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山穷水尽
台州府三门县北面的群山之中,由朝廷军马和恒王叛军共同组建的“平倭联军”,历经顾云城一役,已在“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势力的夹击之下溃不成军;原本四千人队伍,到最后便只剩五百人不到,可谓是一败涂地,几近全军覆灭。
之后在谢贻香和“白甲怒马”孙心拒孙将军的带领下,残存的数百人穿行于山岭荒野之间,全力躲避倭寇的围剿;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又与倭寇进行了大大小小十多次交战,双方各有死伤,形势也愈发危急。
其间结盟双方也曾各自请求过援军。先是言思道放出飞鸽传书,自福建恒王叛军的大本营调来一千军马,谁知却被顾云城里的倭寇得到消息,居然在半路上伏击偷袭,将这支一千人的援军杀得片甲不留。
随后谢贻香也向宁义城里的杨风波杨老将军求援,却不料杨老将军的援兵还未出城,驻守在宁义成南面的恒王叛军便已蠢蠢欲动,大有攻城之意。宁义太守方铁衣惊恐之下,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敢派出援军?谢贻香以此质问言思道,言思道却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将责任全部推到了宁义城外叛军首领“不动铁虎”唐先开的身上,声称自己流亡在外,全不知情。
于是残存的数百人等不到援军,又要随时应对倭寇的围剿,最后只能在当地临时招募新军入伍。孙将军熟知地理,在他的带领下,残军一路经过台州府北面的火炉坪、鹰嘴山、落雁荡,相继去往好几个世代落户于荒野中的村落,打算在村中募兵。不料因为江浙地界的倭寇之祸已非一朝一夕,朝廷早已前来征兵多次,村子里虽然还有些男子,但大都是老弱病残之辈,更多的则是留守村中的妇孺。
如此一来,众人非但没能招募到新兵,反而因为残军的到来,替这些村落惹来了围剿的倭寇,其间百姓为求活命,只得拖家带口收拾行装,离开家园与这数百残军同行。到后来流亡的百姓越来越来多,粗略算来,竟有上千之众,不但大大拖延行军速度,就连糊口的粮食也成了问题。
对此,孙将军多次提议要舍弃这些随军的百姓,却被谢贻香一口否决,正色说道:“此番我等合兵清剿东瀛倭寇,本就是为了这江浙地界上的黎民百姓。若是只因一己之私,便要牺牲这些百姓来保全我们这支残军,那岂非舍本逐末、倒行逆施?况且若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这些村落也不会暴露在倭寇的屠刀之下,这些百姓更不会沦为无家可归的难民,倘若此时弃他们于不顾,我等又与禽兽何异?”
对于谢贻香的坚持,言思道只是嘿嘿冷笑,倒也没怎么反对。而得一子自从顾云城一役后,因不满谢贻香的私自调兵之举,直到此刻还在暗生闷气,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自然也不表态。孙将军争执不过,最后只得依了谢贻香的意思,带着这上千老弱妇孺一同行军。
话说这一日众人继续往北行进,翻过一片山岭后,眼前便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树林,连绵三十多里方圆;只要穿过树林继续往北,便将离开台州府地界,抵达宁海县的南面。由于携带上千百姓随行,导致行进间的动静实在太大,终于引来了倭寇主力的追击。此番与得一子同来的绿林好手前往探寻,据“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所言,竟是“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合力来袭,总共有三四百人之多。
当下言思道便让孙将军带着二十多名军士去了东面的树林中,以大捆树枝扫起林间尘灰,以作伏兵之象,从而吸引倭寇的注目;与此同时,谢贻香也带着二十多名绿林好手前往诱敌,施展轻功将倭寇引向西面。至于剩下的残军和所有百姓,则在言思道和得一子的带领下沿林中继续北行,前往北面的宁海县避难。
随后孙将军和谢贻香便分头行事,各自为阵。前来围剿的倭寇杀心极重,竟是一个活口也不肯放过,果然中了言思道的诱敌之计,兵分两路往东西方向追赶。如此待到天色黑尽,残军主力和众百姓往北逃出七八里地,再也无力赶路,便在一条溪水旁驻扎歇息。众百姓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尽,只得猛灌溪水充饥,又拣些草根果腹,顿时哭嚎声一片。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孙将军前往诱敌的二十多个人也已平安赶来,一个个虽然疲惫不堪,所幸并无伤亡。至于谢贻香一行人,则是直到深夜时分才追上来与众人会合,盘点人头,竟已折损了七个绿林好手,全都是命丧在“甲贺忍术”的鬼蜮伎俩之下,就连谢贻香也是肩头带伤,累得说不出话来。
待到众人各自歇息,孙将军便强忍困倦,和言思道这位军师商讨对策。聊到最后,孙将军不禁长叹一声,说道:“眼下已是山穷水尽之境,纵然能够躲过这两股倭寇的追击,带着这些百姓前往北面的宁海县,只怕也是枉然。就算宁海县还有些许朝廷的兵马,也决计抵挡不住这三股倭寇的合力来犯,而且当地的朝廷官员更未必容得下我们这些乱臣贼子,所以还请军师早做决断!”
事到如今,言思道依然面色自如,当即笑道:“孙将军不必多虑,若只是击破江浙地界的这些倭寇,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真正的难题,却是如何才能将这场倭寇之乱往后延缓一百五十年,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之间的承诺。至于眼下的困境……”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如此局面,确实也有些令人头疼。须知你我命丧于此,倒也罢了;若是继续和这些倭寇纠缠,从而耽误了恒王的大业,那才是得不偿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拉下这张老脸,厚着脸皮去求他,看看能否尽快了断此间之事。”
说罢,言思道便让孙将军早些歇息,孤身一人穿过在林间歇息的众百姓,来到朝廷一方的驻扎之地。他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却见众军士和一干绿林好手都已睡下,只有几个值夜的军士还在强撑,他便绕过众人的驻地,朝对面一座小山岗行去。
此时已过三更时分,夜空中明月如盘、繁星挥洒;星月光辉之下,山岗上依稀跳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远远望去,倒像是林间的萤火。言思道便举步登山,来到这簇燃烧的火焰处,只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少年正在火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白玉般的肌肤在火光中若明若暗,正是得一子。
眼见山岗上再无旁人,言思道当即深吸一口气,兀自干笑两声,来到火堆旁坐下,自顾自地装了一袋旱烟,在火上点燃了吞吐起来。过了半响,他见火堆对面的得一子全无动静,便将一口浓烟朝他喷了过去,笑道:“怎么,小道长还是不愿同我这‘狗贼’说话么?如此气量,只怕有失高人身份,更是有失‘鬼谷传人’这一身份了。”
说罢,眼见得一子还是没有反应,他继续笑道:“前些日子谢贻香那丫头想从宁义城调来援军,却被驻守在城外的唐先开所阻,此事确然是我的授意。至于我为何行此举动,想必小道长自是心知肚明。”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之前我从福建调来一千军马以作增援,不料却被倭寇得知消息,竟在半途设伏攻击,以至全军覆没。而将这支援军的消息泄露给倭寇之人,想来想去,也便只有小道长你了。且不论眼下你我早已罢战,原当齐心协力,以剿灭倭寇为己任,单说似这等借异族倭寇之手,残害我华夏同胞之举,嘿嘿……小道长如此手段,是否太过狠辣了一些?”
25 一念为魔
言思道这话出口,火堆前的得一子依然闭目不言,仿佛全然不知眼前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言思道沉吟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小道长可知,当今世上,有人说我是为祸世间的魔王,更有人说我是心智失常的疯子?”
眼见得一子并不理会,他只得自问自答,说道:“便好比你家的谢三小姐,知我有化身千万、不死不灭之能,便一口认定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并非世间之人,实则荒谬至极。须知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任何人都只有一条性命,乃是天地间最公平不过的事,我亦不能例外。而我之所以能够长存于世、寿同星月,非我不死,而是不惧死也。”
说着,他长吸一口旱烟,继续说道:“正如道家所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后其身反倒身先,外其身却能身存,真能做到‘天长地久’者,非是其‘身’,而是其‘念’。譬如古之夸父,逐日百万里,非一人之行,而是举族老少举逐日为念,终成一夸父;又如昔之愚公,移山数百年,非一人之力,而是子孙万代承移山为念,终成一愚公。同样的道理,儒释道三家流传至今,孔丘、释迦摩尼和李耳化身为神、为佛、为仙,令后世无数追崇者奉其衣钵、传其言行,归根结底,也是在于一个‘念’字。”
说到这里,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又说道:“我虽不及儒释道三家,甚至不及鬼谷、黄石与墨家的源远流长,却也深谙此理,持此自成一家。所谓‘化身千万,不死不灭’,说到底不过是‘亡其身、传其念’这六个字而已。”
“然则不同于世人所能理解的传承,我的每一任继承之人,除去这个‘念’字,同时还将获得我的全部心智与记忆,用我的身份继续行我所谋、思我所念,并且周而复始地传承下去,直到完成我的夙愿为止。是以我之存在,原非一人,而是同思同念的一众人——既非什么妖魔鬼怪,当然也没有什么身份来历;无论‘逃虚散人’还是‘金万斤’,抑或是‘言思道’,都只是一个虚假的称谓罢了。”
待到言思道这番话说完,火光映照中,对面的得一子却还是无动于衷,仿佛是得道仙尊飞升后留下的一具残躯,再不会过问尘世间的俗务。
但言思道今夜既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自说自话,笑道:“至于我的毕生夙愿,又或者说我到底想做什么,唉,即便智如天山墨家的当今巨子,居然也无法领会,还将我当做疯子。想来当今世上,除了身在匣中的青田先生,若说还有人能够读懂我的心境,恐怕便只有小道长你一人了。对此我再是清楚不过,你我本就是同一类人,是也不是?”
当下言思道也不再等得一子的回应,兀自吞吐几口旱烟,滔滔不绝地说道:“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短短数十年光阴,自当有所求、有所为。诸如习武之人,‘求’的是武道至境,‘为’的是舞刀弄剑;诸如治学之人,‘求’的是文章传世,‘为’的是奋笔疾书。为官者爱名,经商者贪利,众生百态,皆是如此。而似你我这等人存于世间,便如小道长时常所喻,犹如龙进鱼虾堆、凤立虫鸟群,那些庸碌世人在你我面前,确然只是一群蝼蚁罢了。试问你我身在其间,自当一展所长,来个席卷八荒、囊括四海,把这些蝼蚁玩弄于股掌间才是,否则岂非白活这一趟,有什么意思?”
“然而如此浅显的一个道理,许多人却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即便是在恒王军中,直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议论,觉得我这个从天而降的恒王军师,一定是和当今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是前朝异族派来的奸细密作,想要报复当年驱逐他们汉人;稍有些见识的,也以为我是追名逐利之辈,想要将宝押在恒王身上,以图日后的功成名就和荣华富贵。”
“却不知对我而言,江浙的恒王也好,漠北的颐王、赵王也罢,甚至是兰州卫的泰王和金陵的皇长子,连同神火教教主、‘小龙王’公孙莫鸣在内,对我而言,其实全都一样——谁有机会颠覆江山、跻身天下之主,那我便帮谁助谁!此举一不图名、二不求利,仅仅是要以己之才、逞己之能,尽量搞出些大动静来。而比起事成之后的结果,我真正在意的,却只是当中的过程;用小道长的话来说,我也是个贪玩之人,但我要玩的,乃是整个天下,让世间这些蝼蚁在我的谋划之下,如同楚河汉界中的一枚枚棋子,今日你攻我一城、明日我占你一地,令这个本该安享太平的世道因我而乱、再因我而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如此,方不枉你我来世上走这一遭,你说是也不是?”
话到此处,言思道已经有些兴奋,忍不住从火堆旁站起,提高声音说道:“然则我这份念想,世间那些蝼蚁根本无从领会,一个个都将我视作妖魔鬼怪,甚至当成疯子妄人,我也不屑同他们多做解释。可小道长你不同,你当然能够明白我此时的心境,深知似你我这样的人存活于世,若不想方设法地折腾别人、折腾自己,那将是何等的无趣?既然你我本是同类,是那些蝼蚁们的智者、圣人、神灵,又何苦自相残杀,弄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被一群蝼蚁看了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挥舞开手中的旱烟杆,又傲然说道:“实不相瞒,小道长你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但论心智、论才干、论手段,皆不在我之下;即便是当世第一智者青田先生,也许你为鬼谷一脉数百年来最强之人,几近天下无敌!不知你可曾想过,倘若你我不再继续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局,而是选择联手合作,那局面又当如何?”
说着,言思道衣袖一挥,劲风所到之处,两人之间这堆火焰顿时噗噗作响,跳跃出妖异的光芒。只听他扬声说到:“若是你我联手,莫说中原这两京十三使司之地,东至高丽、东瀛,西至突厥、汗国、别失八里、波斯、吐蕃,南至暹罗、爪哇、苏门答腊、苏禄苏丹,北至鞑靼、瓦剌、罗斯国——但凡日之所照、目之所及,都将沦为你我二人之玩物,实现连前朝异族大汗也无法完成之壮举!待到四海列国都在你我的掌控之中,若是玩得腻了,还能来个颠倒阴阳、倒行逆施,今日助高丽取南洋,明日率爪哇破漠北,如此一来,便如青田老儿家门口挂的那副对联,才是真正的‘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岂非其乐无穷?”
言思道一口气说到这里,难免已有些气喘。他随即咳嗽两声,又重新装了一锅旱烟,正色说道:“至于你我之间的联手,小道长大可放心。想必你早已看懂,我这人一不图名、二不求利,最不喜欢的便是抛头露面,站到台前供那些蝼蚁观赏品鉴。所以只要你肯点头,那么从此刻起,你为正、我为副;你是主、我是仆;你在上、我在下——所得之土,我不占一寸;所得之财,我不取一文;所得之女,我不要一人!除此之外,无论你还有任何条件,叫我低头认输也罢,叫我磕头服软也罢,只要你肯终止你我之间的这场较量,我便统统依你,包管叫你满意!”
伴随着言思道最后这番话音落下,终于,火堆对面的得一子第一次有了反应。只见他身形不懂,依然盘膝而坐,连双眼也未睁开,但口中却已淡淡地问道:“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言思道顿时一怔,兀自沉吟半晌,便在火堆前重新坐下,向对面的得一子笑道:“愿闻其详!”
26 其乐无穷
当下得一子便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对面的言思道,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中忽明忽暗。过了半晌,他嘴角才挂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用飘渺空灵的声音说道:“自我记事之日起,便长年居住于一座荒山之巅,终日所见,不过山水云天、日月星辰;终日所闻,不过雨雪风雷、木草虫鱼。除此此外,便是几间藏书的石屋,一个孤僻的老头……”
言思道听到这里,当即接口笑道:“鬼谷非谷,却在凌绝之顶,一览众山而小之,如此方配得上历代纵横天下的高人身份,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至于道长口中的孤僻老者,自然便是当世的‘鬼谷子’易老先生了,只是道长这般称呼尊师,莫非当日青田先生那六个化身所言非虚,道长果真未能名列鬼谷门墙,乃是有实而无名?”
