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开战时分
岳阳湖的北岸,君山之上。那号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两京十三使司武林盟主闻天听,此刻正临风站立,遥望着那一潭碧绿的洞庭湖。
他身后依次站立着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听涛阁主人葬花夫人、金陵飞花派的掌门人顾君明顾师傅等一行二十来人。与这些个人相比,以湖广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大庸之剑”张难非为首的一干湖广武林群豪,声势却要浩大得多了。且不论那合刀门陆掌门的门下弟子、天井山韩上人的一众高徒,又或是“净湖侯府”陆小侯爷府内的门客、“一剑飞花,香满人间”凌云公子的保镖护院,单是为首的“大庸之剑”张难非的武陵剑派,今日便来了八十多名一流的好手,整个武陵剑派上下,可谓是倾囊而出了。
众人此刻身在之处,虽名为“君山”,又或称为“湘山”和“洞庭山”,也便是传闻中娥皇女英哭竹之地,却根本和“山”扯不上太大的关联。当中最高的一处,离那洞庭湖的水面也不过只有十来丈高,充其量只能算是这洞庭湖北岸的一大片高地罢了。眼下这帮武林好手齐聚于此,粗略估计,竟有两百来号人,若是按实力而论,恐怕抵得上一支五千人的精兵。众人此番前来,便是为了配合承天府调来的那两万大军,合力攻破江望才的大本营所在——洞庭湖龙跃岛。
然而这君山之上的两百多名武林好手,从今日凌晨时分起,便已等候于此。当中有大半数人怕稍后的激战中无暇分心,就连早饭也不曾享用便匆忙赶来此地,谁知却饿着肚子一直等到现在。眼见东方天际那轮旭日渐高,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出发的指令,所有人都不禁有些躁动,渐渐地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那闻天听今天四十有六,已是年近半百之人,自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然而此番军饷被劫,包括自己在内的六十一位担保人连同一门老小家眷,还有一十七家镖局的两千条多性命,已然尽数押在了这一场战斗上。闻天听身为武林盟主,纵然早已百炼成精,一时间心中也不禁有些慌乱。
正如言思道所言,若能攻破那龙跃岛,便可顺理成章地将军饷被劫的罪名推到江望才头上,继而从龙跃岛上取出财物,当做是被劫的军饷归还朝廷,也就算是由自己出面,亲自找回失饷,功过相抵了。但若不能攻下龙跃岛,谢擎辉无故调动承天府驻军的罪名虽是与自己无关,但是查清军饷被劫案的二十天期限一到,自己和另外的六十名担保人乃至一十七家镖局便是灭门之灾。
想到这里,闻天听连忙长长滴吸了口气,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却听身旁脚步声轻响,那听涛阁的葬花夫人碎步踏上,在闻天听耳边低声问道:“盟主,如今天色已然大亮,小谢将军却依旧沉睡不醒。可要贱妾出面,想个法子叫醒他?”
闻天听眉头微皱,不禁举目望去。但见这君山边上靠近湖水的岸边,谢封轩的二公子、也便是此番大战的统帅谢擎辉,此刻正平平地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双手抱头当枕,兀自睡得正酣;而他身边则是一柄插得笔直的三尖两刃刀,将下端铁杆深没泥土之中,顶部的刀刃在晨光之中,微微闪耀着光华。
闻天听仍不住暗叹一声,还没来得及回答葬花夫人,那玄妙观的铁真人性急如火,当即已大声说道:“洞庭湖大战在即,谢擎辉这小子却当着我们的面睡大觉,老道早已恼火得紧,不得已才苦忍多时至今。眼下只要盟主点个头,老道这便将他揪起来!”
闻天听心这小谢将军虽是此战的统帅,但这些江湖中人毕竟还是会以自己马首是瞻,自己千万不可率先乱了方寸。当下他只得沉住气,笑着说道:“诸位切莫误会,小谢将军昨晚与那位萧先生连夜会面,就今日的洞庭湖战事商讨了一整个晚上,以致侧夜未眠。眼下战事既然还未开始,他身为全军的统帅,自然不敢有丝毫大意,所以才要趁此工夫养精蓄锐,届时才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此战。”
要知道在场的这些个武林好手,大半都是江湖中的老狐狸,深知闻天听的这番话只是在安慰大家,然而听得盟主亲自开口,众人心里还是稍微平和了一些。就在这时,但见东西方向一骑骏马飞奔过来,马上之人蓝衣短衫,看这装束正是李惟遥的江海帮门下的弟子。
只见这名江海帮弟子纵马直冲到闻天听等人面前,这才翻身下马。眼见大军的统帅谢擎辉正在熟睡,他只得向闻天听恭声说道:“盟主容禀,由于今日的战事太过突然,所以我江海帮座下所统领的八十六个帮派之中,仓促间只有湖广附近的六个小帮派及时赶来助战,此刻已由我帮李惟遥李帮主所带领,集结在洞庭湖西畔被毁去的岳阳楼一带。但是……但是那洞庭湖里,却连一艘船只也没有,我等……”
闻天听生怕这名江海帮弟子再说下去会扰乱军心,当即喝道:“行了,我都已知晓。”他不禁转眼向谢擎辉望去,见他依然酣然入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叫醒他,心中暗想道:“好个江望才,居然使出这招坚壁清野,从而将整个洞庭湖上的船只尽数撤离开去。如此一来,李惟遥和童夜哭两人再如何善于水战,没了船只,便等同飞鸟于没了翅膀,游鱼没了鳍摆,怎能与洞庭湖门下对抗?”
他正忧虑之间,但见随着日光流转,插在谢擎辉身旁地上的那柄三尖两刃刀,已随着晨曦的挪动,将那道长长的阴影径直投射到熟睡中谢擎辉的眉宇之间。便在此刻,谢擎辉陡然睁开双眼,大喝道:“辰时已到,诸军听命!”
他这一声大喝顿时四下传扬开去,几乎响彻了整个君山。众人见谢擎辉终于醒来,心中都是莫名地一定,同时站直了身子。闻天听连忙踏上两步,要将洞庭湖上并无船只一事告知于他,却见谢擎辉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那柄三尖两刃刀,立时便有二十多名传令的将领快步上前,将他围在了当中。耳听那些个将领口中不停,一个接一个向谢擎辉禀告起来,似乎是说各方面的军备情况,闻天听一时之间竟然插足不进去。
但见圈子里的谢擎辉只是皱眉倾听,待到一名传令官说完,便简短地吩咐下一句话,那传令官立刻便小跑开去,将谢擎辉的吩咐传递给一名等候在旁的传令军士,继而又从这名军士口中听到和战局相关的最新消息,再次小跑回谢擎辉身边禀告。如此周而复始,这二十多名传令官在谢擎辉身边去而复返、来往不绝,居然形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过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只听这君山四面响起一阵鸣炮之声,随着炮声响起,远处洞庭湖的东面和南面,相继升腾起两道淡绿色的烟火,在赤红色的朝阳中格外明朗,想来自然是大军传递信号的法子。
那些个武林高手虽然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却几时参与过这等正规的两军交战?眼见身为主帅的谢擎辉,身边竟是这般光景,一时间不禁愕然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一旁踱步走来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嘴里叼着一支黄金烟杆,向闻天听一行人抱拳笑道:“闻盟主切勿见怪,小谢将军曾有言在先,只要今日的战事一起,他便要全神贯注地致力于整个战局的安排布置,无暇与诸位商讨其它事宜。”
众人自然认得这个中年胖子,却是那“松萃楼”的唐永祥唐老板。他说完这话,便吸了一口旱烟,又说道:“实不相瞒,昨夜小谢将军与萧先生秉烛夜谈、商讨今日战事之际,便是由小弟在旁伺候,将一切听得甚是清楚。所以小谢将军便吩咐下来,要小弟在今日的交战期间,代替小谢将军与闻盟主等人交涉。眼下诸位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询问小弟便是。”
闻天听心中有气,仍然抱拳说道:“如此便有劳唐兄了。”要知道昨夜在那松萃楼里,这唐老板对他还是敬畏有加,连旱烟都不敢当着自己的面吸,只得强行憋住。谁知眼下居然狗仗人势,拿着谢擎辉的令箭趾高气扬地在众人面前装模作样起来了。
那唐老板名义上虽是隶属黄山派的武林人士,实则却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如何猜不到闻天听心中的思量?不禁暗自好笑,终于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旁边的铁真人也听见了江海帮弟子的禀告,忍不住抢先问道:“眼下这洞庭湖上没了船只,要我们怎么去打龙跃岛?难不成要老道插上翅膀飞过去?”
那唐老板顿时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来,微笑道:“真人勿怪,此事却是军机要事了,小弟可不敢泄漏。”说着,他嘴里那根旱烟的火星被他吸得一片通红,继而兀自在烟锅里燃烧开来,跳起一道尺许高的火焰,把那铁真人吓了一跳。
唐老板在闻天听等人面前显露了一手“春秋正气”的功夫,这才哈哈大笑道:“萧先生神机妙算,早已有了对策。嘿嘿,时辰一到,诸事自有分晓,不劳诸位挂怀。”
29 坐而论战
岳阳府衙的公堂之上,眼见言思道如此近距离的第一记投壶,居然没能将木筷投入壶里,江望才和方东凤脸上都相继露出鄙夷之色。
耳听言思道大言不惭,说眼下便是谢擎辉大军的进军之时,江望才终究有些好奇心起,随即笑问道:“江某虽不曾参与今日的龙跃岛之事,却也多少知晓一二。眼下那坐镇龙跃岛的‘虎啸风生’郑千金,听闻朝廷大军自东面的承天府而来,一早便已将这洞庭湖上大大小小的所有船只尽数撤去,开进了洞庭湖西面的漉湖之中,就连民家的渔船也不曾放过。不知那位小谢将军领兵到了洞庭湖畔,该当如何前往那龙跃岛?”
要知道此刻公堂之上的左、中、右三个席位上,只坐着江望才、方东凤和言思道三人,还有便是那江望才的贴身护卫云老,一直低首无语,站立在旁。言思道眼见自己的第一记投掷并未入壶,失望之余,不禁叹了口气,昨夜彻夜未眠的困倦终于涌了上来。然而听到江望才终于出口询问,似乎对龙跃岛今日的战事有了些许兴致,心道:“此人毕竟在洞庭湖上经营了这许多年,如今大战将至,龙跃岛的存亡只在旦夕之间,所谓人非草木,他毕竟也超然不了。”
当下言思道强打精神,嘿嘿笑道:“江兄所言极是,那郑千金的这一手‘坚壁清野’,虽是落了下乘,却也甚是管用。须知当今朝廷自义军起事以来,本就不善水战,再加上承天府的驻军仓促赶来,正是所谓的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如今洞庭湖上又没了船只,嘿嘿,说句实话,谢擎辉的大军根本就不具备进攻龙跃岛的实力。”
说到这里,言思道的语调陡然一转,扬声问道:“然而江兄可曾想过,倘若今日进攻龙跃岛的主力,其实并非是那承天府的两万大军,又当如何?
江望才被他问得一愣,随即脱口笑道:“不是承天府的两万驻军?莫非依先生的意思,今日进攻龙跃岛的,难不成是那些被你集结起来的武林人士?哈哈,先生凭什么以为这些个乌合之众,便能……”他话刚说到一半,猛听这岳阳府衙的北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陡然炸裂开来,响彻了整个岳阳城。不等这一声巨响的余音消尽,又是十多声同样的巨响声齐齐炸开,震得公堂上几人耳中尽是轰鸣之声。
这一阵巨响声径直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连公堂上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也睁开了双眼,脱口说了句:“火炮?”待到响声逐渐停缓下来,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相互默视片刻,不禁同时大笑起来。江望才更是忍不住问道:“先生莫不是想用火炮进攻我龙跃岛?”
