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情报先行
大唐目前硕果仅存的最强两大军神,一为英国公李勣,另一位,便是苏定方。
李勣做战风格,既有智的一面,又有勇猛的一面。
但若论到用兵之巧,以少克多,以弱胜强。
攻必克,战必取,其疾如风,侵略如火。
遍视整个大唐,无人能出苏定方其右。
而苏大为,师承苏定方,其作战风格,多少有些苏定方的影子。
在击西突厥的一战,苏大为积小胜为大胜,以弱击强。
将心算和谋略,发挥到极致。
大唐中青年的将领,将这一战也吹得十分神。
因为正像之前李辩所说,在兵部时,许多人都试图推演、重现苏大为那一战的战果。
但无论怎么推,结果都只有一个——
如果只带着几百唐军翻跃金山,其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
根本没可能全灭木昆部。
更不能在咥运狼骑之下,存活下来。
究竟苏大为怎么做到的?
理论上,像他那样,翻跃金山,不断歼灭小部落,壮大自身是可行的。
但理论只是理论。
在所有的环节里,只要有一个地方出错,便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比如偷袭草原部落,如何隐藏自身,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如何保证没有一个活口逃出去。
万一有一个人逃走,唐军潜入草原的消息被胡人知道,那胡人岂能不反击?
他们怎么可能坐视苏大为率领的唐军,一个接一个,将各部落蚕食?
而且苏大为吞并那些部落,时间极短,几乎第一天打下来,第二天就带着那些部落的降兵,去打下一个更大的部落。
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会反复?
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或者临阵反水。
就算他们不搞花样,如何能保证这些散兵游勇的战力?
都是胡人,凭什么被你苏大为吞并的部落,摇身一变,就能打败其他的胡人部落。
这些东西,是在棋盘上无论推演多少次,都解决不了的难题。
这些年来,苏大为征西突厥这一战的用兵,也常被兵部和弘文馆教学时,拿出来反复研究。
所以李辩才会有此一问。
苏大为颇有些无奈的看向站在远处抚须微笑的萧嗣业。
今天他不吐露点东西,看来是休想轻易走出兵部公廨了。
清了清嗓子,也同时整理了一下脑中的思路。
苏大炒随手抄起沙盘旁的一根木杆,在地图上寻找了片刻,终于木杆点在微缩的群山上。
这里,是金山。
后世的阿尔泰山脉。
当时苏大为率领的娄师德和王孝杰部,就是从此山翻越。
只带了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我奉命翻越金山时,其实关于敌人的情报搜集工作,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的木竿,顺着金山山脉的古道,一路指下来。
“在我手下兵马中,特意带了一队斥候营,这些人里,不少就是归化的突厥人。
以他们化作牧民,在草原游戈,情报便会源源不断的汇聚在我手里。
此外,突厥人出身的斥候熟悉当地环境,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会有部落。
这是第一步。”
李辩与李谨行,还有一众年轻将领,在一旁不由点头。
情报收集,这当然是重中之重。
凡是带兵的,就没有不重视情报工作的。
但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
你能掌握的情报,敌人也能掌握,如何能出奇制胜,如何从纷乱的信息里,辩别真假,找出真正有用的东西,则看主帅个人的素质。
苏大为看了看左右,还是决定多吐露点东西。
“除了突厥斥候打探消息,其实我在出兵前,早已向长安的胡商买过那边的地图,还细细询问过。
许多不起眼的事,其实都为后来的计划,提供了支撑。
比如哪个部落大,哪里的水草丰美,哪边的部落青壮多。
这些商人都是一清二楚。”
苏大为这么一说,李辩和李谨行等人,顿时恍然大悟。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
你说情报重要,大家都懂。
你说派斥候收集情报,大家也都明白。
但像苏大为这样,早在出兵前,已经通过长安的胡商,提前做情报收集工作,这一点,就是许多人不曾想到的了。
“对啊,那些胡商,他们足踪遍布天下,找他们一问,不就提前知道了……”
“没这么简单,所有的信息,哪怕是斥候查到的消息,也要仔细分析和甄别,提防是敌人故意泄露的假消息。”
苏大为叮嘱了一句。
还真怕在场有哪位比较马虎,以后在战场让,照虎画猫,万一被人阴了,这锅他可不背。
“凡战,情报收集在第一,除了利用胡商,斥候,也可以让人扮做商队,提前熟悉环境,找好合适的战场,选择合适的时机。
此外,天时也很重要,军中一定要有善于观察天象,明气候之人。
还需要找当地向导,多询问,反复比较。”
萧嗣业在一旁听着,暗自点头。
对他这种老将来说,这收集情报的本事,早已融入到骨血里。
苏大为说的这些,在他看来不出奇。
但很扎实。
一支百胜强军,早在用兵之前,许多预备的工作已经在推进了。
决定一名将领是否优秀,在于对麾下的组织调度,对敌我的掌控力。
如何掌控?
这便在于细节。
将每一处细节,每一道用兵的程序,都合乎规矩的做好,做到一丝不差,做扎实。
才能少犯错。
在战场上,往往是谁少犯错,谁就能笑到最后。
这也是苏大为一惯的用兵思路——
凡战,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先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然后不要怂,就是干。
“还是说回金山这一战。”
苏大为的木竿在金山南面的草划了一个圈。
“等翻过金山后,这边有多少部落,哪个部落强,哪个部落远,部落中青壮有多少,我已经全部摸清,接下来,只用制定方略,决定先攻谁,后攻谁,就可以弱胜强,不断壮大。
待到打数万人的木昆部时,我的麾下,也已征集到数万胡人仆从军。”
“等一会,苏帅,我有问题。”
李谨行在一旁忍不住道:“这次战例,我之前也和李辩他们分析过多次,我不明白的是,你如何可以做到不断吞并那些部落,而且不断吸收那些被打破部落的胡人做仆从军。
难道不怕他们反噬吗?
如何能保持他们的战力?”
“哦,这就得提到这些部落的恩怨了。”苏大为微微一笑。
“部落恩怨?”
“是的,我在收集情报时,除了环境、部落、人口,还了解了各部落过去的一些事。
这些部落都是逐水草而居,为了争夺最肥美的草场,还有水源,各部落间,也不是一团和气,有不少有积怨,就像是咱们大唐的村落,靠得近的,也会为了争夺水源,发生宗族械斗。”
“啊!”
人群里,立时发出一片惊呼声。
这些人都很聪明,一点就透。
“苏帅是说,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正是如此。”
苏大为点头道:“所以别小看这个作战的顺序,其实很有讲究,先攻击哪个部落,后攻击哪个部落,利用他们彼此的矛盾,本就有宿怨,打起来比咱们府兵还狠。”
这话说得,四周传来一阵轻笑。
虽然都是军二代,但下面村落里,那些宗族为了争夺水源械斗的事,还是听过的。
“这样打过几次后,这些人手里沾满了各部落的血,也就死心踏地为我所用了。”
苏大为说得轻飘,但实则还是有许多细节没有讲明。
比如他在开始时,如何用唐军给那些胡人仆从掺沙子。
如何保证胡人只能老实作战,没有反叛的力量。
这是对人员组织调度的问题。
还有派出阿史那道真手下,归化的突厥唐军,去跟那些胡人部落里的牧民谈心。
去消除他们的疑虑,去找出共同的敌人,引导他们的情绪。
这是思想层面的“统战”。
此外,还有打破一个部落后,如何劫掠的财富进行再分配,对立功的将士,包括胡人仆从,也一视同仁的奖励,激励。
这是执行军功制的参谋工作,以及录功主薄的工作。
各种组合下来,才能达到苏大为那种效果。
到战争后面,那些胡人甚至都铁了心的要做唐军,要随着唐军去作战。
让他们做回牧民都不肯。
“苏帅,我有一个问题,就是你打下木昆部后,与西突厥小王咥运的狼骑对上时,如何能保持那些胡人不崩溃?那些草原部落,天然便畏惧突厥人,何况是突厥王庭的狼骑。”
郭爱在一旁问。
“这个嘛,因为早在打木昆部前,已经料到突厥王庭必然会有反应,会派一支援兵前来试探,所以在打木昆部时,就做好了准备。
待到咥运的狼骑到来时,我麾下府兵和数万胡人仆从,已经做好了临战准备和动员。”
“准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苏大为用木杆在沙盘上划了一下:“突厥人,可以是冶铁立国的,草原人称‘锻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众人:“先前萧尚书是不是提过,我有几件小发明,就是在这一战里。”
第三十四章 案情
“我们听萧尚书提到过,不过马鞍和马蹬古已有之,苏帅做的这些改良,有何意义?”
李辩皱眉道。
不光是他,在场许多人,都对苏大为做的那些小改良,不以为然。
“你们啊……”
苏大为看了一眼萧嗣业。
看到这位老尚书站在一旁,抚着长须乐呵。
不由暗自摇头。
果然,大多数军二代,还是离开一线战场太远了。
或者说,太多基层和基础的事,不用他们去动脑筋。
比如后勤辎重,比如军中器械装备。
所以他们对这些关系战场生死的工具,并没有很直观的感受。
只知道去用现成的工具,但却不知道,每一件装备的改良,带来的都是技术升级,甚至是战法的变革。
“你们都忽视了武器装备的重要。”
苏大为斟酌道:“不同的战场环境,决定了我们使用的战法和武器;反过来看,新的战术和武器装备,又可以反过来改变战争规则。”
李辩等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一时不明所以。
高崇文在一旁喊道:“愿闻其详。”
“你们都听说过突厥人又被称为‘锻奴’,原本是柔然人的奴隶,替柔然人冶炼铁器,难道不知突厥人因何强大起来?
除了柔然自身的衰弱,最重要便是突厥人高明的治铁技艺,提高了军中的着甲率。
在突厥正兵中,以铁甲重骑称雄。
对上那些不着甲的草原部落,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
突厥人的着甲率有多高,用不着我多说吧?”
苏大为环视一眼众人,见众人若有所思,接着道:“在突厥人以前,草原部落多用弯刀,西域各国流行的兵器,也以弯刀为主,为何?
因为弯刀轻便,方便携带,日常用来宰羊割肉,再方便不过。
草原上大部份牧民都无铁甲,用弯刀足矣。
但是突厥人崛起后,因为治铁发达,军中大量装备铁甲和铁器。
原本的弯刀很难破甲。
所以我大唐承汉制环首,继以横刀破敌。
横刀比弯刀长,比弯刀重,对着甲的敌人,也、有一定的破甲能力。
刀头呈锲形,有斧凿之利。”
唐横刀以包钢法制成,以覆土烧刃,兼有韧性与锋利。
而且比草原的弯刀要长,要重。
兼有突刺和劈砍的功能,对普通的衣甲,有一定的破防能力。
后世倭刀盛行,都说倭刀符合力学,制作精良,在世界上都大大有名。
却没想到,一件武器的诞生,必有适用的战场环境。
大唐难道炼制弯刀很难吗?
主要是大唐的敌人,是着甲率极高的突厥人。
弯刀对付没甲胄的人还行,一但对付全身铁甲,武装到牙齿的重甲骑,真的就是想屁吃。
对付重甲,横刀都只能算是备选。
最好的还是马槊,是锏、锤等重武器。
之所以不用斧、大刀之类的重武器,除了在战马上挥舞不灵便,容易把自己甩下马外。
更重要的是,圆柄武器很难找准刀茎。
一刀或一斧下去,若不能保证刃口与目标垂直,那个效果远不如横刀或马槊。
不管不顾,抡起来就是干。
至于适合找准刀茎的椭圆或方型柄的武器,那个握持手感和反震力,实在太过反人类。
李谨行在一旁若有所思的道:“弯刀可以对付普通人,但对付不了铁甲,横刀有一定的破甲能力,所以我大唐以横刀为主。”
“苏帅,你还是没说明,你改良的马蹬和马鞍在金山那一战时,对狼骑起到何种作用?”
“那是大幅度提升胡人仆从战力的作用。”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在汉以前,骑兵都没有马蹬,人骑在马上,需要以腰腿之力稳住身形,在战马奔跑时,极难保持重心稳定。
所以秦末时的骑兵,以轻骑为主,少有重甲。
而轻骑,多配以弩。
因为在颠簸的马上,无法稳住重心,想要射中目标太过困难。
但是三国魏晋后,马蹬和马鞍大量普及,这就给骑兵作战,提供了更多可能。
使骑射得以实现,令重甲骑,也成为可能。
但这还不是骑兵最终的形态。”
苏大为最后一句,令所有人精神一下子高度集中。
不光令李辩、李谨行、高崇文他们关注。
就连站在一旁本来抱有吃瓜看戏心态的萧嗣业,都投来惊异的目光。
骑兵最终形态,好大的口气。
“以苏帅所见,骑兵最终形态,应该是怎样的?”
高崇文在一旁,用一种忍不住透着一丝讥诮的语气问。
在他看来,苏大为在萧嗣业面前抛出这种话,颇有些自大。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的眼界,比萧尚书这种百战老将还厉害?
苏大为微微一笑:“这就是我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我大唐的‘玄甲精骑’厉害,但骑在战马上,能稳住身形,进退自如者,毕竟还是少数。
我所改良的马蹬和马鞍,便可令大多数人,做到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过去骑兵冲锋,之所以用马槊和铁枪这种以刺为主的武器,就是因为在马上难以腾挪。
敌我双方交手只有一瞬间。
但在改良了马蹬后,除了直刺,也可以稳住身体,做出更多的技击动作。
使马槊之外的武器,也多了用武之地。
你们问我在金山脚下,击败木昆部后,仅靠那些胡人仆从,为何能挡住突厥人的狼骑。
这便是答案。”
所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苏大为目光扫了一眼全场,最后落在萧嗣业的身上:“萧尚书,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先告辞了。”
萧嗣业抚着长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苏大为于是向众人抱拳,大步离去。
在这个时代,仍旧是世家贵族的时代,真正重视工匠和器物的贵族,还是少数。
他们会用,但他们从骨子里,并不觉得,这些器物有多重要。
苏大为也知道仅凭自己是无法改变整个时代观念的,但萧嗣业希望自己吐露点东西,那他便吐露些真东西。
没有很神秘神奇的兵法。
没有所谓的上帝视角。
若有,也只是观念和格局的不同。
站在后世人的肩膀上,苏大为的视角,与普通唐人不同。
在大唐开国的时代,马蹬和马鞍已经发展到很成熟了。
但和后世还是有所区别。
后世有太宗坐骑,昭陵六骏的石雕像。
马鞍不如后世符合人体力学,而马蹬,更是两个圆环,勉强能给人踩踏,也就是提供一点上马的支撑。
要想靠这些能稳定重心,能在马上玩出什么花活来,那是痴人说梦。
苏大为所做的一些小改动,效果极大。
首先马鞍两头翘起更高,很好的稳定人在战马上前后摇动的力。
其次将马蹬的两个圆环,改做后世的梯形,脚踩的位置受力增大,基本能踩踏实了。
最后马蹄铁也做了改善,更适合在复杂地形奔跑。
靠着这些装备,才能令那些胡人仆从提升战力。
才是真正能令这些仆从军,能顶住突厥狼骑的压力不崩溃,一直撑到援军到达的秘密所在。
另外说一句,突厥人的骑具更加简陋,大部份突厥人的马鞍,还特么是平直的。
有些人甚至就是拿块布垫一下,便算做马鞍了。
若是激整数日,不光要磨出一屁股血,连大腿内侧都得秃噜皮了。
就这种装备代着,苏大为带着那群胡人仆从要是顶不住,那才是怪事。
这才是他致胜的秘密。
可惜这一切,对于唐军里其他人,还是有些陌生了。
那些行军打仗的将领,还有府兵武卒,不是世家门阀出身,便是地主,平日里练武艺,读经史子集。
谁会去想到研究怎么改良这些东西。
……
辞别了萧嗣业等一干兵部武人,苏大为急匆匆赶往大理寺。
没顾上先回自己都察寺看一下,先去找裴廉,了解高阳公主的案子。
只知高阳公主在自家宅中遇害,但到底是什么情况,苏大为现在一无所知。
“苏少卿,你总算来了。”
裴廉正在自己的公廨桌案前,审阅着卷宗。
在他桌上,各种资料早已堆积如山。
见到苏大为来了,裴廉站起身,用衣袖轻轻拭了几下额头上的汗珠。
才初春二月,气候仍偏寒冷。
但他居然坐在公廨里,都出汗了。
“裴寺卿见谅,方才有些事耽搁了,对了,公主的案子……”
“你来得正好,这是卷宗,你且先看看。”
大理寺卿裴廉向桌案上指了指。
公廨中,伏案记录的主薄,还有稍远处整理案卷的长史,悄然抬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苏大为顾不这些人的反应,向裴廉行了一礼,走上去将卷宗取在手上,翻阅起来。
“仵作判断,高阳公主死于昨夜三更时分,死因是……颈骨被人折断?”