得一子却不理会他的询问,自顾自地说道:“……是以终日与我相伴者,便只有几间石屋中的各类藏书,囊括六艺、诸子、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六类,其中六艺、诸子为‘道’,兵书、数术、方技、诗赋为‘术’。起先我读六艺、诸子,以求悟‘道’,谁知到头来才发现统统狗屁不通,根本是自相矛盾的自圆其说,一言蔽之,便是‘标善愚民’这四个字,以此来取悦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奉其学说将治下之民变作牛羊般温顺的蠢物,从而驾驭其身心,白白浪费我两年时间。于是自那以后,我便弃‘道’攻‘术’,以‘术’入‘道’,从而成己之‘道’。”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扬声赞道:“说得好!我一向自诩为‘叛经离道’,想不到道长居然胜我一筹,竟是‘无经无道’!道长只用了两年时间便将这个道理参透,实乃旷世大才,相比起来,我却足足用了二十四年,实在汗颜得紧。”
只听得一子继续说道:“之后的四年,我阅尽石室中的兵书、数术、方技、诗赋,先是泛学,而后精研,再后举证,最后破论,终日与著书之人隔空为战,斗智搏心,可谓乐在其中。事后回顾,倒不是我天性好书,而是彼时身居荒山之巅,老头又深居简出,往往数日不发一言,使我只能以此为乐,消磨光阴。直到有一日,老头的大徒弟突然造访,打破山间常年的死寂,我才终于找到真正的乐趣,甚至是参透了人生之真谛。”
得一子说到这里,不禁稍作停顿,眼神中分明浮现出一丝兴奋。言思道心知他已说到关键之处,这次倒是没有接话,只是重新填满一锅旱烟,凝神细听。随后得一子便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当时造访,本是有一难题要向老头请教,不料正逢老头闭关,不知何时方能得见,于是他的大徒弟便来寻我,邀我同他手谈几局。须知我七岁时自书中学棋,九岁时便已能算尽棋间胜负,先人留下的种种棋谱残局,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破,自以为必胜,便欣然应战。不料双方坐定入局,黑白子轮番落下,三十步后,我才发现局势并非如我所想……”
话到此处,言思道回想起囚天村里那场“三足鼎立”的对弈,忍不住微微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道长所谓的算尽棋间胜负,其实只是‘技艺’二子罢了,真正与人持黑白拼杀,除了技艺,更是双方心智和念力的较量,比起破解书中所流传的那些棋谱残局,自是存在不少区别。况且易老先生的这位大弟子,无疑便是鬼谷一脉的‘生’之传人,更是道长的师兄,棋力之高,可见一斑。道长用从书中学到的技艺与他对弈,输上一两局亦是再正常不过。”
谁知得一子毫不理会,兀自说道:“……正所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头大徒弟的棋力虽远不及历代国手,但对弈时的谋略心计,却是那些棋谱残局所不具备,落子全不在我的算计之内。等我想通这个道理时,双方已经下至四十八步,对我而言几乎败局已定。随后我调整战略,渐渐适应与活人对弈的局面,终于在第四日傍晚结束此局,胜了他半子。”
言思道不料最终结果竟是首次与人对弈的得一子胜出,不禁有些愕然。紧接着他便隐隐猜到得一子接下来的话,脸色顿时微变。果然,得一子眼中的兴奋之色愈发强烈,语调也随之拔高,傲然说道:“于是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书中的文字再如何高深精妙,终究只是死物罢了。比起那些留书传世的死人,同眼前的活人争锋较量,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说罢,得一子加快语速,又扬声说道:“话说老头的大徒弟输我半子,惊骇之余,难免不太服气,反倒正合我意。于是我继续与他对阵,从围棋斗到象棋,从诗赋斗到文章,从策论斗到兵法,从道术斗到阵势,双方饥则进食,渴则饮水,困则入定,一口气连续斗了一百三十六日,各种大小对阵合计三百七十九局。到头来老头的大徒弟竟是一局未胜,统统败于我手,急得满头黑发皆尽变白,纷纷脱落。最后他发狠使出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想要灭我神识,却被我攻心破术,以至神通反噬自身,眼看便要神形俱灭。然而就在此时,几个月不见踪影的老头突然现身,要我就此罢手,饶过他大徒弟一命。”
言思道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惊骇不小,趁着得一子稍作停顿,他不由地叹道:“久闻鬼谷一脉历代只传两名弟子,一曰‘生’,一曰‘死’,本就亦敌亦友,亦或相生相克,昔日的苏秦、张仪如此,之后的孙膑、庞涓亦是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却听得一子语调冰冷,继续说道:“老头虽然现身劝阻,但我当时正玩至兴头,本是不予理会,不料老头只说了一句话,便令我果真罢手,放过了他大徒弟。你可知老头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
言思道不料他突然发问,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已自问自答,淡淡地回答道:“老头对我说:‘他不配当你的对手,还是我来陪你玩。’”
这话一出,言思道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纵然身前便是一簇燃烧的火焰,却也察觉不到丝毫热力,反倒有一股莫名的阴森源自对面的得一子,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只听得一子的语调重新变回之前的缥缈空灵,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继而凝视着身前的这簇火堆说道:“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便由老头亲自陪我玩,这一玩便是七年零九个月又十八天,合计四千八百七十三次对局……嗯,最后老头拣来一大堆木柴,自己坐到当中,叫我将这些木柴点燃。”
伴随着得一子的话音落下,山岗上的两人同时沉默,只剩夜风吹拂林间的动静,夹杂着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响。过了许久,言思道才将闲置已久的旱烟杆塞进嘴里,一吸之下,却发现一锅旱烟早已燃尽,只得重新摸出烟丝装填起来。但听对面的得一子淡淡地问道:“所以我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言思道深吸一口新装的旱烟,强笑道:“道长的意思我自然听懂,只是……只是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八荒四海,这世间的乐趣,又何止万千?倒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先兑现和青田先生的承诺,平息眼前这场倭寇之乱,之后我便另寻游戏,包管让你玩个尽兴……”
得一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然长叹一声,摇头说道:“看来你还是没听懂!”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灰白色瞳孔直视对面的言思道,厉声说道:“什么狗屁倭寇,什么朝廷恒王,全都是猪狗一般的蠢物,甚至还不如鬼谷石室里那些藏书!我要玩的不是这些死物,而是活人,是有资格当我对手的活人!世上只有三个,一个死得只剩匣中残尸,一个还没降世出生,剩下的便只有你一个!”
说着,得一子霍然起身,大声说道:“什么将四海列国玩弄于股掌之间,什么‘天为棋盘星为子,地作琵琶路作弦’,根本荒谬至极,肤浅至极!只有孩童才会无聊到去操控几群蝼蚁打打杀杀,还玩得乐此不疲!即便是这世间的蝼蚁死尽殆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要玩,当然要和人玩;与人为斗,那才是真正的其乐无穷!”
27 一哭逆局
听到得一子这话,言思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缓缓问道:“如此说来,那是没得谈了?”
却见得一子摇头冷笑,说道:“有。”说着,他重新在火堆前坐下,冷冷说道:“旁人对战,是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谈不拢,那便打到能够谈拢为止。而你我之间,天生注定只能对战;什么时候打不动了,那双方便坐下来谈判,一直谈到能够再打为止。”
言思道一怔之下,随即骂道:“疯子……真他妈是个疯子!”说罢,他再不多发一言,径直起身,便要往山岗下离去。谁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从山岗后传来,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二人方才那一番对答,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恶心的言论,两个都是疯子!”话音落处,一个素衣女子面带怒容,从山岗后绕行而上,正是谢贻香。
原来言思道深夜不眠,还鬼鬼祟祟地在朝廷一方的驻扎地绕行一圈,当时便将谢贻香惊醒。她当即留了个心眼,悄然尾随在后,一路来到山岗后面躲藏。以言思道和得一子的本事,自然没能发现这位谢三小姐的踪影。耳听两人今夜这番诛心之论,谢贻香惊怒之下终于按捺不住,这才现身责骂。
眼见谢贻香突然出现,言思道顿时“哎哟”一声,笑道:“谢三小姐可别冤枉好人,既然你全都听到了,那应当明白今夜我是来求饶的,是你家这位小道长不允,非要和我纠缠不休。”谢贻香白了他一眼,怒道:“你是好人?那天底下便没有恶人了!”言思道干笑两声,侧身退到一旁,显是不再打算离开。
当下谢贻香便大步上前,来到火堆旁的得一子面前,强压心头怒气,义正言辞地说道:“小道长,就算全天下的人你都瞧不上眼,但御倭寇于国门之外,此乃华夏大事,我等身为汉人,岂能眼睁睁看着疆土被犯、同胞受难?不错,言思道这厮理当千刀万剐,与我更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要与他对战,我自是举双手赞成。可眼下我们已被倭寇逼入绝境,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若是还要继续内讧,到头来非但两败俱伤,更是让异国贼匪渔翁得利。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不智之举,你难道真看不明白?”
却见得一子双眼一翻,反问道:“华夏同胞?异国贼匪?荒谬!”不等谢贻香细想,他已满脸不屑地说道:“昔日七雄对持,自诩保家卫国,杀得天地失色,待到始皇帝一统为秦,回首再望,不过是华夏内乱,谈何家国?又如三国鼎立,自诩持忠仗义,闹得日月无光,待到司马氏三分归晋,回首再望,不过是中原自斗,谈何忠义?今日你以华夏为‘同胞’,以东瀛为‘异国’,殊不知数十乃至数百年后,这世上或许便再没有什么东瀛一国,唯余一‘东瀛府’而已,彼时回首再望,今日双方种种,亦是内乱自斗,从而替后人徒增笑谈罢了。”
话音落处,旁边言思道立刻接过话头,神情夸张地说道:“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上哪家的戏台,便得唱哪出剧。似这等数十乃至数百年后的论调,可不能提前拿到眼下来说,否则便是妖孽,是异端,全天下都容你不得!”
得一子却不以为意,傲然说道:“我命系于天,世间蝼蚁焉能妨我?又何必理会它们的议论。”言思道陪笑道:“正是正是!倒是我失言了。”接着他又转头望向谢贻香,笑道:“谢三小姐与道长深交多日,几近朝夕相对,耳濡目染之间、言传身教之下,自然不会是道长口中所谓的蝼蚁之辈,想必也不会当真认同这等凡夫俗子之论,是也不是?”
谢贻香虽在气头上,但方才刚一开口,她便立刻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糊涂。试问任何人要想与眼前这两个家伙斗嘴,岂非自讨没趣?果然,自己不过才说了一句,立刻惹来这两人的轮番辩驳,当场便叫自己哑口无言。
话说自顾云城一役惨败后,这一个多月来数百残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不但没能在当地招募到新兵,反倒多出上千百姓同行,还尽是老弱妇孺之流,直令谢贻香焦头烂额,几乎夜不能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此时再听到两人这一通训斥,惊怒之余,这一个多月来的艰辛和委屈突然一股脑涌上心头,只觉心中凄楚,就连眼圈也有些泛红。
然而此时此境,得一子却还要和言思道继续内耗,谢贻香也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继续争辩道:“不管华夏还是东瀛,不管汉人还是倭寇,就算天下人皆是蝼蚁,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眼下倭寇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你二人看在眼里,难道便没有一丝同情之心、一丝不忍之心?如你们平日所言,说什么要灭倭寇不过举手之劳、吹灰之力,到头到却落得今日的惨败,难道竟是吹牛不成?你们若真有本事平息这场倭寇之乱,届时随你二人如何对战,就算打得头破血流也没人管!”
只听得一子冷冷回答道:“人终有一死,或寿终正寝,或死于非命,每个时辰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去世,你能一一同情得过来?”言思道接口说道:“不错,凡人生死有命,生未必欢,死未必悲,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正如鬼谷历代的‘生’、‘死’二位传人。若是以治国论之,‘生’与‘死’更是调控人口多少的手段。人口太少,便多生少杀,即便是死囚也可戴罪立功;人口太多,便少生多杀,多些人死于天灾**也未必是坏事。所以生死本无悲欢,又何来同情、不忍之说?”
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晕头转向,根本无从反驳,只觉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眼前一黑,险些便要摔倒。要知道白日里“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合力来袭,谢贻香和孙将军兵分两路,以疑兵引开敌人,深夜归来后她已是心力憔悴,全靠一丝意念才能强撑至今,如何承受得住得一子和言思道这两张天下无双的嘴?心神俱疲之下,她本已泛红的眼眶不由地一酸,一行热泪顿时划过脸颊,汇聚到下腮处滴落。
一旁的言思道还要再说,得一子却立刻发现了谢贻香的垂泪,不禁皱眉问道:“你哭什么?”谢贻香定下神来,急忙伸手抹去眼泪,谁知一抹之下,近日来积压的种种情绪愈发按捺不住,百般滋味同时涌现,顷刻间反倒泪如泉涌。
言思道此时自然也发现了,不禁调笑道:“谢三小姐这是作甚?你可是将门虎女,堂堂谢封轩谢大将军的女儿。似这般当众垂泪,羞也不羞?”谢贻香听他提起亡父,心中凄楚更盛,怒道:“你……你这狗贼,住嘴……”话一出口,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落,声音也变得哽咽。
眼见谢贻香这般模样,得一子倒是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再次追问道:“我问你到底在哭什么?江浙百姓与你非亲非故,甚至素不相识,就算被倭寇杀绝,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言思道顿时双眉一扬,笑道:“莫非道长还不明白?便如你执意要与我作对,以此取乐,对这位谢三小姐而言,眼下剿灭倭寇便是她最大的乐趣。且不论她这番女孩子心思是否合理,你是她的身边之人,却偏要唱反调拂逆她的意思,她心中委屈,自然伤心欲绝……唉,若是我与谢三小姐易地而处,似小道长这般不解风情,莫说流几滴眼泪,只怕早已一哭二闹、上吊寻死了。”
话音落处,得一子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泛起一片红晕,厉声喝问道:“你……你说什么?”言思道嘿嘿一笑,摇头叹道:“道长别怪我多嘴,这世上最没用的男人,便是把身边女孩子弄哭的男人,即便是你口中那些蝼蚁也能深谙此理。纵然拼个粉身碎骨,那些雄性蝼蚁也绝不会让身边的雌性蝼蚁伤心落泪。”
得一子被这话说得满脸涨红,就连脖子都有些粗红,他狠狠瞪了言思道一眼,怒道:“放屁!”紧接着又将目光投向旁边的谢贻香,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唰”的一声清响,谢贻香也被这话气得拔出腰间乱离,隔空虚指言思道。言思道吓得跳开两步,嬉皮笑脸地说道:“怎么,你二人放着眼前的倭寇不打,打起我来倒是理直气壮了?就连我这起兵作乱逆贼都知道守卫疆土、抵御外敌,你们自诩正义的朝廷一方,难道只会一门心思对自己人下黑手?”