言思道双眉一扬,正色说道:“不错,方才那阵巨响声,正是由当今朝廷兵仗局所制的‘惊神炮’轰击龙跃岛之声。此番承天府的驻军西下,已将营内的一十六门‘惊神炮’尽数带来,此刻便搭建在洞庭湖的东岸。”方东凤当即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胡闹。”说完他又重新闭上了双眼,再不理会言思道。
原来江望才和方东凤之所以嘲笑言思道这“火炮攻岛”之举,却是因为所谓的火炮一物,原本是巡礼仪仗所用的礼炮,直到前朝试才被用于战场上的攻城略地。其原理是以膛内的火药燃烧爆炸之力,激发出铁屑或是球伤敌,射击范围最多不过四五百步的距离。而这其间还有一个极大的隐患,便是火炮的射程与装填火药的多少有关,装得多了,打得便远;装得少了,打得便近,必须要有极为熟练的老手在旁操控。若是火药稍有过量,点火之后立刻便会引发炸膛,让铁炮自爆,从而伤及到操控的军士。所以在战场上往往一炮炸响,究竟是伤人还是伤己,可能性几乎可以达到各占一半。
如今隔着洞庭湖遥望,这岳阳地界离龙跃岛最近的方位,便是城南的白水村。然而虽是离龙跃岛最近的村落,中间也有好几里的洞庭湖水路相隔。言思道所谓的火炮,若只是架装在白水村的岸边,仅靠火炮那四五百步、也便是一里多远近的射程,无论如何轰击,也决计无法伤及龙跃岛的分毫。所以眼下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听得言思道居然妄想以火炮轰击龙跃岛,自然是嗤之以鼻了。
当下江望才开口笑道:“先生请恕江某直言,这火炮一物,威力固是极大,却有装填复杂、不易瞄准、射程有限、极易炸膛以及笨重不便这五大致命的弱点。所以即便是我洞庭湖上那最大的‘飞虎神舰’,也不曾选用火炮作为武器。相比之下,这火炮的功效,倒还不如投石器来得实在。”
江望才话匣一开,仍不住又继续说道:“听方才这一阵炮响,先生的这些门火炮,只怕是架设在洞庭湖的南面白水村一带,却因为火炮射程的局限,根本无法威胁到龙跃岛。倘若朝廷的大军能找到船只,将这些火炮运载到洞庭湖湖心,或许倒能对我龙跃岛造成些许威胁。嘿嘿,然而想我那‘飞虎神舰’之上,每艘船都配有六台投石机,若是尽量取斜上方向投掷,射程甚至可达千步开外,又怎会容许你运载火炮的船只逼近?”
言思道一直含笑不语,静静地听江望才说完这番话,才不徐不疾地反问道:“既然江兄也知晓‘取斜上方向投掷’,便可增添射程,若是我将火炮也往斜上方向轰击呢?”
江望才一愣之下,随即大笑道:“原来凤兄说得果然不错,先生的确是在胡闹了。这火炮一物,不过是以火药爆炸的冲击之力发射出铁屑铁球罢了,若是瞄得准了取直线射击,威力还勉强足以洞穿城墙。你若是取斜上方向射击,那便是抛掷而出,射程固然能远上一些,可是到头来就等同于当空掉落的铁屑或者铁球,又能有什么伤敌之力?”
言思道不禁哈哈一笑,正待继续往下说,那方东凤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闭着眼兀自说道:“纵然此人当真能荡平龙跃岛,又有什么关系?尊上,眼下这第一轮的投壶,三人都已完成,又该轮到你了。”
30 劫案始末
江望才正和言思道说得起劲,不料被方东凤一语喝醒,顿时回过神来,想起了眼前这局投壶。方才三人依次投掷了一轮木筷,江望才和方东凤先后木筷入壶,抢占住了对方面前的茶壶,算是各自入壶一记。而言思道投的虽然是自己面前六尺距离处的茶壶,却是没能将木筷投进壶里,算是落后江、方二人一记。
当下江望才便收拾心神,笑道:“凤兄教训得极是,眼下的这场战事,却是在你我之间了。”他嘴里说着,一边伸手拿起自己几案上的第二支木筷,却并不投出,只是将木筷在五根手指之间穿梭旋转起来,嘴里说道:“江某一直有个疑问想要请教凤兄,却未曾寻觅到合适的时机。眼下趁着这场投壶之际,江某倒想问上一问。敢问凤兄,这些年来你暗中派出贵教的流金尊者和他的徒弟心儿姑娘,以‘太白金星’与‘龙女’的名号,在这岳阳一带四处借神灵之名惩治恶徒,究竟却是为了何事?此事江某虽然早已知晓,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的真谛,此刻你我难得再次相聚一堂,不知凤兄可愿替我答疑?”
话音落处,江望才手指之间的木筷已然高高抛起,旋转着飞向屋顶。不等木筷呈现出下落之势,江望才却又自顾自地回答自己的问题,说道:“莫不是凤兄早已预料到了眼下的局面,这才要装神弄鬼,目的便是要以这‘龙女’的名义,将这洞庭湖来历的传说散布开去,好教世人深信不疑,从而掩盖今日将要发生之事当中的玄机?”
要知道江望才之所在在投掷之时向方东凤说话,自有他的目的。他深知这方东凤不通武艺,方才之所以能像自己一般,隔着两丈开外的距离将木筷投进自己面前的茶壶中,正如他亲口所言,乃是用上了那“天露神恩心法”的皮毛功夫。而这“天路神恩心法”本就是纯精神一道的秘书,最忌讳的便是三心二意、心有旁骛,若是自己能以话语让方东凤分神,那他的这门神通也就不攻自破了。
只见伴随着江望才的最后一句话音落下,那根抛起的木筷已从半空当中落下,“哐当”一声,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方东凤席位前的茶壶中。与此同时,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伸手、举筷、投掷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不等江望才和言思道回过神来,也投出了自己的第二支木筷。
但见方东凤的木筷仍是取直线飞出,径直插入江望才面前的茶壶之中。
这一幕看得言思道微微咋舌,如今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已各自入壶两记,自己的席位前的那个茶壶却还是空的。当下他也捻起了自己的第二支木筷,正要瞄准投掷,却听方东凤恰好在这时开口作答,回答江望才的疑问,说道:“尊上天资聪慧,老朽深感佩服。”
方东凤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分明是说江望才方才自问自答做出的假设,便已是正确的答案。江望才当即眉头深锁,淡淡地问道:“哦?既然江某所料不差,那么敢问凤兄,今日将要发生之事,当真只是你提前预料到了而已?又或者今日将要发生之事,根本却是由你一手安排的?”
言思道听江望才反复强调了好几次这个“今日将要发生之事”,却不知究竟是何事,心中大惑不解。而那方东凤听到江望才这一问,陡然睁开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如此。”
言思道此刻手举木筷,本来正要投掷入壶,却不料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似乎当自己不存在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对答,说起了那“太白金星”和“龙女”的事,又多次提及什么“今日将要发生之事”。一时间言思道木筷高举,却投也不是,不投也不是。
言思道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下木筷,又点燃了一锅烟丝,只待两人继续把话说完。
只听江望才冷笑一声,悠然问道:“如此说来,朝廷那批送往承天府的军饷,之所以会在我湖广边境的江西遗失,自然便是由凤兄在暗中谋划,请鄱阳湖那帮……那帮‘朋友’做的?”他问完这话,眼见方东凤笑而不语,显是承认了此事,江望才不禁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说道:“凤兄设下此举,自然是要将军饷被劫一事嫁祸到江某人的头上。从而借此事点燃我洞庭湖与朝廷之间的这场战事,最后逼我江望才不得不走出眼下这一步。凤兄,不知江某说的可对?”
那方东凤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沉吟了半响,终于缓缓说道:“鄱阳湖的‘朋友们’出手,自然神不知鬼不觉,让那原本沿长江水运军饷的船队,在江州改道南行,趁着夜色转入了鄱阳湖中。而世人不知其中的玄机,皆认定这批军饷是进了我湖广境内才被劫走,将矛头一致指向尊上的洞庭湖。如此一来,待到皇帝震怒,朝廷兵取湖广,洞庭湖上下必定不敌,那么尊上再如何割舍不下龙跃岛上的经营,也只能走出眼下这一步。这便是老朽的整个谋划。”
要知道江望才经此大变出逃沅江,此刻又悄然潜回岳阳会见方东凤,虽然早已猜到这军饷失窃从头到尾都是方东凤在暗中做的手脚,但此刻听他亲口承认,心中仍旧烧起了一团怒火。那方东凤不徐不疾地继续说道:“就在前些日子,庄浩明率刑捕房骤然西下,风风火火赶来湖广,虽是口口声声说要缉拿蔷薇刺归案,实则却必然是因为军饷被劫一事,要来查明此中的真相。”
说到这里,方东凤忍不住不屑地一笑,叹道:“有道是‘天下神捕、南庄北商’,老朽原以为那‘浩气长存、明净千里’的庄浩明亲身前来,此事的真相必定隐瞒不住。情急之下只得传出神火令,将庄浩明的仇家尽数招惹过来,誓要将庄浩明一行人击杀于岳阳,以免他破坏了老朽的大事。谁知此事却是老朽小题大做了。”
31 与虎谋皮
那方东凤继续说道:“庄浩明在岳阳楼命大不死,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老朽面前,借这岳阳府衙的威名暂避,而老朽便顺理成章地装成留守府衙的朝廷官员,出面接待了他。哪知道察言观色之下,又连想起郑千金那厮近日里的举止,老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庄浩明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此番前来根本就无心查案,而是想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和那正在谋划叛逆的郑千金里应外合,合伙将尊上抓回金陵,当做这军饷被劫一案的替罪羊,从而将此案欺瞒过去。”
江望才听到这里,忍不住接过话头,沉声说道:“所以凤兄当时本是要取庄浩明的性命,却因此改变主意,眼睁睁地放任那庄浩明离开,前往我龙跃岛上大闹了一番?哼,当日若不是有谢封轩的女儿临场反水相救,江某只怕早已命丧当场了。”
方东凤却摇头说道:“尊上错了,老朽又岂会谋害尊上的性命?当日即便没有谢封轩的女儿出手相救,龙跃岛上老朽那数十名心腹之人,包括你的左膀右臂‘虎行天下’路呈豪在内,又怎会坐视不理,任由郑千金害了你的性命?”江望才点头冷笑道:“不错,那路呈豪原本就是你的人,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提防于他。所以当日庄浩明前来御笔峰中,我当场看出情形不对,便怀疑是路呈豪吃里扒外,这才忽略了那千刀万剐的郑千金。而凤兄的这一切安排,为的便是要把江某逼上绝路,让我洞庭湖上下再没有与神火教谈条件的资格,只能率众投效贵教门下。”
两人说到这里,提起那“虎行天下”路呈豪,方东凤不禁瞥了一眼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淡淡地说道:“路兄弟刀法高绝,为人忠厚。谁知却连先竞月的一刀也接不下,想来当真有些可惜。”
言思道见这方东凤终于主动来和自己说话,脑海中念头飞转,心中已是一片雪亮。他听了江望才和方东凤两人这一番对话,终于明白这场军饷被劫之案的始末。说到底却是方东凤代表的神火教势力,和江望才代表的洞庭湖势力,双方之间的一场勾心斗角罢了。至于被方东凤请来,出手劫走军饷的“鄱阳湖朋友”,言思道自然有所耳闻,那是日后之事了。此刻他更关心的,便是方东凤谋划出这一切的真正意图。
当下言思道笑道:“竞月兄与我同时现身湖广,想来凤老先生以为我两人此番前来,是要‘挑明真相,消弭战事’,从而影响到凤老先生的计划,这才相继派出流金尊者与路呈豪等人,三番四次要置我们于死地,是也不是?嘿嘿,这却是你又错了一次,此番我之所以亲身前来湖广,目的则是恰恰相反,乃是要‘挑明战事,消弭真相’。”
方东凤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你充其量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若非依仗先竞月的神威,早被老朽碎尸万段了。”说完,他便转开脸去,再不多看言思道一眼。
那江望才听方东凤说出这一大番话,当即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恨恨说道:“我江某人统领湖广多年,素来以湖广百姓的安居乐业为己任,从不曾为了一己之私,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昔日凤兄前来相投之时,记得你我曾秉烛夜谈,聊得甚是投机,你口口声声说要助我整治湖广,继而席卷整个天下,谁知……谁知你如今却做出这等勾当,从而将我洞庭湖十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哈哈,方东凤,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方东凤见江望才动了真怒,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尊上连一个小小的龙跃岛都割舍不下,又有什么资格谈席卷整个天下?”江望才“呸”一声,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你神火教看上了江某人的这点微末势力,这才想尽千方百计,要将我洞庭湖一脉招入神火教的麾下,继而壮大自己的势力。”
方东凤笑道:“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又何必撕破脸将话说尽?所以尊上此刻才要与老朽定下这场投壶之约。正如之前的约定,尊上若能胜出这一局,老朽虽不敢担保可以事成,却也一定会履行约定,亲自将尊上合作的意思,向我教公孙教主禀明。”
两人的这番对话,倒是让一旁的言思道听得暗自叹息。江望才眼下落到这般地步,大半便是由于这方东凤的阴谋诡计,想不到事到如今,江望才居然还敢相信这个方东凤,妄想和他投壶立约,去借神火教的势力来挽救自己的洞庭湖,无疑是与虎谋皮。
然而他转念一想,如今洞庭湖的战火已燃,谢擎辉大军所至之处,那龙跃岛必然不保。江望才也可谓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这才不得不依附于方东凤的神火教,将自己最后的一线尊严寄托在这场投壶的胜败之上,希望自己的势力在被那神火教吞并后,留下他洞庭湖一脉的名号。
言思道心中思索,却听那方东凤忽然向自己冷冷喝道:“我与尊上已经久候多时,你若是再不投掷,便算是认输了。”言思道听他反倒来催促自己投壶,心中暗骂一声,只得从自己几案上那剩下的三支木筷里,挑选出一支做工最为精致的拿捏在手里。
当下他一边举筷眯眼瞄准,一边说道:“实不相瞒,投壶这玩意儿非我所长,眼见江兄之前那两记投掷,都是将木筷取斜上方向抛掷入壶,似乎极为管用。在下不才,说不得只好学上一学了。”
话一出口,言思道便将手中那支木筷高高抛向半空,学着江望才方才的举动,趁木筷还未下落,嘴里又开口笑道:“方才提及火炮一事,江兄说得确然在理。那火炮若是像这木筷一般取斜上方向开火,纵然能增加射程,却也因此便失去了威力。甚至即便如此,从那白水村发炮,火炮的射程也不足以轰击到龙跃岛上。”
说着,但见半空中的木筷抛势已尽,终于斜斜载落,言思道的语调随之一转,陡然问道:“若是我大军鸣炮的目的,其实并非是要轰击龙跃岛,又当如何?”
