好歹正在发怒之时,却听到一道弱弱的女声响起:“我是。”
随即,一道瘦弱又黄黑的身影从巨身后走出。
他停下动作,居高怔下、带着审视漠然的眼神看向她:“那你来告诉那医夫,让他赶紧救人,否则本将便杀了他的全家!”
有系统翻译陈白起自然也能听得懂他讲的话。
她小家子气地低垂着头,似十分不适合这种场合,两只小手紧张地握了握,然后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百长夫见她既听得懂他们的话,也懂官话,便让开身,让她走过去。
陈白起趁人不注意轻轻地拍了拍巨的手臂,示意他先莫轻举妄动,而她则低着头,小碎步挪到了那农汉青年身前。
她小心翼翼地掀眼,一靠近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道,看起来擅歧黄之术,五官模样周整,但辨识度不高,不黑不白,不俊不丑,身量高挑,而她的视线在他的手上停留的时候略长了一些。
她就像是受迫的小妇人一样细微着声音上前,与那人弱弱道:“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那青年垂眼,看了陈白起两眼,在她没有看到的时候,神色高深莫测:“慕白。”
慕白?
陈白起愣了一下,迎着他的视线又问:“那位官爷想让你替他医治这些伤患,你可愿?”
那人弯了弯嘴角,明明一张普通的路人脸,却霎时有着不一样的勾人味道,他道:“倘若我若愿意的话,不知这位嫂夫人可愿帮一把手?”
陈白起顿了一下,微微觑眯起眼思考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这……”她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巨,巨收到她眼中的意思,快步走了过来。
然后她才回头,好奇又胆怯地问道:“为何是我,这里有许多人都可以帮你的,不是吗?”
“可他们是蛮夷啊,我不愿与他们这些人讲话。”他无奈一笑:“再说,讲也不通吧。”
她虽然觉得他没有讲实话,但面上却也理解地怯怯颔首。
巨过来了,陈白起将自己与那医汉的对话跟他讲了一遍,让他再用蛮夷语转述给那百长夫听。
自然百长夫是同意的,他将陈白起留下给那抓来的农汉医夫打杂,又交待了其它人看着伤患,而他自己则将巨单独喊走了。
见百长夫带着巨走到一旁谈话,陈白起指尖一动,便放出“小蚊”飞过去。
“还不知嫂夫人如何称呼?”
耳旁传来一道放低了音量的柔和嗓音,像含着酒,醉意缠绕上身。
陈白起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回首,看着那个叫“慕白”的青年。
分明先前面对那些持凶恶脸的蛮夷兵将他是抗拒跟屈辱,像极了一个被迫抓来有节气的农夫汉子,可如今到了她面前,却感觉像卸了一层硬加上的人设面具,整个人透着违和的诡异之感。
她似惊怔了一下,才声细如蚊道:“小妇人无名无姓,你唤我蓉嫂就行了。”
慕白哦了一下:“原来是小蓉儿。”
陈白起:“……”
要说这慕白的医术着实一般,陈白起见过医术精湛如相伯先生,医术猎奇如狐统领,医术靠系统自成一派的自己,再回看慕白那粗糙的包扎,份量随意的洒药,胡乱指挥的搬抬……
若不是见他真救活了几人,她真的以为他是来这蛮夷军团寻仇的。
“累了吗?”慕白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揉洗方才替人清理伤口的血渍,随身起身接过陈白起在旁递过的一块布巾擦手。
陈白起摇头。
她的确不累,她负责的东西很简单,就是负责递伤药跟替他拿取东西跑跑腿,基本上不费什么力。
“先生,那这些冻伤的人如何处理?”她看向那些穿着湿衣面色僵硬苍白发抖的人。
因为慕白的确是一个能救人的医夫,因此陈白起也改了称呼,尊称他一声“先生”。
他讶异道:“这种小伤还要处理?捱得过便捱,捱不过顶多就是多受些苦。”
这样冷酷的话从他口中讲出,却没有任何异样,就像是他是真心这样认为。陈白起盯着他,忽然道:“先生,我忽然觉得你有些眼熟,我们是否曾见过?”
慕白闻言,收回了先前假模假似的讶异,笑眯眯地看着她:“哦,那你觉得你在哪里见过我?”
没有否认,也没有觉得她的话唐突荒谬……这人,确实十分可疑啊。
当陈白起正要开口说话时,却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激动的大喊:“妹子,兄长终于找到你了!”
“&!”
“什么人,不准靠近!”蛮夷军的喝叱声随即响起。
妹子?兄长?
在这个全是公的军队中还有其它女子?
因为陈白起没有兄长,自然不会认为那把声音是在叫自己。
她回头好奇地转过身。
却见一戴着笠帽的年轻汉子被人拦在后方,他穿着十分单薄,背着一挑子猎物兽皮,一边挥手一边朝她这边激动地喊道:“妹子,妹子,是我!”
陈白起一愣,什么鬼?
她犹豫地指了指自己:“兄长?”她下意识地反问一句。
却见那笠帽汉子连连点头:“妹子,快放我过去,那是我妹子。”
其它人见那小妇人没有否认,又喊到她喊了一声兄长,在犹豫间松开了手。
那笠帽汉子撩下担子,便飞速朝陈白起冲了过去,他一把抓住陈白起的双手,便激动道:“妹子,你走了许久,莫非是忘了兄长一直在此处等你吗?”
陈白起懵,十分懵,同时用古怪狐疑地眼神盯着他。
这来的是哪门子兄长啊?
“你……”
他紧紧地盯着她,另一只手在她手心快速地画写:“盟。”
陈白起顿了一下。
盟?同盟,难不成这人是同盟国派来的卧底?
她打量他,眼前这汉子长相着实难看,又黑又脏,胡子拉茬不修边幅,还戴着一顶破风的笠帽,不过这样一来微妙地与她如今这寒碜黑瘦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妙。
简单来说……瞧着就像同一山卡拉逃难过来的旷民。
叮——系统:同盟队友申请加入队伍,接受/拒绝?
还真是同盟国派来的人啊。
有了系统的官方认证,陈白起也就不再怀疑他的身份了。
她挑动了一下眉,调整了一个表情,便惊喜又惊诧道:“兄长,你怎么来了?”
她相信她目前的表情绝对符合此景此情此人。
可那笠帽汉子的嘴角却可疑地抽了一下。
这演技……简直假的可以。
对手演技虽渣,可他却依旧得接上戏,他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好气地埋怨道:“不是你派一同乡的人说你要来洛阳,让为兄先在这边等着你吗?谁知洛阳近期严禁,我不能进城,又担心与你错过,便一直在城外等你,方才听过路人讲到桥断,便好奇过来看看,却不想碰巧便发现你在此处。”
陈白起拉下他的手,看似轻巧却不容拒绝:“我与夫君在路上遇上了些事耽搁了,兄长,一会儿你便与我们一道进洛阳城吧。”
那兄长听到她提到“夫君”时,眼睛快速地眨动了一下,然后一脸不解地问道:“城中如今不许人随便进出,我先前方遭撵赶走了,我等又如何能再进?”
第四百零三章 主公,大战潜伏(四)
陈白起背手抚了一把额发,状似天真欢喜地指着前方那些眉目深邃的蛮夷军道:“得了个好事,这些个官爷会领我们进城。”
她讲的乃魏土方言,恰好符合她如今这山村野妇的形象。
其中有几个蛮夷兵被她指着,皱了皱眉头,接耳交头地奇怪嘀咕几句,倒也没有过来拉人,这一切皆碍于方才百夫长对那个村妇男人的态度。
那“兄长”一听,果然会,便也变了个腔调,惊喜道:“当那个真,那着实帮了个大忙处了。”
说着,他忽然又低下嗓音,怕声量大了叨扰了旁边正忙着的蛮夷兵,他左右盼顾地问道:“对了,我妹夫人呢?”
陈白起一脸茫然地摇头,道:“他方才被那群兵爷的头头叫走了,不知何处。”
“谈事?”那兄长闻言嘘眯了下眼,然后又状若无事般点了点头:“咱妹夫本事大着呢,莫怕是被人瞧上,打算扶他当官?”
陈白起没吭声,却心道,巨在狄戎本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须他人锦上添花。
不过听他提起巨时口气自然,也不知这人在背地里观察了他们多久,如今临进城方现身,想来是无法顺利进城,打算借着他们的由头一并进入。
如今洛阳城易出难进,除了数量有限的商贾令,普通的人若无举荐与证明是无法入内的,她先前也是巧遇上这支蛮夷军队,设了下圈套制造了一场“意外”才成功混入。
两人说话时靠得近,谈话声也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听了也不曾怀疑什么,直到一双刚清洗过带着水汽的手过来拉开陈白起,那微凉的温度穿过衣袖布料透进了她的肌肤内。
“这便是小蓉儿的兄长?为何瞧着不太像似呢?”
那“兄长”听一道陌生声音插入其中,一抬头,便见一拢袍布衣汉子目光不善,却又笑意融融地盯着他。
他的目光有一种奇怪、并不属于他目前这种身份的摄力,但那兄长却不惧这股力量,表现也没太大异样。
顿时,两人皆警神一瞬,重新打量起对方。
陈白起拂开慕白的手,由于为了符合贫困、瘦弱的山妇形象,在这隆冬她穿着单薄,薄裘不掩寒,被他的手一碰,冻得一激伶。
见两人似“一见如故”,互盯着没开腔,陈白起飞眸看了两人一眼。
“兄长”问:“这位是……”
“山脚医夫,不足挂齿。”慕白道。
“兄长”也平淡下神色,道:“既是如此,那便请这位医夫让开,我与家妹还要讲些家事。”
“他当真是你的兄长?”慕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偏头问陈白起。
陈白起想起他方才那一句“为何瞧着不太相似”,狐疑地瞅了瞅那位“兄长”,她先前还觉得他们挺相似的,比如他们的“黑肤”倒是同出一辙,同样演技堪忧,只是从体格上来看,他身体键硕硬朗,步履大开大合,跟大娘养的,与她这后娘养的小妇人身上的瘦弱低微差距相甚。
虽说两人瞧起着实不太像同胞所出,但既她自知这人是友方盟友派来的,即便不是同伴亦是一条船上的,她自然愿意帮衬一二。
“他的确是我的兄长。”她肯定道。
“那他叫什么?”慕白问。
陈白起一愣,叫什么?她哪知道叫什么,这不是还没来得及通过气吗。
呃……如果一个妹子答不出自家兄长的名字,好像怎么都扯不过去紧。
她面上一脸深沉,悄咽了一口唾沫,半疑半猜地盯着那位“兄长”,见他亦盯着她,双目用力,目光饱含许多深刻又复杂的含义……
可惜,她一个字都没有看懂。
“叫什么?这是需要想这么久的问题吗?”慕白好笑地追问道。
陈白起嘴张了张,下意识道:“……狗、狗剩?”
请原谅她这贫瘠的取名脑海吧,她之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贴合他形象的名称,太文雅了不符合他如今这糟糕的野夫形象,太粗鲁又寓意着父母最深切的祝福的名字,除了“狗剩”与“牛蛋”这种耳详能熟的名字,其它的她真的一时之间没想到。
所以,狗剩兄,请见谅了。
陈白起拿同样一双深刻又复杂地眼神盯着他。
很明显,“狗剩”兄也没顺利地接受到她眼中的含义,只因他傻眼了,只懂直愣愣地盯着她。
狗、狗剩兄?!
而慕白在听到“狗剩”二字后也呆了一下,像是没办法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内容,但很快他便忍不住喷笑了起来。
他眉开眼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兄长一眼:“看来他当真是你的兄长啊,既是如此,那慕白便不打搅两人兄妹叙旧了。”
说完,他假模假似地向兄长拱起手:“狗剩兄,幸会,我这边还有伤者需要处理,便不多作陪了。”
狗剩兄:“……”
等人走开,本时不时窥探的视线也逐渐无趣减少后,陈白起便领着人走至一处僻静树根底下,累累的树梢垂雪一截,恰好遮挡住河岸视线。
但为谨慎起见,陈白起还是暗自挥手布了一个小型界结,但这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假装掩人耳目便小声问道:“这位兄长,我该唤你什么?”
“不是该唤狗剩哥吗?”那“兄长”笑睨她,漆黑通俗的面目虽普通了点,但笑起来却意外明朗开怀。
陈白起正直地盯着他:“你如果喜欢这个名字,那我以后都可以唤你为狗剩兄哥。”
见她不似讲笑,他嘴角一抽,最终失笑一声:“名字眼下不方便透露,你可在人前唤我……呃,弓长大哥。”
这一听便知道是现取的。
“弓长大哥,我忽然发现你好像一个人。”她道。
“唔,像谁?”他好奇地问道。
陈白起突然伸手揩了一把他的脸,弓长猝不及防,眼眸微瞠,事后已迟,便也并没有阻止。
他看她两手指碾了碾,
“果然涂的是炭粉啊。”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何以如此轻佻碰男人的脸?”弓长板起了脸教训道。
别说,这个架势还真有几分为人兄长的姿态。
陈白起想都没想便驳道:“我都轮落到来敌营当细作的地步,哪还能顾得上什么女子名节。”
弓长闻言一怔,打量她:“你看起来岁数并不大……”
陈白起回过神,忙补了一句:“任务期间,我们便抛开这些繁文缛节,男女有别,先谈一谈正事。”
“你可是齐国大谏陈焕仙的人?”他问。
陈白起见他一下便猜出她的身份,看了他一会儿,便问:“那你可是魏国公子紫皇的人?”
他稍迟疑了一下,便含笑地颔首承认了。
两人都没有过多询问对方是如何猜出彼此身份的,目前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在立场上达成共识。
“那我知道了。”陈白起弯唇,了然一笑。
弓长道:“知道什么?”
“知道他对于齐国劫粮草这一趟任务的重视性。”陈白起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我先前便奇怪公子紫皇何以许下重诺,果然天下砸下大饼的好事向来不会如此简单。”
弓长细细地品味了她的一番话,盯着她半晌,感慨道:“看来你的主子很信任你。”
知道弓长误会她与“陈焕仙”之间的关系,但她也没打算解释。
“我如今潜入只为套取陈岁深此番运粮的消息,那公子紫皇指派你的任务是什么,可会与我等冲突?”陈白起问。
他想了一下,方道:“不冲突,我甚至可以让你先完成任务再动手。”
陈白起道:“便不能坦言告知?”
他摇头,见她两眼水灵润光,直瞅得人心软,没多想,便随心意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聪明人便别再问傻话了。”
陈白起被拍得一愣,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她退开一步,落落大方道:“那好,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看在同盟国的份上,你的身份我可以替你遮掩一二,但若需要提供更多的帮助,便需要你拿些傻话来换取了。”
她一挥手,撤下结界,便转身先走。
——
巨一脸平常地回来之后,陈白起便问他:“他是否打算招揽你入他麾下?”
他点头:“女郎认为如何?”
