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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庚新     大唐不良人txt下载     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八章 辩法

    “何为承负?”

    苏大为知道,承负是道家的说法,类似因果但又有些不同。

    只是不知此时从郭行真嘴里说出来,又是指什么。

    “你在装糊涂?”

    郭行真伸手撩开遮挡眼睛的头发,面带嘲讽道:“你当年所做所为,使陈硕真功败垂成,你害了千千万万人,若不是当年你的做为,岂有今日之事。”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陈硕真自寻死路,与我何干,又与今日有什么关系?”

    苏大为眉头微皱:“你说的是因果?”

    “听说你与那些胡僧沙门走得颇近,果然被他们给染坏了脑子。”

    郭行真虽然一身狼狈,但他犹自昂首挺胸,仿佛他才是胜利者一般侃侃而谈:“胡人所谓因果不过小道,乃是以空证空,你这一辈子厄运,是因为你上辈子不修德。

    这辈子残疾,是因为上辈子欠的债。

    这辈子发升官,是因为上辈子修了佛**德。

    但是这些谁能证明?

    不过是胡人外道的虚伪荒谬之词。”

    “有趣,你要与我辩法?”

    苏大为盘膝下来,与郭行真隔着牢门相对而坐。

    他听出来了,郭行真内心十分骄傲。

    之前那些审问郭行真的官员,不被郭行真放在眼里,只能囚住他,却无法令他折服。

    郭行真双瞳闪烁妖异的光芒,长叹道:“只恨我的计划没能完成,只能隔着牢门,用言语与你一较高下。”

    苏大为不接他的话,而是引话道:“你刚才说因果,具体说的是沙门佛法的轮回,不知你所理解的承负又是什么?”

    “承负是道家要义,如人人都有父母,父母之上亦有父母,不断回溯,就能找到涌头。

    因此,承负有明确的脉络,正如大树参天,万法殊途同归于一。

    人道回归本源,都有宗脉。

    人只要进入这个脉,就会受到血脉信影响,这便是承负。

    大而化之,如人与人之间,你昔年出手救了李治,导致陈硕真之败,陈硕真之败,又使得贫道出山。

    于我而言,这是我的承负。

    与你而言,这也是你的承负。

    所以,今日所有,皆因你苏大为昔日一念之差? 贫道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悲? 可叹。”

    “陈硕真? 真的是你师姐?你们一个师承?”

    苏大为忍不住问。

    但郭行真却没有理他,只是自负的一笑,略带讥讽:“既然身陷囚笼? 我所要做的事? 已经失败了? 你们尽可以把一切脏水泼向贫道,唯死而已。

    贫道来长安前,早就料到事败的后果,不必多言。”

    苏大为摇摇头:“你刚才说的承负和因果,我有不同的看法。”

    郭行真略扬起下巴? 轻蔑的道:“要与贫道论法?你有何资格?”

    “我虽不学无术? 但也读过《老子》? 也曾在玄奘法师座前听经? 能通佛道两门。”

    “大言不惭。”郭行真冷笑:“你才多大,贫道师承天师? 精修数十载,也只敢说于道一门? 初窥门径? 你居然敢称通佛道两门?你怎么不说自己通儒道佛三门?”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嘴角微微一挑:“待我有空把《春秋》和《论语》熟读,就可以了。”

    郭行真微微一怔,然后捧腹大笑起来。

    他笑得颠狂,连眼泪都流下来。

    “狂悖之徒,我居然输在你这种人的手上。”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弹劾你的可是许敬宗,冤有头,债有主,这帐得算许敬宗头上。”

    “可那些事,全是你都察寺查的。”

    郭行真一句话,苏大为便闭嘴了。

    这话他还真没法推托。

    “好了,贫道将死之人,你们给我定什么罪都可以,但若问贫道缘由,贫道一句都不会多说,你们自己猜去吧。”

    郭行真狠狠一甩衣袖:“送客。”

    这货还当在自己道观里呢。

    在牢房里摆出一副主人的模样。

    苏大为却没有笑,他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墙角悬挂的一盏鲸油灯:“郭道长,你看那灯。”

    郭行真眼角余光一扫,只见灯上的火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苏大为淡淡一笑:“敢问道长,以你道家之法,方才灯闪,究竟为何?”

    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只要引得郭行真开口,这事就成了一半。

    郭行真先是冷笑,心知苏大为有意逗引自己,刚要开口,却又犹豫了一下。

    “道长可有答案?”

    “此灯方才,因风而动,风乃阴阳二气变化而成。”

    郭行真说了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答案。

    这话刚出来,就见苏大为大笑,逼格满满的道:“非也非也,灯火动摇,既不是风动,也不是灯动,而是仁者心动。”

    风动心动,乃是禅宗六祖慧能的一段佛门公案。

    据说有两名僧人见风卷大幡,一时争论起来。

    一个说,是风吹动幡,一个说是幡动了风。

    适逢六祖慧能从旁过,于是笑答:既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仁者心动。

    方才郭行真嘲笑苏大为,认为他年纪太轻,道行不足与论。

    但架不住苏大为脑子里的典故多,直接来个文抄公。

    郭行真愣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道:“你……这是胡僧的狡辩。”

    “自胡僧沙门西来,我听说在长安佛道两门有数次辩法,但道门输多胜少。”

    苏大为双眼直视郭行真道:“我说自己通佛道两门,不算说大话。”

    郭行真由恼怒,渐渐平静,微微点头道:“若论口舌,你苏大为的本事,倒比异人本事要长几分。”

    这么说,也算是变相承认,苏大为有资格与他论道。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苏大为才开口,却见郭行真隔着牢门一伸掌:“且慢,你说自己通胡佛之道,请问是何宗何派?唯识宗可没你这样的狡辩功夫。”

    唯识宗,乃是玄奘法师所承的法门。

    意为剖析一切事物法,虚空不空,找出相对与绝对,以相见性。

    不许心外独立。

    不擅空谈讲玄。

    见郭行真发问,苏大为愣了一下,但他脑子极快,一转念道:“我所承,乃玄奘法师所传,教外别传,以心印心。”

    “没听过唯识宗有这样的传法。”

    “不是唯识,是禅宗。”

    “禅宗?”郭行真有点懵,从没听说过这个宗派。

    但听起来又有点唬人,好像真有这个宗派。

    要知道禅宗真正发扬光大,要到六祖慧能时期,这时还十分弱小。

    苏大为左手做拈花状,面含微笑:“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何如?”

    一束光,从牢房上的窗口透下,正照在苏大为的身上。

    如圣似佛。

    郭行真,一时哑然。

    气势上完全被苏大为压住。

    “你方才所说承负不是贫道说的那样,不知又有何高论?”

    这种问题,其实十分难回答。

    道门之内,也是宗派林立,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有公案,也有公认的一些东西,还有各家自己的法。

    这种情况下,苏大为要抛出某种言论,令郭行真从内心认同和折服,不容易。

    但苏大为并不慌张,而是侃侃而谈道:“道说承负,既为因果,亦非因果。”

    “放屁!”郭行真怒道:“庄严佛法,即非庄严,你若拿胡佛那一套坑骗,不说也罢,请回吧。”

    “且听我说完。”

    苏大为不骄不躁道:“承负包含因果,但超越因果,这是一个包含与被包含之关系。”

    这句话,令作色要怒的郭行真按耐下来,眼神恢复清冷。

    “佛之因果,好似一条线,一个因,造成一个果;因果与因果之间,并无交集,同时佛说因果,不因此生此世而断,它穿越生死、时间,不断轮回延续。

    而承负,则复杂得多,既有因果一样一条线的关系,也有相互间的关系。

    是无数因果交汇纠缠的结果。

    比如一个好人,做了好事,却并没有好报,按佛门说法,是他上辈子所欠之因,要在此生偿还。”

    郭行真安静听着。

    他虽对佛法了解不算太多,但也听过佛陀出生的国家被灭之故事。

    按佛教子弟的说法,那是因果业力,那是命中注定。

    可证因果不虚。

    郭行真对此说法,嗤之以鼻。

    把一切灾厄都推到因果轮回之上,简直胡扯八道。

    他来长安,有数种目地,其中之一,就是要驱逐胡佛,以证道法。

    “正像你所说,此生之事尚不能完全弄明白,说什么前生,说什么来世,未免太过虚无飘缈,是以空证空。

    比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国亡猿祸延林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些池鱼、林木、皮毛,未必都是上辈子欠了因果。

    而以道家承负观来看,万事万物,都有复杂缘由纠缠。

    比如蝴蝶扇动翅膀引起飓风。

    比如好人遭到厄运,未必是他上辈子欠了因果,也可能是遭遇环境带来的无妄之灾。

    所谓个人之命,不敌国运。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正是此意。

    不说前世,不谈空玄。

    只说此时此刻,若你心中尚有一丝善念,回答我的疑问,或许就能救无数人命。

    这便是承负。”

    这番话,令郭行真陷入深思。

    道法唯艰唯深,需要用心思量。

第七十九章 各方动作

    苏大为能说出这些话,并非他真的擅长谈玄辩法,而是后世的一些见识。

    拜信息大爆炸时代之赐,那些在网络的记忆,都在心中留有痕迹。

    随着他这些年修为日增,有许多模糊的事,只要用心想,都能记起来。

    他方才所说的话,其实是引用后世一个著名道长的言论。

    那名道长,没记错的话,好似别号叫什么“美丽”,也算是道门一朵奇葩。

    郭行真皱眉想了半天:“你方才所说,好像有点意思,但我听了还觉得有些糊涂,按你所说,承负与因果该怎么区分?”

    “何必区分,一生道,道生三,三化万法,万法归一,因果不虚,只要不扯什么前世什么来世,只说此生,此说此时此刻。

    我们身受父辈、祖先、国运、环境、亲友、党朋、见识、经历、学识,种种影响,这些纠缠的因果缘由,产生共同的结果,如此方为承负。”

    苏大为看了一眼郭行真,缓缓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承负之下,不光受到除‘我’以外所有一切事物影响,也受到前人对我们的影响。

    所以敬天法祖,所以感恩祖先。

    《列子.说符》记载: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

    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

    这说的是列子里的故事,是记载先秦时的一次放生活动。

    中原先民早就有保护环境与生态生物的意识。

    “先有祖先敬畏生命,不滥捕,不滥杀,后有沙门佛法,倡放生,倡慈悲,郭道长你说,谁包容谁?依我看,道之所至? 无所不包。

    所谓地法天? 天法道? 道法自然,不外如是。”

    “法自然,便是承负。”

    郭行真双眼先是茫然,接着是现出亮光。

    他用力一掌拍在腿上? 发出响亮声响? 叹道:“论辩法? 我的确不如你。”

    “服了?”

    “不是服你的歪理? 只是服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郭行真冷笑道:“虽然狗屁不通? 但也足以坑骗外道了。”

    “那我的问题……”

    “看你和我说了半天话的份上,贫道可以答你三个问题。”

    郭行真挺直腰背,目视苏大为:“只有三个。”

    “行。”

    ……

    “苏大为独自去了秘阁?”

    “据说他之前还去大理寺牢里审了李义府。”

    “会不会发现什么?”

    “绝不可能? 那两人都是必死之人,无论有什么理由? 这是阳谋,岂会因一个小小的苏大为改变。”

    “不过他到底想做什么?去秘阁审离行真? 怎么大理寺和刑部都不知此事。”

    “他是独自去的,听说在大理寺也曾与李义府秘语。”

    “当真?此人莫非疯了不成,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可就……”

    “听说陛下有意栽培他,或为将来计,毕竟人才难得。”

    “苏大为也就在战场上还有点本事,但大唐能打仗的将领多了去了,他把这长安当什么了?当他的战场吗?他这般做,我看,离死期不远了。”

    “呃,此言何意?”

    “我们推苏大为出来,是想将他一起牵进来,剪除武媚娘的羽翼,而陛下为何用他?”

    “为何?”

    “陛下一向小心谨慎,思虑周详,我料陛下推他出来,也有试探之意,看看他是否真的完全倒向武媚娘,若真的为护武媚娘,而有隐瞒,不用别人出手,陛下第一个会收拾他。”

    “咦,有些道理。”

    “陛下最擅长投石问路,以观各方反应,这一局,咱们正好借陛下的势,武媚娘这些年在朝中看似没有专权,但她私下刻意笼络寒门,网罗了大量中下层官吏,已经有尾大不吊之嫌。

    对这一切,我们的陛下看在眼里,岂能容她。

    苏大为在这种时刻,不但不明咎保身,不低调从事,反而如此高调,做这种令陛下猜忌的事……

    呵呵,我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原来是高看了他。”

    “我们接下来如何?”

    “按计划从事吧,依我看是时候借势了。”

    “那就从鼓动太学里的士子开始吧。”

    ……

    苏大为心事重重的走出秘阁。

    他是从后门走的。

    虽说估计也瞒不过有心人,但还是尽量低调点,不要太招摇了。

    那样也太打人脸了。

    至少得给李淳风留点台阶下。

    刚走出后门,一抬眼,看到后门巷中,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

    四周安静得可怕。

    拉车的马上没见到车夫,仿佛是主人有事离开,只留马车暂驻一样。

    苏大为左右看看,低头略思索片刻,抬脚走上去,轻轻在车厢的门上,敲击了三下。

    车厢内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

    车内有人。

    而且是个年老的男人。

    苏大为不再犹豫,推开微开的马车门,一步跨上去。

    刚刚靠着车厢壁坐在暖坐上,一抬眼,就看到端坐在对面的一个老头儿。

    大唐英国公,如今的三公之一,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勣。

    苏大为笑了:“英国公,别来无恙?”

    李勣冲苏大为笑眯眯的道:“回来这么久,你也没来看看老夫,老夫日思夜想,你这是贵人事忙,不若我亲自来见你。”

    “别,可折煞我了,英国公别怪罪,一来事务繁琐,二来为避嫌。”

    “你倒是个聪明人。”

    李勣拈须笑道:“但是今天你这是给老夫唱哪出戏呢?”

    “英国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令我监督李义府的案子,你不来见老夫也就算了,居然私自去审问,完全不合规矩,事后也没有知会老夫,还有人说你曾与李义府密语。

    你这是想做什么?是嫌颈上头颅太累,想给它换个地方吗?”

    “英国公说笑了,袁守诚说我命硬着呢。”

    苏大为反正脸皮练出来了,当着老狐狸夹枪带棒的话,他依旧谈笑自若,脸皮堪比城墙。

    李勣养气功夫不错,这种情况,依旧没翻脸。

    他指了指马车外:“秘阁,你又偷着去审郭行真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真相。”

    “世上的事,有真相吗?只有对错。”

    “不,国公,我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也谈不上对错,只有立场。”

    苏大为凝视着英国公李勣眯起的双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在为自己谋利。”

    “只要站在陛下一边,你便永远不会输。”

    李勣语重心长,意有所指的道:“老夫一直很看好你,千万不要做一些,自做聪明之事,这些年,老夫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因为骄横身负,以致事败,中途陨落。”

    “谢英国公指点。”

    苏大为向李勣抱拳道:“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

    李勣抚须微微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

    苏大为再次行礼,推开车门离开。

    走下马车的一刻,两人心中如冰火两重天。

    于苏大为而言,他清楚李勣希望自己做像他那样的人。

    明咎保身,擅观形势。

    但苏大为无法按李勣所想的去生存。

    李勣从头到尾,没有多问一句。

    从苏大为的态度,已经有答案了。

    不是一路人。

    苏大为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所以,苏大为为何要单独审李义府,要去找郭行真。

    这一切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李勣这个年纪,他见过太多的浮沉烟雨。

    很多事,不必多问,难得糊涂。

    都烂在心里。

    只是,自此一别,双方都知道,彼此心中那种隐隐的同盟关系,已然破裂。

    再也无法像在辽东半岛时一样亲密。

    李勣历经宦海,见过太多角色。

    他原本很看好苏大为。

    可一但苏大为偏离了轨道,他也马上调整策略,绝不拖泥带水。

    他一生奉行的处世哲学,只有一句话——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只要会站队,就永远不会掉队。

    至于那些掉队的人,只有离他们远一点,才不会被拖累。

    车轮辘辘转动。

    黑色的马车驶出小巷,转弯后消失不见。

    好像他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苏大为远远看了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

    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奈。

    不论如何,他会按自己心中的想法前行。

    不会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变。

    再次检查附近,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苏大为从另一头快步走出小巷。

    外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潮诉说着大唐的繁华。

    阳光很暖。

    远处传来驼铃之声。

    有从西域来的商队,牵着摇晃着驼峰的骆驼,从开远门缓缓走进长安。

    各种异域风情的胡姬,还有昆仑奴,混杂在商队里。

    隐隐有胡语传来。

    带着异样锵铿的节奏。

    苏大为看了一眼,认准自己要去的方向,快步走开。

    身后,却突兀的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阿弥兄弟!”

    苏大为脚步一顿,转头后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思莫尔!”