他话音落处,只听这岳阳府衙的北面又是一阵火炮齐鸣声震耳欲聋,仿佛是一场地动山摇,当中隐隐夹杂着“啪”的一声轻响,却是言思道高高抛起的那支木筷终于落下,径直打落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上面,随即自几案上弹起,灰溜溜地滚落到了地上。
显而易见,对比江望才和方东凤各自入壶两记,言思道这第二记投壶,却依旧没能入壶。他面前六尺之处的茶壶,当中依然空空如也。
32 临兵布阵
耳听东南方的白水村一带相继轰鸣起两轮火炮声响,一时间余音未消,只在洞庭湖上空激荡不绝,君山之上的一干武林人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须知这火炮一物,本就弊大于利,前朝虽已将其用作于攻城略地,却终究未能普及开来。更何况在场的这些武林好手常年在江湖中打滚厮杀,倒有一大半不识得此物。
闻天听眼见那谢擎辉身畔依旧是络绎不绝的传令军官,也不向众人下达进攻的号令,焦急之下忍不住运功倾听,立时便听到正在向谢擎辉汇报的一名传令军官快速说道:“……第二轮炮击完毕,我军的‘惊神炮’又有两尊炸膛,所幸并无军士伤亡,如今还剩下九尊……”谢擎辉不待他说完,已沉声下令道:“准备第三轮轰击。”那传令官听得指令,连忙小跑开去。
闻天听对这火炮一物倒是略知一二,听到这般战况,越发摸不透谢擎辉的用意。只听身旁的唐老板被逼得急了,推脱不过,正在向那铁真人解释道:“真人莫急,这火炮的射程有限,隔湖发炮,自然打不到那龙跃岛上……”那铁真人最是性急,大声喝道:“如此说来,要这些器物又有何作用?还不如直接全军出击,痛痛快快地杀上龙跃岛去。”
唐老板嘿嘿一笑,只是不徐不疾地抽着旱烟,并不继续答话,自然是在吊众人的胃口。闻天听心知这唐老板眼下是小人得志,定要借机故作高深,摆足自己的姿态,当即笑道:“唐兄既已接下小谢将军的将令,还请开诚布公,好替我等答疑。”
他这番话暗中运上了自己最为得意的绝技“吞星吐云”,对面的唐老板听在耳中,倒还不觉的怎样,嘴里含着的旱烟杆却陡然变得滚烫,继而“噗”的一声轻响,烟锅里的烟丝无故炸裂开来,带着火星四下飞溅,顿时将唐老板吓了一大跳。却听闻天听已大声喝彩道:“好一手‘春秋正气’,唐兄果然尽得黄山派的真传。”
唐老板呆立半响,连忙尴尬地一笑。闻天听露出的这手“吞星吐云”,居然通过声音将内力传出,从而让自己的旱烟炸裂,自然是远胜自己方才卖弄的那手“春秋正气”了。难得闻天听言语间还不点破,算是给自己留足了面子。当下唐老板再不敢故弄玄虚,恭声说道:“诸位不必担忧,这火炮虽然射程有限,但小谢将军早已下令,命那些发炮军士将炮口斜对半空。如此一来,一炮之下,击出的弹药也能落到两三里开外。”
只听一人冷冷说道:“这火炮不过是以火药爆炸的冲击,推射出铁球伤敌,若是斜上方向发射,便等同于将铁球抛掷出去,纵然能准确命中目标,最多是砸伤一两人罢了,能有什么功效?”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乃是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他听到唐老板在这边解释战情,便连同一帮湖广的武林名宿凑了过来。
唐老板摇头笑道:“张大掌门说得极是,然而小谢将军的这几番炮击,却并非是为了伤敌,而是要诱敌……”说到这里,只听那东南方向的白水村一带,已响起了第三轮火炮声,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待到这震天的轰鸣声稍微,唐老板才继续说道:“……此战最大的难处,便在于江望才那支近乎天下无敌的水上舰队。而眼下听闻我军来袭,敌方一早便在龙跃岛的东面集结好了舰队,列开阵势等侯厮杀。如今我军的火炮虽然轰不到那龙跃岛上,但湖中排开的那些个战舰却是无法幸免,或多或少也要吃上几记。”
铁真人听到这里,连忙插嘴问道:“方才张老弟说得极是,那什么火炮说到底不过是抛出几个铁球,即便当真可以落到江望才的船上,又能怎样?”
唐老板不禁叹了口气,笑道:“诸位莫非还不明白?我军眼下的首要目标,便是要牵制住敌方的舰队,尤其是当中那三十六艘十丈长、三丈高的‘飞虎神舰’。此刻洞庭湖上的一切船只早已被敌方尽数撤走,而这岳阳地界上,离龙跃岛最近的地方,便是东南方向的白水村。我军眼下在这白水村附近处对敌发炮,目的便是要吸引敌方的注意,让他们认定我军是要从此处发起总攻,从而设法渡过洞庭湖,自龙跃岛的东面上岛。如此一来,眼下守候在龙跃岛东面湖上的洞庭湖水军舰队,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一干武林人士如何明白这临兵布阵的玄机?虽然听了唐老板这番解释,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当下便有人问道:“似这般发炮,即使能牵制住江望才的水军,又能如何?我们眼下又没船,始终敌不过他们的舰队。”唐老板眼见发问的是一名武陵剑派的弟子,忍不住破口骂道:“蠢材,要是不设法牵制住江望才的舰队,我们这一干人哪有机会渡湖上岛?”
他话音刚落,只见谢擎辉身边的一个传令官小跑过来,大声喊道:“将军有令,这便请诸位江湖上朋友即刻渡湖,由龙跃岛的北岸上岛破敌!”
要知道这君山之上的两百来号武林豪杰,大多自凌晨时分便已等候在此,早憋了一肚子火,而今终于等到进攻的命令,一时间人人摩拳擦掌,只待一场痛快的厮杀。为首的闻天听却是微一犹豫,不禁问道:“哪里有船……”话未说完,便听身后响起一阵吆喝声,数百名精壮军士列队行来,每十名军士合力拎着一只极大的木筏,皆是由碗口粗的竹子编制而成。略一细数,这些军士手中合计竟有三十只竹筏。
只听那唐老板含道:“这洞庭湖畔盛产斑竹,也便是传闻之中,娥皇和女英用眼泪滴落而成的湘妃竹。至于敌方撤走洞庭湖上所有船只一事,萧先生昨夜便已知晓,那些船乃是被封锁进了洞庭湖西北面的漉湖当中。所以小谢将军立刻派出三百名军士连夜赶制,在这君上之侧就地取材,不眠不休扎出了眼下这三十只竹筏,为的便是此刻好让诸位乘坐上岛。”
闻天听等人恍然大悟,适才眼见这谢擎辉居然临阵酣睡,众人本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就眼下这般调度而言,看来这位小谢将军确然是个将帅之才,倒是值得相信。只听那唐老板又说道:“如今将军既已下令,可见之前那三轮火炮,已经成功地吸引了敌方舰队。趁此机会,我们这便渡湖登岛,直取江望才的老巢!”
说话之间,那些军士已将那三十多只竹筏尽数投放进了洞庭湖上,谢擎辉当即喝退身旁一干传令军官,率先跳上一艘了竹筏。
只见竹筏上谢擎辉高举手中那柄三尖两刃刀,浑身上下都沐浴在这洞庭湖的晨光之中,对着君山上的两百多名武林好手扬声大呼道:“今日之战,我谢擎辉首当其冲!诸位这便随我杀上龙跃岛,剿灭逆贼江望才!光复湖广,便在今日!”
33 渡水沉舟
眼见身为主帅的谢擎辉当先跳上竹筏,在场众人顿时斗志昂扬,在吆喝声中纷纷拿起各自的兵刃,争先恐后踏上竹筏。
谢擎辉早已算得清楚,将这批竹筏扎得极大,每条可承载七八个人,三十只竹筏合计可运载近两百来人,当中还有识得水性的好手,便不需登上竹筏,只是在竹筏周围游水前行;游得累了,也可伸手搭在竹筏上稍作歇息。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两百余多名武林好手便已安排妥当,三十只竹筏满载,向南驶出,径直取龙跃岛北岸的方向。所幸洞庭湖这一带的湖水倒也不深,每只竹筏上谢擎辉都安排有一名熟练的军士以长竿撑筏,再加上竹筏上的众人或以兵刃作桨,或以掌力击水,那竹筏便如飞一般在湖面上奔行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但见前方洞庭湖水与天际的交接之处,那龙跃岛的轮廓已然隐约可见。
谢擎辉在上竹筏之前便已将整个战局的布置吩咐完毕,此刻终于清闲了下来。那武林盟主闻天听恰好与他同在一条竹筏上,忍不住出声赞叹道:“小谢将军不愧为将门之后,此番行军打仗的调度,果然老练得紧。据唐老板说,将军仅凭那白水村的十多尊火炮,便牵制住江望才的整个舰队。这一招声东击西,可当真是妙到巅峰。”
谢擎辉连忙谦逊道:“晚辈何德何能,如何受得起盟主的金口一赞?”说完这话,他便提高嗓门,扬声说道:“此战的成败与否,还要仰仗诸位的神威。请恕晚辈多嘴一句,诸位皆是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平日里自然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屑徒增杀戮。但是这战场上的厮杀,却容不得有片刻迟疑,更不可因为一时心软、手下留情,否则局势瞬息万变。所以待到我们踏上龙跃岛后,还望大家莫要心存江湖道义,只管奋力杀敌便是。”
众人听闻这话,当即出声附和。但见身下竹筏破浪疾行,离前方那龙跃岛的北岸越来越近,已然是尽收眼底。闻天听一行人举目望去,但见这龙跃岛地势狭长,形如一条由南自北的巨龙,而这北岸正是“龙头”所在,到处都是刀削斧劈的山崖,地势极为陡峭,真不知谢擎辉为何要选择由此处上岛。
谢擎辉仿佛知道众人的疑虑,当即笑道:“那日我随竞月公子前来洞庭湖拜山,正是从这龙跃岛的北岸上岛,继而将沿途的布置查探得一清二楚。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今日我等选择从此地进攻,便已抢占到了先机。”说到这里,他不禁想起自己那位未来的妹夫、“江南一刀”先竞月,又问道:“是了,今日竞月公子为何没有一同前来,他此刻又身在何处?”
另一只木筏上的葬花夫人正梳理着风中凌乱的云鬟,听他发问,立刻出声回答道:“昨夜妾身曾见竞月公子独自离去,似乎是有什么心事。然而将军倒也不必担忧,欧阳先生的弟子冰台姑娘因为放心不下,当时便已随竞月公子同去。既然有‘天针锁命’在旁照应,竞月公子自当无恙。”
谢擎辉点头不语,相比之下,他此刻心中最为担忧的,反倒是那个莫测高深的言思道了。说到底此人终非善类,自己昨夜虽与他秉烛夜谈,合力拟定了今日战局的布置,言思道却说什么也不肯同来参战,而是口口声声说要前往岳阳府衙,会一会那个号称“东方有一凤,一名洞庭春”的方东凤。甚至还执意不肯要旁人相助,只是带了那“岳阳陶朱”章老太爷一人同往。
真不知这个言思道此番费尽周折,一路上穿针引线,继而将湖广的这场战事点燃,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企图?他身在期间,又打算从中得到些什么好处?
正思索之际,谢擎辉只觉脚下的木筏陡然一歪,差点便要翻了过去。他急忙站稳脚步,微一分辨,原来却是身下的湖水竟然无端翻滚起来,伴随着尺许高的浪潮一道接着一道,向众人所在的这三十只竹筏劈头盖脸地涌来。同在一条竹筏上的铁真人一时不慎,顿时被摇曳进了湖里,急的哇哇乱叫。
众人惊呼声中,但见三艘极大的巨舰乘风破浪,排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品”字,从西南方向疾速驶来;巨舰分水而行,激得水花四起、白浪滔天。那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略一定神,当即脱口惊呼道:“是江望才的‘飞虎神舰’!”
