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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月贻香全文阅读

作者:长桴     竞月贻香txt下载     竞月贻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 替天行道

    谢贻香见得一子和言思道二人进门之时,都曾依照门口悬挂的“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这幅对联为题,各自诵出一副全新的对联,也不知是不是青田先生定下的进门规矩,不禁心中惶恐。她本就不善吟诗作对,当下只得厚起脸皮,低着头跨过门槛,快步往祠堂里走去。幸好那女童并未阻拦,只是在旁微微一笑,说道:“小女子替老师恭迎谢三小姐。”

    谢贻香见这女童相继叫出己方三人的身份姓名,自己却对她口中提及的“老师”一无所知,至今还不敢确认是否便是那位青田先生,又或者是青田先生的传人、后人。所以听到对方这话,她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又怕这女童也要叫自己诵出一副全新的对联,只好含糊其辞,随便点了点头,便快步往祠堂中而去。

    只见门后是一处较大的天井,甚是古朴整洁,两旁共有四间对称的偏厅,正对面则是前厅所在,果然是寻常乡野间祠堂的布局,而得一子和言思道此时已相继进到厅堂之中。谢贻香硬着头皮穿过天井,一路踏进厅堂,随后又听“吱呀”一声,却是身后那迎客女童已将祠堂大门重新关上,顿时令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待到进入厅堂,谢贻香才发现当中竟有好些人在场。右首边是六张青竹编造的竹椅,上面依次坐着六个男女,虽然年纪不一、行貌迥异,但看装扮都是囚天村里的普通村民。而在厅堂的左首边,也摆着同样规格的竹椅,却只有三张。如今言思道已厚着脸皮在第一张竹椅上坐下,径直占据首席,一脸悠闲地摇晃手中白羽扇;而得一子却甘居末席,坐在了左首最后一张竹椅上,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是在养精蓄锐。

    如此一来,这两个家伙便只将当中一张竹椅留给谢贻香。她虽不愿意挨着言思道坐,但逢此场面,也只能强忍心中不快,皱着眉头坐上当中那张竹椅上,被左右的言思道和得一子夹在当中。待到三人坐定,之前那迎客的女童便紧跟着踏入厅堂,替他们三人送来三盏茶水,依次摆放在竹椅旁的几案上,然后便躬身告退,一路退了出去。

    谢贻香不敢大意,忍不住偷偷打量眼前这间厅堂,才发现整个厅堂里除了两旁的竹椅和几案,便几乎再没其它摆设,只在厅堂正中挂着一幅青绿山水画,画的是大片群山,又在群山山脚处勾勒出一道淡青色的男子背影,兀自朝着画中山河负手而立,看形貌正是昔日逆转乾坤的青田先生,倒是和谢贻香记忆中青田先生的形貌吻合。除此之外,整幅画上便不见一字提款,更不见一处钤印,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她再看对面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观其装扮,从左到右依次是一个年迈妇人、一个年轻书生、一个虬髯屠夫、一个刺绣女子、一个田间农夫和一个采药童子,都是乡野间常见的人士,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也察觉不到他们身负武功。而此时这六个人或打盹、或看书、或玩刀、或刺绣、或挠痒、或发呆,竟无一人理会对面左首席位上的己方三人,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除了这六个男女之外,厅堂里便再不见其它人影,可见在此间负责接待己方的人,自然便是对面席位上的六人。

    看懂这一局面,谢贻香便向左右两边的言思道和得一子暗递眼色,看他们二人作何打算。谁知这两个家伙也同样不动声色:一个轻摇折扇、笑而不语;一个垂眼闭目、面露不屑。分明是想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这么一来,厅堂里虽然合计共有九个人在场,却是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场面甚是尴尬。最后到底还是谢贻香先行按捺不住,毕竟自己远来是客,而且细算起来,自己还是那位青田先生的侄女一辈,既是持晚辈身份作客此间、拜见前辈,自己又岂能失礼于人?

    当下谢贻香径直起身,向对面席位上的六个男女一一行礼,恭敬地说道:“晚辈谢贻香,乃是已故谢封轩谢大将军之女,幼年时有幸聆听过青田先生之教诲,终生不敢忘怀。只恨七年前天妒英才,青田先生骤然离世,晚辈身在金陵,无法亲临祭奠,是以一直有愧于心、深以为憾。此番晚辈助宁义太守抵抗围城叛军,拼将一死、保家卫国,谁知却忽然收到用青田先生之名义送来的一枚印章,于是只好放下手中俗务,随这位得一子道长星夜兼程赶来此地。”

    说到这里,她不禁狠狠瞪了旁边的言思道一眼,向对面的六个男女继续说道:“所以敢问在座诸位师长,青田先生是否当真尚在人世?诸位以青田先生的名义传唤我等至此,不知是何见教?请恕晚辈斗胆妄猜,试想青田先生昔日辞官前朝,却以布衣之身受邀前往金陵,继而力挽狂澜,助本朝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这才一举成就万世之功,足以彪炳千古。到如今天下有变,叛逆四起,想来无不管是青田先生本人尚在人世,亦或是青田先生的传人、后人在世,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所以诸位此番相邀,难不成是要替天行道,当面诛贼杀寇,铲除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这一大番话出口,谢贻香自己倒是先松下一口大气。按理说她在金陵城里混迹多年,早已习惯了朝廷里的官腔,似这等场面上的客套话,本该张口就来才是。但此番一路行来,不但历经外面树林里复杂可怕的阵势,而且还亲眼目睹了上吊自尽的毕忆潇,再加上幕后还极有可能是神仙般存在的青田先生,她心中难免有些惊惶不定、惴惴不安,也便是俗称的“发怵”。所以此刻能够将整番话从头到尾讲出来,好歹也算撑住了场面,并未给谢家一门丢人现眼。

    要知道谢贻香的话摆明了是在针对言思道,但言思道却只是嘿嘿一笑,继续轻摇手中白羽扇,根本不以为意。谢贻香听他不作应答,差点又要动怒,却听坐在对面首席的年迈妇人忽然轻咳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然后向谢贻香沉声说道:“老朽避世多年,不过山中一具死尸耳,又怎敢妄称‘尚在人世’?今日能够得见故人之女,甚感欣慰。还请谢家侄女赶紧入座,不必多礼。”

    这话一出,不止是谢贻香,就连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都是微微一怔,同时将目光投向这个说话的年迈妇人。要知道仅凭对方开口这一席话,虽然并未直接点破身份,但听其口吻,分明便是以“青田先生”自居。

    可是再看这个年迈妇人的形貌,白发苍苍、腰背佝偻,显然只是个农家常见的慈祥婆婆,而且还是女身,又怎么可能是昔日智谋天下、一手开创本朝基业的‘诚意伯’青田先生?

    谁知不等左首边的三人做出反应,开口说话的年迈妇人已闭上双眼,重新恢复之前打盹的模样;与此同时,右首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放下手中书卷,抬眼望向对面的谢贻香,接过话头说道:“人生数十载,访旧半为鬼。老朽存此残尸,原以为至少还有谢兄能替老朽收尸,不想谢兄竟会先我一步驾鹤西去,不禁令人扼腕长叹,泪满衣襟。幸得谢兄有女如此,谢家一门也算是后继有人,想必谢兄身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安息才是。”

20 幻化六身

    要说第一张竹椅上那个年迈妇人以“老朽”自称,倒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第二张竹椅上的这个年轻书生最多不过二三十岁年纪,此时居然也以“老朽”自称,分明有些不伦不类。况且听他说话的口吻和语气,显然也和那个年迈妇人一般,同样是以“青田先生”这一身份自居。

    难道这世上还能有两个青田先生不成?谢贻香不由地摇了摇头。她记忆中的青田先生虽已记不清样貌,但肯定是个上了年纪的清瘦男子,颇有仙风道骨之味,和民间所流传的青田先生形象并无太大差别,说什么也不可能是眼前这么一个年迈妇人又或者是年轻书生。

    惊疑之下,谢贻香只好向左右两旁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言思道一脸嘲笑之色,显是在笑她愚蠢,仿佛是说:“此间之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右边的得一子则是直接开口,冷冷说道:“人家叫你坐下。”

    谢贻香顿时大感尴尬,深知今日之事绝非自己所能应付,当下只得又向对面那六个男女行了个礼,灰溜溜地坐回竹椅上,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而对面那年轻书生说完这话,便又继续低头看书,随后旁边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户已将手里把玩的牛刀放在膝头,向对面三人高声说道:“老朽不问尘世已久,不想今日还能得见三位故人来访,当真荣幸之至。尤其是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此番两位能够罢手言和,一同赏脸驾临,实属举世盛况,无疑是往老朽脸上贴金。在此老朽便先行谢过了。”

    这话一出,自然已将话题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身上,可见今日之事,主角始终还是这两个人。然而他二人听到这话,却是一个微笑、一个漠然,只是默默望向对面这六个男女,并不开口应答。

    谢贻香听到这里,已经有点看懂了厅堂里的局面。对面的年迈妇人、年轻书生和虬髯屠夫三人先后开口,显然都是以“青田先生”的身份自居;照此看来,只怕后面三个男女也是如此,竟是六个人共用一个身份。换句话说,那便是就在这间厅堂里面,自己眼前居然同时存在六个青田先生,而且男女老少各不相同?

    谢贻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当然不相信这世上真会出现六个青田先生。之所以出现如此局面,可想而知是对方的故布疑阵,以此混淆视听,好让己方三人无法堪破虚实。至于真正的青田先生,眼下或许便乔装在对面这六个男女当中,利用五个替身来掩护自己;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这间厅堂里面,这六个男女皆不是真正的青田先生。而言思道和得一子两人,只怕也正是因为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急着作答,选择继续静观其变。

    果然,那虬髯屠夫说完这话,便将目光从对面三人的身上挪开,继续把玩起手里的牛刀。而右首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已轻启朱唇,柔声说道:“所谓青胜于蓝,冰寒于水,世上今人胜古人,本是天道真理。就好比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两位,皆是当世之翘楚,远胜昔日之老朽。更何况老朽避世多年,早已身心俱亡,而今不过是具一息残存的死尸罢了,自然更加不及两位。”

    紧接着则是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接过话头,一边伸手挠痒,一边用粗哑着声音说道:“两位此番在我青田地界大打出手,闹得苍生涂炭,死伤无数,老朽已是山中一具死尸,按理原本不该妄加干涉。只是恰逢两位皆是老朽的故人,如今既已来到此间,老朽原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所以才会冒昧相邀,恭请两位前来一绪。”

    谢贻香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怔。要知道对方这一连串话的话语,虽然都是以青田先生的身份口吻说出,实则却是来自五个身份年纪截然不同的村民,听起来无疑有些吃力。然而听到对方几次强调自己只是“山中一具死尸”,谢贻香不禁心中暗道:“难道七年前青田先生的确已经去世身亡,却因为某种仙术道法,令他的一缕魂魄并未随之消散,而是继续留存于世?所以眼前这六个男女依次说话,其实是被青田先生的一缕魂魄逐一附身,只是借用他们六人的身体在和己方三人交流?”

    话说似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谢贻香本是全然不信,但是在去年的鄱阳湖一役中,她曾亲身经历“鬼上身”这一离奇遭遇,几乎颠覆了她过往所有认知;况且那次“鬼上身”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自己身旁,正好整以暇地扇着扇子。由此可想而知,就连言思道这等邪魔外道都能施展出类似“元神出窍”之流的神通,替自己变幻出万千化身,近乎不死不灭,又何况是世人公认的天下第一智者、堪比昔日诸葛孔明的青田先生?

    想到这里,谢贻香愈发觉得对面的六个男女就像是六个牵线傀儡,正在被青田先生的一缕魂魄操控,依次附在他们身上开口说话。她不禁狠狠瞪了左边的言思道一眼,既是恼他之前对自己施展的“鬼上身”手段,也是想询问他自己这一猜想是否正确。谁知恰好就在这时,左边的言思道忽然发声大笑,径直从竹椅上长身而起,大步踏向厅堂当中。

    此时对面已换成右首末席第六张竹椅上的采药童子开口,正用他稚嫩的声音说道:“老朽此番相邀,虽是有些唐突,但实则并无歹意。两位能够破解村外林中的阵法,足见……”话刚说到这里,便已被言思道的笑声打断。只见言思道轻摇手中白羽扇,向对面六个男女扬声说道:“贸然打断前辈说话,非是晚辈不敬,而是实在情非得已。因为在聆听青田先生的教诲之前,有件事晚辈非说不可,否则才是对青田先生的大不敬。”

    眼见言思道忽然跳了出来,谢贻香惊愕之际,顿时醒悟过来,知道他是在故意捣乱,好将对方的节奏打乱,从而反客为主,掌控全局。果然,伴随这言思道这话一出,对面那六个男女已悉数闭嘴,显是想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之事。

    厅堂当中的言思道嘿嘿一笑,便摇头晃脑地说道:“青田先生乃是前辈高人,晚辈受邀前来拜见,于情于理也不该空着手就来,所以在此来之前,晚辈早已让毕家二小姐毕忆潇略备薄礼,权且当作晚辈的一点心意。若是晚辈没记错的话,除了金银玉器等世间俗物,当中应当还有汉代竹简三十二策、两晋帛书四十七卷和唐版线装书八十八本,都是些早已沦为孤本的经史子集。除此之外,应当还有些不值钱的地契,皆是青田和缙云二地的田地,也就两三千亩之多。”

    说到这里,他便不经意地瞥了谢贻香和得一子一眼,又笑道:“虽然晚辈明知这些薄礼入不了青田先生的法眼,青田先生也未必会收,但还是坚持要送,不敢失了礼数。否则晚辈岂不是成了那些不懂礼数的粗鄙之人?”

