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魔王现世踪飘渺
庄浩明嘴里不停地念叨,脚下已大步踏出,在谢贻香房中踱起圈来,继而虎虎生风,越转越快。谢贻香不明所以,惊叫道:“叔叔,你……”
庄浩明毫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言语,仿佛入魔似的继续在屋里绕圈,劲风直带得房中的桌椅纷纷翻倒。等他转到第二十三个圈时,心里已是一片雪亮,满脸恐惧地盯向谢贻香,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你见到的那个高百川,是什么摸样?”
谢贻香被庄浩明疯癫的举动感染,强自镇定道:“那高百川脸色苍白,似是太久不见天日,虽只有四十来岁年纪,却是满脸皱纹……”她话还未完,庄浩明已脱口骂道:“我真是愚蠢至极,‘一入凡尘,百态无相’,乔装易容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除了外貌之外,那高百川还有什么特异之处?”
谢贻香心中一动,隐隐有些明白庄浩明的意思,连忙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脱口说道:“抽旱烟……他一直抽着旱烟……”听到这话,庄浩明猛一拍手,大喝道:“错不了,高百川我认识,他只爱喝点小酒,从来都不抽旱烟,你见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
慌乱之下,庄浩明也顾不得自己的言语措辞,说什么“不是他。而是他”,谢贻香却立刻明白,惊道:“大人是说,我见到的那个……那个牢头,不是高百川,而是那个人,那个言思道?”
庄浩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平日里天塌不惊的他,此刻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如你所见所闻,这其中有个最大的破绽,那便是雨夜人屠这等重犯既然死于牢中,身为第五层牢头的高百川如何会不知晓?那每天给囚犯送饭的牢子,即便见不到囚犯的模样,一旦见到饭菜分毫未动,也必定会向高百川禀告。你方才说检验过施天翔的尸体,早已死去一个多月,如果那是真正的高百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贻香心乱如麻,颤声说道:“难怪这趟天牢之行,我一直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原来如此……”此刻她再细细回想起当时的情况,自己在天牢中的见闻确实有些异常,除去庄浩明说的这个破绽,那高百川另外还有好几处不合情理的地方。好比他身为那里牢头,却不知道雨夜人屠一直在与刑捕房合作;又好比他开始对那雨夜人屠还极是害怕,但一来到雨夜人屠的囚室外,却又毫不犹豫地带头钻了进去——自己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不是他早就知道雨夜人屠已死,那就是他对雨夜人屠的害怕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无论是哪种理由,这高百川都有问题。
想到这里,谢贻香忍不住问道:“那我所看到的雨夜人屠的尸体……”庄浩明接口冷笑道:“依我看来,他带你去的根本就不是施天翔的囚室,而是他自己的囚室,也就是以前关押他自己的那间。想那天牢的第五层错综复杂,你自然分辨不出其中真伪。那施天翔即便不认识言思道,也必然认识高百川,若是让你见到真的施天翔,只怕立刻便会揭破他这一连串的骗局,所以他才不得不伪装出施天翔已死的假象。至于你见到的那具尸体,恐怕那才是真正的高百川。”
谢贻香顺着庄浩明的思路把整件事想来一遍,确然如庄浩明的推测无疑,越想越是可怕,竟不知如何是好。庄浩明又说道:“据你所说,那言思道曾逃出囚室来见过高百川一面,怎么可能只提了些古怪的要求,便轻易将高百川放过了?恐怕就在那时,他已取了高百川的性命,将尸体放进关押自己囚室里,继而摇身一变,伪装成了高百川的模样。”
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那个什么言思道在黑牢下独处几个时辰,谢贻香心中发毛,甚是后怕,问道:“他……那言思道既然已经脱身,为什么还要扮作高百川留在那里?”
庄浩明冷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无论多么高超的易容术,也绝不可能完全将自己模仿成另一个人。这言思道虽精于易容之术,却只能扮成世上并不存在的人来掩盖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的伪装,根本无法骗过认识高百川的人。再者即便是高百川本人,进出天牢也必须经过严厉的盘查,言思道虽已恢复自由之身,却根本没有可能离开天牢,只得留在那里等待时机。”
听到这里,谢贻香心中巨震,已明白了庄浩明的意思。果然,庄浩明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说道,“于是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九龙玦在手,上可纵马皇城,佩剑宫廷,下可诛杀百官,赦免死囚。你手持九龙玦前往天牢,就算当场释放所有囚犯,也没人敢阻拦于你。与其说最后他一路将你送出天牢,倒不如说是你一路将他带出了天牢。”
原来是自己把那个言思道带出了天牢,谢贻香浑身一震,顿时瘫倒在椅子上。
事情果然不出庄浩明所料,刑捕房连夜寻访,连同天牢守卫一并仔细盘查,那言思道早已不知去向。而关押他的囚室墙上,用饭菜的残羹写道:“庄老儿,我去也。”
但庄浩明的推测也不完全正确,真正的高百川的确是被关押进了言思道那间囚室,却并未身亡,只是饿的奄奄一息。而那“雨夜人屠”施天翔的确已经死在了牢中,谢贻香所见正是雨夜人屠真正的尸体,只因那高百川被囚,所以雨夜人屠身亡的消息也就没有流传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众人在检验雨夜人屠的尸体时,那尸体突然诈尸飞起,将一名狱卒吓得心胆俱裂,当场身亡。后来经刑捕房号称“抽丝剥茧”的验尸官薛之殇的检验,才发现原来雨夜人屠在临死之前,竟用阴寒的内力将浑身的骨骼缩了起来,那天牢的第五层深处地底,本就异常寒冷,低温之下他的骨骼便一直维持着收缩的形态。等到众人靠近,尸体的骨骼遇到人体带来的热气,随之解冻,自然也就舒展开来,出现了所谓的诈尸。当时谢贻香和那“高百川”来到雨夜人屠的囚室当中,若是再呆得久些,自然也会遇到这般景象。
后来经庄浩明的推断,众人才想通了当中的缘由。想必是那雨夜人屠一辈子都在冥思如何杀人,自从他再想不出新的方法后,便来投案自首,谁知在天牢里待了十多年,到头来他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新的方法,却是用死后的诈尸来吓唬杀人。似这般推断,那么名动一时的“雨夜人屠”施天翔多半是在牢中自行了断的。
然而相比雨夜人屠的死,言思道的逃狱才是关键。从数百年前这座天牢修建至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完好无损地从这里逃了出去。幸亏这言思道是庄浩明私下囚禁,并未上报于朝廷,此番逃狱才没引起太多官场上的牵连。
证实完这一切后,庄浩明却没有责备谢贻香,反而安慰她道:“此事错不在你,倒有大半在我身上,若不是叫你去见雨夜人屠,又或者我亲自带你进天牢,你也不会阴差阳错地偷来九龙玦,让那言思道有机可乘。”说着,他望着那曾经关押言思道的那间囚室,感慨道:“其实就算你今天没有来这天牢,这家伙还是会逃出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只恨我过于低估他,想不到这天下第一的牢狱,到底还是关他不住。”
谢贻香痛定思痛,沉声说道:“我爹说过,只要是人,就必然会犯错误,若是自己无法挽回这个错误,那就多做些正确的事请来补偿。请大人放心,终有一天,我必定亲手将言思道带回天牢。”
庄浩明只觉满嘴苦水,长叹道:“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世人何罪?苍生何辜?”
16 登门拜访露轻佻
转眼已是数天过去,谢贻香连刑捕房的门都没出过,只是失魂落魄地待在她那间破旧的小屋里。
这些天来,她满脑子都是些胡思乱想,什么幼年好友,什么撕脸魔,早就被抛诸于脑后。想不到自己竟闯出了这等弥天大祸,回想起那秃顶老者的话,莫非这言思道便是那什么太岁星下凡,要来为祸世间?如果真的是那样,自己岂不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知不觉间,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谢贻香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只得心不在焉地打开门来。
门外却是一张陌生男子的面孔,看衣着打扮也是刑捕房中的捕快。来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满脸虬髯根根似针,甚是英武,见谢贻香将门打开,当即高声说道:“快带我去看看那些尸体。”
谢贻香恼他无礼,无精打采地说道:“什么尸体?”虬髯捕快微怒道:“别磨磨蹭蹭的,你若还想抓那个什么撕脸魔归案,便赶紧带我去验尸。”
“撕脸魔”这三个字仿佛一道雷电划过谢贻香脑海,那个封人死穴,再将脸撕裂开来的杀人魔头重新浮现在她眼前。这几天她因为言思道逃狱一事弄得魂不守舍,此刻被这虬髯捕快喝破,一时间仿佛回过神来,顿时想起来:“是了,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要将那撕脸魔缉拿归案。”
然而眼前这虬髯捕快甚是面生,谢贻香心中不禁起疑,暗道:“刑捕房的对此案一直虚与委蛇,怎么会突然有捕快来找自己谈论此案?”目光转动间,她立刻发现那虬髯捕快的腰间斜插着一支乌黑的铁制烟杆。
一股莫名的恐惧顿时涌上谢贻香的心头,她急忙退开几步,反手抓起了枕边的乱离。
那虬髯捕快见她此举,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冷嘲道:“什么‘纷乱别离,竞月贻香’,好大的名头。想不到堂堂刀王传人,临阵对敌时,还要先找自己的刀。”
谢贻香脸色一红,这还是技成以来第一次人刀分离,方才对方若是乘机下手,后果不堪设想。她连忙定下神来,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此处是刑捕房,我只需大喊一声,上百名高手顷刻便到,任你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也要命丧当场。”
虬髯捕快“呸”了一声,笑骂道:“少说跟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还要不要抓撕脸魔?你要是还想为民除害,那就乖乖听我的吩咐。”
谢贻香原本只是见到他腰间的旱烟,从而产生出的直觉,此刻听到这捕快的话语,她已有七分把握认定眼前这虬髯捕快便是那个人,心中急忙盘算起对策来,嘴里却反问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这句文绉绉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虬髯捕快又是哈哈一笑,傲然说道:“我生平从不亏欠,你助我出狱,我替你抓贼,从此以后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两不相干。你如果非要在此刻揭破我的身份,我敢保证,你必定会后悔一辈子。”
谢贻香心中巨震,乱离已出鞘在手。眼前的人果然便是那个言思道。想不到他居然扮成了捕快,大摇大摆地来刑捕房挑衅,当真是自寻死路。然而对方说完这话,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一时间,谢贻香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涌上喉咙,却只说出三个字来:“跟我来。”
秋阳当空,天高云淡,满地堆积的落叶中,隐约透露出一股寒意——不是身寒,而是心寒。
谢贻香惴惴不安,要知道此刻和她并肩而行的那人乃是朝廷重犯,若是被人发现,自己轻则罢官免职,重则问罪下狱,甚至还会祸及到谢家一门。
相比之下,捕快装扮的言思道却是一脸轻松,好不自在。一路上如同观鱼赏花,还主动招呼沿途遇到的捕快,好几次把谢贻香吓得花容失色,险些露出破绽。
万万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听从言思道的吩咐,带他前往存放尸体的地窖验尸。是因为连庄浩明自己也说无法证明这言思道的罪行,所以他或许并不是传闻中那般十恶不赦?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心要缉拿撕脸魔归案,如今毫无头绪,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不得不和他暂时妥协?
谢贻香心中乱作一团,突然回想起那日天牢之中,这言思道曾假扮“高百川”,大言不惭地自我夸赞说:“……下可化身千万,迷惑人心……”,莫非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竟被他迷惑住了?
她正胡思乱想,身边的言思道忽然低声笑道:“其实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应互帮互助,相亲相爱。试问我要是反咬一口,说你是故意将我从天牢中放出的,你猜会有什么后果?”
谢贻香本就心乱如麻,听到这话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却只能低声骂道:“谁跟你相亲相爱?你要是再胡说八道,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谁的下场更惨些。”
言思道诡异地一笑,说道:“谢三小姐息怒,是我说错话了。将我放出天牢,其实并不是你自己的主意,而是你爹谢大将军的主意,所以你才能手持九龙玦前来搭救。嘿嘿,你说要是我这番话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我俩的下场谁更惨些?”