闻天听心中暗惊,看这情形,却是那白水村一带的火炮毕竟没能完全牵制住江望才的舰队,从而让敌方堪破了自己一行人的行踪,这才派出三艘“飞虎神舰”前来阻截。当此时刻,众人的竹筏离那龙跃岛的北岸还有好几里水路,若是与那三艘“飞虎神舰”在湖上相遇,任凭己方武功再高,似这般在这水里动起手来,只怕也应付不了这般巨大的战舰。
那铁真人不识水性,被唐老板伸手拉上竹筏,便立刻大叫道:“小谢将军,这……这如何是好?”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更为猛烈的巨浪接连袭来,顿时打翻了十来只竹筏,筏上的数十名武林好手无一例外,尽数被卷进了湖水之中。
铁真人重新落回水里,不小心又吞了两口湖水,所幸百忙之中抓到了身边的一艘竹筏。他正待破口大骂,却听身边的人同时发出一片惊讶之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铁真人连忙举目望去,但见那原本排成“品”字队伍的三艘“飞虎神舰”,此刻后面两艘巨舰居然同时放慢速度,继而船头一歪,开始在湖面上原地打转起来。
此时朝阳正浓,铺得洞庭湖面上半瑟半江。就在四下激荡开的洞庭湖碧波当中,后面那两艘巨舰兀自起伏不定、摇摆不休,竟然缓缓地往湖水中沉没下去。闻天听顿时醒悟,开口大笑道:“原来小谢将军早有防备,看这情形,莫不是江海帮的朋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谢擎辉施展出千斤坠的功夫,死死压住脚下晃荡的竹筏,脸上微微一笑,说道:“我军以火炮轰击江望才的舰队,一来是要将其牵制,二来也是要迫使他的舰队四下散开。那‘飞虎神舰’虽是神威,大半却要凭借相互之间的攻防配合,才可发扬其优势。眼下一旦落了单,我们自然便有对付它的法子。”
唐老板也在一旁补充说道:“嘿嘿,这门凿穿船底的古老伎俩,可不是那洞庭湖水匪的独门绝技。眼下江海帮旗下的‘飞鱼门’、‘汉江阁’、‘涛生云灭楼’、‘江口派’和‘陆水青山帮’这六大帮派齐出,星夜赶来岳阳助战,合计共有一百二十六位做水上生意的绿林老手。所以要说凿船底这等阴险伎俩,倒也不比江望才逊色!”
他话音落处,只见当先那艘“飞虎神舰”的来势也是一缓,雕刻着虎头的船头忽然往水里钻下下去,看形貌就仿佛是径直往湖水里一头栽倒进去,激荡起滔天水花。眨眼之间,这艘巨舰便只剩下小半截船尾还露在湖面上,四周到处都是落水的绿衣帮众。
眼见当先的这艘巨舰居然后发先至,比后面两艘巨舰沉没得更加直截了当,闻天听见多识广,当即大笑道:“好家伙,单是凿穿船底还嫌不够,居然连船锚也一并解了开来,径直往湖底拉拽。哈哈,如此狠辣的手段,自然是那江海帮帮主李惟遥亲自出手了。”
34 鼎足三分
想不到言思道的这第二记投壶,仍旧未能入壶,岳阳府衙的公堂之内,坐在左首席位上的江望才忍不住晒笑道:“看来往斜上方向抛掷,倒也并非先生所长。”
顿了一顿,他又笑道:“其实先生未免有些过于自负,太不把我江望才放在眼里。如今谢擎辉的大军在白水村一带隔湖鸣炮,自然是想牵制住我洞庭湖上的舰队。哈哈,这点伎俩,莫说是要瞒过我江某人,即便是此刻坐镇于龙跃岛上的郑千金,纵然会糊涂一时,立时也会反应过来,猜到先生这几番鸣炮的用意。”
方东凤眼见江望才又被言思道蛊惑,从而对外面洞庭湖上的战事纠缠不休,不禁出声提醒道:“尊上,这第三轮投掷,又到你了。”
江望才这次却摇了摇头,说道:“凤兄切莫心急,这位萧先生毕竟远来是客,我等身为此间的主人,也不好怠慢了客人。”说着,他转头望向言思道,缓缓说道:“想我江某好歹在这湖广大地上经营了十多年光阴,对洞庭湖更是倾尽大半生的心血。眼下先生言语之间,既然句句不离今日之战,那江某倒想听上一听,看看朝廷大军要如何攻破我那龙跃岛。”
方东凤当即冷笑一声,算是默认了江望才的说法。只见他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对言思道说的话竟是一丝兴趣也没有。那言思道自进到这公堂之中起,一直苦等多时,眼下终于抓到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说话机会,立刻哈哈大笑,说道:“沫濡缘尽,情深不寿。不想江兄竟也是如此多情之人,只怕终究难得善终。”
江望才被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眉心深锁,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定下心神。只听言思道已继续说道:“江兄所言不差,大军在白水村鸣炮的用意,倒也并不难猜测,那郑千金迟早也会醒悟过来,只不过待到他醒悟之时,却已是晚了。”
说到这里,言思道从几案上拿起一支木筷塞,将木筷进自己嘴里,蘸着吐沫在几案上画了个圈,指点着说道:“这个圈便是龙跃岛所在,地处洞庭湖湖心,其岛上防御森严,加之四面皆是洞庭湖水,当真算得上‘易守难攻’这四个字。而眼下这一站,我军虽然号称承天府的两万大军,其实却只有一万两千名军士参战,若是一味地从渡过洞庭湖、强攻龙跃岛,嘿嘿,只怕单是湖上水战的这一关,我军便无法应付。”
说着,他又用木筷指向几案上那个大圈的右侧,说道:“所以小谢将军先在龙跃岛东面的白水村一带布下火炮轰击,便是要误导龙跃岛上的郑千金,以为今日的主战场是在龙跃岛东面,从而放心地将舰队集结于此。而在此之前,我已把江兄那最为得意的‘飞虎神舰’摸了个透彻,那位号称‘无才无德’的曾夫人出于节省人力的算计,采取了‘共驱’之术的设计来驱动这‘飞虎神舰’,如此一来,虽然能节省人力,又能确保航速极快,但船身却欠缺灵敏,极不善于转向……”
江望才听到这里,不禁打断他的话,问道:“莫非先生仅凭这一点,便以为只用几尊火炮,便能将我洞庭湖上的舰队尽数牵制于龙跃岛东面,以至无暇应付别处来的攻击了?”
言思道嘿嘿笑道:“江兄莫急,且听我说完。就在昨夜,我军便已就地取材,连夜赶制了数十只竹筏,待到今日白水村的炮声奏效,立刻便会运载着小谢将军亲率的两百名武林好手,从洞庭湖北面的君山渡湖,直取龙跃岛的北岸。”
伴随着嘴里的话,言思道手中的木筷已在那个大圈的顶处,画了个小小的箭头,示意谢擎辉所率领的一干武林好手。接着,他又在那大圈的右下和右上两处、也便是右边白水村所在之处的上下,分别画了个小圈,解释说道:“如今江海帮门下的‘飞鱼门’、‘汉江阁’、‘涛生云灭楼’、‘江口派’和‘陆水青山帮’六大帮派,星夜赶来洞庭湖助战,合计是一百二十六位水性好手。当中一半由福建的童夜哭率领,在白水村以南一带的水域潜伏;而另一半则由江海帮李惟遥带领,在白水村以东、也便是岳阳楼一带的水域潜伏。所以待到郑千金醒悟过来,无论是派遣巨舰前去摧毁岸上的火炮,又或者是去拦截北面的小谢将军,他一旦将舰队分散开来,这些个埋伏在水中的朋友,便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江望才听到此处,脸上这才有了点惊异的神色,点头沉吟道:“好家伙,堂堂的朝廷大军,原来却是要学当年水泊梁山中那些凿船底的勾当?哼,不知昔日岳武穆大破我洞庭湖杨幺的伎俩,先生可也用上了?”
言思道听闻此言,不禁赧然一笑,说道:“嘿嘿,实不相瞒,我原来确也曾想过这招。只不过当此早春之际,这洞庭四周大多是枯枝残叶,仓促之间,却又到哪里去找那许多青草来堵塞你的船轮……”他话刚说到一半,那双眼紧闭的方东凤突然开口,冷冷说道:“先生始终避重就轻,在这里绕来绕去,废话未免也太多了些。莫不是将我等当做三岁孩童?”
江望才被方东凤这句话点醒,随即反应过来,冷笑道:“凤兄说得极是,无论是火炮也罢,又或者是这些个江湖草莽之辈也罢,说到底不过只是个障眼之法,怎可用于两军正式的交战之用?敢问先生方才说的那承天府一万两千大军,此刻又身在何处,准备要怎样进攻我龙跃岛?”
言思道眼见方东凤只是一句话,便已点破其中的关键,教江望才堪破自己的布局,心中反倒隐隐有些欣喜。因为这方东凤眼下虽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无疑已被自己带入了言谈当中。伴随着方东凤这一发问,整个公堂之中的形势也随之逆转,自己再不是作壁上观的一个配角,只能默默看江望才和方东凤二人的明争暗斗,而是就此各自为政,鼎足三分了。
当下言思道双眉一扬,哈哈大笑道:“久闻‘东方有一凤,一名洞庭春’,凤老先生果然好本事,一语便已道破玄机。不错,无论此刻我是‘临兵斗阵’也罢,又或是‘纸上谈兵’也罢,说什么也少不了当中的这个‘兵’字。”
他说到兴处,不禁将手中的木筷临空一挥,笑道:“要说障眼之法,其实不单是那白水村火炮和君山的一干武林人士,就连今日进攻龙跃岛的整个战事,也不过只是个幌子罢了。难不成江兄和凤老先生,当真以为我会让谢擎辉孤注一掷,发动全军力攻龙跃岛,只做殊死之搏?错了,错了,江兄在湖广盘踞了这许多年,实力早已是根深蒂固,那龙跃岛虽是你的大本营所在,充其量却只能算个关键的要害。纵然我军今日能顺利将那龙跃岛攻下,也根本无法把江兄在湖广的势力连根拔起。若是不能剪除江兄在湖广的势力,即便是我们攻占了龙跃岛,也未必能够守得长久。”
江望才强忍着听言思道说完这番长篇大论,这才沉声说道:“凤兄所言不差,先生的废话确然太多些。还请先生明示,从承天府开来的那一万两千名驻军,此刻身在何处?”
言思道抓紧时间猛吸了几口旱烟,点头说道:“江兄教训得是,两位本就是聪明人,倒也不需我浪费唇舌,多做解释。实不相瞒,此刻承天府那一万两千军士,前军一千人,一般负责在君山扎制竹筏,一半负责在白水村架设火炮;后军一千人,继续留在承天府一带守卫关隘要道;而中军的一万人,早已兵分两路,化作两个五千人的队伍,连夜由南、北两个方向绕过洞庭湖行进。”
说着,言思道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若是我所料不差,江兄在南面汨罗县与北面华容县所布置的三十二座后勤营寨,就在方才这一会儿的工夫,已被这两个五千人的军队纷别击破了。”
35 万箭齐发
那龙跃岛的北端,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壁,不见一棵草木。谢擎辉和众位武林好手上得岛来,便手持三尖两刃刀,当头领先开路。
沿途上谢擎辉不停地招呼吆喝,小心翼翼地带领众人摸索前进,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便已带着身后的两百来号人走出了眼前这一大片迷雾,穿过了龙跃岛北岸由巨石所布置的那个“九龙吸水局”。
须知谢擎辉对这阵法一道原本不甚了解,但这“九龙吸水局”却并非是个普通的江湖阵法,而是两军交战之用的战阵,他这才略知一二。再加上此前他曾随先竞月、言思道两人来过此地,所以此番更是轻车熟路,所率领的那批武林好手自君山登上竹筏南渡上岛,到此刻穿过这“九龙吸水局”,所幸还未损伤一人。
而众人穿出石阵之后,眼前便是那道三十多丈高的绝壁,自底端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倒斜面之势,将头顶的阳光也遮去了大半。闻天听身为武林盟主,一路上不甘落后,紧跟在谢擎辉的左右,此刻见到这一片绝壁上刻下的几个字,不禁脱口说道:“好一个‘我自为峰’,好一个‘江南一刀’!这四个字以刀为笔,章法纵横激荡,单凭这一点,这个竞月公子,果然不愧为江湖人称的‘十年后天下第一人’。”
谢擎辉一笑不语,先竞月当日在此留下“我自为峰”这四个字之际,他自然也在场。当下正要开口向闻天听解释这四个字的缘由,猛听那绝壁之巅一阵机械绞动声响起,众人抬眼望去,却是上千支明晃晃的箭头从崖边探出,在金黄的朝阳下泛起幽幽蓝光,多半是淬了剧毒。
谢擎辉早有警惕,眼见崖顶埋伏下了弩箭,当机立断,喝道:“全部退回石阵!”他话音刚落,便听头顶上惊弦声响,弩箭齐飞,如同是下了一场暴雨,漫天的弩箭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所幸眼下只有谢擎辉、闻天听几人率先踏出了石阵,大半数人还在石阵中行进,听到箭雨声响,急忙借着就近的大石躲避起来。
此刻这阵箭雨纷纷洒落,夹杂着三十多丈高崖顶的坠落之势,大半射到排布“九龙吸水局”的那些巨石上面。但听碎裂之声络绎不绝,数百支弩箭径直插入巨石当中,只剩下尾端的鹤翎兀自露在外面,微微颤抖。
那铁真人不禁咂舌道:“这是什么箭,竟有如此威力?”话一出口,他顿时醒悟过来,这些弩箭能有如此威力,自然是由什么发箭的机弩射出。众人惊愕之间,忽听身边一声惊呼,却是那凌云公子不小心被流箭擦伤了手臂,顿时泛起一块铜钱大小的乌黑,逐渐向整条手臂蔓延开去。幸好旁边的玉面仙子反应极快,立刻用贴身的匕首将他手臂上的血肉削去一大片,疼得那凌云公子哇哇大叫。
只听为首的谢擎辉已沉声喝问道:“武陵剑派的张难非张掌门何在?”那张难非离得较远,不料谢擎辉居然会叫到自己的名字,急忙躲着箭雨在石阵中侧步上前,恭声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谢擎辉沉吟道:“而今敌人居高临下发箭,我等前去无路。当此困境,还得仰仗张大掌门的神威。”说着,他将头探出身前的巨石眺望崖顶,立时便有一支弩箭擦脸飞过。他急忙缩回头来,继续说道:“久闻武陵山峰峦险峻,贵派身居其中,有一门世代相传的渡山绝技,名为‘怒猱之飞’,施展开来,登峰踏崖犹如观鱼赏花。眼前这片绝壁高达三十多丈,正是贵派大展身手之际。有劳张掌门亲率武陵剑派的弟子攀崖,将上面那些发箭的机弩清除干净,我定会为武陵剑派记上头功。”
张难非听闻这话,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须知眼前这绝壁向内凹陷进去,行成一个倒斜面,纵然能勉力攀爬上去,登到崖顶,也不知还有怎样一番恶战。谢擎辉眼下这一安排,就好比是把一盘肉里最难啃的骨头丢给了自己的武陵剑派,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一直和那江望才在暗中通气,如今要想重归朝廷麾下,看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心中虽是这般思量,然而身在战局之中,眼下却也无法推脱,只得沉声领命。眼见那绝壁向内凹得甚是厉害,几乎是斜着向外延伸上去,若是攀爬其上,崖顶射落的弩箭倒是无法射到,反倒是比这石阵中安全。当下张难非微一算计,便扬声吆喝道:“武陵剑派的弟子,与我同来!”