    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从波斯经由河西走廊,历时八个月,胡商思莫尔终于领着他的商队,回到了大唐长安。

    居德坊,位于金光门侧。

    早在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初,居德坊就成为胡商首选之地。

    历经贞观之治,居德坊的胡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特别是伴随着西市兴起,崇化、怀远两个里坊因为靠近西市,所以就成了胡人得首选。许多见不得光的商品抵达长安后,无法立刻贩卖。

    它们大都要经过崇化、怀远两坊,才能够顺利进入西市,堂而皇之成为货品。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居德坊的格调自然提高很多。

    此时居德坊内一间酒铺,苏大为与久别的思莫尔,相对而坐。

第八十章 舆论

    “阿弥兄弟,这些年你不在长安,我真是想死你了!”

    思莫尔的声音慷慨激昂,又不失热情。

    但是比之过去,动辄冲上来拥抱,他这已经是收敛了许多。

    苏大为淡淡一笑:“听说你去西域也快三年了,这一路见闻如何?生意还顺利吗?”

    早在苏大为去辽东半岛之前,思莫尔的商队因为卷入突厥狼卫偷袭长安的事件,不得不暂避风头。

    苏大为既秉公办理,又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狠狠罚了思莫尔一笔钱。

    这让爱财如命的思莫尔肉痛不已。

    但他同时也明白,若不是苏大为管着这案子,换个人,只怕就不是扒层皮这么简单,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不管怎么说,风波过去以前,思莫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长安频繁活动了。

    鲸油灯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不得已之下,他求教苏大为,结果后者让他返回西域,寻找奇珍之物,再贩回大唐。

    有苏大为的话兜底,走投无路的思莫尔咬咬牙还是干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

    思莫尔上下打量着苏大为,眼中闪动着既惊讶又羡慕的光芒。

    “我的阿弥兄弟,这几年不见你,你的样子几乎没怎么变化,不……不对,还是变了些,就是神态,好像比以前更沉稳了,你现在不笑,我心里就有些害怕。”

    “少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有,我向真神发誓,绝对没有。”

    苏大为敏感抓住了他话里的内容。

    “你现在信教了?”

    记得之前在长安认识思莫尔时,他虽然是胡人,但并无信神的信仰,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贾。

    听苏大为提起这个,思莫尔长叹一声,举起面前的酒杯道:“你不知道,我的阿弥兄弟,这一次我走得很远,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远,结果你猜我遇见了什么?”

    “别卖关子。”

    思莫尔舔了舔唇:“萨珊王朝亡国了。”

    苏大为微征了一下,他知道萨珊波斯帝国。

    它取代了被视为西亚及欧洲两大势力之一的安息帝国,与罗马帝国共存了超过四百年。

    其国境包括后世的伊朗、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高加索地区、中亚西南部、土耳其部分地区、阿拉伯半岛海岸部分地区、波斯湾地区、巴基斯坦西南部。

    但是具体萨珊亡于哪一年? 苏大为却不太清楚。

    那里离大唐实在太过遥远。

    “我这次也是去到那边才知道,萨珊已经亡了? 十多年前就亡了。”思莫尔提起这个? 一向市侩的脸上隐隐带起一丝悲戚:“曾经那样强大的帝国,说没就没了。”

    “思莫尔? 你少来,你这种人哪有什么家国观念,如果能赚钱? 你甚至可以出卖绞断你脖颈的绳索。”

    “嘿? 还是阿弥兄弟最了解我,说起来? 我这次还真的遇到过数次危险,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

    说到此事,思莫尔眼睛里闪过害怕的光芒,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大唐好啊? 西域那边现在还是有些乱? 人命不值钱。”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心里猜这货是不是因为做生意太放飞自我,得罪了那边什么权贵。

    不过既然思莫尔没提,他也不多问。

    “取代萨珊帝国的? 是大食吧?”

    “你怎么知道?!”

    思莫尔一脸惊骇。

    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萨珊和大食的战争,虽说持续了多年,但大唐离得太过遥远,那些事,对唐人来说,就像是听天书一样。

    往常西市那些市署官吏,包括大唐鸿胪寺的官员,都不了解那边的情况。

    但苏大为,随口就能说出来。

    简直如亲眼目睹般。

    思莫尔有些看不透苏大为,他略放低一些声音,试探着问:“阿弥兄弟,莫非你去过萨珊?”

    “没有,我最远只到吐火罗的边境,还是前些年追击西突厥可汗的时候。”

    “对了,你该不会是信了大食人的教吧?”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思莫尔一脸尴尬的道。

    他这次在前往西域的路上,被大食的一个小邦酋长给绑了,差点就要砍他的脑袋。

    后来思莫尔及时将钱财献上,又暗中贿赂了对方的一位妻子。

    还自称改信大食的真神,这才逃得一命。

    “不说就不说,你这次回长安,有带回什么珍奇之物?”

    苏大为笑道:“若你想赚钱,长安我现在还有几分面子,只要货好,说不准能帮你一把。”

    提起此事,思莫尔的脸色越发尴尬,甚至还有一丝难堪。

    苏大为诧异道:“你不会连货都丢了吧?”

    “咳咳,那当然不是,阿弥兄弟,我跟你说,我这趟是真有宝贝。”

    思莫尔说着,借着喝酒掩饰了一下窘态,然后又向苏大为靠拢一些,一脸神秘的道:“阿弥兄弟,你看我外面那支驼队。”

    驼队是思莫尔的,虎死架不倒。

    虽然这趟钱财空了,但商队还是撑下来了。

    顺带着还拉了些胡姬和昆仑奴到长安。

    苏大为顺着他的示意,看向窗外,看到数名胡姬站在骆驼旁。

    她们面笼着纱巾,短窄的衣裙露出脚裸和小腹。

    一双双碧蓝的大眼睛,正向这边好奇的张望着。

    “阿弥兄弟,你看这几名胡姬如何?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你要老婆不要?要是你要的话,我八折,不,给你打七折如何?”

    苏大为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免了,我现在有老婆了。”

    “呃?”这下,轮到思莫尔傻眼了。

    苏大为已经没耐心再聊下去了,他长身而起:“我还有要事在身,今天就不多陪你了,你若有好货,回头去找周二哥就行,他会告诉我。”

    “是。”

    思莫尔有些畏惧现在的苏大为,陪着笑脸站起。

    正想再说几句恭维讨好的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驼铃急响。

    转头看去,留在外面那支驼队好似发生了骚动。

    再远处,隐隐传来喊声。

    因为距离太远,思莫尔一时没听清楚,那渐渐变大的声浪,在喊些什么。

    但是他留意到身边的苏大为,脸色微变。

    “阿弥兄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你先自便,告辞。”

    苏大为再不多言,快步走出酒铺。

    长安街头,数百名年轻的士子正聚在一起,嘴里呼喊着什么,向着宫门而去。

    阳光照下,苏大为的脸庞在阳光下,略微有些凝重。

    他的口唇微动,嘴里说出两个字:“舆论。”

    自古,舆论喉舌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

    这是开始借长安太学的士子,掀动舆论了?

    李治会如何反应?

    武媚娘,能不能撑过这次危机?

    自己下一步又该如何?

    ……

    “寺卿。”

    一名都察寺密探小心走上来,确定左右无人后,将一枚竹筒自袖中抽出,双手呈到苏大为面前。

    他现在,是在大理寺外,这里往来的官员甚多,反而无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苏大为不动声色的接过:“高大龙现在在做什么?”

    “寺卿,他在追查高阳公主的事,按你之前的交代,去了老君观。”

    “再过些时日,陛下应该会派新的寺卿来了,不必再称我寺卿,我现在是大理寺少卿。”

    “都察寺是你一手建立,我只认你。”

    探员郑重叉手行礼,后退几步,快速汇入人流不见。

    “你这些手下倒真不错。”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墙头响起。

    苏大为却似并不惊讶,头也不回的道:“你居然在这个时候来长安,还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

    墙后的树冠中,隐隐听到女子清悦的笑音,略带异国韵味的声音道:“我晚上再来拜见你。”

    苏大为微微摇头。

    朝堂内,门阀中五姓七家大半都闻风而动,现在还不惜鼓动太学里的学子上街闹事,这可是一招险棋啊。

    而皇宫内,却是异常的沉默。

    无论是李治,又或是武媚娘,都迟迟未发声。

    但是应该也沉默不了太久。

    两日后就是大朝会,到时,郝处俊和上官仪必然会挟百官和民间的声量一起发难。

    到时就算是李治,也很难招架,势必要有所回应。

    何况再过两日,相信上官仪他们手中的证据会更加充分。

    看这形势,与武媚娘必然分出一个生死。

    虽然有着后世的记忆,知道武后应该是胜利的一方。

    但此时苏大为设身处地去想,假如自己站在武后的位置,还真不知如何化解此局。

    攻守易势了。

    光是一个巫蛊,诅咒,厌胜之术,就是不赦之罪。

    武媚娘现在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摇摇头,寻到一个僻静处,将手里的竹筒捏碎,从里面将记录今日重要事件的都察寺内情报展开。

    这本来是成例。

    身为都察寺寺卿,哪怕远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半岛,都察寺所有的大事,都会汇聚成情报,以每日的形式,源源不断的投向苏大为。

    但是现在,随着李治一声令下,从法理上来说,他本该无法接触到这些情报。

    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苏大为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首先是今日闹事的学子。

    数百人跪在宫门外,坚称武后干涉政事,乃晨鸡司牝,请求皇帝陛下废后。

    但是宫中不予理睬。

    从下午直至黄昏,那些不甘心得太学生们才逐渐散去。

    但这事应该还没结束,那些散去的学子说如果陛下一日不回应,他们就会继续陈情。

    民间舆论皆在这些文人的笔杆子,若他们将事情闹大,传遍大唐疆域,不说能不能扳倒武后。

    至少天可汗会颜面大失。

    而且上官仪他们必然还会有后手。

    李治会相信武媚娘勾结郭行真,用厌胜害自己的嫡长子吗?

    这个疑问暂且不提。

    今日份情报的第二条,才是令苏大为惊讶的真正原因。

    那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武顺。

第八十一章 陷阱

    武顺,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被李治给纳了,封为韩国夫人。

    并且不光是武顺,连武顺的女儿,贺兰敏月,也一并收入李治的禁中。

    坊间一直有传言说武媚娘曲意逢迎李治,为了固宠,不惜将自家阿姊和外甥女都献给陛下。

    这事,苏大为不好去评价。

    真相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在说大唐,后宫一直比较乱。

    应该说,历代王朝,后宫就没有不乱的。

    不过大唐的根子在李世民那里,李世民在世的时候,就开了不好的头,把建成和元吉的女人给收了。

    俗话说的好,汝妻吾养子,汝绿也。

    有他开了头,他的儿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

    李治把他老爹世民的女人武媚给收了。

    顺带收了武顺和贺兰敏月,也不算什么奇事。

    在古代,皇帝就有这种权力。

    各家门阀贵族,这方面尺度只会更大。

    苏大为一直没太关心这些事,毕竟都属于天子后宫闺房里的事。

    但是今日不同了。

    武顺死了。

    据情报上说,死于毒杀。

    情报里并没说凶手是谁,只是稍带提了一句。

    近年来,武后与韩国夫人武顺,关系不睦。

    不睦,应该说是有了间隙。

    虽然是姐妹,但是在争取李治宠爱上,天然又是敌人。

    长安坊间早有传闻,后宫各嫔妃间,也偶有传闻流出。

    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现在,武顺死了。

    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武后下毒,毒死了自己的阿姊武顺。

    “有点意思了。”

    苏大为将情报握于手中,轻轻一握,化作飞灰。

    他现在终于察觉到。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偶然,而是一个精心设计,极其缜密的套路。

    从扳倒李义府? 到郭行真,到武顺的死,到太学生们的闹事。

    一步步? 都是套路。

    唯一有一点不符合节奏的,便是王伏胜站出来? 指认武媚娘与郭行真勾结行厌胜之术。

    这个出来的太早了。

    原本可以做为一剑封喉的绝杀。

    但现在,因为出来得太早? 没有起到本该起的效果。

    苏大为猜测,这大概是李治命许敬宗弹劾郭行真,率先一步将郭行真扳倒? 带起的连锁反应。

    打乱了五姓七家门阀的布局。

    如果能站在棋局外? 去看双方各自的反应? 虽然还有许多幕后的博弈看不清楚。

    但已然可以隐隐感觉到,双方在各施手段? 无形的较量。

    世家与武后,就像是天秤的两边,李治站在中间。

    他向哪边倾斜? 哪边就会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苏大为现在十分好奇,这种局面下,武媚娘显得越发被动起来。

    她现在还没见到任何反应,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苏大为看了看天色,夕阳渐渐下沉。

    他想了想? 向着大理寺方向走了几步。

    却见有一名寒士打扮的儒生? 向苏大为快步走来。

    擦肩而过时,对方小声道:“武后要见你。”

    嗯?

    苏大为心中一动。

    再回头时,只见对方早已融入朱雀大道的人流中,分不清背影。

    有趣,当真是有趣。

    武媚娘的影响力,居然可以直接到达寒门士子,具体到个人身上。

    这说明,武媚手里的实力,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并不是只有贺兰敏之网罗的江湖异人。

    也并非只有李义府和许敬宗。

    在李治的崇信之外,武媚娘这些年,一直曲意结交,施恩于寒门。

    并且听说提拔了一些寒门士子入朝。

    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小官,但颇有才干,属于中下层的能吏。

    农村包围城市?

    曲线救国?

    润物细无声?

    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千古女帝,果然有她的手腕。

    通过这种方式通知,显然武媚娘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任何人知道她召苏大为入宫。

    陛下那边应该瞒不住,不过瞒上官仪和郝处俊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

    苏大为再次看看天色,隐隐听到远处传来西市的鼓声。

    “苏郎君。”

    一个娇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大为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容貌陌生的婢女,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头上梳着飞燕髻,嘴角含笑,略有些羞涩的道:“我家主人让我来找苏郎君,说想见苏郎君一面。”

    “你家主人是谁?”

    苏大为有些疑惑。

    想了半天,从来没见过这名婢女。

    看神情气度,也不像是宫里出来的,倒像是大家族里养的奴婢。

    “主人说,苏郎君跟我一去便知。”

    “如果我说不去呢?”

    “主人说苏郎若是不去,也由得他,但苏郎君一定会后悔。”

    看着神情略带羞涩,但口齿便给的婢女,苏大为微微一笑:“连身份都不敢露,藏头缩尾的,我岂会中计。”

    半个时辰后。

    武顺府。

    “我以为苏郎君不会来。”

    一名年方二八的佳人,从帷幕后走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疲倦,眼睛微微泛红,像是才哭过。

    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她诱人的美色。

    因为年纪轻,少女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但偏又身材曲线玲珑。

    该凹的凹,该凸的凸。

    这是一种**和成熟浑合在一起的奇妙,让人意外的毫不违和,反而有一种更撩人的美感。

    就像是后世所谓的童颜萝莉。

    嗯,也不能算萝莉了,算是比清青涩的少女吧。

    略带青涩,又好似熟透的果实。

    苏大为收回目光,向着对方行礼道:“见过贺兰小娘子,我本来确实不想来,不过你的婢女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一旁的婢女掩嘴轻笑。

    方才苏大为确实表现得很绝决,摇头说不来。

    但后来却又改了主意。

    终究是有好奇。

    而找他来的人,自然便是贺兰敏月,如今的魏国夫人。

    “苏郎君说话总是这么风趣吗?说来我们有许多年未曾见了。”贺兰敏月一双盈盈的眸子,往苏大为身上一瞥。

    那一个眼神,暗含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难以用笔墨描摹。

    苏大为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意味,保持既不太近,又不过份疏远的声音道:“不知魏国夫人找我来,为了何事?”

    称呼上的改变,代表着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贺兰敏月收起笑容,向旁看了一眼。

    婢女向她行了一礼,又向苏大为行礼,然后倒退着走出去。

    守在门外。

    “魏国夫人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苏郎君应该知道我找你为了什么?”

    “如果是令母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帮不上什么忙。”

    苏大为一脸歉意道:“如今宫中一定很多事,魏国夫人何不入宫去看看。”

    “苏郎君,当真不愿帮我?”

    贺兰敏月上前一步,伸手去握苏大为的手。

    苏大为及时后撤一步,沉声道:“魏国夫人请自重。”

    贺兰敏月眼带幽怨的斜瞥过来。

    她的眼神灵动,仿佛会说话一样。

    “苏郎君可真狠心,当年你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话的。”

    “等等,我什么时候抱过你,话可不要乱说!”

    苏大为被贺兰敏月大胆的话,吓了一大跳。

    “那年我方八岁,你来我们家找母亲,亲手抱过我,你忘了?”

    你妹,吓死我了。

    苏大为暗自腹诽:老子又不姓李,又不好人妻,别跟我来这套。

    “母亲今日入宫被人下毒,为人子女,我没有勇气现在去见她,但我知道杀母之仇不可不报。”

    贺兰敏月向着苏大为上前一步:“苏郎君做不良帅时,我就曾多次听你破案的故事,母亲被人害死,我不放心别人,只想请苏郎君念在当年旧识,你还抱过我的份上,帮我。”

    “能不能不提抱你的事,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可你那时已经是大叔了。”

    贺兰敏月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袖口,轻轻摇晃,满眼哀求:“苏,叔叔,帮帮敏月。”

    “韩国夫人的事,自有陛下安排人去查,我相信一定会给她一个公道的交代。”

    苏大为微微抿唇:“至于敏月你,我觉得不应该找我,敏之若知道你找我,他会怎么想?”