陈白起是知道他的性格,说一不二,她便道:“若是直接拒绝恐怕难以脱身,你先假意考虑数日,我们尚需要这层身份办事。”
“喏。”
陈白起又想起一事,她道:“对了,魏国派了一个人过来办事,你知道这个人便好,平日里与他不必接触,他倘若与你问话,你亦不必答他,一切交由我来处置。”
巨听后抬头看向冰河岸边搁下挑担,低首饮水之人,目光犀利道:“女郎,这两人皆有古怪处。”
这件事陈白起亦是有眼看的,她微笑道:“是啊,不过藏得再深,亦总有暴露的时候,不急,我们先按照我们要办的事情一步步来。”
第四百零三章 主公,神秘主仆
到达洛阳城门前又飘起了雪,城墙上的火把照亮一片黑暗,远处看星豆大点,融融泛晕,片片雪花妖娆婀娜欺近,最终在光亮之中坠化。
城门口从午后便守停了一批军队,一直到日落西山方等到要接应的西蛮军队。
一人披着猩红斗篷、身着墨色铠甲的高大男人站于火把处,他眉目冷峻严肃,从眉心到左眼角横划了一条深深疤痕,半只眼睛瞎了,余下一只眼睛目视夜色阴翳而冷静。
此人便是陈岁深,陈氏家族拥有不俗威望的后起之秀,亦是陈孛的众小辈侄子之一。
寒夜冻人刺骨,让人毛发耸立,但他带来的人却不敢肆意动作,全部一副严正的态度握紧手中斧钺,面青面白地站守在城墙前。
不时,听到马蹄与脚步的动静,城楼上放哨的士兵挥动着火把朝楼下吆喝一声,得知来者正是他们要等的队伍,陈岁深一甩衣麾,快步上前迎接。
黑暗逐渐变得清晰,来者正是虎背熊腰的百长夫一行人。
两人一见面,百长夫便一拳抵胸,张开大胡子嘴巴,声如响雷道:“!*&^%,$!”
译:好久不见,我的好友。
陈岁深干冷的面上亦适当地流露出几丝笑意,上前抱拳:“%$*,$!”
译:熊达,许久不见了,我的好友。
两人在人前一阵寒喧笑谈,再由陈岁深的队伍开路将人迎入城中,在入城前,百长夫有意朝队伍中陈白起与巨的方向望了望,口中讲话。
而陈岁深也随之望来,他面上无异样,仍旧笑着拍了拍百长夫的手臂,两人一道入城。
进城后马蹄清脆敲响青石板,两旁街市灯光暧昧泛黄,青竹丝乐不绝于耳,榍雪飘扬,香风随着薄纱烟雾邈邈,这迷离泛黄的街道景象令入城的蛮夷军队渐渐放慢了脚步,探目追寻,神思向往。
这十里珠帘、金粉荟萃的洛阳城有别于其它城池肃穆冰冷,甫一进城便有一股浓浓的粉黛香粉弥漫迷眼。
知道男人的禀性,尤其是一群精力充沛的行军男人,于是陈岁深大方地将人带去楼里招呼,举盏痛饮、美味穿肠、醉生梦死。
如此一来,众人醉酒一睡到底,倒是方便了陈白起夜探洛阳王城。
当夜,陈白起换了一身行头,为区别于平日里的“蓉嫂”,她又换成男子装扮,洗了一脸的乌漆墨黑,蒙上脸潜夜而入。
洛阳的王宫宫庭四方正统,独立于城池,红墙绿瓦,虽比不得新建的楚王宫落势庞大,但稍一逛游却发现内里的布置却是极尽奢华,有着历史沉澱的厚重。
待“区域地图”——洛阳王城下载完毕后,陈白起便隐了身一路跟在陈岁深身后入宫。
陈岁深一无所察,不带一名随侍便进宫见了周王。
周王巍巍如山躺卧于在一片幕纱之后,声音老迈而浮长,殿上香鼎醺烟昏昏沉沉,旁侧几盏树灯点燃,幕僚庞成与上将归蒯在侧,半身阴影半身苍白,整个大殿空荡而寂静,就是暮暮老矣的荒地一般。
陈岁深跪拜行礼之后,便与上商议起正事,这一次不过是旧事重提,再次商讨细节问题。
而陈白起在殿门外,放出傀儡兽小蚊入内窃听,经过片刻钟,她终于厘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在得知这一趟洛阳借粮又是另一次伏击的陷阱时,她发现她已经是波澜不惊了。
这一开始便是一套连环计,先是在红土佛崖闹出动静,引出幕后突击之人,若一计不成,以借粮为由,故意使计诱来齐军的残余部队,待擒获齐王后,借此要挟同盟国,若同盟国愿意割据退步来换取齐王的安危,便可大力打击到秦、魏军队士气,若他们拒绝,则会以背弃同盟道义受天下谴责与漫骂,更会与齐国彻底决裂。
除了连环计,他们还有一套金蝉脱壳,如她所料,粮车与洛阳一并所借的旧兵新器、青铜甲胃等等共分三批三路进行,两假一真,真的粮车何日出发哪条路线目前连在座的人都不清楚,只有最终负责押运的人才知晓。
“听说你们丢了渝南军事图,如此一来,魏国想攻下渝南三城岂不轻而易举?”幕僚庞成有些担心道。
渝南若攻破,洛阳的周遭便相当于失了一道破护罩,若同盟国有意连洛阳也一并吞下,那他们王城便当真是岌岌可危了。
陈岁深仰了仰脖子,冰冷如刀削的脸流露出几分讥笑:“没错,渝南兵防图被魏贼窃去,可他公子紫皇以为就此可以轻松攻下渝南,却是痴人说梦,只因一旦他动手,那……”
正当陈白起听得入神时,却忽然听到身后内里传来一道轻绵好听的声音:“不知深夜是何方来客在此?”
陈白起背脊一僵,倏地转过头。
清寒月光下,却见柱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阔袍深服的男子,他秀发束冠,面容处于阴影之处,唯雪光下流露一截秀美而线条柔和的下巴。
风徐徐吹之,他广袍绣云澜舒卷,纤腰长身,挺挺玉立,仿若飘飘欲仙。
陈白起怔了一下,便下意识想迈步离开。
“既然来了,又何必如此着急离开呢?”
她脚步一滞,颦眉抿唇,心中不信邪道:她已用“雾界”隐了身,不可能被人发现才对。
但事实上,是她托大了,只见下一瞬一柄金尖枪头倏地一下刺向她的位置。
她双眸瞠大,侧身险险一避,枪刺来的风声像锋利的镰刀割落了她的一缕发丝。
陈白起盯着地上的那缕头发愣了一下。
再抬头,便见那男子身旁站着一位身穿软皮甲胃、手持金枪的青年,青年面容寡淡,但面上的那个青色的“奴”字烙印却令人一眼便记住了。
这时代的奴隶并不值钱,虽然是一条生命,但一旦被印上这个“奴”字便只相当于一件物品,而这件物品的价值皆来源于其主人的施舍。
一般人在买下奴隶时,为避免破坏其皮相,烙下的印记或手臂或背脊,鲜少人将其印在脸上。
这时殿中商讨的人也听到外面的动静,都一惊之下冲了出来。
“虽不知这位客人从何处而来,但既然来了,便不妨留下来做个客吧,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虚虚缈缈的声音像青竹迎风不知从何处发来。
陈白起察觉到对方并非一般人,一挥臂便虚幻身影打算离开,却见金枪再度如影随行而至,她连连退避,直到金枪刺破脚下石砖,将她制于当场不得动弹。
这个人……枪法着实精妙,哪怕对着一片虚空,也能准确地判定她的一举一动。
“你不必再试探了,我虽瞧不见你的身影,但是你的行踪却瞒不过我的耳朵,而只要你一动,你便快不过笪的枪。”年轻的嗓音,十分空灵动听,像一篇谱奏怡人的乐章。
始终没有见到讲话之人的面容,但陈白起心中莫名产生一种危机感,她定定地盯着他们,通过刚才的话,她已懂得他们根本瞧不见她,只是通过听力来判断她的方位。
既是如此……
她一挥臂便撤掉了“雾界”,面罩黑布,露出一双灿若星河的眸子,她抱了抱拳,落落大方开口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乍见她凭空现身,从殿中出来的陈岁深与庞成等人大惊失色。
“尔是何人,竟敢深夜潜入我王城!”庞成颤着手指惊呼道。
陈白起侧过头,回望着他,眼底恶意如黑沼蔓延:“我自是来刺杀周王的!”
“什么?!来人啊,速速前来抓拿刺客!”庞成面色惊面,扬臂高喊一声。
上将军也大声呼喊:“速来护驾!”
这时前方如雷脚步声响起,数百名士兵朝这大殿方向赶了过来。
这时,陈白起弯唇一笑,恢复了一派纯良无辜。
“听力好?那如果是在这样吵噪人多的环境中呢?”
陈白起朝前一步,长阶下人头簇拥而上,而她的身影撞入人群当中,却在众人举起刀剑加身时化为金粉,最终不见了身影。
“主子!”笪握紧手中金枪。
男子伸手挡下了他:“此人不仅手段诡谲,狡诈多谋,短短时间他便已有对策,如今她混入士兵当中,只怕是石入大海,难以寻觅。”
奴印青年问:“主子可看出是何来历?”
男子静默了一会儿。
这时,长阶下的王城守卫茫然惊呼。
“怎么回事?!”
“方才分明瞧见一人,为何忽然消失不见了!”
“刺客,方才的刺客去哪儿了?”上将军也是一脸震怒。
而庞成则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所幸陈岁深帮扶了一把。
“怪、怪事啊,人、人怎么可能……”
耳边全是吵嘈惊乱的声音,唯那男子心中始终如星空宁静一片,他至阴影之中步出,背于身后的手取来一顶帷帽戴上,隔着黑色的薄纱,望着方才那蒙面之人离开的方向。
“此人不除,只怕会……横生祸端。”
“主子,下次若让笪再见到此人,绝不容他在枪下苟活!”
第四百零五章 主公,傀儡丹
一出王城陈白起便蹿入一矮宅私户,这户落人家早已搬走,屋空院杂,黯黑一片,院中的一棵堆满雪霜的芙蓉树下候着一高大之人。
“巨。”
听到女郎的声音,树下眉骨冷邃的巨神色一下平和起来,他抬起头,快步走到墙角下,伸臂接下从墙头跃下的人。
淡淡的馨香挟裹着一路赶回的雪花凉意,柔软的身躯一跌入与他截然不同的硬挺胸膛上,巨便觉整颗心都一并软了下来。
他垂下眼,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地松开手,将女郎小心翼翼地放下。
扯下脸上蒙面巾,陈白起一面与他讲话一边脱掉外层的夜行衣:“碰上个厉害的人,被人察觉了行踪,但所幸这一趟也并非一无所获。不过,我猜不用多久,他们便会怀疑到这次入城的队伍当中。”
巨取来树下准备好的包裹,替她换上先前的妇人衣服,他道:“酒馆内众人皆醉,不曾有人察觉异样。”
陈白起绑好腰带,对他道:“凡事还需谨慎,我们速速赶回。”
这破落户便在酒馆隔壁,两人再饶一堵土围墙便重新回到酒馆,酒馆内烧着火,暖意与酒香酥骨,本来间隔的编制屏挡被撤下,酒馆一入内便可看到一群敞着衣衫,倒在地上醉得横七竖八的蛮夷士兵。
陈白起阖上门后,随意从桌上取出一铜壶酒灌入腹中,巨早前便与一众人饮用过酒,身上尤存酒意,便打倒些许酒洒在身上,最后两人若无其事地混入队伍中,假意醉酒酣睡过去。
这期间狗剩兄抬起泛着潮红的眼皮瞥了两人的动作一眼,又翻身枕睡过去。
不胜酒力早已靠着墙角醉过去的慕白并没睁眼,仅在陈白起靠在他旁边不远处准备装睡时,他侧了侧身不经意挨近过去,悄弯了弯嘴角。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陈白起的预测便成了真,门外一阵脚步声如疾雷迅至,有人力道不小地“啪”一下打开了门,顿时寒风争先恐后地席卷而入,惊吓得一部分人迷迷噔噔地醒了过来。
此时酒馆大门敞开,二阶之上,一队甲士罗列成两队将酒馆内包围起来,从中步出一名面色阴沉、身披猩红斗篷的男子。
陈白起伪身在角落处,极小心地拉开一层眼皮,觑见领头者正是陈岁深。
他步下台阶,左右随之跟上,行成一层叠一层涌上而来的压力。
酒馆之中的小侍见情势不对,早早便吓得屁股尿流地跑开了,而被吵醒的蛮夷军则撑起身子,拿起兵器,一脸不解又警觉地看着他们,毕竟喝多了酒,脑子还不算太清晰。
陈岁深没有理会他们,他撩起削薄的嘴唇,一手握在腰间的刀上,目光犀利地一一扫过酒馆之中的人,见熊达仍旧在醉海之中酣睡不醒,便勾了勾唇。
最终他们的目光定在了巨、陈白起、慕白与狗剩兄这四人身上,那目光就像白芒刀子将他们身上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割剥出来。
“来人,将这四人抓起来!”
当即一队人绕开酒台与醉倒的人,快速欺近四人所在的位置。
巨惊醒瞠目,他个翻身跃起,便抻臂挡在陈白起的身前。
“呔,尔敢?”
众兵卒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面露杀意,操起兵戈直对其面。
而醒来的蛮夷军一时也搞不清楚状况,既不知该不该出手阻止,毕竟这四人与他们非亲非故,彼此之间的底细亦所交不详,见楚军一副抓拿要犯的架势,若对方当真私底下做了什么的话……
“若不束手就擒,当即斩杀!”
“为何杀人?”巨目射寒光地看着陈岁深。
陈岁深背着手,未将他瞧在眼里,并不予回答,只挥手让兵卒即刻拿人。
巨正待动作,却被身后的小力道扯了扯,他停了下来。
这时,被灌醉得不醒人事的百长夫熊达这时却忽然呻吟了一声,他捧着醉意微醺的脑袋,睁开了眼睛,当他看清楚目前的状况之时,茫然怔忡了一瞬。
见他醒来,之前不知该如何行动的蛮夷立即围绕到他周边。直到旁边有清醒之人将方才之事向他一汇报,他当即虎目怒瞪,便摇晃着肥硕粗壮的身子站起来。
“¥y&*%?”
译:“陈岁深你这是何意?”
陈岁深见被他灌倒的熊达竟然醒了过来,心下惊讶,他灌了他多少酒他是知道的,即使酒量再好之人也得明日早上才能醒来,他观他双眼通红充血浑浊,口齿不清,分明仍旧是酒得不清,却为何突然醒了过来。
碍于两军如今联盟的关系,陈岁深不想将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便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
译:“熊达,今日有一刺客入王城欲行刺王,如今周王疑我等队伍内有刺客潜伏,命我立即彻查可疑之人!”
熊达酒盛上头,面脸通红,虬须膨胀,像一头情绪不稳的大黑熊,他皱起两道粗眉,回头看向巨。
“!&**??”
译:“你怀疑他?他们?”
陈岁深有些奇怪熊达对那无发无眉的黝黑壮汉的态度,不由得他对巨多了几分注意,这一打量之下,便心觉异样,不知为何竟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似曾相似。
见陈岁深盯着巨看得时间有些久,陈白起便悄声询问道:“那陈岁深可认得你?”