苏大为略微皱了下眉。
虽然他与高阳公主没有深交,但昨天才见过,那个脆弱的女子。
没想到一夜后,便惨遭人毒手。
这种落差感,还是令他有些惋惜。
不管怎么说,当年在长孙无忌要陷害房遗爱与高阳时,他还是出手相助过的。
心理上,多少有些感情在。
“除了颈骨,没有发现别的伤处吗?是正面折断还是从背面?”
“卷宗上有记录。”
裴廉点点头。
这苏大为,倒是个精细人。
别看只是一个小问题,却可以据此判断,凶手是陌生人,还是熟人。
若是死者认识的人,自然可以从正面大摇大摆的接近,不引起敌意。
而若是陌生人,则从背后偷袭的可能更大一些。
“正面?有可能是公主认识的人,现场有没有挣扎打斗痕迹?”
苏大为喃喃自语的,目光顺着记录看下去。
瞳孔猛然一缩。
第三十五章 吊诡
根据万年县仵作的现场勘察,在公主遇害的宅子里,只提取到两个人的脚印。
一个是公主自己的。
另一个,是苏大为。
饶是苏大为早预料到此案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但看到这份“证据”,仍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贼你妈。
他总算知道,为何刚进来时,大理寺卿裴廉以及公廨里的主薄和长史们,看自己那种古怪的目光了。
这案子,就眼下的证据来看。
他苏大为,是第一嫌疑人。
李治命其协助大理寺办案,又有了上次内味。
就是命苏大为“自证清白”,“我查我自己。”
从好处来说,这是李治对苏大为的信任。
但若从另一方面来解读,这也是一种考验。
能,则跨过天堑。
不能,则有杀身之祸。
若不是在大理寺卿的公廨里,苏大为简直恨不到给自己额头一巴掌。
当日为何想不开,要接高阳公主的话,为何要将玄奘法师交托的《大唐西域记》送去给高阳公主。
等等……
苏大为突然想起此事,忍不住开口问:“在公主遇害的宅子里,有没有找到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什么?”
裴廉一直在暗中观察苏大为的神色,闻言不由一愣。
想了想他才道:“卷宗上并没有提及,想必现场是没有发现此物。”
心里早有判断的苏大为,眉头皱起。
此案,不光要洗脱自己的嫌疑。
要找出杀高阳的真凶。
还得寻回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
真是奇哉怪也。
那凶手,难道杀了人,还要顺手掳去书?
《大唐西域记》,既非佛法,又非什么宝藏宝书,不过是玄奘法师当年西行求佛法,沿途经过西域百余国,各种见闻。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在杀了公主之后,还要拿走此书?
这书,对凶手有意义吗?
“苏少卿。”
裴廉在一旁观察着苏大为的神色反应,斟酌着道:“案件现场,你是否还要去看看?”
“要去。”
“唔,那我安排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陪你一起,若有需要,还可召长安和万年县的武候和捕快、差役和仵作,只要查案需要,大理寺都全力支持。”
“多谢。”
苏大为向裴廉抱了抱拳。
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至少这个态度释放的是善意。
“苏少卿无须多礼,此案你我都是一条蝇上的蚂蚱,尽快破案,与你我都有好处。”
裴廉看了看苏大为的脸色,接着道:“苏少卿放心,我绝对相信此案与你无关,以苏少卿的手段智谋,真有牵涉,绝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再者说,公主遇害现场居然只有你和公主的脚印,这本身就透着吊诡。”
裴廉身为大理寺卿,眼光手段都不差。
堪称能吏。
比如卷宗上关于现场的描述。
居然只有两个人的足印。
公主府上,至少下人的痕迹要有吧,再者说,公主会用晚膳也需有人送进去吧。
现场只有两人的足印,这本身就不可能。
事有反常。
“裴寺卿,案情紧急,我就不多留了,这就去现场看看,这边可以借调几个差役还有仵作与我同行。”
借人,并不代表苏大为自己不能勘察现场。
他手里都察寺多的是能人。
只为了避嫌。
此案关联重大,苏大为绝不能像过去的案子一样,只用自己手下人。
而要多借大理寺和县里的刑名。
以示坦荡和清白。
“寺卿,我随苏少卿去现场看看。”
大理寺主薄程道之从自己的桌案前,站起身,向着苏大为和裴廉行礼道。
……
早在秦时,中国查案便有专门的法医。
当时叫做“令史”。
后世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一批秦国竹简,其中有《封诊式》竹简九十八支。
这些竹简便是秦国的司法文件,内容涉及案件审判及调查、勘验、查封等多方面。
其中关于断案的部份,可以视做最早的法医书籍。
“封诊式”三字,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
这些司法报告,秦代称之为“爰书”。爰书中,便有中国距今年代最久远的“验尸报告”《贼死》。
《贼死》的内容是,接到辖区内一起死亡报案后,主管当即“令令史某往诊”。
此份爰书,是由相当于后世法医的令史某完成的。
如《贼死》上记载: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
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
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
其余部位无伤。
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
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
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秦时的法医水平和规范,已经不亚于后世。
到了唐时,法医被称为“仵作”,对于断案的程序和方法,在秦人的基础上,又有进步。
苏大为和程道之带着大理寺的仵作和差役赶到公主出事的府邸时,发现宅子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
有金吾卫及万年县的武候守在门前和院墙边。
苏大为等人上去,与对方打了招呼,又取出大理寺出的手令,这才得已揭开封条,推开大门进入。
“两个时辰前,已经有仟作现场验看过了,这案子,说正常也正常,说奇也奇。”
程道之之前来过,陪在苏大为身边,就有替他解释案情的意思在里面。
“正常在哪里,奇又奇在哪里?”
苏大为从进门开始,便放慢脚步,双眼仔细搜索地面。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哪怕是最高明的刺客,在这么大的府宅里,也不可能凌空飞渡,总会留下足迹。
就算是诡异和异人,苏大为目前也没见过可以一直飞在天上不落下来的。
所以勘察命案现场,第一步,便是从地面搜索起。
“说正常,是因为此案和寻常的凶案,好似看起来区别不大,如果忽视高阳公主的身份,就像是一桩寻常的谋杀。”
程道之今年年纪四旬,面皮白净,说话慢条斯理,陪着苏大为慢慢的前行,嘴里像是斟酌着用词,语速极慢。
苏大为敏感的捕捉到一个词:“就像是?那便说明不是了,奇在何处?”
“从现场痕迹看,公主并无挣扎,初步判断,凶徒公主一定是认识,但是现场除了公主和少卿你的足印,便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等等,我有问题。”
苏大为忍不住打断:“我从公主府上出去时,天色还早,那么长的时间里,府里难道就没别人?伺候公主的使女呢?还有公主的晚膳总要有人做,有人送吧?”
“奇,就是奇在此处。”
程道之的面色,有些古怪。
中午的阳光,投在他的面上,一片金黄,眼里隐隐透着一丝什么东西。
但一时又看不清。
“如有发现,请快点说,这个案子干系重大。”
苏大为看了程道之一眼,心中忍不住想,姓程,又是出自哪个世家?
他在大理寺里,属于什么根脚,这个人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耳中听到程道之继续道:“做饭的厨娘还有使女,都死了。”
苏大为的脚步猛地一顿。
“死了?”
他重复了一句,又像是难以置信。
如果凶徒杀公主,是蓄意为之的话,有什么必要连府上的下人都杀掉?
杀的人越多,暴露的可能不是越大吗?
除非是有深仇大恨,否则何至于此。
但是高阳公主被发配巴州,这都过去十一年了,在长安还会与谁有这样的仇恨。
“府里的下人是怎么死的?”
“中毒。”
程道之没回话,跟在一旁的仵作,接口道。
之前勘察凶案时,他就在现场。
“中毒?”
苏大为咀嚼这着两个字。
心里终于感觉到那丝不对劲的地方了。
凶手杀高阳公主,再杀府中下人,这给人的感觉,像是出于仇恨来泄愤。
但用毒,就不能说是激情杀人了。
用毒,代表凶手事先有准备,有预谋。
并不是空手而来。
“还有一桩奇事,我们勘察过现场,发现公主的内宅,府里的下人没去过,足印只到门边,然后是下人们自己在偏厅吃饭,还有厨房的人是在厨房里吃,但这些人,都同时中毒而亡。”
“没有给公主送晚膳,可能是公主自己的要求,至于这些人同时死,毒药应该就是下在饭菜里,才能在不同的地点,同时毒发。”
苏大为缓缓道:“至少在厨娘做饭那段时间,凶徒已经潜入进来了。”
看了一眼程道之和仵作,苏大为接着问:“是哪种毒,知道吗?”
仵作的脸上闪过一种尴尬之色:“没查出来。”
苏大为的脚步微微一滞,继续向前走去:“知道了。”
没查出来哪种毒不出奇。
这个时代毕竟没有点开化学的科技树。
以古代原始的验毒手段,也就能用查出是否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除了死状比较明显的砒霜、鹤顶红和牵机,有太多的毒无法判断。
第三十六章 发现
穿过高阳公主府邸的前院和中庭,很快来到内宅的位置。
眼前看到一片区域,用白线圈起。
程道之道:“那是石灰,用来圈住痕迹,查案的人便不会破坏现场。”
大理寺的仵作小声道:“这个法子,就是苏少卿教大伙的。”
“啊?”
程道之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一愣,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仵作道:“苏少卿原为长安不良帅,好几次查案,都注重保护现场痕迹,后来大家看到了,就渐渐学着做了。”
“原来如此。”
程道之有些汗颜:“倒是我有些班门弄斧了。”
苏大为摆摆手:“查案要紧。”
没有心情做些客套。
他现在已经不如刚走入宅子时那样信心满满。
光听方才程道之说的那些,他已经凭直觉发现,此案,没有想像的那样简单。
可能并不是寻常的杀人。
对方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预谋。
而且能杀光府中下人,及公主,却不露痕迹。
似非常人。
苏大为的目光,盯住地上。
仵作在一旁,指着被石灰粉圈起来的地方道:“这个足印,我们验过,应该是苏少卿昨日拜访公主留下的。”
根据足印,就能判断来者的身高,大至体重特征。
一对比,便能锁定大致目标。
大理寺的仵作能根据足印,便判断出是苏大为留下的,显然还是下过一番功夫。
“前日下过雨,所以泥土湿软,我在进门的时候,便留下足印。”
苏大为说着,抬起脚在原来的足印旁,又踩了一下。
留下的足印分毫不差。
“果然是我留下的。”
“现场只有苏少卿和公主的足印。”
程道之小心的向苏大为道:“少卿你看?”
“我进去看看,程主薄和仵作陪我进去,其他人就守住门口吧,免得人太多破坏了现场。”
“是。”
小心避开地上原本的足印痕迹,迈过门槛,视线先是一暗,然后复又明亮。
内宅是一个小院,加一栋宅子。
苏大为昨日就是在这宅前的石阶下,与高阳公主说话。
小院静美。
阳光照着,春意盎然。
苏大为一时有些恍惚。
记起昨日自己一时举起,做了一回文抄公,在高阳面前吟李白那首“禁庭春昼”。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昨日坐在阶前,翻阅《大唐西域记》的高阳公主,已经不在了。
苏大为沿着石子铺的小路,在程道之和仵作的陪同下,走回昨天来过的阶前。
抬头看了看。
石阶上的大门半开着,隐隐看到一具人形躺在地上,上面盖着布帛,看不清面目。
一定是高阳公主。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
程道之解释道:“之前宗人府来过,谈及入殓之事,因为公主之案还没破,尸身也不好放去别处,暂时就留在这里,方便查案。
不过宗人府说了,最多只能给三天。
三日后,他们的人便要过来收拾了。”
苏大为点点头,目光在石阶前左右看着。
果然,像仵作说的一样,这里除了高阳公主和他的足印,并没有发现第三者。
“这倒有点奇怪。”
苏大为皱眉道:“我本来还想,凶手会不会踩着我的足印进来的,但看这痕迹又不像。”
“确实如此,若是利用苏少卿留下的足印,那足印的痕迹会更深。
现在看这些足印,都很浅。”
苏大为左右转了转,没有看到能引起他注意的痕迹。
连《大唐西域记》也没看到。
想必是被凶手带走了。
这令他心里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沉默片刻,他看了一眼前方:“去看看高阳公主的尸身情况。”
仵作轻咳一声:“那个……男女有别,苏少卿,我们只能简单看看,许多细处,须得女仵作。”
“这个自然。”
苏大为点点头。
三人绕开庭前阶上用石花划出的足迹,从旁小心走上去。
刚刚走近高阳的尸身,苏大为的心中猛地一动,抬头看去。
在房间房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黑衣人。
此人宽袍大袖,头束高冠,面上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
走入房内的程道之和仵作的注意力,都被高阳公主所吸引,一时居然没发现异样。
苏大为目光锐利的盯在那人身上。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不为所动。
“太史局?”
“不是。”
黑衣人面具下吐声道:“如今只有秘阁,没有太史局。”
程道之忙在一旁解释:“这位秘阁星君,是受秘阁郎中李淳风之命,帮着看护高阳公主。”
苏大为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种凶案现场,一般人留下不合适。
高阳公主的尸身又不能没有看护。
秘阁?也算是合适。
苏大为的脑海,忍不住回想起,之前在紫宸殿里见到李淳风的画面。
当时李淳风可是一言不发。
有些过份低调了。
从紫宸殿出来后,也没来得及与李淳风说话。
当日原本答应帮李淳风一起联手查宫中的巫咒之事。
但后来苏大为有意避嫌,一直没去宫里,就把此事耽搁下来。
也不知李淳风是否对他有意见了。
“你们要查案请自便,不用管我。”
盘坐在房梁上的那位秘阁星君道。
听声音,雌雄难辩,看身材,又有些像是女子。
苏大为不去多想,将注意力放到高阳公主身上。
“揭开看看吧。”
仵作看了一眼程道之,见他点头,这才从随身的行囊中,找出一枝竹棍做挑杆,轻轻将盖在高阳公主身上的布帛挑开。
一张青白色,绝不像是活人的脸庞,从下面露出来。
苏大为心中微微一震。
果然是她。
只是,昨天见过的只是病容,是脆弱。
如今的她,生命早已离开。
苏大为的目光,停留在高阳公主面上片刻,顺着挑开的布帛,落到高阳的脖颈上。
那里,有一处淤青,脖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这就是仵作验看过后,提出的,是被人折断颈骨而亡。
“公主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苏大为问。
仵作道:“之前找了女仵作验过,并无别的伤痕,致命伤,就这一处,一击毙命。”
“女仵作怎么没来?”
“这……大理寺就这一位女仵作,任务繁重,还请少卿见谅。”
程道之在一旁道:“若有需要,少卿可回大理寺后,再召来询问。”
言外之意,在这现场,就没必要找女仵作来了。
反正你一个男人,也不可能让你看公主的身子。
苏大为微微皱眉。
若按真正的破案程序,哪怕死者是女人,他也会按正规的法医方法,去验看。
不过高阳公主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
苏大为还没有愣到非要亲自查看公主身子才罢休的地步。
他低头盯着高阳脖颈上的淤青。
“有点像是指印,从这个指印,能找出线索吗?”