    提起贺兰敏之,敏月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但她很快将这丝慌乱掩藏下去。

    “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他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这是想给阿娘讨回公道。”

    说着,贺兰敏月又上前两步,几乎是一头撞进苏大为怀里。

    香风扑面。

    温暖的少女气息,向他涌来。

    苏大为心中一惊,足下倒踩七星,迅速退后。

    “魏国夫人自重,若再这样,我便告辞了。”

    这句话,将贺兰敏月定在原处,不敢再有过份举动。

    “苏郎君,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要找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武……”

    “魏国夫人!”

    苏大为突然提高音量,将贺兰敏月的话打断。

    “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也不是我身为人臣能过问的,我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所以也请你不要自乱阵脚,等待陛下的消息即可。”

    “你……”

    贺兰敏月身子一晃,眼角两行热泪淌落。

    “你真的不肯帮我?你就那么……那么喜欢武媚娘。”

    苏大为感觉脑子要炸了。

    这贺兰敏月,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居然说这种疯话。

    你特么想死,不要拖上老子。

    “告辞了!”

    苏大为一拱手,不顾贺兰敏月得呼喊,转身就走。

    他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局。

    否则没有道理。

    武顺刚死在宫中,贺兰敏月不入宫去处理后事,见母亲最后一面,居然有心情派人去找自己。

    神精病啊。

    除了刻意设计,实在找不到令他信服的理由。

    大意了。

    不该好奇心重。

    看到武顺府,就应该掉头。

    “苏大为!”

    身后的贺兰敏月发出凄厉的叫声。

第八十二章 警告

    苏大为回头看去,顿觉头皮发麻。

    身后的贺兰敏月,居然已解开衣裙,薄如云烟的纱衣褪下,露出光洁细腻的肩头。

    室内的鲸油灯光照映下,肩上肌肤细如白瓷,有一种莫可名状肉,欲之感。

    贺兰敏月再年轻,也是李治亲封的魏国夫人,是李治的女人。

    这一刻,苏大为没有感觉香,艳,只觉得心头突的一跳。

    套路,仙人跳的套路。

    眼看到贺兰敏月眼里闪过一抹讥诮,张嘴欲喊。

    就在这一瞬间,贺兰敏月脸上的得意笑容突然凝固。

    她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

    因为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喉头的肌肉就跟被人呃住一样,透不气来,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苏大为站在门旁,平静的看着她:“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如果你想用这种手段害我,未免太天真了。”

    贺兰敏月瞳孔收缩,双手用力想要抓向自己的脖颈,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这时才记起来,苏大为是异人。

    他甚至都不用触碰到自己,隔得远远的,空气中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扼住她的脖颈。

    这是贺兰敏月之前万没料到的。

    “你对武后若有任何看法,可以向陛下去说,不要试图再挑衅我,我马踏西突厥、东征百济、高句丽和倭国,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

    他本来不用说这些,但考虑到对方是李治的女人,在李治耳旁吹吹枕头风,也够受的。

    丢两句场面话,希望贺兰敏月够聪明,不要再犯糊涂。

    若不然,只能日后再徐徐图之。

    也幸好贺兰敏月这边太年轻,做事欠周详。

    要是苏大为来布这个局,必然会有后续套路和备用计划,绝不可能在房里只有两人,更不可能让人就此逃走。

    心念电转间,苏大为凝神细听屋外,没听到有危险声音,立刻一推房门,闪身出去。

    后方传来贺兰敏月忙乱的脚步,但是有这个时间差,足以苏大为甩掉她。

    刚走出数十步? 眼睛余光一扫? 看到方才那引路的婢女呆呆的站在道旁? 一脸错愕。

    苏大为不等对方出声,伸手一指。

    鲸息之术无声无息发出。

    婢女身体一僵。

    苏大为加快脚步向外奔去。

    身后传出贺兰敏月的尖叫声,似乎正在召集人手。

    苏大为耳朵微动,听到数百步外? 有人正在迅速赶过来。

    原来贺兰敏月不是没准备人手? 只是埋伏得比较远。

    应该还是考虑到他是异人? 感知远超常人。

    但却没料到? 苏大为的境界? 又岂是寻常的异人?

    待府中这些异人和仆从赶到,苏大为早就走了。

    “人呢?人在哪里?”

    贺兰敏之带着一群人从一侧夹壁冲出,向衣衫不整的贺兰敏月喝问道。

    “他跑了。”

    “跑不了? 追。”

    贺兰敏之大怒,带着人匆匆追出去。

    人影晃动? 火把光芒闪烁。

    黑暗的天色里,府中一片嘈杂。

    夜色笼罩住一切。

    灯火通明的韩国夫人府中? 隐隐传来一个男人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

    苏大为站在坊闾的巷中,默默的观察着一切。

    刚才那个声音,是贺兰敏之的。

    今晚的圈套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但是这个圈套太过低级,而且荒诞。

    武顺出了事,做为她的一儿一女,不在宫中处理后事,却把主意打在自己头上。

    简直不知所谓。

    他一转身,就看到站在身后二十步远的一位白衣少年。

    在幽暗的巷道里,他的脸依然白得发光,青春俊朗之气,有如月色。

    “明崇俨,今天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苏大为并不意外。

    整个武顺府里,武顺本人懵懂,是容易被人利用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武媚娘的阿姊,如果她不是本人姿色出众,实在不会让人多加留意。

    至于武顺的儿女,贺兰敏之狂悖骄横。

    贺兰敏月从今天看,虽然美艳,但幼稚少智,都不算是特别厉害的人物。

    只有这明崇严,实力不俗,同时头脑清醒。

    面对苏大为带着质问之意的话,明崇俨微微冷笑:“如果他肯听我的,你早就是个死人。”

    苏大为没有就这个话题跟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没有意义。

    “这事不管你知不知情,我都要给你一句忠告。”

    苏大为凝视明崇俨道:“事不过三,贺兰敏之已经两次想要害我,不会再有第三次了,你如果不想被他连累,最好离他远一点,这就当你上次为我提供消息,我还你的人情。”

    既是还人情,也是警告。

    不论明崇俨会不会继续跟在贺兰敏之身边,苏大为都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会因为贺兰敏之是武媚娘的外甥就真的一直忍耐。

    连武顺都被人毒杀了,不管是谁下的手。

    再死一个贺兰敏之,很难吗?

    雷霆一落,万物俱焚。

    明崇俨若还是与贺兰敏之绑定,到时自然一起毁灭。

    “你在威胁我?还是想离间我与敏之?”

    明崇俨的双眼亮起奇异的光芒。

    他的手掌微微散发出白光,有如月光。

    那是他的异人能力。

    苏大为还记得,是叫做“明玉掌”。

    露出这些异像,显然明崇俨也被触到了心底逆鳞。

    但苏大为却仿佛没看见般。

    “随你怎么想,我所说的,乃是事实。”

    说完,向明崇俨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出十余步后,身后传来明崇俨的声音:“敏之不是想与你为敌,今日韩国夫人出事,他们兄妹俩想入宫,却被拦住,一腔愤怒无处发泄,又有亡母之痛。”

    苏大为很想说,这关我什么事?

    有这功夫想怎么算计我,不如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以这两兄妹这点智商道行,若离了武媚娘,只怕明天便会惨死街头。

    敌我不分。

    简直毫无政治头脑。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首要问题。

    伟人的话,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对的。

    ……

    “苏郎君。”

    朱雀道旁,红灯笼高悬在飞檐之下。

    一个白衣的女人站在灯笼下,身影朦胧好像要融化掉。

    在她身后,看不见影子。

    让人几疑这是女鬼。

    “雪子,少给我装神弄鬼。”

    “不敢。”

    巫女雪子依着倭人的礼仪,对苏大为深深一礼:“自从九州一别,已经大半年未见过苏郎君了,一向可好。”

    “这里并不是叙旧的地方。”

    “是我冒昧了,但是思君之情,望郎君怜之。”

    红灯笼下的雪子,抬起衣袖在眼角下抹了抹,好像真的是思念郎君,泫然欲泣的模样。

    苏大为一声长叹。

    演,你特么继续给我演。

    别以为装得浓情蜜意,就能当你是正常女人。

    “你是为了圣卵的事来找我?”

    “苏郎君果然快人快语,若不是郎君说事忙,白天见你时,奴就忍不住想要扑进郎君怀里……”

    “停!”

    苏大为哭笑不得道:“有事说事,我告诉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我不吃。”

    “不吃什么?”雪子显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侧着脸,来了个歪头杀,自己却毫无所觉:“郎君说的吃,是怎样的一种吃?雪子身上并无食物。”

    “算了,不提这个,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苏大为摇头道:“我今夜还有事,恐怕没法详聊。”

    “还有事?”

    雪子的脸上露出哀求之色:“那能否稍微为雪子多留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你妹。

    这倭女真是越来越妖孽了。

    明明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但透出的风情,就像是像爱人撒娇一样。

    偏偏她天然就有一种冷到极致的冷艳。

    再加上身为神道教圣女的身份,有一种致命的魅惑。

    如果换一个人,在雪子这副神态面前,只怕会毫无抵抗力,立刻举手投降。

    但可惜,她面对的是苏大为。

    “我的事很重要,不能拖延。”

    “真的吗?连为雪子也不能?”

    巫女抬起双袖,轻拭眼角,眼中泪光盈然,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你少给我来这套,小心我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

    “哈?炮弹是指……”

    雪子睁大双眼,一脸好奇。

    “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苏大为话音才落,忽然听到远处街角忽然传出整齐得脚步声。

    那是巡夜的执金吾。

    雪子眼神微微一动。

    “苏郎君,那等你忙完,我再去找你。”

    说完,她向苏大为鞠躬后退。

    雪白的身影融入到壁间阴影中,消失不见。

    “妖女。”

    苏大为吐槽道。

    “什么人在那边?”

    执金吾领队者发出喝问。

    苏大为解下腰牌举在手里:“自己人,我乃大理寺少卿……”

    “少卿也不行啊,宵禁了以后无事不得乱行。”

    被对方一说,苏大为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良帅的腰牌已经交出去,没有往日可以在宵禁后随意行走的权力。

    不过好在他的腰牌不止一面。

    随手又从金鱼袋里取下鱼符:“宫中有事相召。”

    “啊,我派几个人护送郎君入宫,对了,看你好生面熟……你是苏郎君吧?”

    执金吾里有人笑道:“往日随宝琳值守时,好像见过。”

    “原来是韦家兄弟。”

    苏大为记忆力不错,一眼认出对方。

第八十三章 天后之谋

    一轮银月高悬。

    龙首原上。

    不像白天的恢弘雄伟,夜里的大明宫多出一种神秘之感。

    无数华美的建筑群落,绵延起伏,气象万千。

    苏大为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一眼前方领路的太监。

    太监是王承恩。

    从永徽年间跟随在武媚娘身边,已经近十年了。

    若不是有他领路,苏大为今晚还真要犹豫一番。

    这个时候,来见武媚娘,并不是好选择。

    自从辽东回来,察觉李治与武媚娘之间,那隐隐的裂隙。

    苏大为就开始有意保持相对“独立”。

    而武媚娘也没有再召见他。

    有些事不用说出来,自然有一种默契在。

    但是现在,随着上官仪的弹劾,随着整个朝堂和民间掀起的舆论。

    武媚娘的后位,已经岌岌可危。

    武后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苏大为清楚,武媚娘若不在,自己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靠山。

    仕途险恶,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都是修炼了一辈子。

    若比玩政治,自己肯定玩不过那些人。

    所以武媚娘不能倒。

    有她在,自己就会稳如磐石。

    “苏郎君,到了。”

    前头的王承恩侧身道。

    苏大为点点头:“有劳了。”

    王承恩不再多言,躬身退开。

    面前出现一座花园。

    月光静静洒下,幽蓝静谧。

    隐隐一条小径通幽,从园门一直蜿蜒向前。

    小径尽头,隐隐看到有一女子背影。

    苏大为略一思索,抬步走进去。

    他留意到,这里非常安静。

    王承恩似乎也退开了,留下苏大为与武媚娘单独谈话。

    走进此园,发现这里不像是寻常的皇家园林,而是处处透着一种佛家寂静。

    花不在多,而在合适的地方点缀。

    大片的留白,古拙的鹅卵石道。

    朴素的流水。

    这一切,衬着天上的月光。

    有一种侘寂之美。

    苏大为放慢脚步,似乎是怕惊动到了主人。

    待走上前,女人头也不回的道:“是阿弥来了?”

    “阿姊。”

    苏大为硬起头皮道:“听说宫里今日又出了事,这个时候阿姊怎么想到找我?”

    “因为每当我遇到难题,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阿弥你。”

    低沉磁性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流过心间。

    说话的同时,武媚娘转过身来。

    发丝随着夜风轻盈的抹过眼眉间。

    苏大为愣了一下。

    这次的武媚娘,与之前见到的不同。

    她没有选择艳的宫装,没有任何繁复的描摹妆容。

    只是简单的一个堕马髻,眉贴一点朱红。

    雪白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小玉佛。

    内穿抹胸,外面罩着一层半透的纱衣。

    唐时的抹胸,自然好一片汹涌景致。

    苏大为略有些尴尬的侧脸看向别处。

    十余年前的武媚娘? 是青灯古佛,是明空法师。

    后来的武媚娘,从感业寺入宫。

    见她时,她智慧深沉? 体悟人生,视入宫为修行。

    但此刻见她,哪有什么修行者? 什么佛性,只有一个魅惑无限的武皇后。

    若非她有绝色容颜,也不会令李治颠倒留连。

    只是这样的武媚娘? 之前苏大为从未见过。

    “阿弥? 你莫要着相了? 我来见自己的阿弟,自然不需要浓妆艳抹? 只需常服即可? 而你,既然喊我一声阿姊? 也定然心中清净。”

    被武媚娘一说,苏大为刻意不去看她? 反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略定了一下神? 苏大为稳定心态? 转头直视向武媚娘。

    这时心中有了准备? 武媚娘再美艳,他心里都能定住,不像刚才那样乱了方寸。

    两人相隔五六步,已经可以看到武媚娘脸上肌肤的细微。

    略湿的鬓发,还有微红的脸颊,透体生香的香氛,说明武媚娘来之前,刚沐浴更衣过。

    “阿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苏大为双眼直视着武媚娘的凤眸。

    这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有深沉如海的波光。

    有滟潋的秀色。

    还有什么?

    苏大为盯着武媚娘透明如琥珀般的双眸。

    忽然发觉,她的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刚强,或者说,野心。

    “阿姊,你……好像有些变了。”

    “我变过吗?”

    武媚娘淡淡一笑,双手张开,宽大的双袖,如羽翼般垂下。

    她在苏大为面前转了一圈:“我一直便是如此,何曾变过。”

    “是。”

    苏大为这才想起来,当年的武才人,可是当着太宗李世民的面,说要用钢鞭打死不听话的马儿。

    这个女人,可从来不是什么柔弱之人。

    与其说她变了,不如说现在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明空法师那个形像,才是她生命里一个短暂的停留。

    将心中的杂念抛下,苏大为向着武媚娘诚恳道:“阿姊,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只要力所能及,阿弥一定会鼎力相助。”

    “唉,你我一见面,就要聊这些……”

    武媚娘轻叹一声,似乎有些怅然:“陪我在这花园里走走吧。”

    “好。”

    ……

    “陛下虽然还是壮年,但身患头风之症,需要武后帮他处理政务,如果此次我们能顺利将武后扳倒,很有可能再选世家门阀之女,做新皇后。”

    “就算不能,陛下也难再找一个武媚,以他的身体,应该很难再掌握全局,我们门阀可以再次掌握中枢。”

    “陛下的选择不多了,只有在选择继续放任武后上,和用门阀压制武后上,选择其一。”

    “若扳倒武后,陛下身体难以支撑,太子的身体也不好,若有非常之事……我们说不定能有个拥立之功。”

    “就怕陛下会想到这些。”

    “想到又如何,这天下,终归需要世家去驾驭,否则皇权何以彰显?下面的土地皆在我们世家门阀手里,天子的话,到了地方,也要世家配合才有效果。

    陛下若真的消灭世家,就是掘断自己的根基。

    他只能苦苦支撑这平衡局面。

    终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想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

    “陛下雄才大略,假如再给他十年,说不准真能另起炉灶……”

    “那也要他身体跟得上,前次朝会,我看陛下头晕目眩,无法视事,甚至连奏折都让武后代为批阅……”

    “这一次,咱们的胜算很大,对了,后天大朝会,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清议官员,王伏胜那边,还有满朝的言官,太学士子们被鼓动,这一条条,都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厌胜之术,有这一条,武媚娘必死无疑。”

    “放心,我手里有证据给她把罪名做实了。”

    “如果苏大为肯配合我们就更好了,他执掌都察寺,想要罗织证据很方便,但此人与武媚娘颇有牵连,可以借力,却不可信任。”

    ……

    “阿弥,你手里高阳的案子如何了?”武媚娘双手拢在袖中,微扬螓首,眼波看向苏大为。

    这个时候,苏大为多少也有些佩服武媚娘。

    都到这个时候了,后日便是大朝会。

    群臣必定会向李治步步紧逼。

    废后之议,必然重提。

    武媚娘的处境很危险。

    但她居然还有空关心自己的案子。

    苏大为低声道:“高阳公主的案子,我已经有眉目了,正在让人帮我搜罗最后的证物,后日就是我与陛下约好的日期,到时我会给陛下交代。”

    “后日刚好是大朝会。”

    武媚娘说到这里住口。

    两人都知道,大朝会意味着什么。

    废后之事,会拿到朝堂上,在正式的场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进行。

    “阿姊,我真的替你担心,如何面对这凶险局面。”

    “凶险吗?我不觉得。”

    武媚娘看向一脸惊讶的苏大为:“这事主要看陛下的意思,他若不想,谁也不可能勉强他,就像是当年一样,他若不想废王皇后,怎有现在的我。”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听说今日宫里,韩国夫人中毒身亡,此事……会不会让陛下对阿姊你生出猜忌?”