谢贻香不禁打了个冷颤,吓得满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杀戮极重,自本朝一统天下这十多年间,大半功臣无端被诛,甚至还祸及亲友。就连和谢封轩齐名的一代名将毕无宗,人称“不死先锋”的毕大将军,也莫名其妙地暴毙于军中,朝廷至今还没有合理的解释。还有那公认的天下第一智者青田先生,只因一个“居处有龙气”的理由,便被皇上赐了一丸毒药,抑郁而终。
如今的朝廷中,要不是那身为丞相的宁慕曹结党营私,在朝中出尽风头,暂时吸引住了皇帝的目光,只怕早就轮到谢封轩大祸临头了。言思道此刻随口说的这几句话,要是真传到皇帝耳中,只怕谢家一门上下六十九条人命,立刻便是危在旦夕。
相通了这一点,谢贻香狠狠地瞪着言思道,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言思道眼见把她吓成如此模样,得意地一笑,柔声说道:“你大可放心,我说过我们应当互帮互助,相亲相爱,我这不正帮你缉拿撕脸魔,你又何苦老想着要置我于死地?”
谢贻香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拔出乱离来,把眼前这人斩杀于当场。那言思道却又得寸进尺,嬉皮笑脸地说道:“你大可放心,既然我已插手此事,明天日出之时,那撕脸魔自然便会绝迹于这金陵城中。你且暂做忍耐,等到那时再过河拆桥,岂不是可以名利双收?”
17 玄机深埋藏地窖
谢贻香强自压下怒火,冷哼了一声,忽觉眼前一暗,日光已被四方笔直的梧桐遮挡了大半,只有少部分射透了树干上的枯枝,斑斓点点地映照在一道黑色的铁门上,那便是刑捕房中停放尸体的地窖了。
如今正是午间用餐之际,地窖附近更是冷清,只有两名捕快坐在门前的地上谈天。眼见谢三小姐带来个虬髯捕快,两人急忙站起身来请安。谢贻香三言两语打发掉那两名守卫,带言思道进了地窖。等她反锁上门,心中那块大石才落地,稍微松了口气。
但见黑暗中迸出一豆火苗,一个火折子出现在言思道手中,依次将地窖四方的油灯点燃。谢贻香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言思道,眼见他这般捕快装扮,和那日在天牢中所见的“高百川”大不相同,不但身形外貌差异极大,就连举止神态也有天壤之别,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听他亲口承认,谢贻香到此刻还不敢确信此人就是那天见过的“高百川”,看来庄浩明说他“精于易容之术”,果然不假。
那言思道点燃地窖中的油灯后,便转过头来,正好迎上谢贻香的目光,谢贻香急忙转开目光,说道:“我刑捕房里根本就没你这号人,适才要是被人盘查出来,单凭冒充捕快这条罪行,便容不得你狡辩,当场就可以将你诛杀。”
言思道笑道:“我这叫做‘狐假虎威’,托谢三小姐的洪福,就像那天你送我出天牢一般,跟在你身后,有有谁敢来多事,无故前来盘查谢大将军的千金?”说着,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一路上行来,知道我身份的便只有你而已,可你却又舍不得杀我……”
谢贻香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急忙打断他的话:“你这叫‘狗仗人势’,试问刑捕房戒备深严,就算是在职官吏也要经过盘查,登记之后方可入内,你是怎么钻进来的?”
言思道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倒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倒是真想钻进来,那可省事得多了,只恨这刑捕房四周连狗洞都找不到一个,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勉为其难翻墙进来。这不,还挂破了我的衣服。话说你这刑捕房虽是铜墙铁壁,却也顾及不到后院那一干捕快的住所吧?要是连这些地方都密不透风,那些做饭洗衣倒夜香的打杂人等又该如何是好?”
谢贻香思索半响,顿时恍然大悟,言思道从后院偷入刑捕房,必定是沿路以‘寻访谢三小姐’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一路寻问到自己的住所。旁人见他是来寻访自己的,就算起疑,也因为谢封轩的缘故,不敢详加盘查。果然是‘狐假虎威’之举。然而转念一想,那天牢重地都被他逃出来了,区区的刑捕房自然也拦他不住。
只听言思道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说来倒也奇怪,堂堂谢家三小姐,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受,偏偏要在刑捕房那间破屋里受罪,莫非你有什么怪癖?”
谢贻香忍无可忍,“唰”的一声,腰间乱离已离鞘而出。言思道见她拔刀,吐了吐舌头,忽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这地窖里的上百具尸体,全部都是被撕脸魔杀的?”
谢贻香听他突然提及正题,心中的怒火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得用刀一指,冷冷说道:“撕脸魔至今为止,先后残杀了三十七条人命,由于各种原因,此处只剩这六具尸体。”
言思道“哦”了一声,将谢贻香所指几具尸体的掩尸白布尽数拉开,低头查看起来。谢贻香见他一脸轻松的神色,心中有气,忍不住讥讽道:“这六具尸体都经过我刑捕房的验尸名家‘抽丝拨茧’薛之殇的详加检查,我也先后检验过三遍。你如果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问我,我却不一定回答你。”
言思道微微点头,随口问道:“那我问你,凶手是用什么方法将他们的脸撕裂开来的?”
谢贻香冷笑一声,说道:“死者脸上有左右两道裂口,从嘴角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太阳穴,撕裂处肉如帛裂,错落有致。然而却并非如传言中所说,是被凶手‘撕’开的,而是发力震裂出的伤口。根据薛老师的推测,凶手可能是用手抵住被害人嘴角,再催动内力将他们的脸崩裂开来。”
说到这里,谢贻香微一犹豫:“若是如此,那么凶手所使用的应该是一种寸劲发力的内力,属阴柔一派,然而这股劲力发出之后势如奔马,又呈现出刚阳霸气。我们联系上凶手那奇特的封穴手法,所以推测其武功应当不是中原一脉。”说着,谢贻香的语气更加犹豫,补充道:“但我以为凶手也可能是用一种特殊的器物将他们的脸撕开……”
言思道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什么器物?亏你想得出来,当然是手。”谢贻香沉吟道:“确实,我想来想去,倒也没有哪种兵刃能造成这样的伤痕……”
言思道站起身来,望向谢贻香,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且来问你,既然你说凶手是用手拉住被害者的嘴角,那请问三小姐,凶手用的是手的哪个部位?”谢贻香不解地说道:“那还用问,自然是手指。”
言思道指着就近的一具尸体,继续问道:“那么劳驾你解释一下,这具尸体脸上的两道伤口,为何会是一粗一细?”谢贻香皱起眉头,说道:“这一点刑捕房早已发现,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
言思道冷笑道:“一具尸体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可这里的六具尸体都是同样的状况,右边脸上的伤口裂痕,要比左脸的伤口略大,对于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么?”
谢贻香似乎抓到了些什么,低头沉思,试探着说道:“伤口粗细不一,那是因为人的五根手指粗细有别,发力造成的伤口自然就会产生差异。这些尸体都是这般情况,那说明凶手的手法是一样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言思道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说道:“那我问你,一只手的五根手指,粗细是怎样的?”谢贻香道:“五根手指的粗细区别不大……拇指最粗,尾指最细,其余的食、中、无名三指几乎一样……”
言思道却甚是焦急,不等她说完,已伸出右手盖在一具尸体的脸上,不耐烦地喝道:“你看是不是这样?”
谢贻香连忙望去,但见言思道的右掌盖住一具尸体的面部,拇指正好放在尸体脸上右边伤口的起始处;尾指微曲,放在左边伤口起始处,而这两处伤口的起始处,也正是原本两端嘴角的所在。她豁然开朗:被害者脸上伤口的粗细差异,多半便是因为凶手用的是拇指和尾指的缘故。若是如此,那必然是同一支手上的拇指和尾指才合乎情理,正是言思道此刻的动作。
谢贻香惊喜之下,不禁脱口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凶手用右手的拇指和尾指,撑住被害者两端的嘴角,再催动内力将脸震裂,所以死者两边脸颊上的伤口粗细不一……”
却听言思道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莫非刑捕房教导出来的捕快,都是你般水准?我并不是叫你看我的拇指和尾指。”
他嘴里说着,拇指和尾指不动,食、中、无名三根手指在尸体脸上轻轻敲打起来,说道:“凶手用拇指和尾指撑开嘴角的同时,另外三个手指在干嘛?挖被害者的眼睛?捏被害者的鼻子?”
谢贻香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不解,只见言思道右手微动,将中间三根手指头径直伸入死者口中,问道:“你明白了么?”
谢贻香心中一震,惊道:“凶手把手伸进了他们嘴里!”
18 拨云见日趁今朝
谢贻香话一出口,顿时灵感不断,继续说道:“凶手用拇指和尾指撑开被害者的嘴,将食、中、无名三根手指探入口中,目的是要从死者嘴里拿取东西。”
想到这里,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在谢贻香脑海中打响。原来这便是撕脸魔的动机所在,一直困扰刑捕房的难题,居然被言思道三言两语随口说破,谢贻香兴奋之余,隐隐对眼前这人生出一丝钦佩之情。
言思道却是古怪地一笑,自言自语道:“从死者嘴里拿东西?嘿嘿,看来你还不算太笨。”谢贻香见他伸手在掩尸布上拭擦了几下,重新盖上尸体,看来是要准备结束这次验尸了,急忙问道:“凶手究竟从被害者嘴里拿了些什么?”
言思道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什么都来问我,我又该问谁去?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凶手肯定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谢贻香不禁追问道:“何以见得?”言思道无精打采地说道:“三小姐这一问真是好笑,凶手要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又怎会气急败坏,恼怒之下收手时乘势发力,以拇指和尾指将死者的脸震裂开来,从而得到‘撕脸魔’这个名号?”