“少卿,这个目前不可以,手指痕迹并不清晰,凭这个,无法找到凶手的。”
仵作在一旁道。
毕竟不像是后世,有提取指纹的便利。
光凭脖颈模糊不清的淤青,很难得到有用的线索。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苏大为一时沉默下来。
这个案子,从现在掌握的东西来看,简直是一团迷雾。
对于如何破案,如何找出凶手,苏大为现在毫无头绪。
“高阳公主在长安,有仇人吗?”
“少卿,这个我们都查过了,高阳公主确实有一个仇人。”
“谁?”
程道之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长孙无忌。”
苏大为差点没吐血。
长孙无忌?
当年害高阳流放巴州,险些丧命。
长孙无忌与高阳公主当然有仇。
可长孙在显庆四年,已经被许敬宗构陷,削爵流放黔州,自缢而死。
到现在,头上还顶着个“谋反”的罪名,还未平反。
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跟高阳公主有没有仇,还重要吗?
“程主薄真会开玩笑。”
苏大为向程道之淡淡笑了笑。
眼里的冷意,让程道之背后渗出冷汗。
知道自己想拍马屁,结果拍在马腿上了。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圆回来,免得苏大为对他心生恶感。
突然,苏大为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高阳公主的脸庞。
程道之下意识摒住呼吸。
心中却想:生前再美,如今都已发黑,出现斑点,皮肤死白,关节僵硬。
这样一张死人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正在疑惑,只听苏大为提高音量,头也不回的道:“仵作,你们查过公主的鼻子没有?”
“鼻……鼻子?”
那仵作一脸懵逼。
心想着验看程序里,有查外部痕迹,但好像没有专门提鼻子的。
这位新来的大理寺苏少卿,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镊子吗?”
苏大为向仵作伸手。
见仵作没理解,加了一句:“就是夹子,你们勘察,总不能用手直接拿证物吧。”
“那不能。”
仵作终于反应过来,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支竹夹,递给苏大为。
苏大为接过,低头看了看,粗糙了点,不过聊胜于无吧。
总好过伸手指去捅高阳公主的鼻孔。
他暗自定了定神,将竹夹伸入高阳鼻中,左右转了转。
等抽出来时,竹夹上,隐隐看到一点绿色。
“这是何物?”
程道之在一旁看傻眼了。
仵作也是一脸惊吓状。
对上高阳公主,他们虽然按着流程查看过,但却没敢像苏大为这样,居然如此粗鲁的用竹夹去试探公主的鼻翼里。
这……
这位苏少卿,究竟发现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溺毙
“这东西,你们之前见过吗?”
苏大为举起手中竹夹,上面不知是绿叶还是什么,带着细碎的绿色。
程道之一时瞠目结舌。
仵作吞咽了一下口水,仔细打量:“好像……好像是某种植物绿叶,但我不能肯定。”
苏大为借着透入厅中的阳光,对着竹夹看了片刻。
他伸手入袖,取出一块干净丝帕,将夹头的绿色小心的擦拭在上面。
这绿色的东西,像是浮萍一样,叶极细小,一时不能判断究竟是什么植物,或者有没有毒性。
程道之忍不住道:“高阳公主的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将丝帕折好,收回袖中,又举起竹夹看了看。
上面还有淡淡的湿痕。
“高阳公主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辰?”
“昨夜。”
仵作想了想道:“晚膳之后。”
“这么久的时间,她的鼻子里,还有没有挥发的水份,还有这绿植叶子。”
苏大为说着,用竹夹挑起一些盖住尸体的布帛,蹲下身子仔细看高阳公主的手。
“苏少卿,公主的手并手指,指缝,我们都看过,并无特别之处。”仵作在一旁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程道之和仵作不知他在做什么,一时不敢出声打扰,就连坐在房梁上的秘阁星君,也投以好奇的目光。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苏大为用夹子将高阳公主一根手指夹起,略微翻动了一下。
死者关节早已僵硬,颜色有些青白。
翻动手指,带着整个胳膊都僵直的抬起。
“苏少卿?”
“没事了。”
苏大为松开夹子,又将罩布重新盖上。
“为何不将公主的身体放置床榻上?”
“哦,是寺卿说先不要动,要保护好现场,待陛下旨意发落。”
程道之在一旁,有些忐忑的问:“苏少卿,这……有什么不对吗?”
苏大为面沉如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让程道之和仵作都有些拿不准,究竟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
他这个沉默,实在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程道之在一旁等了片刻,见苏大为站起身,既不说话,却又不说离开,好像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道:“苏少卿,这边属万年县治下,万年县的不良帅正在处理后续的事情,还有万年县君也对此案十分关注,是否要去他们那,核实一下案情?”
“不必。”
苏大为摇头拒绝。
“那我们现在?”
“现场就保持原样就可以了,我要入宫求见陛下,你们有事可以先自去忙,回头若有需要,我再召你们。”
“是。”
程道之忙退后两步,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
“苏大为入宫求见陛下了?”
“他怎么不按规矩来?不是应该先去大理寺,再召集万年县的不良帅问案情吗?”
“听说好像是在公主府上有所发现。”
“发现了什么?”
“暂时不清楚。”
“若是能给他添点麻烦的话……”
“不要多做无谓的事,免得把自己牵连进去。”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此案哪怕咱们不做什么,谅那苏大为,也无法轻易就找到凶徒,若限期不能破案,到时咱们再进言,可事半功倍。”
……
钟漏声敲过数响。
大唐皇帝李治坐在铺足了软垫的胡椅上,目光透过殿中升起的复雾,落在苏大为的脸上。
这目光里,透着复杂。
既有吃惊意外,也有怒意,还有着怀疑和审视。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苏大为,难道当着自己的面,真敢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李治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吃的药,药性太过,有些影响听力。
郭行真进献的丹药,吃了虽说感觉身体轻松不少,但服过药后,总有一阵子意识有些迷朦。
“臣说,若想破高阳公主的案子,恳请陛下许臣剖尸验身。”
“你……”
李治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耳边像是有无数铜钟锣鼓在敲响,一时头晕目眩。
“陛下!”
坐在一旁的武媚娘第一时间发现李治的神色有异。
慌忙站起身,喊来宫人和太监,又传医官及郭行真上殿。
忙了好一阵子,才让李治的情况稳定下来。
“不许……泄露半字,若有人违……夷三族。”
“喏!”
跪在地上的医官和使女并及郭行真等人,只觉杀机凛冽,心中惊骇,不敢多言。
在武媚娘开口后,纷纷倒退着出殿。
看着闭目正在聚神的李治,武媚娘转向肃手站立在殿下的苏大为,声音冰冷:“阿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方才险些闯了大祸了。”
“愿陛下保重龙体。”
苏大为低下头,仍以一种近乎执着的态度道:“但方才我所说的,乃是破案必要之条件,若没有这一条,这案子,只怕半月破不了,恳请陛下和皇后现在就治臣之罪。”
“阿弥你……”
武媚娘俏面一寒,心中暗恼苏大为如此不知进退。
眼看着李治身体欠佳,还在这个时节气他。
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还年幼,谁能收拾局面?
以前武媚娘只觉得苏大为聪明,与自己患难之交。
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苏大为是一把双刃剑。
他并不一定,能理会自己的想法。
难道是对他的羁绊不够?
武媚娘蛾眉微蹙,刚想将苏大为喝叱退下。
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李治开口了。
“为何要解剖高阳公主的尸身?朕想听听你的理由。”
武媚娘及时将要出口的话收住,看了一眼李治,退后几步,侍立在李治身后,伸出柔软的双手,替李治温柔的按摩着太阳穴。
殿角的金蟾炉,向着天空吐着烟气。
午后斜阳从窗外透入,照在氤氲烟雾上,有如仙境。
苏大为暗自定神,抬头向李治道:“不久前,臣带了大理寺的人,去命案现场看过,发现一些可疑之处,臣以为,之前仵作的工作,有巨大的疏漏,若只看体表,无法判明高阳公主真正的死因。”
“仵作若有疏漏,可斩之。”
李治略提高一些音量,喘息了几口,感觉按在太阳穴上的冰凉手指,略微加了一些力道。
他有些烦闷的抓住武媚娘的手,将她按住,接着道:“朕可另派医派,女仵作,重新查验。”
“陛下,若不解剖尸体,只怕再查多少遍也是一样,这不是之前的仵作不好,而是只查体表,会漏过很重要的线索。”
“此言何意?”
苏大为伸手入袖,取出之前的丝帕摊开,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我之前去查看现场后,从高阳公主鼻子里面发现的。”
李治微眯的双眼睁大,看着苏大为捧在手里的洁白丝帕,一时愣住。
武媚娘开口道:“这是何物?”
“像是植物的绿叶。”
“这……这东西是从高阳鼻子里……”
“是。”
这种对话未免有些搞笑。
居然从高阳公主的鼻子里发现绿植的叶子,但细细思量,不但没觉得好笑,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之前仵作不是说,高阳是被人折断颈骨,外伤而亡?”
“颈骨确实断了,但鼻子里,也有这种绿植。”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臣怀疑公主的死,另有蹊跷,不验尸,恐无法判明真正的死因,从而令案情陷入歧途,所以臣才斗胆,请陛下许之。”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陷入沉默。
令人感觉窒息的沉默。
武媚娘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明明被仵作判定是外伤致死,但忽然有人说在死者鼻子里发现植物叶子,可能有别的死因。
这,令她感觉到一丝难言的诡异。
李治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
“高阳,是吾的阿姊,若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惊动她的尸身,吾百年之后,何颜去面对太宗,去面对阿姊……”
“陛下,臣以为,只有查名凶手,以直报直,才是真正告慰公主在天之灵,才能令枉死的灵魂,得以安宁。”
苏大为以头顿地:“臣请陛下许臣方便,以查明真相,还高阳公主一个公道。若陛下不许,此案臣不敢言,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你……”
李治的手猛地握紧扶手,俯视着阶下的苏大为,脸颊上的肌肉绷紧。
“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在威逼朕?你好大的胆……”
“臣心中只有破案,找出杀害高阳公主的凶手,别无它念,若陛下觉得臣有罪,臣愿领罪。”
“好你个苏大为……”
武媚娘急道:“陛下自有主张,还不快快退下!”
一般叱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向苏大为使着眼色。
李治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如果他不愿意做的事,任谁也无法逼迫。
苏大为今天的举动,是踩在刀锋上起舞,是站在悬崖边上疯狂试探。
何必如此?
就算不验公主尸身,就算不能限期破案,最多也就是责罚。
陛下难道还会砍你脑袋不成?
但你在这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第三十八章 溺毙(二)
远处,传来长安城的报时之声。
殿上的更漏也适时的发出清越的鸣响。
李治举起的手,缓缓落下。
“若朕不许,你便不能保证半月内破案?”
“是。”
“反过来说,若是朕许了,你能确保半月内,交出凶手吗?”
“臣愿立军令状。”
“既是如此,朕准了。”
李治挥挥衣袖,略有些疲惫道:“你去吧,人手你自行挑选,朕会派人随行,记住你的话,好自为之。”
“谢陛下。”
苏大为起身行礼,缓缓后退两步。
抬头的时候,眼角略一触碰到武媚娘的眼神。
心中不由一凛。
以他对武媚娘的了解,她这次是动怒了。
似乎在猜测他的用心。
苏大为抿了抿唇,倒退着,缓缓退出殿外。
迎着殿外的阳光,忽然感觉后背一片冰凉,那是被冷汗浸透的。
刚才的局面,不可谓不凶险。
但也是他刻意营造的。
政途凶险,不亚于战场。
他必须做好谋划,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伟人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首要问题。
苏大为现在面临的,便是“敌友”之关系。
凶案是表象,背后牵扯的派系,立场,才是致命的钢刀。
这是上一场案子,回长安的刺杀案,教会给苏大为的。
怀着沉重的心思,苏大为走出殿外候了片刻,稍后拿到太监传给他的李治的圣旨,凭着这道旨,他才能放开手脚。
……
夜色降临。
长安县不良人公廨。
钱八指,南九郎,老鬼桂建超,张海林和吕操之等人围坐在苏大为身边。
从苏大为第一次入长安县不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些年来,铁打的长安县,流水的兵。
除去眼前几位老不良,下面的不良人,已经换过好几茬了。
苏大为唯一能真正信任的人,不多。
眼前这些人,可以算是。
当然,还有周良和沈元,不过周良还在从辽东半岛赶回长安的路上。
而沈元则是另有任务。
再则沈元的头脑不太灵光,这种庙算性质的会议,也没必要叫上他。
“鬼叔,这次的事,又得麻烦你了。”
“阿弥,这事用得着我出手?你找操之或者海林都可,他们都有我几分真传,再说,高阳公主……最好还是找女仵作来做。”
“鬼叔说得是,但人选一要信得过,二要本事过硬,此二者缺一不可。”
“那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桂建超手指动了动。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在他身边的南九郎好奇的道:“桂爷平时深居简出,最多就是跟咱们这些不良混在一起,居然还认识女仵作?”
话才说完,桂建超还没说话,便被钱八指从后面一掌拍在脑袋上。
钱八指笑骂道:“老鬼的门道多着呢,岂是你一个小字辈能知晓的。”
南九郎捂着脑袋苦笑:“您老下手轻点。”
“打得就是你,你小子跟阿弥去了趟百济,如今尾巴翘上天了,阿弥回来还知道给我们带点人参貂皮,你特么空手回来,一点礼数都不懂。”
“回头补,回头补。”
南九郎赶忙讨饶。
苏大为才有机会向桂建超插话道:“鬼叔,你要是觉得人合适,就叫她来,帮这个忙,该有的礼数我懂。”
“我找来的人,你放心。”
桂建超向身旁的吕操之道:“你走一趟,去找慈姑来。”
“是。”
吕操之起身,冲苏大为等人抱抱拳:“我去去就回。”
“慈姑是?”
“以前跟过我一段时间,那是很久之前了。”
桂建超脸上闪过回忆之色:“她现在是女医,不过这手刑名和验尸的本事,肯定没落下,找她你放心。”
苏大为点点头:“好。”
几人聚在一起,又聊了几句案情的事。
钱八指道:“在公主鼻子里发现的那种绿植究竟是什么?”
“我要是认识就好了。”
苏大为苦笑着,伸手入袖,将那方布帕取出,小心翼翼的摊开:“八指,还有鬼叔,你们见多识广,帮我认认,此物究竟是什么,出自哪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被布帕包裹的那几点细小的绿叶上。
公廨内的鲸油灯亮如白昼。
借着橘黄的光芒,众人反复打量。
南九郎最先放弃,摇头道:“这种东西,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过,没什么印象。”
钱八指沉吟片刻道:“我有点印象,但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苏大为看向他:“那八爷你再仔细想想,若能想起来最好。”
“嗯。”
钱八指点点头,用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抚摸着胡须蓬乱的下巴,两眼微微眯起。
坐在对面的桂建超,脸上的皱纹微微堆叠,缓缓道:“这东西,我见过。”
苏大为颇有些意外之喜:“鬼叔在哪看到过?”
原本就是等那位女仵作,随口提到案情,并不抱太大希望,不曾想,桂建超居然认识这种植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桂建超的身上。
却见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又取出一截木头,一边用小刀在木头上切削着,一边道:“在泾河,出长安有一段,我见到过这种东西,是浮在河上的一种草。”
苏大为原本就怀疑,这绿植的样子,像是某种浮萍。
现在听桂建超如此说,更加肯定。
“高阳公主被人杀害,大理寺和万年县的仵作查了都是颈骨折断的外伤,导致死亡,但我去现场,却从公主鼻腔里发现这东西……有趣。”
越是反常,越说明这案子有内情。
有嚼头。
值得反复推敲。
南九郎在一旁挠头:“苏帅,现在都火烧眉毛了,这么大的案子,你还说有趣?”