谢贻香顿时一怔,出鞘的乱离便递不出去了。再转念一想,无论是迫在眉睫的两股倭寇势力,还是麾下这支名存实亡的“平倭联军”和上千名流离失所的百姓,亦或是眼前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事到如今可谓败局已定,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一时间她已是万念俱灰,泪如雨下,只得默默转身,一路往山岗下而去,再不想理会此间之事。
不料谢贻香刚走出几步,忽听得一子厉声喝道:“够了!区区东瀛倭寇,不过是蝗虫般的一群蠢物,也值得因此伤心落泪?”谢贻香茫然回首,只见得一子长身而起,向不远处的言思道沉声问道:“你方才的话可作数?”
面对得一子的突然发问,言思道倒是并不惊讶,含笑答道:“纵是我指天立誓,莫非道长便会相信我这个‘狗贼’?”得一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他,灰白色的瞳孔直视谢贻香,一字一句地说道:“要破倭寇,三日足矣!你盯好这个狗贼,叫他休要插手捣乱!”说罢,他狠狠一挥衣袖,便率先下了山岗,竟是就此往驻地方向而去,再不多说一句。
这一幕转变来得太过突然,直到得一子的背影渐行渐远,谢贻香才终于回过神来。她一时没弄懂得一子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急忙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泪痕,向一旁的言思道问道:“他……他是说……难道……难道……”
却见言思道径直坐倒在地,一脸喜笑颜开,显是彻底松下了一口大气。不等谢贻香把话问完,他已笑道:“昔日孟姜氏一哭而长城倒,不过民间传说而已。但今夜谢三小姐你这一哭,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惊天地、泣鬼神,一举哭灭了这江浙地界上的所有倭寇!佩服,佩服!”
28 三日为期
听到言思道这话,谢贻香始终有些难以置信。得一子方才还掷地有声,说什么也不肯对付倭寇,一门心思要和言思道分出胜负雌雄,谁知到头来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哭便改变主意,终于决定要对倭寇动手?言思道已重新点燃一锅旱烟,在火堆旁吞云吐雾,笑道:“谢三小姐,看来这位鬼谷传人是对你动了凡心啊!”
谢贻香顿时愕然,要说自己在蜀地与得一子初识,又在天山墨塔和宁义城中两次重逢,这一路行来,即便不是至交好友,也算同生共死过的伙伴,最不济也是对付言思道的同道中人。只是这位鬼谷传人虽然俊美非凡,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除去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智计,说到底只是个性格孤僻、脾气古怪的男孩,平日里与他交流,一言一语更是轻不得也重不得,有时甚至还要当作孩童来哄,所以在谢贻香心中,从未有过男女之念。
此时听言思道当面揭破得一子的心思,谢贻香只觉面色微烫,急忙带开话头,正色问道:“他方才说……说要破倭寇,三日足矣,这却从何说起?眼下我们不过数百伤兵,还有上千百姓随行,是否能够逃过眼前一劫尚是未知之数,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三日之内击溃倭寇?”
只见言思道喷出一口长长的浓烟,摇头说道:“正如我之前所言,东瀛之国本乃是效仿李唐之制,无论政体还是军备,数百年来全无进取,本是不足为惧。现今时逢东瀛南北政权对持,正值内乱之秋,流窜到中原境内的倭寇多为战败的南朝余孽,全凭倭刀之利和亡命之搏,方能占据一时上风,归根结底,终究只是一群流亡异国的贼匪罢了。而眼下‘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三股势力齐聚于此,合计千余名贼匪,其实已是江浙地界所有倭寇的十之七八,只要将其一举击溃,短期内的倭寇之乱便会不成气候,剩下的些许余孽,只需交由各地官吏清剿便可。至于之后与东瀛北朝建交,再开放海禁互通贸易,从而兑现和青田先生的承诺,将大规模的倭寇之乱延后一百五十年,那却是后话了。”
说到这里,言思道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星月,又笑道:“小道士所谓的三日破敌,便是指击溃眼下这三股倭寇,以三日为期……嘿嘿,倒是足够了。我虽不知他的详细谋略,也能猜到个十之七八,此举虽有些残忍,而且还要让我方将士来啃这根硬骨头,但以如今的局势,要和倭寇速战速决,那也别无他法了。对此谢三小姐大可放心,接下来你我只需静观其变,好生欣赏这位鬼谷传人的手段便是。”
听完言思道这番解释,谢贻香心中的疑虑已逐渐化作好奇,实不知得一子如何才能在三日内破敌。再细想言思道这话,她立即回过神来,脱口问道:“你是说让小道长独自谋划,你……你难道要袖手旁观?”言思道笑道:“这可是你家小道士自己的意思,他方才不是还叫你盯紧了我,免得我插手捣乱?”
说罢,眼见谢贻香还是一脸茫然,言思道只得又说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想剿灭江浙这三股倭寇,无论对我还是对那小道士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之事;由我出手或是由他出手,结局都一样,顷刻间便能扭转战局、反败为胜。至于此战之所以相持至今,还让你我双方陷入危局,说到底便是因为我们二人互不信任,甚至是各怀鬼胎,而这也正是青田先生此番谋略的狡猾之处。因为在他看来,平息这场倭寇之乱固然重要,若是还能借机让我们两人自相残杀,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无疑是一箭三雕的妙招。”
说着,言思道喷出一口旱烟,又笑道:“这小道士行事疯疯癫癫,一门心思只想和我作对,从头到尾根本没打算对付倭寇,前些日子还故意将消息泄露出去,害得我方折损了从福建调来的一千援军。如此一来,纵然我有心剿灭倭寇,也是无能为力。今夜他被你这一哭所激,好不容易才答应出手,我又何必横生枝节?倘若一不小心开罪了他,令他改变主意,岂非得不偿失?所以只要我不插手,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听完言思道这番说辞,谢贻香默默凝视他半响,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再看到言思道在火堆旁躺下,还得意洋洋地翘起双腿,显是打算就在此地歇息,谢贻香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再次确认道:“你当真不管了?”
言思道一个劲地摇头,咬着旱烟杆说道:“先前囚天村一役,我与这位鬼谷传人之所以联手,是因为被青田先生几次三番逼上了绝路,为求自保才不得已而为之,绝非眼前这些宵小倭寇所能相提并论。况且今夜的一番交谈之后,这小道士与我已经彻底撕破脸面,可谓势同水火、除死方休,终此一生,再没有联手的可能了。”
话到此处,谢贻香只得作罢。她苦苦支撑至今,不久前引开倭寇时肩头留下的伤势也开始隐隐作痛,便起身回了朝廷一方的驻地歇息。由于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午时才醒,正是得一子约定的“三日破敌”的第一天。
然而四下一看,朝廷和恒王双方的残军却毫无动静,随行的百姓也继续留在林中歇息,纷纷以草根和野菜充饥。谢贻香不解其意,本想去找得一子询问,却被守候在林中的“龙虎崩山劲”何其猛拦下,说得一子正在林深处独自冥思,严禁任何人前去打扰。
谢贻香深知这位鬼谷传人的本事,只好强行压下心中好奇,与麾下军士在驻地等待。但转眼便是一整日过去,得一子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她无奈之下,只好去恒王叛军的驻地找言思道。言思道却也不肯明言,只是胸有成竹地说道:“急什么?只怕要到明日午时,这小道士才会有所动作。”谢贻香将信将疑,只得继续等待。
如此一直到约定的第二日正午,果如言思道所料,午时刚过,得一子便叫人传话,约双方首脑去林间密谈。朝廷一方的陈、朱两员参将已在顾云城一役丧命,便只能由谢贻香独自出面,恒王一方则是言思道和孙将军二人。三人来到林间深处,得一子早已等候在一片空地处,脸上神情默然,也看不出喜怒之情。随后四人席地而坐,屏退旁人开始密谋。
谢贻香心中极是好奇,只等得一子讲述他的计划,不料得一子却叫孙将军先画出眼下的战局图。孙将军和身旁的言思道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用佩剑在地上勾勒,一边作图一边解说道:“整支‘平倭联军’如今只剩四百七十六人,其中朝廷一方是一百七三人,我方是三百零三人,身上大都带有伤病,能作战者不过半数。而同行的火炉坪、鹰嘴山和落雁荡三地的百姓,约摸有一千一百人左右,基本都是些妇孺和老者。这一个多月我们只选荒野山林隐匿,前日已越过‘小牛岭’,身在这片连绵三十多里的丛林之中;由于整片树林人迹罕至,就连当地人也没替它取名,只往北要穿过林地,便会离开台州府地界,抵达宁海县的南面。”
说着,孙将军又用佩剑在众人所在处的两旁标注,继续说道:“前日‘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两股倭寇前来追击,约有四百来人,虽已被我和谢三小姐用疑兵诱走,但此时离我们最多只有二十来里路程。倘若被他们追上,以我军目前的情况,结局只会是全军覆灭。”
望着孙将军在地上画出的战局图,得一子却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继续。”孙将军微微一怔,随即又在地上勾勒,说道:“在我们的东南方向一百三十里开外,便是之前交战的顾云城所在。如今‘中条一刀流’的倭寇至少还有四百余众,再加上前来援助的‘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城中倭寇合计应有六七百人。依照上次交战的情况,凭这些倭寇的实力,若要强攻破城,非得有八千乃至一万军马方可。”
谁知得一子似乎还不满足,再次说道:“继续。”孙将军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便是眼下全盘的战局,不知道长还要末将标注什么?”得一子冷笑一声,反问道:“离此五十三里的西南方向,乃是何地?”
这话一出,孙将军顿时脸色大变,喃喃说道:“是……是台州府的三门县……”他一边回答,一边已向身旁的言思道投去询问的目光。
旁边的谢贻香自是看了个莫名其妙,不知台州府的三门县为何会令孙将军生出这般反应。却听言思道低声笑道:“事到如今,我方倒也不必隐瞒……嘿嘿,小道长猜的没错,须知我生平行事,总爱留一手后招,之前从福建调来的那支援军,其实本是两千之数,却作两路行进。前军的一千人马虽不幸亡于倭寇之手,后军的一千人马却得以幸存,此刻正是驻扎在三门县附近。”
29 玄微往生
言思道这话出口,谢贻香顿时来了精神,不料恒王叛军一方居然还有一千援军可用,无疑是意外之喜。
然而转念一想,先前整支“平倭联军”合计四千人马,都未能击破顾云城里“中条一刀流”的倭寇,而今又得“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两股倭寇赶来增援,区区一千援军到底只是杯水车薪,无法改变眼下的困局。所以归根结底,还得看得一子这位鬼谷传人接下来究竟是何安排,如何才能做到“三日破敌”。
得一子套问出三门县的这一千援军后,脸上神情依旧,不见丝毫喜色。他随即指点着孙将军在地上画出的战局图,冷冷说道:“东瀛西犯,势如日暮,乃是‘日出东方而没于西’,原是难以化解。欲破其势,便只能挟‘四圣’逆乾坤,取月盈之象压制日暮之势,关键便在这个‘月’字之上。遵照此理,眼下我等手中残军,包括同行的百姓以及三门县那一千援军在内,须得分作四队行事,依次为‘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从而齐‘四圣’、逆乾坤,呈月盈之象大破倭寇。”
这番说辞直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再看旁边的孙将军,同样也是一头雾水,实不知这神神叨叨的小道士在说哪门子鬼话。只有言思道听得连连点头,抚掌赞道:“鬼谷传人果真不凡,可谓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居然能因此想出‘日暮’、‘月盈’之理,还要用‘四圣’来大破倭寇,当真是别出心裁,开创华夏数千年间前所未有之壮举!”
得一子也不理会三人的反应,继续说道:“同行的火炉坪、鹰嘴山和落雁荡三地百姓合计约有一千来人,之后将分作两批。其中成年男女但凡身上无伤无病,又或者说还有力气拿刀,便单独划分出来,凑出五百人左右的队伍,由孙将军亲自率领,与我等麾下的四百多名残军合为一队,足千人之众,名曰‘白虎’;剩下的五百余人,则是周身伤病的老幼之流,将由我手下的三十多名绿林人士率领,共同合为一队,名曰‘朱雀’。除此之外,屯扎在三门县附近的那一千援军,便名曰‘青龙’;谢三小姐与我,再加上狗贼及九名挑选出来的军士,则是以十二之数成队,名曰‘玄武’。如此‘四圣’便已全部就位。”
说到这里,得一子脸上的冷漠终于有所改变,自灰白色的瞳孔中露出一丝兴奋,沉声说道:“至于此番破敌,‘四圣’中当以‘朱雀’先行。今日傍晚,我手下的绿林人士便会率领由五百余名百姓组成的‘朱雀’往正北方向行进,所有人酉时出发,穿过整片丛林前往江浙边界的宁海县。届时我的人自会营造声势,引诱附近‘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两股倭寇前往追击,继而落入我提前设下的阵法之中,令这四百余名倭寇尽数被困林间。”
说罢,他不给众人发问的机会,紧接着又说道:“待到这四百余名倭寇被困阵中,定会以飞鸽传书向顾云城求援,城中那六七百名倭寇里,‘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的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再加上‘中条一刀流’的人,至少将有两三百名倭寇赶来救援。等所有倭寇在北面林间汇合,尽数陷于阵法之中,我便会催动阵势,叫他们有去无回,六七百人一个不少,全部死于此地!”
听到这里,谢贻香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孙将军更是脱口问道:“当日我们的四千精兵,尚且被数百倭寇杀得全军溃败,难道……难道道长所谓的这个阵法,还能胜过四千精兵不成?”却见得一子脸色一寒,反问道:“你是第一天从军?”
孙将军顿时满脸尴尬,只得望向言思道,言思道却不置可否,悠然说道:“此番既是由道长统领全局,我等听他调度便是,确实不必多问。至于道长口中的阵法……嘿嘿,昔日孔明八阵图,能抵东吴十万兵,如今鬼谷传人亲自布阵,不过是对付六七百名倭寇,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言思道这番说辞,谢贻香却不以为然。她深知得一子最爱故弄玄虚,若是平日里倒也罢了,但此刻事关生死存亡,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卖关子,急忙劝道:“小道长,自古军中无戏言,你既已有了破敌之策,还请对我等明言。否则大家心里没底,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岂非得不偿失,甚至功亏一篑?”