两人从地窖出来,言思道便迫不急待地点燃了腰间的旱烟,大口猛吸起来。
谢贻香见他贪婪地吞吐着烟雾,满脸兴奋的神情,仿佛濒死之人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忍不住说道:“古人云:‘甚爱必大费’,就算我不杀你,你迟早也会死在这口嗜好之下。”
言思道悠然道:“若是没这口嗜好,纵然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趣味?”谢贻香暗咒一声,正色说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言思道毫不思索,说道:“送我出去。”
当下两人默默无语,一路上言思道只是默默地吸着旱烟,似乎心事重重。刚踏出刑捕房,他便向谢贻香挥手作别,举步扬长而去。
谢贻香见他说走就走,急忙叫道:“你要去哪里?”言思道脚步不停,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该查什么便尽快去查,要解答你心中的疑惑,那就去选择一名死者,只管往深处查。”说罢,转眼就消失在冷清的街角。
谢贻香追出几步,立刻停了下来,心想:“我堂堂刑捕房捕快,莫非真要靠这个朝廷重犯相助才能破案不成?既然他一声不响地离去,我又何必挽留?”她陡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对这言思道生出了一丝依赖,她急忙甩了甩头,收回思绪,想道:“如今既已知晓了撕脸魔的动机,此案再不是毫无头绪,只要往这个方向顺藤摸瓜,破案必是迟早的事。”
然而转念一想,言思道的分析虽是大有突破,但仅凭“从嘴里拿取东西”这个结论,案情依然是一片迷茫。那些被害者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撕脸魔痛下杀手?是舌头?还是牙齿?被害者嘴里显然完好无损,撕脸魔自然不是为此而来。
猛然间一个极其大胆的假设涌上谢贻香心头,虽然这个假设有些不可思议,但谢贻香却极具自信,仿佛已洞悉到了此案的关键。回想起言思道临别时说的“选择一名死者,只管往深处去查”,她略一思索,立刻想到了缅榕。
既然缅榕是最近的一名死者,又是自己的幼年好友,理当由她入手调查。她立刻从刑捕房马厩中牵出一匹骏马,恨不得立刻证实自己的假设,心急如焚之下,便策马狂奔起来。
京城之中虽严禁骑马,但都尉府和刑捕房执行紧急公务时却是例外,谢贻香眼见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那枚可以“纵马皇城”的九龙玦,更是放心大胆,直奔城南的乌衣巷而去。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疲倦的阳光无力地散落,照耀着萧索的街道。路上倒有几个行人识得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纵马而来,匆忙躲到一旁,悄声议论起来。
谢贻香转过街角,却有两名巡街公差喝得大醉,迎面而来。两人眼花耳热之际,谢贻香又没穿刑捕房的工服,一时竟没认出马上是谢家的三小姐,顿时破口大骂,喝到:“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京城策马。兀那女子,赶紧给我滚下马来。”
谢贻香哪顾得许多,只作没听见,继续前行。谁知那两名公差眼见谢贻香奔得近了,竟然同时将手中的铁链向她劈头盖脸地打去,要将她拉下马来。
要知道谢贻香本来就不满这些欺负百姓的巡街公差,此时见这两人无礼,自己又是理直气壮,当下冷哼一声。她伸手一招,那两名公差挥来的铁链便被她抓在了手中。
那两名巡街公差还没反应过来,谢贻香已手腕微动,那两条铁链便如腾蛇、如蛟龙,在大街上四处游摆,一阵乱舞之后,反而将那两名公差捆了起来。谢依香也不松开铁链,只管催马前行,顿时将那两名公差捆绑着拽倒在地,拖在马后滑行。
街边一干路人见谢贻香使出这手功夫,又听到那两名公差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磨蹭得哇哇乱叫,纷纷击掌大笑,高声喝彩起来。谢贻香心中得意,一直把他们拖出十几丈远,这才松开手中铁链,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哪管身后早已乱做一团。
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将撕脸魔缉拿归案,若能早破案一刻,说不定便能多挽回一条人命。
那史官徐大人的府第,谢贻香最是熟悉不过,就在她家大将军府的隔壁,这也正是她自幼便与缅榕相识的缘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已来到了乌衣巷中。策马驶过大将军府时,谢贻香竟不做丝毫停留,心道:“听说昔日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恐怕也不过如此。”
望着徐大人的府第,她心中突然微微一惊。自己立志要缉拿撕脸魔,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替缅榕伸冤复仇,然而自从那趟天牢之行后,这几天以来自己就再也没想起过缅榕了。究竟是为了缅榕而破案,还是因为破案而想起了缅榕?她心中不禁有些迷茫。
缅榕虽是自己幼年的好友,然而长大后却相处得少了,或许是缅榕虽出生名门,又有沉鱼落雁之貌,让无数青年才俊倾心不已,然而她私下的品行却不甚佳,极难相处,是以近几年来两人才未曾约见过。想到这里,谢贻香猛一甩头,丢开心中的杂念,在徐大人的府门外翻身下马,也不通报,便径直冲进府中。
却见眼前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闪过,一名女子自徐府中迎面出来,谢贻香微微一惊,这女子她居然见过,竟是那晚在秃顶老者家里追杀淫贼吴盛西的那名绝美女子。
19 祛病有方符作药
那青衣少女见了谢贻香,当即微微一笑,说道:“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去刑捕房求见,不想三小姐居然亲自大驾光临。那夜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
谢贻香说什么也想不到会在徐大人府上再次见到这女子,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模样。但见她肤色雪白,眉目如画,一点朱唇笑语盈盈,隐隐有出尘脱俗之态。然而谢家和徐家乃是多年邻居,相互间多有往来,谢贻香却从未见过这少女,此刻见她出现在此,不禁大是奇怪。
那女子见谢贻香面有惊讶,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还未通报姓名。小女子姓宁,单名一个萃字。”
她话音落处,缅榕的父亲徐大人已从堂上走了出来。这徐大人虽然连任两朝史官,却只有四十来岁年纪,见谢贻香来访,略一点头便算是招呼了,说道:“贻香,这位是宁萃宁姑娘,细算起来,还是当今丞相宁幕曹的远房的亲戚。此番她进京探亲,为避嫌疑,这才暂住在老夫家中。”
谢贻香顿时领悟,那宁丞相是朝中文官之首,和她父亲一文一武,被视为百官的表率。当今皇帝猜忌极重,大家都曾亲眼看到毕无宗和青田先生的兔死狗烹,是以宁丞相深知自己是避无可避,便四处拉帮结派,与朝中大半官员连成了一线,誓要共同进退。如此一来,皇帝若要找机会对付他,那就等于和大半个朝廷做对,继而引犯众怒,只得投鼠忌器,隐忍不发,这便叫做法不制众。
然而稍有见识之人,都太明白当今皇帝的手段了。宁丞相这一举动看似众志成城,实则是螳臂当车。于是不少人纷纷与这宁丞相划清界限,避而远之。这宁萃此番来京,寄宿在徐大人府上,多半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避嫌。
想明白这点,谢贻香不禁对眼前这个宁萃生出一丝好感,连忙答礼道:“宁小姐有礼了,那夜匆匆一面,我也不曾帮上你的忙。是了,后来宁小姐可有抓到那个……那个淫贼?”
宁萃微笑道:“三小姐说的那淫贼,乃是江湖上号称‘牛头马面’中的‘马面’吴盛西。那晚我一直追他到秦淮河边,恰逢雨停,没了顾虑,便将他击毙在那秦淮河中。那些被他欺负过的青楼女子,若知他死于这天下第一烟花之地,也该解恨了。”
谢贻香听她语气和善,甚是友好,和那晚的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微感诧异,一旁的徐大人已插嘴说道:“贻香你别看这位宁姑娘年纪不大,早已在江湖中闯荡惯了,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素来是嫉恶如仇。她要杀的人,必定是该杀之人。我知道贻香你虽然身在公门,却很是敬重江湖上的好汉,还望你莫要为难于她。”
谢贻香扑哧一笑,说道:“世叔多虑了,除恶即是行善,既然是行善之人,刑捕房又怎会为难她?要是那吴……那淫贼在朝廷的通缉榜上,宁小姐此番义举,还可正大光明地前去刑捕房领赏。”
徐大人听得哈哈大笑,却又想起身故的爱女,不禁沉下脸来,长叹道:“这些日子幸好有宁姑娘相伴,否则我这副残躯只怕熬不过此番丧女之痛。”眼见府中白绫高挂,一干家丁披麻戴孝,堂上还设着缅榕的灵堂,谢贻香心中生痛,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说道:“世叔,我此番前来是要调查撕脸魔的案子,想问你些关于缅榕的事。”
徐大人听到这话,反而如苍松一般站得笔直,似乎怕自己会支持不住而倒下。只听他说道:“那夜刑捕房已经例行询问过了,贻香你当时也在场,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贻香这才发现他双眼里布满血丝,心知他痛失爱女,自然不愿提及伤心之处。然而为了破案,为缅榕报仇,自己却又不得不问道:“还请世叔见谅,请你仔细回想一下,缅榕她在遇害之前,嘴里可有什么不寻常之物?”
按照言思道的分析,撕脸魔原本是要从被害者嘴里拿取什么东西,却因求之不得,恼怒之下这才撕开被害者的脸以作发泄。然而这些死者的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撕脸魔这般痛下毒手?只见徐大人一脸莫名其妙,反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贻香也知道自己这一问有些莫名其妙了,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道:“那她生前可有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这句话一问出,连谢贻香自己也是一愣。撕脸魔要找的那东西或许并不在被害者嘴里,而是他们生前服食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才让撕脸魔起了杀心要知道言思道这个假设原本就十分夸张,此刻居然还演变出了如此荒谬的想法,莫非是一开始便想错了方向?
徐大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喃喃说道:“除了正常的饮食之外,她还真没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谢贻香仍不死心,追问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世叔好好想想。”
徐大人又思索了好久,长叹说道:“贻香,你是了解缅榕的,她自幼便挑食成性,若要说她吃过过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那是绝无可能的。”
谢贻香顿时满脸失望,庄浩明曾教导过她,查案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此番自己在那言思道的引导下,虽然作出了最为合理的假设,却毕竟没能得到证实,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欢喜。
她正暗自沮丧,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符水算不算?”
谢贻香还没听明白,徐大人却是脸色怪异,有些疑惑地说道:“符水?你若说的是符水,缅榕倒是有服用过,不过算来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缅榕出生不过数月,一不小心受了风寒,高烧数日不退。恰好又逢改朝换代的乱世,城里仅剩下的几个走方郎中全都束手无策,于是我只好连夜前往太元观,求助老朋友希夷真人,他只是给缅榕喝了一道符水,顷刻间便病愈如初。而今要不是宁姑娘提及,我还把这事忘了,只是不知这和那……那撕脸魔杀人有什么关系?”
道家的这种被称之为“吞符”祛病之法,谢贻香倒是听说过一些。据说此法先要将祛病的咒语书录写在黄纸上面,以长明灯焚烧成灰,再混入受过仙人赐福的神水中,便成了所谓的“符水”,一经服食之后,立刻便能祛病避邪,逢凶化吉。据说录写咒语的道人法力越高,这符水便越是灵验。
然而如今又牵扯到了那个白发老道士希夷真人,事情不知不觉又指向了紫金山上的太元观。谢贻香心中虽然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若硬要说缅榕十八年前喝过希夷真人的符水,和如今这撕脸魔一案有什么关系,那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再说虽然那希夷真人不是什么善类,不久前谢贻香还亲眼见他找谢封轩的麻烦,然而徐大人和希夷真人都是历经两朝之人,暗地里有些私家,让缅榕服食过他一道符水,也在情理之中。她正疑惑间,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据我所知,缅榕这些年来似乎一直和城外的太元观有所来往,说不定私底下有服食过几次符水,那倒也未可知。”
徐大人略一思索,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只是缅榕虽然上过几次太元观,但无缘无故的,她只怕不会去喝那什么符水。即便喝了,她应当也会告诉于我。”宁萃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谢贻香心中疑惑,却是不明所以。她又和徐大人聊了几句,再问不出什么和有用的信息,当下只得躬身告辞。
宁萃一路将谢贻香从徐府送了出来,正待分别之际,她忽然神色凝重,压低声音说道:“三小姐对太元观知道多少?”谢贻香眉头微皱,心知宁萃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下不动声色,只是反问道:“紫金山的太元观?”
宁萃点了点头,说道:“三小姐既然是缅榕小姐的至交好友,应当知道徐大人和希夷真人是故友,私下来往有二十多年了。”谢贻香微微一凛,说道:“宁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宁萃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三小姐随我来。若是我没猜错,那撕脸魔的杀人动机我已知晓了。”
20 龙井香酽锦书薄
两名少女并肩而行,一个天青色长裙,背负天青色油伞,风姿绰约,犹如雨后青莲;一个绯红色短衣,腰悬绯红色短刀,粉妆玉琢,恰似雪中红梅。惹得一干路人竞相观看,评头论足。
谢贻香眼见宁萃依然背着那把青色油伞,忍不住问道:“我见宁小姐身手不凡,不知是师出何门?”
宁萃笑道:“别小姐前小姐后的,三小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萃儿便是。”说着,她反手拍了拍身后的那把油伞,反问道:“三小姐可曾听说过东海普陀山?”谢贻香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宁小姐是普陀山潮音洞的高徒,失敬失敬。”
当年谢贻香跟随师父学艺时,曾听刀王提及过,说是盛唐年间,中原与东瀛、高丽互通,开辟出海上丝绸之路。而普陀山正是在这条海上丝路的必经之处,甚是繁华,于是便有一位前辈融合了三国武学之长,创出了潮音洞一派的绝技。听闻派中的男子多以扇为兵刃,女子则多用伞,讲究的是开则为守,合则为攻。
宁萃见她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师门,脸上露出钦佩之色。谢贻香看她神情,知道自己说得不错,信心一足,又继续说道:“那晚大雨不绝,宁小姐你撑伞遮雨,便取了守势,这才让那吴盛西有机可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宁萃已高高翘起大拇指,脸上却佯怒道:“三小姐依然叫我宁小姐,看来是嫌弃我,不想交我这个朋友。”谢贻香不禁笑道:“你年纪比我大,我如何敢这么称呼,倒像是使唤丫头一般。再说了,你不也一直管我叫三小姐么?”说完这句,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当下两人互报了年纪,以姐妹相称,满嘴不着边际地聊着。转眼行了大半条街,来到一间精致茶楼外,宁萃便当先领头,走这间茶楼。谢贻香跟她上到二楼,不禁笑道:“原来是这间‘香酽居’,这里的茶沏得又香又浓,闲暇时我常同师兄来此茗品,想不到姐姐也喜欢。”
宁萃好奇地问道:“你师兄便是那人称‘江南一刀’、十年后的天下第一人,大名鼎鼎的先竞月么?”不等谢贻香回答,她又抢着说道:“据说他少年成名,刀法直追其师刀王,前途不可限量,和妹妹你并称为‘纷乱别离,竞月贻香’,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恨我来京三个多月,却是无缘一见。”
谢贻香听宁萃这般吹捧先竞月,还把自己也拉扯进去了,大是尴尬。眼见楼上并无其他客人,她便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入座,笑道:“他又不是某些手握民生大权的官员,要见上一面,又有何难?改日我约他出来便是。”要知道那夜两人初遇,宁萃便提到了自己师兄,此番已是第二次提及,她不禁试探问道:“是了,似姐姐这神仙般的人物,不知可有意中人?”