那武陵剑派今日同来的八十多名弟子听得掌门号令,连忙紧跟到了张难非身后,待到谢擎辉一声令下,纷纷挥舞着长剑护身,往前方的绝壁下疾奔而出。但见头顶的箭雨陡然便已密集起来,万箭齐发之下,又借着三十多丈高的冲击之势,武陵剑派弟子手中的长剑竟然无力荡开头顶弩箭的羽箭,顷刻便被射死了二十多名弟子。剩余大半数人侥幸逃脱,奔行到了弩箭射不到的绝壁下凹陷处,却有不少人被弩箭擦伤,又毒发身亡了十来个人。
闻天听这才明白过来,难怪之前崖顶上的敌人不等己方的人尽数出阵,便已抢先发射出弩箭,教中人有了防备。此刻看来,若是待到众人全部出阵,一拥而上之下,纷纷躲避到那绝壁下面的凹陷之处,弩箭便射不到了。眼见张难非一行幸存的四五十人已掏出随身携带的挠钩飞爪,先后往那绝壁上攀爬上去,不过片刻工夫,便已爬行到十多丈高的地方,闻天听正待出声喝彩,身旁的谢擎辉忽然沉声说道:“这绝壁之下有道暗门,可以通往崖顶。眼下我点到名字的诸位,便随我由那暗道杀入,上去将这些发箭的机弩清除掉。其余众人原地待命。”
说着,谢擎辉当即点了十多个人的名字,当中包括铁真人、蔷薇夫人和唐老板等人,无一不是此行之中的绝顶高手。闻天听听闻谢擎辉这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却又没点到自己的名字,不禁问道:“可有闻某效劳之处?”
36 盟主神威
谢擎辉就是要等闻天听主动请缨,当即微微一笑,说道:“那绝壁之上,此刻正潜藏着两位绝顶高手,功力深不可测,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等若是径直冲向暗道,定然遭了他们的毒手。眼下张掌门的武陵剑派已然攀崖而上,这两人定会按赖不住,率先现身出手。待到他们一露面,眼下我等这一行人中,恐怕便只有闻盟主能够应对。”
这番话直说得闻天听心惊肉跳,谢擎辉眼下这般安排,分明就是让那“大庸之剑”张难非的武陵剑派前去送死,作为诱敌之饵。然而他转念一想,战场之上自古便是瞬息万变,这等弃车保帅的做法,倒也在情理之中。那凌云公子一心要在玉面仙子面前逞能,加上又有被流箭擦伤之恨,此刻听谢擎辉没点到自己的名字,当即躲着箭雨一路小跑过来,主动要求谢擎辉带上自己同行。
谢擎辉微一思索,当即笑道:“那便有劳公子替我拿一拿这家伙。”说着,他便将手中那柄三尖两刃刀丢向凌云公子。凌云公子随手接过,顿时连退了好几步,急忙用双手抓紧,发力站住身子。原来谢擎辉这柄貌不惊人三尖两刃刀,竟然有六七十斤的重量,凌云公子惊异之下,不禁微微咂舌。
谢擎辉双手既已空出,当即选中身边一块房门大小的巨石,合臂发力之下,随手便将那块巨石举了起来,放在自己面前遮挡射落的弩箭。只见他举着如此一块巨石,却是面不红、气不喘,嘴里话语如常,吩咐道:“诸位只管跟在我的身后,一鼓作气冲到那绝壁下面。”
众人眼见谢擎辉这般神力,一时还来不及喝彩,便见那绝壁的顶端、向外凸起的悬崖之下,一道漆黑的人影如雄鹰、如大鹏径直扑落,直奔攀爬在山壁最上方的张难非而去。那张难非此刻当头领先,已爬到了先竞月留下的那个“我”字附近,他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一身功夫早已化臻,眼见突然有敌人来袭,腰畔长剑已然离鞘而出,出手便是一招“怒问九天”,激荡起刺耳的劲风,向那道漆黑的人影迎面斜撩过去。
眼见张难非的长剑刺到面前,那道扑落得黑影突然一分为二,仿佛是伴随着张难非长剑之势,顺势被劈做了两片,变成一左一右的两条人影。但见半空之中,那两条人影自左右两旁避开张难非的长剑,继而各自击出一掌,同时拍中张难非头上左右两边的太阳穴,顿时将他打得七窍喷血、脑浆迸裂。
要知道这“大庸之剑”张难非,可谓是湖广武林一等一的高手,所率领的武陵剑派,更是声势浩大,威名远播,隐隐便是湖广群雄的表率之人。却不料此刻不过才使出了一招,便已遭到来人毒手、死于非命,吓得那一干身在“九龙吸水局”中的武林好手心惊胆颤。
闻天听方才听到谢擎辉的吩咐,要自己对付这绝壁上埋伏着的高手之时,倒还不如何在意,此刻眼见这道黑影一分为二,眨眼间便出手击毙了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不禁脱口惊呼道:“‘登峰造极’?这两个老鬼居然仍在世间?”
众人惊恐之下,齐齐举头望去,只见绝壁上的“登峰造极”两人一招击毙张难非,随即展开身法,在那向内凹陷的绝壁上奔行起来,相继往其他正在攀爬的武陵剑派弟子袭去。伴随着张难非的尸体摔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谢擎辉陡然大喝一声“走”,当即将那块门板大小的巨石高举起来遮挡箭雨,脚下大步踏出。他身后依次是铁真人、葬花夫人一行十多人,各自或拳或掌或兵刃,将谢擎辉遮挡不住的弩箭纷纷激荡开去。
须知眼前的这面绝壁,乃是一个倒斜面的走势,上面向外凸出的崖顶,离脚下凹陷的山壁有着十来丈的错差。那“九龙吸水局”的石阵离崖底虽有三十来丈的距离,众人只行到一半路程,便已进入了绝壁的凹陷范围,从而能脱离羽箭的射落范围。
谢擎辉当即丢开手中巨石,从凌云公子手中接过自己的三尖两刃刀,正要上前找寻当日言思道开启暗道的机关,却听头顶上方陡然传来一声如雷般的大喝之声,直震得云开雾散,四野惊秫。伴随着这一声大喝,两具尸体同时撞落在地,就在那张难非的尸体旁边摔得血肉模糊,激荡起一大片飞扬的尘灰。
谢擎辉一行人连忙回头望去,眼见此刻落下的这两具尸体身穿黑衣,正是那方才现身出手的“登峰造极”二人。不料就在这弹指间的工夫里,便已被闻天听那“吞星吐云”的神通所摄,继而死在了他那“日月同辉”的神功之下。
当世能有如此神威者,放眼天下,恐怕也就只有这位号称“吞星吐云,日月同辉”的两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江湖名人榜排名第一位的闻天听了。
谢擎辉惊讶之余,脚步却不停歇,当先冲到了崖下,依照言思道昔日的开启方法触动了机关。果然不过片刻,不远处的山壁上便已升起了一道暗门,后面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和谢擎辉同行的十多个人面露喜色,正要一一入内,但听衣带声响,那闻天听已然从天而降,飘落在了谢擎辉身旁。只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得意之色,只是淡淡地说道:“也算我一个。”
谢擎辉略一点头,当先踏入暗门之中,小心翼翼地向往同道中疾行。不过片刻功夫,地势渐渐陡峭起来,变作往上之势,继而一道日光洒落,却是众人终于穿越了整个山壁,从后方绕上了崖顶。
只见那山巅之处的悬崖边上,依次排开着数十架马车大小的连弩车,每一拉弦可放置十三只弩箭,由一百多名绿衣帮众操控着向崖下射落。此刻这十+连驽车虽然已往崖下射击了一顿饭左右的光景,但周围依然还备有几十捆弩箭。眼见谢擎辉一行人从暗道中冲出,那些绿衣帮众都是一脸震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此间居然还有个暗道,可以从崖下直达山顶。
37 兵无常势
要知道谢擎辉点名同来的这一行十多人,都是当今武林中的翘楚精英,即便是那位凌云公子,也是同辈中的出类拔萃者。不待那些个绿衣帮众反应过来,众人已相继出手,毫不留情地猛下杀招。当中以那铁真人最为骁勇,一双肉掌如飞,掌力所到之处不问情由,径直将崖边的绿衣帮众连同发箭的连弩车一股脑地推下悬崖,摔得碎木同血肉齐飞。
猛听谢擎辉大喝道:“留下几个活口!”然而眼前这十多名一流高手全力出招之下,那一干绿衣帮众的生死又岂是旁人可以左右?不待谢擎辉话音落下,但见四下一片狼藉,山顶上这十架连驽车和百余名绿衣帮众顷刻间便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大半掉落到了绝壁之下;留在山崖上的,只有满地的机关碎片和残肢断臂,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血泊当中。
众人这才听到谢擎辉的呼喊,不解地向他望去,原来谢擎辉自踏出暗道起,便一直未曾出手,而是面南方眺望着整个龙跃岛。众人一愣之下,这才省悟过来,急忙踏上几步顺着谢擎辉的目光往龙跃岛的南面望去,顿时大惊失色。
眼下众人所在之处,便是这龙跃岛北端的那个“龙头”所在,地势极高。在这里放眼俯察,整个龙跃岛的布局可谓是尽收眼底。但见自此往南,一路上有三个小丘,两条溪流,皆尽设有依山傍水而建的关卡,防御极是严密,其间营寨密布,驻扎有序,一直蔓延到岛上南端的一座小山峰前。众人虽不理解这番布局中的玄机,却也知晓这必定是战术名家的手笔。
然而此刻这铁壁铜墙般的龙跃岛上,竟是旌旗散乱,硝烟四起,仿佛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战火的洗礼。日光映照下,隐隐可见山林营寨见散布的尸体,全都是岛上的绿衣帮众。闻天听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手搭凉棚望去,但见龙跃岛南面的平滩一带,乱七八糟地拥挤着数百名绿衣帮众,个个身负行囊、肩挑木箱,正争先恐后地往岸边停泊的几只巨舰上涌去。看这形貌,整个龙跃岛上的帮众,竟分明是要撤离。
那唐老板反应极快,脱口说道:“原来……原来他们是想逃!”这话一出,其他人顿时回过神来,铁真人更是“呸”了一身,破口骂道:“他妈的青膀写鸭蛋,江望才这个龟孙子简直不堪一击。道爷我还没出力,居然就跑了。”那葬花夫人终究是个女子,心思极是缜密,也开口说道:“难怪我等如此轻易地便从暗道中偷渡上来,沿途竟没有遭到丝毫阻拦,原来却是敌方早已决定要放弃这个龙跃岛,此间的百余名帮众操控连弩车阻拦,不过只是个幌子,就好比方才的张难非,充其量不过是一批送死的弃卒罢了。”
闻天听听到众人这番议论,不禁眉头微皱,当即走到谢擎辉身边,低声问道:“依照闻某愚见,事情恐怕并不简单,眼下这龙跃岛上的光景,分明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事。恕闻某多嘴问一句,此番我等进攻龙跃岛,闻某却并未见到朝廷的大军参与,莫不是小谢将军另有安排,已在暗中调军,率先剿灭了此地?”