巨扫了陈岁深一眼,想不起曾经见过这人的模样,应当是不认识的。
巨道:“不识。”
陈白起这才放下心来。
“不必冲动,交给我。”她小声道。
巨虽不知女郎有何打算,却只管颔首听话。
那头熊达猛拍一下肚皮,那下垂的三层肉一阵颤抖,他虎声道:“!¥%&**&*¥¥!”
译:“这是我熊达看中的人,你怀疑他便是怀疑我熊族的友谊!”
这话便重了,连陈岁深都不敢等闲答之,如今他与这些蛮夷结盟共事,虽心头对他们鄙夷轻汰,但要重要的事情上还需他们卖命挡前,因此还不能在此闹翻。
他深吸一口气,顶了顶上嘴皮,冷笑道:“好,今日岁深便当给熊达你一个面子,当众查探一下,这四人究竟有没有嫌疑!”
若搁平日,无论这四人有没有问题,以他的性子自是宁愿杀错亦不愿放过。
慕白与狗剩兄看似醉得不醒人事,他们将人泼水弄醒,这两人抹了一把脸,愣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惶地站起来。
看着酒馆内罗站着一队满身萧杀的士兵,大门敞开着,寒风施虐刮着雪片进入,门口的人面目寒森地盯着他们,直叫人两股打颤。
“怎么……怎么回事?”
陈白起站在巨身后,演一个受了惊吓不敢露头的妇人。
她又看了一下这明明醒着的两人,演着醒来后受惊迷惑的演技……好吧,她输了,她这人向来没有什么演技,以往也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如今与这两影帝一对比,高劣一眼辨之。
“今夜,你们四人谁曾出去过?”陈岁深一脚跨踩在一张矮几上。
巨木冷着脸,摇头。
陈白起也低着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慕白与狗剩兄更是连忙否认,声称自己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一直酒醉于此。
陈岁深见四人都不肯承认,便信步走上前,他扯了扯嘴角,被雪风吹得呼啸的火盆摇曳的忽明忽暗光线,令他那张半残的面容让人生寒。
酒馆内一时之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这时,一小妇人忽然从巨身后探出半个头,她依旧低着头,声音细细弱弱道:“不知大人为何就能笃定刺客定是我们四人之一呢?”
陈岁深胜在耳力好,否则还真难听清楚她这把弱气的质问。
他既要在熊达面前亲自将刺客审出来,自然也不在乎多与他们废些话。
“就在你们入城的当日便有刺客行刺,如此巧合之事,你们说这嫌疑是不是该从你们身上找呢?”陈岁深凉凉道。
那小妇人似不服道:“那不知大人可看清那刺客是男是女,身量几丈,身上可有何特殊之处?”
听她这样一问,陈岁深不期然想起了先前一幕,大殿之前,那刺客转身时,身姿美态,离去时,如莹莹之火湮尽消失于天地之间,令人既震撼又惊艳。
那贼人露身一瞬,虽蒙了面,但他倒是看清了“他”身材偏瘦,腰细腿长,于男子中不算高挑,但比例却十分秀立,如此一看,倒是与这四人都不相似。
这四人中,一为女子,身材瘦矮,皮肤黑沉,三为男子,却高壮健硕,堂堂威武男子,皆与那人的形象不符合。
但他转念一想,那贼人既懂得旁人匿身之法,若也会这易容变装之术呢,总归这四人的嫌疑十分之大。
“贼人如何吾何需与你这等妇人解释。”陈岁深阴眸沉声道。
陈白起抬眼,这下口齿倒是清晰明亮道:“大人是不愿意解释,还是根本无从解释起呢?如今我等四人,无论是从样貌、身材、年龄、甚至于男女皆不相同,方才大人一入酒馆,二话不说便要抓拿一窝贼人的架势,分明是不辨真伪打算全数抓走,妾只是不知大人如此作派究竟是为了为周王抓拿刺客邀赏,还是心头一直不满楚国与我熊族结盟,故意与我游牧族人为难拿乔呢?”
这番话,陈白起直接让巨也一并翻译给在场的蛮夷兵听,果然众人一听这说话,方才不满迟疑的心态一下便如一滴水落入了热油锅中,他们神色都变了。
方才陈岁深的嚣张姿态没有半分收敛,因他心中本就是轻视于这些败北后联盟起来的蛮夷族人。
他们怒火面黑地盯着陈岁深与他们的军队,甚至有人握住了兵器,熊达一脚踢翻了桌台,台面上的器爵酒罐噼里啪啦地摔落一地。
他怒吼道:“¥&!*&%&*¥¥¥……!”
译:“陈岁深,今日你便当着我熊达的面上指出来,究竟谁是刺客,把证据拿出来,否则我便要相信这小妇人的话,你陈岁深便是拿不到真正的刺客,便来这边拿我的人向洛阳充数交差,你便是看不起我熊达与我熊族!”
陈岁深一时哑口无言,面沉如水地盯着熊达。
他袍下拳头收紧,平复了一下情绪,几乎咬牙切齿地吐出。
“并非如此。”
熊达暴跳如雷地骂道:“&%¥*eeeee!”
译:“那你言,你可见了那刺客的脸?!你一进来便急吼吼地要抓人,明知这四人是我带进城的,问都不询问我一句,你这分明便是仗着在你中原人的地盘未将我熊达放在眼中!”
熊达之言可谓是句句诛心,陈岁深脸白了又白,黑了又黑。
他可以讲许多话来辩驳,比如这四人与你熊达有何关系,你如此包庇纵容与他们,即便不是刺客,也可能与刺客有关,然这一切他都没有证据来证明,这熊达虽然没有多聪慧睿智,但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若讲不服他,只怕最终会反目成仇、兵戎相见。
酒馆内的气氛一度再达剑拨弩张的地步,双方之间火药味十足,这种僵持进行了许久。
最终,陈岁深阴冷地扫视过巨与其余三人,朝熊达抱了抱拳,几乎咬牙切齿道:“如此看来那刺客并非在此,熊达暂且休息,我继续去城中搜寻犯人线索。”
说完,他便带着他的人怒气冲冲地步入寒风之中,风中的门扉被打得哐哐作响。
而等陈岁深的人走完之后,熊达却是两眼一翻,便“哐当”一下砸翻了脚下的东西倒在地上,众人惊吓之余围上前,却见他已扯着呼噜酣醉了过去。
蛮夷军都惊奇他既然都醉成这样了,方才是如何清醒过来,又是怎样与陈岁深对峙得有理有据地讲话?
只有陈白起一人知道,她早已偷偷用了一颗“傀儡丹”操纵了熊达,让他依照她的意思在陈岁深手上保下了四人。
她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在入王城之前她便定好了退路跟计划。
第四百零六章 主公,身死(一)
只剩熊达一人是醉山颓倒,其它人或多或少都经这一场“闹事”而清醒过来,之前入城时那酥融香暖放松的心情已不复存在,都各自归榻歇息一夜再说,而熊达也由亲卫搀扶着送回房中。
一时之间酒室散尽了人气,雪松压积皑皑,灯盏朦胧麴黄,若槛菊蒙尘,清寒渐重,只留下陈白起等四人静立而视。
“狗剩兄”拢了一下灰貉子毛领的短袄,将酒馆的门关上,反身至陈白起身边,低声问道:“是你做的?”
“你觉得是我?”陈白起偏了偏头。
“那时段只有你离开过。”“狗剩兄”平淡地阐述一件事实。
陈白起弯了一下嘴角,墨眸如星,她道:“我乃奉命而来,如今已是该抽底之时了,不知狗剩兄的任务进行得可算顺利呢?”
“狗剩兄”看她,眼神有着压力,他俯下眼睑,沉声道:“既有收获,你可有还有其它打算?”
这人倒是口风紧得很。
陈白起自然是有的,可她会与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清楚的人讲吗?自然也不会。
于是,她假意支捂着下巴,话头一转道:“若我没猜错,我在王城碰上的那个神秘人,应当便是阴阳家的阴氏少主。”她抬眸,看向“狗剩兄”,半真半假道:“这人不简单,若昼时你需要帮助,不妨与我们先前约定那般,拿些许坦诚来交易,我倒是可以奉力相助。”
听闻阴欗芳已到王城,“狗剩兄”神色怔了怔,倒算不上惶恐,顶多有些意外。
陈白起一直观察着他,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愈发觉得这个看起来被魏国派来当斥候的小兵卒,实则不是个简单人物,至少他底气很足,对自身的能力掂量份重。
所以说,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她此刻倒是有些好奇了。
而“狗剩兄”在听到“陈蓉”旧事重提,心底好笑之余,他不由得多想了一些。
今日她不知何法入了王城,瞧她这副“功成身退”的样子,只怕也是收获不少,然而她在暴露的形迹后,又遇上阴阳家的阴氏少主,却最终全身而退,这足以说明她不单是个有本事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有智谋的人。
诚然如她所言,他的任务有她奉力相助自然是好,可她却需要他拿“坦城”来换,且不言他的身份这一处,光是他身负的任务……这于他而言还是需要斟酌考虑的。
待人走开后,一直假意君子不窃墙角的慕白方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他啧奇地盯着她,直看得陈白起心底有些发毛。
面对他,陈白起不知为何倒不如面对“狗剩兄”那般端了副面孔,她挑眉乜他。
“凭你的本事竟然会被发现了,能让你失手,只怕这王城内是隐藏着一个不世高手吧。”
陈白起本见他装模作样,并不在意他要讲的话,可听完心中疑窦丛生,他这话中对她的熟捻令她感觉惊讶。
她收起漫不经心,深深地迎视着他:“你究竟是谁?”
见她眼中终于认真地印下他的身影,慕白心情甚好地笑了一下。
他的目光如水划过她的脸颊,有那么几分缱绻细抚的意味:“这便得靠你自己猜出来了。”
陈白起:“……”
——
天刚微微亮起,舍外犬吠,雪压沉断枝发出“噗啪”的声音,房篱外来往的脚步声,窗橼支起的“咯吱”声……经过一夜沉寂的洛阳城,再度恢复了白日的热闹繁华。
蛮夷军抖擞着整军列队在酒馆的街道,两边的看客不敢靠近,只在雪檐下交头接耳,而宿醉的熊达仍旧没有爬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二楼房舍的陈白起则支开木窗,露出半张脸朝下看着。
精神力日愈强大的陈白起即便一夜不眠亦不觉疲倦,她昨夜已思虑好了接下来的行程计划,只是她还有些问题在犹豫。
这时巨敲门入内,她放下窗,转身看他。
“女郎,他朝着王城方向去了。”
她也不问“他”是谁,只道:“何时走的?”
“不过片刻钟。”
陈白起缄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暗吁一口气,终是有了决断。
她看着巨,目光坚毅冷静。
“巨,洛阳城的事情便交由我来处理,我会在王城中牵制住周王与阴氏少主,而眼下有几件事则需吩咐你独自去办。”
巨听这话便知女郎打算兵分两路行事,自从他们生死分别到重逢至今,他心底一直不太安定,因此每一次要离开女郎他心底都不太乐意,但这种懦弱的心思他从不宣于口,更不会违背于她的话。
他铁塔似的身躯透着寂静,低头应下。
陈白起心中掂着事,倒没注意其它,她凝神交待道:“第一,我要你今日寸步不离地跟着熊达,无须担心他会拒绝,我自有安排。若我猜得没错的话,今日陈岁深便会与熊达商议运粮一事的安排。”
昨日刚发生刺客的事情,如今刺客依旧不见踪迹,避免夜长梦多,她相信依陈岁深多疑又谨慎的性格,绝对不愿意再拖延行程,只会选择快刀斩乱麻。
“不过你也无需冒险替我探听消息,你只需跟着人不丢便行。”
见巨虽有疑惑,却将她的话字字听进了心的样子,她方继续道:“第二,在确定他们达成最终协议后,你再做一件事情,便是想个法子极力地挑拨熊族与陈岁深之间的关系,最好让两者矛盾不可调解,直接反目成仇。”
具体怎么做陈白起并没有讲,主要还需要看当时的环境跟场景来判断,她相信巨是有能力办到这件事情的。
巨想了一下,颔首。
想挑拨陈岁深与熊族的关系其实说难亦不难,从根本上这两种族之间便生有罅隙,他只需推波助澜,然而如今他们是利益同成的关系,普通的挑拨手段只怕也难以达成女郎所讲的反目成仇的目的,唯有将事情做狠了,做绝了才行。
“另外,除了熊族之外,犬戎族的军队只怕很快也会到达,但他们不会入城,而是城外隐匿着接应陈岁深的押运粮草队伍,如此,你想法将熊族与陈岁深闹翻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传至他们耳中,后续问题你便不必再管,直接起身赶回齐国营地,并将一封信件交予主公手上。”陈白起一一交待着,交取出一卷帛信交于他收好。
巨接过攥于手中,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面摊着脸,有些郁郁道:“那女郎呢?”
陈白起笑了一下,她道:“我这边的事情倒是不好估算时间,不过我自有法寻到你,而这几件事期间倘若你遇上不可控的事情,便不必理会其它,直接想办法脱身即可。”
听出女郎是在关心他,比起完成她交待的任务,她更在意他的安危。
巨的心思也很简单,只要女郎心中有他,他便无所畏惧。
“巨,定当不负女郎所托。”
陈白起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臂膀,让他抬起头来:“记住我的话,熊达受了我的禁制,天黑之前你尽可拿捏他安排好一切退路,天黑之后,人的去留全凭你作主。”
——
在将陈岁深那边的事情交给巨负责之后,陈白起便要启程去王城中牵制住阴氏少主与王城守备军,在陈岁深没有彻底脱离洛阳王城之前,她需先一步切断两者的联系,省得她这边“螳螂捕蝉”,最后却被人“黄雀在后”了。
另外,巨一直暗中替她监视着“狗剩兄”与慕白,她虽不知“狗剩兄”此刻冒险进入洛阳王城的目的,却也知经她昨日一闹,如今的王城只怕远比往日戒备森严,他此时前往只能讲他已经等不及了。
抑或者讲……他觉得时机已到。
之前陈白起一直在思量“狗剩兄”这一趟来王城的目的,直到知道他撇下蛮夷队伍,选择潜入了王城,她方清楚他的目标并非楚军与这一趟粮草押运。
他到底要做什么?这又引发陈白起的另一轮猜测,但没有给她过多时间考虑这个,因为系统忽然发出了警示。
系统:友军前往王城将遭遇险境,身为同盟的你焉能坐视不理,请速速前往支援。
系统:获得盟友定位,请查看“区域地图”坐标确认。
系统默认“狗剩兄”为她的友军,看来不管他还不行了,陈白起在地图上查看他的位置,只见王城中一道绿光闪烁不定,正在缓慢移动。
他这是要去哪里?