却见宁萃脸上微微一红,叹了口气。她从怀中摸出一张洁白的纱巾来,轻轻擦拭着桌椅,嘴里幽幽说道:“这些年来江湖飘零,我倒还真没遇见过看得上眼的男子。”
谢贻香不禁微微一怔,心想这位宁小姐倒是骄傲得紧。宁萃将桌椅擦拭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又说道:“我和妹妹一见如故,便实话实说了,还望你莫要见怪。你师兄先竞月虽然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但据说他狂妄自大,骄横无比,因此在我眼中,他只怕还算不得完美无瑕。”
谢贻香心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先竞月,像他那般的人物,纵然有些傲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嘴里却笑道:“姐姐这话也不错,似你这般的人物,当今天下恐怕还真没有哪个男子配得上你。”
她这倒不是违心之说,眼前这宁萃不单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举手投足间更是仪态万方,顾盼生姿,确是她所见女子中最美的一个。相比之下,即便是已贵为王妃的谢家大小姐谢洵芳,当年公认的金陵第一美人,似乎也略有不及。然而话刚出口,谢贻香心里竟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想来这天下间,恐怕只有言思道那般人物,才配得上这位宁小姐了。”
只听宁萃笑道:“倒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追寻的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的那种无拘无束,容不得有丝毫束缚,单凭这一点,恐怕这天底下就没人敢娶我了。”
谢贻香调皮地说道:“那是姐姐还没遇到自己的姻缘,等你找到值得长相厮守之人,即便是束缚,也是心甘情愿的。”
两人谈笑片刻,竟不见有人上前奉茶,却是那茶博士见到宁萃这般美人,看得傻了,远远呆立在旁。宁萃眼见四周毫无异状,收起笑容,从长袖中摸出一张叠得只有茶杯口大小的纸来,郑重其事地交到谢贻香手中。
两人谈笑片刻,竟不见茶博士上前奉茶,却是那茶博士见到宁萃这般美人,看得傻了,远远呆立在一旁。宁萃眼见四周再无旁人,顿时收起笑容,从长袖中摸出一张字条,叠得只有茶杯口大小。她略一思索,当即将这张字条郑重其事地交到谢贻香手中。
谢贻香大是不解,轻轻将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字迹娟秀,密密麻麻地写满蝇头小楷,似乎是一份名单。宁萃已低声说道:“说来妹妹莫要怪罪,我是在徐大人府中发现的这份名单,因感到其中有异,便背地里偷抄了一份。你且看看上面誊抄的这些名字,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谢贻香目力极好,一路读下来,那名单上的两百来号人中,赫然有徐缅榕的名字,不由得皱起眉头。等谢贻香看完名单,宁萃才问道:“妹妹可看明白了?”
谢贻香抬眼望向宁萃,缓缓说道:“如今横行京城的撕脸魔,先后总共杀死三十七个人,我曾细查过刑捕房的资料,这些被害者之间绝无任何关联,甚至没有一丝的共同之处。但是此刻这三十七人居然同时出现在你的这份名单里,这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名单?”她虽然努力将这番话说得平静,但依然掩饰不了内心的惊异,让她的话音也有些微微发颤。
宁萃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在徐大人府中看到这份名单时,因为有缅榕在上面,当时也是惊讶万分,便和你此刻一般。我记得很清楚,这份名单的原件封套上,本是盖满了印鉴,落款则是:‘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名册’。”
“叛党?”谢贻香脑中巨震,心里念头已飞快地转动起来:“缅榕乃是史官徐大人之女,怎么可能是叛党?而‘都尉府’则是皇上暗地里的私密队伍,所行之事皆由皇帝直接授意。若真如宁萃所言,那么这份落款为‘都尉府’的‘叛党名单’,自然也就是由皇帝亲自批阅的。而被撕脸魔杀死的三十七个人,全部都在这份名单上,莫非……”
虽然这个念头极其胆大,但这似乎才是最好的解释:“莫非所谓的撕脸魔,竟然是皇帝派出追杀叛党的杀手?有资格替皇帝杀人的,放眼全天下,便只有皇帝直属的亲军都尉府了。”
21 竞月难寻心煎熬
宁萃略带犹豫地说道:“徐大人身为史官,自然要收集许多朝廷的资料,以作为记录历史的凭据。他存放档案的那间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书,放置得杂乱不堪。所以我认为这份名单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细看,也不知道上面竟然会有自己女儿的名字。”
谢贻香脑海中有些混乱,问道:“姐姐可知这所谓的叛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宁萃道:“我之前曾向妹妹提及过,便是紫金山上的太元观。若是我没记错,名单上这些人之所以被列为叛党,便是由于他们都是那太元观的信徒。当然,缅榕也是其中之一。”
事情最终还是牵扯上那紫金山太元观,谢贻香心念急转,喃喃说道:“据我所知,太元观自前朝起就备受推崇,座下有信徒千万,声势极大。本朝创建以来,朝廷便一直将它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若非顾虑那成千上万的信徒,恐怕皇上早就动手将他们铲除了……不错,这的确是皇帝的作风,怪不得朝廷要将他们视作叛党,列出这份名单令都尉府暗中监察。”
想到这里,谢贻香越发举得这撕脸魔极有可能就是朝廷的杀手,甚至正是都尉府的人。所谓的“撕脸”手法,不过是用连环凶杀案作为掩饰,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叛党尽数诛杀。
随着这一思路,她越想越觉得可怕,莫非这便是庄浩明所谓的朝廷曾有过交待,让刑捕房放任此案不查的原因?
谢贻香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原以为本案不过是要缉拿一个诡异的凶手,谁知竟牵涉出这许多事来。她先是认同了庄浩明的观点,以为撕脸魔乃是因为精神错乱导致四处杀人,这才去天牢求助于雨夜人屠;后来半路杀出个言思道,在他分析下,此案又演变成‘从嘴里取东西’的预谋杀人;到如今看到这份名单,案件再次逆转,竟然牵连出皇帝的都尉府,牵连上了整个朝廷。若是再追查下去,不知道还会牵涉出更多隐情,只怕那时候莫说是她谢三小姐,恐怕连自己的父亲谢大将军也应付不来。
自从决定彻查此案开始,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感到害怕,竟隐隐谋生出退意。
宁萃见谢贻香的脸色阴晴不定,极为难看,不禁叹道:“我明白妹妹的心思,相信已有不少人告诫过你,千万不要过问此案。其实我也是同样的看来,而今令尊大人正处于朝廷的风口浪尖处,妹妹身为谢家的人,还是早些抽身而退,以大局为重方好。撕脸魔再如何凶恶,毕竟只是一桩命案,几十条人命罢了。若是稍有不慎,导致大祸铸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这番话虽是点到即止,但言语间分明表示她对朝中的局势甚是清楚,至少也很清楚大将军谢封轩现今的尴尬。然而谢贻香听她的意思,竟和庄浩明相仿,那便是为了顾全大局,枉顾区区几十条人命是理所当然的。眼见宁萃那一身青衣,她忽然想起,缅榕生前最喜欢的也是青色。
谢贻香依稀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和宁萃一见如故,莫非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把她当做了缅榕?”
或许不只是自己,看方才徐大人的神态举止,恐怕连他也或多或少产生了这个念头,不经意间把宁萃当做了自己的女儿。谢贻香心念一动,指着手里的名单问道:“你如何会知道这许多事?”试想无论是朝廷中的纷争,还是撕脸魔的案子,宁萃不过是个局外人,原本不该有所牵连。
却听宁萃缓缓说道:“我和缅榕小姐相识不过数月,却早已引为知己,眼见她无故被害,我理应要为她做些事,因此一直在暗中留意撕脸魔的消息。可是我却听说刑捕房对此案有所顾忌,不敢深究。哼,我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懂其中的权谋争斗,既然官场无法为死者伸张正义,那我便以江湖人的身份,来替缅榕小姐报仇雪恨。”
这番话将谢贻香说得大是惭愧,不禁心道:“宁萃只是一介布衣之身,又和缅榕相识不久,却能深明大义,替死者鸣冤。相比之下,我身为刑捕房的捕快,又是缅榕儿时好友,莫非还不及她?”
她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堂堂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我刑捕房岂能纵容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不管此案背后有多大凶险,纵然要赔上谢家一门上下的性命,我也誓要追查到底。”
见谢贻香下定决心,宁萃三分惊讶之下,又有七分喜悦,急忙说道:“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但凭妹妹吩咐。”谢贻香沉思道:“既然此案与都尉府有关,那我们便先从都尉府入手。”
她见宁萃似乎没听明白,微微一笑,有些神秘地说道:“姐姐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个‘江南一刀’么?我们这便去找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
先竞月的府第也在乌衣巷中,不到一盏茶功夫,谢贻香便和宁萃来到先府之外。谁知刚进得大门,便见仆人胡老一脸尴尬迎了上来,抢着说道:“三小姐又来了,可得真是不巧,公子这一去至今还未归来。”
谢贻香惊道:“胡老,那****便说他奉命外出,如今算来已是第六天了,为何还没回来?难道……”她心中一急,竟不敢往下乱想。
以往先竞月若要外出,必然会告知于谢贻香,这次非但走得不声不响,而且一去便是这许多天,又没有丝毫音讯,一时间她如何能不急?胡老理解谢贻香的心思,连忙劝道:“三小姐莫要着急,公子他武功盖世,这天底下哪里有人奈何得了他等他一回来,老奴绝不耽误,立刻便叫他来见你。”
一旁的宁萃也忍不住露出焦急的神色,问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到底去了何处,竟然连谢三小姐也要瞒着不说?”
胡老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犹豫。谢贻香见他这般暮烟,心中生疑,目光一转,淡淡地问道:“胡老,那****说自己风湿复发,出不得门,这几天秋气更浓,逐渐转寒,怎么你的风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用拐杖也可行动自如了?”
那胡老顿时僵立当场,他原本就没料到谢贻香会在此时找上门来,匆忙间赶来相迎,倒将拄拐装病一事抛诸脑后了。此刻被谢贻香识破,他只得老实说道:“三小姐,老奴几时有过歹意,此乃是公子说交待,说他此行凶险,因为怕你担心才没将这次外出之事告知于你。那****忽然找上门来,老奴怕你因此起疑,看出破绽,这才只好装作风湿病发,想要把此事敷衍过去。我本以为只要等到公子回来,便可雨过天晴,谁知他到今日还没消息。唉,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老奴言尽于此,其它还请三小姐不要再问,让我为难。”
这胡老说话虽然啰嗦,谢贻香倒也听明白了。原来竟然是自己师兄的意思,要胡老故意瞒着自己。只是不知师兄接到了什么样的旨意,此刻又去了什么地方?
谢贻香心知这胡老看似祥和,内心却极是固执,他既然答应了先竞月要隐瞒此事,那便决计不会把先竞月的去向告知自己。一时间虽是心急如焚,她却也无可奈何。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可是去了城外紫金山上的太元观?”
胡老脸色大变,脱口说道:“你……你如何得知?”谢贻香心下一亮,暗骂自己糊涂,既然宁萃那份名单写着“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先竞月身为都尉府的统办,多半也参与了此事。凭借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于情于理,自然是对付太元观的最佳人选了。
然而转念一想,那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道法通神,内外功夫早臻化境,从那夜在秦淮河畔五侯家的交手来看,就连父亲谢封轩也不是其对手。先竞月的功夫虽是极高,但毕竟太过年轻,如何及得上希夷真人那近百年的修为?难怪一向睥睨天下的师兄也会觉得此行凶险,要胡老将此事瞒住自己。
谢贻香定了定神,右手已悄然按住了腰间的乱离。自从那晚见到希夷真人开始,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事,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太元观,看来这趟紫金山之行,终究在所难免,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了。
22 当年紫金共试招
谢贻香知道胡老自幼出生金陵,数十年从未离开过,既然已决定要上紫金山,当下便带开话题,转而向他询问太元观之事。
那胡老心中有愧,急忙滔滔不绝地告知:“那太元观始建于一百多年前,乃是道家庙观,隶属天师道一脉,供奉的是三清神像。由于规模宏大,道法深严,经过数代掌教的发扬光大,其风头竟然压过了当年盛行一时的全真道,因此被前朝皇族认可,封为皇家道场。”宁萃插嘴说道:“这么说来,朝廷之所以和太元观结怨,便是因为太元观受过前朝的封赏?”