    武媚娘的脚步停下,向苏大为道:“你相信我吗?”

    “信。”

    “我与武顺是姊妹,虽不说有多亲密,但毕竟是血亲,我没有必要如此做。”

    “但这事关键不是你做没做,而是陛下是否相信。”

    这话,令武媚娘沉默下来。

    良久,她轻叹一口气。

    月光从她身后的天空洒下,将她的脸庞轮廓,染上一圈银白光晕。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我怕敏之和敏月他们不明真相,反而闹出乱子,所以令守门的千牛卫,让他们先不要入宫,不过我刚听到消息,似乎敏之有些误会我了。”

    苏大为抱以苦笑。

    何止是误会,那两兄妹,简直像是发了狂的野兽,乱咬人。

    “阿姊,如果陛下真得以为是你毒杀了韩国夫人,再加上之前上官仪的弹劾,还有郭行真、王伏胜作证,会不会……”

    “你是不是以为我输定了?”

    武媚娘看向苏大为,眼里带了一丝笑意:“这天下,有谁比我更了解陛下?”

    “这……没有。”

    “明白陛下的心意,我便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武媚娘继续向前踱步:“王伏胜,还有今日外面闹事的士子,这些做得太过明显,陛下是不会信的,他只会警惕。”

    “这倒是。”

    苏大为点头,以李治的聪明,自然不会随便中计,做出自断臂膀的事。

    “所以此事我不能争,越争,越容易被幕后之人抓到破绽,此谓不争之争。”

    “阿姊,这么说,大朝会上,你有把握应付上官仪和郝处俊他们的弹劾?”

第八十四章 结案

    “不完全是。”

    武媚娘眉头微皱,现出一抹犹豫:“虽然我了解陛下,但在这件事上,我仍有失败的可能。”

    “那阿姊你想……”

    “阿弥,我找你来,是想你助阿姊一臂之力。”

    “阿姊请说。”

    武媚娘却没急着开口,而是向苏大为慰勉的一笑:“你不必担心,最要紧还是陛下心意,所以我要你做的,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愿闻其详。”

    “在朝会上,必然会有大量官员弹劾,我也会有一些帮手,但这些人本就不多,我也不能用太多人。”

    武媚娘向苏大为含蓄的点了一下。

    苏大为自然明白。

    要是在大朝会上,站在武媚娘这边的官员,和弹劾的官员一样多,只怕李治就会起疑了。

    李治用武媚娘,那是要她当秘书。

    没事秘书干,有事……

    咳,总之做秘书的,就要有觉悟,不能去想着培植自己的人手势力,这是大忌。

    此前武媚娘一直做得不错。

    至少没有招致李治明显的反感。

    虽然暗中也有博弈,但大面上,两人还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保持共进退。

    但是此次郝处俊他们发难,从李义府,到郭行真、王伏胜,一下子将平衡打破。

    把隐藏在水面下的问题,激化出来。

    武媚娘看着一株梅树秃枝,沉吟许久,才道:“武顺是我阿姊,近两年,她有些不智,被人蛊惑暗地里与我争宠,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并不需要她死。

    她的死,于我,不是致命伤,但也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我不能容忍有人害死我的阿姊,还能逍遥。

    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说到最后一句时,武媚娘语音锵铿,透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伐之气。

    苏大为这时才想起来,昔年废王立武时? 武媚娘可是亲口下令? 将被废掉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自冷宫里杖毙。

    她并不是弱女子。

    论仁慈,她可以是明空法师。

    但若论杀伐果断,她是与李治并称二圣的天后,是未来的则天大帝。

    怎么能小看了她的铁血和戾气呢。

    “阿姊已经有安排了?”

    苏大为试探着问了一句。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

    “到时你自然知道? 你一向聪明? 选择有利于我的方向? 推上一把? 便足矣。”

    “就是这么简单?”

    苏大为有些不敢相信。

    武媚娘明明可以很简单的解决? 让人给自己带句话就行了。

    却还是让人专门召自己入宫。

    之前他还以为? 武媚娘会把翻盘的赌注,压在自己身上。

    想必很多人? 暗地里都是这么想。

    但结果?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从侧面说明? 武媚娘如今的势力,远超过许多人的想像。

    连都察寺都没发现,武媚娘如何对中下层的寒门施加影响力。

    如何让那些人听令。

    武媚娘长叹一声:“一来,让你安心,二来,让你顺手帮我一把,最后,咱们也有许久未见了,郭行真出事之后,太子的身体……是我现在最担心的事,你之前所说的事……”

    “孙思邈老神仙已经找到了,目前正在前来长安的路上。”苏大为肯定的道:“最多再过数月,他便能来长安给太子诊治。”

    “真的?”

    武媚娘的眼里,立刻亮起光芒。

    那双琥珀琉璃般的眼眸,也像是一下子有了生机,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若是太子身体能治好,阿弥你便是我母子二人的再世恩人。”

    “阿姊,你都说了,视我为弟,那太子便是我的外甥,既是一家人,这些都是我份内之事。”

    “算你会说话,你的情,我都记心里了。”

    武媚娘说到动情处,伸出柔荑主动握住苏大为一只手,眼眸里波光荡漾,似包罗了无限星光。

    “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认识了两个男人,一个是陛下,一个就是你。

    陛下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福星。”

    “阿姊,夜里风凉,你早点回去歇息,我还要为高阳公主的案子做结案准备。”

    “好。”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捏了捏苏大为的手掌:“那待大朝会后,我再和弘儿邀你入宫,我们一起饮宴,不醉无归。”

    “都听阿姊的。”

    苏大为开心的笑道。

    他现在也早已非吴下阿蒙。

    听得出武后的弦外之音。

    与太子一起邀他入宫饮宴,这便是替他在下一代天子面前,把关系名份给定下,把太子托付给他。

    所谓从龙之功。

    这是最大的褒奖。

    ……

    天空挂着鱼肚白色。

    天才蒙蒙亮,属于大唐的文武百官,便按着程序,鱼贯走入大殿。

    按着礼仪,数声唱喝。

    早有传旨太监替李治向百官问礼,同时令百官启奏。

    一切,都很正常。

    大殿珠帘后,大唐皇帝李治微眯着眼睛,面色微沉。

    在他手边,武后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腿间,与李治一起,听着朝臣们奏事。

    前几年还不用这样,那时武后只是替李治念奏折,帮李治一起分析和拿主意。

    有时也代李治办一些事。

    但是近年来,李治的头风越来越严重,发作时,难以视事。

    就算是平日大朝会,他的精力也衰竭的厉害。

    很难坚持听完整个朝会议事。

    所以自去岁开始,李治令武后与其一齐上朝听奏。

    坊间百姓,私下则说,大唐如今是日月并举,二圣临朝。

    还有长安街头一些相命的术士,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什么易经有言,日月丽天。

    大道理百姓也不懂。

    至少在麟德元年来说,大唐的百姓没觉得头顶上多个天后,有什么不对。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只是朝廷中确实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诸臣按着平常的仪规依次奏事。

    终于,大理寺寺卿裴廉手持笏板出列道:“启奏陛下,前次高阳公主之案,今日已经到了约定破案之期,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就在殿外候着,是否传他入内?”

    “传。”

    珠帘后,传出李治略显中气不足的喘音。

    传令太监尖声通传,殿中卫士,依次将声音传递。

    一时间,传苏大为之声,在殿内回荡不止。

    站在殿中的文武官员,下意识看向殿门。

    暗蒙蒙的天色中,苏大为一身大理寺官袍,腰上悬着金鱼袋,双手捧着一些卷宗,快步走入殿中。

    “臣,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叩见陛下、武后。”

    “免礼。”

    珠帘后,传出李治嘶哑的声音:“直接奏破案结果。”

    “喏。”

    苏大为应了一声,暗自吸了口气,扬声道:“高阳公主之案,颇为离奇,乃是道人郭行真以巫蛊之术所为。”

    “有何证据?”

    “有。”

    苏大为低头躬身,双手捧着卷宗道:“审案过程,皆记录在册,证物一,高阳公主遇害前,曾向臣借过玄奘法师所著《大唐西域记》,如今,此书已经在郭行真的道观里找到。

    其二,郭行真的弟子承认,是郭行真命他们在西市买了人偶,以做施咒之用。

    其中一人更言及,曾偷取过高阳公主的头发。

    另有一佐证,乃是越王府长史崔涣的案子。

    崔涣同样死于巫咒,也是被郭行真下咒。”

    “是何动机?”

    珠帘后,传来武后略显威严的声音。

    一个案子,光有证物,还不算完整。

    必须将动机,做案手段,证物,结果,一齐呈上,逻辑才通顺,案情才算完整。

    “据郭行真说,他对崔涣动手,皆因崔涣是御史大夫,崔义玄之子。”

    “崔义玄?”

    武媚娘与李治惊疑的声音响起。

    同一时间,朝堂上还有许多人,发出意外低呼。

    崔义玄,隋末投靠魏公李密,不得重用。

    武德初年,归顺唐朝,历任怀州司马,册封青丘县公,迁隰州长史。

    贞观年间,授尚书左司郎中、韩王李元嘉府长史、婺州刺史,镇压陈硕真起义,支持废王立武,授御史大夫、蒲州刺史。

    “正是。”

    苏大为不卑不亢道:“郭行真与前些年作乱的陈硕真,同出一门,乃是师兄妹的关系,崔义玄当年率兵镇压,击破陈硕真,因此,郭行真与之有仇。”

    这么一说,逻辑就通了。

    在场的各官员,及坐在殿上的李治、武媚娘,稍一思忖就知道,崔义玄如今在任蒲州刺史。

    崔义玄有四个儿子,长子便是崔涣。

    后面三个乃是崔神基、崔神庆和崔神福,如今都不在长安。

    或许当时郭行真心里在想:谁叫崔涣在长安呢,就你了。

    “郭行真一为试巫咒之术的效果,二为报仇,所以选了崔涣。”

    “朕,不明白……高阳公主,与郭行真又有什么仇怨?”

    殿上李治的声音,微微喘息道:“郭行真有什么理由去杀公主?”

    “为仇。”

    “他与高阳有仇?”

    “没有。”

    苏大为道:“但他与陛下有仇。”

    “嗯?”

    坐在珠帘后得李治身体一下子挺立起来,头也不晕了,精神也不萎蘼了。

    “他与朕有何仇?”

    “陈硕真与郭行真,师承的门派,当年属南边萧铣部下,皆为大唐所平定。”

    “他是为了报仇来的?”

    李治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数分。

第八十五章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就算是方才有些心怀不屑的官员,此时看苏大为,也慎重了许多。

    因为苏大为所说的陈硕真,大家都还有些印象。

    只是没想到郭行真与陈硕真居然有那层关系。

    而郭行真又是怀着对大唐的仇恨,潜伏进来,简直细思极恐。

    苏大为向高高在上的李治与武媚娘叉手行礼道:“确实如此,郭行真来长安,确实怀有对大唐的敌意,伺机而动。

    现在请让臣将整个案情,原原本本的说一遍。”

    “准。”

    御座上,传出李治低沉的声音。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斟酌了一下用词,叉手为礼道:“这个案子,要从数年前说起,陛下与皇后为太子求医问药的诏书传遍大唐,郭行真也得知此事,从那时起,他便筹谋着复仇的计划。

    于是他花了一年时间,伪造身份,来到长安,又通过在东西市露出异人手段,进入韩国夫人和贺兰敏之视线。

    又通过这层关系,入得宫中,得到替太子治病的机会。

    替太子治病,只是幌子。

    他真正的目地,是完成陈硕真的事业,想要颠覆大唐。”

    这话刚落,大殿上立时传来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苏大为这番话,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已经有不少朝臣跃跃欲试,想要站出来反对了。

    只不过,珠帘后的李治发出一声咳嗽:“继续说。”

    “是。”

    苏大为定了定神,感受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还有沉如山岳般的压力,稳定了一下心绪后,接着道:“要颠覆大唐,最佳的办法就是从宫中入手,但是宫中守备森严,郭行真一直没找到很好的办法。”

    从前朝就一直延续下来的太监制度中,不乏异人和精修武道者。

    李治身边,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昔年曾闹过几次异人之乱,包括突厥狼卫事件,都是李治设的局,有其政治利益。

    这些年,随着苏大为掌握都察寺,就越发能体会到,在天可汗身边,有怎样强大的力量在守卫。

    就连太子李弘身边,若郭行真稍露异样,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情况下,李弘开始考虑用巫蛊的厌胜之术。

    要做到这一点? 有一些必要的条件? 比如皇室人的贴身衣物,头发等等。

    但这些只能诅咒个人,想要诅咒整个李唐皇室? 甚至大唐龙脉,非得另想办法不可。

    当年大明宫还没建成? 还可以入龙首原大明宫,寻龙脉诅咒。

    陈硕真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但现在李治已经搬入大明宫,此法已经不可行。

    在这个过程里? 郭行真发现了金宝神枕。

    若用太宗当年所用的宝枕施咒? 很有可能直接咒到大唐龙脉。

    他唆使贺兰敏之向玄奘讨要到宝枕? 但随后横生枝节? 被李义府得知此事,并将宝枕要去。

    如果李义府将宝枕交还给李治? 郭行真的图谋就会落空。

    郭行真再生一计,诱骗李义府,说借助金宝神枕上的灵性,可以锻造身体,令身体延年益寿,甚至返回青春。

    李义府虽然老奸巨猾,但他对自己日渐老迈,依旧十分在意。

    最终被郭行真打动,暂时将金宝神枕留在身边。

    这就是李义府犯忌用宝枕的由来。

    而望气之事,原本也只是李义府多疑,向杜姓术士询问有关事宜。

    结果却被人诬为望气谋逆。

    而藏在书房里的兵甲,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仇恨李义府的人,何止郭行真和苏大为。

    “在郭行真决定施行巫蛊咒术,诅咒大唐后,他发现了当年杀败陈硕真崔义玄之子,崔涣就在长安,于是顺势施咒,咒杀崔涣。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郭行真还向高阳公主施咒,可是很快,他发现高阳公主手中有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据郭行真供述,他想得到这本书,于是亲自潜入,用异术将书盗走。

    在这个过程里,一时失手,击断公主脖颈。

    但公主当时还未死,直到咒术发作……

    书,昨日已经在郭行真的道观中找到了,可以证明此事。

    另外,郭行真施术,秘阁郎中李淳风也有些察觉,曾向臣提及此事,让臣协助一起查找源头。”

    一口气说完这些,苏大为再次向李治行礼道:“陛下,当日臣领此案,与陛下约定十五日破案,如今臣做到了,所有的证词、口供、证物,都已呈上,愿陛下垂询。”

    大殿略微一静,殿角香熏升腾。

    就在李治将要开口时,突然有人从朝臣班列里走出,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苏大为侧脸看去,是一名面生的官员。

    看官服,像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是东汉至元朝设置的中央监察机构。

    秦汉以御史负责监察事务。

    御史所居官署称御史府,又称宪台。

    南朝梁陈、北魏魏齐时,称御史台。

    隋唐五代宋金元历代沿置。

    是中央行政监察机关,也是中央司法机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

    御史台中,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之前李义府的案子,李治便着令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联合侦办。

    其实还要加一个都察寺,不过都察寺是隐在幕后负责收集证据。

    “陛下,之前李义府之案,是由大理寺、刑部与御使台联合审理,苏大为接手才不过数日,又绕开了御史台和刑部,在大理寺私下提审李义府。

    臣还听说,苏大为曾去秘阁,单独审会郭行真。

    以上种种,臣有理由怀疑,苏大为有助其串供的嫌疑,其查案,不案规矩,于理不合。”

    这番话说出来,朝世中有不少人点头表示认同附和。

    苏大为却是微微一笑,站在殿中,不卑不亢。

    殿上的李治沉默数息后道:“苏大为审此案,是朕亲口特许,他提供的结果,只要与人证、物证和案情对得上,就可以用。”