21 反客为主

    听到这话,谢贻香顿时大感窘迫。言思道这厮虽该千刀万剐,但这番话却并未说错,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要知道自己和得一子此番也是受青田先生之邀前来,理当持晚辈身份备些礼物才是,只恨自己当时太过惊骇,许多事得一子又并未言明,所以才没想到这一点,空着手就来见这位传说中的青田先生,反倒让言思道借此大做文章,出尽风头。

    她急忙向右边的得一子望去,询问得一子应该作何应对,谁知得一子却没有任何表示,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冷冷望着厅堂当中的言思道,脸上写着一副“只管看他表演”的神情,丝毫不以为意。

    只听厅堂当中的言思道再次开口,又向对面的六个男女笑道:“谁知这位毕二小姐一心急着要来拜见青田先生,居然不等晚辈赶到,便先行带着礼物前来,最后落得个自寻死路的下场。是了,还请青田先生莫要误会,晚辈之所以提及此事,倒并非是要替这位毕二小姐讨回一个公道,更不是要追究那些礼物的下落;晚辈仅仅是想告诉前辈,晚辈并非不懂礼数之人。所以在聆听青田先生的教诲之前,这件事非说不可,若不就此解释清楚,让别人误以为晚辈是空着手前来拜访,那岂不是对青田先生的大不敬?”

    这番话说完,对方原本的节奏显然已被言思道带带偏,令局势渐渐落处了言思道的掌控之中。对面的六个男女略一沉吟,便由第三张竹椅子上的虬髯屠夫长叹一声,摇头说道:“老朽与谢兄、毕兄本是昔日旧识,又岂能谋害谢毕两家的后人?这位毕二小姐,其实并非老朽所杀。”

    听到对方这一回答,谢贻香顿时一愣,难道毕忆潇在树林里上吊自尽,凶手还会另有其人?然而言思道对此却是毫不惊讶,随即笑道:“不错,区区一个毕忆潇,又哪里值得青田先生亲自出手?况且以青田先生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屑用上杀人这等粗鄙手段。这位毕二小姐之所以命丧此间,当然是她咎由自取,这就好比是倒地之人不慎撞死在地,其罪不在地,而在其人本身;又好比是落水之人不慎溺死于水,其罪不在水,而在其人本身。若是拿这位毕二小姐与青田先生相提并论,就好比一捧尘灰之于大地,一洼积水之于大海,纵然大地本无害人之心,大海也无伤人之意,也一样挽救不了自寻死路之人,是也不是?若是举个更简单些的例子,这位毕二小姐之死,那就好比是……是……”

    说到这里,言思道环视周围,像是在四处找寻自己要举的例子。而对于言思道这一解释,对面的六个男女却并未反驳,显是持默认之态。只见言思道的目光在厅堂里转了一大圈,最后终于落在谢贻香身上,顿时嘿嘿一笑,用手里的白羽扇指向谢贻香,笑道:“就好比是这位谢三小姐,平日里饭量奇大,一食或尽粟一石。于是她便自以为是,居然一口气连吃六头肥猪,终于将自己活活撑死。显而易见,这分明是她自寻死路,又怎能因此去责怪那六头肥猪,将那六头肥猪定罪为杀害谢三小姐的凶手,是也不是?”

    谢贻香听得一脸茫然,过了半响,才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火冒三丈。她本想立刻冲上去撕烂此人的一张臭嘴,可是再转念一想,言思道的这一比喻看似在调侃自己,其实却是将对面那六个男女比作了“六头肥猪”,又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急忙伸手捂嘴,憋得满脸通红。

    然而对于言思道的指桑骂槐,对面那六个男女却不动声色。过了半响,坐在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再次停下手中针线,柔声说道:“先生骂得极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毕家后人命丧于此,老朽的确难辞其咎。”

    说罢,坐在首席的年迈妇人也睁开双眼,接过话头说道:“至于那位毕二小姐带来的礼物,老朽却之不恭,早已悉数收下。毕竟对如今的恒王而言,每拿走他一文钱,他在战事上的花费便会少一文钱,从而替世间减少一份杀戮。”

    言思道不禁微微一笑,兀自轻摇手中白羽扇。方才他连番的话语,的确是反客为主的攻心之策,打算以自己送来的那批礼物和毕忆潇之死作为突破点,彻底打乱对方的阵脚,甚至在对方身上撕出一处破绽。谁知到头来捧也捧了、骂也骂了,对面这六个男女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就仿佛是将一颗石头狠狠砸进水里,却没能激起半点水花,甚至连涟漪都未泛起一圈。

    当下言思道只好将得一子一并拖下水,便向对面的六个男女笑道:“区区薄礼,原是不成敬意,青田先生既已赏脸收下,足见前辈对恒王的厚爱和肯定,晚辈定会将前辈的心意转告恒王。然而今日与我同来拜访的,还有得一子道长这位鬼谷传人,既然他和我一样也是持晚辈身份前来拜见,当然不会空手来,失了礼数。”

    说着,他手中的白羽扇便指向谢贻香背后那个黑色包袱,笑道:“要是晚辈没说错的话,就在这个包袱里面,乃是一件罕见的宝物,那便是源自先秦、之后又辗转落入东汉费长房之手的‘霄光火文神印’!持此印者,神能感应,位登真仙。此番为了前来拜见青田先生,这位小道长不惜三访平舆,特意替前辈寻来这枚神印,试问如此贵重之礼,自是远胜我那些黄白之物。谢三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谢贻香顿时目瞪口呆,不料言思道还有这么一出,其诡计之多、城府之深、心思之毒、脸皮之厚,简直令人发指。要知道得一子的这枚霄光文火神印,谢贻香虽不知究竟有何神妙之处,但得一子几次做法之时,都要拿出来装模作样一番,可见对得一子而言,分明是一件极为重要之物,又怎能轻易送人?而且方才他在树林里布下“道常无为”的阵法时,还曾使用过这枚玉玺,当场便令言思道脸色大变,可见此物的确非同小可。

    但如今伴随着言思道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仅将得一子牵扯出来,同时要他将这枚玉玺拱手送给青田先生;倘若得一子矢口否认,不肯相送,那岂不是当面得罪了这位青田先生?谢贻香直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伸手指着言思道,说道:“你……你……”然而话到嘴边,又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却听右边传来“咚咚咚”的三声轻响,却是得一子用指节轻叩身旁的几案,示意谢贻香闭嘴。然后他才望向厅堂当中的言思道,满脸不屑地冷笑道:“佳人红粉,英雄宝剑,若是能将此印赠送予青田先生,也是这枚霄光文火神印的造化,我亦心甘情愿。只不过恕我眼拙,实不知此间哪一位才是青田先生,既然你有此提议,那便请你替我解惑,告诉我哪位才是真正的青田先生。”

    这话一出,无疑又将皮球踢了回去,将重担全部交到言思道身上。言思道不料这小道士还要继续作壁上观,不禁心中暗骂。然而此刻的自己既已下场,面对右首席位上那六个男女,早已是骑虎难下的局面,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将手中白羽扇朝对面六人隔空一挥,扬声说道:“此间六人,全都不是青田先生!”

22 故人三面

    这话一出,对面的六个男女却不见丝毫反应,只管做着自己手里的事,看也没看言思道一眼。言思道当即踏上两步,继续说道:“你们的戏虽然演得不错,但当中却有一处极大的破绽,那便是这‘故人’二字。实不相瞒,我虽仰慕青田先生之才,但青田先生在世之时,我却从未与他老人家打过交道,甚至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又如何谈得上‘故人’二字?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自称青田先生,还一口咬定我是青田先生的故人,那你们且告诉我,我究竟姓甚名谁?祖籍又是何处?师承又是何人?”

    只见右首末席的采药童子缓缓摇头,然后用稚嫩的声音说道:“老朽无能,确实不知先生真正的身份来历,对此也一直颇为好奇。”言思道冷笑不答,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随即接过话头,说道:“如今老朽不过是山中一具死尸耳,生前之事若有记错,也不是没有可能……”

    言思道忍不住哈哈一声,扬声说道:“怎么,既已被我戳破,还要厚着脸皮往下演?”却听那年轻书生继续说道:“……但是对于先生,老朽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曾与先生见过三次。正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一面之缘尚可称之‘故人’,又何况是三面之缘?”

    听到这话,言思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镇定,冷笑道:“三面?笑话,当真是天大的笑话!既然有此一说,我倒要好生请教,我几时和青田先生有过这三面之缘?”

    只见第五张竹椅子上的田间农夫扭身挠了挠后背,随即粗哑着嗓子说道:“老朽第一次与先生相见,乃是二十三年前的腊月初八。当时老朽在安庆城中登坛讲学,以此替皇帝物色民间人才,讲第三天时,除了在场官员兵卒,合计共有六百一十七名士子到场聆听,当中便包括先生在内。若是老朽没记错的话,先生当时坐在第五排右起的第八个位置,穿的是灰色长袍,用一支淡绿色玉簪束发;全程一言不发,更不曾抬头看过讲坛上的老朽一眼。”

    田间农夫说到这里,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接着说道:“先生当时刻意藏锋,甚至连目光也不敢略过老朽之身,足见思深忧远。殊不知此地无银,反倒欲盖弥彰,先生愈是藏尽锋芒,反倒愈令老朽感到好奇,从而对先生有了印象。之后老朽讲到《礼记》中的《内则》一篇,先生便独自起身,悄然离去,显是并无投身皇帝麾下之意,于是老朽也不便强人所难,任由先生离开。”

    然后是首席的年迈妇人继续往下说,缓缓说道:“事后老朽翻阅到场士子登记的名册,在与到场所有士子一一对应,终于找到先生当时登记的姓名,却是姓左名丘。这自然是个假名,因为‘左丘’者,便是‘左丘明’无‘明’,是先生故意要借左丘明盲作《国语》的典故,讥讽老朽有眼无珠,不识真人。”

    最后是第四张竹椅上刺绣女子总结说道:“可想而知,先生当时前来听学,自是冲着老朽而来,想要探一探老朽这个‘青田先生’是否有真材实料。因为老朽当时尚有要务在身,又见先生不愿显露行藏,是以事后也并未就此追查下去。而这便是老朽和先生的第一次见面,还请先生仔细回忆,这当中可有老朽记错的地方?”

    言思道听到这里,脸上早已笑不出来了,就连手中的白羽扇也忘记了摇晃,分明有些手足无措。而谢贻香更是惊骇不小,若是对方讲诉的这段往事是真,岂不是早在二十三年前,言思道这厮便已混迹于世,还曾故意去青田先生的面前招摇?如此算来,实不知言思道的“真身”到底已有多大年纪。

    接下来是右首首席的年迈妇人开始讲诉和言思道的第二次会面,说道:“十九年前,先生用‘侯无双’这一名号在淮安一带暗中经营,意在当地苟姓员外的万贯家财。所谓‘无双’者,‘国士无双’也,是汉高祖昔日对祖籍淮安的淮阴侯之评语,可见先生在淮安以‘侯无双’为名,乃是因地制宜,随口乱取,同样是个假名。”

    坐在末席的采药童子随即说道:“当时老朽恰巧路过淮安,要在太守府上小住几日,想来先生是怕老朽的到来极有可能坏你好事,便想故意前来试探。于是那天下午,先生一共找来七个乞丐,自己也混在当中,打算在半路守候,冲撞从太守府里出来的每一顶轿子,以此试探老朽是否果真在此。”

    随后是第二张竹椅子上的年轻书生扬声说道:“为了不让先生麻烦,老朽得知此事之后,便故意离开太守府,亲自到门口的街道上兜了一圈。当时先生装扮成乞丐,和七个乞丐一同蹲在街角处的‘问花楼’前,自然也看见了老朽。如此一来,先生便不得不放弃原定谋划,连夜离开淮安,当然也便饶过了苟姓员外一家。而这,便是你我的第二次见面。”

    要知道言思道此番前来,乃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模仿戏文里诸葛孔明的行头。所以自从进到厅堂以来,一直轻摇白羽扇,不愿失了高人的风范。但此时听到对方接连说出这两桩往事,他惊惶之际,终于下意识地摸出旱烟杆,在厅堂当中点燃了猛吸起来。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神色更是一半惊讶、一半惊恐,就仿佛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父母抓到,举止间可谓狼狈不堪。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心中大快,仔细回想,似乎自己还从未见过言思道被人制成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惊喜交集。她再转头望向身旁的得一子,只见得一子也是面露冷笑,自嘴角处浮现出一丝讥嘲之意,正好整以暇地观赏着言思道的失利。

    厅堂当中的言思道接连深吸好几口旱烟,才终于定下神来,强笑道:“世人皆说青田先生乃是天下第一智者,果是名不虚传。晚辈过去还有些不信,但如今却已心服口服。”说着,他又深吸一大口旱烟,还想再做垂死一搏,又说道:“晚辈虽然不才,却也敢作敢当,前辈所言确有其事,照此算来,晚辈和青田先生的确曾有两次见面。然而晚辈想来想去,却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过第三次见面,莫不是前辈要效仿耍赖之孩童,将此时此刻这一次也给算上了?”

    听到言思道这一问,对面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忍不住长叹一声,摇头说道:“今日之前,老朽和先生确然还有过第三次见面。只不过这第三次见面,先生至今还不知晓罢了。”说罢,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已柔声念道:“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话音落处,但听“砰”的一声大响,却是言思道踉踉跄跄地退出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自己竹椅旁的几案上。随后又是“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几案上的茶盏随之震落在地,当场摔了个粉碎。

    只见言思道一脸铁青,两颊微微颤抖,竟要扶着身后的竹椅才能勉强站立。当下他便用手里的旱烟杆遥遥指向对面这六个男女,用颤抖的声音厉声喝道:“不可能!绝不可能!难道那日……那日……不对,这绝不可能!”