胡老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么说倒也不错,却不尽然。当今皇帝的脾气,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明白,试问他如何容得下太元观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京城旁边培养自己势力何况这一代的掌教希夷真人武功名望皆是一流人物,在前朝便名扬四海,因此甚是自负。记得十多年前我朝揭竿起义,推翻前朝暴虐时,这希夷真人还有过独霸一方的念头,想学宋代的陈传老祖,要将紫金山据为己有。当时号称‘不死先锋’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尚在人世,于是便约了他在紫金山巅试招定胜败。在场做公证的人中,便有你爹谢大将军。”
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桩成年旧事,原来那希夷真人和父亲居然有过这么一段过节。回想起那晚在五侯家,自己和父亲能从那希夷真人和韩锋手下全身而退,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仍旧有些后怕。
她急忙追问胡老这场试招的结果,胡老却叹道:“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只怕世人早就忘记了。至于此战的经过,恐怕除了当时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及希夷真人的几个徒弟,就再没其它人知晓其中的详情。不过这场约战的结果却是人尽皆知了,那希夷真人经此一役,便向我朝俯首称臣,再不敢有划地为王的念头。除此之外,他还和朝廷还定下终身不踏出紫金山半步的誓约,这也算是从此退隐江湖了。”
谢贻香暗自盘算,父亲的武功虽是极高,但相比起那希夷真人,只怕尚有差距。昔日的毕无宗将军和父亲齐名,都是军中名将,想来他们的武功应当在伯仲之间。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毕无宗之所以能取胜,只怕父亲不止是在旁掠阵这么简单。说不定还是两人联手齐上,这才压制住了那希夷真人。
然而听胡老说起那希夷真人”终身不下紫金山“的誓约,自己那晚分明就见他来了金陵城,还和父亲大打出手,不禁又询问起关于这不下紫金山的誓约。胡老连忙摇头,说道:”这誓约当然是真的,否则皇帝哪会容忍他至今自立下誓约以后,希夷真人确然再没下过紫金山,这一带太元观的信徒都知道那太元观的掌教从不下山,但凡有所求,都得亲自上山拜见。“
谢贻香此刻还不想将父亲和希夷真人那夜交手的事告知众人,只得试探着问道:“倘若那希夷真人当真违约下山,又说明什么?”
胡老脸色微沉,喃喃说道:”这誓约是和朝廷立下的,倘若希夷真人毁约,那便是要和朝廷决裂了。”在旁的宁萃忽然插嘴说道:“小女子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当年那一战,希夷真人是负了极重的内伤,以至经脉大损,这才老老实实地立下誓言,再不涉足江湖。我听人说过,希夷真人若要治好自己伤,只怕要靠一些邪魔外道的秘术才行。”
谢贻香回想起那晚遇见希夷真人的情形,看他与父亲交战,若是经脉受损,相比也是治好了。胡老点了点头,说道:“确有如此传言,但是否真伤了他的经脉,就不得而知了。太元观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广施恩德,收容了不少附近的难民。那希夷真人本不是什么善人,他们这番举动,只怕当中还另有深意……”
谢贻香见他住口不言,问道:“胡老,依你看来有什么深意?”胡老冷笑一声,说道:“还能有什么深意?自然是收买人心。照我看来,这希夷真人到底是个不安分的主,迟早有一天要搞出些动静来。三小姐记得听老奴一言,近日里千万别去紫金山寻访我家公子,更不要去惹那希夷真人。一旦完成了皇帝交待的差事,我家公子必定全身而退,到时候我让他第一个来找你。”
谢贻香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一趟紫金山了。当下她又和胡老寒暄了几句,便和宁萃一起向胡老匆匆道别。刚出得先府大门,却想起自己那匹骏马还在了徐大人府外,便对宁萃说道:“我们去刑捕房讨两匹马,这便赶去太元观。”
却见宁萃露出为难的神情,摇头说道:“我不骑马。”她皱了皱眉,补充道:“马身上的味道太浓,我不习惯。”
谢贻香有些哭笑不得,回想起那夜她踢桌挡雨的举动,还有之前在香酽居擦拭桌椅,想不到宁萃这个出身江湖的女子,居然比深闺小姐还要娇贵。当下她只得苦笑道:“那我去雇辆马车,或者找顶软轿也行。”
宁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留在城里得好,不与你同去了。妹妹此去若是有什么变故,好歹在城内也有个照应。”说着,她望了望偏西的斜阳,“如果明天日出之时还不见妹妹回来,我便前往刑捕房和将军府,通知他们商议对策。”
谢贻香一想倒也有理,倘若当真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得通知庄浩明和自己父亲,于是便和宁萃交待了几句,当即告辞。她从徐府取回自己的坐骑,便匆忙往城东方向奔去。
那紫金山在城外的东郊,只有十多里路程,一路行经文渊路,穿过清溪街,京城东面的东安门便出现在眼前。她正要纵马出城,却见一名巡街公差笔直地站在街道中间,双臂平伸,将她的去路拦住。
那公差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眼,长身玉立。谢贻香不由地心生好感,缓缓停下马来,淡淡地说道:“给我让开。”那公差已恭声说道:“还请三小姐跟我走一趟应天府衙门,解释你今日正午时分,当街羞辱两名巡街公差一事。”
原来却是给中午那两名醉酒的公差讨说法来了,谢贻香顿时一脸不屑,冷笑道:“你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这是刑捕房办案。不管是当时的他们还是此时的你,阻碍于我便是妨碍公务,你们谁担当得起这个罪名?”那公差毫无惧色,反而微笑道:“谢三小姐好大的官威,莫非你们刑捕房的人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么?”
谢贻香脸色一沉,正待发作,却见那公差不慌不忙地在腰后摸索起来,随即缓缓抽出一根漆黑的旱烟竿,又伸手到腰间的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漫不经心地往烟嘴里填装起来。
要知道自从前朝海禁开放,烟草这一物便从南洋流入中原,而今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皆多有吸食者,是以此物倒是极为常见。然而此刻看到这巡街公差摸出旱烟来,谢贻香顿时心念一动,惊喜掺半地说道:“是你?”
23 马蹄声碎枯叶飘
只见那巡街公差点燃旱烟,悠悠说道:“听说谢三小姐这一身的本领当中,最厉害的却并非刀法,而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据说纵然是在黑夜之中,百步之内也可明察秋毫。谁知如今看来,倒不过如此,说什么‘穷千里’的神通,却连在下也认不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又是那言思道乔装而来。谢贻香连忙细看,却丝毫不见这巡街公差身上有一丝“高百川”或者是上午那个虬髯捕快的痕迹,心里对这言思道的易容之术更是惊叹不已。
言思道见谢贻香沉默不语,笑道:“莫非三小姐也恰巧想通了此案的关键,这便要去缉拿那撕脸魔归案了?”谢贻香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他说的乃是“也想通了其中关键”,不禁脱口惊呼道:“难道你已经堪破了此案?”
言思道不置可否地,只是淡淡地说道:“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怎敢现身相见?”
谢贻香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这言思道和自己分别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可能就查清了此案?想到这一点,谢贻香冷笑道:“你不过才自由了几天,莫非就开始怀念天牢的日子了?你若是想来消遣于我,我立刻便可以送你回天牢里去。”
言思道嘿嘿一笑,说道:“三小姐千万不要动怒,那天牢里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个晚上我实在闲得无聊,只好在牢里找消遣,去和那个叫什么下雨还是不下雨的屠夫聊了聊。结果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被我说得来自尽身亡了。”
谢贻香吓了一跳,想起天牢里死去的雨夜人屠施天翔,不禁喝道:“那……那雨夜人屠的自尽是你干的?不对,他既是自尽,与你何干?”
言思道叹了口气,笑道:“我只不过和他探讨一下杀人的方法,然后才发现这人的想象力实在是太差,就像你们这些捕快一样差劲。话说他杀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居然想不出新方法来杀人,只得自首入狱,真是好笑。于是我就告诉了他一种他从来都没想到过的方法,他大喜过望,立刻便照做了。”
谢贻香回想起那夜刑捕房去天牢求证,结果雨夜人屠施天翔的尸体突然诈尸,当场吓死了一名捕快,原来这一切尽是言思道出的好主意。她惊怒之下,又感到阵阵恐惧,回想起庄浩明曾说的那句话:“想不到为了区区一个撕脸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出了一个魔王。”面前这个抽着旱烟,笑容可掬的公差,绝对是自己平生所见之中最为可怕的人。
谢贻香连忙收回心神,沉声问道:“你当真已经查清撕脸魔的身份呢了?”言思道微笑道:“不错,只不过眼下时机未到,天机尚不可泄露。”谢贻香闪烁着目光,缓缓问道:“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和我谈条件了?”
言思道顿时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苦笑道:“为什么三小姐总是要以你之心,来度我之腹?难道你满脑子尽是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谢贻香不理会他的讥嘲,冷笑道:“对付你这种奸诈小人,自当以奸诈之心相防。”
言思道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只恨我欠了你一份人情,又一不小心把替你破案的下雨屠夫弄死了。所以此刻即便是你将我骂得体无完肤,我也只好任劳任怨,不改初衷。”谢贻香见这言思道还在装模作样,心中大骂,嘴里却笑道:“既然你认定欠我一份人情,何不开诚布公,将你的推测告知于我?”
言思道哈哈一笑,说道:“推测?原来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也罢,既然你要去太元观,我这便和你一起,看看我的推测是对还是不对。”他嘴里说着,人已走到谢贻香马前。
谢贻香听他说破自己的行踪,暗生戒心,却忍不住问道:“太元观?莫非撕脸魔便在太元观中?”
她话音刚落,忽觉身后一热,那言思道竟然翻身上马,坐到了她身后。谢贻香触不及防之下,顿时又惊又怒,正要破口大骂,言思道的声音已在她耳边响起,笑道:“三小姐大可放心,我从不占女孩子的便宜,更加不会占你的便宜。眼下办案要紧,我们理当同舟共济,你可别逼我面见皇帝,和他聊聊你谢家一门的忠烈。”
这话一出,谢贻香顿时软了下来,言思道嘿嘿一笑,从她身后伸出双手,拉动缰绳往东安门驰去,转眼便奔出了东安门。眼见一路上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谢贻香满脸通红,低声骂道:“你这般羞辱于我,总有一天,我定要亲手将你送回天牢,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听身后的言思道笑道:“看来三小姐对我还是有成见,总是要把我往坏处想,需知我这么做可是为了你好。”谢贻香气急败坏地说道:“胡说八道!”
言思道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淡淡说道:“今日你当众羞辱了两名公差,虽有一时之快,却是后患无穷。要知道这帮家伙不仅没太多学问,也不怎么讲道义,一定会记恨于你。如今我扮作巡街公差和你乘同一匹马,做出亲密之举,多少可以为你挽回些声誉,免得你在不久之后,难以和他们相处。”
谢贻香冷哼一声,说道:“我何必要与他们相处?”身后的言思道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那紫金山在金陵城的东郊,古称金陵山,战国时期之楚国在此建金陵邑。后因山中常有紫气升腾,在日光下又呈现出金色光辉,于是东晋时改称为紫金山。其三峰相连形如巨龙,山与水浑然一体,雄伟壮丽,气势磅礴。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阴,只见地势上斜,谢贻香和言思道同乘一匹马,已然到了这紫金山脚。
紫金山方圆有十多里,太元观不过是山中的一小块,深藏于半山腰的紫霞湖旁。两人沿着道路绕山而行,但听马蹄声碎,踏起满地落叶飘舞,果然是个悠闲的去处。行到半山之时,马转过山道上的一处急弯,但觉眼前陡然一亮,原本狭窄的山道前,居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然而叫谢贻香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个广场之上,此刻竟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她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当真称得上接踵比肩,挥汗如雨。眼见这些人或坐或躺,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略一估摸,只怕至少也有两三千人之众。
24 拜山太元显名号
谢贻香略一定神,这才回想起太元观一直在收容附近的难民,暗骂自己大惊小怪。只不过方才从那僻静的山道转个弯过来就见到这许多人,一时有些惊愕。眼见这数千难民尽数聚集于此,原来这太元观在不知不觉中,居然挽救了这许多难民的性命,谢贻香隐隐间不禁生出一丝敬仰之情。
当此情形,马已不能再行,谢贻香和言思道只得跳下马来,牵着马从这些难民中穿行而过。那些难民在此聚集得久了,时常有求神问道之人来这太元观,或贫或富,倒也见得多了。此刻见两人走来,也不做理会。
言思道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江南人士,只因无家可归,这才沦落如斯。嘿嘿,这太元观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每日为这些难民供给粥水,又赠符施药,他们当然舍不得离去,要长留在此了。”谢贻香忍不住问道:“当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又不曾有天灾降临,怎么会有这么多难民流落于此?”
言思道冷笑道:“这还不是皇帝做的好事。要知道自古以来,所谓的改朝换代,说到底不过是一批穷人翻身致富,随之而来,自然便有一批富人家破人亡。本朝开国不过十多年,这批乱世中的失败者当然还来不及死得干净,便有了眼前这许多难民。”
谢贻香听得大皱眉头,正色道:“我朝驱除鞑虏,还我汉人河山,行的是堂堂正义之师。什么穷人翻身富人家破人亡,这话要是传到朝廷耳中,足以灭你十族。”
言思道不屑地笑道:“真是好笑了,这世间之事几时有过什么对错之分又何谈什么正义之师?天下凡事都有正反两面,你若夸赞它的好处,它便是好事;你若批判它的坏处,它便是坏事。”
谢贻香怒道:“那么如你所说,我汉人便该屈身于异族之下,挨他们的皮鞭,受他们的凌辱?”