    如果换别人像苏大为这样查案,李治自然会起疑。

    但苏大为本身就是都察寺寺卿,这些隐秘之事,正是他的职权所在。

    有许多见不得光,不需要让人知晓的手段,正是都察寺的日常。

    虽然李治已命苏大为撤下都察寺卿位置,并有意将都察寺的职权一分为三。

    但很显然,行政命令到了,具体的内部权力划分,还需要一定时间。

    以李治的聪明,自然不会去纠结这些细微末结。

    他要的是结果。

    苏大为呈上来的这份卷宗,说的这个故事,是能将一切逻辑给连上,并说得通的。

    而且也有充足的证物和证据。

    还有郭行真和李义府分别签字画押的证词,可以算得上是铁案。

    这个时候御史台再弹劾苏大为的办案手段,李治早已无心去追究。

    “方才苏大为呈上的卷宗,朕已经看了,案情清楚,不用再议,念在李义府过去对朝廷的功劳,削职为民,流放岭南,其府宅家产充公。”

    李治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隐隐带着一丝疲惫。

    这个结果,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李义府藏甲、望气、擅用先帝御用之物,判个斩立决并不为过。

    甚至碰上狠辣一点的帝王,来个诛九族也不稀奇。

    但李治只判了流放,家财充公。

    这比起谋逆之罪,何止高抬贵手,简直是皇昂浩荡。

    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对李治的旨意,感到不可思议。

    只有苏大为清楚其中的门道。

    李义府找术士,睡先帝的金宝神枕,这些都是确定的。

    但府中藏甲,乃是被人设计陷害。

    李治对李义府已经失望,要放弃这枚棋子。

    但又不忿幕后那些门阀贵族,不想令其太得意,而且念在这些年李义府做他得白手套,背负不少骂名。

    所以才高抬轻放。

    “至于郭行真,此人罪不如赦,着令斩立决,死后由秘阁郎中李淳风,将其尸骨以符印镇之。”

    李治的话音刚落,朝臣中又有臣子站出,大声疾呼:“陛下,郭行真的巫蛊案,不可如此草率结束。”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说话者,乃吏部侍郎周攸之。

    六部皆在尚书省之下,受尚书左右仆射掌握。

    而现在吏部的人却跳出来,明显如今的尚书右仆射许敬宗,并不能完全掌握六部。

    或者说,关陇贵族和山东世族,隐隐有联合起来的迹象。

    不知在珠帘后的李治和武媚娘是如何想,苏大为在一旁,只觉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朝堂上,远比战场凶险。

    看似平和之下,有看不见的激流汹涌。

    杀气四溢。

    “前次郭行真之案,东台侍郎和西台侍郎都曾弹劾,郭行真并非一人做案,其人上下打点,有无数人为之配合,不可疏忽,而放跑了真正凶手。”

    周攸之话音刚落,工部侍郎吴孟起站出来道:“陛下,臣不同意周侍郎的看法,郭行真之案,先前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已经言明,其人身怀异术,借太子治病的机会,潜入宫中。

    因此,治此人之罪即可,不可无辜诛连,大兴牢狱。”

    “吴侍郎此言大谬,想郭行真初入长安,若无人举荐如何认识韩国夫人,如何得贺兰氏举荐入宫,又是何人将他推荐给陛下,又是何人令他给太子治病。

    太子如今身体欠安,究竟何人为此负责?”

第八十六章 反转

    “此言何意,你是在影射?”

    话音刚落,殿上又有一臣站出。

    乃是谏议大夫曹行德。

    “陛下,两位侍郎,在下以为,此案疑点众多,当令大理寺、刑部、秘阁继续深挖,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只杀郭行真一人,只怕无法堵悠悠众口。”

    “陛下,臣觉得谏议大夫此话有谬。”

    短短时间内,十几位朝臣站出来,就郭行真之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苏大为已经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这些人说来说去,其最终意图,仍是把武后牵扯出来。

    “郭行真之案,容后再议,今日诸臣还有事启奏吗?若没有,朕乏了。”

    珠帘后,传出李治伴着咳嗽的声音。

    隔着珠帘,没人看得清李治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更不知道,在李治身旁的武后,此时会是什么样的面色。

    眼看着李治想要退朝,就在此时,朝臣中有一人厉声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只见西台侍郎上官仪,从朝臣前列站了出来,手持笏板,挺直腰杆,在朝堂中掷地有声的道:“臣要弹劾武皇后。”

    这句话,在大殿中回荡,嗡嗡作响。

    先前议论纷纷,带着火药味的大殿,一下子变得死寂。

    以上官仪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实在太过刚烈。

    也将李治逼到必须面对此问题的死角。

    上官仪早年曾出家为僧,后以进士及第,历任弘文馆直学士、秘书郎、起居郎、秘书少监、太子中舍人,常为李治起草诏书,并开创“绮错婉媚”的上官体诗风。

    龙朔二年,上官仪授为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

    这意味着,在中书令李义府不在的情况下。

    他是实际的中书省的一把手。

    权力等同宰相。

    李治对上官仪此番出来,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中? 上官仪再次厉声道:“郭行真能入宫,离不了韩国夫人、贺兰敏之和武后的举荐? 而其中? 韩国夫人和贺兰氏? 都是听令于武后的? 这难道不让人怀疑吗?

    昨日? 还听说韩国夫人在宫中暴毙,是被人毒杀。

    是否是杀人灭口?

    还有? 之前陛下身边王伏胜? 曾站出来指证武后,与郭行真串通,向太子行厌胜之事。

    此乃铁证。

    因此,臣恳请陛下? 远离此恶毒女子。

    请陛下,废后。”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仿佛一个晴天霹雳般? 震得所有人心头嗡嗡作响。

    或许有许多人暗中想过,但至今为止,只有上官仪一人? 敢真正在大朝会上,向着李治和武媚娘喊出这句话。

    废后!

    “大胆!”

    珠帘后,传出李治发怒的声音:“皇后与朕一心同体,怎么会害自己嫡长子,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 太子渐渐长成? 若太子健康,得传大位,将置武后于何地?”

    上官仪又加了一句。

    这句话,就有点类似莫须有了。

    太子还远没到继承皇位的时候,李治身体虽然不好,但只要不是马上趴窝,怎么也得再熬个几年。

    上官仪说这番话,看似毫无道理。

    殿中苏大为,却是心中一震,嗅到了浓烈的危机。

    表面上,上官仪说的是太子,其实里面有几层意思。

    第一,太子如果健康,将会顺利继承皇位,所以武后不希望太子健康。

    第二,武后为何怕太子继承皇位?因为太子继位后,武后就没有理由,像现在这样直接影响朝政了。

    毕竟,就算太子以后身体不好,太子也会有皇后,不需要太后把持。

    第三层意思,陛下你现在身子不好,是否也有武后暗中做手脚?

    毕竟武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呢。

    苏大为品出上官仪话里的意思,背后顿时冷汗涔涔。

    这种话,听着毫无道理,也没列什么实证。

    但人心是最经不起猜忌的。

    只要李治听了有一丝的怀疑,上官仪就成功了大半。

    “陛下!”

    珠帘后,隐隐听到武媚娘一声喊。

    显然,上官仪这一下发难,简直如古时的刺客荆柯,突然暴起,令武媚娘也心中震骇。

    朝堂上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之声。

    听出上官仪弦外之音的群臣,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纷纷鼓躁起来。

    “肃静!”

    “各卿注意礼仪~”

    掌管朝堂礼仪的太监,用手里的玉如意敲击着,发出金石之音。

    混乱中,有数名年青的臣子从文武官员中站出,纷纷跪倒在殿上。

    “陛下,武后素有贤名,岂会做那等大逆之事,西台侍郎所说,纯属臆测,愿陛下察之。”

    “西台侍郎身居高位,不思为陛下分忧,却整日钻研阴私,陛下,臣弹劾西台侍郎,挑拨天家亲情。”

    “臣弹劾西台侍郎。”

    “臣附议!”

    这些年轻的官员,员秩不高,都是中下层品秩,但人数却不少。

    粗略一看,有十几人之多。

    这或许就是武媚娘准备的后手了。

    但是苏大为看到他们此时的表现,心里只有一句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任何事都要看时机。

    若在上官仪没说出那番话之前,这些官员上奏,倒还好说。

    可在上官仪站出来怼武媚娘,并抛出那番诛心之言后,这些官员出来替武媚娘辩解,不但不能消除李治的疑虑,只怕会令李治心生警惕。

    这是要坏事了。

    “退朝!”

    珠帘后,李治几乎是铁青着脸,从齿缝中蹦出两字。

    隆隆的鼓声响起。

    从显庆年至麟德元年,李治只有两次,如此尴尬的退朝。

    上一次,还是长孙无忌时代。

    所有官员,不敢向李治上奏,在朝堂上,李治大发雷霆,然而依旧无济于事。

    他真正对长孙无忌动了杀机,便是在那个时候。

    载着李治与武媚娘的软轿,向后宫紫宸殿行去。

    苏大为站在退朝的人流中,望向李治和武媚娘的轿子,心中一点不祥之感,在迅速扩大。

    武媚娘这次棋差一招。

    她只想着把朝堂上的水搅浑,根本没想到,上官仪会是用这种打法。

    不去辩驳逻辑和证物,只用一句诛心之语,一剑封喉。

    这还怎么玩?

    这属于掀桌子的做法。

    只有洞悉人性,熟悉李治性情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精准的打击。

    李治信武媚娘吗?

    肯定是信任的,不然不会让她做皇后,而且这么多年,一直信赖有加。

    两人还生了那么多子女。

    这些年李治身体不好,许多朝政和奏折,都让武媚娘替自己分担。

    这就是莫大的信任。

    但李治同时也是一位雄主,一位百年难遇的英明帝王。

    他让武媚娘替自己批阅奏折,那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

    精力难以为继。

    在大的格局层面上,他依然对武媚娘手里的权力十分警惕,一但发现不对的苗头,就出手打压。

    包括苏大为,其实也是这种局面下的受害者。

    否则以苏大为的功劳,远不止现在的权力。

    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信赖,都敌不过权力。

    在自己与太子身体都出问题的状况下,在上官仪方才那句诛心之言下。

    李治必然心中震骇。

    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都会从心底浮出。

    这一点,从他急急退朝就可以看出来。

    若真的对武媚娘毫无怀疑,当场就会重责上官仪。

    最不济,也会令千牛卫将其轰出大殿。

    可他没这么做。

    没做,就是一种态度。

    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相信明天,最多下一次大朝会,弹劾武媚娘。

    劝李治废后的奏折,将会如雪片般飞上李治的案头。

    再想想李治许多奏折让武媚娘替其批阅。

    真不知当武媚娘批阅废除自己皇后位的奏折,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苏大为此时,心中也一时乱了方寸。

    计划,不如变化快。

    本来按昨日与武媚娘的约定,他只用在朝堂的水被搅浑,顺势再加一把力,让局势有利于武后。

    但现在,一切都完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去。

    它只会越来越大。

    武后危险了。

    苏大为心中想。

    那自己呢?

    历史会不会真的在这里拐弯?

    如果武媚娘真的被废后会怎样?

    那未来将变得茫然不可预知。

    自己原本想抱武后大腿的计划,日后的武周朝,则天大帝,都不会出现。

    不,不用考虑那么远,只怕自己也会祸在旦夕。

    上官仪和郝处俊那些人,会容忍一个铬着武后铬印的人,继续在朝堂上吗?

    绝对不会。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

    如果武媚娘倒下,朝堂上会迎来新的一波清洗。

    正如当年长孙无忌一样。

    苏大为如今的位置,正如当年得王方翼、赵持满。

    虽然与武后有关系,但自身一向持重,做事不偏不倚,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倾向性。

    而且难得的都是将才。

    于大唐有功。

    但那又如何?

    覆巢之下,赵持满暴尸荒野。

    而王方翼也不得不远走西域,如今托庇在裴行俭的帐下。

    一想到这里,苏大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想到那个可怕的未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从心头涌出。

    绝不能,不能坐等灾祸降临。

    必须想办法,扭转局面。

    武媚娘不能倒下。

    所有的一切,在心中闪过,突然,苏大为眼瞳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微微一缩。

    他看他西台侍郎上官仪,双手提着官袍下摆,六十来岁的老头,居然步履飞快,向着李治他们的车轿追去。

第八十七章 千钧一发

    大唐麟德元年,五月。

    历史上记载这一年,武后引道士郭行真入宫,行厌胜之术,被宦官王伏胜告发。

    当时,唐高宗常被武则天压制,对她已有不满,意欲将她废为庶人,便密召上官仪商议。

    上官仪道:“皇后专横,海内失望,应废黜以顺人心。”高宗便命他起草废后诏书。

    以上出自《新唐书》记载。

    但事情果真这么简单?

    自古,皇后被废,皇后的嫡长子不可能再继续太子位。

    若此次废了武后,除了惯例的清洗武氏派系。

    接下来就是废太子。

    再接下来就是立新太子。

    此时李治膝下共有八个儿子,武后若废,李弘、李显、李旦等人,统统失去资格。

    剩下来四个儿子中,长子李忠本就是废太子,次子李孝已经在这一年的五月初病逝。

    三子李上金一直不受李治重视。

    四子李素节就是萧淑妃的儿子,早年颇得李治宠爱。

    然而随着生母失势,随即被李治冷落。

    废后简单,但是废后后续的事,才是麻烦。

    ……

    “陛下不会废后。”

    武媚娘凝视着面前的苏大为,平静而自信的道:“这并不是后位的问题,还涉及到门阀贵族与陛下,相权与后权,内廷外廷,以及太子之位等等,诸多矛盾。

    这些矛盾,从陛下登基的永徽元年开始,直到此时,终于引爆出来。”

    停了一停,武媚娘接着道:“表面上上官仪等人是求废后,但实际上关系大唐千秋万世的基业,凶险万分。”

    说完,她吸了口气,再次笃定的道:“陛下不会废后的。”

    废后,接着就得废太子。

    李治十分喜爱嫡长子李弘,在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培养。

    不可能轻易废掉。

    何况此时若废掉武媚娘,根本没有足够能力,能帮助李治的皇后人选。

    同样也没有合适的太子人选。

    国不可一日皇帝,同样也不可能国无储君,无皇后。

    这一切,正是武后的底气所在。

    她这些年对李治处处忍让,曲意包容逢迎。

    她自身本就是刚强的性格? 但是为了让李治高兴? 所有的脾性都收起来? 一直以最温柔的一面对待李治。

    为的就是稳定局面。

    现在的一切得来不易。

    太子快要长成? 陛下也渐渐老迈。

    日后大唐的天下,终究是由她的血脉继承。

    但是现在,有人跟她说,陛下有意废后。

    她第一是不信? 第二是不屑。

    “上官仪和郝处俊那些人? 以为用这些伎俩就能逼迫陛下让步? 那是痴心妄想。”

    武媚娘轻轻一展双袖? 如蝴蝶振翅。

    她迈步自苏大为面前走过? 腰间的合香香囊? 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与陛下做夫妻,已经有十三年? 我了解他。”

    苏大为看着面前的武媚娘,心中的危机感并没有减少半分。

    他向着武媚娘叉手行礼道:“那么? 我斗胆问一声阿姊,陛下现在何处?”

    嗯?

    武媚娘脚步一顿? 回头看向苏大为? 那眼里,透着强烈的疑惑。

    “此言何意?”

    “我方才见上官仪去追陛下的车驾? 因此我才追上来,现在只有阿姊你在紫宸殿? 敢问陛下在何处?是否和上官仪在一起?”

    武媚娘没有回答。

    她的脸上一瞬间褪去血色。

    她不是寻常的女人,是聪明有大略,有智慧,懂权谋,有野心,政治手腕高明的武皇后。

    这一刹那,她明白苏大为担心的是什么。

    若李治真的那样信任武后,若真的没有废后的想法,现在就该是与武后在一起。

    而不是撇下武后,去见上官仪。

    “阿姊,今日在殿上,你安排的那些人,太急了……时机不对。”

    “那……”

    武媚娘袖中双手握紧,喃喃道:“那些,不是我安排的?”

    “什么,阿姊你不是说……”

    “我只准备了三个人,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情势变化太快。”

    说到这里,苏大为与武媚娘同时骇然看向对方。

    阴谋。

    这一定是上官仪和郝处俊做的伏笔。

    殿上替武后说话的人,到底是谁的人,现在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已经令陛下起疑了。

    怀疑武后的势力已经膨胀到可以左右朝局的地步。

    “危险,阿姊,你现在应该在陛下身边。”

    苏大为失声急道。

    “来人~”

    武媚娘的声音同时响起:“备轿,我要去找陛下。”

    “阿弥,多亏你来找我,否则此次我险些铸成大错!”