得一子冷哼一声,到底还是向谢贻香解释道:“告诉你也无妨,‘四圣’之中的‘玄武’,也便是你和连同狗贼在内的一十二人,接下来便要照我吩咐,在此间搭建一处道场,好让我祭符开坛,从而融天地之阴阳、汇乾坤之宇宙,将鬼谷道的‘玄微往生术’化为阵法,锁死这整片连绵三百余里的树林。待到此阵一成,莫说数百倭寇,纵然是诸天仙佛神魔齐至,一旦踏出林中,也是魂飞魄散、形神俱灭的下场,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直听得谢贻香和孙将军面面相觑。要说两人都算领兵之将,似这等虚无缥缈的秘术神通,自是难以相信。况且世间若真有这等恐怖的阵法,那只需得一子一人便可荡平寰宇,还要朝廷养这许多军马还作甚?却见言思道嘿嘿一笑,吞吐着旱烟说道:“二位不必惊讶,有道是‘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鬼谷传人的本事,又岂是我等凡人所能揣测?至于这‘玄微往生术’,更是鬼谷一脉的至高绝学,其威力之大,光听名字就能猜到,定是惊天地、泣鬼神。届时小道长只需轻轻吹上一口气,整张牛皮都会飞到天上!”
谢贻香微微一怔,随即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连一旁的孙将军也是莞尔。得一子顿时面色铁青,向言思道厉声喝道:“狗贼!你找死!”言思道急忙陪笑道:“小道长千万别误会,我可是一门心思要剿灭倭寇,全都听你调度。”说着,他又指责谢贻香和孙将军二人,怒道:“你二人笑什么笑?都给我放尊重些,好生听道长吩咐!”
得一子默默凝视言思道半晌,终于还是压下怒气,讥讽道:“蝼蚁之身,也配妄论神明?”随后他指着地上的战局图,向孙将军冷冷说道:“待到‘朱雀’一队引诱两股倭寇入阵,迫使顾云城内倭寇来援,城中自然空虚,其倭寇不足四百之数。届时孙将军要做的,便是率领‘白虎’一队的残存军士与健壮百姓,以千人之众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攻破顾云城!至于这一千人如何分派、如何攻城,你身经百战,自有调度,无需我来教你。我的要求只有六个字,那便是‘将不退,兵死战’!”
在场三人方才还有些戏谑,听到这话,顿时安静了下来。要知道当日一役,东瀛倭寇的战力已是有目共睹,依仗倭刀之利和精妙刀法,再加上不惧生死的气势,几乎能够以一当十。即便得一子的计谋当真管用,令顾云城里只剩四百来名倭寇,要想破城灭敌,也得五千乃至上万精兵不可。而得一子给到孙将军的‘千人之众’,却只是一半残军和一半全无作战经验的百姓,几乎全无战力可言,要他以此攻破顾云城,岂不是在开玩笑?
却见得一子一脸严寒,继续说道:“而今顾云城里的倭寇早已认定我等穷途末路,再无反击的实力,更想不到我们会率众攻城。你孙将军身为恒王帐下‘十二天王’之一,最擅与倭寇作战,更有‘白甲怒马’之名,此番以千人之众出其不意,若是还拿不下区区一座空城,那便是浪得虚名,当论军法斩首!”
30 华夏首功
耳听得一子这番凌厉的言辞,孙将军却不动声色,只是默默望向一旁的言思道,看自家这位军师如何反驳。谁知言思道缓缓吁出一口浓烟,脸上竟是少有的严肃之色,竟淡淡地说道:“孙将军,既然道长已有破敌妙策,我等自当听命才是。这个……试问为将者沙场征战,杀敌破贼间,又岂能回回都‘吃肉’?况且此番平倭,这一路我方也吃过不少回肉,将难啃的骨头丢给了盟友,眼下道长要我方啃一回骨头,自是无可厚非,推脱不得的。”
这话一出,孙将军才真正感到一丝冰凉之意刺透全身,顿时愕然当场,额上尽是渗出的冷汗。要知道他能在恒王军中升至今日的地位,原是精明之人,遇事再是清楚明白不过。似得一子这般安排,摆明是要自己带领这支残军和百姓组成的‘白虎’充当炮灰,前往顾云城送死,而己方这位身为军师的逃虚散人,更是默许了这一安排,教他如何不惊?
当下孙将军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缓缓站起,强笑道:“非我孙某人贪生怕死,剿灭东瀛倭寇,御敌国门之外,身为华夏男儿,自是万死不辞!只是道长这般安排,显然是将击破倭寇的最后胜机压在了三门县我方那一千援军身上,也便是你口中的‘青龙’,待到我率领的一千残军和百姓与城内倭寇斗得两败俱伤之际,再由他们来完成破城之举,一举击溃城中倭寇……哼,此计虽然可行,但其中却有一个最大的难题。”
说着,孙将军直视盘膝而坐的得一子,傲然说道:“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非我孙某人自夸,要论与倭寇作战,放眼沿海诸地,除了我孙心拒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率兵之将。即便三门县那一千援兵是生力军,但若无能将亲率,只怕也担当不了道长的重任。恕我直言,谢三小姐武功高强,又是当世第一名将谢大将军之后,但要论领兵作战……哼,道长若是将宝押在她的身上,那却是大错特错了!”
谢贻香有点没能跟上节奏,听到这话,才陡然醒悟过来,急忙点头说道:“正是!只怕我……”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说道:“笑话!谁说我要让谢三小姐领兵?她自领‘玄武’的差事,全程都要在此替我护法。再说这天下之大,难道还缺一两个能带兵打仗的将领,非得你孙将军不可了?你方既然能在私下运作,将一千援军偷偷藏匿在三门县附近,我方当然也有从宁义城调来的援军,当中便有领兵之将。此人纵不及昔日的谢毕二将,也是不遑多让,至少远在你‘白甲怒马’之上!”
孙将军不禁脸色一变,脱口问道:“你是说……杨风波那老家伙?”却听一旁的言思道哈哈一笑,释然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道长口中的人选,当然不会是那个行将就木的杨老头,而是……嘿嘿,难怪道长仅凭一人之力,便敢领着一群绿林里的乌合之众在宁义城与我为敌,原来背后竟是有这小子在暗中相助。”说着,他转头向孙将军笑道:“孙将军大可放心,单以行军布阵而言,小道长口中的这一人选,确然不在孙将军之下。”
谢贻香被几人的话越绕越晕,也不知他们说的究竟是谁,又不好当着孙将军的面发问。那孙将军默然半响,默默凝视着自己在地上画出的战局图,终于哈哈一笑,扬声说道:“好!将军原当百战死,古来征战几人回?既然道长和军师已有安排,孙某人身为领军之将,自当领命!还望道长信守承诺,军师诚不欺我,此番定能一举荡平倭寇,还我华夏安宁,那孙某人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言思道立即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将军高义,万世敬仰。剿灭江浙境内这三股倭寇,令其一百五十年内不敢犯我疆域,你‘白甲怒马’孙心拒便是威震华夏第一功!”
听到这话,孙将军便向在场三人略一行礼,也不多言,径直在长笑声中转身而去。谢贻香将得一子的整个谋划从头到尾思索了一遍,但落到关键之处,始终不明白这小道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还要发问,却见得一子也从地上起身,显是准备结束今日这场商谈了。言思道急忙问道:“小道长,你方才说要我和谢三小姐搭建道场,助你施展鬼谷一脉‘玄微往生术’的绝学,却不知这所谓的道场应当如何搭建?倘若道场搭建得不对,连累你道法不灵,那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却听得一子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听好了,此道场需有‘无极’之混沌;‘太极’之初一;‘两仪’之阴阳;‘三才’之天、地、人;‘四象’之春、夏、秋、冬;‘五行’之金、木、土、水、火;‘**’之上、下、东、南、西、北;‘七星’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八卦’之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九宫’之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十方’之上、下、东、南、西、北、东南、东西、西南、西北;最后便是由你和谢三小姐以及军士们所位立的‘十二生肖’,依次为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已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当中由你持‘戌狗’位立阵,不可更改。以你的悟性,区区一个道场自是不难,一切务必在申时之前完成;申时三刻,我便要登坛做法,施展‘玄微往生术’,叫这江浙地界的所有倭寇魂飞魄散!”
话音落处,得一子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丛林深处,竟是自行回了朝廷一方的驻地,将一脸茫然的谢贻香和嘿嘿冷笑的言思道留在原地。谢贻香定了定神,本想向言思道询问,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得问道:“他……他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言思道叹了口气,吞吐着旱烟笑道:“就眼下这个局面,能够反败为胜的办法倒也不多,任凭这小道士如何装神弄鬼,他真正的用意我也能猜到十之七八。只可惜我们这位鬼谷传人虽是智计无双,却终究太过年轻,骨子里还是小孩子心性,以至自命不凡。须知天生万物,各行其道,当中最大的变数便是人,计策再妙,运筹帷幄间若是忽略了‘人心’,到头来也是白搭……唉,也罢,既然大家事先说好是要合力平倭,此番明面上我虽是听他调度,但暗地里少不得还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将这把火烧红烧旺。”
谢贻香听得愈发迷茫,忍不住又问道:“你……你又要做什么?”言思道伸手入怀,兀自摸索起来,口中笑道:“谢三小姐是了解我的,我这人最不喜欢抛头露面,一向都是躲在暗处闷声发大财。所以小道长接下来将会面临的这一难题,便要请谢三小姐代劳,亲自出面化解了。”说罢,他已从怀中摸出一个尺许长短的物件,用好几层油纸包裹,随手交给谢贻香。
谢贻香大惑不解,只得拆开油纸,里面却是一道杏黄色的锦缎卷轴,蚕丝为面,白玉为轴,暗绣祥云瑞鹤。再展开一看,谢贻香顿时花容失色,差点没吓得原地跳起,脱口惊呼道:“你……你好大的贼胆!这可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31 奉旨杀贼
话说谢贻香和言思道商讨完毕,便回到各自驻地,孙将军已然按得一子的谋划,将双方残军和同行百姓悉数召集起来,在林间做统一的编排调度,而得一子则又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要等到傍晚前后才会出来。随后言思道便唤上几名军士,去往三人昨夜交谈过的小山岗前忙碌,却是要替得一子准备道场,好让他施展鬼谷绝学“玄微往生术”,从而将倭寇尽灭于这一大片树林之中。
谢贻香既不懂什么作法的道场,也不清楚得一子的谋划,只得去帮孙将军调度百姓。谁知果如言思道所料,朝廷和恒王双方剩下的四百多名残军倒也罢了,随行的一千多名百姓听说要将他们分作两队,只要还有力气拿刀的男女便要抽调出来前往顾云城,竟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即便是死也要和家人一起逃往北面的宁海县。
只听百姓中有人冷笑道:“倭寇凶狠残暴,莫说我等百姓,即便是你们这些官兵都不是对手。此番叫我们折返前往顾云城,还说有什么妙计破敌,哼!根本便是一派胡言!”又有人质问道:“保家卫国,流血拼命,本就是官兵的职责所在,我等寻常百姓只管耕田织桑,每年赋税又不曾少缴一文,凭什么要替你们去流血拼命?”更有人愤愤说道:“若非你们这些败军引来倭寇的追杀,我们又怎会沦落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地步?这回任凭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说什么也不去顾云城送死,绝不会和家人分离,要死便死在一块!”
幸好言思道方才便预料到了这一局面,早已嘱咐过谢贻香。眼见百姓们越闹越大,显是心意已决,誓要共同进退,孙将军和众军士都是素手无策,几乎便要生出哗变,谢贻香当即深吸一口气,上前扬声说道:“好威风!好本事!东瀛倭寇杀到眼前的时候,倒不见大家有这般威风,一个个只管逃命,仓惶犹如丧家之犬,到如今面对自己的同胞,面对一路护着你们的将士,大家反而长本事了?要是真有本事,便去找倭寇厮杀,似这般窝里横算什么?统统给我闭嘴了!”
她这番话运上了内劲,话音所到之处,前面的百姓惊骇之余,顿时不敢多言。伴随着谢贻香话音落下,千余名百姓从前到后依次闭嘴,整片林间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眼见众百姓历经颠沛流离,不但缺衣少食,还有半数身带伤病,谢贻香虽是心中不忍,但得一子的计策既已吩咐下来,逢此生死存亡关头,倒也别无它法。她只得硬起心肠,沉声说道:“大家的村庄是被谁焚毁的?大家的钱粮是被谁抢走的?大家的亲人又是被谁杀死的?怎么,这么快便忘记了?又或者大家根本就不曾记得——不曾记得是谁把我们害成这般模样,不曾记得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过去的前朝异族如此,今日的东瀛倭寇亦是如此,试问猪狗受辱,生死关头尚且知道反抗,而我们却只会落荒而逃、抱头鼠窜,只会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只会跪地求饶、甘为奴仆,这难道便是我们汉人的本色?难道便是华夏数千年祖宗们传承给我们的东西?”
要知道谢贻香本就出身将门,连日来又历经沙场征战,为将者的锐气早已养成,再加上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平日里的耳濡目染,似这般当众宣讲,自是不在话下,直问得众百姓心中有愧,又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无人反驳。谢贻香继续说道:“前朝异族乱我华夏百余年,百姓皆敢怒不敢言,是我朝奋起反抗,终将鞑虏逐出国门,其间流血拼命之事、为国捐躯之辈,岂止朝廷将士,更有千千万万和大家一样的百姓,这才能让我们安享今日之盛世!而今东瀛倭寇犯我国境、杀我同胞,甚至已经杀到大家面前,难道我们还觉得事不关己,一心想着要别人去流血拼命来挽救自己?又或者是要像服侍前朝异族一样去服侍这些倭寇?”
说到这里,谢贻香怒气渐生,不禁拔高声音,冷笑道:“此番整支‘平倭联军’的四千之众,一路与倭寇厮杀至今,幸存者不足五百之数,却从未言败,依然想着攻破顾云城,荡平犯境之敌。这不仅是我等的职责所在,更是要报仇雪恨——为那些阵亡将士们报仇雪恨!而大家因倭寇妻离子散,因倭寇家破人亡,如此血海深仇,莫非竟要不了了之?试问平日乡里间的些许口角,大家尚且记恨在心,一门心思想着报复,如何一遇上东瀛倭寇,便全然没了脾气,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了?难道我们汉人天生便要低人一等?难道那些穷凶极恶的东瀛畜生是天王老子,是你们的祖宗,理当由大家拿钱拿命去供奉?”