23 一念众思

    眼见言思道这般反应,谢贻香不禁莫名其妙,不知区区的一首打油诗,如何竟能将言思道这等老奸巨猾之辈吓成这副模样。却听身旁的得一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般地冷笑道:“原来如此!一早便知这个家伙胆大包天,不想竟胆大到了如此地步,果然不愧为当今世上最为可怕的人。”

    而对面席位上的六个男女却不动神色,由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放下书本,向举止失态的言思道缓缓说道:“实不相瞒,那一日在寺庙里与先生单独相会之人,确实便是他本人。只不过早在半个月前,从先生假扮成寺庙里的主持开始,老朽便已提前猜到了先生的用意,所以才会略施小计,准备了些小手段。若非如此,仅凭那日之事,恐怕这天下便不会是如今的天下了。而先生经此一次,倒也从此消停不少,这些年来一直韬光养晦,直到最近才肯重新现世。”

    言思道用力扶着身后的竹椅,就连手里的白羽扇掉落在地都没发现。他接连喘息几声,又将旱烟杆塞进嘴里用力深吸,直吸得烟锅里通红一片,整个人才渐渐冷静下来。他当即嘶哑着嗓子说道:“我明白了……前辈早在那时,便已达至《黄石天书》之中的‘神御灵虚’之境,当真是万古之人所不能及也;所以当时与我会面的虽然是他本人,实则却是你青田先生之神?难怪我用尽浑身解数,他却能岿然不动,最后还随手题下这么一首歪诗讥笑于我。亏我这些年来,还一直以为他身上当真是有什么狗屁真龙之气!”

    对面首席位置上的年迈妇人已睁眼说道:“其实先生大可不必惊惶,老朽当日若非取巧,只怕也未必会是先生之对手。正如先生方才所问,先生到底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师承何人,老朽至今一概不知,所以时至今日,依然不愿与先生这样的人为敌。”话音落处,言思道不禁冷哼一声,颤抖着身子坐回竹椅,再不敢接话。

    要知道关于言思道和青田先生之间这第三次见面,双方虽只是点到为止,但谢贻香一直凝神细听,到头来终于还是听懂了一个大概。若是自己所料不差,双方口中所提及的“他”,自然便是指当今皇帝了。

    至于整事的始末,应当是言思道当年曾经假扮成某间寺庙里的主持,继而在寺庙中与当今皇帝有过单独会面,妄图行出不轨之举。究其目的,或许是想献媚皇帝,谋取个一官半职;或许是想蛊惑皇帝,骗取点金银钱财;又或许是想刺杀皇帝,夺取这整个江山。

    然而不管当时的言思道究竟意欲何为,他这番心思却被皇帝身边的青田先生提前得知,所以便用《黄石天书》里的异术神通护得皇帝周全,让皇帝非但从言思道的手里全身而退,甚至还当场题了一首打油诗作为讥讽。

    对此言思道却是一无所知,全然不知这当中竟有青田先生暗中作祟,还一直以为自己当时的失利是败给了皇帝身上类似“真龙之气”的神妙,从此收敛了不少,再不敢到处惹是生非。所以如今对面这六个男女忽然念出皇帝题下的那首打油诗,并且还以此中真相相告,自然便令言思道心神大乱,几近崩溃。

    想通了这一连串的经过,再看身旁这个来历叵测的言思道,谢贻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极是后怕。正如得一子所言,自己一早便知这个家伙胆大包天,不想竟胆大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敢在暗中对当今皇帝下手?若非当时有青田先生的未雨绸缪,后果简直不敢想象;甚至就连如今的天下,也未必会是如今的天下了。

    待到对面那年迈妇人说完这话,那六个男女似乎便不愿再提此事,便由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柔声说道:“所以老朽若是没记错的话,应当曾与先生有过这三面之缘。不知凭这三面,老朽可算得上是先生之故人?”

    言思道早已是面色惨白,只好点了点头,一个劲得吸着手中旱烟,竟已不敢开口回答。显而易见,双方此番一场言语交锋,到头来无疑是言思道铩羽而归,败了一个彻彻底底,再无半点先前的颐指气使。过了半响,言思道似乎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白羽扇早已被吓得掉落在地,又连忙弯腰去捡。

    谁知那白羽扇正好落在谢贻香脚边不远处,眼见言思道弯腰来捡,谢贻香当即抬脚踩住地上的白羽扇。然后她脚下发力,将这柄的白羽扇拖拽到自己面前,再伸脚一踢,这柄白羽扇便如同飘起的羽毛,一溜烟飞到了厅堂外面。

    言思道不禁愕然当场,整个人更是手足无措。他还没来得及挺直身子,便听得一子声音冷冷嘲笑道:“跳梁小丑,势必自取其辱。”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不过有你这个废物作为前车之鉴,倒也不是全无价值。”

    说完这话,得一子已从竹椅上站起身来,缓缓解开自己身上的白色斗篷,露出里面那一套漆黑色的诡异道袍。他一边整理着身上的道袍,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来说去,都只是些揭人**的伎俩,我本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不过这个家伙虽是个废物,但他好歹也算我的玩具,能够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你们六个确实有些本事,值得让我亲自出手。”

    话音落处,得一子已整理好了自己的行头,身上时绣着太极暗纹的黑色道袍,其间更以朱红色的衣襟、腰带和鞋子点缀,显得格外诡异。只见他缓步走到厅堂正中,然后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逐一凝视对面的六个男女,缓缓问道:“你们六个,谁先来?”

    谢贻香微微一愣,得一子这番举动,无疑是当面叫阵了,不禁心中暗惊。然而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却不作答,只管各自忙碌着自己手里的事,看也不看得一子一样。得一子不以为意,缓缓踏上一步,沉声说道:“自汉之子房为始,《黄石天书》传于人世,千佰年来几经易手,合计共有过一十七位主人,却无一人能够比肩子房之功。由此可见,书毕竟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若是仅凭一卷古书,原不足以令青田先生建下如此旷世奇功,一手开创本朝基业。所以青田先生之能,不在书卷之内,而在书卷之外。就好比你们六个。”

    对面六人还是不作回答,得一子又踏上一步,继续说道:“六身为形,一念众思,能够集六人之智为一体,如此神通,的确已经超脱前人桎梏,远非《黄石天书》所能达至的境界。只可惜青田先生虽然神通广大,但你们六个却只是**凡胎罢了,根本不值一哂。那个家伙说得一点不错,你们从头到尾虽然是以青田先生的身份口吻自居,其实却是在装腔作势、卖力演戏罢了。”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气氛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凝重起来,就连谢贻香也有所察觉;但是仔细辨别,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而厅堂当中的得一子此时已伸手入怀,郑重地掏出一道杏黄色的符咒,迎风一晃,符咒便自行燃烧开来。

24 得一为名

    得一子持咒在手,目光继续继续凝视对面的六个男女,脚下再次踏上一步,扬声说道:“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祭符为首!天生万物,尽归于道,即便是青田先生之神通,也同样无法例外。你们六人貌似一体,但毕竟还是六心六意、六行六知,说到底便如同武林中常见的战阵,看似坚不可摧、威力奇大,实则却是由一帮无用之人成群结队、互仰鼻息,以此来做合力之击。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不过顷刻之间,便会化作一盘散沙,从此灰飞烟灭!”

    得一子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谢贻香顿时心领神会,听懂了一个大概。原来眼前坐着的这六个男女,其原理竟是类似于江湖上常见的什么“三才剑阵”、“八卦棍阵”和“罗汉大阵”之流,乃是由六人列阵、合六人之智为一体,这才能够生出如此神威,就连言思道也不是对手。

    她刚想到这里,得一子指尖的符咒正好烧尽,他便再一次踏上一步,厉声念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六人为势,分而破之!”

    话音落处,整间厅堂里的气氛再次一紧,变得愈发凝重起来。而对面的六个男女仿佛也得一子逼到绝境,来到万丈深渊之侧,到了不得不开口的地步。果然,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抬眼说道:“鬼谷入世,意略纵横,日月逆行,江海倒灌。鬼谷传人亲自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年轻书生的话刚出口,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立刻接过话头,紧跟着说道:“鬼谷一道,纵横千年,历代皆有能人异士辈出,灿如天上之繁星。然而老朽若是没有看错的话,自五代末年的玄微子之后,后世所有鬼谷传人,当属道长你为第一。”

    谁知得一子却毫不理会正在说话的刺绣女子,一对灰白色的瞳孔死死盯住最先开口的那个年轻书生,然后向他缓缓踏上一步,冷冷说道:“五指尚且有长短,六人何尝无高低?符咒所至,道行天地,六人之中是你最先按捺不住,足见此间六人,以你最弱!”

    听到这话,那年轻书生却不作应对,继续低头看书。旁边首席的年迈妇人急忙睁眼说道:“鬼谷一门纵横捭阖,包罗天地万象,但每代却只亲传两名弟子。一者曰‘生’,是为‘纵’,能见未来之事;一者曰‘死’,是为‘横’,可知过去之事。道长能够一眼窥破老朽的伎俩,足见继承的乃是鬼谷‘横’之一脉,当为‘死’之传人。”

    得一子还是不做理会,继续向那年轻书生踏上一步,灰白色的瞳孔中精光大盛。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也已按捺不住,开口解围道:“历代鬼谷传人虽分‘生’、‘死’二者,但既曰‘生死’,便如阴阳、如雌雄、如水火,天生注定相悖相克,直到其中一人消亡殆尽为止。而存活下来的另一人,则会顺天应人、皆得‘生死’二者,从而参悟过去未来之事,成为下一任‘鬼谷子’。此后再收门徒,继续传承‘生死’二者,如此经久而不衰、周行而不殆。”

    随后是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开口,粗哑着嗓子说道:“然而以老朽观之,道长神通虽大,却依旧只是在‘死’之范畴,足见至今并未皆得‘生死’二者,跻身成为新一任的鬼谷子。”

    得一子冷笑不答,就连眼角也没瞥向其他人一眼,迈步之际,已终于来到那年轻书生的面前;伸手入怀,一道赤红色的符咒便出现在他指尖。如此一来,那年轻书生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不得不放下手中书卷,抬眼问道:“老朽已是山中一具死尸,言语间难免有些啰嗦。但眼瞎既已说了这许多话,道长为何全无回应?难不成道长竟是不敢应答?”

    得一子缓缓举起手中符咒,淡淡地说道:“言多必失,事近毕尽。对于你们口中的这些谎话、废话、鬼话、屁话,要我应答,其实一句便已足够!”

    说着,将手中符咒当空一晃,赤红色的符纸顿时无端燃烧,窜起出一道赤红色的火焰,令整个厅堂里都是一片恍惚。随后得一子便一字一句地回答说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鬼谷传人,更不是什么道士。”

    这句话出口,刹那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四面八方袭来,坐在后面的谢贻香更是浑身一颤,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再看场中的得一子,此时已将手中那道燃烧的符咒缓缓探出,朝着那年轻书生的前额贴去,其动作却又显得十分吃力,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屏息凝神,一颗心也是噗噗乱跳。幸好得一子的动作虽然看似吃力,但指尖燃烧着的符咒依然向前缓缓逼近,眼看就要贴上那年轻书生的前额。而那个年轻书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管低头看书,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又或者说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

    却不料就在这时,坐在右首末席的采药童子忽然叹了口气,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既然道长只用一句话便能应对老朽所有的言语,那么遵照此理,老朽也还有一句话要说。”

    接下来便由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开口,柔声说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不知道长是否知晓,‘得一子’这个名号,其实是十七年前老朽亲自替你取的?”

    这话一出,得一子整个人顿时僵直当场,一动不动。而原本探出的一条手臂,也已就此停顿在了半空之中,任由那道赤红色的符咒在他指间燃烧殆尽。

    而那刺绣女子说出这话之后,对面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便也不再言语,只管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如此一直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得一子才终于回过神来,继而身子一晃,踉踉跄跄地退开一步,冷冷喝道:“你胡说八道!”

    伴随着得一子这一退却,谢贻香顿觉整间厅堂里压抑的气息已经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她虽看不太懂场中的局面,但也能明显感觉到得一子是在以一敌六,而且眼看便要大获全胜,谁知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被对方最后这一句话给彻底击溃,从而将原本占尽的优势悉数交还到了对方手中。

    再一细想对方最后这一句话,谢贻香这才惊醒过来。要论身份来历,当今天下除了言思道之外,恐怕便要数场中这个双瞳小道士最为神秘,可是他“得一子”这一名号,又怎会是由青田先生在十七年前替他取的?