    武媚娘上前一步,用力握紧苏大为的手:“若情况真恶劣到那一步……我可以死,但弘儿是无辜的,你一定要替我保住弘儿。”

    “阿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苏大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这只手现在变得凉冷如铁。

    “你若不在,下一个只怕就是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说完这一句,苏大为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所以,阿姊,为了太子,也为了你自己,一会无论如何,不可认输,只要拖住陛下,不让他立刻做决定,咱们就还有机会,否则……”

    否则什么,苏大为没有说,也不必说。

    武媚娘的眼中,涌起恐惧还有滔天的恨意。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动杀意了。

    但朝中有些人不想放过她。

    想要废掉她。

    还有她的长子李弘。

    ……

    “陛下,这是臣整理的武后的罪证,共有十六项三十七条,请陛下察之。”

    暖阁内,上官仪深深一礼,双手捧起奏折。

    之前大朝会上,那些只是引子,是抛砖引玉。

    真正的杀器,是这道奏折。

    “侵吞田产,府中恶奴打死人命,欺男霸女,这些都是小罪,最严重的是,武后秘令贺兰敏之蓄养逃奴,积蓄私人部曲,又招募异人和术士。

    以前霸府里不少前朝异人,都被吸纳进来。

    武后还一直曲意结识寒门士子,吸纳不少人进入六部。

    此外,武后明里替太子招募名医,暗里一直阻挠。

    还有,之前替陛下诊治头风的名医丁喜,突然暴毙,此事有线索指向武后。

    最后是韩国夫人,据韩国夫人府上奴婢说,武后与韩国夫人曾有过激烈争吵,韩国夫人曾提到要告知陛下,然后,韩国夫人便在宫中被人毒杀。

    最后秘阁郎中李淳风提及在武后殿中察觉到诡异半妖的气息,有巫咒嫌疑。

    这些,都是臣所以疑惑的地方,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招募异人、术士。

    暗中招揽寒门士子,并助他们入官场。

    阻挠名医替太子治病。

    还可能暗害替天子治病的名医。

    并毒杀韩国夫人灭口。

    这里,每一句,都是诛心的指控。

    若有一条证实,都是不赦之罪。

    都代表着武媚娘有了异心。

    说完这一切,上官仪小心的瞥了一眼李治。

    却见这位大唐皇帝,身体沉在舒适的暖椅中,手边的熏香烟气蒸腾。

    这样看过去,居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只是听见李治的声音,居然依旧平静,不见一丝颤抖。

    甚至比平时更加稳定的问出一句:“依卿所见,若废了武后,谁人可当后宫之主?”

    “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言。”

    沉默了片刻,李治再问:“武后招揽寒士,招募异人,这些都确实吗?”

    “证据确凿。”

    这两条确定,就足够了。

    李治闭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战。

    他不能容忍一个野心失去控制的女人在自己身边。

    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若哪一天无法起来视事,恐怕会有不测之祸。

    他一直知道,武媚娘是有野心的,也隐隐知道武媚娘的温柔背后,还在做着一些事。

    尽管,她自以为做得很隐秘。

    不是触到李治的底线,他念在十几年夫妻,念在太子的份上,也都算了。

    他认为有自己在一日,武媚娘就会乖乖驯服,自己压得住她。

    直到此刻……

    这个女人,不能留了。

    疲倦的李治,终于张开眼睛,双目落在低头躬身抱拳,恭敬万分的上官仪身上。

    “请卿代我拟诏。”

    “喏!”

    上官仪心头剧震。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功来得如此突然。

    原本,还以为要经过辛苦鏖战。

    原来,陛下与武后的间隙,已经这般严重了。

    有太监上来,替上官仪铺好笔墨。

    上官仪提起笔,凝神细听李治口述。

    他是有名的诗文大加,一手上官体的书法,亦是大唐一绝。

    李治心中仍有些纠结。

    利弊纠缠,难以开口。

    废后,之后后宫之主空悬,太子之位尴尬。

    将会有一系列的麻烦,可能会很累,很累。

    但若不废后,留着武媚娘,同样很麻烦。

    人的野心是不断膨胀的。

    武媚娘如今已经有尾大不吊得征兆,有些手已经伸过线了。

    若不在此时将她斩断。

    日后再想控制,就难了。

    想到这里,李治终于抿了抿唇。

    从他那张一向和蔼温和的脸庞上,罕见的涌上一丝杀意。

    “拟诏,皇后武氏,狂悖无德,怨出私门,有负朕望……着废除后位,赶出大明宫,永不相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天子不是凡人,天家岂有私情。

    为大唐江山千秋万世考虑。

    就算再不舍,他也要做这个铁血无情之人。

    上官仪双目大瞪,右手提笔,左手提袖,手腕轻抖,一支毛笔龙飞凤舞,墨迹淋漓,一气呵成。

    待他一挥而就,搁下毛笔,双手提起圣旨,向着纸面轻吹了两口,将墨迹吹干。

    然后毕恭毕敬,双手高举过头:“请陛下过目。”

    狂喜,低头的一瞬,上官仪仍难掩心中狂喜。

    以致于手都微微颤抖。

    从今以后,这大唐权柄,又将回到门阀贵族的手中。

    没了李义府,没了武后,以陛下的身体和精力……

第八十八章 臣不敢言

    “皇后,不能进去……皇后……”

    延英殿外,传来太监和宫中女官焦急的喊声。

    随即是一声厉喝:“谁敢拦本宫?”

    李治抬头,一脸惊讶的看向殿门。

    而站在李治下手的上官仪先是呆了一下,看一眼李治,再看一眼外面,看到一身盛装的武后,手提裙裾,在十几名宫人的追赶下,跟一阵风一样,冲入殿中。

    “皇后……”

    李治面色有些尴尬,有些内疚,有些不敢去看武媚娘的眼睛。

    见此情景,上官仪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天子挡一挡锅。

    他挺起胸膛,上前一步,拈须沉声道:“武后,请止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上官仪的脸庞上,抽得他身子一个趄趔,半张脸血红浮肿,耳朵嗡嗡作响,差点昏死过去。

    上官仪懵了。

    自从他入朝为官,这数十年来,就从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要不是对方是当今皇后,就冲这一巴掌,他定要令对方付出惨重代价。

    愣了一秒,上官仪回过神来,冲上去几步,想要再拦住武媚娘。

    这个女人,虽然现在还是武皇后,可陛下已经立了废后诏书,只要诏书传出去,她便是废后……

    下一刻,上官仪脸上露出错愕之色,他看到武媚娘冲到李治面前,一把将李治手中的诏书夺了过去。

    “雉奴,你这是做什么?你……你要废了我?”

    武媚娘展开诏书,一目十行的扫过,声音凄厉的向李治质问。

    若以民间夫妻比较,她与李治已经走过十三年了,儿女成群,共同携手面对朝廷的风风雨雨。

    一起扳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克服无数困难险阻。

    如今,长子快要成年了,他居然要废掉自己的发妻?

    就为了这些外臣的挑唆?

    武媚娘这一下质问,当真令李治羞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他眼里的羞愧只有一瞬,下一刻? 李治挺起胸膛? 用威严的声音喝道:“朕做事自有法度,何需你一妇人……”

    “你负我,你负我~”

    武媚娘上前? 居然抬手在李治胸前捶打起来。

    “不可!”

    上官仪看了大吃一惊,顾不上自己年纪老迈? 提起官袍大步上前。

    身边的一群太监和女官也忙涌上来,想要将武媚娘和李治分开。

    “我看谁敢!”

    武媚娘厉喝一声。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这个女人? 这个平日温和可亲的武后,这一下发怒,如同母狮子般。

    那股凛然煞气,连上官仪都心中发颤。

    这时才想起来,眼前的女人? 并非寻常女子? 那是十八岁就敢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说打杀不听话的马,又成为李治皇后,十几年的武后。

    近年,更是与李治共同理政? 同掌大权。

    积威之下,无人敢撄其锋。

    “武后……”

    上官仪平复了一下心境? 叉手道:“陛下已经下旨,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大唐皇后,所……”

    “谁说的?”

    武媚娘一手攥住那张圣旨,凤眸圆瞪:“就凭这张废纸?”

    言落,双手一撕,所有人听到一声裂帛声响,圣旨被武媚娘撕成粉碎。

    “大胆,你……你撕圣旨……”

    上官仪惊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武后居然有这种骚操作,废后的圣旨说撕便撕。

    “这旨上有用陛下御印吗?”

    武媚娘盛怒之下,头脑依旧冷静。

    脸上带着怒极的冷笑:“没有用印的旨意,便是废纸,安知是不是有人矫诏。”

    “你……我……”

    上官仪素有急智,但这一下,居然被武媚娘怼到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这眼看就要胜利,哪知会横生枝节。

    “请……请陛下替臣做主……”

    百忙中,他也只能向着李治行礼,连连请李治做主。

    只要李治开口,金口玉言一落,武媚娘就废定了。

    “陛下!”

    武媚娘回望李治,凤眸中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在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泪痕:“你当真要听外臣的话,废了臣妾?”

    “朕……”

    “陛下,你还记得石榴裙吗?你还记得当年在感业寺,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朕……”

    “陛下,你若废了我,你让弘儿如何自处?你让安定、贤儿、太平、显儿他们怎么办?他们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朕……”

    “陛下,我若被废,弘儿你也要废掉吗?他被你悉心栽培十余年,你……你好狠的心呐。”

    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如刀剜在李治的心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纵然再铁血的帝王,又怎能没有亲情爱情。

    “媚娘,我……”

    “陛下!”

    上官仪见势不好,一提官袍下摆,昂首跪下,厉声大呼:“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当断不乱,反受其乱啊陛下!

    臣,请陛下为子孙万世计!”

    说完,上官仪连连叩首。

    咚咚声中,额角迸裂,鲜血迸洒于阶下。

    触目惊心。

    李治一时动容。

    “陛下!”

    正在双方相持不下,突然,从殿外传来一声疾呼。

    “臣,大理寺少卿苏大为,有本启奏!”

    殿外,传来苏大为的高声疾呼。

    然后又是守殿的太监和千牛卫的呼喊声:“苏少卿,陛下与皇后、西台侍郎在内里议事,没有传诏,你不能入内。”

    “陛下~”

    殿外再次传来苏大为的呼声:“臣有十万火急之事启奏。”

    李治目光落在武媚娘身上,但见她泪水盈盈,面容惨淡,看不出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再落向跪于阶下的上官仪。

    上官仪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个时候苏大为求见,来得太巧了。

    上官仪向着李治叩首道:“陛下,现在臣身为西台侍郎,与陛下议的兴废之事,外臣不足以为谋,请陛下将苏大为轰出去。”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在这皇后废立上,有什么资格进来。

    能进来议事的,最少也要宰相这一级。

    上官仪的声音,令李治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神态坚决下来:“来人,将苏大为赶出去,不得令其入殿。”

    殿上的太监忙大声传唱:“陛下有令,苏大为不得入殿。”

    “不得入殿~~”

    传声刚起。

    殿外只听一声暴喝:“我看谁敢……”

    喝声中,殿外的苏大为,左臂一挥,右臂一扬,将攥住自己手臂的数名千牛卫甩开,大步走入殿中。

    “大胆!”

    守备大殿的千牛卫大惊失色。

    纷纷涌上来,要将苏大为轰出。

    上官仪出同时站起身,向着苏大为厉喝:“居然敢违抗陛下之意,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千牛卫何不扑杀此獠。”

    上官仪已经是实权宰相,现在又是血流满面。

    这番话,含怒而发,令人不敢轻视。

    殿上的千牛卫不由向李治的方向望去。

    武媚娘大惊:“陛下,阿弥进来定然有要事。”

    苏大为叉手行礼,大声道:“陛下,此前陛下亲口封我为都察寺卿,有临机专断之权,有秘奏之权,所以,臣无罪。”

    上官仪在一旁先是一愣,接着冷笑起来:“你都察寺寺卿之职,已经解了。”

    “陛下是说过,要将都察寺分成三部,同时解臣寺卿之职,但陛下还说过,在新寺卿到来前,在都察寺完成整合之前,臣依然肩负责任。

    况且陛下并未免去臣秘奏之权。”

    苏大为不卑不亢的怼了上官仪一句,在后者脸色数变之下,继续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陛下启奏。”

    上官仪气得直哆嗦,论狡辩,当真没见过能比苏大为更会狡辩之人。

    他向李治看去。

    却见大唐皇帝陛下,面色冷然,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准。”

    “谢陛下。”

    苏大为大喜。

    上官仪心头却是往下一沉。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此次废后之谋,是一步步,慢慢营造大势,逐渐最后这一步。

    但这一切的开始,却是借苏大为去弹劾李义府。

    一切的开始,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结束?

    但他现在,没办法去打断这一切,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苏大为会说些什么,再寻机会。

    无论如何,李治心中已经对武媚娘起疑。

    信任一但被撕裂,不是任何人能弥合的。

    就算苏大为也不能。

    “陛下,臣今日在大朝会上听闻西台侍郎要陛下废后,臣觉得,此事万万不可。”

    “你是为了皇后来向朕说项的?”

    李治声音平静,轻轻拂袖,将主动走上来,想要替他捏肩的武媚娘挥开。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苏大为却仿佛没看到般,平静道:“陛下,臣乃陛下之臣,所说的一切,皆为陛下考虑。”

    “说下去,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来。”

    李治冷笑:“朕要看看你的心,究竟是忠是奸。”

    “陛下让臣忠便忠,陛下若要臣奸,臣就奸。”

    苏大为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

    一时间,令李治都没了脾气,看着苏大为,愣了片刻,才皱眉道:“说重点。”

    上官仪站在阶下,一边抬袖擦拭血渍淋漓的额角,一边暗骂苏大为无耻。

    原本以为此人还有些迂腐节操。

    如今看来,也是个幸进之徒。

    徒逞口舌之利。

    “陛下,西台侍郎所说的话,还有朝堂上诸大臣说的话,臣不懂,也弄不明白那些事,但臣此前执掌都察寺,翻阅不少资料,方才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

    “事关废太子李忠。”

    苏大为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擦拭血渍的上官仪。

    那个眼神,令上官仪心头一震。

    “臣不敢言。”

    “好一个不敢言。”

    李治冷笑道:“朕赦你无罪。”

第八十九章 二圣临朝

    有李治这一句,苏大为心中立刻笃定下来。

    胜负之机,今在眼前。

    此前他也有过片刻慌乱,但有些问题想明白后,今不果迟疑。

    后世太祖说过,看问题要看本质,革命首要问题,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也今是分辩队友。

    在贺兰敏之等人得势的时候,苏大为也犹豫过,甚至在李治露出对武媚娘的提防时,他更选择包消一个相对独立的位行。

    不过份亲近武媚娘。

    但现在看,这是错的。

    无论妳怎么表露心迹,初上的烙印永远洗涮不掉。

    承认吧,不论妳怎么做,在李治那里,妳是武后的人。

    在门阀贵九那里,妳还是武后的人。

    可以利用,却不会真的信任。

    如果武媚娘倒下,下一个便是妳。

    覆巢之下,定有完卵?

    想清楚这一点,苏大为便知量,此时唯一要做的,今是设法包住武媚娘的后位。

    不论历史是否注定,他做为武媚娘身边,此时唯一可以倚仗之人,必例全力以赴。

    这既是为武媚娘,更是为了自己。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敢想,总能找到办法。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心头闪过,都察寺是大唐最大的官方情报机构,苏大为看过的情报,浩如烟海。

    要从这浩瀚的信息中,抽他对自己有利的情报。

    深吸了一口气后,苏大为抱拳量:“废太子李忠,有谋反之嫌。”

    “荒谬!”

    上官仪忍不住出声量:“李忠已是庶民,迁居黔州被囚,如候能谋反?”

    昔年部皇后无子,于是常李治长子李忠为子,以此给李忠嫡长子的名份。

    此后,又交李治立李忠为太子。

    想的是母凭子贵。

    但这一切,从武媚娘入宫后? 便被颠覆了。

    “废部立武”风波后? 部皇后被废,武媚娘立为新皇后。

    一个失去母后的太子? 自然也不可能在东宫呆下去。

    显庆代年,李忠失去太子位后? 被降为梁部,封梁州都督,迁房州刺史。

    显庆五年,坐罪废为庶民,迁居黔州,囚于承乾故宅。

    “臣有于每。”

    苏大为朗声量:“经前都察寺得到秘报,废太子李忠在囚居地,终日以女装示人? 同时还信奉当地巫咒之士,常自行占卜。”

    “这……只能说李忠神志不正常,如候能说他要谋反?”上官仪果次出声。

    “我也这么觉得。”

    苏大为微微一笑:“但是当我知量另外一些事后,便不这么想了。”

    苏大为笑在隐晦,有克烈的暗示史。

    上官仪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李治迟疑问量:“说重点。”

    “是。”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量:“敢问陛下,一个废太子,在地方上太平无世,他又是扮女妆? 又是胡言乱语,这是为了什么?”

    上官仪在一旁讽刺:“不过是神志失常罢了,又有候奇怪?”