言思道悠悠叹道:“这只怪前朝飞扬跋扈,自以为是,根本不了解汉人的本性。他们若是懂得采用权谋手段,用汉人来管制汉人,避免自己族人与汉人之间的争锋相对,在面子上粉饰过去,那不知有多少汉人会心甘情愿地替他们卖命,谁还有会心思造反?”
说到这里,言思道语调一转,扬声说道:“再说了,当今皇帝为了要稳定民心,维护他那受命于天的说法,这才说什么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把前朝骂得一文不值。前朝是否有那么差劲?只怕未必。想那前朝大汗的射雕英姿,几乎荡平寰宇,杀得四海蛮夷闻风丧胆,只怕后世之人非但不会介意他异族的身份,还会以汉人曾做过他的奴才为傲,替他们也替自己歌功颂德。”
谢贻香听得不住摇头,大不赞同,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只听言思道继续说道:“所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美和丑。时光流逝,物换星移,谁又会纠缠于此刻的对错?后人只会把那些美的东西认作是对的,将丑的判为错。所以项羽是英雄,刘邦是小人;所以孔明是英雄,孟德是小人。这便是所谓的历史。”
谢贻香忍无可忍,脱口骂道:“放屁!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算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是如此,公理自在人心。”
言思道哈哈大笑,伸手指着眼前这些难民问道:“很好,那么依三小姐所见,太元观收容这些难民,是对还是错?”
谢贻香沉吟道:“就此事而言,太元观自然是对的。”她这话说完,却见言思道一脸奇怪的表情,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谢贻香气得火冒三丈,言思道也不和他争辩,伸手一指,说道:“我们到了。”
谢贻香不禁抬头望去,眼前一道大门矗立,牌匾上烫“太元观”三金字,两人谈话间,已不知不觉地穿过了那数千难民,来到太元观门前。
终于来到太元观了,谢贻香微一定神,正要拟定应该如何行事,却见言思道已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大步踏进观门。观门前的两名弱冠道士连忙迎了上来,躬身向两人询问。谢贻香瞅见这两名道士脚步飘逸,踏地无声,显是身负功夫,当下暗自戒备。
言思道却是毫不理会那两个道士,只说了声“刑捕房查案”,便径直往里闯去。谢贻香惊愕之下急忙快步跟上,低声说道:“太元观和朝廷素有隔阂,相互间从不越界。似我们这般闯入,不能用刑捕房的名头。”
言思道脚步不停,嘴里说道:“怎么,三小姐害怕了?此刻箭已在弦上,恐怕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若还想缉拿撕脸魔,就别多话,否则我们今日就要丧命于此。”
谢贻香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是缉拿撕脸魔,一时不禁有些踌躇。言思道又补充说道:“你真以为外面那些粥药是在救济难民?嘿嘿,那可是买命的钱。”说罢,他再不理会谢贻香,大步往观内而去。
山门后便是太元观的大院,院中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正往外冒着青烟。此刻日暮时分,观内已不见一个香客。一众大大小小的道士分散在四处,眼见二人闯入,连忙上前查问,却被言思道一口一句”刑捕房查案”喝退,只得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
谢贻香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眼见夕阳铺洒,将天际染成了血红之色,心中越发觉得惶恐。只见言思道却对周围一切却根本视若无睹,一路快步而行,当即踏入观内的三清大殿,谢贻香暗叫不妙,连忙紧随其后,一同踏入了殿中。
殿**奉的是三清神像,神龛下香烟袅袅,将三清神像笼罩于其中。此刻正有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立于三清像前,一身橘黄的道袍甚是华贵,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珠玉,边角还挑着耀眼的金丝。眼见言思道和谢贻香二人进殿,那老道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两位若是拜山问道,此处便是了。”
言思道骤然停下脚步,斜眼打量着那老道士,说道:“我二人前来拜山不假,却不问道。久闻希夷真人座下有四位得道仙尊,道法通神。我看这位道长如此出尘脱俗,却不知是希夷真人座下的哪位仙尊?”
老道士见来人虽是个巡街公差的打扮,却长得甚是俊俏,话又说得如此动听,纵然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也不禁面露喜色,笑道:“贫道无霞子,乃是仙师座下的首席大弟子。承蒙阁下抬举,贫道资质愚钝,悟道尚浅,不敢妄称‘仙尊’二字。”顿了一顿,他又问道:“道观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处,即便对外开放,也自有其作息。而今天色已晚,两位此刻前来,不知……”
言思道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双眼一翻,扬声打断他的问话,说道:“原来道长便是无霞子,听说你身居太元观首席大弟子之位,已有六十多个年头,奈何你家仙师却始终不肯驾鹤西去,将他那掌教之位传授给你,真是可惜得很。哈哈,幸好道长你资质愚钝,悟道尚浅,这才不能白日飞升,羽化登仙,若是在你家仙师之前而去,岂不是要便宜了你下面那三位师弟?”
这话直说得无霞子那一张脸整个变作猪肝之色,气得张大了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言思道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突然伸手将一物高举,放声嘶喊道:“应天府巡街衙门,会同京城刑捕房、亲军都尉府和谢大将军府,奉旨调查撕脸魔一案,请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现身相见。”
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大跳,再看言思道手中高举之物,更是脸色大变:那分明是谢封轩的九龙玦。
25 外道邪魔竞比高
要知道在这京城之中,除非是皇帝本人亲临,九龙玦便已是最高的象征。
此刻眼见言思道拿出九龙玦来,谢贻香急忙在怀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她顿时明白,定是刚才两人共乘一骑的时候,言思道以在暗中将她的九龙玦偷了过去。然而转念一想,言思道的话语中,居然把巡街衙门和刑捕房、都尉府、大将军府相提并论,一时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
那无霞子虽不知道巡街衙门是个什么东西,但刑捕房、都尉府、大将军府这三个名头却是如雷贯耳,他惊异之下,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宝剑。霎时间,只听衣袂声响,又有两名老道士自门外冲进三清殿中,与那无霞子年纪相仿,都是满头白发,显然也是被言思道那番话震惊,忍不住现身进殿。
眼见这三名老道一前二后,成丁字形站立,将自己和谢贻香围在当中,言思倒也道神色不变,兀自笑道:“怎么,想要动手?要知道都尉府的人早已潜入此处多时,刑捕房的庄浩明也随后便到,再加上在城中统领全局的大将军谢封轩,凭你们几个老道士,能有几分胜算?”
无霞子脸色大微,抬眼望向刚进门来的两名老道中脸色黝黑的一人,沉声道:“无霰师弟,你去外面看看。”原来那黑脸老道便是希夷真人坐下的三弟子,道号无霰子。他平素最是机灵,此刻听到大师兄的吩咐,连忙退出殿去。
谢贻香见事情闹大,急忙附在言思道耳边,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言思道只是笑而不答,另一个名白无须的老道见谢贻香说话,却将她认了出她,冷冷说道:“原来是谢家三小姐。既然三小姐代父前来,贫道怎敢怠慢?久闻‘纷乱别离,竞月贻香’的大名,贫道无绛子,今日便以‘玄牝之剑’,来领教刀王的绝学。”
谢贻香暗叫不妙,这无绛子排行第四,在希夷真人众弟子中武功最高,脾气也是最怪。当年先竞月在紫金山监察皇陵修建,她便曾和这老道士有过争端,结下了梁子。此刻听他向自己邀战,分明竟是信了这言思道的胡言乱语。当此紧要关头,自己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弄清楚,又如何能接受他的挑战?
当下谢贻香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缓缓说道:“休得无礼,你且退下。”谢贻香识得这个声音,心中微微一凛:“希夷真人终于现身了。”
那无绛子哼了一声,忿忿不平地退后两步,希夷真人随之便从门外缓缓踏入殿中,依然是那身雪白的道袍。他的目光在谢贻香身上一扫而过,随即便牢牢地锁住了言思道。
虽然眼前这俊俏公差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特异之处,却仿佛给自己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希夷真人意随心动,神通立刻发动,浸入这三清殿中的每一处角落,然而感应之下,却丝毫感应不出这公差身上的真气。
若是连希夷真人这般修为,都无法感应出对方身上的真气深浅,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身上毫无内力,要么就是这人的修为远高于自己。然而看这公差不过二三十岁年纪,怎么可能高过自己近百年的修为?希夷真人隐隐感到一阵不安,难道这天下间还有自己看不通透之人?
当下希夷真人压住自己心中的异样,强定心神,脱口喝道:“何方妖魔,胆敢侵犯三清神殿?”
言思道转过身来,与门外进来的希夷真人相对而立,脸上已露出少有的严肃之色,语气却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三清早已被妖魔玷污,我特来降妖除魔。”
希夷真人心中一震,沉声喝道:“一派胡言!堂堂道家圣地,此刻除你之外,又何来的妖魔?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说到最后那句“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时,也不觉他声音提高,谢贻香却陡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得冰凉了。惊慌中她连忙退开两步,再看旁边的无霞子和无绛子,那两名老道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默默地退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封锁了三清殿的正门和后门,将出路封得严严实实。
当中的言思道依然不为所动,伸手指了指大殿神龛上的三清雕像,说道:“老君一气化三清,汇成上清、玉清、太清。与之相比,我亦有一气,一化仲尼,一化佛陀,一化老聃。你既拜神,为何不来拜我?”
听到如此狂妄之语,希夷真人怒由心生,大喝道:“无知蠢物,胆敢冒犯上仙,贫道今日便要你血溅当场。”话音一落,谢贻香便觉眼前一黑,腰间乱离无故长鸣,“唰”的一声自行出鞘,窜进她手中。
谢贻香叫苦不迭,心知这乱离是师父刀王的遗物,素有灵性,此刻无故长鸣出鞘,可见眼前的形势已是凶险万分。大殿前后的无霞子和无绛子此刻也是神色凝重,竟双双盘膝坐下,脸上如临大敌一般。要知道似希夷真人这般修为,已可谓惊世骇俗,近乎天人了。他甚至不必出招,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浑身的修为便可化为神通,击破对手的身心。
言思道的身子也是一晃,似乎有些抵挡不住希夷真人那神通的压力,然而他强行站定,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这巡街公差在自己的神威之下,居然还如此强硬?希夷真人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发沉重,忍不住喝问道:“你笑什么?”
希夷真人这一开口,四周压力似乎略微有些缓解,言思道连忙大笑道:“就算是我冒犯三清上仙,却又关你什么事?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我血溅当场?”不等希夷真人答话,他的话语已如连珠火炮,劈头盖脸地向希夷真人说道:“昔日前朝失德,天师道守倡义旗,联合了上清、灵宝、净明三道,合并成为正一道,一边与趋炎附势的全真道抗衡,一边反抗官府,相助义军,那是何等的英雄?而你身为天师道众,上不思为民请命,下不思护教卫道,甚至违背道家清心无为的宗旨,狼心狗肺,奴颜婢膝,一心要讨得那异族的欢心,享受荣华富贵。试问你既做出此等令人唾弃之举,当真可谓是为老不尊,恬不知耻……”
想不到言思道竟敢当面辱骂希夷真人,谢贻香吓得浑身冰冷,这人若不是疯了,那便是一心前来求死。想那希夷真人上百岁的修为,道法可通天地日月,恐怕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制两人于死地,言思道这般激怒于他,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谢贻香惊惶中,言思道话语不停,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但如今我朝平四海,清宇内,天下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你却依然心怀叵测,暗藏祸心,无端搞出些是非来。似你这般无耻之徒,妄自为人,苟活至今已是不易,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师一道,以道教中人自称?”
言思道这番长篇大论虽是骂得毒辣,却是有理有据,甚有逻辑,气得那希夷真人七窍生烟,一身雪白的道袍如同吃饱风的船帆一般鼓胀起来,显然已将功力催到了极点。
谢贻香看得明白,待到希夷真人这一盛怒出手,只怕这三清殿内顷刻之间便会万物俱焚,灰飞烟灭。
26 有舌如剑劫数到
面对希夷真人随时可发的暴怒一击,言思道竟是毫无惧色,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继续骂道:“你献媚异族,抗拒我朝,是为不忠;背离老庄,叛出天师,是为不孝。如今民心思安,你却笼络人心,图谋不轨,这是不仁;排挤众教,独尊太元,这是不义。战败于谢毕二人,是不勇;失势于朝中百官,是不智。皇帝宽宏大量,留你一命,你却私毁誓约,鼠窜入京,是不信;无视我等朝廷钦差,欲下毒手,是不礼。似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勇不智,不信不礼之人,居然能在这皇城东郊、紫金山腰立观传道,简直是朽木为梁,禽兽窃位。他日下到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老聃庄周?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君臣?”