这番话听得在场百姓无言以对,或面红耳赤,或低头不语,或垂泪叹息,过了良久,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着胆子说道:“不是不想报仇,而是……而是倭寇实在太过厉害,我等尽快赶到北面的宁海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要……若要跟你们去往顾云城,那不是自寻死路么?”四周的百姓也有附和,说道:“事到如今,生也好死也罢,这最后一段日子好歹让我们家人团聚,别把我们分派去打什么顾云城。”更有人说道:“谢三小姐行行好,你爹谢大将军是好人,你也一定是好人……老太婆我一把年纪了,千万别让我的儿媳妇去送死,否则老太婆膝下连送终的人都没有……”
面对众百姓的恳求,谢贻香心中也难受至极,她虽不知得一子所谓的“四圣”破敌究竟是何安排,但从方才的调度推测,孙将军将要率领的这支由百姓和残军组成的“白虎”,的的确确是要去往顾云城送死,从而让恒王一方屯扎在三门县那一千援军有机可乘,以“青龙”之名一举攻破顾云城。只是鬼谷传人的局已设下,自己的话也已说到这个份上,无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贻香心中再如何不忍,此刻也只能狠下心肠。
当下谢贻香猛一咬牙,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是谁告诉你们去顾云城便是送死了?大家此番前往,乃是配合朝廷新派来剿灭倭寇的十万大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乘虚而入将顾云城里那些倭寇斩尽杀绝!哼,这本是朝廷机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倒也不必隐瞒你们了。试问鼎鼎大名的“白甲怒马”孙心拒、逆贼恒王麾下的‘十二天王’之一,又怎么带领大家前去送死?孙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耳听谢贻香问出这话,一旁的孙将军当真可谓五内俱焚,百感交集。再看到众百姓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只得暗叹一声,苦笑着点了点头。谢贻香不等众人再问,立刻伸手入怀,摸出言思道方才交给她的卷轴,用双手捧过头顶,高声说道:“皇帝圣旨在此,众人跪下接旨!”
这话一出,不止是在场百姓,就连孙将军和一干军士都是大惊失色。待到看清谢贻香手中所捧之物,分明是卷杏黄色的锦缎,蚕丝为面,白玉为轴,暗绣祥云瑞鹤,岂非正是皇帝的圣旨?一时间但听“噗通”之声接连响起,孙将军和众军士依次跪了下来,在场百姓见状,也急忙跟着跪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片树林里的上千之众,已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谢贻香这才用颤抖的双手展开手中圣旨,强行压下心中惶恐,拖长声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的十万大军已在路上,见倭寇便杀,一个活口不留!告诉百姓们,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话音落处,整片树林里可谓鸦雀无声,静得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过了半晌,突然有人高声嘶吼道:“错不了!错不了!这……这的确是皇帝的圣旨,我认得这语气……是皇帝的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便有十几个人跟着欢呼,渐渐地上百人、上千人一齐欢呼,一个个眼中含泪、脸上带笑,高兴得手舞足蹈,继而异口同声地高呼道:“万岁——万岁——”士气竟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充塞整个寰宇。
32 双瞳再现
眼见众百姓这般反应,谢贻香鄙夷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凄凉。不料言思道事前备下的这卷伪圣旨竟有如此威力,可见在世间百姓心中,终究还是皇命大于天,甚至根本不在乎是哪家皇命。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天生的奴性。
如此一来,她原本还准备了大番说辞,显是用不上了,而孙将军和众军士的调度自然水到渠成。不过大半个时辰,千余名百姓已被分作两队,其中老弱病残者约莫五百人,合编为“朱雀”队;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女和四百多名残军,则是共同组成“白虎”队,手中各持兵刃农具,可谓群情激愤、气吞牛斗,叫嚷着要将顾云城里的倭寇抽筋扒皮。谢贻香心中不忍,当即转身前往昨夜交谈时的小山岗,去看言思道那边的道场布置得如何了。
只见言思道点了十名军士,已在山岗前清捡出了一片约莫三丈方圆的空地,用树枝地上勾画出了七八圈文字和图形,从外到内依次是‘十方’之上、下、东、南、西、北、东南、东西、西南、西北;‘九宫’之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八卦’之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七星’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之上、下、东、南、西、北;‘五行’之金、木、土、水、火;‘四象’之春、夏、秋、冬;‘三才’之天、地、人;‘两仪’之阴阳;‘太极’之初一。其间种种,正是先前得一子提出的要求,不料竟被言思道敷衍了事,统统勾画在了地上,一圈圈围成一个大圆,便算是替得一子布置好了施法所用的道场。
谢贻香看得大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质问言思道,便听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冷冷问道:“这便是狗贼布置的道场?”转头一看,却是面带寒霜的得一子。再一估算时辰,此时日色西坠、气候转凉,恰好刚过申时,正是得一子方才与众人约定的时刻。
只见得一子再一次换上那身绣有太极暗纹的黑色道袍,衣襟、腰带和鞋子呈朱红色,映衬出他雪白的头颈和灰白色的瞳孔。一双白玉般的手掌中,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古旧木盒,当中自然便是那枚传说中东汉费长房用过的‘霄光火文神印’。
眼见得一子终于现身,言思道顿时打了个哈哈,抢在谢贻香前面招呼,笑道:“穷山恶水之地,仓促间要替道长布置好道场,难免有些草率,还请将就一二,凑合着用用便是。况且这‘道场’一物终究只是辅助,若是太过华丽,又怎能彰显出鬼谷传人惊天动地的本事?是以此间道场越是简陋,便越能见证道长神通的威力。”
得一子冷哼一声,倒也不再多言,径直上前查验地上勾勒的文字图形。待到得一子行过,谢贻香才发现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二三十名倭寇,一半身穿“剑道小兵法”的黑色武士服,一半却是“甲贺忍术”的蒙面装扮,周身皆以灰色为主。再定睛一看,原来这些“倭寇”竟是得一子麾下幸存的绿林好汉,“五磊山”的二当家“一拳碎石”权冲天、“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龙潭岗”的第一高手“龙虎崩山劲”何其猛和“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这四位头目皆在其中,只不过此刻都换作了倭寇的装扮。
谢贻香本是聪颖之人,顿时恍然大悟,隐隐猜到得一子的计策。要知道顾云城里的“中条一刀流”和赶来救援的“剑道小兵法”、“甲贺忍术”,三股倭寇势力之间,毕竟存有门户流派之别,平日里亦是各自为战。此番之所以能够联手,说到底只是唇亡齿寒之故,私底下难免有所猜忌,与己方这支由朝廷和恒王叛军共同组成的“平倭联军”是一般局面。
而得一子让麾下这些绿林好汉作此装扮,显是要他们混入追杀至此的“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这两股倭寇当中,利用双方的猜忌挑起内讧,从而令两股倭寇自相残杀。也正因有此安排,得一子才敢大言不惭,吹牛说要用什么“玄微往生术”的神通,令追赶至此的倭寇尽数覆灭于林间。
看懂了得一子的计策,谢贻香心中反倒愈发担忧。须知倭寇天性狡诈,仅凭这二三十个汉人高手伪装成倭寇浑水摸鱼,即便能奏一时之效,难不成还能真令这两股倭寇的四百来人血战到底,死得一个不剩?
就在谢贻香顾虑之时,被编为“朱雀”、“白虎”两队的军士和百姓早已听说此番有高人开坛做法,看到身着黑色道袍的得一子现身,纷纷围拢过来,想要一睹这位鬼谷传人的神通。而得一子在言思道的陪同下查验完此间布置后,也不与谢贻香和众人交代,依次迈步跨过地上的‘十方’、‘九宫’、‘八卦’、‘七星’、‘**’、‘五行’、‘四象’、‘三才’和‘两仪’这九个大圈,在道场正中的‘太极’方位盘膝坐定,头也不抬地问道:“‘十二生肖’何在?”
道场外的言思道当即笑道:“‘戌狗’在此!”说罢,他果真遵照得一子的安排,站到道场外围的“戌狗”方位,又招呼一同布置道场的十名军士依次站于‘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已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方位,将最后一个‘亥猪’之位留给了谢贻香。如此一来,占据十二生肖方位的一十二人加上道场正中的得一子,自然便是这场战局中的“玄武”一队。
谢贻香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意,当此情形,也只得举步站立到“亥猪”方位,看这小道士究竟要耍什么花样。然而待到众人各就各位,道场正中的得一子居然低头合眼,浑身上下纹丝不动,仿佛是一具神识飞升后留下的残躯,又像是旁若无人地睡着了。
眼见得一子这般举动,在场的军士、百姓和绿林好汉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敢开口发问。一时间上千双眼睛同时盯着道场当中的这个小道士,场面极是诡异,却又隐隐有些滑稽。只有言思道好整以暇地点燃了一锅旱烟,吞吐着浓烟笑道:“别急,道长只是元神出窍,去南天门请天兵天将了!”
众人只得继续等候,渐渐地日色愈发偏西,林间也生出微微凉风,伴随着光影流转,在场众人焦急之余,已有些躁动不安。幸好便在这时,道场正中的得一子终于有所动静,微一昂首,用清朗的声音念道:“天地自然,道气长存。万神朝礼,身有光明!”
此时正好是亥时三刻,耳听得一子终于开口,在场众人仿佛心中落下一块大石,终于松了口气,却又立刻屏息凝神,不敢惊扰了这位鬼谷传人。只见得一子口中继续念诵,右手已从怀中摸出一道杏黄色的符咒,凌空一晃,便自行燃烧起来。
紧接着,他缓缓起身,紧闭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一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凝视燃烧的符咒,继而在道场正中“太极”的小圈里疾速踏步,口中继续念道:“……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
如此待到符咒燃烬,得一子又重新取出一道符咒,口中咒语不断,脚下步伐不停。一直到第七道符咒烧作灰烬,得一子似乎道法已成,当即站定身子,用双手捧起装着‘霄光火文神印’的木盒,扬声念道:“上起神龙发风雨,下令五岳驱城隍!神灵遁走,妖邪不侵,恭请神印,急如律令!”话音落处,得一子双眼上翻,将原本那对灰白色的瞳孔转入上面的眼眶,在眼球下方重新露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
这一幕直看得在场众人心惊肉跳,不少百姓更被吓得发出了惊呼。要知道幸存军士和流亡百姓一路行进至此,对得一子这位目生双瞳的鬼谷传人虽然早有耳闻,但此刻亲眼目睹他祭出双瞳奇景,依然感到发自内心深处恐惧。
也不知是心中的恐惧作祟,还是得一子的道法当真应验,在场众人只觉头顶上方的暮色无端一沉,随后便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从脚底升起,逐渐弥漫全身,就连周围的整片树林似乎都变得虚幻缥缈起来。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尽惊骇,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不少百姓更是被吓得倒在了地上。就连见惯杀戮的孙将军也不禁双腿发软,暗道:“所幸这妖道是友非敌,似这般目生双瞳,到底是人是妖?”谢贻香更是心生迷茫,原以为这小道士的种种伎俩皆是装神弄鬼,但如今看来,难道这位鬼谷传人当真身负通天侧地的道法不成?
33 玉碎功成
便在众人的惊恐之中,转出血红色瞳孔的得一子已将手中木盒揭开,从里面取出一枚牙白色玉印,印纽雕刻着九条张牙舞爪的飞龙,正是那枚镇鬼神、降妖魔的“霄光火文神印”。
只见他高高祭起玉印,一对血红色的瞳孔在暮色残阳中殷红无比,几欲滴出血来。但听他口吐真言,厉声念道:“天下不治,人心不治!天下不仁,人心不仁!通玄入微,皆尽……”
谁知得一子一句咒语还没念完,旁边突然“哎哟”一声,一个手舞足蹈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道场,径直来到得一子身旁,却是手持旱烟杆的言思道,正用力扑打着长袍下摆处的一簇火苗,口中惊呼道:“走水了!走水了!”看这形貌,倒像是他吸食旱烟时一不留神,让烟锅里迸出的火苗点燃了衣衫。
在场众人被得一子制造出的异象所摄,都还没回过神来,便见言思道踉跄的身躯一晃,重重撞上道场正中的得一子。得一子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祭起玉印,口中喃喃有词,突然受到言思道一撞,顿时手中一滑,玉印脱手飞出,摔在山岗前一块光滑的圆石上。但听“叮咚”一声清响,这枚传说中八仙之一的费长房所持的“霄光火文神印”便当场碎作七八块。
伴随着玉印碎裂,在场众人只觉心中一凛,倒是清醒了不少。而言思道也终于扑灭身上的火苗,夸张地喘息道:“好险……好险!险些烧死了我!”随后他似乎刚发现得一子的“霄光火文神印”被摔碎,立刻一脸惶恐,向得一子赔罪道:“小道长,这……这可实在抱歉了!要怪就怪我这锅旱烟,偏偏在这个时候闯祸……唉!该死!真该死!”
纵是得一子智绝天下,逢此突变,也不禁愕然半晌。随后他醒悟过来,一对瞳孔赤如喷火,破口大骂道:“狗贼!你……你他妈找死!”谢贻香也脱口喝斥道:“言思道!你捣什么乱?”
眼见得一子气得浑身发抖,双臂一挥,便要扑上来厮打,言思道早有准备,一溜烟跳出道场,大声说道:“且慢——且慢——哎哟!大家快看!鬼谷传人的法术已经灵验了!你们快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过言思道这一搅和,众人四下一看,才发现整片树林的确变得朦胧起来,之前那种飘渺虚幻的感觉居然是真的。谢贻香急忙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正好看到不远处的孙将军一脸惊愕,试探着开口问道:“这是……起雾了?”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醍醐灌顶,眼前这般朦胧之象,岂不正是林间生出了一场薄雾?要知道昼夜间的冷热交替,便是雾气凝聚之缘由,尤其是在人烟罕至的荒山野岭,夜间极易起雾。自从众人逃入这片方圆三十多里的林地躲避倭寇,夜间也曾遇到过一两次起雾,所以倒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怪事。只是眼下伴随着得一子做法,便恰巧生出了这么一场雾,而且初生时便有如此气象,只怕今夜将会是难得一见的大雾,甚至不输给昔日鄱阳湖畔的“混沌兽”。
理清了这一由头,谢贻香顺藤摸瓜,得一子所谓“玄微望生术”便已昭然若揭。说起来其实再简单不过,便如昔日孔明与公瑾约定三日为期造出十万支羽箭,乃是早已洞悉气象,只等第三日夜里长江上的一场大雾,继而草船借箭。而得一子与众人约定三日破敌,同样也是预知到了今夜这场大雾,于是便在这里装神弄鬼,实则却是要麾下一众绿林好手假扮倭寇,趁着今夜这场大雾浑水摸鱼,挑起“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之间的内乱,好教这两股倭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自相残杀。
至于言思道方才那一幕衣衫着火的“意外”,显是他自编自演,故意毁掉得一子的“霄光火文神印”。对此得一子岂能不知?直恨不得将这狗贼生吞活剥。但言思道只管往人堆里钻,一边躲藏一边吆喝道:“道长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如今道法已成,玉帝的十万天兵已经下到凡间,今夜便是倭寇的死期!大家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在场的千余名百姓被得一子双瞳震慑,又见天色暗沉、林间雾起,再听到言思道这番言论,皆是深信不疑,士气愈发高涨,纷纷叫嚷着要同倭寇拼杀,到最后竟异口同声念起了假圣旨上的最后一句,齐声高呼道:“杀了再说!杀了再说!”幸好伪装成倭寇的一群绿林好汉早已得到吩咐,不等失态的得一子下令,当即招呼由五百余名老弱百姓组编成的“朱雀”一队自林中往北撤离。
谢贻香和孙将军此时已回过神来,急忙抢上前去,各自拦下追逐中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言思道得孙将军庇佑,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藏在孙将军背后笑道:“道长千万息怒,方才确然是我不对……然则以鬼谷传人的本事,原也不必依仗区区法器之利,不过一方玉印罢了,可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剿灭倭寇、保家卫国的大事。况且‘玉碎’者,不‘瓦全’也,未必不是好兆头,说不定便是东瀛倭寇尽数覆灭于此的口彩!”