    “臣记得,战国有个叫孙膑的,被囚于敌国,也是装神志失常……”

    这话说完,苏大为立刻闭嘴了。

    李治还在思索,上官仪忍不住怒量:“我与陛下在这里毛确国之大事,妳硬闯进来,胡搅蛮缠,含沙基射,简直不知所谓。”

    “李忠做这番事,如果单独看不出奇,奇的是,臣刚好知量另一件事。”

    苏大为看向上官仪,轻声量:“每我所知,西台侍郎曾任陈部意咨议吧。”

    这话一出,整个延英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连呼吸都忘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品中在上官仪身上。

    上官仪目瞪口呆,连眼珠都不会动了。

    李忠生于东宫,初封陈部,后封太子。

    也今是说,在李忠封为太子之前,即大唐石要,上官仪便是陈部意中的大臣了。

    有这份渊源在里面……

    上官仪一时震恐,他终于知量,先前看苏大为心里那委不定从候而来了。

    那个时间太久远了,十几年前的事,他自己都几乎忘了。

    突然一下被苏大为揭露出来。

    而且是如此敏感的时刻。

    联价苏大为方才提起李忠的奇除异状。

    这是……杀人诛心。

    上官仪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

    全身的血液全涌上头。

    他转身一脸惊恐的看向李治,喉头咯咯响动,想说点什么,想为自己辩白,但任候语言在此时都是无力的。

    李忠是否在囚地女装,占卜,信奉巫术?

    是的。

    上官仪是否陈部意旧臣?

    是的。

    这还要怎么说?

    越描只会越黑。

    然而,这些还不是结束,苏大为的第二暴击,接踵而来。

    “臣还知量,之前状告武后与郭行真行巫咒的太监部伏胜,曾是陈部意内侍。”

    咯噔!

    王气里,仿佛有某委看不见的弦,被崩断。

    坐在暖椅上的李治,面色一下子铁青。

    而上官仪,血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果不见一丝血色。

    “臣只闻有忤逆的孩子,未闻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是以,臣以为,部伏胜此言不出情理。

    太子,乃武后嫡长子,太子贵,则武后贵。

    太子与武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武后岂有不爱之理?”

    我只听说过有不孝顺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天下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李治脸色不断变化,显然被触动到了。

    今在此时,武媚娘远远的瞥了上官仪一眼,在李治耳边,又送上一句神助攻。

    “前日陛下病重,卧于榻间,上官仪曾在陛下榻前问候,曾言担心李忠在黔州是否定好。”

    妳一个宰相,在皇帝病重,在太子病重之时,在皇帝面前关心废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妳上官仪究竟想干些什么?

    杀人诛心,真正的杀人诛心。

    武媚娘这一句,宣告了上官仪的死治。

    李治捂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武媚娘上前,轻轻替李治拍着后背顺气。

    一如这么多年的习惯。

    李治好不在式咳喘平定,伸手轻拍了拍武媚娘放在肩上的手掌。

    一切都做得如此自然。

    他深深的看了上官仪一眼。

    瘫软在地上的上官仪,从这位帝部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皇帝陛下的眼睛。

    ……

    麟德代年,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弹劾上官仪、部伏胜、李忠谋返。

    李忠被赐死在黔州住所,时年二十二岁。

    上官仪下狱,与儿子上官庭芝、部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

    左威卫大将军、太子左卫子、郜国强郭广敬因平时跟上官仪身好,也被贬官放外隰州刺史。

    新任右相刘祥量罢知情事,改任司礼太常伯。

    而武后地位重新稳固,并且与李治共同上朝,处理情务。

    成为李治朝定石。

    史称:二圣临朝。

    ……

    “听说上官仪家产全数充强了,他的孙女上官婉儿沿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

    苏大为的宅中,尉迟宝琳感概量:“每次一番动荡,不知几家跌落尘埃,几家鸡犬升天。”

    “等等,妳说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

    苏大为刚刚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闻言惊量:“我闹出乌龙了?”

    “什么乌龙?”

    “上半年听说上官仪上添了千金名上官婉儿,我当时只量是上官仪的女儿,心中还感叹上官仪老当益壮,现在才知量,原来是上官庭芝的女儿,这岂不是闹乌龙了?”

    “说起上官庭芝……他供职左千牛卫,又是下部李显意属,颇有贤名,此次倒是可惜了。”

    定文生在一旁,端起酒碗晃了晃,胸中似有满腹才思,想要吟诗一首。

    不过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轻轻饮了一口酒,沉默不言。

    “都在酒里了。”

    苏大为举了举酒。

    他知量定文生那委感觉。

    他自己又候尝不是呢?

    情治,乃是这世上最凶险的游戏。

    贵如当朝宰相,一朝不慎,便是抄家灭九,祸期子孙。

    然而,苏大为绝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当时,若有半分犹豫,死的今会是自己,以期自己的家人,亲朋党群。

    “不说这些,不千如候,此次,武后赢了。”

    一旁的苏庆节,拍了拍桌面,亢声量:“大家都高兴些,不是说好了为我接风吗?”

    “是极是极。”

    高大龙在一旁大笑起来:“难得吉祥狮子从辽东回来,今日大家要一醉方休。”

    这是苏大为家,近几年少有的热闹。

    理由嘛,是为苏庆节接风。

    庆贺他从辽东战场归来。

    在苏大为的工子里,此时聚着有苏庆节、定文生、尉迟宝琳、段处嗣、高大龙、李博。

    众人围圈而坐,当中生了一堆篝火。

    火中架着铁釜,煮着一锅肉汤。

    香味扑鼻。

    旁边堆着大坛的烈酒。

    今如在草原上一象。

    “对了,娄师德还有阿史那量真、薛礼他们这次没回来?”

    “没有,裴行俭那边有战事,急召他们去定西都护意。”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我阿耶的身西个力大不如前,我这次回来,打反若阿耶不能回,我便去他身边。”

    苏庆节说得隐晦,但苏大为却听出弦外之音。

    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禁感概。

    大唐不败的名将,也敌不过岁月之刀。

    苏定方,毕竟是老了。

    他得身子骨,已经经不起西北的酷寒。

    但是在大唐皇帝李治心目中,此时还没有谁能真正他代苏定方的地位。

    若没有苏定方坐镇,只怕西北很势又会不稳。

    吐蕃帝国,磨牙吮血,蠢蠢欲动。

    苏定方若是撑不住,只怕西北战事果起……

第九十章 劝君莫话封侯事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唐.曹松

    “阿弥,这次你替武后立了大功,不知有何赏赐?”

    “赏赐……”

    苏大为自己还没说话,那边高大龙嘿嘿冷笑了两声:“要说赏赐,阿弥被皇帝命继续任都察寺卿,算得上赏赐么?”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苏庆节颇有些不解。

    安文生在一旁道:“之前陛下有意将都察寺一分为三,又解了阿弥的寺卿之职,不过现在又有些麻烦,都察寺离了阿弥后,颇有些混乱,闹出一些事来,陛下颇为不悦。

    现在最新的诏令,是封了三位少卿来分掌三部,将都察寺原来的职能分为对官员监察、对大唐情报收集,以及对域外情报收集三部,其中又有相互监督之意,现在还不算划分清楚。

    不过因为出了乱子,又没人镇得住场面,便令阿弥继续担任名义上的寺卿。”

    “何谓名义上的寺卿?”

    “就是从人员任免,到一应具体事务,皆由三位少卿负责。日常运作,寺卿不得插手,三位少卿将整合过的重要事项,呈交给阿弥,令他做最后的整合。

    都察寺上下,如今只向三位少卿负责,不知有寺卿。”

    “这是把阿弥给架空了?”

    苏庆节闻言,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这些年在内外历练,早非当日的莽撞少年。

    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知道苏大为如今的局面。

    属于权少责重。

    这份任命,还真说不上是什么好差事。

    “叫我说,阿弥你也别在朝堂上待了,没甚意思,不如我向陛下说,你跟我一起去安西,去我阿耶帐下,我们再杀一杀吐蕃,觅个封候拜相之功!”

    说到后面,苏庆节眼中闪动着亮芒,颇有些热血激昂。

    举杯与苏大为用力碰了一下,仰首一饮而尽。

    “狮子转性了?原来你不是说从军不好? 一心想做不良帅嘛?”

    程处嗣在一旁抹着大胡子上沾的酒水,哈哈笑起来。

    他为人颇类程知节? 看着豪雄,实则精明有余。

    大笑的同时,眼神闪动着一丝狡黠。

    “那不是年轻嘛。”

    苏庆节放下酒碗,眼神斜睨着他道:“那时我想若是和阿耶一样? 只怕一辈子也无法走出父辈的光芒,何日是个头啊?就想标新立异? 就想做一番不一样的事? 证明自己就算不仗着阿耶的荣光? 也能立一番功业。”

    “说得好。”

    尉迟宝琳在一旁豪气干元的举起酒杯:“为这句话? 值得喝一杯。”

    众人的酒碗撞在一起? 酒花四溢? 一齐喝了一杯。

    “但是年纪越大? 就越觉得……以前的想法算个屁,阿耶越来越老迈? 阿耶老了……若是不能在他身边尽孝,若有个什么万一? 这辈子我内心都不会安生。”

    苏庆节说着,狠狠抹了一把脸。

    众人一时沉默。

    苏大为看了一眼众人。

    高大龙是自小无父无母? 自然无法体会这种情绪。

    李博那边不清楚如何。

    至于程处嗣,这两年程知节的身体也越近老朽? 走路都有些艰难。

    苏定方也是岁月摧折,身体大不如前,还得挺着病体顶在西域。

    尉迟宝琳前几年刚送走尉迟恭,大家都不知不觉得从少年,成长为独挡一面的青壮年。

    到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能体会做为家里的顶梁柱的责任感。

    以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之念。

    像苏庆节,越来越明白苏定方。

    也一改当年不愿从军的想法。

    “喝起来,难得聚首,休要说那些丧气话,喝~”

    苏大为举起杯,众人一齐喝了一杯。

    聂苏带着甩着甩巴的黑三郎走上来,伸出纤纤素手,替众人一人盛了一碗肉汤。

    苏庆节一边称谢,一边向苏大为道:“说起来,也羡慕阿弥,和聂苏小娘子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唔,阿娘说下个月就有好日子,不过我还没想好给聂苏安排在谁家……”

    “这还用说吗?”

    尉迟宝琳挺起胸膛:“自然认我阿娘做娘,这样亲上加亲。”

    “你走开,认你阿娘,何如认我阿娘?”

    程处嗣拍案而起。

    苏庆节急了:“你们两家争什么争?要说,不如就拜我阿耶做爹,这样我和阿弥,才算是亲上亲。”

    “都别吵了!”

    苏大为黑着一张脸:“我想过了,就让小苏认李淳风做义父。”

    这话出来,全场都呆住了。

    尉迟宝琳仍不放过的嘀咕:“秘阁郎宗?怎么想到认到李淳风头上,秘阁虽说早些年颇受陛下器重,但这些年诡异都消停了,他们那也就看看星相,测测节气,成不了什么事。”

    “我本来也不需要成事啊。”

    苏大为挠头:“小苏跟你们几家认亲,你让陛下怎么想?再说,你们几家如果随便就收亲戚,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再有人托关系来,这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嘛。”

    这话说得,尉迟宝琳和程处嗣都不敢接话了。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们几家愿意认聂苏做亲,还不是看在苏大为的面子上。

    可苏大为的亲事,李治和武媚娘必定会过问。

    到那时,如何解释聂苏的出身?

    以李治的精明,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几家跟苏大为如何亲近。

    岂能不生出猜忌?

    “陛下那日与我开玩笑似的说,说我是大唐第五权,可称为大唐隐相……”

    苏大为说及此事,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高大龙和李博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问:“何谓第五权?”

    安文生接话道:“大唐宰相主要出自三省,分别是中书决策、尚书执行、门下审议,此三权,除此之外,还有御史台的监察,为第四权。

    如今都察寺,掌管内外情报,可称之为第五权。”

    停了一停,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此次阿弥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找出李忠与上官仪、王伏胜的联系,看似简单,实则非常不容易。

    陛下也对阿弥这种能力,留下深刻印象。”

    高大龙摸着下巴:“那陛下还要将都察寺拆分成三部……”

    “这个无须再提。”苏大为道:“连宰相之权,都一分为三,都察寺权力越来越大,分成三部,也是题中应有之议。”

    安文生点头道:“阿弥说得不错,这其实是陛下的爱护,否则真有什么不测之事,如李义府、上官仪,便是前车之鉴。”

    “好了喝酒喝酒。”

    尉迟宝琳在一旁叫道:“等阿弥大婚,我等可要随一份大礼。”

    “那是自然。”

    众人一番笑闹。

    聂苏在一旁替众人倒酒,眼角眉梢有遮掩不住的欢喜之意。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陛下有意去泰山封禅了,已经责令礼部去议章程。”

    “听说了,最近一次封禅还是汉光武帝吧,这都多少年了,什么个礼制,仪轨,恐怕都不清楚,这需要饱学大儒寻章摘句,从古籍中去找。”

    “估计还得准备一阵子,辽东之事如何了?”

    “黑齿常之他们也准备回长安了。”

    苏庆节沉吟道:“朝廷已经按排了接替人手。”

    苏大为默默点头。

    李治是集帝王之学大成者。

    他熟悉平衡手段,绝不会让某位臣子,久驻在地方,形成自己的影响力。

    听说此次接替刘仁轨熊津都督府之职的刘仁愿,遇到一些麻烦。

    刘仁轨不愿率众撤出熊津都督府。

    为此,朝廷中不乏弹劾刘仁轨不奉朝廷诏令,欲行不轨之事。

    亏得苏大为力挺刘仁轨,言刘仁轨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有负李治。

    近几日听说刘仁轨自辩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了,李治看过后,颇为嘉许。

    那封奏折苏大为也知道内容。

    里面可称是劈肝沥胆,言及镇守百济的困苦,以及当地局势面临极大的压力,唐军不可轻撤。

    一但撤离,便是给野心家以时间空间。

    到时恐怕纵敌坐大,再想收拾,不知要花多少倍的功夫。

    历史上,也正是如此。

    随着唐军抽调兵力西御吐蕃,东线这边新罗趁机大肆侵吞土地,掠夺唐军的战斗成果。

    以致新罗势力急剧膨胀。

    “有刘仁轨在,东边暂且无事。”

    “对了,那个神道教的巫女雪子,上次来找阿弥,是为了什么事?”

    “不就是那个圣卵……对了,她说神道教内,有一枚圣卵自己裂开了,里面出来一条小蛇,结果神道教居然没抓住,给它遁走了。”

    “哈哈,倭岛那边的神道教也太不成气候了,连条小蛇都抓住不住。”

    高大龙大笑几声。

    安文生和苏庆节却是对视一眼。

    他二人都是异人,而且久在倭岛,知道那边的传说。

    “那蛇,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两手一摊:“又不是在我手里逃掉的,总不能再钻出条八岐大蛇吧?”

    “若真是如此,那阿弥你的机会来了。”

    “啥?”

    “倭人不是说你手里拿的是他们什么三神器嘛,什么十拳剑?”

    “是天丛云剑。”

    “那正好,如果真再出一条八岐大蛇,你拿着天丛云去把蛇脑袋给割了,到时,你就是倭人的神。”

    “贼你妈的,老子才不要做这狗屁神。”

    苏大为呸了一声。

    心里,却隐隐浮现一丝异样。

    该不会,倭岛那边真的会出一条八岐大蛇似的怪物吧。

    不过,好像跟自己也无甚关系。

    “对了,还有一件大事……”

    酒过三巡,安文生微红着脸,压低声音道:“这次风波以后,阿弥你……”

第九十一章 帝王心术

    安文生的话说到这里便是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苏大为却听出了他话里未尽之意。

    经过这数次的**,苏大为处在一个极尴尬的位置,全力向李治靠拢做帝党吧,身上武后的烙印洗不掉。

    而武后……

    待新天子登基后,自然失势,最多做个太后。

    这种局面,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毕竟就李治那身体状况,实在无法让人乐观。

    所以苏大为若想在未来的动荡中,还能稳住自身局面,最佳的办法,就是提前在太子那边下注。

    与太子结下情份,混个从龙之功。

    历史上,几乎所有朝代都有天子还在朝,手下权臣便开始暗中投向太子,或倒向其他皇子,提前下注。

    这并不是那些人利令智昏。

    自然有其道理在。

    但是在大唐眼下的局面里,就算投靠太子……

    也比较坑。

    李弘那身体情况,他和李治谁走在前面,真不一定。

    大唐虽然极盛,万国来朝,疆域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

    但大唐的内部,此时是一个极不稳定的状态。

    至少是不确定的状态。

    最大的变数就在于李治和李弘的身体。

    未来的权力更迭。

    必然会引发新的动荡。

    当初李治借“废王立武”,打压关陇和山东贵族。

    那么十几年后,这些贵族门阀便想借机废除武后,死灰复燃,重掌大权。

    此乃历史必然。

    此次门阀在背后推动,也暴露出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苏大为微微抿了下唇,以目视安文生。

    后者自然的举了举杯。

    两人相识相交十几年,颇有默契。

    安文生看出来苏大为不想在此时谈这个话题。

    有些事,还是太过敏感了。

    苏庆节和程处嗣暗中碰了一下眼神。

    两人都察觉到了些什么,但也不说破。

    只有尉迟宝琳浑然不觉,还在高声酣呼,酒到杯干。

    苏、程和尉迟三人,与苏大为是兄弟,从家世人脉来说,亦是盟友,有共同利益和情义。

    但若说到一些敏感话题,做为国公家族,与大唐一体,无论未来皇权如何更迭。

    只要这些国公家族不作死,就做个闲散贵族,也绰绰有余。

    因此暂时没有苏大为这种草根阶层上来的压力。

    而安家,不比那三家,属于较外围的军功贵族,朝廷中枢的动荡,对他们荣辱影响颇大,再则安文生与苏大为的关系更紧密些。

    有些话,两人能说,有其他人在场,却是不方便。

    ……

    夜鼓三更。

    庭院里篝火余烬闪动着光芒。

    苏大为脚步沉稳的从院外走回来。

    安文生正拿着一根木枝拨动着篝火? 听到声音抬头看向他:“人都送走了?”