谢擎辉摇了摇头,众人此刻的这番进攻固然只是个幌子,目的却是要迷惑敌方,好让自己从承天府带来的一万军士暗中行动,将洞庭湖周围江望才的后勤所在尽数击破,再赶来此地与众人汇合,自然是与这龙跃岛上刚发生过的战事无关。当下谢擎辉倒也不好说破此事,只是缓缓说道:“此番坐镇龙跃岛的,并非是那江望才,而是他的左右‘二虎’之一,号称‘虎啸风生’的郑千金。”
说话之间,先前那些幸存的武陵剑派弟子已相继攀上了崖顶。他们虽然伤心掌门人张难非之死,却也不敢乱了方寸,纷纷将随身携带的挠钩飞爪垂下,以供他人攀登之用。下面等候的众人眼见崖顶的连弩车已去,也纷纷往崖顶而来,轻功高的便径直攀爬上来,也有不少人踏进暗道,从山体中穿行上来。
谢擎辉此时已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不禁心中暗道:“好一个江望才,原来却是借我大军攻岛这个契机,在这龙跃岛上策划了一场叛乱,从郑千金手中夺回了洞庭湖湖主之位,继而放弃整个龙跃岛,要图谋东山再起了!”
须知但凡是围攻之势的战局,围攻一方必会给敌军留一线活路,否则便会导致被困的敌军眼见无处可逃,继而死战到底,极难应付。谢擎辉原以为江望才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洞庭湖的基业,所以将一万大军分南北两路,沿途剿灭了周围的营寨,继而上下夹击洞庭湖。同时又在东面岳阳一带的湖中安排李惟遥和童夜哭的水匪,专门对付江望才的舰队,只是把西南方向留给敌军透气,免得激发出洞庭湖上下的死战之心。却不料眼下整个龙跃岛居然不战而逃,径直沿自己布局的空缺处、西南方向取道益阳沅江一带,那岂不是放虎归山?
眼见龙跃岛南端那一干绿衣帮众正在急匆匆地登船,岸边已有一艘满载的巨舰向西南而行,谢擎辉顿时怒由心生,一晃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嘴里大喝道:“莫要放走贼寇,诸位这便随我杀过去!”
说完这话,谢擎辉当即提气狂奔,向南面疾行下山。闻天听和剩下的一百多名武林高手,也紧随在谢擎辉身后,一齐向南面而去。谁知众人刚行到半里路程,骤然出现一道绯红色的刀光,自半空中划落而下,往跑在最前面的谢擎辉迎面而来。
仓促之间,谢擎辉只得举起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护身。但听一声轻响,手中的三尖两刃刀虽然将这一道绯红色的刀光格档开去,他自己也忍不住退开两步。
谢擎辉心知遇到高手,立刻站定身形,立开门户。只见眼前的出刀之人,却是个二十不到的妙龄少女,一身绯红色的衣衫随风轻摆,手中则是一柄绯红色的短刀。谢擎辉心中一震,连忙定睛细看,顿时脱口惊呼道:“贻香?”
38 玉石俱焚
荒废已久的岳阳府衙当中,江望才听闻自己在汨罗县与华容县的营寨已被朝廷大军连根拔起,不禁愕然当场。过了片刻,他这才点头说道:“好手段!看似声东击西,实则瞒天过海,先生能订下这番安排调度,当真算得上是超然绝伦了。唉,只恨江某人如今龙游浅水,虽有心却是无力,恨不能与先生在战场上相逢,一决高下。”
江望才这番话说得虽是诚恳,然而言思道见他双眼中似乎闪烁着些许兴奋之色,心知其中另有文章,连忙推脱到谢擎辉身上,嘿嘿笑道:“江兄过誉,要知道这些可都是小谢将军的谋略,我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果然,言思道这话刚一出口,江望才的神色陡然一变,展颜笑道:“原来这位所谓的谢封轩之子,倒也不过如此。说到底他始终还没弄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今日进攻龙跃岛的战事,他的对手并不是江某人,而是郑千金那厮。”
言思道笑问道:“江兄此话怎讲?”江望才冷哼一声,不屑地笑道:“看来先生也有些糊涂了,今日朝廷大军压境,纵然当真可以拔除我后方连营,毁我龙跃岛,又或者是掌控整个洞庭湖,充其量不过是击败郑千金那厮罢了,与江某人何干?哼,若是硬要把江某人牵涉其间,那么就此战而言,江某一早便已胜出,眼下早已是置身事外的超脱之人。”
说到这里,江望才脸上泛起一片莫名的兴奋,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解释道:“那日郑千金和庄浩明合谋,在御笔峰内谋逆篡位,江某被迫离开龙跃岛,这才到益阳的沅江一带躲避。莫非先生以为在这些日子里,江某终日只是无所事事、怨天尤人,什么事都没做?哈哈,如今告诉你倒也无妨,那洞庭湖门下之下,大半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似郑千金这等跳梁小丑,纵然能坐上这洞庭湖湖主的位置一时,也绝不可能坐上一世。江某在流亡的这些日子里,早已在暗中和岛上的兄弟们联络妥当,随时可以诛灭郑千金,助我重夺洞庭湖。”
说到得意之处,江望才不禁大笑起来,又说道:“眼下恰逢你朝廷大军来袭,急得郑千金那厮焦头烂额、坐立不安,导致整个龙跃岛乱作一团。所以就在昨夜,江某便请了一位朋友前去联络岛上的心腹兄弟,连夜诛杀了郑千金一派势力,此时岛上的兄弟,想必已经收拾好财物细软,沿洞庭湖西南而下,往江某人在沅江一带的根据地而去。哼,谢擎辉那小子即便真能攻上龙跃岛,也只是个空岛罢了。”
他话音落处,言思道已奋力鼓起掌来,大声叹道:“内有郑千金谋反之忧,外有谢擎辉大军之患,江兄不愧为一代枭雄,竟能在如此困境之下伺机而动,替自己找寻出一条起死回生之路,果然当得起‘洞庭湖湖主’这五个字。唉,若是把这位凤老先生比作洞庭湖的一凤,那江兄你自然便是这洞庭的一龙了。”
那正中席位的方东凤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听言思道提及自己的名头,分明是想从中挑拨,当下也不做理会。江望才不禁傲然一笑,忽然反问道:“好教先生猜上一猜,江某之前所言,曾请了一位朋友替我前往龙跃岛,联络岛上的诸位兄弟合力诛杀郑千金那厮。以先生的高才,不知能否猜出江某口中的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
言思道微微一怔,随即脱口惊呼道:“难道……难道是刑捕房的谢贻香?”
江望才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谢封轩家的谢三小姐。此事说来真是天赐良机,不料一代名将谢封轩,居然教出这么一个女儿来,还鬼使神差地把她送到了我身边。哼,这丫头真把自己当成悲天悯人的大圣人了,凡事只问对错,根本不计较其间的厉害关系。江某不过只用了三言两语,说自己不想与朝廷大军开战,徒增湖广的杀孽,便说动她助我诛杀郑千金,好让我门下的弟子撤离龙跃岛。哈哈,这还不够,那丫头居然还主动要求留在岛上断后,替我洞庭湖上下阻挡朝廷攻来的大军,免得双方兵刃相见,你说好笑不好笑?”
言思道听江望才说起这个谢贻香,也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回想起昨夜曾听闻先竞月往洞庭湖方向而去,他此刻若是在龙跃岛上,便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找到谢贻香,倒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这一分心,立时便回过神来,展颜笑道:“江兄此举,虽然能保全洞庭湖一脉的大半实力,但那龙跃岛毕竟还是会被我军攻下来,是也不是?其实此番大战,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凤老先生设计劫去的那批军饷,而我军只要能取下龙跃岛,便能给皇帝一个交代,将这场‘弥天劫’变作‘迷天劫’,继而将牵涉及其中的相关人士解救出来,这便已经足够。”
说着,言思道又点燃了自己今日的第六锅旱烟,继续说道:“至于能剿灭多少敌人,嘿嘿,那倒无所谓,我等也从未妄想过仅凭今日的一战,便能把江兄在湖广的所有势力尽数铲除干净。有道是自古以来所谓的‘破贼’二字,便只在于这个‘破’字上面,只要能给朝堂上一个交代便可,谁又愿意徒耗心力,做穷追不舍、赶尽杀绝之举?”
江望才听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声中他一改之前的温文儒雅之态,有些狰狞地问道:“好一个‘破贼’,洞庭湖是什么地方?我江望才又是何许人也?岂是别人想要欺负、便可以欺负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瞪了正中的方东凤一眼,冷冷说道:“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把江某逼上了绝路,那结局便只有‘玉石俱焚’这四个字。”
他这话分明也是在向方东凤代表的神火教扬威。那方东凤终于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老朽一早便已说得明白,并不是老朽想要逼迫尊上,而是希望尊上能与我教一起共举大事。而今皇帝建都金陵,占尽了江南的天时地利,若要将其推翻,只能由北方的燕赵之地入手,待到兵精粮足之际,伺机而动。谁知尊上却一心只有湖广,割舍不下这个小小的洞庭湖,即便老朽今日不曾做出此举,这洞庭湖一脉,也迟早会被朝廷拔除。”
江望才当即冷笑数声,说道:“事已至此,江某也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凤兄一定要逼迫我弃湖广而北上,江某也不敢多求。还是那句老话,我洞庭湖只是与贵教合作,不是归附。”说完,他见方东凤冷冷一笑,立刻回想起眼前这局投壶之约,当即从身前的几案上拿起第三支木筷,高高抛向上方。
但见支根木筷自空中划出一道极陡的弧线,旋转着落下,再次稳稳地插进了方东凤身前的茶壶中。加上之前茶壶中的两支木筷,江望才眼下已有三记入壶。
言思道见江望才这第三支木筷再次入壶,不禁咋舌问道:“恕我愚钝,不知江兄方才说的‘玉石俱焚’,究竟是作何解释?”江望才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先生可曾听闻过这洞庭湖的由来?你若是知晓这个传说,江某倒是可以免去一番唇舌了。”
言思道眉头深锁,兀自沉吟道:“你是说青龙破缸、化水成湖的传说?莫非……”他话未说完,江望才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如今已是午时,算来墨家的人也该如约动手,将这洞庭湖上的封印破去了。唉,想不到江某经营了一十七年的龙跃岛,终于便要毁于一旦了。”
39 相煎何急
龙跃岛上,谢擎辉眼见自己一直在寻访的谢贻香居然现身此间,甚至还对自己拔刀相向,他大惊之下,急忙喝道:“贻香,是二哥!”
需知这些年来谢擎辉长居漠北,倒是没见过几次这位家妹。正所谓女大十八变,若非是认出了她手中那柄刀王亲授的乱离,谢擎辉一时还不敢开口相认。
那红衣少女正是谢贻香,眼见自己的二哥终于认出自己,她当即收刀入鞘,笑吟吟地说道:“多年不见,二哥这柄三尖两刃刀上的功夫,倒是越发精进了。方才我躲在暗处出手偷袭,居然也无法奈何得了你。”
谢擎辉不料会在此地兄妹重逢,原本那一腔杀气顿时化为乌有,连忙将兵刃插在一旁,急切地问道:“你这丫头如何会在这里?你可知此番你随刑捕房西行湖广,至今也不向家里报个平安,把爹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对了,前些日子我还见到了你师兄,他如今也来了湖广,是爹叫他来找你的。”他说到这里,身后的一百多位武林好手也相继跟了上来,眼见这谢家两兄妹居然在此重逢,相互叙起旧来,一时间都是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谢贻香听谢擎辉有些语无伦次,不禁摇了摇头,笑道:“二哥不要心急,我俩好久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慢慢说。你方才问我为何会在这里,却是说来话长,倒是二哥你如何不在漠北领兵作战,反而突然来了湖广?”
这话问得谢擎辉有些沉吟起来,他略一思索,当即说道:“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我这次本是回京述职,路经湖广之际,恰好听人说你也来了岳阳,便想见在此与你相会。在寻访之际,又恰巧遇到了竞月,那日我两人在洞庭湖上见到刑捕房的庄浩明,这才知道当日你来了龙跃岛上……”说到这里,谢擎辉心中一凛,陡然回过神来。他连忙伸手握住身旁的三尖两刃刀,满脸疑惑地说道:“好你个小丫头,几年不见,居然连你二哥也要算计?如今你在这里与我叙旧,难不成……难不成是想拖延时间,好教洞庭湖的那些帮众尽快撤离?”