陈白起发现他前往的这个位置并非周王大殿或者寝宫方向,反而朝偏芫的西边那边挪动。
她原以为他是打算进王城刺杀周王,因仇因公她不清楚,可如今看来并非如她所想那般,他进王城只怕还另有目的。
陈白起不会轻功也无内力,白日里无法使用雾界隐身入宫,自然没有“狗剩兄”那攀岩走壁的能耐速度,只有等入夜了,她才能潜夜进入。
而“狗剩兄”虽有本事,可也不能在王城中来去自如,他也需要一步一步地探查守卫,等待换岗空缺时机,最终深入腹地,因此耗时亦很长。
等陈白起再次潜入王城,便发现“狗剩兄”的绿光一动不动地待在同一个位置许久。
她心感疑惑,便沿着路线来到绿光位置。
这是一片人工湖泽,湖泊不大,岸边有一座假山,几棵杨柳依依,看起来稀疏寻常,也不像能藏人的样子,可陈白起在这里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找不到人。
说好的定位友军位置,为何她都准确无误地覆盖在绿点的位置上了,却找不着人?
后来她想了想,系统的定位应当不会出错,她找不着人,或许是这人不在地面。
她抬头望了望天,若不是上了天,便是下了地吧。
她低下头,暗忖——这四周莫不是有什么机关通道之类的在地下吧。
这“狗剩兄”身上究竟隐藏着些什么秘密不为人知呢,继续调查下去,也不知对她而言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第四百零七章 主公,身死(二)
陈白起观察地面上的沙土不像被人挖掘翻动过,她夜间眼力犹如白日,不逊分毫,倒不置于错辨。
挨路摸索着,她的视线在漆黑的湖面与那一座假山上流连几番,心下臆想。
以她多年看肥皂电视剧的经验来看,若是宫廷剧套路那就是假山内藏有隐匿机关,比如一块不显眼却又内秀的石头一扭,即可开启一洞府地道,可通入地底。
若是以猎奇武侠剧的套路来看,或许是这湖水底下藏有玄机,以强大的武力分水,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陈白起摩挲着下颌,嘴角轻扬,正当她想入非非之际。
“你果真又来了。”
与昨日那道风清云淡别无二致的声音伴风而至,陈白起动作一滞,一抬眸,便看到了不远处湖边乘扁舟而来的两人。
湖水尚未结冰,鸦绿的湖水有几座楼宇燃了灯,铺入绿水之中半边瑟瑟半边锦,她所处的位置不见光影,反而乘舟两人背映岸边的辉煌轮廓,那洒落的光勾勒着他们的身影,仿若无边光景尽收于一身。
她脸色一下就不好了,她方才已将雾界撤了,如今算是大剌剌地暴露了全身——女身、没蒙面、没涂炭粉。
她一拂手,平地一波雾霾腾升而起,直浸入水面,只见平静的水面顿时扭曲沸腾起“咕嘟”的黑泡,扁舟在水泡的吞吐之间晃荡不稳。
笪两脚岔开,用力稳住扁舟平衡,但见那黑色的雾若有生命一般裹缠住扁舟时,他顿觉不妙,一把护着阴氏少主蹬至半空,反身一震,借力冲上岸边。
下一秒,惊闻“啪”的一声,那叶扁舟已支在湖水之中离破碎开来。
陈白起趁他们不留神,一拂袖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带着浅笑的虚渺声音。
“此处空旷偏僻,你只怕也不能故技重施,那你打算如何再次脱身呢?”
虽然他的声音跟语气都轻描淡写,但陈白起还是听出他语气中的戏谑,一时倒也不急着走了,她转过身,半张脸雪白映着水波幽光,透着几分诡异。
“如此甚好。”
阴氏少主一怔,因她不一样的反应,亦因她那一张出乎意料……顺眼的脸。
她站在一棵柳树下,继风而扬,眉目不再恍恍惚惚。
一张不张扬却秀雅绝俗的面容,眼波轻转、神态悠闲,不似柔弱美丽的娇媚之态,而是带着一股落落大方的矜贵气势。
她的长相是那种十分有亲和力的类型,似不带半分攻击力。
他黑纱下的嘴唇轻轻抿起,轻言细语道:“你今日为何而来?”
陈白起一拢袖,负手而立,愈衬其杨柳细腰,她面含微笑,道:“为事而来。”
“何事?”
“要事。”
“是何要事?”
陈白起面上笑意不变,但唇转刻薄道:“干你何事?”
四字一出,场面一度陷入了落针有声,阴欄芳眸转漆黑,面色寂静如夜。
“尔敢口出污言,少主,待笪上去会会她!”笪着一身银甲,面目虽寡淡普通,但双目却如寒星冰芒,他瞪目时,那“奴”字烙印似在狰狞咆哮。
阴氏少主静静地注视着那名白衣少女,没有阻止。
笪抖动长枪跃身而出,他枪法着实上乘,九连如贯如龙,上挑下刺。
系统:阴欄芳对你愤怒值+2。
系统:笪对你愤怒值+20。
系统——
姓名:笪
国籍:陈
等级:31
技能:琊龙枪法(高级)。
陈白起自知不敌笪,她也不打算与他正面刚,直接吞服了“乘风药剂”,同时展开“邪巫之力”缠绕上去。
笪动作一顿,在没来得及反应时,便被吞没了一半身子,他脸色瞬间变了。
叮——系统:熟练度达成100%,“邪巫之力”升为中级。
叮——系统:敌方笪体力削弱40%,速度削弱50%。
陈白起面上一喜,技能竟然升级了,这样一来所能达成的效果便更大了。
直接有效削弱了他的“体力”与“速度”,同时便影响了他的武力值,当然若是高手对高手的话,他便等于输了一大半,可面对的是陈白起这种靠旁门左道行事的人,倒只是给了她拖延的时间。
笪不慎入了陈白起的“邪巫之力”的阵中,便感觉像陷入了一片沼泽之中,他面色一白,手脚乏力,握枪的手也开始颤抖。
“卑劣手段!”
陈白起笑了,不以为耻,她笑得一派纯良道:“十指尚有长短,你拿强项比我,我尚不觉你卑劣,何以你度量如此之少,输了便要吠嗥?”
笪额筋一跳,气红了眼,他却仍旧稳住心神,脚侧一踢枪身,龙蛇飞动,一道攻向陈白起。
陈白起不谙武艺,哪敌他一枪,自然要避其锋芒,她服下“乘风药剂”后瞧什么那都是慢速度,再加上笪的出枪速度被削弱了许多,她要躲倒是办得到,而只要不被他碰到,他便休想伤她一根毫毛。
于是,两人的拉锯战便这样展开了,只见,两人便这样你追我逃地追逐了起来,可笪的“体力值”随着邪巫之力的不断吞噬,渐渐倒不如一介书生陈白起了,他握紧了枪,粗着脖子喘着气。
而陈白起则步履轻飘落下,她虽表面轻松,但实则也掂量着“乘风药剂”的药效时间,她计划着要怎样在药效消失之前将人整趴下才行,他若不趴下便轮到她倒霉了。
“笪。”
这时,阴氏少主在不远处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笪转过头,看到少主黑纱轻拂的身影,又看了那白衣少女一眼,咬了咬后牙槽,纵身返回了少主身边。
而陈白起却凭直觉感到了一种危险,她警觉了起来。
她正想着,便听到那头阴氏少主道:“你是巫族的人?”
陈白起讶异了一下,看着阴氏少主,他怎么会认为她是巫族的人?
“你是阴阳宗的阴氏少主?”她问。
阴氏少主没否认,他面纱后的面容依旧模糊一片,唯声音像能穿透夜色与虚空,直达人内心的最深处。
“巫族不该插手中原之事,你们逾越了。”
虽然“巫族”的出现触及了他的底线,他不再散漫冷眼旁观。
风迎于袖,他抬起纤长若竹的手,手腕皓白,如一截艺术品般无暇,这样一双手上抚着玉埙抵于唇边,一段扑拙抱素的的乐曲被谱出。
陈白起反应极快地按住耳朵,双目紧紧地盯着阴欄芳,但很快,她察觉这样也无用,因为哪怕她根本没听清楚他究竟在吹什么,但脑袋的精神好像被什么牵引住了,一阵一阵地朝个拉扯。
这种不属于内体的钝痛,而是整个神经的贯穿,她精神力一下便全部溃散了。
“啊——”
她抓着头,朝天大声一喊。
听到这一道凄厉而倔强的叫声,阴氏少主顿了一下,他移唇,视线漠然落于地面。
“可愿降?”
陈白起正急促地呼吸着,她双目赤红,脖颈青筋突起,短短时间内便汗湿衣领一圈。
她鬓发湿成缕贴于颊,长睫染霜,唇色淡白,她盯着他,诡异地勾起嘴角道:“谁输……还不一定呢!”
阴欄芳闻言狐疑一瞬,却见她瞬移至他的面前,他微微瞠目,两人就此四目相对,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够感受得到。
他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昆仑雪山,白净清澈,不染一丝污垢尘霭,他在她的眼中似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它引诱着他坠入了那个世界内。
随即周边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像光阴流逝的速度,无影无踪,唯独眼前这个人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中。
——
醒醒。
阴欄芳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他的居所,这里有一间储藏室,内里摆放着各类乐器,有琴瑟、箜篌、扁钟、排萧等等,这其中大部分皆是他从各种收集而来的,也有部分是他亲自做的。
他想不起之前他在做什么,只记得他好像应该在做什么,他有些呆怔地想着。
“你怕什么?”
这时,阴欄芳脑海响起一道声音,它在问他。
他对它没有什么防备,想了一下。
“不知道。”
这世上尚未出现任何令他惧怕之物,但他又不会自满自傲,他认为大千世界他见识得太少,或许他也有惧怕之物,只是还不曾遇见罢了。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阴欄芳又想了一下。
他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想要做出最悦耳的乐器,打造一件稀世、独一无二的新乐器便是他的毕生所愿。
“除了乐器呢?”
“我……”他想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正所谓知已难觅,知音难求,你的乐器再动听,可听的那一个人不是你认同的知间,你不觉得遗憾难过?”
阴欄芳平淡道:“我并不在意别人。”
“那你在意谁?”
“我……”他顿了一下,颦眉摇头:“我不知道。”
连着三个“不知道”,这也令提问的那个“它”知道这个人是多无欲无求。
“不如,我送你一件稀世乐器,还有一个能懂你的知音,那么你就会知道了。”
说完,阴欄芳发现脑海之中再也没有那道声音了,与之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他所处的地方昏暗不已,而门缝后却透着光亮,他遵循内心的本能上前推开门,只见门后又是另一番世界。
一棵百年紫藤树下正背对着他站着一位白衣少女,她没有穿时下少女最流行的裳裙,而是最简单素雅的打扮,她身形窈窕,长发披于背心,用一根须木簪轻轻挽起。
似听到身后动静,她转过身,喊他:“欄芳,我来听你奏曲了。”
而在见到她的容貌时,阴欄芳却不由得愣住了。
第四百零八章 主公,身死(三)
这该是春日,海棠花都开齐了,鸟雀纵跃于林间,那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对着他嫣然一笑,仿佛整个天地都漾起了春意融光。
阴欄芳怔着神,看着她的脸半晌没有反应。
“欄芳,你终日一人在这山中可是无聊得紧?如今我来伴你,你可欢喜?”少女清脆婉转的嗓音,文雅亲切的措辞,令阴欄芳感到有些无措与费解。
“你……是谁?”他下意识问道。
少女愣了一下神,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嗳呀”一声,不依地抱怨起来。
“欄芳,你竟不认我了?我不过两日未来,你便视我为陌路之人了?”
她拎着裙摆蹬蹬地跑了过来,撅着小嘴,俏生生地瞪着他:“欄芳,你坏!”
见阴欄芳依旧没什么反应,她便伸手要拽他衣袖,却被阴欄芳提前一秒避开。
“欄芳,你到底怎么了?”少女有些受伤道。
阴欄芳见她眼眶都红了,似醉红的桃花,美不胜收,又娇弱怜人。
然而他看着她时,眼神却一点一点冷寂下来。
“不对,我不识你……”
少女看着他冷漠审视的眼光,一下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她揪着裙摆,委委屈屈地抽噎道:“欄、欄芳,你怎么了?你为何不理我了?”
说着,她又想伸手来拉他,却被阴欄芳拂袖格开,他退后一步,道:“你是何人?”
他颦起眉,黑纱下的面色并不好看,他从她身上感到一种荒谬又违和的地方,可他又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脑海之中有着关于她的一切,片片段段,续续断断,像一只轻若棉絮的手压在视网膜上,遮住了他窥见其它的可能性。
“你在说什么?欄芳,你是不是哪里难受了?”少女急道。
“别碰我!”
“欄芳,你今日为何对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欄芳,你别这样,我害怕。”
“不对,哪里不对……”阴欄芳没理会她在旁的伤心倾诉,他推开她,举目四望,越看越觉得茫然,就像理解与情感在牵扯着他的灵魂。
少女看他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还在排斥于她,她收起面上所有的表情,眨巴几下大眼,便慢慢消散于空气之中。
而阴欄芳在少女消失后,便双目失神,呆呆地站在原处。
“青梅弄竹马,不识故人心,第一幕——休。”
——
阴欄芳睁开眼,神识一点一点回归,他面前放着一扇门,他遵循本能地推开了它。
门后是一处世外桃源,花粉纷飞,正背对着他站着一位少女,一身水绿色锦缎裳裙,外面罩着石榴红织锦面的披风,围着红狐围脖,脚上蹬着同色的皮靴,外罩件银白色的兔毛风衣,头上简单的挽了个发髻,簪着支八宝翡翠菊钗,犹如朵浮云冉冉飘现。
似听到身后动静,她转过身,喊他:“欄芳,我来听你奏曲了。”
阴欄芳这下也看清了少女的模样,温和而秀雅,像用水墨最柔软的触感绘上的士女图,温柔而多情,她娉婷而至,步步生莲。
“妾,这厢有礼了。”她朝他施施一礼,贵族礼仪,完美佳成。
阴欄芳伸手虚托止住她。
“你是……”
少女抬头一笑,仿若人间富贵花般明灿,又有小女儿般柔情温意:“欄芳,昨日夜凉,你怕是又熬夜了一宿打磨琴木胚了吧,你看你,人都憔悴了许多。”
阴欄芳明明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可脑中却自动将昨夜制琴的过程一一呈现,将一切衔接完整。
他记起她了,眼前这个少女乃是魏国嫡出的女公子,与他相识于一次山水游历途中,两人一见如故,至此交结甚深,时常来往。
阴欄芳见她神色自傲却不轻怠,如阳春三月的雪,透澈清明,像玉铸般无一不精致,这样的女郎可谓是天姿绝色,人人都贪图妄想得之。
“你今日前来何事?”
少女闻言一笑,眸中藏着欢喜,嘴角漾着得意:“我知你心思,因此前些日子特意外出游历数月,便是为了替你寻来阳桐木,你瞧,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寻到了。”
她献宝似的从身后捧出一块用布巾包裹的长型东西,看样子份量还不轻。
阴欄芳一听是“阳桐木”便有些诧异,他忙取过,掀开一看——
用手仔细触摸与附耳轻弹回声,与书中所描述一致,确为阳铜木。
他不免有些颀喜与感动。
阳桐木难寻,他多方打听广派人手一时皆寻不到,没想到她堂堂一国女公子竟舍下富贵与安逸,千途跋涉游历四处为他寻来。
“谢谢你……玉儿。”
他本不记得她的名字,却自然而然地喊出,就像这个名字是他取的一样。
玉儿羞然一笑,但目光却坦然而真挚,仿佛他是这世上的唯一。
“为你,玉儿自然倾尽一切。”
阴欄芳闻言,本该是心生欢喜,但实则心如枯井,没有半分波澜。
玉儿抬眸看他,玉颊生烟,她轻声道:“欄芳,玉儿想听你奏一首泊南曲,你可愿意?”