    “都回去了? 明日有时间还要和他们商量下生意的事。”

    “那我安家也得参一份。”

    “财迷。”

    苏大为笑骂了一声,想起当年初做鲸油灯生意时,为了筹钱,托安文生替自己卖画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不用为钱发愁了。

    “你脑子里东西多,做生意我不如你。”

    安文生大大方方的承认:“赚钱么? 不丢人? 反正若论贵族礼仪? 诗词百家? 经史子集? 你也远不如我? 大家半斤八两。”

    “神特么半斤八两。”

    苏大为呸了一声,一屁股在篝火另一头坐下。

    同时动了动脚? 踢了一下挨在脚旁? 正仰头饮酒的高大龙:“让让。”

    “嘿。”

    高大龙挪了挪屁股? 放下酒坛,脸上露出一抹笑容:“现在说话可以自在点了。”

    他脸上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点邪气,有时候甚至带着一抹戾气。

    这既有以前丰邑坊大龙头,留下来的江湖气。

    又有血脉中蚺鬼的影响。

    李博坐在篝火的另一头,他手里拿着个小酒杯,与高大龙粗大的酒坛刚好相反。

    虽然手中杯小,但他喝酒也甚是潇洒,一扬脖颈,酒到杯干。

    四人在篝火边重新围坐一圈。

    “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吧。”

    安文生扫了一眼苏大为:“如今的局面,必须得为将来打算了,你不是说过,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吗?陛下和太子的身体令人担忧,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动,你能避得了一次,未必还能避开下一次。”

    李博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看向苏大为。

    高大龙也几乎同时,抹了一把下颔的酒水,双眼血芒闪动,看了过来。

    苏大为平静的道:“武后是不会输的。”

    平静的话里,蕴含着极强大的自信。

    若说过去,他还担心蝴蝶的翅膀,会改变历史。

    又或者担心一个有“诡异”的魔幻大唐,会和自己所知的历史不同的话。

    此次上官仪废后事件,令苏大为意识到。

    或许细节上有不同,但在大事件上,这个时代,没有跳出自己认识的那个大唐。

    既然如此,便不用多担心未来。

    跟着武媚娘,紧抱武后的大腿,便会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这番话,却无法向在座的各人言明。

    因为这没有任何道理,完全源自他后世的灵魂,对历史大势的把握。

    高大龙抬头看了看天,仿佛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你这份信心从何而来,但若是我,是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低下头,冲苏大为道:“若有一天,你露出颓势,我会离开。”

    “我知道。”

    苏大为并没有太惊讶:“不光是你,若我这边有危险,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自然要为家族和子嗣考虑。”

    李博在一旁舔了舔唇,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郎君,何不学三国诸葛家,多方下注?”

    “李郎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考量,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或者好去处,我会助你一程。”

    苏大为目光转向李博。

    “我能回大唐,全靠苏郎君之力,客儿又是你的徒弟,我这只蚂蚱,生死都是与苏家在一起了。”

    李博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替苏郎君守好都察寺。”

    “我就不一样了。”

    高大龙沉声道:“都察寺那边新来的少卿已经在架空和排挤我,与其闹得难看,不如我自行离开。”

    “都可。”

    苏大为点头道:“大虎若不想继续在都察寺,我可以帮他调回大理寺。”

    “谢了。”

    “咱们之间,何须客气。”

    说完这些,苏大为转头向一直沉默的安文生道:“文生,经历最近些事,我心里有些话想和你说,但又担心有些犯忌讳。”

    “犯忌那就不要说了。”

    安文生拨了拨篝火,瞅了他一眼。

    见苏大为微笑看着自己,无奈的投下拨火棍,拍了拍手道:“想说就说吧,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反正睡一觉起来,我什么都忘了,就当做了个梦。”

    说完,安文生向李博和高大龙扫了一眼。

    高大龙提起酒坛站起来:“我找个地方独自喝酒去,不参合你们的事。”

    李博也爬起来,拍了拍衣襟:“我也回去了,要是彻夜不归,家里婆娘又该埋怨了。”

    等两人走后,安文生的目光转到苏大为身上:“说吧,要聊什么?”

    苏大为凝神细听,确定方圆数里,万籁俱寂,虫履蛰伏。

    这才向安文生沉吟着道:“老安,你说,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为什么这么问。”

    安文生细长的眼眸微开,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从这次回长安,到最近这次上官仪和李义府的案子,我越来越觉得……”

    苏大为迟疑了一下方道:“若大唐是棋盘,上官仪和李义府、武后等皆为棋子,陛下,才是下棋的人。”

    “越说越玄虚了。”

    安文生皱眉道:“陛下那副身子骨,你说他掌着军权我信,你说他还能在幕后下棋?怕是没这个精力吧。”

    “是啊,若按常理确实如此,甚至如果只看这次上官仪的事,陛下都是被臣下,被武后逼迫的……迫不得已而为之。”

    苏大为凝视着篝火的火苗,声音渐渐低沉。

    “但有些事,若是连起来看,便会发现更多……”

    “什么?”

    “你知道,我执掌都察寺,许多资料和卷宗,我只要想查,都能查到……我还是在查高阳公主的事,无意翻到秘档里关于高阳的卷宗,你知道我发现什么?”

    安文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向苏大为。

    他发现,苏大为身上得气息越发幽暗和低沉。

    “房遗爱的谋反案,是永徽三年发的,而陛下曾在案发前,去探望过高阳公主……”

    永徽三年,冬十月戊戌,幸同安大长公主第,又幸高阳长公主第,即日还宫。

    ——《旧唐书高宗本纪》

    谋反案发作前,李治跑去见高阳,是为了什么?

    同安公主是李渊的妹妹,李治去拜见一下奶奶,还算说得过去。

    但去高阳那里做什么?

    李治没去看新婚不久的新城公主,或者另一个亲妹妹城阳公主,反而跑去看高阳,还很巧,随后谋反案就出来了。

    高阳公主是导火索,如果没有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这谋反案至少没这么快被掀出来。

    那么,状告房遗直的想法,是高阳自己突发奇想,还是有人指点?

    需要说明的是,房遗直当时是在隰州做刺史,本人不在长安。

    高阳要告房遗直非礼,只能等上元节房遗直回来过年,这短暂的时间窗口。

    错过这个时间,就要再等一年。

    断案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李治去见高阳时,说了某些话,比如:你想个办法去告房遗直,我把爵位判给你,放心,我们是兄妹,我帮亲不帮理,我啥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否则,高阳公主疯了,用自己的名节,去告房遗直?

    除非中了降头,否则正常人没这么失智吧。

第九十二章 举重若轻

    这些东西,若是几年前,便是让苏大为知道,也不会想到这么多。

    可现在他执掌都察寺,对大唐官制机构运作,了解日益增加。

    也清楚更多内情和细节。

    明白高阳公主告房遗直,这是多么小概率的事件。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因而更加能确定,这后面,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

    安文生听着苏大为说的话,沉默片刻,迟疑道:“就算如你所说,陛下有……就算高阳这么做了,可当时掌握朝政大权的是长孙无忌,这么做,对陛下并无好处,反而令长孙将朝堂功臣和宗室一扫而空。”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确实助长了长孙无忌的威势,但是有一个问题……”

    苏大为语音平静,显然深思熟虑已极。

    “当初‘废王立武’,朝堂除了关陇门阀和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几乎没有别的阻力,你觉得正常吗?”

    “呃?”安文生细长的眼眸一下子瞪大,里面爆发出异样的光芒。

    “废后这么大的事,照理说,宗室应该会过问吧,但整个事件里,皇亲宗室几乎失语,这是为何?”

    “……”

    “宗室还活着的名将里,战功最多者是太常卿李道宗、高祖儿子中最长者司徒李元景、太宗儿子中最长者是司空李恪,这三人是宗室里最有权力和最具威望的三个。

    本来陛下要‘废王立武’,他们三人才是最激动的。

    有他们三位,再加太尉长孙无忌,大唐最高官职司空、司徒、太尉齐聚,立武之事断不可能。”

    安文生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废王皇后,立武媚娘这种天翻地覆的事,最大的阻力本来应该是宗室。

    但三位宗室在谋反案里全被长孙无忌给干掉了。

    这么一想……

    要说其中没有猫腻,谁能信?

    好处是李治得了,锅是长孙无忌背了。

    若按高阳那事的逻辑,会不会,也有李治在后面,拉着长孙无忌的手深情的说:“舅舅……帮帮雉奴。”

    “除了宗室,武将里最厉害的当时是谁?”

    苏大为问。

    安文生愣了一下道:“太宗晚年曾说,当世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

    “对,很对。”

    苏大为颔首。

    安文生,感觉自己的嗓子再一次堵住了。

    除了很早就表示支持李治的李勣,另外两个同样被长孙无忌在谋反案给灭了。

    再想深一点,除了唐将,那归化胡将呢?

    左戏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并坐与房遗爱交通,流岭南。

    一个谋反案,将宗室和大将中,最有可能威胁到李治的人,都给铲除了。

    那么文臣呢?

    卫尉卿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书舍人李义府、中书舍人王德俭、大理寺正侯善业,此六人得到封赏。

    这些人里,看似官不大不小,属于中上层官阶。

    其中有些只差一两步就能做到宰相位。

    永徽六年十月,百官上表请立中宫,即立武媚娘为后。

    “为什么会这样?”

    安文生沉默良久,憋出一句。

    他很疑惑:“当时中枢由长孙无忌一手把持? 可谓权势滔天? 为何除去了宗室和名将后,文臣都上表请立武后?”

    “因为文臣当时与长孙无忌离心离德。”

    苏大为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些冷意。

    “别说是你,我也是近几日才想明白……”

    他伸手? 将面前的残酒握在手里,抬起欲饮,到嘴边又放下。

    “你知道房玄龄对大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房相?”

    是时,贼寇每平,众人竞求金宝,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谋臣猛将,与之潜相申结,各致死力。

    ——《贞观政要卷二.论任贤》

    “从大唐草创,房玄龄就是替太宗收人才的,类似汉朝的萧何,太宗登位后,也是房玄龄主持裁撤冗余官员,剩下的那些人,都欠着他一份恩情。”

    安文生缓缓点头,细长的双眼微眯:“此事我略有所闻,贞观三年,太宗曾谓房玄龄和杜如晦: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

    房相在位二十余年,一直在收罗人才。”

    “房玄龄任左仆射二十余年,而右仆射在不停的换人,杜如晦、李靖、高士廉等,其中最长的是高士廉,做了五年。”

    苏大为这番话,点到为止。

    安文生却是懂了。

    二十年的时间,房玄龄掌握着大唐的人事大权,这要结多深的人脉,施下去多少恩情?

    “而且房玄龄故去,继任者,也都受过他的恩情,但房家在谋反案中,几乎被长孙无忌给灭了,你想,长孙无忌还能安稳吗?”

    “呃,这事,长孙无忌怎么……”

    “他没想到,或者说,他太骄傲了,没想过陛下会成长得这么快,也没想过除掉房家人,对他会有那么大的影响,特别是他与房玄龄本就有旧怨,这也算是阳谋。”

    安文生微微皱眉,设身处地的想,如果自己在长孙无忌那个位置,一向乖巧的外甥皇帝,李治求上自己,而且是一桩谋反案,对象还是与自己有旧怨的房玄龄后人。

    与公与私,这案子都会办下去。

    扩大一些打击面,也都是顺手为之。

    哪怕知道会得罪一些官员,在长孙无忌当时那个位置上,也根本不惧。

    想到这里,安文生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可是长孙无忌身居高位,必然也有死忠,怎么会倒得那么快?”

    若说开始与苏大为说时,安文生还有些不以为然。

    现在他真的是放低身段,在向苏大为求教。

    人是会成长的。

    苏大为此时的眼光,见识,已经超过了他。

    “长孙皇后的遗言你记得吗?曾说过,房玄龄可以重用,无忌要慎用。

    自贞观二年,长孙无忌的右仆射就被转成了开府仪同三司,后来又做了司徒、司空、遥领扬州都督,但一直没掌实权。

    这种局面直到贞观二十二年,长孙无忌被授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省事。

    在原中书令马周死后,长孙无忌才得到掌三省的大权。

    所以长孙是到贞观末期才掌大权,根本没机会培植太多亲信。

    他的优势是首席顾命大臣,陛下的舅舅,他没离开朝堂太远,但也一直没太近。

    这种情况下,他动了房家,就是根基动摇。

    随后那些百官背离他,倒向陛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苏大为说完这句,终于将那杯残酒饮尽,将杯倒扣在地上。

    “你觉得如何?”

    “若是……若真是陛下在背后谋划,这份心机手段,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

    安文生苦笑道。

    他那张白脸,都透着一丝灰色,脸颊有些僵直。

    厉害的人所做的事,并非一定有多神妙手段,多诡谲的布局。

    只看最终效果。

    像李治这样,举重若轻,借力打力,将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对自己有利,这何尝不是一种高明。

    “我现在有些相信了。”

    安文生琢磨了一下道:“房遗爱之事,打击了宗室、大将、胡将,房家,甚至连长孙无忌,唯一得利者,只有陛下和武后。”

    停了一停,他看向苏大为:“这事你觉得,有没有武后在给陛下出主意?”

    “这我怎么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我说的这些,都是卷宗资料里有的,写的明明白白,稍加推敲,至于陛下后宫里发生什么,我又没有开天眼。”

    安文生轻拍大腿长叹一声:“我以前觉得你对朝政一窍不通,现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只是信息不对称罢了。”

    苏大为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耀:“在都察寺里,收罗天下情报,只要有心想查,都能比别人多知道一点。”

    “什么信……息?”

    安文生摸了摸自己有些发僵的肥胖脸颊,大脸上现在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眸光一闪:“刚才听得太入神,你说了这么多,和眼前的事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

    苏大为黝黑的脸上,双眼露出复杂的情绪。

    “有了上次的事,你再看这次上官仪的案子,谁得利?”

    “呃……陛下。”

    上官仪被诛,跟着一大批门阀贵族被打压。

    世家刚刚露头,想要死灰复燃,掌握朝堂中枢,又被李治给无情的打压下去了。

    至于武媚娘,虽然后位是保住了,但手下露头的一些人,也被牵连给打掉。

    李义府被诛。

    武顺死得莫名其妙。

    贺兰敏之也因此失势。

    武媚娘本人,也被打掉了气焰,不得不放低姿态,收拢爪牙。

    从这结果看,最大的好处,依然是属于李治的。

    “一件事,最后谁得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苏大为喃喃自语了一句,浓黑得眉头挑起来,向安文生道:“我当时也是当局者迷,陛下既然没有废太子的意思,怎么会动武后?”

    安文生点点头:“说得不错,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陛下在太子身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就算太子病重,也依然疼爱有加,没有丝毫疏远的意思。

    而且以陛下的身体,恐怕也再难有这般精力,去重新培养一位太子了。”

    “所以陛下从开始,就没有真的想废武后……”

    苏大为手指在篝火旁轻轻敲击着,如同演奏。

    “若说演技,陛下才是影帝级的,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让下面的人自己激动起来,一个个极不可耐的跳出来,最后被陛下一掌推平。

    朝局重新洗牌平衡,短时间内,无论是世家门阀,还是武后,都只能乖乖做人。”

    “是极是极。”

    安文生抚掌道:“陛下果然不愧是太宗之子。”

    他的话锋一转,又回到最早的议题。

    “不过接下来,阿弥你打算怎么做?陛下再厉害,他这身体状况,咱们也得做长久之计,太子那边,你是否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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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百鬼夜行;洛阳,阴兵借道;公元649年,天可汗驾崩含风殿,战神病故于卧榻上。一代女皇在灵宝寺内落发出家;大唐神探步入国子监求学。一个属于未来的灵魂,来到了长安城。贞观盛世下,有魑魅魍魉藏于黑暗之中。煌煌都城之中,妖魔鬼怪横行。这是一个人与妖魔共生的世界。不良人横刀在手,搅动风云色变。长生?我不欲也!千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活一个畅快淋漓。这是一个略带有魔幻色彩的历史小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接受,但我希望,能与诸君分享这个故事。大唐不良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不良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不良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