张海林笑道:“一直破大案的人,对破案其实是有一种特别的嗜好,越是奇诡古怪的案子,他就越喜欢。”
“喜欢个屁。”
苏大为哭笑不得:“这可是限期破案,我是在陛下面前立下过军令状的,若是到期破不了,真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正在拿着木头一刀一刀切削的桂建超,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嘴里甩下一句:“谁叫你臭显能能,这种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居然还主动往上凑。”
“鬼叔,你不懂。”
苏大为苦笑,神情颇有几分惆怅:“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音才落,桂建超已经举起手里的木头,对着苏大为的脑袋敲了一记。
咚!
一声闷响。
苏大为狼狈的抱着头,一脸无奈的看向桂建超:“鬼叔,这么多人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这让南九郎和钱八指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现在长安县里,恐怕也只有老鬼敢对苏大为如此了。
屋外传来浠浠沥沥的雨声。
桂建超雕刻的手微微一顿。
他侧过脸,耳朵微动了两下:“下雨了。”
“人也来了。”
苏大为道。
……
大雨滂沱。
这对苏大为来说,并不算是好消息。
雨水一冲,地面上什么痕迹都会被冲涮干净。
再想从地面痕迹找出除高阳公主和苏大为外的“第三者”,希望越发缈茫。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桂建超推荐的那位女仵作能找到新的线索。
苏大为站在阶下,抬头看看头顶的屋檐。
雨水从天际洒落,如断线的珠子。
在苏大为身边,还立着几人,除了南九郎,又多出高大虎,以及宫中太监王伏胜。
南九郎和高大虎代表着都察寺的人手。
女仵作慈姑,代表的是长安县不良。
至于王伏胜,则是代替李治,现场看着。
也有监督之意。
只是随着雨声,凉意升起,众人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
“那位慈姑进去,已经有一会了吧。”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响起。
令苏大为的视线,从天际的雨幕拉回来,落向他。
这是一位二十来岁,眉目俊郎的青年。
他头束子午冠,面如冠玉,身长玉立,一身清素的道袍。
竟是一个小道士。
当然,他真正的身份,乃是当朝秘阁之主李淳风的孙儿李仙宗。
“验尸须得细致,时间还早,再等等吧。”
苏大为回想起,方才打着雨伞,带着慈姑走入院落的场景。
那时带着王伏胜,在院中等候的李仙宗迎上来。
没有先看苏大为,而是目光略有古怪的盯着那位慈姑打量。
当时苏大为还有些奇怪,问他是否认识。
李仙宗神秘的一笑:“倒不曾认识,不过风随虎,云从龙,这位慈姑一来,便带来大雨,至少也算是条蛟吧。”
若是李淳风说这话,苏大为便会接着往下问了。
不过与李仙宗不太熟悉,也不好多问。
就笑了笑算是揭过了。
见他此时又问起慈姑,苏大为回想起慈姑的容貌。
似乎,还挺好看的。
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词,皆因为这位女仵作以黑纱覆面。
不过看露出来的眉眼,倒是十分雅致。
走路身姿也是袅袅亭亭,颇有些风韵。
老鬼桂建超推荐的人,苏大为原本想着怎么也得是老鬼那个年纪了,谁想居然是位妙龄女子。
这李仙宗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反复提及慈姑,不知是否……
就在这时,背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之前守在房中的秘阁女星君,陪着那位慈姑一起走出。
雨夹着风,一时紊乱,卷起漩涡般的水雾。
这水雾在快要扑到慈姑身上时,却像是长了眼睛,自动分开两边。
苏大为心中微微一动,开口却问:“验尸结果?”
“死者肺部积水。”
慈姑声音清冷道:“乃是溺毙。”
第三十九章 巫蛊
“此话当真?”
不光苏大为吃惊,现场所有人,无论是李仙宗、高大虎、南九郎,太监王伏胜,又或是更远候着的大理寺和万年县的差役,有耳朵灵便的,听到此话,都吓了一跳。
这完全颠覆了之前大理寺和万年县查验的结果。
明明是外伤颈骨折断致死。
为何现在会说是溺毙?
溺死者和外伤致死,那情状可差别大了去了。
宫里来的太监王伏胜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颤声道:“你可出具文书作证?这是要呈给陛下过目的。”
“可以。”
慈姑淡淡道:“你们若不信,可以找其他人来验,无论多少人,都是一样的结果,只有溺毙之人,肺才会是那样。”
苏大为道:“这屋子是第一现场,公主没出去过。”
慈姑目光投向他。
黑纱上的一双眼睛,灵动如水,静静的不发一言。
像是等苏大为说下去。
“她既然是在这里出事,这屋子里,人如何会溺水?”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你请我来,是验尸,我已经做到了。”
慈姑清音响起,从众人面前走入夜雨中。
一旁候着的小侍女跑上来,替她撑起油纸伞。
雨水环绕着她们,有一种奇异的韵律美感。
“文书稍后会送来,如果有事,可以找桂老告知我。”
慈姑说走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就和她出现时一样,充满了神秘。
“她是走了。”
南九郎在一旁咬牙道:“但这个案子,更迷糊了,公主她,怎么会是溺水?”
“至少说明,我之前发现的那种绿植,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苏大为转头看向走回屋中,半掩着门的那位星君的背影。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好好的人在屋子里,怎么会溺水?水从何而来,她鼻翼里的植物,又从何而来?”
“苏帅……”
“让我再想想。”
“苏少卿,这边事了,我们得先回去复命。”
大理寺的人,在一旁叉手行礼道。
王伏胜也忙向苏大为鞠躬道:“我也要回宫里,向陛下和皇后说明情况。”
“你们各自去吧,这边留够人手看守即可。”
苏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向雨幕,喃喃道:“我也有别的事要做了。”
……
从目前的线索看,高阳公主之死,透着蹊跷。
如果从正常去推断,一个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溺水而亡。
但这并不是正常历史里的大唐。
这里有诡异,有种种不思议的神秘玄奇之事。
溺亡,并非不可能。
但要找到合理的解释,找到真正的答案,则并非那么容易。
“今天夜深了,也不方便找鬼叔出来,九郎,你且回去,明早跟鬼叔说一声,我想看看他说的泾河那一段,让他有空帮我指指路。”
苏大为向南九郎交代完了,带着高大虎正想离开,却见李仙宗从一旁巷中走出来,向他拱了拱手。
“苏帅,可否说几句?”
“有事?”
苏大为才出口,忽然反应过来:“李仙宗找自己,多半还是李淳风的授意。”
左右看了下,向旁边一株大树指了一下:“我们在树下避雨,然后说几句。”
“好。”
李仙宗点点头,撑着伞当先走过去。
苏大为与高大虎两人人高马大,却只有一把伞,无奈挤在一起,走到树下。
高大虎收起伞抖了抖雨水,自觉的走开几步。
留空间给苏大为和李仙宗。
雨下得不算小,雨声甚急。
好在三人站立的这株树非常茂密,亭亭如盖,将雨水全部挡在外面。
“再过月余就要入夏了,到时就不会有这股阴森寒气。”
苏大为伸手接了几滴雨星在手掌,转头向李仙宗看去:“仙宗找我,是什么事?”
李仙宗正默默的注视着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雨水上,似乎若有所思。
闻言反应过来,向苏大为道:“苏帅还记得与我家阿翁说的事吗?”
“是指宫里那件事?”
苏大为有些抱歉道:“最近一直没去宫里,确实有些太懒散了,替我向你家阿翁说一声,待这件案子结了,我就帮他去宫里看看。”
“我阿翁让我跟你说一声。”
“什么?”
“宫里的巫蛊,陛下好像已经知道了,最近令秘阁加紧搜索,只是一时还没抓到正主。”
李仙宗放低声音,轻声道:“阿翁还说,此次高阳公主的案子,或许和宫里那件事有关。”
苏大为心中一动:“此言何意?”
“我也不知道,是阿翁让我转告苏帅的,若有疑问,苏帅自去问阿翁。”
“那你替我向你阿翁问好,帮我和他说一声,这一两日,我会登门拜访。”
李仙宗微微一笑,向苏大为叉手行礼道:“话已带到,仙宗这便告辞。”
说完,抬起手里的伞,向苏大为点了点头,撑伞走入雨幕中,旋即融入雨中,消失不见。、
高大虎见李仙宗走了,这才拖着雨伞,慢慢走上来:“太史令的孙子,感觉也不似寻常人。”
“如今是秘阁郎中。”
苏大为纠正他道:“家学渊源,他的本事应该不错。”
“我们现在做什么?”
“回去吧。”
“嗯?”
“大虎你送我回家,今晚就在我那住下,到家了我们再聊聊案情。”
“好。”
高大虎痛快答应下来。
虽然他如今娶了媳妇,但妻子贤淑,平日里他在外面奔忙查案,也不会说什么怪话,把家里操持得极好。
更何况如今是为了案子去苏大为家住一宿。
……
“阿兄,还有高二哥,瞧你们这一身雨,衣衫都湿了。”
聂苏端着一盆热汤进来,见着苏大为肩头浸着雨珠,不禁嗔道:“阿兄也太不注意自己身子了,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酸~”
高大虎在一旁拍着大腿,故意夸张的叫道:“我可酸死了,就阿弥那身子骨,冬天把他按在雪地里,雪都能化开,你还担心他淋点毛毛雨能生病?”
“呸,人家不理你了。”
聂苏向高大虎嗔了一声,转头又向苏大为道:“我去给阿兄还有二哥拿替换的衣服,把湿衣换下来。”
“小苏,不用麻烦,生盆火,衣服一会就自干了。”
“不麻烦,我去拿衣服,你们边吃边聊。”
聂苏嫣然一笑,站起身:“我要不去,一会阿娘又会说我惫懒,这些活儿本该女人来做的。”
说完,她站起身,替苏大为和高大虎亲手各盛了一碗汤,这才转身离开。
高大虎看着聂苏的背影,啧啧有声道:“当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越来越有大妇的样子了。”
“少贫嘴,说正事。”
“好好。”
高大虎笑着,捧起汤碗吹了吹,凑到嘴边滋溜一声,吸了一口。
滚烫的汤汁又香又浓,顺着喉头落入腹中。
只觉胸腹一暖,精神一振。
刚要开口,就听大门被人重新拉开。
一位中年汉子,从外面冒着雨走进来。
“你们俩来了也不告诉我,还是听小苏娘子说才知道。”
两人回头一看,来的是李博。
苏大为招手:“来得正好,这案子正要找你们一起商量。”
“案情进展如何?”
李博白天忙着都察寺的公务,倒没随苏大为奔波。
但他心里也牵挂着此案。
听说苏大为回了,便忙赶过来。
一屁股在席间坐下,听着高大虎在一旁将白天和之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番。
李博的眉头,渐渐皱在一起。
“这种案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活人能在自己家里溺水而亡。”
“所以才觉得奇怪。”
“说起此事,方才李仙宗和我提到,高阳的死,可能与巫蛊有关。”
“巫蛊?”
李博倒吸了口凉气:“要是沾惹到这个,那就真是泼天大案了。”
说完,目光颇有些复杂的看向苏大为:“阿弥,我还真不知你是运气好,又或者是运气差。”
“关关难过,关关得过,好不好,这关都得过去。”
苏大为淡淡一笑。
“对了,白天我还去了一趟兵部,见了一下萧嗣业。”
“嗯?”
“李博,你熟读经史,你想想,从我回长安,遇到那奇葩的刺杀案,现在又被高阳公主离奇的案子给缠上,这,真的是巧合吗?”
“你是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只有精心设计。”
苏大为手捧着汤碗,轻轻吹了口热气。
但他的眼里,却没有一分暖意。
有的只是锋利锐意。
房内一时安静。
只有窗外的风雨声,不断拍打着窗门。
鲸油灯的光芒被风雨所侵,不停闪动。
良久。
苏大为低声道:“我们都是一条蝇上的蚂蚱,今天这番话,只能你我三人知道,绝不可传到旁人耳中。”
“阿弥放心,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都懂。”
“你在,我们便在,若你这边出状况,我们几家,岂能独存。”
苏大为微微点头:“那好,我便说说我的想法,你二人帮我参详一下。”
如果安文生在就更好了,可惜,他最快也得到年中才能回。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缓缓道:“上次被刺之案,虽无直接证据,但我相信,李义府背后站着的是陛下。”
这话说出来,高大虎与李博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难掩心中惊骇。
苏大为这个时候提这个,就不单单是讨论案情这么简单了。
必然还牵扯到朝廷势力的消长。
牵扯到更深层次的权力博弈问题。
第四十章 恶意
“上次的案子,我思索良久,后来悟到,不是有人想杀我,而是我的存在,破坏了某种平衡的默契。”
“平衡默契?”
李博咀嚼着这个词。
“今上是我看着从登基以来,开始被长孙架空,到一步步夺回权力,很多事……”
苏大为斟酌了一下用词,用肯定的语气道:“旁人都小瞧了陛下。”
许多事当时不清楚内情,但苏大为做为亲历者,事后回想,便能琢磨出一些东西。
这么些年下来,哪怕他是政事小白,也渐渐有了几分灵性。
就拿最简单的一事来说,当年的长安,无论是高句丽的异人,还是倭人细作、百济间谍,西域各国乃至突厥,似乎全天下的敌人都云集在长安了,都在暗中窥视着。
而大唐皇帝李治,却像是毫无所察。
大唐的异人呢?
太史局?
竟像是死了一样。
直到苏大为向李治进言,建立都察寺,李淳风又与十万诡异之主,荧惑星君重新订下盟约。
长安的环境才安定下来。
那些外来的间谍细作,才无法继续猖獗。
过去,苏大为以为那是自己和都察寺的功劳。
但是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
之前漏漏百出,被外来异人和间谍轻易渗透的大唐,只怕是李治有意为之。
所谓能而示之不能。
当时的李治,在长孙无忌巨大的威压下,举步维艰。
唯一完全属于李治能掌控的,只有太史局这类异人组织。
按苏大为对李淳风和太史局的了解,他们完全有能力将那些外来的异人驱逐,将潜入长安心怀鬼胎的敌人清洗掉。
但结果并没有这样做。
现在想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给长孙无忌制造麻烦,给长孙无忌掌控下的大唐,增加不安。
只有把水搅浑,李治才有机会,夺回属于他的大权。
放任外来力量渗透,就是借这股力量,来达成某种目地。
这一切,虽然只是苏大为事后的脑补。
但他相信,离真相已经**不离十了。
现在看,长安那些细作和潜伏异人是何时被清除掉的?
从时间线上看,基本就是李治亲自掌权后,特别是以长孙无忌彻底失势,被夺职外贬,为一道分水岭。
如今的长安,商贸繁盛,万国来朝。
何曾听说有什么突厥狼卫,有什么半妖诡异作祟?