阴欄芳脑海之中立即浮现了他与玉儿平日里的相处,有时他于林间山溪之间弹曲,她于风中翩翩跳舞,有时他登山望远,她一路温情相伴跟随,有时他不眠不休打造乐器,她为解他寂寥琴瑟和鸣……
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相伴,按说该是天下丈夫皆钦羡不已的事。
“玉儿觉得这泊南曲如何?”阴澜芳忽然问。
玉儿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时不明他这话的意思。
仔细辨别他眼中神色,玉儿斟酌地回道:“泊南曲乃阚镇子所写,据闻他做此曲时正值南朝覆灭,他心灰意冷,然而亦是在他人生最低谷时,遇上他了未来夫人,尔后一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生,只要生机不灭之……总之,玉儿认为此曲十分动听。”
阴欄芳听完却倏地默下神色。
见他久久不讲话,玉儿心下惴惴,问道:“欄芳,你怎么了?”
“今日不弹曲,你且先回去吧。”阴澜芳转身。
玉儿一惊,去拉他:“欄芳,你怎么了?”
阴澜芳避开,只扔下四字:“你且回吧。”
见阴澜芳欲走,玉儿咬着牙,眼中委屈不已,她自有她的傲气,岂是他随意打发的,于是她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上前拉住他。
“为何?你不愿弹曲便不愿,为何要撵玉儿走?”
这一次,他没有挣开她,却是转头,用一种陌生又冷漠的眼神盯着她。
“你为何要听泊南曲?”
玉儿不懂,慌着道:“澜芳不是最喜欢弹泊南曲吗?”
阴澜芳却笑了,低哑嘲讽的笑声。
“不,我常弹它并非喜欢,而是——厌恶!”
他这人有一个谈不上是缺点还是优点的性子,那便是越厌恶的东西便越要逗自己面对,泊南曲他不喜,却是记忆中最深刻又执着的存在。
他盯着她,将方才收下的阳桐木推回她手中。
“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人能够真正的了解另一个人,人生而孤独方是自然。”
玉儿表情一怔,在他越来越沉寂漠然的神色,继而慢慢地开始消散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阴欄芳脑中再度出现。
“不谙世界的单纯热闹你不喜,纯洁无暇的倾心相伴你不喜,你究竟想要什么?”
其实阴欄芳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他并不喜欢这些如同木偶一般、设定好没有自我、没有思想,无法与他产生共鸣的人。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一切顺理成章得让人怀疑,于是从她们身上,他看到更多的是虚芜与假情。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下,方道:“我懂了。”
——
不知过了多久,阴欄芳再度“醒”来,他已经不记得了之前的事情了,醒来之后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而他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身站在一处黑暗,被关在一个宽敞的牢笼内,他背后是一堵厚墙,其余三面皆用铁栏围起。
不远处墙壁上有一盏虚弱的避灯,灯下模糊洒出一片光亮,只见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被绑着双手吊挂在那里,不知生死。
这个空间像死一般寂静,黑暗、阴凉,仿佛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其它活着的东西。
阴澜芳动了动,发现他身上并没有束缚、也没有伤痕,他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却知道他不想被一直囚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必须要出去。
可他试了试,却发现他无法出去,摸遍身上下,也没有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迟疑了一下,他出声问那个被吊起的那人:“这是哪里?”
那人的头无力地耷拉着,他并不知道他/她是生是死,只是试着问一声。
等了一会儿,那人动了一下,然后在阴澜芳看来简直可以说是龟速般缓慢地抬起了头。
原来还活着。
而在那人抬头那一秒,阴澜芳忽略了他/她那张血污的脸,却先一步是被她那一双像雪洗一般的眼睛钉住了。
那双漆黑而冷静的眼睛不温不凉,如此轻描淡写,哪怕眼角染着血斑,依旧泯灭一切的干净。
“滚。”
阴欄芳怔忡了一下。
这双难得能让他感觉到舒服眼睛的主人……方才是不是不客地对他说了一个“滚”字?
……他这是被骂了吗?
从来没被人这样直白骂过的阴澜芳抿了一下嘴角,心底不大高兴,也不愿再搭理他/她了。
可是当他尝试着在牢笼内再走一圈,却发现根本走不出去,于是他又转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情绪,再次问道:“这是哪里?你若愿告知,我便救你下来。”
前头一句那人毫无反应,最后一句却令他/她有了反应。
那人再次抬头,大半张脸被沾血的乱发遮住,一时辨不清是男是女,但阴澜芳却忽然觉得他/她或许是个姑子。
因他的想法,那人在细微处有了些许变化,身上中性的部分开始女性化起来,当然这一切因光线昏暗阴澜芳始终不曾察觉。
第四百零九章 身死(四)
“救我?”低哑的女声在空荡的室内响起,像碰不着地挨不着天的虚芜烟渺。
“你拿什么救我?咳……”
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次性讲太多喉咙便有些不舒服,干涩咳喘起来,沙沙的重音像是伤着了肺部。
阴欄芳动了动手指,简单道:“我自有法子。”
“我不信你。”
阴欄芳颦起眉,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道:“如此,我可以先放下你。”
他蹲于地上,从鞋底拔出三根掌长的细针,眸光凝聚,对着吊着她的铁索处射去。
叮——
那铁索头偏转了一下,锁轴心发出咔哒一声,锁片中间有几个矩形和凿空的洞用来夹住两片铁片起固定作用,只要将轴心打落差,锁片没力固定,便可松开。
然,第一击,只乃试探位置,扣住的锁并没有打开。
阴欄芳听声辨位,再次射出一针。
叮——
锁轴心再度偏移一寸,扣住的锁翘起一边,固定锁片的铁杆滑出半截。
阴欄芳终于确定了,没有犹豫地射出最后一针。
叮——
锁轴心“哐当”一下便掉落地面,圆长条的铁器滚落几圈,扣住的锁终于合不上,散成了两块掉落。
刑具锁应声而开,而锁着的少女双臂无力支撑,则直接摔落在地。
阴欄芳喜欢研究各类器具,乐器此类,刑具、匠具亦然,因此这类刑锁于他而言构造十分通透,他闭着眼睛都能打开。
“现在可以说了吗?”阴欄芳看着她狼狈落地的模样无动于衷。
少女跌趴在地面,肩胛处动了一下,才慢慢趴抻起上半身。
她似哑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思,然后手脚并用极速的速度爬到了囚笼边,这一路拖出了长长一条血带,乍看起来倒有些像恶鬼索命的场面。
阴欄芳不解她为何要如此辛苦地爬过来,却不言不语,只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她用了些时间爬过来,却累得停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许久,乱发之下才传来虚弱无力带笑的声音:“我没力气了,你是否低下头来说话……”
“能否”,是句询问,倒是比之前喊“滚”时礼貌了许多,看来,她倒是个懂得“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的人。
阴欄芳评估了一下她目前身体的状态,倒不疑有它,他撩袍蹲下身来。
却不想,一只镀着白玉般光泽的手从黑暗之中伸近,到达他视线时只觉影子一闪,他领子便被人拽近,一张惨白的脸欺近他,他们呼吸交错,一双乌黑幽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没有预想中那种腐臭血气的味道,反而有些淡淡的清莲冷香。
莫名地,阴欄芒有些失神了。
这种感觉,似曾相似。
他听到她在他耳畔轻语,郑重的,却依旧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
“你救下我,我便不会留你一人在此,我会带你走的。”
——
画面一转,阴欄芳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个黑暗的囚笼,然后来到了一个更荒诞离奇的地方。
他正被那个他救下的少女拖着在一路奔跑,少女穿着染血深衣,纤腰楚楚,衣带迎风翩飞,一头墨发经风抚顺如墨泼洒而下,莲香芸芸,耳廓莹白。
他们奔跑在一道长长的黑色长道上,两旁蜿蜒伸远的红色灯笼,尽头有一道红色牌坊,类似于神社的鸟居,远远望去像一道门。
他的手被少女紧握着,微凉,没有多少温度,比他的更低,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亲近的人,所以不习惯他人的温度,但被这样一双手握着,却似乎没生出什么抵触。
估计是因为她的手小小的,只牵握着他指头一截,他若想挣脱,只需轻轻一抽即可。
他定了下神,还是将手抽了出来。
但很快,又被少女反手重新抓住,这一次她的力道稍重。
她喘着气,道:“别松开,不然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阴欄芳不肯再跑了,他道:“这又是哪里?”
她见他固执,便回头,眦牙狞笑:“死人待的地方啊。”
阴欄芳一怔,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但少女刚说完,他余光便看到他们身旁黑暗的甬道内慢慢浮起一个个半透明黑色的身影,他们飘飘忽忽地升起,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无脸无手,虚虚地朝着他们俩的位置飘过来。
阴欄芳微瞠大眼,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诡异的情景。
“走!”
少女也看到了,她力道徒然生大,拽得阴欄芳一个趔趄,再度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跑了起来。
“去、去哪儿?”
不停歇地跑久了,依他的体质而言着实超符合,他觉得呼吸急促得胸腔都开始发痛。
“前面有一道界门,只要过了界门,它们便奈何不得我们了。”少女沉着的声音被风切割得凌乱不堪。
“你再坚持一下。”
阴欄芳汗水不断滑落,湿透衣裳,他跑着,听着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感觉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点点沁满他的额头,然后放任汗水在背上静静的流淌。
呼——呼——
粗重的喘息几乎盖过其它的声音,他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上空,阴蓝的天空,无星无月,只笼罩着一种沉沉暮霭的死气,这世界唯一的光便是映照在他们身上那不祥、阴郁的红色光线。
从来没有这样狼狈不堪过,亦从来没有这样疲倦得恨不得倒下去过,这样的经历是阴欄芳这种年纪、这种地位从不曾感受过的一种拼命。
他双腿早已发软,仿佛马上就要趴倒似的,张大了嘴,鼻翼撑得难受,两眼发黑,胸口奇闷,再跑下去,他觉得他可能就会一口气上不来。
于是他停了下来,哪怕那些魑魅魍魉已要贴身而至,他还是挣开了少女的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
“不能停!”
少女飙然转身,墨发如血,双眸带着冽色。
她胸膛也起伏得厉害,这一路上她带领着他奔跑,实则所用的力气要比他更大。
“我、我跑不动了……”
阴欄芳拍开她伸过来的手,红着眼:“你自己走吧!”
少女怔愣了一下,她抚着被拍红的手,咬了下牙关。
“你个呆驴子,讲什么蠢话啊!”
她痛骂出声。
而阴欄芳又被她骂了,却也不觉奇怪了,她本就凶得紧,从第一面他便知道了
这时,一道力量将他虚弱的身躯托了起来,他微瞠眼眸,一低头,却发现他被人扛在背上了。
“你……作甚?”他脱口而出。
那少女声间带着冲破一切的震耳发聩道:“我早便说过,你救下我,我便不会放你一个在此,你是我的,若是你要死,那便死在我身上!”
阴欄芳闻言,已呆若木鸡。
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打上属于某人的标签。
他身为阴阳宗的阴氏少主,生来便是处于众人之上,从来便是别人拥护、仰望的存在,可以说,许多人属于他依附他,可他从不属于任何人,他的路从来都是踽踽独行,无人可以依靠。
所以他早已忘了他也是人,他不是神,他也会有无能为力、脆弱不堪的一日。
原来被人护着,被人牢牢地紧贴着,是这样一种不适、古怪又感觉松了一口气的感受啊。
阴欄芳半覆下眼睫,双臂逐渐朝少女的脖项间收拢,他没有挣扎,他没有拒绝,他从来便也不是一个遵循世道旧礼的人。
颠簸在少女背上,阴欄芳终于能够歇口气,他也有余力思考问题。“这些是什么?它们又为何要追我们?”
一路前奔,灯笼洒下的红光不断掠过少女雪白的脸颊,她脸上鲜明而寂静,像古刹魔化了的神佛,一半邪恶一半慈悲。
阴欄芳侧头看她,微微失神。
“听过枉死城吗?”少女喘息声响起。
阴欄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挑眉:“这里是枉死城?”
少女为保存体力,一些废话能不回便不回。
“那我已死了?”阴欄芳茫然道。
“不,我们还没死。”少女笃定道:“只要逃出那个界碑,我们就都能活下去。”
“是吗?”阴欄芳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前方看似不远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的界碑。
他又收紧了几分手臂的力量,紧紧圈住少女。
“你说,不会丢下我,那我……便信你一回。”
这时,他们的前方又慢慢浮现出更多的黑影,那浓重成雾的屏障,仿佛要将他们的去路都堵死。
阴欄芳颦眉:“这些莫不是枉死者?”
“他们不是枉死者,而是怨灵,由怨而生,由生气而涨。”
“他们周而复始地生出,挡我等去路,莫是不想让我们离开?”
“然,若我们逃不出,便会被它们汲食干净生气,变成与他们一般的怨灵,无记忆无人性,生生世世困于此处,只懂得汲食生气而存在着。”
听着她说话越来越不继,气息也开始紊乱粗重,阴欄芳实事求事道:“你背着我,只怕会跑得更慢,这样怨灵也会越来越多,等前路堵死,你便也过不去了。”
少女似顿了一下,但却没有迟疑,她道:“你会吹埙吗?”
阴欄芳神色一动,却没吭声。
少女听不到他的回答,以为他不会,便遗憾道:“枉死城的往生埙我逃之前拿到了,只要吹奏起它便可抵抗这些怨灵,然而我却不会吹,倘若你会的话,我们便可冲破怨灵离开。”
埙,阴欄芳自然是会的,可他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不能吹、不能吹——
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预警,可阴欄芳却忽略不了。
好像若他答应了她,吹奏起了“往生埙”,他便会同时失去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第四百一十章 主公,身死(五)
他的长久沉默让少女误会了,她小脸白渗渗的,但那双乌黑剪瞳却神彩光泽。
“我叫念白,你呢?倘若……倘若我们能够侥幸逃出去,我想要记住你。”
记住他?为什么想要记住他?就因为他那廉价的救命之恩?