25 鬼谷黄石

    此时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已放下手中把玩的牛刀,向厅堂当中的得一子大声说道:“‘鬼谷’、‘黄石’二门,皆是源自春秋战国年间,之后千百年来或亲或疏,也算互有来往。而老朽之所以称呼道长为‘故人’,倒并非只因‘鬼谷’、‘黄石’二门之渊源,乃是因为你我确乃实实在在之故人。”

    首席上的年迈妇人随即接口说道:“如此看来,想必道长是还不知这段往事,自然是易兄易老先生、也便是道长你的师父并未向你提及。实不相瞒,‘鬼谷’、‘黄石’二门传至今世,因为当年的一次偶然的相遇,老朽居然有幸能以《黄石天书》传人的身份,与易兄这位当世‘鬼谷子’结识,甚至还因此成为莫逆之交,私底下有过不少走动来往。”

    然后是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说道:“话说那还是一十七年前的中元之夜,老朽孤身作客鬼谷,恰逢易兄刚从外面捡回一个未满周岁的男婴,通体雪白,身如玉雕,只可惜一对瞳孔却呈灰白之色,与常人大不相同,是以显得有些美中不足。正好当时继承易兄‘横’之一脉的鬼谷传人,由于在西域与高人斗法时不幸身亡,以至门下‘纵横’只余其一。易兄见这男婴骨骼非凡,于是便动了收徒之念,打算将他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成为鬼谷门下的‘死’之传人。”

    末席第六张竹椅上的采药童子也说道:“依照易兄当时的说法,这个未满周岁的男婴出现在中元鬼节,乃是一年之中离‘死’最接近之日,无疑正是天赐鬼谷的‘死’之传人,日后成就必定非同小可。谁知易兄门下的大弟子、也便是继承‘纵’之一脉的鬼谷传人,因为早已参透‘生’之法门,能够预见未来之事,所以当场阻止易兄收这男婴入门,并声称这男婴乃是不祥之身,极有可能是妖邪之物,他日甚至还会给中原大地带来一场毁天灭地的劫难;就算不趁早将其除之以绝后患,也绝不可以将他收入鬼谷门下。”

    接着是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少女柔声说道:“于是师徒二人因此争执不下,一个坚持要将这个男婴收入鬼谷门下,一个却说什么也不肯,极力反对自己的师父。当夜恰逢老朽做客鬼谷,到后来还是由老朽出面,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那便是遵照易兄的意思将这个男婴留在鬼谷抚养,其间也可将‘横’之一脉的所有本领传授于这个男婴,但名义上却不可将他纳入鬼谷门下,承认他‘鬼谷传人’这一名分。如此一来,易兄门下的大弟子才肯勉强答应,再不反对易兄收徒的决定,由此达成一致,终于化解了师徒二人的僵持。”

    最后则是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放下手中书卷,抬眼望向厅堂当中的得一子,缓缓说道:“想必道长也已猜到,一十七年前鬼谷中元之夜的那个男婴,便是如今的道长你。甚至就连‘得一子’这个名号,也是老朽当夜受易兄所托,特意替道长所取。正如《道德经》中‘道生一’之言,能‘得一’者,是为‘得道’也,以此为名,自当正其身、规其行、善其身,这恰恰也正是易兄和老朽对道长之期许。所以道长如今矢口否认自己‘鬼谷传人’这一身份,想必是易兄一直遵循了一十七年前的约定,一直没将道长正式纳入门下。然而话虽如此,道长却依然是货真价实的鬼谷传人,和老朽更是一十七年未见之故人。”

    伴随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合力说出这段往事,厅堂当中的得一子早已面无人色,一张脸更是由红转青,最后变作惨白一片,不见一丝血色。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接连后退,对方每说一句,他便后退一步,就如同先前的言思道一样,眼看便要重新退回左首边自己先前坐的竹椅前。

    后面的谢贻香见此局面,心中也是惊骇万分。显而易见,对方所言多半丝毫不假,不仅一举道破得一子的师承来历,而且还以“青田先生”这一身份对得一子持了父辈身份,所以才会让得一子初步积分,当场心神大乱,终于节节败退。

    要知道谢贻香第一次见到得一子,还是在江西境内的鄱阳湖畔。当时得一子孤身一人临湖祭奠,声称是要缅怀百年之后才会降生的一位圣人,惹得谢贻香一行众人莫名其妙,都以为这眉清目秀的少年是个疯子。之后则是蜀地的毕府命案,又在青城墨客布下的“断妄之阵”中和这个少年再次相遇,谢贻香才知道这少年原来竟是一个目生双瞳的小道士,仅凭一己之力便揭破了毕府里的层层玄机,从而拨云见日,令整件案子真相大白。谢贻香和先竞月当时便认定这小道士的本事不在言思道之下,对他的身份来历也愈发感到好奇。

    待到天山墨塔一役,得一子陡然现身,与言思道正面叫阵,言思道和墨家巨子墨寒山一见之下,都一口咬定这小道士乃是鬼谷一脉的传人,也便是“湘西尸王”鲁三通和天涯海角阁的海一粟之前对谢贻香提到过的、能够化解她身上“鬼上身”症状的“鬼谷道”传人。对此得一子却始终没有承认,甚至直到方才还在否认,说自己“并非鬼谷传人,更不是什么道士”。

    如今听对面六个男女提及一十七年前的这段往事,倘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得一子的身份来历便算是彻底真相大白了。这个小道士的一身本领的确来自鬼谷一门,却因为鬼谷门下继承“纵”之一脉的弟子——也便是他的师兄——极力反对,从而令他一直无名无分,无法以“鬼谷传人”自居。所以每次被问及师承来历,得一子总是不肯明言,又或者说是羞于明言。

    想到这里,谢贻香不由地暗叹一声。这小道士虽然脾气古怪,但生的眉清目秀,宛如画卷中人,绝非什么奸险之辈;仅凭十七年前尚在襁褓中的一个男婴,又岂能一口咬定他是什么不祥之身,甚至还是什么妖邪之物?说不定正是由于当年这一安排,将得一子名不正言不顺地收留在鬼谷之中,这才酿成他如今这一副乖张的脾性;明明是个俊美少年,言谈举止间却是戾气横生,令人难以亲近。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对面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又开口说道:“时隔一十七年,今日能够再次与道长重逢,老朽也是倍感欣慰。再看到道长如此本事,的确不负易兄昔日之器重,足以令鬼谷一脉发扬光大。只是请恕老朽孤陋寡闻,有一事还想向道长请教,希望道长不吝赐教,一解老朽心中困惑。”

    旁边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女子接口说道:“近年老朽听闻世上出现了一位神秘莫测的小道长,不但道法高深、心智过人,身份来历更是扑朔迷离。其中更令人感到惊骇的是,这位小道长竟然目生双瞳,除了原本那一对灰白色的瞳孔,眼框里还另外藏有一对能够识阴阳、辨鬼神的血红色瞳孔;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即便是在场的这位逃虚先生,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然后是首席上的年迈妇人睁眼说道:“要知道对于‘双瞳’这一异闻,虽然道家多有传说,却大都是些旁门左道的记载,并非出自道家正统典籍。是以老朽对此也极为费解,实不明其中玄机。何况一十七年前道长还是婴孩之时,老朽和易兄以及他门下大弟子都曾看得清楚明白,道长眼中的一对瞳孔虽是天生灰白之色,却并没有什么‘双瞳’之异相。所以还请道长替老朽解惑,敢问道长眼中的‘双瞳’,可是这些年来另有什么奇遇?如今可否当场展示,好让老朽一看究竟?”

    听到这话,场中的得一子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止住了后退之势。随后他站直腰身,吃力地向前踏回两步,向对面席位上的六个男女沉声喝道:“一群无知蠢物,仅凭一桩胡编乱造的往事,便想假借‘青田先生’之名装神弄鬼?既然你们一心求死,那我成全你们便是!”

26 涸辙相濡

    面对得一子的出言不逊,对面的六个男女脸上却不见怒色。随后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厉声说道:“道长既有‘双瞳’神通,此番来向老朽赐教,却为何事到如今,还是不曾施展出来?莫非道长是在惧怕老朽‘青田先生’这四个字?”

    话音落处,得一子顿时双眉一挑,厉声喝道:“大放狗屁!莫说只是你们区区六人,就算他当真再次,我又有何惧之有?”然而他话虽如此,却依然只是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狠狠凝视对面六人,并未转出深藏眼眶下方的那对血红色瞳孔。而对面的六个男女便也不再说话,只管做着各自手里的事,任由得一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竟是丝毫不以为。

    如此僵持半响,得一子额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下来,脸色也愈发难看,到底还是没有亮出他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又过了片刻,第四张竹椅上的刺绣少女便放下手中针线,幽幽长叹一声,向场中的得一子柔声笑道:“道长迟迟不肯施展‘双瞳’之术,是担心自己一旦使出,便会被老朽从此破去,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定力不够,以至神通反噬,祸及己身?”

    这话一出,就仿佛是一记重锤击中得一子胸口,当场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幸好得一子及时稳住步伐,坚持没有后退,口中厉声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只可惜他虽能勉力支撑,面对右首席位上这六个以“青田先生”自居的男女,到底还是没能亮出自己目中的双瞳。

    得一子接连受挫,依然不肯就此服输。他当即伸手入怀,又摸出一枚金黄色的符咒,咬紧牙关举步上前。但无论如何迈步向前,从厅堂当中到对面右首席位这七八步的距离,竟是不减反增,令他再也无法靠近对面的六个男女。

    眼见场中这般局面,谢贻香惊骇之下,早已有些按捺不住。这小道士本事再大,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单从年纪上看,便和昔日的青田先生差了一大截,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十七年前由青田先生所赐,又如何能够和这六个自称“青田先生”的男女抗衡?

    只恨厅堂里双方这一场对持太过深奥复杂,对谢贻香而言,甚至看都有些看不明白,又哪里知道应该如何帮忙?何况对面这六个男女六人就算不是青田先生本人,也必定和青田先生渊源极深,以谢家和青田先生的关系,自己总不可能提刀冲上前去,照着对面这六个男女一通乱砍。

    无奈之下,谢贻香才想起还有言思道这厮在场,也不知他历经方才那一场溃败,如今是否已经恢复过来。谁知谢贻香转头一看,才发现左边竹椅上的言思道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缓缓吞吐旱烟;脸上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嬉皮笑脸地望向厅堂中的得一子。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脱口说道:“你……你……”言思道不屑地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我什么我?这个小道士的脾气又臭又硬,若是好好同他讲话,他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的。要不是我故意输得凄惨一些,他又怎会出手?”

    谢贻香直气得七窍生烟,实不敢相信一个人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她急忙深吸几口大气,强行压下心中怒火,沉声说道:“你……你难道就打算坐在这里看戏不成?”言思道嘿嘿一笑,悠然说道:“方才我动手的时候,这小道士不也曾作壁上观,一心只想看我出丑?至于眼下,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正所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谢三小姐以此指责,岂非五十步笑百步?”

    这话说得谢贻香顿时语塞,恨不得将此人撕作一条条碎片。谁知言思道说完这话,忽然又大声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只不过此间之事,的确有些棘手,无论是我还是这位小道长,若是一味单打独斗,到头来恐怕谁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况且眼下我们还没寻到正主,又何必在此虚耗光阴?”

    说罢,言思道便探出手里的旱烟杆,在竹椅旁的几案上连扣三下,发出“咚——咚——咚——”三声闷响。伴随着这三记敲击声一出,场中本已举步维艰的得一子忽然接连踏上三步,再一次逼近对面的六个男女。与此同时,座椅上的言思道已长身站起,扬声说道:“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此间主人既然要以多欺少、恃强凌弱,那么我们二人身为客人,也只能涸辙相濡、共赴危难才是。小道长,方才你不肯帮我,却并不代表眼下我不肯帮你,你说是也不是?”

    要知道言思道这一开口说话,自然便已介入双方的抗衡,继而以身入局,整个厅堂里的气氛顿时便在不经意间有了极大的变化。对面右首席位上的六个男女虽然还是在做着各自的事,但脸上也首次出现了凝重的神情,显是对言思道的突然介入有些不安。

    如此一来,厅堂当中的得一子顿觉压力大减,当即冷哼一声,也不理会言思道的问话,径直举步上前,重新来到坐在第二张竹椅上的年轻书生面前。他将手中符咒当空一晃,厉声说道:“我早已说过,六人之中,数你最弱,因为你一直都在害怕,从你手中这本《论语》便可看出。从方才我们踏进这间厅堂开始,你手中的书页便停留在《颜渊篇第十二》这一页,如今小半个时辰过去,书页却还是停留在此。可见从头到尾你根本就没读进去一个字,难道不是因为你心中的恐惧作祟?”

    这话一出,竹椅上的年轻书生不禁身子一颤,再看自己手里翻开的书页,的确便是《论语》中的《颜渊篇第十二》,从头到尾都没翻过页,顿时脸色大变。就在得一子说话之际,手中的符咒已自行燃烧起来,跳跃出一豆金黄色的火焰。他便再一次将燃烧的符咒探出,往书生的前额处缓缓贴去,曼声吟诵道:“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眼见得一子故伎重施,旁边坐在首席的年迈妇人急忙睁开双眼,沉声说道:“老朽虽已沦为山中一具死尸,但生前读过的书却也不少,区区一本《论语》,又何须……”

    岂料她话还没说完,厅堂里便填满了言思道的哈哈大笑声。随后言思道也举步上前,向那年迈妇人摇头笑道:“够了够了!要知道这位夫人所坐的位置,乃是右首席位的首席所在;按理来说,夫人原当是此间六人之首才是,本事也该最大。可是夫人全程紧闭双眼,故作打盹之态,即便是开口说话之际,目光也在极力避免与我们二人交流。如此举动,难道竟是在担心我们二人会使类似摄心夺魄之类的手段?”

    说着,他已迈步来到那年迈妇人面前,继续笑道:“所以夫人之所以能够坐在首席,倒不是因为夫人的本事,而是因为夫人的年纪;是其他五人敬你年长,所以才让你坐了首席。正所谓年老德劭,夫人既已是一大把年纪,为何还要厚着脸皮以‘青田先生’的身份自居,连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再说了,试问青田先生当年便已达至《黄石天书》中的‘神御灵虚’境界,难道还会惧怕区区摄心夺魄之流的肤浅伎俩,全程不敢和我们二人对视?”