这话一出,谢贻香眼前猛然一黑,手中的乱离已是蓄势待发,她急忙深吸一口气,谁知这一张嘴,却吸了个空。仿佛这三清殿中的空气被尽数抽空了去,汇聚到了希夷真人的身边,在他四周流转起来。
希夷真人那本就红润脸,此刻已变作血红色,显是怒到至极,却依然站立着不动,没有将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迸发出来。
倒不是希夷真人不想出手,言思道句句恶言直击他内心深处,早已远远超出他的忍耐范围,然而眼前这公差却始终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的:那是一种神秘而又恐惧的感觉,仿佛便是那道家典籍中常说的“劫数”。
之前在他神通的窥探下,丝毫不曾感觉到这公差身上有任何内息,可以说是根本不堪一击,此时更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周身上下全是破绽。但是试问这么样的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而且他身处自己强劲的真气之下,还能毫无惧色地侃侃而谈,其中必定有异。
希夷真人之所以能历经两朝,长命百岁,正是由于他行事谨慎,绝不弄险,此刻敌情不明,他绝不能贸然出手。更何况这公差身旁的谢贻香自己那晚打过照面,知道她确然是谢封轩之女,倘若自己这一出手,那边等同于和朝廷彻底翻脸。他三思之下,一时竟举棋不定,只得蓄势待发。
言思道见希夷真人仍然没有出手,心知机不可失,趁胜追击道:“你若还有一丝良心,一丝人性,便该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不然你为何会一言不发,这便算是默认了,是也不是?亏你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要我这个晚辈的来教训于你,你倒是羞也不羞?”
这话极是毒辣,想那希夷真人数十年来身份显赫,周围全是吹捧之声,几时受过这般露骨的辱骂?只听他浑身骨骼作响,仿佛要散落开来,身上的内力已汇聚到了极限,若再不发泄出来,任凭他修为再高,遇到这等巨大的劲力无处可散,必然要反噬他自身。
然而言思道岂容他缓过气来?扬声发出最后一击,大喝道:“当此太平盛世,汉人翻身做主,你却怨恨自己的地位不及前朝,再加上对谢封轩、毕无宗的愤恨,所以想要谋反,是也不是?你四处收购粮食,把江南一带的难民尽数聚集在此,便是要伺机而动,直捣京城,从而窃取皇位,是也不是?”
希夷真人心中猛然剧震,内息立岔,只觉喉间涌动,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方才他一直被这公差以言语相激,蓄势待发的一击已经积攒到了极限,却陡然听到自己暗中筹谋多年的计划被对方当场喝破。他盛怒惊恐之下,纵然自己的一身功夫已臻化境,却也无法疏导这股巨大的内息,终于被自己的劲力反噬,受了极重的内伤。
这就好比是拉满弦的强弓,到了不得不发之际,却又没有松弦,最终只能绷断弓弦。希夷真人这一吐血,谢贻香身边的压迫感立即消散,仿佛雨过天晴,拨云见日一般。眼见希夷真人就地而坐,盘膝调理起来,谢贻香悟性极高,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那言思道先是以狂言挑衅,惹得希夷真人怒由心生,继而化为杀意。要知道希夷真人那道家的功夫最讲究随心所在,杀心一动,功力便随之聚集了起来。然而言思道却深知道家那“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的宗旨,竟以自己的性命为注,赌希夷真人不敢率先出手,继续恶言相向,让希夷真人在盛怒之下,把功力运至极限。等到希夷真人浑身的功力运至极限的那一瞬间,言思道突然喝破了他内心的秘密,让他心绪大乱,无暇疏导身上凝聚的真气,这才最终被自己所伤。
谢贻香虽是少不更事,却极具聪慧。言思道和希夷真人这番对持,双方虽未出得一招,但却是心智间的最高较量,那希夷真人倒也罢了,言思道这边若是稍有失算,便是身死当场的后果,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她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这言思道当真算得上是谈笑之间,便将这惊世骇俗的希夷真人一举击溃,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绝对无法相信世间会发生这样的事,会存在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谢贻香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脱口说道:“你……他……你是说他太元观想要谋反?”她听得清清楚楚,刚才言思道所说的,的确是太元观要谋反。“若是太元观要谋反,那么……”一时之间,谢贻香竟不敢往下细想。
此刻大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两名老道,这才回过了神来,手足无措地望向他们的师父。言思道见希夷真人吐血之后,随即便盘膝而坐,运功调息起来,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谢贻香这才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水。
当下言思道缓缓退开几步,指着希夷真人缓缓说道:“你虽有谋反的念头,但当年一战败于谢封轩和毕无宗二人之手,以至经脉受损,功力大消。此番你重出江湖,怕自己斗不过他们二人,于是便用上了借阳之术,是也不是?”
希夷真人闭目不答,头顶上隐隐冒出一股白气,看样子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息着伤势。言思道又瞥了谢贻香一眼,向是在对她解释一般,继续对希夷真人说道:“这所谓的借阳之术,本是西域欢喜道的邪门功夫,不知你从何偷学而来,居然用在那些太元观的信徒身上,让他们为你养出内丹,助你功力大进,是也不是?如此异想天开,伤心病狂的事,亏你做得出来。”
说着,言思道伸手遥指希夷真人,转头迎上谢贻香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便是撕脸魔。”
27 刨解案情怒火烧
言思道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谢贻香呆立当场,甚至比刚才她听到太元观要谋反的消息还要来得震惊。
这一路上从进到太元观中开始,一直都是言思道自己在唱独角戏,用言语引导着整个局势的发展,倒叫她把撕脸魔一案抛至于脑后了。此刻想来,言思道随他来此的目的,不正是为了缉拿撕脸魔?
莫非眼前这仙风道骨的希夷真人,便是那凶残之极的撕脸魔?谢贻香缓缓摇头,这希夷真人虽不是什么善类,却也好歹是一派之主,怎么会是那穷凶极恶的撕脸魔?
只见希夷真人依然眼观鼻、鼻观心,头顶那道白气却是越来越浓,弥漫成一团雾气,显是到了疗伤的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的分心,自然也无法开口说话。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也看出当前的形势,急忙踏上几步,双双护在希夷真人身前,怕言思道和谢贻香借机行凶。
言思道对那两人不屑一顾,对谢贻香说道:“容我向三小姐解释,这所谓的‘借阳之术’,本是源自于西域的欢喜一道,所以中原鲜有传闻。此术的要旨便是将自己修炼的一缕真气,注入到他人丹田中以作诱饵之用。原本普通人在毫不知情之下,平日里就算吸收了天地之灵气,也随着一口浊气排出,除非是练武之人,才能将这天地之灵气积攒到丹田,化为自己的内力。这借阳之术便巧妙在将自己的真气注入普通人丹田中后,就成了一股吸力,其人一旦吸收了天地间的灵气,便会与这缕注入丹田的真气相互纠缠,融为一体,停留在那人体内,继而凝结成有质之物。这便是所谓的内丹了。”
说着,他人已缓缓退到谢贻香身边,继续解释道:“由于这养成的内丹是以施术者的那缕真气为源头,因此施术者只需以自身真气诱导那人丹田,便可和身上的内丹产生共鸣,使其脱离那人的丹田,从口中吐出,这便是撕脸魔伸手入别人嘴里的动机所在。”
谢贻香虽是第一次听说这借阳之术,但听他说得句句在理,由不得自己不信,不禁颤声问道:“借阳之术……你是说撕脸魔杀人的目的,便是为了那什么内丹?”
言思道点了点头,沉声道:“用此方法炼成的内丹,虽是养成于他人体内,却是以施术者自己的真气为根源,服食之后绝无排斥,功力立增。虽然此法虽然对施术者百无一害,但那内丹却是极难炼成,不但对受术者先天体质的要求极高,还与受术者后天的际遇有关,因此很少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施展此法。”
“然而这老道士功力极深,门下又有成千上万的信徒,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只需在画符治病时,暗中对那些信徒注入一缕真气,施下此术,待到数年甚至十多年后,再进行筛选,找出有望养成内丹的受术者,继而从他们体内取走内丹。”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脸上居然露出一片悲愤之色,沉声说道:“由于那内丹难以炼成,大多数时候只能空手而归,所以这老道士恼羞成怒之下,探入口中取内丹的那只手便顺势发力,将受术者的脸震裂,成了名动一时的撕脸魔。”
这就是撕脸魔一案的始末谢贻香回想起徐大人说过,缅榕曾服食过希夷真人的符水,只怕就是在那时候,她便被施下了这等邪术,所以才导致了近日的杀身之祸。这想法一出,谢贻香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相信了言思道的说法。
只听言思道又说道:“三小姐可还记得,那些死者的致命伤是被封住华盖、巨阙、气海三大要穴,阻碍了气血流动,导致其缓缓死亡,那便是这希夷真人为了在此期间内取出死者身上的内丹。至于他那诡异的封穴手法,恐怕那也是西域欢喜道的功夫,所以未曾在中原武林中显露过。此外你曾说过,撕脸魔的内劲是先柔后刚,却不正是道家那‘聚如清风,放如奔雷’的要诀?何况放眼当今天下,若非是眼前这百年老妖亲自出手,那撕脸魔又怎会来去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
听到言思道这一大番理据,谢贻香心中逐渐开朗,仿佛疑云尽消。回想起宁萃说过,当年在父亲和毕无宗的联手之下,这老道身受重伤,甚至损害到了经脉,如今却恢复了功力,甚至比以前还要精进,原来是用了这般恶毒的借阳之术。
然而她心中还是有些疑问,不禁问道:“那……莫非他选中的这三十七人,也就是被他杀死的三十七人中,一颗内丹都没找到?”按言思道所说,希夷真人是没找到内丹,这才将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的,那要是被他找到了又如何?
言思道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谢三小姐,亏你也是习武之人。若是你丹田中的真气被人抽空,一丝不剩,那你会怎么样?”