李治的隐忍。
李治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
这是一个真正继承了太宗李世民基因的雄主。
他对权力的敏锐和掌握,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像。
李恪试图染指那个位置,所以李治借长孙无忌之手将其除去。
长孙无忌试图掌握大权,随即长孙无忌彻底失势,被清除出朝堂。
当然,李治还借用武媚娘做他的白手套,将武媚推到台前,做一些自己不方便去做的事。
原本,内外朝的平衡被李治处理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但苏大为的归来,打破了这一切。
从心里说,李治必定是不想苏大为回长安,搅乱池水。
但他又不得不急召苏大为回来。
以苏大为在外面折腾的情况,若再过几年,挟着征服倭国列岛,稳定百济熊津都督府,助李勣攻破高句丽的功绩,只怕真要变做尾大不吊。
按大唐惯例,在外立了军功的将领,都要及时调回长安,令择能臣去镇守地方。
若有战事,再从长安调往别处任命。
杜绝一切能令将领在地方坐大的可能。
所以李治不得不将苏大为调回来。
也必须将苏大为调回来。
但,这样一来,就引发后续一系列的问题。
首先是一直被李治暗中压制的武媚娘,手里终于有一支实际的力量,具有威胁性的力量。
之前武媚手中属于朝堂中的势力,唯二只有许敬宗和李义府。
就算这两人,究竟是更忠于李治,还是武媚娘,不言自明。
所以武媚娘对外朝,其实毫无能力。
但苏大为回来,便不一样了。
以他的功勋,必然要授予实权。
而苏大为对武媚娘的忠心,毋庸置疑。
这一下,便将李治压制武媚娘的苦心,全数打破。
“设身处地的想,若我是陛下,也是一定要想办法打压下去,不让这种可能抬头。”
“所以,你是说高阳公主的事也……”
“我并没有这样说。”
苏大为摇头“这个案子我还没看清,不过按理来说,陛下将我按回在不良帅的位置,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事,何况从时间来算,从巴州召回高阳公主,也在我之前,陛下理当不会算到后面的事。”
停了一停,苏大为道:“但我不得不防,就算这件案子,并不是陛下要用来收拾我,可一但落人口实,陛下难保不会借题发挥。”
毕竟,只要苏大为存在,就是对李治设计的朝廷权力格局,其平衡,造成隐性的威胁。
除去他,是最简便的。
对一位帝王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
高大虎在一旁皱眉苦思。
他隐隐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但一时还没想明白关节,不敢轻易开口。
李博则是喉结蠕动了一下:“事情,真到这一步了吗?”
“可能还不至于,但我不能不未雨绸缪。”
李治对武媚娘是既用且防。
只要两人的关系,一天没有到掀桌子那天,那李治按理来说,便不会真的施展那样酷烈的手段,将武媚娘的羽翼剪除。
但,李治没这么想,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也不这么想。
比如李义府。
苏大为已经不止一次,从他身上,窥见到对自己的深深恶意。
除了李义府,在武媚身边,贺兰敏之、郭行真,又有哪一个,不是对他抱有恶意?
苏大为现在也只能用“不遭人嫉是英才”,来自我调侃一下。
可是心里,又怎能没有郁垒?
“阿弥,你想怎么做?”
高大虎缓声道:“不论你怎么做,我和大兄,都会支持你。”
李博也点头道:“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需要我们怎么做?”
“你们也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这么猜测,实情也未必这么严重。”
苏大为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当下,首先要保证不出错漏,不能留有任何把柄给人,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无罪而治我。
另外,有些人想暗中坑我,我苏大为岂是任人宰割的?
必要时,也得还以颜色。”
“阿弥,你说的是?”
高大虎刚开口,听到门外传来声响。
三人及时闭口。
转头看去,看到聂苏走过来,手里捧着两套干衣。
“阿兄,我把衣服拿来了。”
待聂苏走后,苏大为才重新与李博他们商议起来。
最后得到的结论有几点。
首先是尽量不露破绽和把柄给人。
这便是孙子兵法所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
自己不露破绽,敌人就无隙可入。
主要防的不是李治,而是如李义府这样的小人。
李治若真有心要治罪,任苏大为如何折腾,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李义府这种人,则不一样了。
只要苏大为不露把柄,这些人也拿苏大为没办法。
待有机会,苏大为也不会顾及任何颜面,将会设法将李义府和贺兰敏之除去。
有时候,人在江湖,确实也是身不由己。
他若不除去别人,别人就会抢先来害他。
之前的刺杀案,还有这次高阳公主案,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涉及政治和权力,只有你死我活,容不得任何侥幸。
苏大为历经数场大战,心志早已今非昔比。
用剑如用情。
用情如用兵。
既然敌人步步紧逼。
只能以兵法应对。
“暂时就定下这些章程吧,都察寺,你们要替我牢牢抓紧,至于别的方面,我自会处理,记住,都察寺是我们的命脉所在,是根,绝不容有失。”
“阿弥你放心,有我们在,都察寺出不了问题。”
高大虎信心满满的道。
李博也郑重点头:“那几个可能是掺沙子进来的人,我们已经悄悄盯住了,只要你点头,随时可以……”
“先不急,既然知道是沙子,留着比除掉有用。”
“说得也是。”
“前途不少风浪,诸君一起努力,过了风浪,便是一马平川。”
“哈哈,诚如所言,那便是天大幸事。”
李博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忧虑。
若苏大为真因是武媚娘的人,而恶了当今陛下。
那未来……
做为后世穿越者,苏大为的眼光,自然远超李博等人。
但他也知道,李治的身体虽然不怎么样,但还能撑十几年。
这段时间里,只愿帝后之间,不要爆发大的矛盾,否则像他这种跟定武媚娘的人,只怕第一个会被李治除掉来祭旗。
这都叫什么事啊。
苏大为在心中不禁苦笑,他最初,只想安心做个不良帅。
谁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治还能活十几年……
这十几年自己要怎么办?
总不能指望李治和武媚,关系一直好下去吧。
那绝不可能。
还是说,自己要与武媚娘,做适当的关系切割?
呃,如果真切割了,不说李治信不信。
就算真信了,熬过了李治朝这十几年,后面武媚娘掌权,自己要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第二桩命案
“苏大为居然敢为此事去求见陛下。”
“剖体验尸?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高阳乃太宗骨血,谁敢?”
“此人还真是走运……”
“不妨事,让他查,高阳的事,若能查出来,那当年我们的事早就暴露了,何至于到现在。”
“正好借此事,除掉苏大为。”
……
天微微亮,苏大为刚刚来到长安县不良人公廨,便见钱八指匆匆走进来。
“阿弥,出事了。”
“什么事?”
“又有人死了。”
“长安哪天不死人,有何特别?”
“这件案子蹊跷。”
钱八指摸着下巴,皱眉道:“报案的是死者家人,据说今晨发现死者死于家中,但是现场十分诡异。”
苏大为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据说是烧死的,但屋内没有任何明火,现场也没有火烧过的痕迹,县君让我将此事告诉你,让你去现场看看。”
钱八指砸摸了下嘴,补充道:“对了,这个案子,和你查的高阳公主案,是不是有些相似?”
被钱八指一提醒,苏大为立刻想到,高阳公主也是在自己家里,死于非命。
开始大理寺的仵作判断是外伤致死。
但苏大为昨日验过后,发现实则是溺亡。
这就留下一个疑问。
在自己家里,这人是怎么会溺水而死?
这不合常理。
如今,钱八指说的这件案子,在自己家中,被火烧死,而现场又没有任何失火的痕迹。
这两个案子,确实有一种奇妙的偶合。
好像是高阳公主案的延续。
又像是有人故意与苏大为作对,弄出新的凶案来挑衅。
“死者是谁?”
“越王府一位长史,姓崔名涣。”
“崔涣?”
苏大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听过。
“博陵崔氏吗?”
“还不清楚,县尊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去现场查查,然后再通知大理寺。”
“那你调集人手,带上仵作,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苏大为说着,起身召来南九郎,安排后续的事宜。
本来他今天的首要任务是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但是出了这件事,公主的案子只有先交给南九郎替自己去做。
先看看这崔涣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
“弘儿,弘儿,你觉得怎么样?”
武媚娘一脸担忧的看向长子,却见李弘面色血红,弯腰剧烈咳嗽着。
她忙用手抚着李弘的背,替他顺气。
“刚服用了郭道长奉上的金丹,应该一会就好了,要不要再饮些参茶?”
李弘只是咳嗽着,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过了好一会,他的咳嗽声终于渐渐小了,好像喘过气来。
武媚娘一颗悬起的心这才落下。
“我得问问郭行真是怎么回事,最近他奉上的丹药,药效越来越差。”
说出这句话,武媚娘一双蛾眉倒竖,面上浮起一抹煞气。
居移气,养移体。
十余年皇后的生涯,并且做为李治的左膀右臂,与满朝文武斗智斗勇。
过去那个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明空法师早已消失了。
现在的,只有大唐六宫之主,手段成熟狠辣,杀伐果断的武皇后。
“阿娘,我没事。”
李弘主动握住武媚娘的手,仰着头,冲她挤出一丝笑容。
但是这个苍白的笑容,以及冰冷的手掌,却令武媚娘越发心痛。
“弘儿放心,一切有阿娘,阿娘会召集天下名医高士,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
“娘,我这身体,真的能好吗?”
李弘对此表示一丝怀疑。
“乖儿子,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身上流有天可汗的血,满天神佛都会护佑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武媚娘轻轻拍着李弘的肩膀,温柔抚慰着。
这个天下,能令他如此温柔的,只有这两个男人。
……
苏大为带着钱八指和一帮长安县的不良人,赶到崔涣家的时候,时间已是辰时正。
出乎苏大为意料的是,大理寺的人居然先一步收到消息,派了差役和武侯、仵作前来。
那仵作刚好是之前与程道之一起,陪苏大为去查看高阳公主命案现场的那位。
双方在宅前院碰到,彼此都有些意外。
各自行礼打着招呼。
“苏少卿,你也来查这个案子?”
“哦,我现在还在长安县挂着不良帅,这案子是长安县治内,我理当过来看一下。”
苏大为向仵作点点头:“不忙叙旧了,先查案吧。”
“是。”
仵作叉手行礼,然后向一旁的差役打了声招呼。
大理寺和县里的不良人,都是做惯了案子的,各自分工开去。
有做现场查探,有询问家人做笔录,有将现场用绳和石灰圈起来,避免被人破坏。
还有像苏大为这样,带着仵作,直接进入发生命案的屋子。
一进门,一股古怪的带着某种蛋白蛋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纵使心中早有准备,苏大为也不禁皱了下鼻子。
大理寺和长安县的仵作倒是早有准备,掏出手帕在鼻前系上。
苏大为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算是古代原始版本的口罩。
他也依样画葫芦,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随身手帕,在鼻前系了一下。
心里寻思着,以后如果要想查案方便,看来还得准备一些查案和法医的行头。
什么羊肠手套,蚕丝手套可以来一副。
还有各种外科解剖刀具,正规的口罩,等等。
屋内光线十分昏暗,苏大为走到窗边,细心检查了一下,没发现特别的痕迹,向两名仵作做手势比划了一下,然后将窗推开。
阳光从窗外透入,一瞬间将静室照亮。
可以看到,屋内就是正常的卧室家具,没有特别之处。
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地上多了个火炉,还有一具尸体。
尸体体表漆黑,双手如鸟爪般伸向半空,早已僵直。
那张脸,也跟漆炭一般,看不清面目。
“之前我听说现场没有燃火之物,这个炉子是什么?”
苏大为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
刚好钱八指带着一个妇人进来。
“这是崔涣家的,周娘子。”
“见过几位郎君。”
周娘子向屋内众人施了一礼。
她的年纪在三十左右,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脸颊肌肤不再光洁,眼角已有细纹。
不过身材依旧窈窕。
看得出来,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
她的眼睛浮肿,眼中泫然有泪,显然崔涣的死,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周娘子免礼了,你是怎么发现崔涣出事的,能把经过详细说一下吗?”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向冲他投来询问眼色的两名仟作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开始工作。
现在苏大为既是不良帅,又在大理挂了个大理寺少卿的职,查案起来,两边的人都要以他为马首是瞻。
周家娘子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声音略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温柔甜美:“昨夜用过晚膳,我家郎君说累了要休息,我看他脸色不太好,便伺候着洗漱,后来他说今晚要一个人休息,我便去偏房了。
等到天亮,我见他房里一直没动静,担心误了府里点卯,便来唤他。
谁知叫了许久不见他答应。
心里一慌,便推门看了一眼。”
说到这里,周娘子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泪如雨下。
“就……就看到郎君躺在地上,已成不成了……”
“之前县里接到报案时,我手下与我说,说是现场没有失火的痕迹,可是这里有个火炉。”
苏大为看了一眼,炉中一片漆黑,在炉角和房间地上,还有许多黑灰余烬。
这说明,死者生前,在烧东西。
而还还烧得不少。
“妾身一时情急,现在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但你们看看,就是一个小火炉,四周家俱都完好,怎么可能就把人烧成这样。
况且人如果着火,一定会痛苦,一定会呼叫求救,可是这……这里也没有他挣扎的痕迹。
妾身睡眠浅,若是郎君有呼喊,定然会惊醒。
可是一觉到天亮,也没听到任何响声。
这……
这实在有违常理!”
苏大为默默听着。
钱八指看看妇人,又看看正围着尸身忙碌的两位仵作。
摸了摸下巴,沉思起来。
苏大为想了想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娘子擦拭着眼下泪痕,抬眼看向他。
那眼神,真是我见犹怜,梨花带俏。
苏大为却不为所动,平静的看着她:“我进来的时候,感觉屋内黑暗,以我的视力,都不能第一时间看清屋内地下躺的什么,周娘子不过寻常妇人,如何知道崔涣出事了?
正常人应该是直接走进房,那样的话,难免踩蹈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可是我看过,都没有。
你的脚印,只在门前一块停住。
这一点,你做何解释?”
钱八指,以及正在查验尸体的两名仵作,所有人的动作一僵。
然后齐刷刷盯在周娘子身上。
难不成,凶手便是眼前的妇人?
“你……你难不成还怀疑我?”
周娘子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慌之色。
“周娘子,若是此事你无法解释,那就请你随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苏大为道。
第四十二章 海内存知己
“我无罪。”
周娘子咬了咬唇,面色凄然道:“我进来就是看到郎君躺在地上,不是我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杀自己的丈夫?何况我也没这样的本事。”
“那你如何解释我的问题?这昏暗的房内,你是怎么看清里面的光景?”
“我……”
周娘子身子摇摇欲坠,后退了两步,背后靠在门板上。
“我要想一下,我脑子有些乱。”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只要在我们验完前,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
苏大为不疾不缓,冲她点点头:“都是为了查案,若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眼前的妇人只是个寻常人,自然不可能是她做的。
方才观察尸体的时候,苏大为就看出。
这绝不是寻常的火焰烧致,更像是某种异人的法术。
但周围的环境,没有一丝烧灼的痕迹,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周娘子虽然没有做案的能力,但关于那个问题,若她不能回答,至少就说明,对案情有所隐瞒,其动机,令人怀疑。
“我,我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周娘子捂着胸口,脸色略有些激动:“我进来的时候,炉火还是亮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也就看到躺在炉边的郎君。”
“哦?”
苏大为皱了下眉。
钱八指已经走上去,伸手在炉里摸了摸:“有几分余温,看来她没说谎。”
“八爷,劳烦你把炉里的灰都掏出来,看看究竟烧的是什么,能不能有说发现。”
“举手之牢,有什么劳烦的。”
钱八指咧嘴笑了笑。
苏大为道:“你现在是不良副帅,在我手下,还当小兵用,这是屈才了。”
“屈个屁,阿弥,你再跟我矫情,信不信我明天便不做了,养老去。”
“好好,我不说,不说,快干活。”
苏大为哭笑不得。
钱八指这才大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块折成块的灰布,抖开来有一尺见方。
铺在地上,这才伸手入炉开始掏炉里的灰烬。
“八爷小心点,别烫到。”
“暖手都嫌不够,烫个屁……我是玩暗器的祖宗,这里面若有什么,我肯定会知道,放心吧。”
钱八指嘴里咕囔着。
苏大为看了周娘子一眼,犹豫了一下道:“周郎君的尸体……”
“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能否让仵作剖尸查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纵然是有着完整刑侦和查案、法医手段的大唐,遇到命案,也就是检查体表。
若不得家属同意,或者上面发话,是绝不能轻易给人剖尸的。
否则,便是侮辱死者。
一般家属,都很难答应这个要求。
之前苏大为进宫,冒着李治震怒也要求做尸检,正是为此。
许多案子,光靠检查死者的外表,其实很难找到真正的死因。
像之前高阳公主的尸身。
若不剖开胸腔,检查双肺水肿情况,也不能断定究竟死于颈骨折断,还是溺毙。
周娘子听到苏大为的请求,整个人像是点了穴一样,呆愣在当场。
她活了三十年,从未听说过这种要求。
等她回过神来,立刻激烈反对:“万万不可!郎君已经这样了,怎能再戳他的尸体,百年之后,我如何有颜面去见郎君,绝不可以!”