    言思道这番话出口,那年迈妇人顿时脸色大窘,自眼中透露出一丝愤怒,却依然不敢直视言思道的双眼。后面的虬髯屠夫、刺绣女子、田间农夫和采药童子还想开口解围,却不料就在这时,得一子手中燃烧的符咒已经贴近第二张竹椅上年轻书生的眉心,火焰热力激荡之下,那年轻书生终于把持不住,心神一乱,身子便往后躲避。

    也不知是这年轻书生情急之下发力太猛,还是他坐的那张竹椅本就不够平稳,伴随着他这一退避,整张竹椅顿时往后翻倒,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形貌极是狼狈。得一子当即弹去指尖的符咒灰烬,冷冷笑道:“区区一道金光神咒,便能将你吓成这副摸样,也敢自称是‘青田先生’?”

27 才辩无双

    伴随着年轻书生连人带椅摔倒在地,右首席位上的其他五人顿时身形一颤,虽然并无太大动静,但无形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消散,荡然无存。就连对面的谢贻香也看出了端倪,若是依照得一子之前的说法,厅堂里这六个男女合六人之智为一体,其实是齐心合力组成一个极强的阵法,那么此刻伴随着年轻书生的摔倒,对方这也一固若金汤的阵法也便随之破去,再也不复存在。

    只听厅堂中的言思道已扬声笑道:“厅堂里的这六位朋友列阵以待,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以‘青田先生’自居,而且还相继翻出我和这位小道长的旧事,其用意自然是想考校我们,掂量掂量我们二人到底有多少斤两。嘿嘿,若是以常理度之,要解开这道难题,关键便在这六位朋友身上,是要让我们二人从中找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青田先生。只不过——”

    前方的得一子当即接过话头,冷冷说道:“只不过这道所谓的难题,其实一眼便能看出答案。那便是此间六人,全都不是青田先生。殊不知你我二人早已给出了这个答案,但对方还是不肯罢休,非要继续装腔作势、死缠烂打。”

    言思道点头说道:“所以照此看来,此间虽无青田先生,但就在这些人里面,必定存有一个为首的领头之人,也便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只有我们从中找出这位主事之人,他才肯进一步与你我二人交涉。”

    得一子顿时面露不屑,冷冷望向摔倒在地的年轻书生,说道:“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书生,只能假装读书来替自己定心壮胆,但半个时辰里却连一页《论语》都没读完。如此废物,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主事之人。”言思道嘿嘿一笑,也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首席位置上那个年迈妇人,摇头说道:“当然也不会是一个连目光都不敢和你我对视的年迈妇人。”

    话说这两人都是心智奇高之辈,如今这番对话更是说得奇快,莫说是坐在左首的谢贻香,就连右首边这六个男女都有些不知所措,完全跟不上他们二人的节奏,是以仓促间竟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只能愕然当场。

    当下得一子冷哼一声,迈步来到右首的第四张竹椅前,双眼径直凝视椅子上的刺绣少女,缓缓说道:“要是没记错的话,我们刚进这间厅堂时,你绣的这幅梅花图上合计共有细枝二十七根、梅花七十八瓣、花苞一十六个,但如今却只剩下二十五根细枝、七十一瓣梅花、一十五个花苞,竟是不增反减。由此可见,在过去的这半个时辰里,至始至终你根本不是在绣这副梅花图,而是在从这张梅花图上拆线。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刺绣,只能用假借拆线之举装模作样。”

    那刺绣少女被他这番话说得满脸涨红,显是一语中的,得一子已沉声总结道:“一个根本不会刺绣的女子,却要故意装出刺绣之举,自然是由旁人所安排;而做此安排之人,自然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倘若你是主事之人,又怎会替自己挑一个并不适合的身份,让自己做并不擅长的针线活?”

    刺绣少女顿时眼中带怒,似乎还想出言反驳,但旁边言思道已天衣无缝地接过话头,扬声笑道:“还请诸位朋友莫要见怪,这位小道长的脾气一向不好,所以言辞也比较直接,还是由我来替他解释得详尽一些。若是用他的话来说,你们六人乃是‘六身为形,一念众思’,集六人之智为一体,用‘青田先生’的口吻来和我们二人交谈;这无疑是青田先生的至高神通,甚至已经超越了过往所有典籍记载的范畴,足以惊世骇俗。只不过此法虽妙,却有一个极大的难处,那便是每当其中一人开口说话之时,自身虽是无懈可击,但在场的另外五人却未免尴尬,甚至可以说是空门大开、无从守御。于是你们六人便分别选择打盹、看书、玩刀、刺绣、挠痒和发呆作为掩饰,好让自己能在不说话的时候有所寄托,避免心智被外界干扰,从而庇护其身,是也不是?”

    他一边说话,一边已来到第五张竹椅上的田间农夫面前,用手里的旱烟杆指向这个田间农夫,笑道:“话说在这六个人里面,便要数老兄你最为合拍,身份一点都不显得突兀,活脱脱便是一个终日里在田间务农的庄稼汉,可谓本色出演,原是看不出什么破绽。只不过你到底还是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你选择了‘挠痒’来做自己闲时的寄托。此举既不合情理,更是多此一举,甚至还不如你身旁这个发呆的采药童子来得实在。若说你是此间的主事之人,那未免也太掉价了一些。况且能够身为主事之人,除了要有极高的心智本领之外,平日里免不得会被俗务缠身,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可能终日忙碌于田野之间,将自己活成一个田间农夫?老兄你说是也不是?”

    那田间农夫此时正反手探进背后的衣衫里,用力地抓挠着自己后背,听到言思道这话,他顿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整个人都僵直在了竹椅上。与此同时,得一子也向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冷笑道:“而你作为一个屠夫,全程拿着一柄牛刀把玩,看似合情合理,实则荒谬至极。正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这座‘囚天村’地处高山之巅,四野不过百十亩梯田,又哪里用得到耕牛?从我踏进这座‘囚天村’开始,从头到尾便没见过一头牛,整个村子里最多不过几只报晓生蛋的鸡,甚至连猪都找不出几头。所以你若真是此间屠夫,又怎会替自己准备一柄根本用不着的杀牛之刀?”

    第三张竹椅上的虬髯屠夫顿时双眼圆睁,便要开口大骂,但得一子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此间六人,以你情绪最不稳健;几番开口,语调更是意气用事,以至抑扬顿挫,可见你尚未达至‘心田无尘’之境,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如此粗鄙蠢人,又怎能成为发号司令的主事之人?再说此刻的你被我揭破弱点,惊怒之下,心中早已恨不得将我一刀劈死,但却迟迟不敢动手——因为此间之事,还根本轮不到你来发话!”

    这话一出,那虬髯屠夫顿时气焰全无,绷紧的身子一松,整个人便瘫坐在竹椅上。而言思道此时已来到末席那个采药童子面前,开口笑道:“这位小兄弟,其实你大可不必心怀怨念、暗生不满,因为确实是你误会了此间主事之人今日的安排。你以为让你坐在右首末席,仅仅是因为六人当中数你最为年轻,所以才会按照长幼排序?你错了!大错特错!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试问就连我都能看出在这六人之中以你修为最高,又何况是调度此间的主事之人?之所以安排你坐在末席,乃是要兼顾首尾,靠你的本事来弥补这最后一环。要知道今日之局,你在末席所承担的‘断后’之责,甚至远比首席那位年迈妇人所承担的‘开路’之责还要重要得多。所以主事之人今日将你安排在末席,并非轻视于你,反而是看重于你,你又何必因此而气恼?”

    话音落处,那采药童子的脸色已是一变,扬声说道:“一派胡言!我几时因为……”言思道当即打断他的话,笑道:“够了够了!解释即是掩饰,你又何必解释?况且作为一个年轻人,少不得要多加历练,不琢不学,又怎能成器知道?今日你能和我对话半句,已属不易,要是能潜心养性,闭门深造,再过个七八十年,这天下自当有你一席之地,何必急于一时,要在这里同我分个高低输赢?”

    说完这话,言思道便再不理会末席上的采药童子,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得一子,笑道:“如此说来,既然这六位朋友都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那依小道长之见,这位主事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得一子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连你也会问这种废话?”说罢,他便转过身来,望向独自坐在左首席位上的谢贻香。言思道夸张地“哦?”了一声,当即也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将目光投向谢贻香身上。

    话说谢贻香眼见两人这一番滔滔不绝、才辩无双,早已惊骇的瞠目结舌,完全不知所云。此时再突然见到他们二人同时望向自己,更是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吓得从竹椅上站起身来,脱口问道:“主事之人?你们……你们难道是在说我?”

28 主事之人

    要知道在言思道和得一子的连番言辞之下,已对右首席位上的年轻书生、年迈妇人、刺绣少女、田间农夫、虬髯屠夫和采药童子六个男女逐一进行甄别,依照他们二人的结论,这六人都不可能是此间的主事之人。若是形容得粗俗些,这六人充其量只是打手的身份,并非能够说得上话的正主。

    如今既然已将这六个男女排除在外,要寻此间主事之人,得一子和言思道却先后朝谢贻香身上看来,如何不令她惊骇万分?当下谢贻香急忙定了定神,向厅堂中的二人说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是和你们一起来的,是要……是要来拜见那位青田先生,也是此间的客人,又怎么可能是什么主事之人?”

    却见言思道哑然失笑,摇头说道:“谢三小姐,你这脑子成天都在瞎想些什么东西?我们几时说过你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小道长的意思是说,此间之事既是由你起头,自然也该由你来收尾。眼下青田先生摆出的这道难题,已被我们二人破去大半,答案更是呼之欲出,所以此间的主事之人究竟是谁,这个答案还是由你这位谢三小姐亲口作答、揭破谜底比较妥当。”

    谢贻香这才弄懂两人的意思,不禁暗叫惭愧,再看得一子也朝自己点了点头,她急忙飞速思索,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若说此间之局乃是昔日的青田先生所设,对面这六个男女又全都不是青田先生,更不是此间的主事之人,那么这个所谓的“主事之人”,难不成便是青田先生本人了?可是如今这整间厅堂里除了己方三人和对面六人,便再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又哪里有什么青田先生的踪影?

    想到这里,谢贻香再看眼前这整间厅堂,除了两旁的竹椅和几案之外,便几乎再无其它摆设,更不见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她再一深究,终于醒悟过来,连忙将目光停留在厅堂正中挂着的那副青绿山水画上,凝神去看画中山脚处勾勒出的那道淡青色男子背影,顿时脸色大变,脱口说道:“我明白了!此间的主事之人,自然正是昔日的青田先生,也便是画中这道身影?难道是青田先生这个……这个神通广大,早已达至天人至境,所以能够像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幻化无常,将自己藏进了厅堂里的这副青绿山水画里,成为画中之人?”

    这话出口,她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想,继续说道:“不错,青田先生以身入画,其身虽不在这间厅堂内,其神却一直都在。所以他才能用神通操控对面这六位……这六位朋友,让他们六心合一,共同以‘青田先生’的口吻来和我们说话交谈,是也不是?”

    却不料谢贻香这番猜想出口,厅堂当中的得一子顿时脸色一黯,然后将头扭向一旁,竟是再不想多看谢贻香一眼。旁边的言思道愕然半响,随即更是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仆后仰。谢贻香见两人这般反应,不禁心中惊疑,不解地问道:“难道……难道我猜得不对?”言思道朝她摆了摆手,大笑道:“罢了罢了!你还是……哈哈哈……你还是别说话了……谢三小姐,你还是坐回去罢!”

    谢贻香一愣之下,知道果然是自己猜错,不由得面红耳赤,大感尴尬。而言思道说完这话,便强行止住自己的笑声,转身望向厅堂之外,扬声说道:“既然要我们来猜谁是此间主事之人,如此设局,身为此间的主事之人,又岂能不在事先露一露脸?若是正主已经露过脸,我们却始终猜不出,自是我们愚蠢;但若是正主并未露过脸,猜不到自然便在情理之中,并非我等愚蠢,而是这位设局的主事之人待客不周了。”

    得一子也举目望向厅堂外面,冷冷说道:“能够摆出今日之局,无疑也是聪明绝顶之辈;但越是自认聪明之辈,却往往越是喜欢自作聪明。所以你才会故意提前现身,想要看看能否瞒得过我们二人的眼睛。只可惜你的粗浅伎俩,也就只能糊弄糊弄这个家伙,根本瞒不了我。从头到尾,我不过是在配合你演完这出戏罢了。”

    听到这话,旁边的言思道顿时双眉一扬,向得一子笑道:“小道长,我原以为自己这张脸皮已是天下无双,想不到今日听君一席话,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佩服!佩服!”得一子不屑地一笑,淡淡说道:“你若真没看出我全程都在配合她演戏,那倒是我高估了你。”

    谢贻香听到这里,也顾不得两人的争吵,急忙顺着他们的目光朝厅堂外望去。只见厅堂外的廊下,一个女童静静地低首站立,既不抬头,也不说话,竟是方才开门迎客的那个女童。谢贻香幡然醒悟,然而惊骇之情却是更盛,难道这个迎客的女童竟然才是此间真正的主事之人?

    谢贻香不由地摇了摇头,这才仔细打量着厅堂外的这个女童。只见她最多十五六岁年纪,个头不高,身形瘦弱,将头发梳成两个发髻,身上穿着淡青色的朴质衣衫,怎么看都是一个乡野间读书人家的童仆,又怎么可能是此间的主事之人,地位更在对面席位上那六个男女之上?