谢贻香微微一怔,说道:“丹田中的真气……那怎么可能,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丹田中或多或少也会积存一些真气,怎么可能是空的……”她心念一动,随即补充道:“若是丹田中的真气真被抽空,只怕那个人也要形神俱灭了。”
言思道点了点头,叹道:“形神俱灭,不错。那受术者体内炼成的内丹,便是他丹田内所有真气凝聚成的有质之物,一旦被撕脸魔取走,立刻便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是想知道他窃取了多少颗内丹,恐怕只能去查一查最近有多少个太元观的信徒无端失踪。”
谢贻香缓缓摇了摇头,原来死者都是太元观的信徒,而被这希夷真人以“取内丹”为名所杀害。看来宁萃偷偷抄写出的那份名单,只是提醒了自己死者乃是太元观的信徒,倒不是皇帝派人所杀害了。
相通了这一连串的事,谢贻香不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再无疑问。想不到世间居然会有如此诡异可怕之事,她此刻的脸色已是说不出的难看,怒火焚烧中缓缓踏上两步,对席地而坐的希夷真人说道:“既然真相大白,劳烦道长跟我回刑捕房。”
她话一出口,心中却忽然莫名地一跳,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回想起城西那秃顶老者的话,似乎就在自己耳边回荡起来,反复念道:“捕兽于渊,求鱼于天。功负力捐,无罪不冤。”
然而此刻的谢贻香也顾不得许多,眼见希夷真人依然闭目不答,他身旁的大弟子无霞子已沉着一张脸,大声喝道:“你这巡街公差,当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即便如你所言,也是无凭无据,就算是皇帝老儿亲自前来,也休想将我师父带走问罪。”
谢贻香听到这话,忍不住冷笑起来,淡淡地道:“自古以来,我刑捕房但凡缉凶归案,几时要过什么凭据那撕脸魔先后犯案三十七次,你师父若是能证明自己每次都不在现场,那倒还有得查。倘若这三十七次案发时,他有一次交待不清自己的去向,那便等着升堂定罪,开刀问斩。”
无霞子还没答话,一旁的无绛子猛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刑捕房,老子先一剑宰了你。”
28 纷别出鞘慑群豪
这无绛子虽身在道门,言谈举止却是粗俗无比。他话音一落,腰间宝剑已离鞘而出,手腕抖动间只觉寒光一闪,剑已刺出,却是朝言思身上道刺来。
原来无绛子虽然脾气暴烈,却也不笨。那谢贻香好歹是大将军之女,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莫要伤害得好。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公差却是弱不禁风,又将自己师父弄成重伤,他早就萌生出了杀意。
此刻他这一剑出手极快,剑光如水一般流转,顿时便将言思道浑身上下都笼罩于其中,只待内力一吐,便要将言思道绞为碎片。然而言思道也是反应极快,他见无绛子出剑之前若有若无瞥了自己一眼,便心知不妙,立刻惊呼道:“三小姐救命!”话音刚落,无绛子的剑已刺到眼前。
这一路行来,谢贻香不知不觉中,已将言思道当作同伴,当此时刻哪还记得他是朝廷重犯的身份?眼见无绛子的剑招毒辣,她毫不思索挥出手中的乱离,接连使出“乱红飞过”、“乱云飞渡”、“乱琼碎玉”三招,两守一攻,将无绛子这一剑化解开来。
无绛子见这谢贻香不过是个小女孩,却能出刀化解掉自己的攻势,还能回击出一招,惊异之下不禁勃然大怒,一时间哪还顾得上什么大将军之女,当即扬声喝道:“好,就让贫道看看刀王的传人能有几斤几两。”
他嘴里怒吼,手中宝剑成圆,化为太极之势。继而生两仪、变四象、成八卦、转六十四卦,顷刻间便将谢贻香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封得密不透风,竟是将一套以慢打快的“玄牝之剑”,疾风骤雨般地施展开来。谢贻香心知遇上劲敌,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得将自己那套‘乱刀’尽数使出,以快打快,见招拆招,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无绛子手中的宝剑。
两人身影极快,弹指间便拆了上百招,场外众人只能隐约看出有一道绯红色和一道青灰色纵横飞扬,在殿中相互交织出一个大圆来。但听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缕,越响越快,到最后居然区分不出声音之间的间隔,化作一阵“叮……”的长鸣,震得众人耳膜刺痛。
那无霞子本是守护在希夷真人身旁,此刻眼见谢贻香被无绛子绊住,当拔剑在手。他为人甚是阴险,脚下一滑,竟是向场外的言思道游走过去。
言思道早就将每个人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自然有防备,立刻跳开几步,躲到了激战中的谢贻香和无绛子后面。无霞子急忙提剑绕过场中两人,却见言思道脚步不停,也跟着他绕起圈来,始终让激战中的谢贻香和无绛子两人隔开自己和无霞子。
无霞子绕了几圈,心感烦躁,恶念顿生。他猛然挺剑刺出,向场中的谢贻香刺去。
莫说谢贻香此刻正苦苦招架无绛子的攻势,心无旁骛,就算她早有准备,也缓不出手来应付无霞子这记偷袭。无霞子眼见自己就要得手,心中暗喜,却突然觉得手中一空,他原本握在手中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剑竟然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以无霞子的武功,居然莫名其妙地弄丢了自己手里的宝剑。他大惊之下,急忙使出一招“御风而行”,向后飘出数丈,背心重重地撞上了三清神龛。却见被自己撞落的漫天灰尘中,一个白衣青年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三清殿中。
之所以说毫无征兆,是因为至始至终,无霞子根本没有发现这白衣青年的到来;而理所当然,却是因为这白衣青年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将自己的气息溶入了整个大殿之中,仿佛自恒古时便站立在了那里。
那白衣青年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两道剑眉入鬓,一双凤眼生威。此刻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正捏着一柄宝剑的剑尖,如同拈着一支花枝般轻柔——无霞子立刻认出,那正是从自己手中消失的宝剑。
无霞子自出道以来,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从没有人能将他的剑这般无声无息地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望见那白衣青年腰间的黑鞘长刀,脑海中念头飞转,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缓缓问道:“来的可是‘江南一刀’先竞月?”
那白衣青年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一抬手,便把无霞子的宝剑丢回到他脚下。
无霞子只觉浑身一片冰凉,来的果然便是那名动天下的先竞月。方才对方这手夺剑的功夫虽有偷袭的嫌疑,但他将宝剑丢还这一举动,却又显露出大将风范,甚至还狂妄得紧,无礼之极。
虽然受到这般羞辱,无霞子却知道先竞月的名头,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缓缓弯下腰来,拾起自己的宝剑,伸手一抖,摆出他平生绝学“海雨天风剑”的起手式来,沉声说道:“贫道……”
他刚说得这两个字,先竞月见他剑已在手,招已成形,便踏上一步,拔出腰间的长刀向他当头劈下。
他这一刀并不快,甚至没有刀光,没到刀风,没有刀意,更没有刀气。那把刀的刀身也是漆黑色的,不知是乌钢还是玄铁铸成,细看之下,刀刃上还隐约有几个小缺口,正是先竞月那把赖以成名的“纷别”。
他这一招并不复杂,甚至没有变化,没有花俏,没有后招,更没有玄机。这一招只是普通到极点的一招“独劈华山”。但凡是用刀之人,所学的第一招刀法,便是这“独辟华山”了。
面对先竞月这一刀,无霞子在顷刻间便已想出一十三种破解的方法,然而眼看对方如此嚣张,自己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在气势上先输一截。当下他也是一剑刺出,以硬碰硬,正是他“海雨天风剑”中最凶狠的一记杀招“飘风骤雨”。
他这一招“飘风骤雨”后发先至,先竞月的纷别还高举在半空,无霞子手中寒光迸发,宝剑已率先到了先竞月咽喉之处。却见先竞月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也不见他有什么奇特的手法,拇指和食指便捏住了无霞子的剑尖,毫不费力地将剑夺了过来,随手扔在了一旁,和之前夺剑的手法一模一样。
无霞子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变故做出丝毫反应,先竞月的纷别已当空劈落,随之收刀回鞘,再不多看他一眼。
无霞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左手捏着剑诀,伸出的右手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一道红线缓缓从他胸前的道袍上浸渍出来,但听几声破裂的声响,他那身华贵的道袍上珠玉四下飞散,继而鲜血涨破胸前的那道红线,径直狂喷出来。
眼见无霞子一招之下便已败亡,一脸茫然地倒了下去,旁边的言思道高声喝彩道:“好一把纷别,好一个先竞月。”
29 孤注一掷见戈矛
先竞月一招击毙无霞子,听得言思道的称赞,当下转头望向他,开口说道:“你也不差。”
他口中的“不差”,自然不是指言思道的武功,而是说他刚才和希夷真人的那场心智较量。原来先竞月早已奉命在这太元观众潜伏了多日,朝廷一直以太元观为心腹大患,其救济的数千难民,也是京城的一大隐患,所以才让都尉府暗中监视。而皇帝的密旨只是要他密切监视太元观的行动,切不可打草惊蛇,所以先竞月一直没有现身相见。方才眼见谢贻香遇险,迫不得已之下,先竞月这才只好现身相救。
言思道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能得到先竞月的开口一赞,此生倒也不枉矣。单凭这句话,当佐一斗烟。”他果然摸出腰间的旱烟,点燃了大口猛吸起来。先竞月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激战中的谢贻香。
谢贻香虽是全神贯注,无绛子却尚有闲暇,分心留意着四周动静。眼见突然冒出个“江南一刀”来,仅一招便杀了自己的大师兄,他惊恐之下,慌忙横剑挡开谢贻香的乱离,跳出战圈来,双眼狠狠盯着先竞月。
谢贻香压力一消,这才看到先竞月。她顿时满脸惊喜,脱口说道:“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这才想起胡老早就告诉过自己,先竞月是来了太元观,自己这才前来紫金山找人。只不过中途遇到了言思道,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行程。
两人相逢之际,正待细说,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充盈着整个三清殿,和言思道刚才的话一模一样:“好一把纷别,好一个先竞月。”话音落处,希夷真人已缓缓站起身来。
无绛子见师父无恙,提步躲到希夷真人身后,惊道:“师父,大师兄他……”
希夷真人略一伸手,阻止了无绛子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先竞月,沉声说道:“都尉府第一高手先统办既然现身于此,看来皇帝是真要对我动手了。”
要知道之前言思道满足说的什么巡捕房、都尉府和大将军府,毕竟是一面之词,希夷真人即使相信了九分,也不敢确认。但都尉府作为皇帝的私人机构,代表的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此刻作为都尉府统办的先竞月这一现身,那便是再无虚假了。
就在这时,一名白发黑面的老道冲进殿来,大声叫道:“师父,那刑捕房的庄浩明果真带人来了,连他在内共有十一人,此刻就在观外。”谢贻香立刻认出来的是刚才出门查探的无霰子,希夷真人座下的三弟子。
听他说就连庄浩明也来了,谢贻香虽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惊喜。方才听言思道说庄浩明随后就到,还以为是他信口开河,哪知果真如此。那无霰子这才看到地上无霞子的尸体和一旁的先竞月,脸色一变,立刻拔剑在手。
眼见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言思道当即哈哈大笑道:“此番行动,我应天府巡街衙门与将军府率先打头阵,都尉府从旁接应,刑捕房在后增援。如此四路人马俱到,希夷老道,你是想束手就擒,还是要大打一场?”
希夷真人依次扫视着言思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三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先竞月腰间的那把纷别上面,沉声说道:“很好,贫道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与刀王一战。如今眼见刀王有如此传人,深感欣慰。”
先竞月只是淡淡地问道:“要打么?”
希夷真人脸色阴晴不定,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无霰子和无绛子说道:“事已至此,我们虽然还未策划得周全,倒也不能坐以待毙了。皇帝既然要先向我们下手,不得已,我们只好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他顿了一顿,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们这便速去准备,将那些难民号召起来,今夜我们就要攻取京城,擒获皇帝。”
希夷真人这番话虽然说得平和之极,在谢贻香耳中却如惊雷绽现,直听得背心里冷汗直流。原来从庄浩明到谢封轩,从宁萃到言思道,这一干人居然所言非虚,那太元观当真是要做谋反之举,而且就在今夜,就在此时此刻。
就连先竞月的脸色也不禁微微一暗,沉声说道:“你们先走。”
谢贻香还没弄明白,言思道已拉起她向殿外走去,口中大笑道:“高手过招,我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惹你师兄分心。他日有缘相见,自当把酒言欢。”他后面半句话却是对先竞月说的。谢贻香茫然之下就被拖出了三清大殿,言思道脚步不停,径直拉着他往观外走去。快到观门之时,谢贻香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挣脱开言思道的手,说道:“你做什么我要留下来帮师兄。”
言思道白了她一眼,冷冷说道:“我说三小姐,现在这太元观可是要造反了。你以为你师兄为什么要叫我们先走你还不赶紧回去,通知朝廷防范?”谢贻香顿时醒悟,嘴上却说道:“可是师兄他……”
言思道突然一笑,说道:“你留在这里倒也可以,只不过你是想要我这个天牢里的钦犯前去通风报信么?”谢贻香顿时醒悟,虽然不放心先竞月,也只得往外走去。她边走边瞪了言思道一眼,怒道:“你先别得意,我迟早会和你算账。”
不知不觉中,紫金山上此刻已是夜色笼罩,在月光映透之下,四处弥漫起阵阵青烟。朦胧中谢贻香和言思道一路小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太元观的大门,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喝道:“切莫放走这两人,给我擒下了。”
谢贻香百忙之中回头一看,却是无霰子和无绛子双双追了出来。伴随这声呼唤,太元观内顿时涌出十多名道士,个个手提长剑,直扑二人而来。言思道吓了一跳,低声喝道:“快走。”说着迈开双腿,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谢贻香连忙跟着他跑了出来,却见门外人山人海,将去路围得水泄不通,这才想起外面还有几千难民聚集于此。那一干难民想是听见观中的异动,以为要发粮赠衣,此刻正一涌而上,将太元观的大门堵了起来,纷纷伸手手来乞讨。
谢贻香叫苦不迭,眼看身后观内的一干道士就要追出来,却是无计可施。却听身旁的言思道猛然大喝道:“公差巡街,全都给我滚开了!”
听到他这一喝,当先的数十个难民同时吓了一大跳。试问天下间的穷苦百姓,又有哪个没吃过巡街公差的苦头?眼见言思道这一身公差打扮,行头甚是威风,门前的一干难民们下意识地躲避,竟不自觉地往两旁退开,从中分出了一条道来。
言思道大喜过望,拉起谢贻香就往人群深处跑去,后面追出来的无霰子和无绛子那一群道士却被堵在了人堆外。眼看就要将两人追丢,那无霰子甚是机敏,灵机一动,提气喊道:“各位叔伯父老,这两人是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朝廷要没收太元观的钱粮,让大家活生生饿死,快将他们拦住了!”
无霰子这声呼喊运上了道家精湛的内力,顿时声震于四野,引得那数千难民同时沸腾起来。这些难民被收留于此,自然对太元观言听计从,如今听说这两人是朝廷派来断自己生路的,顿时勃然大怒。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思索,立刻便有人大声吆喝道:“先打死那个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