得,给尸体做解剖看来没戏。
苏大为也不好强求。
只能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就现有的条件,来做勘察了。”
整个现场勘察连带着尸体的体表检查,总共也就一个时辰结束。
结论并不复杂。
崔家院子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
屋里的东西也都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只有那个炉子,燃烧的东西。
死者生前究竟在烧什么,这或许会是一条线索。
钱八指蹲在那里掏了半天炉子,还是有收获的。
在那堆黑灰里,发现一些没烧完全的零碎残页。
不过上面都是黑糊一片,得拿回衙门里通过一些技术手段,看看能否复原。
此外,就是崔涣的尸体。
首先要确定死者是本人,而不是别人假冒的。
尸体外表烧焦了,但还能验牙口。
通过牙齿辩认,是崔涣无误。
另外关于死法,因为不能做解剖,只验看体表的话,死者有着明显被烧死的特征。
至于为何不挣扎,现场也没有火烧的痕迹,则是另一个疑问了。
把所记录之事,给周娘子看过无误后,让她在卷宗上画押,一份案情记录便完成了。
“我们先回衙门,稍后会有越王府的人来帮着收殓后事,若有事可以到长安县衙门找我,案情若有进展,我们会再通知。”
“是。”
……
苏大为没有随钱八指回长安县衙,而是向他交代了一声,转去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他没找寺卿裴廉,而是找了程道之,将今天的案子与他细说了一下,让他将两案的卷宗放在一起,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线索。
目前来看,都是在自家死恨。
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
死状都十分蹊跷。
一个是溺毙。
一个看起来是烧死。
而现场都没有水火之灾的痕迹。
崔涣那个案子,还要再确定一下,屋内是否第一现场,还是在外面烧死被人运进来,还有炉中烧的究竟是何物。
这些需要时间去验证。
至于高阳公主的案子,南九郎已经去城外泾河去查证,看高阳公主鼻中找到的植物,是否是河中的浮萍植物。
这一点确认,就要再验证犯案现场的问题。
若房屋里真的是第一现场。
苏大为就要慎重考虑李仙宗所提到的“巫蛊”之事。
当然,这些还是后话,先把前期工作按程序排查,尽可能搜集更多的线索,才能说后面。
大理寺这里,他也没呆多久。
把案情交代后,立刻出了大理寺,转备转去一旁的都察寺。
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不少差役和官吏在进进出出的忙碌。
不是公务,而在搬家。
许多卷宗资料都被打包,整车整车的装备整齐。
这些都是历年来的公文和案卷,还有许多资料文书。
都是宝贵的文献资料。
都要分门别类放好,用马车运去大明宫。
李治已经发过话,这里的东西,在下个月都要搬过去。
在这边办公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长安县和万年县衙门倒是原样不动。
要搬的只是三省六部。
新建的大明宫,会成为此后大唐帝国的心脏。
先后会有十七位大唐皇帝在此处理朝政。
历时两百余年。
苏大为正想着心事,冷不防从一处偏殿跑出一个少年郎。
跑到苏大为面前,看了又看,试探着问:“你是苏大为,苏郎君?”
苏大为打量对方。
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十四五岁上下。
身高六尺左右,一身宽大的儒服,头束冠戴。
面上的皮肤白皙,脸颊偏瘦,一双眼睛黑黝黝的,极有神彩。
双手交叠,正冲他行叉手礼。
手指纤白细长,宛若女子。
“你是?”
“我是王子安。”
“王子安?”
苏大为皱眉道:“不认识,你是否弄错了。”
“哎,不会错的,你那天去我们家,我看到了,我是子安,哎,我是王勃。”
最后两个字,一下子将苏大为想要离开的脚步定住。
他惊讶的回头,再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少年郎。
“你是王勃?王通之孙?”
“如假包换。”
王勃挺起胸膛,一脸故做严肃。
苏大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王勃,初唐四杰之王勃。
见到他,自己算是认识全部的初唐四杰,完成“攒齐初唐四杰”之任务卡了。
最早的骆宾王。
然后通过骆宾王又介绍了杨炯和卢照邻。
这两位虽然还没打过照面,但却与苏大为有过书信来往。
更别提大嘴巴骆宾王。
每次写信文彩斐然,而且铺陈排比,令苏大为看了有些汗颜。
他的回信,也只能半白不文了。
苏大为在王氏家里,问起王勃,甚至主动向王茂叔问起王勃。
只因为后世的记忆太过鲜明。
谁能忘记那首《藤王阁诗》。
腾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还有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心里想着,苏大为嘴里忍不住就念出来:“海内存知己……”
“咦?你说的什么?这句还挺有精神的。”
王勃少年心性,还比较跳脱。
闻言眼睛一亮。
“这句不错,我记下来,以后可以用在诗作里。”
“咳咳~”
苏大为不由大声咳嗽起来。
尴尬,贼尴尬。
抄到人家主人头上了。
“那啥,你来找我做什么的?”
苏大为揉了揉眼角。
实在有些无法将眼前风光霁月,朝气勃发的少年,与那位印象里伟大的诗人联系在一起。
特别是,知道王勃的未来。
二十六岁,便渡海溺水而亡。
对了,李白也是溺水而亡。
他们这些天才诗人,是否老天也嫉妒,不令他们得以寿终?
“是骆宾王。”
王勃像是想起了正事,背着双手,学着大人样挺起胸膛。
不过他的个头与苏大为实在相差甚远。
苏大为按后世,至少是一米九八的身高。
王勃,一米七顶天了。
不得不仰着头看向苏大为。
明明是个半大少年,偏要装着少年老成。
“骆宾王给我写信了,提及你是个可交之人,而且屡有惊人之语,今日一见,领教了。”
他拱了拱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找你。”
第四十三章 底线
“何事?”
“这里说话不方便。”
王勃左右看了看:“寻个僻静的地方。”
“行,你带我去。”
虽然附近就是都察寺的衙门和公廨,但总不能把王勃给带过去。
王勃显然对长安十分熟悉,一边带路一边自顾自的道:“上次你来王家,我刚好出门游学,不过你离开的时候,我和海宾是前后脚进门。
待后来我问过人,才知道你便是骆宾王提起的苏大为。”
海宾,便是王海宾。
谏议大夫王茂叔之子,未来会弃文从武,成为大唐将领。
而王海宾的儿子王忠嗣,将会成为未来的大唐名将。
这些都是后话了。
“上次听谏议大夫说你在长安求学?”
“我现跟曹元在学医。”
“学医?”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
这未来的大诗人,居然在学医,这有点专业不对口吧。
王勃年纪虽少,但人极聪明,一见苏大为的表情,便主动解释:“先学了《周易》、《黄帝内经》现在正在学《难经》。”
都是医家宝典。
没想到他真的是在学医。
想到他大诗人的身份,苏大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却不知道,王勃自幼聪颖好学。
六岁即能文,而且文笔流畅,被赞为神童。
九岁时王勃读颜师古注《汉书》,便发现其中的错漏,作《指瑕》十卷,以纠正其误。
而且王勃为人还至孝,常言:“人子不可不知医。”
十二岁便到长安,寻找名医求学。
五年后,尽得名医曹元真传。
王勃曾为《难经》做序,被收录于《文苑英华》中。
序曰:“黄帝八十一难经,是医经之秘录也……勃养于慈母之手,每承过庭之训曰:人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因窃求良师,阴访其道。”
此外,在《宋史.艺文志》记载,王勃还著有《医话纂要》一卷。
为医话鼻祖,在宋时十分有影响力。
可惜后世亡佚。
如此孝顺而聪慧的王勃,却是在前往交趾探望被贬的父亲王福畴,归途中不慎坠海而亡。
交趾,就是后世越南境内。
唐时还属中国。
苏大为与王勃行不多久,见到街边一家糖水铺子,看上去还比较清静。
王勃道:“就到那里坐下聊吧。”
“行。”
两人在铺子里坐下,找掌柜点了两碗糖水。
待糖水送上,又叮嘱店家不要来打扰。
苏大为向一脸正色的王勃道:“现在环境也有了,可以说了吗?”
他对王勃的来意有些好奇。
毕竟像是王茂叔和王劭,都对苏大为有些不好的印象。
当时几乎是赶客了。
就武媚娘夺了王皇后的位置,又逼死王皇后,害得王家在朝堂上损失惨重,王劭不得不提前致仕。
王茂叔现在还只是一个清闲的谏议大夫。
王家人对武媚娘的仇恨,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因此对苏大为也算是恨屋及屋。
这点,苏大为自己心知肚明。
王勃做为王家人,而且是他那一代,最杰出的人,居然主动找自己。
难道不顾及家里其他人?
他自己对武氏就没点恨意?
苏大为记得,王勃后来仕途也不太顺利,多少有些受武媚娘的影响。
“苏郎君,你是聪明人,我便不绕弯子了。”
王勃沉吟道:“我来长安已有数年,再过两年,我学医有成,也该考虑仕途发展,到时,苏郎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苏大为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想让我帮你?你难道不知道,王家与我……”
“我知道茂叔和劭翁都对你有看法,不过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王勃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显得神彩奕奕。
苏大为不由笑道:“你如何看我?”
不管怎么说,王勃这孩子也太讨人喜欢了。
谁不想被人肯定,被人认同呢。
以王勃未来在诗坛的成就,今天能得他一句另眼相看。
苏大为这心情,居然也莫名染上一丝轻快。
好像也被他身上的朝气所感染了。
“我听骆宾王和卢照邻都提起过你,你并非无德之人,相反,在边关,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此当值子安一敬。”
说着,他双手捧起面前的糖水,向苏大为示意了一下,然后饮了一口。
这是以糖水代酒的意思。
颇有几分豪迈气概。
“另外,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武后的人,说到底,普天之下,皆为天可汗的臣子,苏郎君与王家,并无仇怨。”
苏大为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一番话,这种见识,能从十四岁的少年人嘴里说出来。
这一点,连王茂叔和王劭这样的老臣都没看透。
这一下对比,更显得王勃难能可贵。
苏大为笑了。
他举起手里的瓷碗,向王勃示意了一下:“就冲你这番见识,若你想入仕,苏某定然会助你。”
“哈哈。”
王勃大笑两声:“苏郎君果然快人快语。”
两人说得高兴,各自喝了一口糖水。
王勃放下瓷碗,用衣袖抹了抹嘴角,思索了片刻:“还有一番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安,看你刚才还很爽快,怎么到了这里,却又吞吞吐吐了,有话尽管说来。”
苏大为轻松笑道。
他对王勃的感觉不错。
这少年,倒是个可交之人。
如果日后真的入官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就帮一把。
不说别的,假如能改变他坠海而亡的命运。
对大唐,对后世的中国人来说,应该会留下更多经典的诗文,多留一段佳话吧。
王勃手指摸着瓷碗,似有些出神。
苏大为也不催促。
过了片刻,只见王勃抬起头,声音郑重道:“昨天,李义府拜访过王家。”
“嗯?”
苏大为的笑容顿时凝结。
李义府与他是敌非友,在他接下高阳公主案子,这个时候,突然拜访王氏,是什么意思?
王家人不喜欢苏大为,难道对李义府就能另眼相看?
王勃留意着苏大为的表情,此时开口道:“堂堂当朝中书令,我们王家不敢得罪。”
“咳咳~”
苏大为尴尬的咳嗽两声:“原来还是我的官儿不够大。”
“那也不是。”
王勃笑了笑,然后忙又严肃起来:“苏郎君,你猜李义府找我王家何事?”
苏大为摇摇头:“我猜不出,还是请你告诉我。”
既然王勃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会说的。
不过王勃却没如苏大为想的那样,立刻说出来。
而是肃着一张脸庞,向苏大为道:“苏郎君虽然仗义直爽,但没有理由帮我一个才见面的人,所以,这个情报,算是我的交换,还你日后举荐之情。”
“呃……好。”
苏大为一愣,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王勃先示之以诚,现在又表示不欠人情,也算是有礼有节。
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与他争高下。
见苏大为点头答应,王勃这才如释重负的一笑,年青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纯善的光彩:“我不喜欢欠人情……”
说完,停了一停,像是整理思路。
然后方才开口:“李义府是在书房里和劭翁谈的,我刚好与海滨去书房,原本想请教功课,后来听到两人谈话,便听了下去。
李义府的意思是,想请王家帮他一个忙,做为投桃报礼,他也会帮王家一个忙。”
这么一说,苏大为的脑子更糊涂起来。
“李义府想让王家帮什么忙?他又能帮王家什么忙?”
王勃没让苏大为猜下去,开口道:“他可以帮王家,对付武后身边两人。”
“郭行真……贺兰敏之?”
王勃怪异的看了他一眼:“猜对了一半,是贺兰敏之和苏郎君你。”
苏大为眉头一跳。
他并不怀疑,王勃话里的真实性。
一来王勃为人直率,二来与自己并没有利益冲突。
何况李义府此前已经三番两次暗中给他使绊子了。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苏大为心中已经动了一丝杀机。
深吸了口气,极快的稳定自己的心绪,苏大为向王勃道:“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没说完。”
“他要王家帮他,拿下一个都察寺的职务,都察寺是什么衙门,我以前没听说过。”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发觉眼前的苏大为脸色变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
王勃看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但是莫名的,感到后背发寒。
“苏……苏郎君,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了……”
“不关你的事。”
苏大为摆摆手。
他已经可以大体确定,王勃说的话可信。
都察寺非常隐秘,以王家和王勃的身份,不太可能知道。
稍后再核实一下便能确认。
假设这件事是真的。
李义府想做什么?
以他的身份,盯上都察寺,只可能盯的是苏大为的位置。
都察寺卿。
这属于苏大为的逆鳞。
乃是他现在的立身之本,是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
李义府若真想伸手过来,是他个人的想法,还是李治的授意?
应该不是出自李治的意思。
李治若想收回都察寺,一句话的事,何必玩那种阴谋。
何况李义府,也绝不是掌管都察寺的好人选。
李义府太阴。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都察寺虽然行走在阴影下,专门做一些**之事。
但都察寺的首领,绝不能是一个城府阴暗之人。
那样的人,李治会更担心难以掌控。
非得像苏大为一样,根脚既浅,能力且强,而且没太多阴谋算计,才算能得李治的信任。
第四十四章 二桃杀三士
如果李义府真的想伸手到都察寺。
那苏大为与李义府的矛盾,将从之前的暗中冲突,升级到你死我活之争。
李义府必须除掉。
这个念头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惊醒,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心思单纯,只想过安稳日子的苏大为。
在李义府的威胁下,他最想想的居然不是借着武媚娘或李治的力量来保住自己,而是想以自己之力,将政敌除去。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改变。
但是下一刻,苏大为看了看眼前的王勃,心里突然起了疑心。
王勃,为人至孝。
事关王家,李义府与王家的秘议,他岂能和自己这样轻易的合盘托出。
不对,这事不正常。
若说为了苏大为推荐他做官,这事也说不通。
王家现在是恶了武媚娘,李治也有意打压。
王氏子弟要想占据中枢,实权高官那是有些困难,但若只是入朝为官,仍然不算什么。
好比王茂叔的谏议大夫,虽无实权,但有清名。
王氏若要做官,真会求到自己身上?
这也不像是王勃应该做的事。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王勃的脸上,好像想从他那张年青的充满少年稚气的脸上,看出点东西。
王勃何等聪明,一见苏大为不说话,立刻明白。
向苏大为轻声道:“苏郎君是疑心我的用心?”