    就在谢贻香惊疑之际,厅堂外的女童已在这时缓缓抬头,将目光投向厅堂里正在争辩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两人,继而展颜一笑,恭声说道:“还请两位客人不必争执,你们选对了。”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同时住口,四只眼睛齐齐盯向厅堂外的这个女童。谢贻香更是倒抽一口凉气,伴随着女童这一抬头,她才正式看清对方的样貌,却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乡野少女,既谈不上十分漂亮,也说不上甚是可爱。唯一有些突兀的,便是这女童的一双大眼睛里,两枚瞳孔竟是纯粹的玄黑之色,不似常人那般略带褐色,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黑得令人有些心底发怵。

    伴随着女童这一开口,对面右首席位的上的六个男女已同时起身,先后向厅堂当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作揖行礼,然后默默退出厅堂,再不多发一言。与此同时,厅堂外的女童也缓缓迈步,轻轻踏进厅堂。

    眼见女童此举,无疑是自认了“此间主事之人”这一身份,谢贻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再看当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一个面带微笑、一个嘴角冷笑,只是默默凝视着这个女童,并不开口言语。于是谢贻香只得上前两步,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你是青田先生的传人,还是他老人家的后人?又或者……或者你便是青田先生本人?”

    听到这话,女童微微一笑,用平和的声音说道:“所谓‘青田’者,江浙地界的青田县也;至于‘先生’,通常是指有学问、有见识之人,原是不分男女老少,只在闻道先后。所以谢三小姐口中所问及的‘青田先生’,其实只是一个统称,并非是特指某一个人,而是概指某一类人。这就好比是‘绍兴师爷’或者‘徽州商贾’,甚至是‘东瀛倭寇’,皆属此理。”

    这话一出,谢贻香已是当场愕然,不知应当如何回答。那女童目光一转,再次望向厅堂中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继而柔声说道:“所以若是依照这一说法,方才厅堂里的六位,连同小女子在内,都可以厚着脸皮自称一声‘青田先生’。大家既谈不上什么高低之分,更不存在什么‘主事之人’。”

    听到这话,言思道终于打了个哈哈,将旱烟塞进嘴里深吸一口,然后转头望向身旁的得一子,示意由他接话。谁知得一子却是冷哼一声,毫不理会,分明是要将枚烫手的山芋丢还给言思道。两人这一耽搁,到头来竟是谁也没有接话。

    谢贻香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开口,试探着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姑娘和方才那六位朋友,其实是份属同门,同出于青田先生门下?但若是依照姑娘的说法,你们既然同为‘青田先生’,既无高低之分,也不存在什么主事之人,那姑娘方才为何会说是我们选对了?”

    却见那女童面露微笑,目光依然停留在言思道和得一子身上,口中缓缓说道:“实不相瞒,今日厅堂里的一番接待,无论两位最后选择哪一位来当这个‘主事之人’,其实是一样的结果,都会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依照谢三小姐的问法,此间的每一个人,都是青田先生本人。”

    说罢,她这才转头望向谢贻香,自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调皮的神色,笑道:“而小女子方才之所以说你们选对了,是因为连我在内的七个人里,我是最差劲的一个,当然也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29 一星如月

    女童这番话直听得谢贻香云里雾里、晕头转向。方才在言思道和得一子一番酣畅淋漓的言辞之下,分明已将今日厅堂里的难题彻底破解,从而揪出眼前这个女童,无疑是逆境翻盘,大获全胜。可是此刻伴随着女童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出口,顿时便令言思道和得一子这场所谓的胜利显得不值一提,一切似乎仍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对此言思道不禁嘿嘿一笑,转头向身旁的得一子说道:“方才是我说错了,看来除了小道长之外,此间比我脸皮还厚之人,竟是大有人在。当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得一子却不理他,而是继续用他那对灰白色的瞳孔冷冷凝视面前这个女童,自眼神中露出一丝轻微的惊愕,沉声问道:“所以从此刻开始,接下来便是由你来陪我们玩?”

    面对得一子的当面质问,那女童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恭声回答道:“小女子不过是一介童仆,今日更是奉老师之命前来接待三位贵客,又岂敢与贵客争锋?实不相瞒,今日之事,老师早已恭候多时,烦请三位屈尊移步,这便随小女子前往一见。”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言思道、得一子三人都是微微一怔,谢贻香更是惊骇不小。话说这女童先前开门迎客时,便曾提及是奉老师之命前来相迎,当时自己还并未将她口中这个“老师”放在心上。但是照如今的局面来看,倘若眼前这个女童和方才那六个男女乃是同出一门,皆是出自青田先生门下,那么她所谓的这个“老师”,极有可能便是青田先生本人了。

    要知道昔日那位青田先生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虽然各有说辞,但谢贻香听他们的言外之意,显然也是不敢确定。如果女童口中这个“老师”果真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那么此刻她请己方三人前往拜见,自然便意味着青田先生尚在人世,否则又怎么可能出面接见?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那女童已不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往厅堂的后门走去。言思道和得一子对望一眼,四目相对之际,两人都是冷哼一声,各自挪开目光,继而跟着那女童一路前去。

    谢贻香也只得跟在后面,四个人一路穿过厅堂,便是这座祠堂的后院,倒是好大一片空地。言思道快行数步,上前抢到那女童身旁,嬉皮笑脸地问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似姑娘这般人物,在下初见之时竟然瞎眼不识,实为天大的罪过。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童却不看他,继续举步前行,恭敬地回答道:“山间野人,农家童仆,哪配有什么姓名称呼?不敢劳驾贵客垂询。”言思道却不肯放弃,继续说道:“然也!然也!似姑娘这般人物,原就不是凡间之人,区区尘世间的俗名,又岂能配得上天宫之仙女?要是姑娘不嫌弃的话,在下便以‘仙女姐姐’作为称呼,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听到这话,那女童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言思道的穷追猛打,沉吟半响,这才说道:“先生说笑了。小女子是低贱之人,实在没有什么姓名称呼。先生若不嫌弃,大可和老师一般,叫我‘星儿’便是,正是日月星辰的‘星’。”

    言思道顿时鼓掌说道:“好名字!当真是绝好的名字!我早就说过,似姑娘这般人物,绝不可能是凡间之人,原来果然是星宿下界、仙女临世。星儿……星儿……好名字,好名字!虽止一星,其明如月,果然是人如其名、名副其实。就算是敲破我的脑袋,我也再想不出比这个‘星’字更为贴切的名字了。”

    后面的谢贻香听到这里,已经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低声骂道:“此人当真是恬不知耻!”身旁的得一子冷笑道:“此人行事,为求目的不折手段,既不论是非对错,也不分善恶真假,又何况是谄媚于一个女童?如此看来,他到底还是怕了这位传说中的青田先生。”

    说话之间,这个自称“星儿”的女童也不理会言思道的纠缠,一路领着三人穿过后院。只见后院的围墙当中,分明开着一道圆形木门,星儿便上前将门轻轻推开,继续举步入内。谢贻香跟在后面跨过门槛,定睛一看,却见门外绕着后院的整道围墙,只有丈许宽窄的一段空地,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下方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出深浅。

    原来一行人竟是穿过整座修建在山崖边的祠堂,径直来到了祠堂后面的悬崖边。谢贻香不禁一愣,也不知这个星儿将大家带到悬崖旁边,究竟意欲何为。再看到言思道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夸赞这个星儿,谢贻香顿时心头火起,抬脚轻踢,已将地上一块碎石踢得直飞出去,正好打在言思道嘴上。

    言思道正说得起劲,忽然被一块飞来的碎石打在嘴上,疼得“哎哟”一声,急忙捂住了嘴。他略一辨别,立刻便知是谢贻香所为,当即瞪了她一眼,却又不敢开口大骂。谢贻香懒得理他,只管踏上两步,向星儿拱手问道:“敢问这位星儿姑娘,如今你要带我们前往拜见的这位‘老师’,是否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

    星儿微微一笑,反问道:“小女子方才便已说过,在这青田地界,但凡是有见识、有学问之人,皆可被称为“青田先生”。不知谢三小姐所指的究竟是哪一位?”

    谢贻香眉头微蹙,心知得一子此行一直不肯出头,言思道更是完全靠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回答道:“我等慕青田先生之名,诚心前来拜访,还望主人坦诚相告。星儿姑娘应当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位青田先生。”

    听到这话,星儿当即收起脸上的笑容,恭声说道:“谢三小姐教训得是,是小女子举止轻浮、行事不当了。”顿了一顿,她便回答说道:“是。”

    她这一个“是”字,显然是在回答谢贻香之前的问题,承认了她口中提及的这位“老师”,正是昔日逆转乾坤、改天换地的青田先生。谢贻香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缓缓定下心神,追问道:“所以七年前青田先生他老人家果真未死,至今尚在人世?”

    这话一出,却见星儿沉默半响,然后平静地望向谢贻香,缓缓说道:“实不相瞒,老师是生是死,其实小女子也无法判别,正好借此机会向谢三小姐请教。不知在谢三小姐看来,是如何定义‘生死’二者的区别?何者为生?何者为死?”

    谢贻香顿时愕然,略一思索,自己还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幸好身旁的得一子忽然开口接过话头,淡淡地说道:“纵观华夏千年,横跨儒释道三家,关于‘生死’二者,至今也没有精准的定论;即便是鬼谷历代的纵横传人,也仅仅只得‘生死’之名,未得其道。所以当真要以‘生死’为辩,哪怕七天七夜也得不出一个结果,姑娘如此询问,未免强人所难。然而若是以世间俗理度之,要辨生死,则是再简单不过。须知人之一世,不过**与魂魄二者,一为形,一为神。在世人眼中看来,所谓‘生’者,便是**尚在运作;所谓‘死’者,便是**已无气息。所以凭此定义‘生死’,关键便在于**之形。”

    言思道此时也缓过一口气来,摸了摸自己被碎石打红的嘴角,扬声说道:“小道长此言一语中的,倒不是书本里那些故弄玄虚的说辞。不错,世间俗人判别生死,便只在于**一物。一个人若是**消亡,但魂魄尚存,那便是鬼、是仙,再不能称之为‘人’,当然是死了;但一个人若是魂魄消亡,**却依然尚存,能够呼吸进食,那便依然还是‘人’,依然还活着。倘若星儿姑娘果真无法判别你这位老师是死是活,那我倒要请教于你,如今的青田先生,究竟是魂魄尚存,还是**尚存?又或者是两者皆存?”

    听到这话,星儿只是缓缓摇头,目光在言思道和得一子身上来回转动,淡淡地说道:“若是依照两位这一说法,那小女倒要请教两位。一个人若是只剩下部分魂魄和部分**存于世间,那么这个人究竟是生还是死?”

30 冯虚御风

    这话一出,谢贻香和言思道、得一子三人都是一惊,实在想不通这个星儿所描绘的是怎生一副光景。若说一个人还有部分魂魄和部分**存于世间,要是想得简单些,难道竟是一个痴傻了的残废不成?

    眼见三人这般反应,星儿便开口说道:“小女子见识浅薄,如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三位贵客海涵。如今老师既已经恭候多时,三位若有疑问,何不亲自前往一见?”

    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向面前的悬崖绝壁。要知道整个“囚天村”本就坐落在一座山峰之巅,此地更是修建在山崖边的祠堂后院外,悬崖之外,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际,也不知是缭绕的云气还是山间的浓雾,既看不清远方的景貌,也看不出这处悬崖到底有多高,这当中别说是青田先生的踪影,甚至连前路都没一条,实在猜不到这个星儿打算带己方三人去往何处。

    她正待开口询问,却见星儿已迈步来到悬崖边上,然后轻抬右足,往崖外悬空处踏出一步。谢贻香还没来得及开口示警,便见星儿身子前倾,将重心转到凌空虚踏的右脚上,继而迈出左足,往前方的悬空处又踏上了一步。

    这一幕直看得谢贻香目瞪口呆,急忙揉了揉眼睛。要是自己没看错的话,这个自称“星儿”的女童竟是一路踏出了悬崖,在半空中临空行走?

    要知道世间轻功虽有万千,但绝不可能有哪门轻功可以令人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将身子悬浮在半空当中行走,而且还是像星儿这样一步一步缓慢前进。眼前这一幕到底是什么妖法邪术?又或者是一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旷世神功?

    就在谢贻香惊骇之际,悬崖外的星儿已将双臂平平伸开,摇曳着身姿继续前行,又临空走出七八步距离。随后她便在半空中停下脚步,瘦弱的身子随风轻摇,扭身向悬崖边的三人笑道:“便请三位随小女子同来,老师眼下便在对面的山峰中静候大驾。”

    谢贻香见她就这么凭空站立在半空之中,身子随风轻摇,早已惊得手足冰冷。听到这话,她再举目往悬崖的对面瞧去,能见之处却不过十来丈距离,再远便已没入白茫茫的云雾里,根本看不到对面有什么山峰。

    当下谢贻香只得望向身旁的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却见两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显然也是被星儿的临空行走所惊讶。言思道当即摸出腰间旱烟,点燃了吞吐起来,沉吟道:“小道长,此等江湖把戏,按理来说应当瞒不过你我的眼睛。可是我看了许久,却并未发现这位星儿姑娘的脚下有类似绳索、铁链一类的借力之物,更不像有类似水晶、冰块一类透明材质架出的暗桩桥梁。依你之见,对方玩弄的究竟是什么把戏?”