阴欄芳被她背着,随着她奔跑而颠簸,这条“红路”上的风带着浓重腥气,呜呜空洞而刺耳的声响灌耳,他面色亦不好。
他微低下脸,视线低垂,他才留意到他的呼吸几乎紧贴着少女的玉白肌肤,上面挨着发际有一层薄薄泛黄的绒毛,看起来十分柔软粉嫩。
本不想回答的他,此时不知道基于是何心态,声音从少女颈后闷闷响起:“阴欄芳。”
他说这三个字时,时隔少女问话太久,再加上怨灵开始攻击,叫念白的少女一手托着他,一手挥臂掩面抵挡,那些怨灵虽无手无足,但身上的怨气却可幻化为削铁薄刃,一时之间,少女身上的血流得更多了。
少女很明显是个练家子,她脚力不弱,带跑带跳,哪怕背携着一个人,那也是比普通人跑起来速度要快上一些。
然而阴欄芳看了一眼前方的界碑,瞧起来距离不过百米,却又似在天边一样迟迟难以靠近。
终于,在疲于奔命的途中,怨灵像蜂涌的苍蝇越堆越密,刹时行如泥浆沼泽,少女念白失血力竭,脚裸一拐便摔倒在地上,阴欄芳也同时摔在旁边。
她撑起一臂偏过头,那张白得几乎像纸一样的脸上布满冷汗,她喘息不断。
“我、我已力竭,怕是跑不动了,你、你自己逃吧。”
阴欄芳爬了起来,被她背着跑了一段路程,他好歹也缓过气来,他就站在她前面,略有些古怪迟疑地看着她。
看得出来她体力尽失,再加上之前的伤势,只怕此时此刻她根本连站都站不稳了。
即便是他要扶着她一块儿走,两人这样的速度也只会最终沦陷在这里。
“一人生,总比俩人死好……”少女念白对着他洒脱道。
阴欄芳本也不是一个仁义慈善之人,想明白后他转身便迈步欲走,他身后静悄悄,唯有一道视线一直在跟随着他离去。
脚下的力道越来越缓慢,最终阴欄芳还是停下步,他转过身来,眸仁抑暗了一下,朝她走了过来。
见他表情有些不甘不愿地走回头,少女念白却笑了,姣好如月盘的小脸,哪怕失了血色,没了桃花冶艳,却依旧梨落溶溶,在枝尾树旁枝尾悠悠飘荡,曼卷轻飘,令人从心尖感到美好舒服。
阴欄芳看着她,黑琉璃般眸子转深,他不知道这世上存不存在为了符合另一个人审美而存在的五官面容,但看着少女念白的一笑一颦,他总觉得像一股清凉的泉水从他的心涧流过,不细品没什么特别感觉,只觉得不讨厌。
“我方才还在想,若你最终还是不回头我该怎么办,可所幸你没有给我其它的选择……”
她边说着边眦牙裂嘴地站了起来,虽勉强站了起来,但整个人却摇摇晃晃不稳。
阴欄芳直直地盯着他,同时也是不解地看着她,耳边的呼啸拉扯声更大了,像妖魔的尖叫,直刺穿耳膜令人头脑生生作痛。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恐怕如今是他想逃也不一定能逃得掉了。
“反正我也逃不掉了,你救了我,我还你一条命,倒也不算白白的牺牲……”
少女碎碎念的话令阴欄芳颦起了眉头,他心头顿觉不好。
只见念白倏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尖锐利器便将自己的身上割去,顿时大量的血喷溅出来,不过眨眼之间她便如同一个血人一样立在那里,如此触目惊心。
阴欄芳呆住了,震惊不已。
他蓦然想起,她曾经说过怨灵是以人的生气而生,人的生气以血肉所铸,便是血为柱,肉为饵。
果然,下一秒本就躁动不安的四周一下到达了沸点,四周啸尖声音响起,阴欄芳只觉耳膜都失声了,乱哄哄的一团,所有的的黑影一下全部冲围住了她。
不过片息,她整个身子都几近看不见了,翻腾缭绕的黑影不断吞噬着她,她唯还露了小半张雪白的脸在外面,此时她已气色衰败如灰,却努力朝他的方向微笑着,嘴唇上下阖动。
“快、快走!”
如今的少女念白就像一块丢在老鼠堆内的腐肉,美味的香气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黑影划成一条条黑线围拢过来,眼看就要将少女整个掩埋住了。
而阴欄芳失神地回头看着身后已经清空通畅的路径,一直竟恍惚不已。
……她竟为了让他活着离开,选择以这样痛苦惨烈地死在他的面前。
——
被黑色的怨灵包裹住的少女闭上了眼睛,她像是被迫塞进一个蚕蛹之中,五感俱封,但却没有死,因为这只是一场由阴欄芳心所控,由她幻所变而成的虚拟世界。
先前两场陈白起并没有参与进来,当她施展麒麟瞳术时,仅为旁观者,但她发现仅凭精神力所幻化的世界根本控制不住阴欄芳这样本就拥有极高精神力的人,他总能从虚假中辨清真伪,毕竟一切都是假的,他依心而捕捉漏洞的话,她全虚假世界便会破碎。
于是,她只能真人顶上,如此一半真,一半假,人是真的,景是假的,相互交流是真的,情景与磨难是假的……这样才是将他彻底陷入她的瞳术,受她精神世界的禁锢。
但瞳术的时限禁锢却需要一定的条限,有拿情困,有用钱困,有用欲困,也有拿他心中所遗憾之事来困,但显然这些阴欄芳都没有,他无情无欲,无撼且过,心中难觅漏洞。
但也不能说他无坚不摧,现实中的事难以依人的想法来安排,但这个世界是陈白起造建的,她可以随意创造框架的起始、过程、结尾,如今阴欄芳就像被孙悟空画的那个金圈保护着的唐僧,外面的世界伤害不了他,那便让他自己打破自己的那一层保护膜出来。
她在等,他的选择。
许久了,她都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了,整个世界死寂一般,她失望地想,或许阴欄芳这个人真的心硬如铁,少女念白的死于他而言不过无足轻重……
然而,这个念头刚划过,她便听到一阵幽长穿走风穿巷的乐声响起……这是“往生埙”!
她感身压在她身上的厚重感越来越轻,直到重获光明,她弯了弯嘴角,笑了。
她感觉有人将这具虚拟千疮百孔的身躯背在了背上,托着她,然后一步一步朝着“界碑”走了起来。
——
阴欄芳,你输了,可却也活了下来。
通过“界碑”的条限是,来时几路人,去时需相伴。
这个“枉死城”的设定可不是假的,人若死在里面,便是真的“死”了。
好在,他心留存一丝善意,择返而归,虽暂时会受到陈白起瞳术的禁锢,陷入副面状态昏迷不醒,但却于性命无碍。
——
洛阳王城
陈白起猛地收回精神力,迅速连退好几步,而方才睁眼的阴欄芳的双眼一闭,昏倒了过去。
笪一惊,忙上前将人扶住,又将他的面纱摆正,方一脸嗜血凶狠地瞪着陈白起:“你对少主做了什么?”
看样子只要她一个回答不对,他便会立即冲杀过来,将她碎尸万段。
陈白起此时脸色也不好,但有夜色的掩护倒也不太看得出来,她花费了大量精神力来施展麒麟瞳术,或许在现世不过才一秒,但在精神世界内却是几个轮回了。
她目前的真实状态不能让笪看出,否则不能用巫医技能的她,只能任人宰割了。
“你们不是说我的是巫族的人吗?自然是施展了巫术。”陈白起随便扯了个谎。
见果然震摄住了笪,但她又担心狗急跳墙,又补充一句道:“但我并不打算要他的命,毕竟杀了他得罪了整个阴阳宗于我并无好处,你若想要让他活,最好立即回去喂他一碗热酒,再将犀角香点燃熏上半个时辰他自便会醒。”
见他不信,一直冷冷地瞪着她,陈白起凉凉一笑,摊手道:“你可以不信,若你觉得拿我的命能抵过你主人的命,不妨先杀了我,再慢慢去救他,你也知道我手上还是有些本事的,如果你不怕耽误时间,觉得能轻易拿下我的话,我们不妨来过过手。”
听了这话,笪脸额头青筋使劲跳动,自他知道此女为巫族之人,心中便生了另一层的忌惮。
他看了看昏迷过去的少主,他面色倒是如常,呼吸匀称自然,就像是睡了过去一般。
“倘若少主没醒来,我笪与阴阳宗阴氏三百弟子必与你不死不休!”撂下句狠话,终于他没有犹豫,收起枪,背起阴欄芳便迅速离开。
而陈白起等人一走,便吐出一口血来,她啧叹一声:“险些没憋住啊。”
这是她这一次施展麒麟瞳术引魂入境,阴欄芳的精神力十分坚韧,亦很强大,非一般人可比,她甚至不能强行施加幻境惑他心智,只能循循善诱,找出他的弱点攻克。
她设的第一个突破点,便是他的情感。
无论是哪一种情,无论对象是男是女,只要动了侧隐之情、喜爱之情即可。
但没想到在瞳术中,他的主控力更强,一旦他察觉到异样,她便毁掉那一个小世界。
她能控制场景,但却不能控制他,他的一切选择皆由他本心。
好不容易,她舍弃了自己,弄得一身惨烈才撬开了他的心防,这期间她并非是毫发无损。
所以这场博弈中,阴欄芳是输了,但她也没赢。
她掏出块帕子擦了擦嘴边的血,又拔了口血瓶喝下,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连喝一瓶“小型生命药剂”都要深思熟虑的“穷人”了,所以没必要太节约。
——
血瓶下去后,陈白起脸色才好些,但精神力被消耗大半的后遗症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她目前这种状态不适宜再待在这王城中搜索了,方才那个面蓟“奴”字的青年带着阴欄芳离开,说不准会去通风报信,若她继续留在这里,只怕会等来另一波的围剿。
可没等她要走,系统却发出了紧急告示——友军“狗剩”目前需要我方支援,是否选择即时传送到其身边,好,我去/不,我考虑一下?
咦?
陈白起脸上茫然一闪而过后,便是满脸惊讶表情。
难道系统升级了,现在做个友军任务竟然还可以进行远地传送?!
从来没有尝试过传送到任务点的陈白起心中免不了好奇,她考虑了一下,还真不能弃友军于不顾,于是她选择了——“好,我去”。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主公,身死(六)
在陈白起接受任务后,前方地面凭空拉开了一个人高的传送门,门呈长方型,鎏金华美裹边,内闪着耀眼蓝色光芒。
她咽了下口水,视线朝门内探了探,却什么都看不见,内里就像一个蓝色的漩涡黑洞,没有任何具象景色。
这走进去会不会就此人间失踪呢?从来没有试过“传送门”功能的陈白起心头有些打鼓。
踌躇了一下,陈白起还是试探性地踏入一只脚,只见下一秒人便毫无预兆地被吸了进去。
一个天眩地转,她意识被抽取了出来,只见面前的一切画面呈停滞,她看着系统界面下传送条一点一点满了,下一秒,她蓦地一睁眼,人便已经稳稳地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温度极低,像阴凉之气从脚底直钻入人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应该是一条地道,四周昏暗狭窄,一道石道两侧开着水渠,浅急的水流刷刷地流动着。
这用石头砌成的半圆地道十分阴凉,空洞而幽寂,一点点、哪怕踢到石子的声响都能传荡得很远很响,墙壁上挨近水的位置长满青笞,顶部也能看到一些成片的黑色污渍,看起来这个地道也是个历史悠久的存在。
一传送到点,陈白起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斗的声音,她顺着声音快步上前,一个拐角便看到了“狗剩”兄的身影。
他如此的状态不太好,身中数箭,胸前的衣服都被血污红了,但脸上却没有多少变化,就像戴了一张假脸一样,唯有嘴唇煞白,而他左手被一条锁链套绑住,令他的动作受限,只能在一定范围内躲闪,他如今只能凭单手挥剑格挡从墙中机关射出的箭矢。
眼看他挡下了前方筒孔的箭矢,但却避不开右边一支快箭射来,她飞快从“系统包裹”内取出一个大盾,这个大盾是系统奖励,她一直没甚用处,但由于系统商城的收回价钱也低廉,她倒也没有拿去卖钱,如今倒是派上用场。
名称:重盾
等级:20
装备要求:力量47
属性:物理防御+33,格挡率+23%
她将半人高的重盾哐当一声取出,这个重盾果然不负它“重”的这个名称,她拿胳膊与整个身躯抵着也只能勉强撑住得不倒。
陈白起苦下脸,在吞了一瓶“英雄药剂”后,她才将它套在手腕上,冲身挡在了“狗剩兄”前面。
“狗剩兄”自然是意外的,见到此处还有它人他惊讶了下,大腿再中一箭,可他也不傻,对方举着重盾挺身而出,他自然看得出来对方是来救他的,于是两人便借着重盾的掩护蹲在墙角,只听着箭矢叮叮叮地射在重盾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有了“重盾”来挡箭,两人皆缩在一块儿,“狗剩”兄这时终于有时间来喘口气了,他被地道的机关弄得狼狈不堪,侧过头,舐舔一下干燥的嘴唇,半是感激半是疑惑地问道:“不知这位女侠是?”
陈白起手上绑着重盾,每一箭射出撞到盾上,都让她的手臂一阵发麻,听到“狗剩”兄的问话,她忍耐着痛苦的感觉,随口道:“我是你妹。”
狗剩兄一愣,满脸惊讶,他道:“可我妹不长这样。”
他刚语讫,陈白起便是一口血喷出。
妈蛋,竟然被震出内伤了!
“狗剩”兄瞠大眼,心想,我受如此重的伤都没有吐血,你怎么倒是先给吐上了?
转而他又想,这人想当我妹想疯了吧,他不过质疑一句,她便心伤吐血,倘若他方才直接否决,她岂不当场休厄生亡?!
他忙道:“你别激动,你说你是我妹便是我妹吧,凭你救我一命,往后我便认你为干妹妹。”
陈白起听了这话,便知他是误会了,她淡定地擦了擦嘴角的血。
“我是蓉嫂。”
“狗剩”兄半天才反应过来:“……蓉嫂好似不长这般吧?”瘦黑挫才是她的标配吧。
“易容了,你不也是吗?”陈白起斜目睨他道。
“狗剩”兄见她眼神笃定坦然,暗忖,看来她早就看穿了我的伪装,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你比之前倒是年轻好看了许多。”他笑了笑道。
陈白起却道:“我都坦诚相见了,你什么时候揭下伪装,一现真容?”
“狗剩”兄打哈哈:“此等危机时候说这个好像不大合适吧。”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塔盾,不对,你是怎么下得这皇陵地道?”他忽然察觉问题,一脸讶异。
皇陵地道入口十分隐秘,并且无特殊的三柄日、月、星钥根本就打不开,如今三柄钥匙皆在他一身,她又是如何进来的?
“这里的皇陵地道?那你来此处做什么?你的任务莫非与这皇陵地道有关?”陈白起反问。
“狗剩”兄看着她,她也看着狗剩兄,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明白显然对方都没打算回答自己的问题。
“你总不能让我白救你一次吧?”陈白起不满道。
这个“狗剩”兄当真是狡猾得一匹,不该透露的当真是守口如瓶。
“狗剩”兄长叹一声,一手撑着重盾上,替她卸了部分锐器震撞的力量:“你不该来的,一会儿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下你。”
“此话何解?”
“狗剩”兄见机关的攻势已停,便撑着盾站了起来:“这地道暗藏上百种机关,令人防不胜防,我如今身受重伤,自身尚且难保,虽不知你用何种方法入了这皇陵地道,并安然到达地道中段,但前路只会更加艰辛。”
系统:主线任务——地道英雄,帮助友军顺利到达目的地,接受/拒绝?