得一子此时已收起那对血红色的瞳孔,眼眶里重新变回灰白之色,一张脸气得通红,说什么也不肯善罢甘休,却被谢贻香死死拉住衣袖。谢贻香也恨极言思道的卑鄙,但此刻的确不是和这恶贼翻脸之时,她正想着如何劝解,对面的言思道又笑道:“谢三小姐,平倭大计的胜败便在此一举,生死今夜立判,可容不得丝毫差错!倘若你家小道长执意要来与我为难,倒不如由你出手封了他穴道,或者是直接把他打晕过去,免得坏了大事!反正小道长的局已布下,可谓是万事俱备,之后的事大可由我接手,吹响胜利的东风!”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身旁的得一子顿时停止挣扎,朝她厉声喝道:“滚开!”谢贻香下意识地松手,得一子用力一抖衣袖,果然不再上前厮打,只是狠狠凝视孙将军背后的言思道,终于“呸”了一声,兀自登上旁边小山岗,再不理会在场众人。
显然,这场印碎风波便算暂时抹平了过去,眼见“朱雀”一队的五百余名百姓在一众绿林好汉的率领下往北撤离,一路上不停吆喝着“杀了再说”,不过一顿饭工夫,便尽数消失在林间雾气之中。孙将军不敢怠慢,急忙号令在场军士和百姓安静下来,准备前往东面一百三十里处的顾云城。
要知道得一子此番布局,乃是先让由老弱百姓组成的“朱雀”一队往北进行,吸引附近“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的四百余名倭寇前去追击,再由伪装成倭寇的一众绿林好汉伺机动手,借助今夜这场大雾诱使两股倭寇自相残杀,令其困于林中。届时这批倭寇定会以飞鸽传书向顾云城求援,合“剑道小兵法”、“甲贺忍术”和“中条一刀流”三方之力,少说将有两三百名倭寇出城前来救援。
如此一来,趁着顾云城中空虚,孙将军这支由残存军士和精壮百姓组成的“白虎”一队便将拼死攻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为求万无一失,恒王一方屯扎在三门县附近的一千援军,也会成为此番“四圣”中的“青龙”一队,由得一子安排的一位神秘将军率领,一举攻破顾云城。说得直白些,便是由孙将军的“白虎”一队先行“啃骨”,再由得一子推荐的将军率领三门县那一千叛军跟上“吃肉”。
然而事到如今,对于得一子的整个计划,谢贻香始终心存两处疑点。其一便是得一子安排的这位神秘将军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言思道也认定此人之才不在“白甲怒马”孙将军之下;其二便是仅凭“朱雀”一队的微末力量,纵有今夜这场大雾加持,难道真能让先后两批倭寇合计六七百人尽数覆灭于此?
34 朱雀焚天
伴随着天色逐渐暗沉,林间的雾气也越来越浓,孙将军即将率领的整支“白虎”已是整装待发。眼见得一子独自在小山岗上闭目而坐,也不发号司令,孙将军只得询问一旁的军师言思道。言思道不禁笑道:“所谓‘玄武’者,便是民间的乌龟王八,当然是不会动的。看来我们的这位小道长是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
说罢,他略一沉吟,这才正色说道:“眼下‘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这两股倭寇离此约莫二十余里,‘朱雀’一队酉时出发,喧哗着往北行进,想必此时已成功吸引到这两股倭寇的注意,正在全力追赶他们。为求万全,孙将军的这支‘白虎’可在半个时辰后的戌时出发,向东面的顾云城挺进……不对!你们这便立刻出发,沿途不可耽搁,否则以今夜这场大雾之势,若是再晚半个时辰,林间之路只会更加难行,无法在明日卯时前抵达顾云城……嗯,不错,必须抢在日出之前,方可杀顾云城里的倭寇一个措手不及!”
孙将军欣然领命,当即也不多言,教麾下军士勒令众百姓出发。言思道似乎有些不忍,在旁叮嘱道:“倘若我所料不差,小道士手下那些假扮倭寇的绿林好手,将会在戌时前后动手,令‘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这两股倭寇相互猜忌提防,不得不困守于大雾之中。最晚戌时四刻,他们便会放出信鸽向顾云城求援……嗯,算上信鸽飞行和城内倭寇商议的时间,顾云城里的倭寇援兵大约是在亥时出城,火速赶往此间,不出意外的话,你的这支‘白虎’将会在子时四刻与倭寇援军相遇,地点则是我们来时路过的‘石笋岩’往东十余里处。所以稍后在抵达‘石笋岩’时,你务必选择隐蔽之处藏好队伍,静候倭寇的援军经过,然后方能继续前行。要知道这小道士终究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其谋略亦是纸上谈兵,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路数,至于行军对阵、攻城略地的种种细节,还得仰仗你这个“白甲怒马”的本事,千万不可大意。”
孙将军一一记在心中,随即招呼队伍出发。待到由残存军士和精壮百姓组成的这支“白虎”之队尽数出发,望着骑白马在队伍后方压阵的孙将军,言思道忍不住又遥遥说道:“预祝孙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此战若是能一举剿灭三大倭寇主力,孙将军当记华夏首功!届时在恒王面前,我逃虚子定会全力举荐,决不食言!”
只见孙将军在马上回首一笑,淡淡地说道:“军师不必挂怀,孙某人能有今日,不也是一路啃骨头啃出来的?不过是再啃一回骨头,又有何妨?倘若真有不测,非战之罪,乃天意也。”说罢,他策马前行,径直驶入林间浓雾,再也不曾回首。
如此一来,“朱雀”和“白虎”两队先后出发,原本上千的队伍转眼便只剩下谢贻香、得一子、言思道和十名布阵的军士组成的“玄武”一队。谢贻香心中没底,本想去问得一子,却见暮色中得一子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似的,再想到适才“霄光火文神印”的碎裂,她哪还敢自讨没趣?
当下谢贻香只得来到言思道身旁,漫不经心地“喂”了一声,随口问道:“倭寇战力之强,乃是你我亲眼所见,可谓以一抵十。仅凭今夜这场大雾和十多个绿林好手,当真可以困死数百名倭寇?”谁知言思道还在感慨孙将军的离去,没好气地冷笑道:“你家小道长设下的局,又何必要来问我?”
谢贻香讨了个没趣,正待出言反驳,言思道却不理她,转身招呼留在此间的十名军士,一同往浓雾中而去。不过片刻,便传来一阵阵劈砍之声。
谢贻香微微一怔,不知道言思道又再捣什么鬼,急忙顺着声音追进浓雾,却见灯火光映照中,言思道正在指挥众军士砍伐树木,就连地上的杂草也一并连根拔除,径直丢进树林深处。谢贻香看得莫名其妙,又不好发问,转眼便有三五株大树被军士们拦腰锯断,轰然倒塌。
随后言思道和众军士动作不停,继续砍伐附近的树木。到后来谢贻香才渐渐看懂,原来众军士是以得一子所在的这座小山岗为圆心,围绕当中的小山岗一路砍伐树木、拔除杂草,从而清扫一大片光秃秃的空地,粗略算来约莫有二三十丈方圆。谢贻香愈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追问了几次,言思道只是冷笑不答,众军士也不做理会。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小山岗上得一子身旁,问道:“言思道那厮正带着军士砍伐附近的树木,这是你的意思?”谁知得一子全然不做理会,就连眼角也没抬一抬,也不知道是在神游太虚还是在做春秋大梦。
谢贻香只得在他身旁坐下。此时天色渐渐黑尽,头顶星月皆无,四下的雾气却是愈发浓厚,转眼便将两人所在的这座小山岗笼罩在了当中,倒像一处穿破云海而出的山巅绝顶。谢贻香虽然心中有事,但这一安静下来,一个多月来积攒的疲劳顿时上涌,只觉眼皮沉重,任凭如何努力,两只眼睛也无法睁开,终于沉睡了过去。
似这般光阴流转、长夜渐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茫中谢贻香忽觉四周热浪接连来袭,一道接着一道,到后来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随即惊醒,径直从地上跳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小山岗周围的浓雾倒是淡去不少,当中却有隐隐红光闪现,夹杂着一股股热力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原本漆黑的夜空此时已泛出黎明前的鱼白肚,也被红光笼罩,整个呈暗红之色,形貌犹如泣血。
谢贻香不禁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再转头一看,得一子正傲立于山岗之上,脸上神情依旧冷漠,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灰白色的瞳孔中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不远处则是吞吐着旱烟的言思道,在嘴角处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至于留在此间的十名军士此刻也尽数登上了小山岗,正望着四下闪现的红光,脸上则写满了惊恐、不安和慌乱之色。
一时间谢贻香仿佛福至心灵,喃喃问道:“这莫非是……着火了?是树林里着火了?”话音落处,不远处的言思道已拊掌笑道:“朱雀焚天,烈焰降世,一把火烧尽方圆三十多里,整片树林只在谈笑间灰飞烟灭,如此气派的大手笔,哈哈,鬼谷传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此番莫说东瀛倭寇,便连兔子也休想跑掉一只!”
谢贻香听说是得一子放的火,顿时松了口气,暗道:“原来所谓的‘玄微往生术’是假,叫人假冒倭寇引发其内乱是假,就连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也是幌子——这小道士真正的杀招,竟是放火烧毁整片树林,从而烧死林间的倭寇!难怪他手下那些绿林人士今日少了许多,自是提前去林间行事,布置好所需的引火之物,再按约定的时间同时放火,这才能有如此声势。至于言思道方才带军士们清扫山岗周围的树木杂草,显是早已猜到得一子的打算,免得火势蔓延到这座小山岗上……”
想到这里,谢贻香陡然一惊,只觉一股寒意从头顶直灌脚底,脱口问道:“那我们的人……我们‘平倭联军’的军士们,还有随行的百姓,还有权冲天、林一瞬、何其猛和范神通哪些绿林好汉,他们……他们……”话到嘴边,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面对谢贻香的问题,得一子和言思道都没作答,兀自观赏着这场惊天动地大火,似乎根本便没听见她的问话,铺天盖地的浓雾中,只有烈火的扑腾声和树木燃烧的噼啪声隐隐作响。谢贻香惊恐之下,再次厉声喝问道:“我们的人到底在哪?你们两个回答我的问题!”
言思道这才转头瞥了她一眼,笑道:“眼下已近卯时,孙将军所率领的‘白虎’一队,想必已经成功抵达顾云城下,用不了多久便会发起攻城;而名为‘青龙’的我方一千援军,也在你……也在你们派遣之人的率领下,等着捡现成的便宜;至于那些山贼土匪和老弱百姓组编而成的‘朱雀’,嘿嘿,嘿嘿……”
谢贻香只觉浑身冰凉,大声追问道:“‘朱雀’一队到底怎样?”却听得一子冷笑一声,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扬声说道:“‘朱雀’者,天之四灵也。为南方之神,五行主火,四象取老阳,四季乃盛夏。是以自降生之日起,便已注定了燃烧的命运!”
35 乾坤已定
为了将“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的四百余名倭寇追兵,连同由顾云城赶来增援的两三百名倭寇尽歼于此,得一子竟然设下火攻之策,趁着夜间陡生的大雾,一把火点燃了方圆三十余里的整片树林。而由五百多名流离失所的百姓组成的“朱雀”一队,显然只是诱敌入瓮的诱饵,从计策拟定之时,便已注定要和倭寇一同葬身火海。
得出这一结论,谢贻香心惊肉跳之余,整个人更是毛骨悚然。要知道众人所在的这片树林覆盖甚广,其间草木繁茂,荒无人烟,似这般大范围点燃焚烧,其火势之凶猛,非得数日乃至十多日方能燃尽熄灭,正如言思道所言,果真是连一只兔子也休想跑掉。
然而更令她惊骇的,自然是得一子居然忍心将那五百多名无辜百姓一并烧死,可谓心狠手辣,甚至是伤天害理。一时间,谢贻香只能惊恐地瞪着得一子,只觉这个俊美的小道士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口中则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他们都是被倭寇……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身上全都带着伤病,你怎能……怎能……”
不料得一子话语说完,便扭头观看四下浓雾中闪现的红光,继续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根本不与谢贻香理论。倒是不远处的言思道吐出一口浓烟,悠然说道:“谢三小姐又何必大惊小怪?自古两军交战,必定各有死伤,即便是令尊昔日‘战无不胜’之能,尚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说,又何况是对付这帮穷凶极恶的倭寇?嘿嘿……所以要灭倭寇,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耳听言思道出言挑衅,谢贻香的满腔怒火顿时转移到他的身上,脱口怒道:“胡说八道!你也知道这是两军交战,双方所折损者,自然应当是兵将!便如整支四千人的‘平倭联军’,到如今不足五百之数,亦是如此,却与无辜百姓有什么相干?试问为将为兵者,其天职便是保家卫国,护得一方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祸。如今我们非但保全不了此间百姓,还连累他们一路颠沛流离,最后居然利用他们引诱倭寇入局,用数百条无辜的性命换取胜利,这……这根本便是本末倒置,甚至是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之举!”
听到这话,言思道先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随即他吐出一口旱烟,摇头叹道:“亏你出身将门,竟然连最根本的常识都没弄明白?哈哈,想不到谢封轩纵横一生,到头来竟教出你这么一位谢家三小姐,当真令人笑掉大牙——也罢,我且问你,历代圣贤为何要以‘尊老爱幼’为品德、为操守?”
这回却轮到谢贻香一愣,不明白言思道为何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只听言思道已自问自答,摇头晃脑地说道:“六亲不和,‘孝慈’方为德;国家昏乱,‘忠臣’方有节。同样的道理,倘若老者皆值得被尊重,幼者皆值得被爱怜,又何必标榜‘尊老爱幼’为品德、为操守?”