    言思道这话倒是提醒了谢贻香,她急忙用自己“穷千里”的神通凝神去看星儿脚下,果然没发现类似绳索和铁链一类的东西,更不见什么透明的暗桩桥梁,可见自己没能想到的可能,早就被言思道给排除在外了。半空中的星儿见他们没有动静,又恭声说道:“小女子已经当先带路,三位贵客为何迟迟不肯移步?难道叱咤风云的逃虚先生和鬼谷传人,胆量竟还不及山野农家里的一介童仆?”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地说道:“把戏终究只是把戏,此间究竟有何玄妙,一试便可知晓。”说罢,他也举步上前,径直来到了悬崖边。谢贻香吓了一跳,急忙抢到他身旁,劝道:“小道长,且不可鲁莽行事!”

    得一子却是胸有成竹,冷冷说道:“似这般悬空前行,脚下必有借力之处,只是她脚下的这些暗桩暂时没被我们发现而已。如今她一路走到前方的半空当中站立,前前后后总共踏出一十二步,当中每一步的方位所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既然能过去,我也一样能够过去。”

    话音落处,得一子不顾谢贻香的劝阻,当即便朝悬崖外迈出右脚,竟是和星儿方才所踏的位置一模一样。只见得一子抬脚踏在崖外悬空处,右脚微一发力,顿时笑道:“原来如此!”

    谢贻香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询问,得一子已参照星儿方才的动作,身子重心前移,将身体的重量全部转移到右脚,然后迈出左脚踏向前方的悬空处,正是星儿方才踏出第二步的位置。

    如此一来,得一子便如同前方星儿一般,临空悬浮在了悬崖外面的空处,直看得谢贻香瞠目结舌。显而易见,正如得一子所言,无论是他还是星儿,之所以能够在悬崖外悬空站立,脚下必定是有借力的暗桩,只是任凭她如何查探,却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就连崖边的言思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小道长,这到底是什么戏法?”

    得一子冷笑一声,也不理会言思道的询问,便要抬脚往前踏出第三步。谁知他身形刚动,踏在空处的双腿忽然一阵晃动,似乎是脚下的借力之处并不稳固,整个人也随之失去重心,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起了身子;看这架势,只怕随时都有可能坠落,掉进下方云雾弥漫的万丈深渊。

    谢贻香惊得花容失色,急忙再踏上一步,双脚牢牢钉在崖边,将身子探出悬崖,想要将得一子拖拽回来。不料得一子平衡一失,整个人已是手忙脚乱,眼看自己的身子就要翻倒,情急之下居然不退反进,又伸出右脚往前踏出第三步,正是星儿之前走过的地方,从而找到下一个借力之处,这才勉强稳定住了身形。

    如此一来,崖边的谢贻香便已够不着崖外的得一子了,急得冷汗直冒。而悬空站在崖外的得一子死里逃生,也吓得面色惨白,心中惊魂未定。却听前方星儿的声音传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看来,道长虽是老师的故人,但到底只是有缘无份,今日只怕是无缘相见了。”

    悬空站立的得一子听到这话,顿时怒喝道:“放屁!”话音刚落,他的双脚又是一阵晃动,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崖边的谢贻香再也按捺不住,她早已看出那星儿行走之时,是用平平伸开的双臂控制着自身的平衡,显然是会些粗浅的轻身功夫。但得一子这小道士虽然心智奇高,还自称什么道法通神,实则全无武功根基,举止行动根本就是一个普通人。似这般邯郸学步,想要模仿星儿那样借助半空中这些看不见的暗桩前行,无疑是自寻死路。

    当下谢贻香猛一咬牙,看准半空中得一子的两个落脚处,大着胆子跳了出去。恰逢得一子立足不稳,整个身子往后摔倒,幸好谢贻香及时赶到,伸手从后面搭住他的肩膀,这才将他托了起来。

    与此同时,谢贻香的双脚也落到得一子的站立之处,顿时察觉到脚下有一股强劲的力道向上升起,稍一辨别,原来竟是一小股往上喷出的气流,约莫有碗口粗细,其力道之强,足以抵消掉自己身子的重量。她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右边的得一子也将左臂搭在她肩上借力,用右手指向斜前方,说道:“下一步!”

    谢贻香心领神会,不等身子站定,便带着得一子双双朝他指向的方位踏上一步。果然,落脚处又有一股碗口大小的气流向上升起,正好作为借力之用。随后得一子接连指出星儿行走过的方位,叫谢贻香依样画葫芦,踏着星儿走过脚步前行;所指之处,竟是分毫不差。

    如此一来,两人转眼间便已追上前方的星儿,由谢贻香托起身旁的得一子,凭借脚下升起的两股气流悬空站立。虽然这些看不见的气流时强时弱,不似木桩铁柱那般牢固,但谢贻香“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最擅长的便是腾挪跳跃,如今双脚既有借力之处,虽然还带着一个得一子,也能轻松稳住身形,和星儿一样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谢贻香此时已彻底明白了其中玄机,原来就在悬崖外面的这片领域,居然有一股股自下而上喷射出的奇怪气流,其力道足以抵消掉一两个人身体的重量,从而形成可供人行走的暗桩。这些气流虽然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只要能像星儿一样提前知晓它们的方位,便能确保自己跨出的每一步都踏在一股气流上,从而实现临空行走。

31 虚无之路

    弄清这当中的缘由后,虽然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但谢贻香惊恐之余,又隐隐有些兴奋。自己毕竟还是头一次撞见这等奇妙之象,也不知脚下这些气流是因何而来,想必又是青田先生的手段,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不远处的星儿见他们两人过来,似乎也有些惊讶,当即笑道:“道长果然好记性,谢三小姐更是好功夫,小女子可谓是大开眼界。”谢贻香还没答话,右边的得一子已冷冷喝道:“往前带路!”

    谁知星儿却不动弹,而是朝得一子吐了吐舌头,似乎在嘲笑这位“鬼谷传人”的无能,当场气得得一子脸色大变。随后星儿又举目望向悬崖边的言思道,恭声问道:“不知逃虚先生是何打算?先生迟迟不肯移步,难道是打算放弃不成?”

    谢贻香这才想起还有言思道在后面,不禁哑然失笑,急忙回头去看,想看看这个家伙有什么办法可以过来。只见言思道也来到悬崖边星儿踏出第一步的方位附近,却并不伸脚试探,而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手伸出来在悬空处来回摸索。

    不出片刻,他立刻心领神会,笑道:“我倒是什么神奇的戏法,原来竟是靠山间升腾起的气流。不过能够将这些气流化作一股股碗口大小的无形暗桩,如此奇思妙想,也的确只有青田先生才想得出来。看来《黄石天书》里所记载的呼风唤雨之术,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些。”

    半空中的星儿不禁笑道:“先生既已看破玄机,那便烦请移步同来。”言思道却摇头叹道:“要怪便怪我此番诚心前来拜访青田先生,为表诚意,既没带恒王麾下的将领同行,也没带什么打手保镖护身,如今要我一个人来走这条虚无之路,的确是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况且我身为一个大男人,身边又没有可以攀附依仗的女人。”

    这话一出,半空中的谢贻香和得一子都是脸色一变,得一子更是破口骂道:“混账!”崖边的言思道嘿嘿一笑,忽然伸手解下头上戴着的纶巾,展开平铺在地,然后在悬崖附近四处刨土,将搜集来的泥土尽数堆在他展开的纶巾上。

    远处悬空站立的三人见状,都是微微一愣,不知此人究竟在搞什么花样。只见言思道收起地上的纶巾,在里面包了一大包泥土,然后重新回到悬崖边,笑道:“此间这一股股气流虽是无色无形,无法用肉眼辨别出方位,但其实根本用不着星儿姑娘领路,更没有必要死记硬背星儿姑娘每一步踏出的方位。对我而言,要解此题,不过是吹灰之力罢了。”

    说罢,言思道便从纶巾里抓起一把泥土,朝悬崖外的悬空处挥洒出去。伴随着泥土洒落,半空中顿时出现好几团碗口大小泥末,兀自上下浮动。却是言思道洒落的泥土碰到那些向上升起的气流,被气流往上一冲,立刻抵消掉了下坠之势,就这么摇摆在了半空当中。

    如此一来,悬崖外这些原本无色无形的气流暗桩,便被言思道用泥土清晰地标示了出来。而且当中除了星儿一路踩踏过的那一股股气流,在她行进的路线旁边分明还有其它的气流暗桩,也在言思道的这一把泥土之下彻底暴露了出来。

    眼见言思道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半空中星儿和谢贻香都是脸色微变,心中暗生佩服。得一子却是一脸鄙夷地说道:“人走城门,狗钻狗洞。粗鄙之人,果然只能用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鄙手段!”

    要知道悬崖外那些无色无形的气流暗桩既已被泥土标示出来,自然要比得一子凭着记忆摸索方位来得容易,况且比起星儿、谢贻香和得一子三人的行进路线,沿途还多出了不少额外的气流暗桩。当下言思道便抱起纶巾里的泥土,也抬脚踏出悬崖,只管往悬浮着泥末的地方落足,一边走一边往前洒落泥土,继续标示出前方的气流所在。

    言思道这一路虽然走得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却也勉强跟了过来;好几次他身形不稳,便弯下腰身手足并用,在附近的其它气流上借力,连走带爬地化解了危险。到后来言思道渐渐习惯,便再没遇到什么状况,转眼就追到了谢贻香和得一子的身后。

    谢贻香对言思道的本事自是心知肚明,说到底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眼见他居然敢在这万丈深渊上面独自前行,倒也佩服他的胆量。而前面的星儿见状,当即也不多言,继续在半空中领路前行。

    得一子冷哼一声,叫谢贻香不必等后面的言思道,还是强行记下星儿每一步踏出的方位,指点谢贻香往前落脚。三人一前两后,如此又行出七八步距离,那星儿似乎是要故意为难得一子,非但越走越快,而且选择的落脚处更是刁钻古怪、高低不一。

    然而无论她如何使坏,得一子也能将她每一步踏出的方位记得清清楚楚,即便半空中毫无参照之物,他每次伸手指点的方位,都能做到分毫不差。再加上谢贻香“落霞孤鹜”的轻功身法,腾挪跳跃间更是挥洒自如,让两人始终和前方的星儿保持着五六步距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已在半空中踏着气流暗桩行进了上百步,再往前走,眼前便是一大团漂浮的云雾,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方的星儿来到这里,忽然加快步伐,径直没入了云雾当中,谢贻香急忙按照得一子指点的方位发足跟上,但来到这团云雾的边际时,早已看不见云雾中星儿的身影。如此一来,得一子自然也就看不见云雾中星儿落足的地方,无法继续指路。谢贻香只得在两处气流上悬空站定身子,朝前方扬声问道:“星儿姑娘,你这是何意?”

    只听云雾深处传来星儿的声音,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女子已奉老师之命,替三位贵客带过路了。倘若诸位没看清楚路,又或者是没记清楚路,那却是与老师无缘,不必相见了。”谢贻香顿时一愣,身旁的得一子却冷笑道:“无妨,等那个家伙过来,用他的泥土往前洒一洒便是。”

    谢贻香一想也是,前方的云雾里虽是一团模糊,但如果用泥土往前挥洒,也能标示出附近的气流所在,根本用不着星儿带路,便留在原地等后面的言思道过来。半晌之后,言思道才笨手笨脚地摸索着行来,一边走一边往前洒落纶巾里的泥土。谢贻香连忙回头招呼,说道:“把你的泥土分一些给我。”言思道倒是毫不犹豫,答应道:“好!”然后继续往谢贻香和得一子悬空站立的地方而来。

    谢贻香见他来得近了,又说道:“你先别过来,隔空丢些泥土给我。”言思道点头说道:“是。”手里却往身前洒出一把泥土,标示出前方几处气流所在,再次往谢贻香和得一子二人靠近。谢贻香不禁眉头微皱,说道:“你听不懂话是么?我叫你先别过来!如今大家脚下都是万丈深渊,三个人要是撞到一起怎么办?”

    后面的言思道再次点头,回答道:“是。”但脚下又踏上了一步,离谢贻香和得一子已不过两三步距离,弄得谢贻香惊怒之余,更是莫名其妙。却听身旁的得一子突然厉声说道:“不好!是他的泥土用完了!”

    话音刚落,谢贻香还没来得及细想得一子这句话的意思,后面的言思道忽然腾空跃起,飞身扑了上来,然后用双手紧紧抱住谢贻香的腰身。

32 同生共死

    此时的谢贻香全无防备,被言思道突然扑过来一抱,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连同右手托着的得一子一起,三个人同时往后翻倒,眼看便要往下方的深渊里坠落。

    幸好谢贻香习武多年,尤其是轻身功夫,在同辈里也算出类拔萃。虽是突遇险象,却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自救,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在半空中绕出一个大圈,让双脚在借力的两处气流暗桩上调换了一个位置,这才重新稳住身形,带着右边的得一子和身后的言思道勉强站定。

    但是如此一来,得一子和言思道两个人的重量便都压在谢贻香一人身上,虽有两股气流暗桩借力,谢贻香也感到身形摇晃,脚下的力道似乎已经抵消不了三个人的重量。她这才有机会看到言思道从后面抱住自己腰身的双手,顿时满脸通红,厉声喝道:“你给我放手!”

    却听后面言思道喘息着说道:“你当我傻啊?我若放手,岂不就直接掉下去摔成肉酱了?谢三小姐,大家好歹相识一场,此番又是结伴同行,你又怎能见死不救?”谢贻香被他紧紧抱住腰身,不禁又气又怒,再次厉声说道:“我叫你放手!你自己去旁边找地方站好!”