苏大为微笑不语。
王勃继续道:“王家对武后的人,确实有些在意,但比之苏郎君,李义府的名声更坏,苏将军虽与武后关系近,但仍不失光明磊落之人,替大唐在外开疆拓土,浴血奋战。
比起苏郎君,王氏,更不愿与李义府扯上关系。”
苏大为依旧没说话,他在思索王勃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么……
嗯,李义府是中书令,王家就算不愿与之结交,也万不敢摆脸色给李义府看。
以李义府睚眦必报的性格,会惹来大祸。
若从这一点来看,将此事泄给苏大为,让苏大为与李义府去拚个两败俱伤,确实最符合王家的利益。
苏大为手指在桌上轻敲了数下,向王勃似随口道:“这是王劭的意思,还是你的想法?”
王勃微微一笑:“有区别吗?”
“呵,是我着相了。”
王勃即王家,王家即王勃。
家族利益在前,他此来,必然是得到王劭默许。
至于向苏大为求荐官之事,则是一石二鸟。
既借苏大为制住李义府,又赚了人情,得一个推荐的机会。
王家是能当官不错,但若能得到“武后心腹”推荐,那效果自然不同。
“对了,苏郎君还得小心一人。”
“谁?”
“郭行真。”
“郭行真?”
苏大类眉头微皱,不知怎么会提起郭行真。
王勃道:“李义府当时提到郭行真,说是郭行真有意想要染指都察寺,所以他才伺机而动,想要螳螂捕蝉,因我王氏掌握朝中清议,所以在必要的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待除掉苏郎君与郭行真,他入主都察寺,对王氏自有回报。”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郭行真一直在替太子李弘炼丹,深得武后和李治的信重。
这样的人,本来谁都以为是仙风道骨,有道之人。
他怎么会对都察寺感兴趣?
不过再仔细一想,回想起那日在老君观偷窥郭行真炼丹的场景,苏大为又犹豫了。
此人身上,必然有许多秘密。
若是……
若真是郭行真也盯上都察寺呢?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划着,如同用毛笔在纸上书写。
这是他断案和思考的习惯。
将事情节点,一个一个列出来,画出思维导图,让思路更清晰。
郭行真和李义府,是否真的对都察寺起了心思,这个只要去查,就一定能有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万一呢。
万一真的是郭行真和李义府都分别盯上了都察寺,自己如何招架?
再联想到目前手里的高阳公主之案,是否是这两人布的局?
会否是射向自己的暗箭?
越思,就越觉得不知不觉中,已立在悬崖边上。
都察寺权柄之重,乃是苏大为的护身凭仗。
甚至超过了对武媚娘的依赖。
这个权柄若失,他在李治那里的价值将会大打折扣。
那是极其危险的。
苏大为皱眉,手指在桌上徐徐画动。
王勃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道:“苏郎君,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便告辞了。”
说着,施施然起身,向苏大为抱了抱拳,见苏大为没反对,留下几枚大钱,转身出了甜品铺子。
苏大为端坐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到,若这一切,是王家在背后引导呢?
若是王家做这个局,岂非是“二桃杀三士”?
用都察寺的权柄为饵,令武媚娘身边,最重要的三人互相争斗,彼此消耗。
苏大为有军方履历,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李义府是中书令,当朝宰相。
郭行真替太子治病,掌握着大唐的未来。
这三人若是自己斗死了,王家只怕是睡着都要笑醒。
武媚娘遭此重挫,只怕十年之内,都无法再聚起这样的人员组合,更无法拥有现在这样的影响力。
贵为天后,其影响力也要通过向她忠心臣服的臣子来实现。
王家在幕后,会吗?
暂时存疑。
不论王家在此事中扮演何种角色,苏大为都倾向认为,李义府和郭行真,是真的对都察寺起了觊觎之心。
因为这件事很容易就能验证出真假,不存在作假的可能。
权柄,谁都想要。
但蛋糕就这么大。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李义府和郭行真都对他有那么大的敌意。
在意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柄力。
苏大为终于起身,向着铺子外走去。
头顶的阳光照着一阵发热。
但他的心却是冰凉。
他须得好好谋划一番,后面的每一步,都得万分小心。
之前的关注点,一直都在案件上,现在得王勃提醒,令他意识到了危险。
……
“寺卿。”
李博停下手中的事,向苏大为行礼道:“有何吩咐?”
“大虎呢?”
“他带着南九郎出去查案,可能还要一会回来。”
“你跟我过来。”
苏大为伸手示意,让李博跟他走到公廨桌案边一处角落:“上次让你二人查都察寺内被人掺沙子的事,名单有了吗?”
“有了。”
“没惊动他们吧?”
“没有。”
李博略一思忖道:“不过名单上只是怀疑,还不能确认。”
“不要紧,先把名单给我看一下,然后,再给你件事去办。”
李博静静看着苏大为,没有说话。
这是办大事应有的态度,沉得住气。
苏大为略微点头,压低声音道:“你从天字组,抽调可信之人,不用多,有六七人就行,组一个‘内卫’。”
“何为内卫?”
“对内监察。”
苏大为只用了四个字,便不再多说,他相信李博会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效仿明朝时的机制,先有锦衣卫,再以东厂看住锦衣卫,后来东厂也被人渗透,就又另设西厂。
让其彼此制约,保持相对平衡。
苏大为得王勃提醒,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果李义府和郭行真等外来者,想要窃取都察寺的权柄,则必要找到苏大为的破绽,将他扳倒。
只是通过案件,那不太容易。
可如果通过渗沙子的方式,在都察寺内部埋雷,一但爆炸出来。
那足以令苏大为万劫不复。
堡垒,总是从内部被人攻破的。
过去都察寺的职能一直是监察百官,还有与别国细作间谍作暗战,为天子耳目,搜集各类情报,但在内部,却缺乏一个监察机制。
靠的只是苏大为的个人威权,以及如高大虎、高大龙这些苏大为的爪牙,代为看管。
但这远远不够。
必须立即设立内卫,对内部实行有效监管,避免被人继续渗透和利用。
而且要快,迟恐不及。
这还是苏大为一惯的思路。
先解决自己的问题,不露丝毫破绽给敌人利用。
立于不败之地,再去找敌人的破绽。
只要自己不露破绽,李义府这些人,便不可能将自己从都察寺的位置上弄下来。
哪怕撤去自己的爵位和散骑将军名号,哪怕不做不良帅,都不会对苏大为伤筋动骨。
只有都察寺这条线,才是苏大为的生命线。
只有掌有都察寺,李治永远不会轻易动他。
这便是苏大为的护身金牌。
甚至比武媚娘更可靠。
将建内卫的想法和一些细节章程与李博交待后,嘱托李博务必保密第一。
“凡事成于密,败于露,此事,你亲自负责,你便是内卫第一任统领,好生去做,不可有失。”
“喏!”
李博一个激灵,向苏大为叉手应命。
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激动。
他有学识和见识,头脑不差,又有敢押上全付身家的勇气。
当年正是看中苏大为的潜力,不惜与他冒险前往雪山,搏来现在的前程。
而苏大为将内卫交给他组建,无疑是心腹和信重,对他是重大的利好信号。
虽然心中激动,不过李博却并没有冲昏头脑,略一思索,试探着问:“寺卿,是否出什么事了?”
“稍后再和你说,先去办事。”
“是。”
李博忙转身出去,刚好和匆匆走上来的高大虎擦肩而过。
“寺卿,有结果了。”
第四十五章 进展
苏大为抬头,见到眼前的高大虎一身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样子,点头道:“辛苦了,有何发现?”
“我和南九郎去了泾河,找到了鬼老说的那段地界,然后,九郎发现了这个。”
高大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琉璃制成的盒子,打开盖,里面看到有许多绿色的小叶,细小如豆。
苏大为一眼之下,顿时心里一动。
“一样的。”
“对,和寺卿你在高阳公主那里发现的是一样的。”
高大虎想了想又道:“但我已经找了精于现场勘察的仵作反复印证过,高阳公主与那位崔涣,发现尸体的地方,并无移动痕迹,可以肯定就在家中遇害。”
苏大为的目光落到高大虎手中的盒子里,盯着那些绿色浮萍。
气氛一时凝固下来。
这案子,掌握的东西和背后,让人细思极恐。
高阳公主是在家中遇害,但肺部却呈溺水的症状,鼻子里也有长安城外泾河中的浮萍。
这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而崔涣,死在家中,全身焦黑,但是并未发出任何呼号,也没有挣扎的痕迹,现场也没有任何失火的痕迹。
除了他自己本身,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份正常,正是最大的不正常。
“对了,寺卿,我和九郎在泾河搜索涂中,还捞起了这个,但是不解究竟是何用途,特地取回给寺卿看看。”
高大虎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布袋,这种布袋一般装些杂物。
但是他这个布袋里,隐隐透着些湿痕,而且只装了一件东西。
打开来,放在苏大为的桌上时,苏大为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制作精巧的人偶娃娃。
衣服,头发,五官皆栩栩如生。
其精致,比之后世的娃娃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大为道:“这是在河里发现的?”
“对,我带着人正在搜索河面,看看有没有鬼老说的那种东西,还是九郎眼尖,一眼便看到河面飘浮的这个娃娃,而且说来奇怪,此娃娃在河中一直打着旋儿,好像被暗流吸住。
我们找来长竿,好不容易才将它弄上来。
就在这娃娃的头发上,发现了这些植物。”
嗯?
苏大为皱了下眉,感觉有一丝古怪。
他低头看向娃娃的头发。
漆黑如瀑,好像真人头发那样的质感。
这倒是少见。
长安西市也有卖娃娃的铺子,一般用着马鬃或者羊毛做娃娃头发,那些质感与人的头发还是有些差别。
苏大为再多看两眼,越看越觉得奇怪。
这娃娃的眼睛,好似会动一样,无论从任何角度观察,眼瞳好像都盯着人。
而且……
苏大为心中一凛,伸手试了试娃娃的头发,轻轻捻了一下:“这不是动物毛发,而是人的。”
“人的?”
高大虎也吃了一惊。
自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什么样的人会拿自己的头发给这种娃娃做头发?
除非……
“巫蛊吗?”
高大虎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明白其中的轻重。
“大虎,你觉不觉得,这娃娃……”
苏大为犹豫了一下道:“长得有些像是高阳公主。”
“是,是有点。”
高大虎舔了舔唇:“不过我没敢往那上面想。”
苏大为站起身,伸手拿起娃娃,装入高大虎的布袋:“你现在带几个人,带着仵作,立刻跟我去高阳公主府上。”
“是做什么?不是都验过了吗?”
“我怀疑这头发,是高阳公主头上的,需要再验证一下,若真是如此,此案,就非我们能办的,要出去秘阁。”
涉玄诡异之事,自然交给专业人士。
若能把这皮球踢给李淳风,苏大为身上的压力便可稍小。
可以集中精力去对付来自李义夜和郭行真那边的暗手。
至于李淳风会不会因此破口大骂,那是另一个问题。
暂时不在苏大为考虑之内。
“好,我现在就召集人手。”
高大虎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这次不是赶路热的,而是吓出的冷汗。
堂堂大唐公主,太宗的掌上明珠,被人杀害已经泼天大案。
若还涉及到巫蛊之事,只怕要无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对了寺卿。”
高大虎刚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苏大为道:“八爷那边说,那些灰里可能有点东西,他把九郎调去帮忙了。”
“昨天崔涣的案子吗?”
苏大为点点头:“知道了。”
南九郎如今也是老不良了,办事可靠,而且有一双过人的眼睛,这是他的优势。
高大虎提起此事,就是告诉苏大为,一会去高阳那里,九郎没法带上。
……
苏大为带着沈元、高大虎还有一帮都察寺的探员,又知会了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同,带上大理寺的仵作一起,前往高阳公主府上。
原本他查案不用次次带上大理寺,但一来他与公主案有些嫌疑,毕竟最后见过高阳公主。
虽说是应高阳公主之请,为公主送《大唐西域记》,但终归有些嫌疑。
破案,也是洗刷自身的嫌疑。
所以必须带大理寺的人一同行动,方可证明清白。
路上,苏大为就最新的发现,与程道之细说了一番。
程道之也是吓了一跳。
若真如苏大为所说,这事是有人巫咒公主,那便更加严重了。
能咒公主,安知不能咒别人?
会不会威胁到陛下?
这些都是不用说出口的事。
一想到这些,程道之的脸都黑了。
“苏少卿,咱们这次也真是命苦,如何遇上此等离奇的案子。若是寻常凶杀也就罢了,此案既涉及公主,又涉及巫……唉,今年的运途真是多桀多难。”
程道之在那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总算赶到了公主府上,抬眼一看,苏大为和高大虎、程道之等人,立刻吃了一惊。
原本守卫森严,至少有两队执金吾守着的公主府,如今只有两人看住门户。
而门上的封条已经撕下了。
之前的封条便是大理寺贴的,上次苏大为他们看过后,又以大理寺封条重新封上。
除了大理寺,等闲人不得进入。
但是现在,门上的封条没了。
程道之急忙上前,顿足道:“何人揭了封条?”
“是宗正寺的寺卿,李辟玄。”
守门的执金吾道:“宗正寺的人,奉寺卿之命,过来安排公主的后事。”
“什么?!”
程道之吓了一跳:“公主……公主的遗体现在何处?”
“已经被宗正寺的人抬走了,说是再放要臭了,必须安排祭奠,入土为安。”
“荒唐,此案大理寺还在查,凶手还没找到,怎能就安排后事。”
“这是宗正寺的意思啊,他们是皇室宗亲,我等怎么敢拦。”
执金吾小声道。
这话气得程道之差点没一口血咳出来。
他回身看向苏大为,近乎绝望的道:“少卿,你看……”
“去宗正宗。”
苏大为毫不犹豫,立刻道:“去找宗正寺要人。”
严格来说,应该是要尸。
程道之脸上浮现挣扎之色:“可是……宗正寺,李辟玄……”
宗正寺,相当于后世的宗人府。
这个衙门里,皆是皇室成员,以皇族中德高望众之人任首,专门处理皇族内的各项事宜。
包括公主皇子们的身后事。
“去了再说。”
苏大为心里也没握。
但案子查到这份上,总不能就此放手。
他在李治那里,还有个半月之期的军令状。
在没找到足够证据甩锅给李淳风前,当真是片刻也放松不得。
时至正午,整支破案的人马里,全都是大半天水米未进。
肚内饥肠辘辘。
苏大为只能带着大伙,在闾间铺子里买了些胡麻饼,给大家凑合着。
边吃边赶路。
宗正寺如今已经搬迁到了大明宫中,此事必然需要惊动李治。
一边找宗正寺要人,一边还得让人向宫里传个话。
可是找谁好呢?
一边走一边思考,他忽然又想到。
李义府找王家的用意所在。
李义府真的需要王家的力量吗?
王家在朝中,已经不占中枢实权,都是一些清议官员,如谏议大夫此类。
发发声还可以,别的便使不上力了。
李义府找王家对付自己,是个什么章程?
或许,他是知道自己之前去过王家,被王劭和王茂叔赶出来的事。
但他却不知,自己还有骆宾王和王勃这层关系。
李义府大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着王家绝不会将此事泄露。
却没想,王家并不是什么小白兔,人家能从秦时传承到现在,成为诺大的家族,自有其生存之道。
李义府当真是太顺风顺水,有些飘了。
要入宫中,高大虎等人就不方便进去了,只能在门外等候。
苏大为有金鱼符,程道之有银鱼符,倒可以进去无碍。
找守门的太监和金吾卫问了一下路,又让一名太监带路,苏大为拖着叫苦不迭的程道之,直奔宗正寺而去。
程道之,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去和宗正寺的李辟玄对上。
此人为李氏宗族宿老。
辈份比李治高出一辈,那是太宗皇帝见了,都要喊一声叔的人。
苏大为和程道之,在人家面前,只怕是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此一去,岂非是自取其辱吗?