任务奖励:传送门*1/隐匿丹丸*1/易容丹丸*1(三选一)。
传送门:在已下载的“区域地图”内选择传送点,便即可传送至目的地。(品级:稀有,一次性消耗品)
隐匿丹丸:服下此丹可消匿行踪,遇水则溶,遇烟则化,遇土则遁。(品级:稀有,一次性消耗品)
易容丹丸:可任意改变自身面貌,十个时辰时效。(品级:上等,一次性消耗品)
这次的任务奖励都是些特殊物品,但这三样于陈白起而言都挺实用的,可最终只能从中三选一,这便让她难以抉择了。
鱼,她所欲也,熊掌她亦所欲也,当二者不可兼得的话,她取……传送门吧。
在接受了任务之后,她才回应“狗剩”兄,她含笑看他:“我能来此,自有我的倚仗,不如你与我谈个交易如何?”
“狗剩”兄看了她两眼,没有一口答应,只道:“是何交易?”
“我替你扫清前方的机关陷阱,送你安全到达,你则告诉我,你究竟来这皇陵地道所为何事。”陈白起道。
“狗剩”兄诧异地看着她,似不相信她有这么大的本事,但又觉得她既能撂下狂话,总归不能是拿他来戏耍着玩吧。
他眸熠若阳,带着认真道:“你为何定要知道这些?我可以告诉你,此事与你齐国无关,亦与你齐国无害,实乃我魏国私事,你不必牵扯进来。”
“想来这件私事于魏而言十分重要吧,否则在这样起兵攻掠的关键的时刻,不留你这样的人物在军中谋事,而被派遣出来行细作侦察之事。”
狗剩兄许久没有回话,只笑了声:“我并非什么重要人物,你太看得起我了。”
陈白起也不与他辨扯这事,普通的人可没有那样的本事潜入王城而又没被人察觉,尤其是这几日王城戒备更为森严,还有一个阴氏少主坐镇,而他又懂易容,武功路数高超,如此有智有谋的人,她就不信他真是一个默默无名之人。
她用一种传销的口吻道:“你应该也知道自己目前的情况,即便是你拼上了性命也走不了多远,怎么样,要不要与我交易?”
“狗剩”兄道:“你当真是齐国大谏陈焕仙的人?”
“自然。”
他回想了一下,面上漾起一抹笑,他道:“好,我便告诉你,我是来找人的。”
陈白起立即道:“何人?”
“南诏王。”
陈白起一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南诏王?为何南诏国的国主会在洛阳王城?”
“狗剩”兄沉吟了一下:“此事说来话长。”
陈白起看他讳莫如深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会再透露更多详情,便猜测道:“是否与巫族有关?”
“狗剩”兄抬眼,当真是吃惊了。
这小姑子倒是消息通达,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你再多讲一些,我替你碾断了这条索链子,再替你上些药。”陈白起从兜里掏出瓶瓶罐罐,拿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他一只手被一条铁索拷着,另一头嵌入墙体,目前拽拉抽扯都不行,他的刀又卷刃了,更是不经事,他想逃脱要么找到机关自动开锁,要么断掉手臂断尾求生。
这两样要么危险,要么耗命,都非上上之举。
他的困难如此显而易见,而陈白起的趁火打劫也是如此显而易见。
“狗剩”兄嘴角一抽。
很好,很有发灾难财的奸商风格,真是白瞎了她那一张欺世惑众的佛系脸,内里却是切开黑。
“这条铁索链子即便是拿刀砍也非易事,更何况你的力气根本也砍不断它。”“狗剩”兄事实求事道。
“试试就知道了。”陈白起喝了“英雄药剂”后力大无穷,她举起重盾,对着垂甩在地面的铁索用力一砸。
当即地面与墙壁都震三震。
但铁索链没断,她又再举起,用力一砸。
如此两三下,绞在一起的铁索终于变型断开,陈白起放下重盾,抚了一把额上的汗,拿眼去看已经目瞪口呆的“狗剩”兄。
“这个就算是先让你看看我的诚意。”她抿嘴一笑。
“……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
最终“狗剩”兄还是默认了交易内容,陈白起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缠着他讲南诏王的事情。
“你既知道南诏王,也知道巫族之事,想来对于南诏国当年与巫族反目成仇之事有些了解,我便不讲这些,讲一讲后续。在南诏国巫族根本就没有容身之处,他们十二支族群失散,一度隐姓埋名逃亡于各处,由于巫族的人天生便有神通巫术,这些神通巫术涉猎十分之广,可驯兽与家畜,可臂力无穷箭术超群,可耳聪目明四通八达……这些人想要获得权势之人的赏识是十分容易的。”
“这样说来,当初流亡于九州的巫族人,此时只怕早已在各国位极人臣了。”陈白起若有所思道。
“没错,巫族的人与我九州人外貌相差无几,经过几代人下来,知道与不知道的都换了不知道几批,如今谁也不知道朝中究竟谁是巫族人。”
陈白起颔首,她道:“想来魏国内也潜伏着巫族的人吧。”
她看了一眼“狗剩兄”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她又接着道:“像你说的,巫族人天生神通,按理来说魏国招才纳贤,又何必计较出处,更何况经过这许多年,巫族人早已融入九州。”
“异族始终是异族,你以为他们会真心将别国当成自己的故土?”“狗剩”兄此时的表情冷漠,双眸像漆黑的深潭,直淹得人无法喘息。
陈白起转开眼,她道:“南诏国与巫族世仇已深,如今你们秘密来找南诏王,莫不是因为巫族有变,他们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魏国?”
“狗剩”兄吸了口气,不得不感叹一声:“你很聪明,只是在下却不能透露得更多了。”
她不是聪明,而是她早就与巫族的人打过交道,并且从他们那里大概知道了巫族的复仇,也洞中窥得些皮毛内容,因此结合他的言论便有了这样一番推敲。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主公,身死(七)
陈白起如今心中就像一只爪子在挠,她抓着他的袖子,双眸黑白分明,带熠光道:“最后一个问题,南诏王为何不在国中,反而会来了洛阳,南诏国王不存位,如此风风沸沸的事不可能不透露风声于四野才对?”
“狗剩兄”被她“一个问题”,却需“多个回答”给弄得有些头痛,他想拽回自己的袖子:“慎言谨行,逾越了界线,我的嘴,你的耳,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也讲了,你的嘴,我的耳,我只入不出便是了,自逾越不了界线,我可以向你保证。”陈白起举起三根手指,抿着唇,一脸正色。
“狗剩”兄被缠得没法,要说但凡是个汉子这样磨叽纠缠,他自然是面冷手硬,二话不说,但偏偏是个软妹子,还偏生连着他欠下的恩情债。
“妹子啊,觉着我们这样的亡命之徒会相信一个活人的保证?”他乜着她,口气古怪。
陈白起反驳:“可我觉人无信而不立,哪一种人行走世间都不能忘本忘义,尤其是救命之恩这等大事。”
“狗剩”兄发现论口才与急智,这世上怕难有人能与她一较高下,哦,忘了还有一个急辨智才的“陈焕仙”。
这两主仆有时候简直像得跟一对同胞兄妹似的,看着她,他有时候都弄不清是在跟谁对话。
他长吁短叹道:“我这认下的是个什么样的干妹妹啊。”
干妹妹?
他莫不是将先前的话当真了?
陈白起眼眸一转,便抿着笑,眸如星月,唇如涂蜜道:“既是兄长,那就一个问题,你便应了我吧。”
她觉得可以顺竿子往上爬,很明显系统提示,他对她好感值起始很高,虽不知原由,但这个数据十分利于她便是。
“狗剩”身躯一僵,只觉被少女温软的嗓音喊着“兄长”,浑身不适应,以往他好似没有这毛病。
他看向她,眸海起鳞,浅浅叠波:“你好似对南诏国的事尤其感兴趣?”
陈白起面无异样,心下却一咯噔,想着这个问题可得好好思量一下,毕竟答不好容意错失机会。
她张了张嘴,脑子转动极快,道:“既然要护送你完成任务,自然不想一路上糊里糊涂的,况且人……皆有好奇心,我曾读过一则太古妙记,巫族自何处来尚未有定论,太古洪荒却有记载,巫人相信万物有灵,而且可以通过精神感召祖巫妖王降临,并能召唤各种生灵助战,修行传说中的通灵术……”她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对“巫族”的描述怎么与她的巫医职业如此相似,这事她之前倒没有深思过。
她停下来,余光才察觉“狗剩”兄似听得十分入神与震惊,显然她讲的这些已超纲,他根本不了解巫族的这部分内容。
也对,巫族一向神秘,即便是南诏国的人都对他们的存在感到神乎其神,摸不着边际,讲不出头道,更何况是他们九州的人,只怕了解得最深的内容也不过是南诏国与巫族反目成仇的纠葛。
“你说你是看到一则太古妙记,在哪里,你带在身上吗?”“狗剩”兄回过神,便抓着她双臂连忙问道。
陈白起哪里是看到什么妙记,这些内容是她完成了与巫族相关的部分主线任务后,系统解锁的对“巫族”的篇章定义。
陈白起摇头,她拉下他的手,决定舍着孩子套不着狼,她放轻声线:“没带在身上,等以后我回去寻着便借予你,如今巫族之事确为奇妙,我心中好奇一二便不免多了些询问,如今你可愿告诉我?”
这话利诱的成份有点大了。
“狗剩”兄发现这小姑子想利用别人时,特别能忍,惯有的高风亮节可抛可弃,一下便能软得令人心酥,明明不属于那种娇美软嗔的美人,却偏能在不经意间撩动人心波。
他不觉抬起眼细细地盯着她,只觉她的眼中仿佛盛有光,那道如烛火摇曳、如水中晃月的光让他神色恍惚,智理走失。
他心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说话——这人是我认下的妹妹,她救过我,又这样尽心尽力地帮助我,我不该怀疑她,既然她都这样求我了,我为何不告诉她……
神使鬼差,“狗剩”兄开口道:“十几年前南诏国皇室倾轧内乱,先王子嗣互相残杀,所剩无几,为保住他剩下唯一的血脉,便将人秘密偷送走了。而如今在南诏国被挟软登位的并不是真正的南诏王,他并非真正的白马血脉,而真正的那一位可能就在这皇陵地道中。”
陈白起对他动用了麒麟瞳术,眼下“狗剩”兄既疲惫又虚弱,再加上他对她不算太抵抗,她方以诱导的方式令他吐露真言。
陈白起讶异:“王不是王……一个假的是如何继位的?其它人难道能不知道?”
若说一生下来便将人换了,就像狸猫换太子这还算可行,可中途突然换上一个假王,这要怎么操作?
“他不过是一个早就训练好的傀儡而已,顶着的是白马子啻的身份,是南诏国的先王安排的一步棋子,待真正的白马子恭回归,他自然便没有了用处。”
哦,原来是得到官方认证的暗箱操作。
“这样讲来,南诏国如今的处境亦不大好吧,先王逝世新王始终不曾归位,一直将人搁在这皇陵地道中……莫不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人才被困在了这皇陵地道?”她推测道。
况且藏人就藏人吧,这都藏地底里去了,这是往死里藏啊,他们在防谁,南诏国皇室中人,还是说巫族?
“是软禁还是保护,需找到人一探究竟方知。”
“倒也奇怪……凭巫族这些年来积累的力量足以在南诏掀起涛天风波,尤其他们对南诏国皇室知根知底,但为何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动作,反而做着许多事情都畏手畏脚?”
方才他讲,南诏国皇室曾出现过重大变故,若一心复仇的巫族怎可能放弃这大好时机,然而事实上,那个假南诏王安稳坐于王位数年了,而巫族却不曾对他与南诏国动手,这实属不正常啊。
“是不是巫族还忌讳着什么不得不暂时按捺住复仇的步伐……”她知道巫族为了复仇私底下做了许多事情,可有必要吗?为何定要复活巫祖巫妖王才能达成目的,按“狗剩”兄所言,巫族的人数虽少,可每一个拎出来那都是人尖,擅精巫术,千里杀人都不费事,但为何经过几十年布局难不成还搞不垮一个边陲荒夷的南诏国?
之前她对于南诏国的事情并不关心,所以没有深思过其中缘由,现在想了却又觉得讲不通。
忽然她想起什么:“你来找南诏皇室后裔,便是为了牵制巫族,可他区区一人,即便拥有南诏皇室血脉,对上那又有何用?难不成这里面还有其它原因?”
“狗剩”兄停下了一问一答的模式,他双唇抿着,并没有回答。
陈白起虽心急想知道答案,但她也并没有催他。
她对他控制力度比较轻,一来他眼下身体较弱,二来……她眼下精力也不济,所以一旦触及他的底线边沿,他便会停下来权衡一下。
最后,“狗剩”兄还是道出:“巫族能力超群,然却甘心一直隐世埋名,世世代代奉南诏王族为主,并非巫族的人有多忠心仁义,皆因白马皇族血脉对巫族的人有控制之法,巫族若想彻底摆脱白马的控制,要么借它人之手杀光南诏国白马皇室血脉,要么便需要召唤巫妖王……”
他讲到最后一个字,神色一滞,眸眶一瞬瞠大,一直被牵扯的神智回归,瞳仁紧了紧,脸色遽变。
陈白起与他一直面对面,自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神色,然而她却没有动作。
“狗剩”兄眸中赤红一闪而过,一掌便掐住陈白起的脖子,将她拉近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陈白起心底讶了一下。
他自行脱离了瞳术控制,方才的话只怕是触及到他底线内容了。
不过已经获得这么一件有价值的信息,她也觉得差不多了,但同时她却愈发怀疑起“狗剩”兄的身份了。
她脖子被人掐住,呼吸不畅,好在“狗剩”兄也没有打算下死手,所以她没有慌,只适时地露出难受的神色,不解地挣扎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放开我……莫不是方才那些箭中暗藏有毒,让你神智混乱了,你快放开我,我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狗剩”兄沉定着视线,瞳仁内像死潭一般平静,辨别她话中的真假,却见她对他不躲不避,小脸气鼓鼓地,透着红,子乌双眸蕴着光,透着灵气,不见任何晦暗阴霾之色,好像真的在担忧他的状况一般。
她的演技不行,全靠睁着一双天生无辜的眼睛说瞎话。
慢慢地,他松开了手。
“咳咳……”陈白起抚着喉咙,下意识退了一步。
“狗剩”兄面上阴戾的神情渐渐悄失了,他盯着她沉吟片刻,方道:“或许我是真的中了**药了吧,抱歉。”
方才的事他分明还记得,只是有那几分不由自主,他见识过其它用药来控制人的手段,全是神智皆失,毫无记忆,如同傀儡木偶。
他方才虽然情况有异,但又不像是中了**术……只能说,面对她,他总是容易被她影响,而放松该有的警惕之心。
他打量她,这小娘子模样的确不错,如风如诗,经得起摧残也经得起细读。
但说有多倾城倾国,有多智冠天下,倒也没那么夸张,可为何他一见她便有种一见如故,交谈甚欢的感觉呢?他对陌生人,可一向没有这样的感觉……难不成,这便是诗经上所书——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涨痛,他能感觉到他目前头脑有些昏沉压抑,不知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还是待在这阴湿昏暗的地道太久的缘故。
陈白起不知“狗剩”兄的心思偏了,她见他好似平静了下来,便挪前一步,试探道:“你可别再疯了,我这里有一颗药师炼制的药丸,可解毒,还可让你没那么虚弱……”
“狗剩”兄视线上移,便见她递过来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掌心放着一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子。
“狗剩”兄:“……”
他刚还掐了她,她下一秒便给他送药,难不成这是要以德报怨?还是说,她打算毒死他?