谢贻香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言思道在说些什么,正待开口呵斥,却听言思道话锋一转,正色说道:“正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人之一生,取七十载为均数,当中真正有价值的年月,不过十五至三十五这短短二十年光景——年纪太小,便是废物;年纪太大,则是累赘——而十五至三十五岁者,也正是从军入伍所需的年岁。此乃最基本的要求,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从未有过更改。这便意味着,世间每七个人里,才有一个适龄之人可以为兵、为将,再除去半数女子,则是一十四个人里,才能找出一个从军之人。在此基础上,还要进一步剔除德行不佳者、心智不全者、身体不强者、胆识不够者,到最后能从一百个人里挑选出一名合格的军士,已属不易,而这还没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操练成本和粮饷代价。”
说到这里,言思道续上一口旱烟,提高声音说道:“所以为将之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爱惜麾下军士,将其视为己出。因为任何一名军士,只要身在行伍之中,便已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是能够帮你征战杀敌的利器!然而在你谢三小姐看来,麾下将士战死沙场是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心痛;但死了几个毫不相干的百姓,你却要哭天喊地,叫嚷着替他们讨个说法?我且问你,此番替我们出生入死、替我们力战倭寇的是谁,难道是这些带病带伤的百姓不成?哼,堂堂谢封轩的女儿,居然将一群不中用的废物累赘看得比麾下将士还要重要,你这是说书先生的鬼话听多了,还是杂记小说里的妄言看多了?”
这番话直说得谢贻香哑口无言,虽然明知言思道是在强词夺理,却又无法反驳。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再说‘倭寇’一物,乃是东瀛的武士和浪人,能够漂洋过海来我华夏烧杀抢掠者,无疑是当中的精英之辈,可谓千里挑一的人才。双方以命搏命,我方将士即便拿十条命换他们一条命,也不算赔本,更何况是用一帮废物累赘的性命来换,当然价廉物美、稳赚不赔。所以小道长此番一把火烧遍方圆三十里,用五百条百姓的性命换取六七百名倭寇的性命,这笔买卖怎么都划算,从而将我方的代价降至最低。”
谢贻香听得大皱眉头,只能一个劲地摇头,争辩道:“那么权冲天、林一瞬、何其猛和范神通四位当家率领的那些绿林好汉,用你的话说,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江湖好手,此番随我们剿灭倭寇,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为何也要让他们随这些倭寇葬身火海?”
她这话看似在质问言思道,目光却落到了得一子身上。谁知得一子依然不做理会,自顾自打量着四下的红光和头顶上即将破晓的长空,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或者计算什么。只听言思道再次接过话头,回答道:“看来谢三小姐还是没听明白,要灭倭寇,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方孙心拒孙将军,名镇三军的“白甲怒马”,可谓百万里挑一、千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不也听从了你们的调度,义无反顾地去往顾云城送死去了?依照你的逻辑,难不成百姓们死不得,山贼土匪们死不得,该死的便只有孙将军和整支‘平倭联军’将士们的四千条性命?”
话音落处,后面好几个军士忍不住赞道:“说得好!”谢贻香默然无语,哪里还敢再说?转念一想,言思道这厮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徒,不但全无品德操守可言,更是世间最邪恶、最卑鄙、最可怕的‘魔王’。而得一子身为鬼谷传人,时常以神明自居,将世人视作低贱蝼蚁,亦是冷血无情之辈,所以才能成为言思道最大敌手。似这样的两个人,此番能够合力平息倭寇之乱,还江浙地界乃至中原两京十三使司一个安宁,自己又何必与他们争论什么纲常伦理、是非对错?
想到这里,谢贻香便也不再理会他们。此时天色逐渐破晓,天边正酝酿着熹微的晨光,伴随着雾气越来越淡,林间火势扑腾出的热力也更胜从前,漫天飞舞的草木灰烬中,众人的呼吸都已都有些不畅,只能用衣袖浸水掩住口鼻。幸好言思道早已带人将小山岗周围的草木尽数清除,又在小山岗上准备了不少清水干粮,所以众人虽感酷热,却到底没被火焰所伤。
只可惜依据得一子的安排,山岗上名为“玄武”的众人,当此局面只能静候于林间大火之中,也不知顾云城那边的战况究竟如何。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当头洒落,径直射入燃烧的树林,林间这场大雾终于烟消云散,荡然无存。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冲天而起的烈焰,连绵方圆三十余里不见边际,当真是好一场大火;其势之大,竟是谢贻香生平仅见。
便在此时,山岗上的得一子突然吐出一口长气,灰白色瞳孔中原本的兴奋之色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只听他淡淡地说道:“蝼蚁之众,原是不堪一击,灰飞烟灭只在举手之间,可谓无趣至极……”说着,他转头瞥了谢贻香一眼,傲然说道:“林中倭寇尽灭,顾云城也成功告破,此战乾坤已定,江浙地界上‘中条一刀流’、‘甲贺忍术’和‘剑道小兵法’这三股倭寇势力,从今日起便再也成不了气候。往后便只剩一些清扫善后之类的破事,休要再来烦我!”
36 虎逝龙残
听到得一子这话,谢贻香愕然半晌,不禁问道:“这便……这便结束了?”一旁的言思道冷笑道:“看来谢三小姐至今还蒙在鼓里。要知道顾云城昨天夜里已派出援军至此,城中最多只剩四百余名倭寇,试问前有孙将军‘白虎’队的千余人‘啃骨’,后有小道长所荐之将‘青龙’队的千名精锐‘吃肉’,凭这两人的本事,倘若还拿不下近乎空城的顾云城,那么他们便是浪得虚名,往后也再不必见人了。”
说罢,言思道突然朝得一子躬身弯腰,一揖到底,正色说道:“道长挟四象破贼,不惜大伤真元,一力荡平三股最大的倭寇势力,御其敌、守其疆、佑其民,功绩足以彪炳千秋、流芳百世。此等恩德不敢言谢,我便替两京十三使司的六千万华夏子弟铭记于心,永世不复相忘!”
面对言思道这一拜,得一子只是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连看也没看言思道一眼,自行盘膝坐下,再次闭目入定。言思道也不以为意,重新点燃一锅旱烟,眼中皆是欣喜,一张脸更是笑开了花。
谢贻香听得将信将疑,还是不敢相信三股倭寇主力就这么被轻易击溃。试问己方昨日还是山穷水尽、生死存亡的困境,难道只在一夜之间,当真便已反败为胜了?
而且事到如今,她依然不知得一子所安排的那名领军之将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言思道也认定其本领尚在孙将军之上。眼见得一子双眼紧闭,方才又声称休要再去烦他,她更不想去问言思道,最后只得默不作声,将疑问憋在肚子里。
话说众人如今身在的这片树林方圆三十多里,似这般大范围燃烧,其势一发不可收拾,少说也得烧上个三五天。谢贻香随众人躲在小山岗上,从黎明一直等到晌午,虽无性命之忧,也被四面八方的烈火烤得浑身乏力,再加上到处乱飞的火星和灰烬,身在其间,自是无比煎熬。好几名军士经受不住折腾,到后来都相继昏睡了过去。
不料午时一过,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转阴,变得暗沉起来,滚滚乌云当头笼罩。约莫未时前后,点点冷雨无声洒落,渐渐地越来越密,终于酝酿成一场通透的秋雨落下,滋润着整片燃烧的树林;不过小半个时辰,小山岗上的酷热感便已尽消。这一幕看得谢贻香和众军士目瞪口呆,但看一旁的得一子和言思道,一个继续闭目养神,一个神色自若地吞吐旱烟,显是早有预见。
这回不等谢贻香发问,言思道已笑问道:“雾过放晴,自然之象也,谢三小姐是否想问今日明明晴空万里,为何会突降这么一场秋雨?”谢贻香冷哼一声,并不接话,言思道继续说道:“也罢,我给你三个答案,你看看哪个最合你心意。其一是我们这位鬼谷传人方才曾在暗中做法,用元神出窍请来了四海龙王,敕令他们持法器落下了这场雨;其二是道长早已料到此番夜生大雾之后,天象先晴后雨的异数,所以才选择在此时行事,约定三日为期一举破敌;其三则是青田先生的传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眼见我们被大火困于林间,便以《黄石天书》之术凭空生出这场秋雨,既是要助我们早日出林,也是要阻止这场大火往四周蔓延,酿成更大的灾祸。”
谢贻香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待出言讥讽,却见得一子已经站起身来,一身漆黑色道袍被雨水淋湿,依然飘逸灵动,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编织。他用眼中灰白色的瞳孔眺望顾云城方向,冷冷说道:“是时候出发了。”
言思道当即笑道:“正是!类似清扫善后之类的破事,自然不敢劳烦道长再伤真元。接下来全歼江浙地界的倭寇,令其一百五十年内不敢入侵中原,从而兑现与青田先生的承诺,便由我来操持。”说罢,他便唤醒山岗上的十名军士当先开路,清理未熄灭的焦木和已焚尽的灰烬,好让众人往顾云城方向行进。要知道林间火势虽然剧烈,但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可谓天道流转,形成五行中水克火的自然之力,短时间内纵然不能将火尽面,但林中草木为雨淋透,火势也较之前小了七八成。
谢贻香挂念顾云城的战事,也随众军士一同开路,乱离红光所到之处,枯树焦木相继让路,倒也并不碍事,只需提防脚下灰烬里残余的火星即可。似这般缓步前行,待到天色黑尽,一行人终于平安离开整片树林,再往东南方向百余里,便是顾云城所在。
当下众人正要继续赶路,忽见前方黑暗中灯火光晃动,随即便有十多骑快马冒雨而来,定睛一看,领头之人竟是“天马山”的少寨主“阴阳双扇”范神通,先前曾扮作倭寇率领“朱雀”一队往北诱敌,此时却已换回了汉人装扮,后面则是十余名军士。
谢贻香不料他还活着,不禁喜出望外,脱口问道:“你没被烧……烧到?”范神通哈哈一笑,细声说道:“不劳谢三小姐挂怀,昨夜众兄弟依照道长妙计,在大雾中引得‘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两股倭寇自相残杀,最后各自躲在林中不敢动弹,我等便丢掉随行百姓,去往东西南北四处据点等候。待到寅时前后,果然如同道长所料,两百多名倭寇自顾云城方向飞奔而来,径直闯入浓雾密布的树林里,于是兄弟们便依照道长吩咐,一举点燃整片树林,来了个火烧东瀛猪,趁着火势未大,便立刻逃离树林。随后我和权当家便赶往顾云城增援,留下林当家、何当家率人看守,确保这些倭寇全被烧作脆皮焦猪!”
谢贻香见他说到“丢掉随行百姓”时,非但丝毫不见惭愧,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不禁暗叹一声。但不管怎样,有了范神通这番言语,可见得一子的计策果然已经奏效,顿时吃下一颗定心丸。再回首眺望秋雨中这片被烈火洗礼过的树林,谢贻香突然有种无端的悲悯,只觉中原百姓也好、东瀛倭寇也罢,毕竟是千余条活生生的性命,如今尽数葬送此间,归根结底,也不知究竟是谁之过错。
听到范神通的回禀,得一子却全无反应,似乎果真不再理会接下来的事。倒是言思道挂念孙将军的安危,急忙询问顾云城的战况。只听范神通叹了口气,说道:“你方的孙心拒的确是条汉子,亲率残军和百姓强攻顾云城西门,一人一马冲在最前面,据说身中七八箭,又被倭寇砍了十几刀,临死前竟用腰刀抵住后腰,让自己的尸身直挺挺立在阵前,隔空怒视顾云城。麾下残军和百姓受他鼓舞,并无一人退却,激得城中倭寇尽出,在西门外大开杀戒,到最后整支‘白虎’队的千余人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谢贻香听说孙将军战死当场,惊骇之余,不禁心中悲痛。一旁的言思道也是脸色铁青,破口骂了句脏话。只听范神通继续说道:“……众倭寇在西门外屠杀之际,少将军率领的一千援军趁机发起冲锋,也便是道长所安排‘青龙’一队,自南门一举攻入顾云城,然后紧闭北、西、南三门,依仗城墙工事向西门外的倭寇放箭,顿时射杀了数十人。却不料‘中条一刀流’的首脑丹羽一叶尚在城内,随即亲率二三十人来取西门,众军拼死抵挡,当场死伤六七十人,就连少将军也被丹羽一叶一刀劈中左额,倭刀顺势而下,连少将军的一条左臂都险些被齐肩斩断。最后众军士虽然力毙丹羽一叶率领的亲信及家眷,却被这个贼首孤身杀出西门,与城外两百多名幸存的倭寇会合,沿着东海一路向北逃窜而去……”
听到这里,言思道顿时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跑了?”谢贻香也是惊骇万分,虽不知范神通口中的“少将军”是谁,但凭借“白虎”和“青龙”两队人马合计两千余人,更有得一子的妙计加持,面对顾云城里残存的三四百名倭寇,战果竟是如此惨烈。不但折损了孙将军和整支“白虎”一队的军士百姓,还让“中条一刀流”的贼首丹羽一叶率众逃走,可见这些倭寇的战力之强,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就连得一子也忍不住脸色微变,冷笑道:“一帮废物!”
37 困兽之谋
耳听以丹羽一叶为首的两百多名倭寇杀出顾云城逃走,众人惊怒之余,急忙追问接下来的战况。然而范神通急着前来接应众人,顾云城刚一告破便已飞马前来,所以之后的事也不知晓。众人不敢耽搁,连忙随范神通的队伍继续赶往顾云城方向,冒雨行出三十多里,前方黑夜中又是十多骑飞奔而来,这次带队的却是“花浪头”的三太保“断魂三刀”林一瞬,自然也是来向得一子禀告战事。
只见林一瞬右臂带伤,用衣衫碎布草草包扎着,此时伤口已被涌出的鲜血浸透。范神通上前询问伤势,他却摇头推开,恨恨说道:“比起少将军的伤势,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倒是少将军……唉,此刻他已在顾云城内调养,一条左臂虽能勉强保住,但肩头刀伤入骨,少说也得小半年调养才能恢复。而且丹羽老贼那一刀甚是狠辣,伤口自左额往下,不仅划破了半张脸,一只左眼更是彻底废了!”