    历经方才那一刻的险境,旁边得一子也被吓得脸色苍白,忍不住开口说道:“这家伙必定是泥土没能带够,路还没走完,一包泥土便先洒完了,再也标示不出落脚之处。所以他才会病急乱投医,扑上来抓住我们这根救命稻草。况且似他这么一个废物,就算我给他指出几处落脚的气流,似这般停在原地,他只怕也站立不住。”

    后面的言思道顿时反驳道:“我的泥土是用完了不假,谁知道这条破路竟有如此之长?再说了,我这一路都是自己一个人走完的,眼下泥土耗尽,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来请谢三小姐帮忙,又有何罪之有?可不像某些无能之人,两三步便已双腿发软,只能仰仗身边的女人!以此来看,你说谁才是真正的废物?”

    话音落处,得一子顿时破口大骂,言思道也不甘示弱,争锋相对。谢贻香一人负担着他们两人的重量,再听到这两人居然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当真是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形又是一阵晃动,仅凭脚下的两道气流已是难以支撑。当下她也顾不得其它,急忙喝令两人闭嘴,挪动身子让右边的得一子也踏上来时的两股气流,这才勉强将串联在一起的三个人稳定在半空之中。

    但是言思道用纶巾包着的泥土既已用完,便再无办法标示前方云雾中的气流所在,自然也就无法继续前行。后面的言思道缓缓定下心神,继续抱紧谢贻香的腰身,提议道:“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一次不行,那我们便走两次、三次。反正小道长已经记下了整条路线,眼下便由谢三小姐带着我们沿原路返回,到悬崖边多准备些泥土再来便是。”

    听到言思道这一提议,谢贻香一想也是,既然前去无路,倒不如先回悬崖边暂做休整。但是如此境遇之下,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非但全无用处,而且还变成了两个累赘,一个从后面紧紧抱住自己的腰身,另一个则是在右边搭着自己的肩膀。倘若自己同时带着这两个累赘行走,也不知山间升起的这些气流暗桩能否支撑得起。

    她正犹豫之际,又听前方云雾深处星儿的声音传来,笑道:“险些忘记告诉三位,自下方山涧里喷涌上来的气流,虽然经过老师的改良,化作可供借力的一道道暗桩,但溯其根源,到底只是天地间的自然之气,每日只在固定的几个时辰里间歇出现。要是小女子没算错的话,再有一炷香的工夫,此间的所有气流便会尽数消散,再不复存在。所以三位贵客若是打算往后折返,只怕还没走到一半,半空中的这些气流便先一步消失殆尽。”

    这话一出,言思道和得一子两人同时破口大骂,但云雾深处的星儿却不理会,又补充说道:“不过三位大可不必担心。诸位此刻所在之处,离地虽有二十三丈七尺三分之高,但下面其实却是一潭山涧,当中最深之处可达四尺两寸。所以即便是失足落下,也未必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谢贻香被对方这一番说辞弄得双脚发软,惊怒之下,当即厉声质问道:“星儿姑娘,你将我们三人带入绝境,陷我等于险地,这难道也是青田先生的意思?倘若这真是青田先生他老人家的意思,那你让他亲自出来说话,少在这里狐假虎威!”云雾深处的星儿恭声回答道:“还请谢三小姐息怒。老师说了,谢三小姐是谢大将军的后人,便是他老人家的子侄,小女子万不敢有加害之心,更不敢见死不救。但是除了谢三小姐之外的旁人,那却要另作别论了。”

    谢贻香顿时一愣,追问道:“什么意思?”星儿的声音笑道:“倘若眼下只有谢三小姐一人被困,小女子自当出手相助,护得谢三小姐周全。但是逃虚先生和得一子道长二位却不在其列。所以对于眼下的局面,小女子倒是有个建议,谢三小姐大可松手放开他们两人,待到半空中只剩谢三小姐一人之时,小女子自然会来助谢三小姐脱困。”

    话音落处,言思道和得一子再次破口大骂,齐声喝道:“混账!”谢贻香更是心中一惊,听星儿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自己将言思道和得一子丢进下面的深渊之中。难道青田先生此番设局相邀,其用意竟是要取言思道和得一子二人的性命?

    若说青田先生是要除去协助恒王一方谋反的“逃虚散人”言思道,这倒是在清理当中。但不久前宁义城一役,得一子分明是站在自己这边,协助朝廷抵挡恒王叛军,对于一手开创出本朝基业的青田先生而言,又怎会连这个小道士也要一并除去?

    况且依照方才厅堂中那六个男女所言,就连“得一子”这个名字也是由青田先生当年所赐,他和这个小道士分明是不择不扣的故人,再加上‘鬼谷’和‘黄石’之间的渊源,青田先生说什么也不该对鬼谷传人下手才对。

    就在谢贻香思索之际,左脚下借力的气流忽然一弱,害得三人的身形都是一阵晃动。如此看来,只怕星儿的话并非恐吓,再有片刻,山间这些气流暗桩便会彻底消失,届时己方三人无从借力,便只能跌进下面的万丈深渊。

    身后的言思道怕谢贻香当真听信了星儿的话,要将两人就此丢下,那她第一个要丢的肯定便是自己。言思道急忙抱紧谢贻香的腰身,劝道:“你千万别信那丫头的鬼话,青田先生到底是生是死,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甚至连这个丫头究竟是不是青田先生的传人也不能确定!如今她设此毒计,目的便是要让我们自相残杀,你可千万别上了她的当!”

    谢贻香被言思道两条手臂紧紧扣死,就连呼吸都感到有些不畅,不禁大感恼火。倘若对方的条件只是将言思道一人丢下,她还能勉强接受,但这个星儿分明是要自己连得一子也一并丢下,她自然不肯就此答应。

    只听身旁的得一子已向前方的云雾中厉声说道:“即便是青田先生想要将我除去,也轮不到你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来动手。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算什么本事?更何况谢贻香乃是谢封轩的亲生女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青田先生的传人,难道竟要连谢封轩的女儿也一并谋害不成?”云雾中星儿的声音当即回答道:“老师的确有过吩咐,叫小女子休要伤害这位谢三小姐。但老师另外还有吩咐,说倘若这位谢三小姐冥顽不灵,执意要与妖邪为伍,那也就不必强求了。”

    谢贻香听到这话,心中已经再无犹豫,不管这个星儿背后是否便是昔日的青田先生,对方既然摆明了态度,连自己也可一并除去,自己又怎能相信她开出的条件,将言思道和得一子就此丢下?当下谢贻香便向云雾中扬声说道:“此番是我们三人结伴同来,自当共同进退、同生共死。若是要我将这两人就此丢下,恕我谢贻香万万办不到!”

33 祭符开道

    谢贻香这话出口,云雾中顿时没了星儿的声音,似乎是任由他们三人自生自灭。身后的言思道当即骂道:“蠢材!你就算是要拒绝她,又何必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那女童毕竟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哄哄骗骗也就是了。这下好了,你将她当场气走,我们三人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哪还有心思理会言思道?照如今的局面来看,三人僵持在这半空之中,可谓进也不是、退也不行,只能留在原地更是坐以待毙,静候脚下的气流消失,几乎彻底沦为了一个死局。渐渐地,谢贻香只觉脚下的气流越来愈弱,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个弄险的法子。她连忙将左手扭到身后,一把抓住言思道背心的衣襟,低声说道:“你先放手,我已经抓紧你了!”

    身后的言思道顿时一愣,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放!”谢贻香强忍怒气,压低声音说道:“我听云雾里那个星儿说话的声音,已经知道她此刻所在的方位,乃是在前方的六丈开外,那里说不定便是对面另一座山峰的实地。我这便将你整个人朝她所在的位置丢过去,倘若那里果真是实地,你自然便能脱险;倘若那里依然悬空,那么星儿必定是踩在气流上悬空站立,你便趁机将她一把抱住,她为求自保,自会想办法带你脱险。”

    谁知身后的言思道还是不肯答应,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要是我一松手,你直接把我这个所谓的‘杀父仇人’往下面一丢,那我岂不是上了你的当?”谢贻香气得咬牙切齿,只好继续低声解释道:“再这么耗下去,我们三个人都要死在这里。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谢贻香就算要杀你,也不屑在此时动手!眼下我先将你丢过去一探虚实,如果她那边果然已是实地,我再将小道长一并丢过来。之后便只剩下我一人在此,那星儿若是肯兑现方才的承诺,自会前来带我脱困。”

    却听言思道冷笑一声,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照你说的将我整个人往那丫头所在的位置丢过去,要是我人还没到,那丫头便在半空中朝我踹上一脚,直接将我踹进下面的深渊,那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直气得怒火攻心,耐心已被彻底耗尽,当即抓紧言思道的背心衣衫往外强拽,言思道也急忙双手用力,说什么也不肯松开谢贻香的腰身。双方纠缠片刻,悬空站立的三人又是一阵摇晃,谢贻香只得怒道:“我叫你放手!”言思道摇头说道:“你的办法要是可行,你怎么不先将这小道士丢过去一探究竟?他若是平安无事,我再第二个过去!”

    听到这话,旁边的得一子也已按捺不住,当即说道:“你和这家伙废话什么?直接照头一掌拍下去,无论死活,只管丢过去便是!”谢贻香幡然醒悟,正准备举掌击落,不料言思道抱住她腰身的一只手忽然下滑,一把拽住她系在腰间的腰带,威胁道:“你要是敢杀我,我就敢扒了你的衣服!”

    谢贻香惊骇之下,顿时满脸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周围,差点没被当场气晕过去。实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就好比是一块烫热了的狗皮膏药,一旦被他粘上,便怎么也甩不掉了。就在她惊怒之际,脚下的气流又衰弱了不少,只怕转眼间便要消失殆尽。

    此情此景,对僵持在半空中的三个人而言,危险已是迫在眉睫。谢贻香实在拿身后的言思道没办法,只能挑软柿子捏,向身旁的得一子问道:“小道长,要不我先将你送过去?”

    听到这话,得一子顿时勃然大怒,脸上更是一阵抽搐。只见他忽然伸手入怀,径直摸出一大把符纸,向谢贻香厉声喝道:“看路!”

    谢贻香还还回过神来,得一子已将这一大把符纸凌空一晃,符纸上似乎涂有白磷之类的引燃之物,顿时尽数燃烧起来。得一子便将这一大把符纸奋力往前掷出,燃烧的符纸和烧剩的灰烬便在前方的云雾中到处乱飞,碰到往上喷射出的气流,立刻便被吹得飞了起来,直溜溜地往上飘起。

    谢贻香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得一子是用燃烧的符纸来代替言思道之前洒出的那些泥土,以此试探出前方云雾中气流暗桩的位置。想通了这一点,谢贻香哪里还敢耽搁?看准前面的两个落脚处,立刻展开“落霞孤鹜”的身法,同时带着身旁的得一子和身后的言思道往前跃出,稳稳落在前面的两处气流暗桩上。

    与此同时,得一子手中不停,又从怀里摸出一大把符纸,弄燃了往前掷出,找到前方气流暗桩的方位,从而指引谢贻香继续前行。如此一来,得一子接连抛出六把符纸,谢贻香也带着两人在云雾中行出五六丈距离,随即便看到前方的朦胧中隐隐有大片深褐色的山岩。谢贻香惊喜之下,急忙在最后两股气流在借力跃起,终于带着言思道和得一子一同踏上了实地。

    历经这一番折腾,三人可谓是死里逃生,皆是满头大汗。谢贻香接连喘息几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将抱紧自己的言思道狠狠推开,抬手便是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言思道被她抽得一阵晕眩,随即捂着脸叫道:“你打我作甚?我也是死到临头,不得已而为之,又不是故意要来冒犯于你!倒是这小道士身上明明带着一大堆鬼画桃符,却偏要等到最后才肯使用,你怎么不去找他理论?”

    话音刚落,得一子已厉声说道:“混账东西,你居然还有脸指责于我?倘若你方才多带些泥土在身上,我整整六十三道符咒又怎会尽数浪费在了这里?”言思道冷笑两声,争锋相对道:“什么狗屁符咒?就你那些唬弄乡野市井里愚民的手段,难道还要留到青田先生面前献丑不成?不过是一堆废纸,早用早超生!”

    谢贻香也懒得理会两人的争吵,急忙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仔细打量此刻的所在之处。只见云雾缭绕中,眼前是一整片光秃秃的山壁,当中不见一株草木,而三人如今的站立之处,则是这整片山壁在半山腰处向外突起的一处平台,约莫有三四丈见方,三面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再回头望向来路,却只剩大团笼罩的云雾弥漫,再也看不见对面山峰上的“囚天村”。

    而在这一处突起平台的尽头,山壁上分明是一个极大的山洞,当中隐隐透露出灯火光亮。而之前领路的那个女童星儿,此时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山洞入口处。眼见谢贻香看到了自己,她便微微一笑,恭声说道:“还请三位贵客恕罪,老师幽居此间已有多年,从不曾出洞一步,所以无法亲自前来相迎。只能劳三位贵客的大驾,由此入内相见。”

    谢贻香见这星儿还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青田先生的传人,我且问你,这们一路将我们三人引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星儿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回答道:“小女子不过是一介童仆,只是遵照老师的吩咐行事。眼下老师便在洞中相候,谢三小姐若有疑问,只管入内向老师询问便是,又何必为难小女子这么一个下人?”

    听到这话,谢贻香一愣之下,顿时气焰全无,只得狠狠瞪了这女童一眼,抬眼打量眼前的这个山洞。旁边的得一子已整理妥当,当即冷冷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青田先生就在洞里,行到此间,当然要前往一见。”言思道也点燃一锅旱烟,一路上前来到星儿身旁,笑道:“如此便烦请星儿姑娘继续带路,这回就算姑娘是要带我们去上刀山、下火海,在下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星儿微微一笑,恭声说道:“烦请三位贵客随我同来。”说罢,她便再不多言,转身往山洞中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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