谢贻香心中暗叹一声,她深知自己这位二哥看似老实忠厚,暗地里却是诡得紧,自己果然瞒他不住。当下她依旧面带微笑,向对面那一众武林好手拱手说道:“诸位前辈安好,小女子谢贻香有礼。方才这龙跃岛上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死伤数百人,当中的贼首郑千金也已就地伏法,剩下的不过是些无辜帮众罢了,一心只想回家过日子,立誓再不踏足这洞庭湖。试问诸位都是江湖中的名宿,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眼下既已攻破龙跃岛、拿下洞庭湖,又何苦要多增杀戮?”
他这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同时一震,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苏州玄妙观的铁真人忍不住说道:“谢三小姐的意思是,这龙跃岛已经被攻破了?那……那江望才那厮又在何处?”谢贻香自幼在苏州长大,倒是识得这位老道长,连忙回答道:“道长,江望才早已被郑千金篡位,不再是此间的主人了。如今洞庭湖已破,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即便能招回一些心腹帮众,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其实这些年来,江望才虽然坐拥湖广,却是一心为百姓造福,将湖广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还请诸位看在他不曾为恶的份上,姑且饶他们一命。”
谢擎辉骤然怒喝道:“胡说八道!”只见他铁着一张脸,又沉声说道:“贻香,你几时学会替匪类说话了?速速给二哥让开!这帮匪类有罪还是没罪,该饶还是不该饶,自有朝廷决断,几时轮得到你做主?”说着,他给身旁的闻天听递了个眼色,闻天听当即会意,身形一动,便要从谢贻香身旁绕过。
谁知谢贻香早有防备,眼见闻天听脚步一抬,腰间的乱离顿时离鞘而出,化作一道绯红色的光华往闻天听身上招呼过去,嘴里同时说道:“前辈且住,那些帮众已经无心再战,何苦还要大开杀戒……”
不料她话还未说完,闻天听已淡淡地说道:“得罪了。”话音落处,谢贻香只觉手中的乱离忽然一烫,仿佛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脱手向后飞了去出。
这一幕直吓得谢贻香花容失色,眼前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分明不曾出手,只是开口说了句话,便能以声音中的内力将自己的乱离弹飞,当今世上居然还有这等神通?
然而当此劣势,谢贻香却也不慌乱,当即施展开自己那套“落霞孤鹜”的身法向后抢去,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半空中重新抓到了自己的乱离,随之便是一招“乱刀”之中的“雨零星乱”,将手中的乱离化作点点刀光纷纷洒落;继而又使出一招“离刀”中的“平明送客”,以刀意将漫天的刀光四下催发开来。
一时间,谢贻香身前仿佛是下了一场“刀雨”,向正打算从自己身旁溜过的闻天听、唐老板等十多名武林好手同时攻出了一记。
要知道这十多个人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当中任意挑出一人,单打独斗也绝不会输给谢贻香。然而眼前这少女却是朝廷第一大将军谢封轩的女儿,又是此战主帅谢擎辉的家妹,众人眼见自己面前刀光闪耀,都不禁有些迟疑,当下只得退开一步,不敢造次。再看远处的龙跃岛南端,又有一艘满载的巨舰起锚而行,众人只得齐齐望向谢擎辉,看他作何安排。
谢擎辉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为臣者自当报效朝廷,护其疆土,灭其贼寇。这江望才盘踞湖广多年,若不趁此机会将他连根拔起,日后他卷土重来,必会再次为祸湖广,继而毁我社稷,占我河山。谢擎辉今日行的是正义之师,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心。贻香,你当真要阻挡我们?”
谢贻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二哥用这种口吻说话,心中不禁莫名地一寒。她略一定神,当下也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谢将军,此番所谓的灭贼,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朝廷的军饷被劫,诸位怕皇上问罪,这才拿洞庭湖的江望才来做替死鬼罢了。如今龙跃岛已破,诸位也可以向皇上交差了,何苦还要多伤人命?”
说着,她忍不住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诸位以为多杀几个贼寇,便是英雄好汉了?哼,真有本事,何不前去鄱阳湖寻回那批失窃的军饷?看来所谓的英雄豪杰,也不过是欺软怕硬,只能来这里委过于人,假公济私!”
这番话说得闻天听一行人面色大变,那铁真人更是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说那军饷是在鄱阳湖……”话到一半,闻天听连忙瞪了他一眼,铁真人顿时回过神来,心知眼下事已至此,正如那个萧先生所言,究竟是谁截了军饷,早已变得不重要了。
只见谢擎辉缓缓拔起身旁的三尖两刃刀,斜斜指向谢贻香,嘴里沉声说道:“既然……”谢贻香当即一扬手中的乱离,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二哥只管出招便是,今日龙跃岛上这些一心逃命的帮众,我谢贻香是救定了。”
谢擎辉听她丢下狠话,当即不再言语,径直将手中三尖两刃刀当做棍棒施展,夹着劲风横扫向谢贻香的腰间。谢贻香见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二哥猛下重手,心痛之余随即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当下也不躲闪,径直一刀劈落,直取谢擎辉的肩头。
谢擎辉耳听这一刀的刀风声有异,当中似乎蕴藏着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势,大惊之下连忙收回自己的三尖两刃刀,奋力隔开了谢贻香这一招,肩头却还是被乱离划出了一道血口。一时间谢擎辉心中惊怒到了极点,脱口大喝道:“父亲的‘空山鸣涧’,是教你用来救贼匪、伤家人的么?”
他话音刚落,陡然间只听一声响彻天地的轰鸣声,仿佛是一头自恒古起便沉睡至今的洪荒猛兽,就在在此时此刻,终于彻底地苏醒了过来。伴随着“猛兽”这一声半梦半醒的低吼,眼前顿时一片沙尘飞扬,继而整个龙跃岛上都是一片地动山摇。就连四面的洞庭湖水,也变得激荡起来,犹如一湖烧得滚烫的沸水,将整个龙跃岛烹煮于其中。
40 惊天之秘
公堂之上,江望才的话音刚落,便听西边的洞庭湖方向响起一声震天的轰鸣声,脚下的地面随之开始颤动起来,似乎是要发生一场极大的地动,就连此间这一整幢岳阳府衙也有些轻微摇曳,梁木间不停地发出“吱吱”声响。
这场震动约莫持续了一柱香的工夫,终于稍稍平缓下去。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强行坐直身子,露出一脸的疑惑,惊呼道:“这……这场地动……”却见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已然睁大了双眼,闪露出慑人的精光,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仿佛每根皱纹里都透露出一丝莫名的兴奋。
只听方东凤陡然嘶哑地大笑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正是洞庭湖的神异的动静!”
江望才的神色却有些落寞,过了许久,这才淡淡一笑,说道:“想不到多年前的二月初二,由墨家高人亲手封印起来的洞庭湖,就在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恰巧也是这二月初二龙抬头之际,终于又被墨家的传人给破解开了。”
言思道愕然问道:“什么封印?”江望才长叹一声,缓缓闭上双眼,平静地说道:“其实这湖广地界,本是没有什么洞庭湖的。那时候,整个湖广都是一片夹杂着沼泽的大平原,也便是上古文献中经常提及的云梦泽大地,至于这片大地为何能够积水成泽,却是源自地面下的暗流了。不过说到这地下暗流一事,不知先生是否有所涉猎?否则的话,只怕很难理解江某后面要说的话。”
言思道略一思索,立刻沉吟道:“江兄口中的地下暗流,乃是指深埋地底的水源,也便是好事之人常挂在嘴边的黄泉。其实这地下暗流倒是常见得紧,好比那掘地挖井涌出的水,便是所谓的地下暗流了。据我所知,这些暗流虽然深埋地底,终年不见天日,但是其流量之广大,却是远胜于地上的江河,甚至能与四方诸海相提并论……”
江望才见言思道是个明白人,立刻点了点头,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春秋年间,有一位墨家高人对这云梦泽地底的暗流甚是好奇,不禁突发奇想,若是将这些暗流堵塞起来,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这位墨家高人先后计算了三年,发现这云梦泽地底的暗流与地面上江河的流向恰好相反,并不是自西向东流入大海,而是由东至西自地下回流而行,到了这云梦泽大地,便逐渐涌出汇聚成泽地。但是每逢年初的二月初二这一天,这些暗流受东面诸海的潮汐影响,却会出现相反的局面,变作自西往东逆流。”
“于是这位墨家的前辈高人便选中了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命门下弟子将那从武陵山上转运来的上万斤巨石尽数倾倒其间,覆盖在这云梦泽地底最大的一股暗流之上,将它堵了个严严实实。据说工成之时,天地变色,星月无光,仿佛整个云梦泽大地都在痛苦地哀嚎着,那位墨家高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不停地命人将巨石运来此地,只管往那股暗流上堆填,日积月累之下,竟砌成了一座长十里、宽两里的小山。”
言思道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惊呼道:“莫非那便是今日的龙跃岛?”江望才长叹一声,紧闭的双眼似乎有些湿润,嘴里缓缓说道:“不错,这正是龙跃岛的来由。自从那股最大的暗流被堵塞起来之后,原本在此地涌出的地下水流,只好从四周缓缓渗透出来,又被覆盖于其上的龙跃岛截断地底河床,无法在每年的二月二日逆向释放,从而流回东面。长年累月,终于便汇聚成了今日这八百里洞庭湖。”
言思道不禁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自己只抽了几口的一锅旱烟,早已烧尽殆尽。他急忙又填装了一锅烟丝,定神说道:“想来江兄昔日在湖广揭竿而起,选择龙跃岛作为立足之地的时候,还并不知晓此事?”
江望才陡然睁开双眼,沉声说到:“不错,江某若是一早便知道这龙跃岛的来由,说什么也不会将自己辛苦创立了十多年的基业,建在这堆墨家用来封印暗流的巨石上面。”他激动之下,忍不住咳了几声,略微喘息道:“七年前,墨家传人前来洞庭湖面见江某,说是奉了墨家掌门墨寒山之命,要毁去龙跃岛,解开这片封印了两千多年的洞庭湖。江某那时这才知晓这龙跃岛下面的玄机,如何肯答应他们?拼死力争之下,终于和墨者定下了约定,那便是除非是江某亲口答应,墨家决计不能私自解开封印,继而毁我龙跃岛。”
言思道听他这句“和墨者拼死力争”说得虽是轻描淡写,其中的艰险却也可想而知,所幸那墨家之人自古便是一诺千金,如若双方定下了约定,必然不会私自毁诺。想到这里,言思道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当即深吸一口气,陡然间语调一变,喝问道:“你虽然割舍不下自己龙跃岛上的基业,但眼下大军压境,洞庭湖势必不可保全。所以你便破罐子破摔,索性答应了墨者的请求,也便是藏身岳阳的蔷薇刺,要她在今日这二月初二的龙抬头之际,替你解开这洞庭湖中的封印,是也不是?”
江望才被他喝得微微一怔,当即冷笑道:“不错,江某一早便已说得清楚,无论是谁,只要胆敢触犯到我江某人的头上,江某纵然是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他占到丝毫便宜。哼,方才那一声巨响,便是墨者终于解开了洞庭湖上封印,引发洞庭湖神异的声响。”
言思道双眉一扬,大声问道:“如今封印既已解开,那洞庭湖将会如何?”他说完这句,他立刻又自己回答说道:“是了,那堵塞了上千年的暗流一旦重新疏通,今日又是二月初二的逆流之际,必定势不可挡。这……这甚至会将整个洞庭湖水尽数都吸入地底,化为地下暗流,向东面诸海倾泻而去,是也不是?”
江望才大笑道:“正是!如今龙跃岛上江某的心腹帮众,早已在谢贻香的相助之下,带着钱粮财物尽数撤离。至于谢擎辉的大军,此刻若已身在龙跃岛上,哈哈,那便只好成为破解这场千年封印的祭品了……”言思道骤然怒喝道:“混账!你既已重夺洞庭湖主之位,又将岛上的钱粮财物尽数撤走,为何还要将这许多条人命卷入其中?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望才傲然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些家伙为了讨得朝廷的欢心,不再追究军饷遗失之罪,居然栽赃嫁祸,胆敢来犯我龙跃岛,当然是死不足惜!”
言思道猛一拍身前的几案,大喝道:“放屁!放狗屁!他妈的,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便是你这种畜生,只因一时的愤愤不平,便要取人性命以泄心头之恨!”他越说越是气愤,陡然抓起几案上的一支木筷狠狠扔出,正好打在江望才的脸上。
江望才哪料得到言思道会有这一记?面颊顿时一片火辣。他急忙怒目往向自己身后的那个云老,却见那云老只是垂首而立、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有替自己拦下这支木筷的意思,不禁有些疑惑。只听那右首席位上的言思道继续骂道:“你为了活命而杀人,可以为了金银珠宝、俊男美女而杀人,也可以甚至哪怕是为了扫清自己前进道路上的阻碍而杀人,那也是无可厚非。但是眼下谢擎辉的大军对你已再无威胁,你又何苦要下此毒手?你这损人不利己的杂种畜生!”