谢贻香一直对这位“少将军”的身份极为好奇,但听林一瞬述说逃走倭寇的情况,倒也不便发问打断。原来顾云城内的三股倭寇势力中,“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的人大都在外追击众人所率残军,再加上昨夜收到飞鸽求救之后从城内派出的援兵,几乎已是这两股倭寇的全部,皆被得一子那把“朱雀之火”焚尽在树林里之中,除去几个首脑人物,顾云城内便全是“中条一刀流”的人。历经今日凌晨一战,经“白虎”和“青龙”两队人马的冲杀,最后只有两百多名幸存者,在贼首“剑圣”丹羽一叶的率领下沿着东海往北逃窜。
对此由一千名恒王叛军组成的“青龙”队便兵分两路,一半留在顾云城中清剿余孽,安抚百姓,另一半则出城追击逃走的倭寇。由于众军士深知倭寇凶悍,仅凭五百余人之数,还真不敢追上厮杀,只能远远尾随逼近,伺机行事。
幸好那两百多名倭寇到底是败军之师,士气大丧,一路逃出三十多里后,便悉数躲进海边一处山岗上歇息,派遣当中高手死守上山之路,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阻止众军士上山追击。军士们不敢与其倭刀硬拼,只能守在山岗下往上放箭,令双方形成僵持之势。
听到这里,言思道不禁眉头微皱,急忙询问那处山岗的地形。林一瞬说道:“不过是东海边的一处寻常礁岩,只是地势高了些,凸起十余丈高低、十多亩方圆,形成一座礁岩中的小山岗;上面既无工事也无房舍,光秃秃连草木也没一株。据当地人说此处名为‘望父石’,乃是千百年前的一对兄妹终日跪在海边叩拜,期盼出海失踪的父亲归来,日复日、年复年,最终以身体化作山岗,于东海边一直矗立至今。”
言思道直听得眉心深锁,转头向得一子问道:“小道长,你怎么看?”得一子并不作答,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姿态。言思道略一沉吟,说道:“那座山岗一无补给之物,二无栖身之所,三无逃遁之路,败走的倭寇却为何偏偏选择逃至此处?莫非——嘿嘿,此中必有诡计!事态紧急,看来我得亲自走上一趟,你们自行回顾云城便是。”说罢,他转头招呼谢贻香,叫道:“你随我同去。”
谢贻香不禁一愣,言思道已问随行军士讨来一匹军马,熟练地翻身而上。眼见谢贻香呆立原地,他笑道:“你还愣着作甚,莫非又想与我共乘一马?罢了罢了,算我吃亏,你只管上来便是。”谢贻香顿时脸颊飞红,啐道:“你放肆!”言思道嘿嘿笑道:“昔日紫金山太元观一役,你我不也有过共乘之谊,如何现在倒扭捏起来了?难不成是你有了小道长,所以喜新厌旧?”
谢贻香气的火冒三丈,但也心知追剿倭寇余孽刻不容缓。想不到昨日己方还被倭寇于林中追杀,形势可谓命悬一线,转眼间追逃双方便已易地而处,变成了己方追杀逃走的倭寇。她还要询问身旁得一子的意思,却见得一子早已迎着秋雨往顾云城方向兀自前行,麾下的范神通和林一瞬见状,也招呼随行军士继续赶路。言思道不禁笑道:“道长元气大伤,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歇息,而且又已言明接下来的事休要再去烦他,你又何必打扰?赶紧赶紧,要是真让败走的倭寇逃掉,此役便是功亏一篑,你我都是华夏的千古罪人。”说罢,他一策马鞭,便往东北方向而去。
谢贻香被言思道一唬,无奈下只得也问军士要过一匹马,纵马追上言思道。此时夜色已深,两人在雨中策马奔行,依稀是投林一瞬说的“望父石”方向。路上谢贻香忍不住问道:“你一直说小道长大伤元气,难不成此番谋划他当真施展了什么法术神通不成?”只见言思道嘿嘿一笑,叹道:“因果报应,冥冥中自有定数;凡有所获,必有所失。昔日孔明渡泸,火烧藤甲而灭其族,尚且折损十年阳寿,这小道士一把火焚尽方圆三十余里,不但烧死‘剑道小兵法’和‘甲贺忍术’数百精锐,更以数百名无辜百姓为祭,当然也有报应。至于究竟是何报应,那便要看他鬼谷一脉的本事能替自己化解掉多少孽因,我也无从知晓。”
谢贻香默然半晌,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想再问,言思道一策马鞭,胯下军马奔行愈速,骑术倒是极佳。如此不过大半个时辰,两人已行出八十多里,但听夜雨中惊涛之声轰鸣不绝,反复拍打着坚挺的礁石,显是到了东海海边。
当下两人沿着海边礁石前行,不过片刻,便见前方夜色中红晕泛动,乃是数十堆燃烧的篝火,都用长兵刃拉扯着油布在上方挡雨,四下则是数百名军士围火歇息,看铠甲皆是常年在沿海驻防的兵卒,正是恒王麾下叛军的装扮。而在这数十堆篝火对面,火光在深黑色的海边勾勒出一道十余丈高的山崖,其势端是险峻,想来便是倭寇余孽栖身的“望父石”所在。
伴随着两人策马靠近,不过片刻,便有巡夜军士上前盘问。谢贻香原以为这支原本屯扎在三门县援军是由福建调来的恒王叛军,自当认识言思道“逃虚散人”的军师身份,谁知一番盘问下来,为首的偏将竟是宁义城杨风波杨老将军麾下,全然不识言思道,反倒认得自己这位谢家三小姐。若非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当场便要把言思道拽下马来绑了。
谢贻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得一子让孙将军率残军与百姓“啃骨”赴死,却将这支生力军交给自己的人率领,倒不全是因为那位“少将军”的本事胜过孙将军,而是要趁机接管这千余名叛军,在当中安插朝廷将领加以统率。如此一来,若能将这支叛军完全收为己用,自是最好不过,否则也能令其与倭寇消耗,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无论是何结局,都是损敌而利己,其谋略之深远,可见一斑。
然而言思道对此却毫不在意,自抵达之时,一双眼睛便没离开过夜雨中海边那座“望父石”。待到巡夜偏将放行,他立刻纵马上前,吞吐着一锅新装的旱烟,在雨中眯起双眼冷笑道:“果然如此!”一旁的谢贻香不解询问,他这才缓缓说道:“东瀛倭寇素来狡诈,未谋胜、先虑败,此番入侵中原,必定早早备下退路。眼下他们弃城逃窜至此,绝非慌不择路,偶然为之,定是另有图谋。你看此处礁岩耸立,全无浅滩,深浅足以令海船停泊;其海面又较为平整,不见巨浪狂潮,可知海底平缓,几无水下暗礁,正是一处绝好的天然港口。若是我所料不差,倭寇故意逃窜至此,乃是要等待来海上的接应,极有可能便是载他们逃回东瀛的船只。”
38 东海骂阵
听到言思道这一结论,谢贻香一想也是,急忙苦思对策。话说眼前这座“望父石”地势颇为险峻,当中只有一条极窄的小路可攀,此时已被倭寇中的高手一一占据险要之处,手持倭刀躲在礁岩暗处。纵然山岗下的一千军士发起猛攻,也只能依次挤上这条小路,与藏身其间的倭寇作一对一厮杀。莫说众军士对倭寇本就心怀胆怯,就算不顾性命全力冲杀,到头来也只是将一具具尸体堆堵在登山的路口,白白送了性命。
至于言思道推测众倭寇是在等候海上船只接应,最好的法子无疑是从源头拦截,派出水军自海上围堵,与山岗下这一千军士形成合围之势,直到山岗上这两百多名倭寇水粮耗尽,束手就擒。
可是无论宁义城的军备还是近几个月来谢贻香统领整支“平倭联军”,都未曾涉及到水战海战,甚至连船只都不知晓要去何处调度。言思道也是脸色凝重,沉声说道:“我方将士常年驻守江浙沿海,水战自是不在话下。但而今伴随着全军退守福建,沿海的水军与战船早已悉数调往南方,即便连夜征调,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至此,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谢贻香不禁冷笑道:“东瀛倭寇本是漂洋过海犯我中原,既要与之对阵,自然少不了海上作战。你身为叛军一方的总军师,整日以诸葛孔明自比,在军中大吹法螺,如何却连这些最根本的准备都没有?”
言思道苦笑道:“本朝开创以来,水战便一直是中原将士的痛处,说到底还是被当年李九四的水军给打怕了。真要论起水战,放眼整个华夏,便只有昔日洞庭湖的江望才尚且传承了李九四的些许皮毛,如今也已不复存在。试问中原如此微末的水战伎俩,若与倭寇在海上交战,无疑以卵击石、自取其辱,当然要扬长避短才是。更何况此番你我两家联军,朝廷一方既无水兵入伍,为求公平起见,我方却也不便配备,否则岂不是徒增你家那位小道长的猜忌?”
话虽如此,两人逢此局面,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言思道当即传来山岗下的驻守军士,要派人连夜赶往刚攻下的顾云城,看看能否征调城中港口内船只,自海上火速赶来增援。谁知追击倭寇的这一千军士从上到下都已换做朝廷一方的将领,言思道连寻数名偏将,言语间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名叛军一方的伍长,脑子还算机灵,这才领了言思道的信物而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漫漫长夜早已过去一大半,再有一个多时辰便快天亮。正所谓夜长梦多,望着海边这座险峻的礁岩,此刻安静得只剩海浪拍打礁岩之声,谢贻香也不知之后会有什么变故,不禁心道:“似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倭寇败军里已知的高手便是‘中条一刀流’的首脑丹羽一叶,若是一对一交手,我的‘融香决’未必便会输给了他。另外还有一个当日曾同我交过手的黑衣武士,自称是‘剑道小兵法’的高手,好像叫什么‘山本一川’,不知眼下是否也在其中。倘若我身先士卒,招呼众军士强攻上山,不知能有几成胜算?”
想到这里,谢贻香一按腰间乱离,索性将心一横,便要招呼众军士出战。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动作,言思道已抢先一步唤来两名偏将,一并招呼起谢贻香,重新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扬声笑道:“东瀛倭寇虽逞畜生之凶悍,到底也是一个个活人,理当懂得权衡利弊。既是如此,倒不如来个先礼后兵,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消减衰兵之气。你们这便随我同去,且看我轻摇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定教他们羞愧俯首,弃械投降!”
谢贻香心知这家伙又在吹牛,倘若倭寇真能劝降,又怎会劳民伤财,徒增无数条将士性命?为今之计,言思道此举最多只是拖延些时间,看顾云城那边是否可以尽快派来船只增援,顺便再摸摸这些倭寇败军的底细。却因为要鼓舞己方士气,所以才会大言不惭。
当下谢贻香便和两名偏将率领的五六十名军士一同上前,随言思道靠近海边这座“望父石”。此时大半军士虽已在篝火旁歇息,山岗前依然留有两百余人严密看守,以防倭寇拼死突围。待到两名偏将同驻守军士说明情况,言思道便大步上前,躲在众军士当中深吸一口旱烟,朝漆黑的山岗上扬声说道:“山上的诸位东瀛朋友,鄙人道号‘逃虚’,乃是此间三军之首,此番代表中原朝廷前来,原是为了两国和谈,要让你们保全性命,平安回到东瀛。还请顾云城的丹羽先生答话!”
这话一出,在场军士连同谢贻香在内都是一愣,负责翻译军士还是用东瀛话复述了一遍,却并未得到山上倭寇的回应。言思道不以为意,又扬声说道:“鄙人素来不打诳语,所言自是千真万确,诸位东瀛朋友大可不必疑心。须知东瀛与华夏二国虽是近邻,皆有汉唐同宗之谊,但所思所虑、所做所为却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是为‘习相近,性相远’也。如今诸位犯我疆域、劫我钱粮、杀我同胞,在东瀛看来,这似乎是无法解开的怨恨死结,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也不是?错了错了,殊不知在我华夏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我中原九州传承数千年,自三皇五帝以下,可谓地大物博人众。诸位所犯之地、所劫之财、所杀之人,对华夏而言不过是大树之一叶、太仓之一粟,根本不足道哉!要知道本朝所割之地,十倍尔等所犯;官吏所贪之财,百倍尔等所劫;皇帝所诛之人,千倍尔等所杀。相比起来,诸位东瀛朋友的作为,还当真算不了什么,充其量只是苔藓之患、肌肤之痒,并非不可宽恕。”
说到这里,言思道大口吞吐几口旱烟,傲然笑道:“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仇恨,便是不打不相识;以德抱怨,方可化干戈为玉帛,这才是圣贤之王道,才是华夏之美德,才是大国之风范!能为‘杀戮’者,不值一哂;能为‘宽恕’者,方是强者,是也不是?所以诸位东瀛朋友若是肯放下兵刃,下山受降,此间三军便算出掉了恶气、找回了颜面,非但不会伤害诸位性命,还要护送诸位平安返回东瀛。对此鄙人能以名誉立誓,绝不食言,否则天诛地灭、死无全尸!”
在场军士虽然心中有数,知道言思道是在诓骗敌人,但听到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都是瞠目结舌。孰料言思道一大番言辞说完,前方山岗上依然鸦雀无声,黑夜中只闻海浪拍岸和细雨润物之声,全无生气可言。
言思道心中难免有些焦急,不禁吞吐几口旱烟,再次大喊道:“诸位,江浙大地早已肃清,顾云城便是尔等最后的屏障,而今顾云城告破,三顾最大的倭寇势力亦已消亡,便只剩尔等这两百余人。须知此刻不但有二十万大军拒收于此,更有两百艘战舰十万精兵封锁整个东海,诸位若不投降,难道是竟要剖腹自尽不成?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实不相瞒,眼下我方胜券在握,之所以肯给尔等一条活路,乃是不想再有军士受伤。反正江浙地界已经平乱成功,我等足以向朝廷复命领赏,又何必新增兄弟们的伤亡?所以诸位东瀛朋友弃械投降也罢、剖腹自尽也罢,还请尽快动手,似这般降又不降、死又不死,却是为何?”
待到军中翻译用东瀛话复述完毕,山岗上仍旧一片寂静,全无应答。山下众军士不禁有些躁动,就连谢贻香也低声问道:“难道倭寇早已逃走,这山上根本没人?又或者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一定能够等到增援?”言思道心中一急,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青膀咸鸭蛋!山上的东瀛畜生、扶桑牲口,你老子我在同你们说话!是耳朵敷了屎听不懂人话,还是嘴巴喝了尿说不来人话?”
这回不等一旁的翻译开口,便听破空之声骤然响起,自山岗上急速飞来,直取人群中的言思道。谢贻香反应奇快,腰间乱离立刻出鞘,绯红色的光华过处,但听黑夜中一阵金铁破裂声,数枚暗器已被劈落在地;举灯一照,乃是六只东瀛的四角飞棱,只在一招之间便被谢贻香的乱离尽数从中分作两片。
眼见倭寇出手偷袭,在场军士顿时怒声一片,纷纷张弓搭箭,朝山岗上射出一阵箭雨。言思道愕然半晌,不禁哑然失笑,摇头叹道:“他妈的,枉费我这许多唇舌,原来倭寇尽是一帮贱骨头,好话听不懂,却偏偏喜欢挨骂!”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向山岗上放声说道:“我有一言,山上的东瀛人都给我听仔细了——你们全都是狗,是猪!”
这话一出,山上顿时响起一阵怒骂,大都是叽里咕噜的东瀛话,当中一人用生僻的汉话念道:“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士可杀而不可辱其志!”
伴随着这段话音响起,一条黑影由远及近,从山岗上飘散至下,手中倭刀挥洒,将漫天箭矢尽数荡开,看来路正是直取人群中的言思道。谢贻香心中一凛,黑夜中虽看不清这名倭寇的模样,但见来人黑袍光头,手中倭刀徐如林、疾如风,分明正是当日曾交过手的那个“剑道小兵法”高手山本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