陈白起见他没动,只神色莫测地盯着她的掌心,于是,她也举着手没动。
知道他心底估计还是在怀疑她,不过他没确切证据,眼下又需要她的协助不好继续追究下去,以免撕破脸皮。
而陈白起本来也没打算好好地医治他,毕竟他如果伤势大好,那么她的用处便会显得没有那么重要,再加上他内力高强,也并不存在什么性命之忧。
可方才自己趁虚而入,从他口中撬了不少有用信息,又兼有利用他对她的些许好感值,眼下就权当补偿他。
两人僵对一会儿,“狗剩”兄终还是捻起那颗药丸,张嘴一扔咽入了腹中。
“我与你讲的那番话,已算逾界,最好如你所保证那般,只入不出,否则……”他说到一半,便拿眼看她,没将话讲死。
但其中的意思却很明白了,不想死的话便不要掺手这其中的事情,这是他的好意,亦是劝诫。
陈白起一脸莫名,她小声道:“这南诏国与巫族之事,我既管不着,又与他们挨不着亲,自不会无故去凭添麻烦的。”
“你可有姓氏?”
陈白起看他,心中嘀咕,嘴上道:“主子赐姓陈。”
“那陈蓉可是你真名?”
“哎?……是。”
这话题,怎么一下转到这来了?陈白起就差没直接将这句话摆在脸上了。
而“狗剩”兄却有他的另一番思量。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主公,身死(八)
见她眼下一副沉默安静的模样,“狗剩”兄也摆不起脸色了,他长吁一口气:“本不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但偏偏事与愿违,最终需得靠你方可达成任务。”
他话音刚落,系统便响起任务提示音。
叮——
系统:主线任务——“援救”,协助友军找到南诏国皇室血脉白马子啻,并成功将他带出皇陵地道,接受/拒绝?
陈白起一瞧这任务与她打算做的事情恰好顺理成章,相当于白捡了个任务得奖励,正打算颀然“接受”时,任务提示音又再度响起。
叮——
系统:主线任务——“抹杀”,协助友军找到南诏国皇室血脉白马子啻,将其存在湮灭于世,令其埋骨于皇陵地道不为人知,接受/拒绝?
注:主线任务“援救”与主线任务“抹杀”可二选一,拒绝的主线任务不会降下惩罚。
陈白起有几分愕然,这次竟同时发布下两个截然不同选择的主线任务!
任务走向很明显是两个极端,结果径渭分明,以她对系统的了解,这是出现了阵营或者大方向决择的分水岭,她眼下需要自行判断抉择。
60s……59s……58s……
而倒计时却开始了计秒,供她考虑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她一时颦紧了眉头。
——
“你怎么了?何以脸色忽然如此之差?”“狗剩兄”问道。
陈白起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一刻的眼神……“狗剩”兄也不知该如何细致形容,但莫名令他心口一跳,平添涟漪。
他怔愣一瞬,便旋开眼,抛开心中杂念,便听她淡声道:“无事。”
他又忍不住看她,只见她眉眼秀雅明丽,笑容有几分恬静与温暖,仿佛之前的异样神色全然不曾发生过。
“这皇陵地道当初修建时特请鲁班弟子前来布工,前后费时数年,暗备上百个机关,一踏触地面、墙壁便会被射个千疮百孔,你当有何法子硬闯过去?”
陈白起虽表面无异,实则心底仍有些心不在焉,她道:“我知道了。”
40s……39s……38s……
“若用石子探路只怕不行,那机关着力点难以准备捕捉,若是不慎漏了,反而容易着道。”
陈白起颔首:“我不懂武,你所用的方式并不适合于我,我亦没此打算。”
“狗剩”兄闻言方缄默下来,他背于看着她,退开位置,看她是何打算。
27s……26s……
陈白起耳边的倒计时有序不紊地进行着,她沉着神色,摊开手掌,只见掌中繁复的阵法流转交叠,咒纹萦绕,一直在沉睡之的蛊王被她召唤了出来。它似刚醒,身子一耸一耸地,愈发晶莹剔透,摊在她掌中便像个粉玉团子似的,软糯可爱。
陈白起垂睑,轻轻触摸了它的触角一下,然后看着前方,用心音吩咐:小蛊,召唤些“口粮”来替我开路。
蛊王缓缓地睁开了眼,舒展地动了动头上的触角,它已开灵智,可与主人互通心声,亦可用意念趋驶。
听了她的吩咐,它没有裂口的位置一下张开了一张大嘴,洞口漆黑像无底漩涡,一圈圈无声音波扩散开来。
这些音波虽说无声,但通过脑电波传送,却是有一定的刺激作用,陈白起身为蛊王的主人自然有特殊,不受侵害,可“狗剩”兄却觉得头脑一懵,像被人拿个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他感觉耳心发堵,太阳穴涨涌不已,于是他连忙捂住双耳,满头冷汗。
根本听不到声音,这表示这样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他难受地咬牙呻吟一声,而陈白起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处境,便让小蛊越过了他去。
如此“狗剩”兄才得以解脱,他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却能猜到此事与陈蓉有关。
他的位置偏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大约看到陈蓉掌中托着一物轮廓颜色。
当他看到陈蓉掌中蜷缩一团的“小蛊”时,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觉这只软体的虫子模样惊奇,颜色古怪打眼,竟有几分熟悉感,但具体在哪里见过,却又是不怎么确定。
他一面思索,不多时,地道各处传来稀稀簌簌、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之中越聚越多,由细榍的微小声音汇聚耳力能闻的程度。
“狗剩”兄瞳仁一紧,猛地朝脚下一看,霎时表情整个滞住了。
只见一群黑色如毯的蛇虫鼠蚁快速擦过他的脚边朝前涌去,他浑身鸡皮疙瘩一起,下意识想避开躲远,却无奈地发现他的前后左右根本无地可着,这一脚只怕稍微一挪,会踩中这些不知何处汇集而来的“过路之客”。
“无须害怕,站着别动。”
温和淡定的女声恰好出声安抚下他紧绷的神经。
最终,他只能忍住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摒住呼吸站立在原处。
“这、这些……你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一些控蛊手段。”
蛊?
“狗剩”兄看着她挺直淡定的背影,隔了一会儿,他听到前面传来一声:“跟上。”
“狗剩”兄回过神,便见脚边那些蛇虫蚁蝎类的阴暗生物像一支军团般将漆黑的地道裹了起来,一路铺天盖地席卷而去。
“狗剩”兄说实话,也算是一个见多识广,见过大世面的人,但眼下看见这既恶心又震撼的一幕,还是有些目瞪口呆。
“它、它们能听……你的指挥?”他口气复杂地问道。
陈白起似笑了一声:“这些渺渺生物尚无生智,自不能通语,它们只会受本能所趋罢了。”
惧怕,最原始的本能,她办不到,小蛊却可以,如猛虎下山,万兽皆畏。
这条皇陵地道开辟建造至今数十年,地道中繁衍生存着的阴系生物要多少有多少,随便一召从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数量便是成千上万。
它们像蠕动的黑色毛毯在地道内爬行,替他们在前探路,触发任何机关都伤不着,他们则在后面则捡着便宜伺机行事,这一路,竟真的安然无恙地走到目的地——明月心。
听着前方传来哗啦啦的水花声音,两人停了下来。
她问:“到了?”
“狗剩”兄掏出一块皮制地图摊开,尔后,颔首:“应当是这前面,前面便是那白马子啻所处的位置——明月心。”
陈白起见是如此,便让他先上前去查看,而她则慢行在后。
“狗剩”兄对此没有异议,他有些发寒地越过让出一条道的“黑色毛毯”走到前方。
待他先行后,陈白起便弯腰将蛊王放下地。
它用圆溜溜的脑袋轻轻地蹭了陈白起的手掌一下,才慢吞吞地爬了过去,来到那一群蛇虫鼠蚁前,它倏地口张一丈,那黑巍巍的洞口如同漩涡一般产生巨大的吸力,将地道内全部的阴系生物全部都吞入腹中了。
这时“狗剩兄”终于想起什么,他回头,刚好看到蛊王入食收口的画面,他表情停滞了片刻,看着已饱腹变大一倍多的蛊王时,方诧异道:“蛊王?!”
陈白起没想到他会回头,她听到他的话,表情有些意外,没有吭声。
而“狗剩”兄说完,便第一时间去看她表情,就知方才他没猜错。
他是如何知道蛊王的?不对,小蛊如今的模样与当初“蛊王”时早已有了区别,一般人不可能认得出来,除非他曾见过。
可“小蛊”她只放出来过一次,之后很长一段时日它基本上都在沉醒,她甚少带在外头。
难不成他是在刺客盟的十二城主手中见过?
也或者,她与他应当是见过的,在六国同盟的宴会上,哦,当她还是“陈焕仙”的时候,那时宴会上见过“小蛊”的人可也不少。
果然,他下一句便应了她最后的那个猜测。
“蛊王不是被陈焕仙收服了吗?为何会在你手中?它真是蛊王?”他问这话时眼睫半敛如镰,眼神有些锋利。
这蛊王的变化有些大,他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陈白起一时哑声,半晌,才组织起语言:“这是大人……他送我的。”
听到这话,“狗剩”兄笑了一声,有些凉:“送你?你可知蛊王何等珍贵?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莫名地,“狗剩”兄心底对某个猜测感到不豫,男女之间赠送如此珍贵之物,除了亲密无间还有哪种可能。
“……我是他妹。”
啊?
他一愣,一时没想过这个答案。
“为何从不曾听他提……”他下意识接口,但又很快嘎然而止,他咽下话后,便干干转移了话题:“亲妹?”
而陈白起倒没漏听他的话,心中愈发肯定这个人肯定跟“陈焕仙”是认识的,可惜她看不到他真容,名字也是假的,假名的话,系统也是查探不到资料的。
“自不是认的,但我们兄妹之间因为一些往事牵扯一向不为外人道,所以甚少人知道。”
“狗剩”兄听两人是亲兄妹,再一看她面容,倒是越看越与“陈焕仙”相像,那鼻子、那眼睛,连气质都同出一辙,叫人心生欢喜。
当真是兄妹啊。
“狗剩”兄想到这,弯唇一笑,目盛炬阳,生亮:“你们兄妹……都叫人惊奇啊。”
陈白起不知为何觉得他好像一瞬心情好上不少,她眨巴一下眼睛,弯腰将袖袍一卷,便将地上救抱的小蛊收回袖中。
她装样看了看四周,走至他身旁:“现在如何找找人?”
“人便在明月心。”他道。
他们再往前是一片环型的瀑布,视野也一下便开阔起来,明明是洞底,但上方却有光束照射进来,让洞壁一下便不再阴凉幽黑,而是陡峭嶙峋,高岸巍峨。
外面应当是天亮了吧。
这地底挖通连接此处,上方洪流直冲而下,珠花迸发,激起像轻纱般的雨障,烟云轻飘,而湖心中央处有一间茅草房,四周白茫茫一片,显得格外幽静。
他们如今站于高处,俯视下方,只觉那茅草房建地如一弯月,盛落于圆满的湖水之中,倒是应了“明月心”这个名称。
“人难不成在那间房中?”她问。
“此处再无它路,人除了在屋中,不作它想。”
“那要如何过去?”陈白起偏头问他。
这四面都是渺渺的水,她可不会飞,可若是泅水……之前在地上便碰上那么多的机关,若在水下,只怕会更惊险。
“这本是我的事,剩下交给我便好,你在此处等我。”“狗剩”兄说道。
便在他欲飞身而去时,陈白起眼明手快地一把抓着他的手:“我与你一道。”
他停下动作,转过头来。
“说好的,我帮你找到人。此处诡异,带上我,或许关键时刻我还能帮上忙。”她真挚道。
“狗剩”兄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笑了一下。
陈白起看他,她发现自从他知道她与“陈焕仙”是亲兄妹后,便老爱对她笑。
“那失礼了。”
他低声说完,便一把揽过她的腰,抱着她一起一落,点水跃过湖水停靠在了茅屋前。
放开她后,他让她在原处待着,又道:“我先去探探。”
他迈步上前,没走几步,忽觉眼前一片刀光剑影,他嘘眯起眼,只觉冷利刀锋旋斩而至,一错身便分生死,他立即退后一步,正要反击抵抗,便发现眼前一切无恙,仿佛他先前的感觉不过是臆想。
陈白起拉回他,道:“有阵法。”
他反手回握她:“阵法?”
“嗯,但这个阵法不算难,月心日满,水生阴,日生阳,铁戈金马,是个天然凶阵。我先去破了它,你便可进去了。”陈白起道。
“你竟也懂阵法?”他怔然。
她想,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这要看怎么个懂法了。
布阵她可不会,但破阵却知道,这便相当于造车这么复杂的工艺她可不懂,但要如何毁掉一辆车她的方法倒是多的很。
她谦虚道:“恰好与兄长学过几手,不敢言懂。”
“你们兄妹……我还真想去拜会一下你们的父母,竟能生出如此一双钟灵毓秀的儿女。”他由衷感叹道:“只要是但凡见过你们兄妹的人,只怕都会自惭行秽。”
“这夸词可不敢当,这世上的能人可都不似我们兄妹,虽有杂学傍身,却到底还是不及那顶尖专一之人。”
她朝他笑了笑,没有女子的羞涩,也没有自傲,她讲的话一如她心,她真的认为自己不过尔尔,需修精而专。
“狗剩”兄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柔和,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正所谓人生在勤,不索何获?她如此年纪便懂得孜孜不倦,当真是远比世上许多人更通透明悟。
见他不讲话,却一直拿一种“颀慰”长辈类眼神盯着她,陈白起浑身不自在,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留下他径直入阵。
“狗剩”兄在她入阵之后,便一直严阵以待地等着她出来,顺便提起整副心神以防她在里面出现什么意外,他好第一时间冲进去救人。
可没等多大一会儿,她便原模原样地走了出来,样子无悲无喜,看不出结果。
“如何,可是阵法太难?”他问。
这么短时间便出来了,想来是无功而返。
陈白起抬眉,奇怪地看他:“阵不是破了,你没瞧见?”
她回过头,指着先前茅草屋的位置示意他看。
“狗剩”兄一怔,当即抬眼一看,只见她身后哪里还有什么茅草屋,那白茫茫的水雾随着风起如幕如帘也掀散了去,瀑布下一片空台逐渐清晰,隐约可见水雾萦绕中,却有人一个被吊绑着四肢,囚困于其中。
远远望去,这个人很瘦,四肢修长,被从瀑布石内伸出长长的黑色链子锁着手与脚,他的头低垂着,一头黑发如墨逶迤一地。
他身上穿得也很单薄,也没有穿鞋,赤足于湖畔,一层薄薄的白色长衫,被水汽打湿沾贴于皮肤肌理上,如另一层冰肌寒玉之肤,长颈如天鹅,精致的锁骨下,露出如玉雪白的胸膛。
似察觉到有人来了,锁链晃动起清脆的响起,他缓缓抬起头来,清风拂动他额前碎发。
那一刹那,“狗剩”兄竟感到有几分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