江望才被他骂得心头火起,当即反问道:“简直荒谬至极,你这奸邪小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江望才?你别以为我不知晓,此番那承天府的大军未得圣命、师出无名,还是你出的好法子,花钱买人性命,叫那些平民百姓伪装成我龙跃岛门下,去谢擎辉的军营里大闹一番,弄出了上百条人命。那谢擎辉这才敢以护国平贼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发兵我洞庭湖。”
言思道一愣之下,当即“呸”了一声,还要开口再骂,却听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陡然大喝道:“统统给我住口!”
只见方东凤拿起一支木筷,在面前的几案上重重敲打几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他当即大声笑道:“你们这两个黄口竖子,莫要忘了,谁才是此间的主人!”
41 弃子无用
而听那方东凤狂笑喝骂,大反之前的一副冷漠神貌,江望才和言思道两人本就不是等闲之辈,霎时便收拾起了各自心中的激怒,齐齐转头向大堂正中的方东凤望去。
只见那方东凤用手中的木筷在几案上不停地敲击,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之色,江望才不禁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嘴上却平静地问道:“凤兄,左右不过是场投壶之戏,何必为此小事而失态?哈哈……话说方才这位萧先生虽然将木筷掷到了江某的脸上,却也算是抢在你的前面,投出了他的第三记。如今你若是再不投掷,莫非是要打算认输了?”
话音落处,随即响起方东凤嘶哑的大笑之声。笑声中但见方东凤随手一挥,手中那支木筷便斜斜飘出,直取江望才席位前的那个茶壶。却听着“啪”的一声轻响,那根木筷竟然连茶壶四周的边角都没擦碰到,居然径直掷落在了青石地面上!
不料这位一直风雨不动、稳如泰山的“洞庭一凤”,竟会在这第三记投壶的关键时刻陡然失常,未能让第三支木筷的入壶。虽然这场投壶的赌约至此还未结束,但方东凤如今既已失去了这记入壶,也便等同于输了。
要知道三人投壶至今,言思道本就是个陪衬罢了,加上又连续三投未入,早已被排除在了胜负之外,所以眼下这场投壶,根本就是江望才和方东凤之间的较量。此刻江望才已凭借三记入壶遥遥领先,方东凤却投失第三支木筷,便只有两记入壶。如此一来,纵然是江望才之后的第四支木筷不能入壶,方东凤却能顺利投入,那么双方的茶壶中都算是三支木筷,最多只是个平局。再按照江望才事先声明的规矩,若是出现平局,便要判先满数量的投者为胜,那么仍然是江望才胜出了这局投壶。
一旁的言思道也忍不住暗叹一声,其实江望才订下的这个“平局便要判先投者为胜”的规矩,本就是极不合理,难为这方东凤居然肯答应下来,此刻又这般随随便便地将第三支木筷投丢。莫不是这方东凤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把自己和江望才之间的这场投壶赌约放在心里?
然而那江望才此刻心中,比言思道还要惊恐万倍。他和这方东凤相交数年,深知方东凤的一切的习性,这位洞庭湖第一军师素来都是高深莫测,喜行皆不露于色,此刻又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不但无端失态狂笑,还出现了投壶未中这等低端的失误?
正当江望才念头转动间,正中席位上的方东凤又是一阵放肆地大笑,终于略带喘息地叫道:“六年,整整六个年头!这些年老朽一直留在你左右,栖身于这间破烂的岳阳府衙当中,为的是什么?你当真以为老朽是为了要将你洞庭湖的这一干蠢物拉入我神火教门下,这才屈尊降贵、委身此间?我呸!就凭你也配?”
江望才眉心一跳,失声问道:“此话怎讲?”方东凤眼见已然撕破了脸,当下也再不顾忌,冷冷喝道:“神火不灭,江山焚裂。不错,我神火教确然要重新席卷天下,再次囊括宇内,然而这却是我神火教自己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外人的助力。更何况你江望才何德何能?充其量不过是个领着一帮虾兵蟹将的水匪头子,就连替我神火教提鞋都没有资格,居然还要异想天开,想与我神火教谈合作?我呸!”
说着,他声调一扬,再次露出兴奋的神情,大声说道:“老朽之所以苦守在这个破地方六年,为的便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其间的百般算计、千般安排,为的便是要逼你江望才走上绝路,从而应允与墨家之间的约定,解开这洞庭湖上的封印!哈哈,不然你以为老朽为何要躲在此处,忍辱负重这许多年?”
这番话说得那江望才一脸茫然,一时竟无法回过神来。旁边的言思道虽然不能甚解方东凤话语中的玄机,却是落得个坐山观虎斗。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已到了决裂的边际,当下言思道连忙将两人推至顶峰,煽风点火地说道:“凤老先生,你和这位……这位水匪头子的投壶之约,依我看来……嘿嘿,似乎是你输了才是。那么依照约定,你们两家人便要同心协力、共举大事。莫非你堂堂神火教,竟要失信于洞庭湖的水匪?”
那方东凤连眼角也不瞥向言思道,兀自大笑道:“江望才,这洞庭湖的封印既已重新解开,老朽便是功德圆满,你洞庭湖上上下下,对我教已再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哼,眼下就算是取了你的性命,那又能怎样?”
江望才自方东凤翻脸开始,便一直翻来覆去地思索,却始终无法相信方东凤搞出这许多事来,竟然只是为了要自己解开那洞庭湖上的封印,更不知这封印和神火教又有什么关联。此刻听到方东凤要取自己的性命,江望才也顾不得细想,回神向身后大喝道:“云老何在!”
那云老自从给三人分发了投壶所用的木筷之后,便一直悄然站在江望才身后,不曾有过丝毫动弹,就连方才言思道将木筷扔到江望才脸上,他也依然如故静立,毫不阻拦。而今江望才情急之下出声大喝,这云老还是无动于衷,两只眼睛似闭非闭,仿佛是中邪了一般。
只听方东凤已出声笑道:“江望才,这位云老虽是对你忠心耿耿,但在我神火教泽被苍生的无上教义之下,他早已幡然悔悟,弃暗投明了。”言思道反应极快,抢着说道:“凤老先生果然好手段,原来贵教的流金尊者已然身在此间。想来是方才江兄这位……这位什么老去后堂取来投壶所用的木筷之时,那位流金尊者便已在后堂相侯,给他念上了一段贵教那‘天露神恩心法’的无上教义。”
江望才也猛然省悟过来,连忙长长地吸入一口凉气,强自让自己定下神来。不料自己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方东凤的目的居然不是自己洞庭湖一脉的势力,而是洞庭湖上墨家布下的那什么封印。若是当真如方东凤所言,眼下封印既开,无论是自己还是整个洞庭湖上下,便是一枚毫无用处的弃子了。
42 败中取胜
江望才忍不住又望了一眼在暗中遭了流金尊者毒手的云老,继而环场一周。眼见方东凤满脸得意之色,言思道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心知此间已再无相助,只剩自己一人在孤身作战。当此此绝境之下,江望才却陡然生出一股豪迈的倔强,提声喝问道:“方东凤,江某此刻只要你一句话。那便是你我两人间的投壶之约,究竟还作不作数?”
言思道见这江望才垂死之际,居然还能生出这般气概,倒也有些许佩服。那方东凤似乎也被他的气概所动,淡淡地笑道:“我神火教虽不自居为名门正派,但若是与人有约,自然作数。”
江望才傲然说道:“很好。今日江某落到这般地步,只能怪自己失策,与他人无关。”说着,他将自己几案上的最后一根竹筷高高抛弃,继续说道:“今日你要取我性命,江某绝不皱一皱眉头。但有一点你神火教要记得清楚,那便是江某人死则死耳,却不是输了!”话音落处,那根木筷径直落向方东凤席位前的茶壶,伴随着一声入壶的轻响不绝于耳,木筷已稳稳地插在了茶壶中。
这场投壶之约,江望才竟是四投四中,没有失掉一记。
再看方东凤投失一记,言思道更是投失了三记,纵然没有“先入壶者为胜的约定”,江望才也是漂漂亮亮地赢得了这场投壶。同时也正如江望才所言,如今他的命虽在方东凤手中,但终究不是输了,只能怪他自己失策,揣摩错了神火教的用意,以致于早早地失去了谈判的资本和利用的价值。
却见那方东凤也拿起自己几案上的最后一支木筷,缓缓说道:“江望才,你连这胜负二字都无法堪破,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神火教的对手?”说着,他将手中的木筷奋力掷落,狠狠打落在自己几案前的那个茶壶上。
伴随着一串稀里哗啦的翻倒声,方东凤面前的茶壶连同里面江望才的四支木筷一起滚落在地,木筷相继弹了出来,东一根、西一根地散落在地上。
眼见方东凤将自己面前的茶壶打翻,江望才满腔的怒火骤然倾泻一空,脱口喝道:“你你这是”方东凤已开口打断他的话,漫不经心地说道:“蠢材,现在你连壶都没有了,四支木筷全都落在地上。而我的壶里却有两支木筷。你说是谁赢了?”
原来方东凤这一手却是玩手段、耍花样了。他用自己的最后一根木筷,把自己面前江望才的茶壶连同木筷一并打翻在地。如此一来,江望才的壶里自然就空空如也,而方东凤自己的壶里,却还有前两轮入壶的两根木筷,那么便是方东凤胜出了这场投壶之约。
言思道低声暗骂,方东凤的这一手虽近于无赖,也不怎样高明,却也是临机应变出来的巧招。试问方东凤一开始自然料不到,江望才竟会把木筷投掷进自己几案前的这个茶壶里,从而将这个茶壶作为江望才自己的壶。若是江望才老老实实地选自己几案前那个茶壶投掷,方东凤相隔十多步、两丈多远的距离,也不可能仅凭一支木筷,便把江望才的茶壶打翻。
须知江望才同方东凤两人之间,玩过的投壶不下百场,双方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几时玩过什么手段?江望才本以为自己此番出奇制胜,先选了方东凤面前的茶壶投掷,已是妙绝巅峰的手段,谁知这方东凤一开始规矩得紧,最后却玩出这么一个花样,竟是远出自己的意料,一举敲定了乾坤。
江望才惊惶之余,细细回想着之前拟定的投壶规矩,却没一条能制裁方东凤此举,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那方东凤又悠悠说道:“江望才,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明知我心怀叵测,却还是将我放到你身旁,以为自己可以驾驭一切,掌控其间的利弊,就好比是你方才选择了我面前的这个茶壶来投掷,是一般的道理。不错,你的才智确然非凡,但若要说是举世无双,嘿嘿,那却是差得远了,莫说是我,恐怕就连这位抽烟的小孩,你也不是对手。可是你却偏偏不肯服输,凡事都要选择冒险赌上一赌,哼,以你的资质,到头来也只能作这般自毙当场之举。”
不等江望才回话,他继续笑道:“而今龙跃岛已倾,洞庭湖亦涸。自古以来神兵铸成,也有以血相殉一说。眼下潜龙破印飞出、重现神州大地,中原的整个江山,从此刻起便要录写出全新的一卷,当此颠倒日月、扭转乾坤之际,又怎能少了以血相殉之礼?洞庭湖湖主,你说是么?”
江望才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也明白这方东凤是铁定了要取自己的性命,当下心念一转,忽然说道:“此番大军压境,却并未损害到我龙跃岛上的经营,粮饷财物大半得以幸免。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凤兄的神火教既有问鼎九州之意,又何苦要拒江某的这笔财富于千里之外?”
这话一出,方东凤和言思道的脸上同时露出了鄙夷之色,不料这位洞庭湖湖主到了生死关头,终于还是露出了怯意,竟想以洞庭湖的财富作为条件,向神火教祈求饶命了。言思道心中暗叹道:“事到如今,方东凤若要取洞庭湖的这笔钱财,简直易如反掌,又何需再依仗你江望才?唉,这江望才说来好歹也是一方枭雄,既已是死到临头,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己。”
果然,方东凤冷冷说道:“莫非你以为我杀了你,就得不到这些钱粮了?”江望才勉强一笑,形貌间甚是狼狈,说道:“凤兄却是与我说笑了。你神火教无非是想让我将江望才率领洞庭湖上下诚信归顺罢了,既然今日你我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后我江某人便以凤兄马首是瞻,率众归附于神火教,终生绝无二心。”
那方东凤却只是冷哼一声,这次甚至都懒得回答于他。言思道见这堂堂洞庭湖之主江望才,临死前居然做出这般懦夫之举,在这方东凤乃至神火教面前颜面扫地,倒不如自己送他一程,让这个湖广的一代枭雄死得有些尊严,莫要让整个洞庭湖一脉沦为天下人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