虽然心中不愿,但苏大为抓着他,他却推托不得。
这个时候,就显出苏大为向李治讨要大理寺官职的好处来了。
人家身上挂着大理寺少卿的职司,大理寺主薄程道之,只得乖乖认命。
第四十六章 针锋相对
“濯我清扬,魂归来兮~”
七层高台,上置楠木棺椁。
在高台四角,置以香炉,浓郁的辛香,从炉中吐出,笔直升上高空,仿佛直通上天。
在高台下方,堆置着数种香木香料,以井字型叠放。
旁边有道士手执火把。
在更外围,有道门高功,在吹奏乐器,低声诵经。
李辟玄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他年过七旬,头发眉白俱已雪白。
长长的胡须一直拖到胸腹。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无数刻削的痕迹。
层层的皱纹,无不诉说着他经历的岁月风霜。
他的腰身早已佝偻,手里拄着一柄黄藤木雕的拐仗,如此,方能支撑住他的腰腿。
双眼早已有些浑浊。
但这双眼睛里,有看透世情的深沉,也有一丝对生命的热爱。
看着高台上的棺椁,李辟玄心中长叹。
“高阳啊,昔日我总劝你不要任性,平安过完此生便好,你总是不听,如今,天人两隔。”
世上最伤人之事。
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着高台上,那个曾经自己亲眼看着一步步长大的女子,如今已经化作冰冷的尸体。
李辟玄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嘴唇嚅动了一下,暗念一声:“魂归来兮。”
在他身边,宗正寺一些重要的的官吏,宗正寺的皇室宗亲,只要无事的,都来了。
他们列在李辟玄身后,无论心中如何想,都是一脸肃穆。
高台上,郭行真挥舞着桃木剑,继续做着送别高阳公主的科仪。
这是大唐惯例。
李氏追李老君为祖。
崇信道教,以道为国教。
皇族成员若去了,需以道教科仪来做祭奠和安抚灵魂。
对此,沙门那些高僧,有不少很是羡慕。
可惜至少在目前为止,大唐还是以道教为国教。
在此事上没有动摇。
李辟玄身边,一名年轻的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向李辟玄道:“仪式还要多久?”
“快了,三唱三叹后,就可将棺椁封钉,然后择吉日下葬。”
李辟玄的话音刚落,突然见殿门处,有太监急匆匆的小跑进来。
“外面有大理寺少卿,苏大为求见。”
“苏大为?”
李辟玄微微一愣。
殿中正在吹奏乐器的道人,手中也似漏了一个节拍。
其他李唐宗族的人,有年轻也有年长的,纷纷向殿口投以好奇的目光。
苏大为的名字,他们近几年,听到的不少。
据说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
而且近几年,在高句丽和百丽战场上,有几仗打得着实不错,很是扬了大唐国威。
在朝会上,也曾提武后和陛下提起过。
最让人惊讶的是,此人年纪尚轻,居然已得苏定方和李勣的看中。
这摆明了待这一代老将故去之后,将成为新一代的名将,承接大唐武德,替陛下,向外继续征伐。
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现在是宗正寺,送别高阳,祭奠高阳的仪式,此人跑来做甚?
一时间,所有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李辟玄年纪虽大,头脑却还比较灵光。
略一思索,想起了苏大为的事,向太监道:“他来做什么?”
“他说……是为了高阳公主被害的案子。”
这话一说,李辟玄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胸前的白胡子微微颤抖。
高阳被害,乃是不忍言说之痛。
此人人还未到,先传这种话进来。
今天这祭奠还怎么进行下去。
站在李辟玄身后的贵妇轻声道:“好像听说,之前坚持给高阳开尸检验的,就是此人。”
“什么?”
李辟玄雪白的眉头向上一扬。
昏浊的老眼中,浮起血丝。
他是上一代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此次急着替高阳入葬,便是听说有人给高阳剖尸。
这简直戳到了老爷子的逆鳞。
他无法为此去找李治,也就只能尽快让高阳入土为安。
太监看了看李辟玄的脸色,小声道:“若是不想见,我便回绝了他。”
“见,为何不见?”
李辟玄顿了顿拐仗,佝偻着腰身剧烈咳嗽了几声。
再抬头时,双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老夫倒要见见,是何等三头六臂之人,敢动公主的尸身,让他进来。”
这话里,蕴着冷冽之意,差点令太监吓软腿。
他忙弯着腰拜了拜:“小人这就去。”
说完,慌忙转身跑出去通传。
用不多时,苏大为带着蔫头巴脑的程道之,还有小心翼翼的太监走了进来。
没错,本该是在前头带路的太监都吓蔫了。
只敢悄悄跟在后面,倒把苏大为摆在前面。
从刚才李辟玄的态度看,这次明摆着是不会给苏大为面子。
甚至是会爆发强烈的冲突。
这位宗正寺的掌舵者,大唐宗室之首,拥有多大的威望权力,就不必多说了。
就算借苏大为几个脑袋,也是不够顶的。
这种情况下,傻子才冲在前面。
就算程道之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不能不来。
但来了,他也是决意要装怂。
让苏大为自己顶上去。
他不怕死,他敢向宗室李辟玄要人,让他自己去。
最好是李辟玄根本没注意到程道之,全注意在苏大为身上。
那便再好不过了。
苏大为大步走进场中,抬眼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没料到,宗正府居然已经开始搞送葬仪式了。
这要是再来慢点,高阳公主棺椁一钉上,他苏大为再想验看,就有些难办了。
人讲入土为安,他若一再去惊扰,去违反习俗。
只怕李治也会有意见。
若再被李义府这种人在一旁吹吹风,会更加麻烦。
苏大为心中一闪念,大步上前,认准李辟玄,向他不卑不亢,叉手行礼道:“见过宗正寺寺卿。”
李辟玄拄着拐仗,两眼睁大,眼中精芒涌动。
哪里还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
分明是一个修为甚深的异人。
苏大为心中暗吃了一惊。
耳听噼啪爆豆响声。
李辟玄原本佝偻的腰身,一下子直起来。
身形陡然变得高大。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发现,李辟玄不矮。
他身高至少八尺五开外。
七十来岁的人,还有近一米九的身高,可想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长大,定不输给眼前的苏大为。
就连与他亲近的人,这十余年来,也从未见李辟玄这样挺腰站立。
七旬老者,白发胡须如雪。
此时单手拄仗,神威凛凛的目视苏大为。
说出的话,异常平静。
没有想像的剑拔弩张。
没有想像的火爆烈性,而就是淡淡的一句。
“你便是苏大为?”
“正是。”
苏大为点头道:“寺卿大人应该知道我的来意,陛下命我查高阳公主的案子。”
“查案,老夫能理解。”
李辟玄目光微微收缩:“为何要动高阳的尸体,令她死后不得安歇?”
“因为查案需要。”
苏大为并没有因为在李唐宗族之长面前,就有任何畏缩。
他目光一瞬不移的平视着李辟玄道:“高阳公主的案子很特别,如果不用这样的法子,就不会明白她的真正死因,也就无法找出真正的凶手,以告慰在天之灵。”
“无稽之谈。”
依旧是淡淡的四个字。
这四个字出来。
附近的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感觉空气的温度陡然降低。
有的人甚至呼出的白气。
显然,这并不是错觉,而是真的寒冷。
而寒冷之源,就在李辟玄身上。
他的身体,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又像是九幽寒冰。
正不断吸噬着四周的一切光和热。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苏大为。
黄藤木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一下。
不重,却像是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人死,若想灵魂能往生转世,务必尸身完整,此乃天地大道,如今你以查案为由,便将高阳剖尸……此事老夫知道得太晚,若当时知道,岂能让你如此?”
李辟玄的每一个字,都锵铿有力。
他的双眼仿佛带着刀,一下又一下切割着苏大为。
“老夫历经三朝,还从未听说,查案不去找凶徒,反而要在无辜惨死之人身上,再动刀。”
说完,他略停了一停,再次提高音量道:“你这究竟是查案,还是在侮辱高阳,令她死后仍不能安息?”
“寺卿,人死便如灯灭。”
苏大为斟酌道:“若死后无灵,怎么做,对高阳公主,也无影响;若死后果真有灵,想必公主也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是为了抓住凶手,替公主报仇,想必公主也不会怪我。”
“好一个巧言令色,好一个能说会道之徒。”
李辟玄脸色不变,只是白须颤抖。
他甚至还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毫无温度。
是一种森然冷笑。
“高阳的尸身就在那高台上,你敢面对她,说你无愧?你敢说你伤了高阳的尸身,不会惊扰她的灵魂?你凭什么?”
李辟玄的声音,一下子提高。
从他身上,陡然涌出一股力量。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先前含蓄的黑洞,在这一刻,猛地张开。
耳边只听“咻咻”之声。
那是四的空气,在被无形的力量所吸噬。
而李辟玄,虽然面色不变。
但苏大为从他身上看到另一面。
一个修为深湛的异人,悄然张开了他的獠牙。
传闻里说,李唐自身掌握有足够的异人,所以才以定鼎天下。
这才是李治面对长孙无忌威逼,面对那些外敌渗入时,最大的底气所在。
“寺卿,请听我一言……”
第四十七章 可疑
苏大为说话的同时,双脚微微一分,重心略沉。
同一时间,一股先天元气,从丹田而发。
这种气,常人看不见,只有同为修炼有成的异人,才能感觉到。
李辟玄眸中精芒闪动,脸上略有惊容。
从他的视线,看到苏大为身上,仿佛有无边无岸的潮水,层叠起伏。
犹如洞庭湖水,浩浩淼淼。
一滴汗水,悄然自李辟玄的额角渗出。
弄岔了。
这苏大为的境界,似乎还在他之上。
但他当着这么多人面,容不得有半分退缩。
他的身份和骄傲,也绝不允许对天子以外的人示弱。
手中黄藤仗再用力一顿。
咚!
从李辟玄背后,隐隐现出一尊道君像。
如同海市蜃楼。
仔细看这道君眉眼,正如李辟玄自己。
而李辟玄自己的脸庞上,在剧烈元气的冲刷下,面上的皱纹舒展,神乎其神的开始变得越来越年轻。
站在他身后的宗室子弟,被无形的气场逼得不断后退,隐隐发出惊呼声。
高台上,原本正挥舞着桃木剑的道人郭行真,停下了手里的科仪,向着争斗的两人看去。
他瘦长的面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簇鬼火般的亮芒。
“好,好个李辟玄,居然有如此神通,全力出手,连面容都恢复到年轻的状态,这是某种秘法激发,确实有点本事。”
郭行真的目光再落到苏大为身上,心中又是一动:“鲸吞之术?”
苏大为身上绽放出的元气巨浪,犹如汪洋大海。
李辟玄暗运神通,将无形巨力向他压来。
却被苏大为不动声色化去。
鲸吸!
所有的力,一到苏大为身边,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苏大为身后,隐现一头巨鲸的朦胧虚影。
李辟玄脸色再变。
“李公,我此来,全是一片公心,为的是替高阳公主找出真凶,讨一个公道,若有得罪处,还请李寺卿海涵。”
苏大为说着,双手交叠在胸前,向李辟玄行了一个叉手礼。
这是主动示弱。
给李辟玄一个台阶下。
两人暗中较量神通,苏大为游刃有余,还能开口说话。
而李辟玄虽然变得年轻,但整个人犹如雕像般立在原处,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高下立判。
“李寺卿,我们并没有任何矛盾,若有做得不对的,我稍后向您陪罪,何如?”
苏大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散去压力。
李辟玄微微涨紫的脸庞,这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感觉压在胸前的一股巨力,渐渐柔和,如潮水般飞快退去。
不由长长吐了口气。
背心,全被汗水湿透。
双手用力拄着黄藤杖,李辟玄看向苏大为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怪物。
事前,谁能想到,比神通,李辟玄做为太宗时的宗室异人,一身修为通玄,但在苏大为面前,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这还是苏大为暗中留手。
若真是生死相搏。
苏大为的神通,足以将李辟玄活活压死,血肉成泥。
李辟玄的目光,略带阴霾的盯在苏大为身上,久久方才道:“你……谁教的你?”
“之前承蒙丹阳郡公不弃,引我入门。”
“李客师。”
李辟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原来是他的路数,倒是好手段,李客师也算是捡到宝了。”
苏大为低头表示谦逊。
李辟玄目光从苏大为的头,打量到脚。
仿佛从他进来开始,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
视线落到苏大为脚下时,李辟玄愣了一下。
他看到,苏大为脚下的青砖,不知何时,绽开裂纹,犹如精美瓷器上的开片,细密如蛛网。
原来刚才苏大为将李辟玄所施之力,先以鲸吸给吞下,再通过双脚导入地下。
这就有点像是传说中吸星**或者北冥神功一类的路数。
不过武侠里的《北冥神功》取自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所谓鲲,也就是海中大鱼,巨鲸。
根子上,与苏大为的鲸息系出同源。
所以有类似的效果,不足为奇。
李辟玄这时才知道,苏大为方才对自己一再留手。
若是刚才这股力反弹向回来,只怕他这把老骨头,现在早就交代了。
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又有些搁不下脸。
站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大为的礼数倒是周道。
可刚才他那样刚烈的表现,现在一动手,马上态度放软,这让他以后如何见人。
如何在这些宗室小辈面前抬头做人?
还怎么管这宗正寺。
气氛正在尴尬,耳听郭行真大声道:“苏郎君,今天是高阳公主祭礼的日子,你这样闯进来,可有陛下旨意?若没有,还请苏郎君自己离开,免得有所冲撞。”
李辟玄听了精神一振。
心里顿时有了主张。
他轻咳一声,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刚才一段时间过去,元气散掉,他的脸庞又重新回到了老迈之相。
皱纹堆叠下,面色一沉,当真又有了宗室之长,不怒自威的气势。
“郭道长说得不错,此事,除非陛下亲至,否则绝不能冲撞了祭礼,苏……你请回吧,免得自讨没趣。”
苏大为眉头一皱。
目光越过李辟玄,落在他后方。
正大步走来的郭行真身上。
又是这个贼道士。
这道士上次见他以诡异炼丹,足见并非什么正道来路,来历可疑。
这种道人居然也能混入朝堂,并且深得李治和武媚娘的看中,真是可笑。
“李寺卿,郭道真,陛下令我查高阳公主的案子,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审案让路,纵然二位身份尊崇,若是一再阻拦,那苏某也只有得罪了。”
所谓先礼后兵。
先头的礼数已经足够周全。
该给的台阶也给了。
如果郭行真真的有心添堵,李辟玄当真冥顽不灵,那苏大为也将放弃和平处理的想法,改以雷霆手段。
查不出高阳的案子,在李治那里是个死。
冲撞了李辟玄和郭行真,大不了被李治责骂几句。
要是有所发现,说不定还有奖励。
这个轻重,苏大为心里自然是拎得清。
“两位,我刚发现案情线索,现在必须要再查一下高阳公主的尸身,若不放行,那我只能得罪了。”
苏大为抱了拒拳。
在他身后躲得远远的程道之,吓得心都要跳出来。
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苏大为,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连宗室的李辟玄也敢得罪,不打听打听,李辟玄是什么辈份!
还有郭行真,如今陛下和武后皆靠他给太子治病,当真是炙手可热,贵不可言。
苏大为居然当面顶撞此二人。
听话里的意思,还可能会来硬的,会动手。
程道之已经恨不得自己晕过去了。
他后悔,后悔今天不该陪苏大为来宗正寺。
早知苏大为如此大胆,再来一次,他就算被打断腿,也绝不敢陪苏大为走这一遭。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双眸坚定,显示绝不后退的苏大为,与郭行真、李辟玄的目光狠狠碰撞到一起。
郭行真拈须冷笑:“苏大为,你得罪贫道事小,但是冲撞了李寺卿,冲撞了高阳公主的灵体,这罪责我怕你担不起。”
“担不担得起,全凭陛下决断,我这里只说一遍,让开!”
“若贫道不让呢?”
双方的视线,在空中激撞,无形的较量。
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在迸溅。
眼看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有太监传唱:“陛下驾到。”
呼~
所有人高悬的心,在听到李治到来时,齐齐落下。
直到这时,才顾得上喘息。
方才紧张到,连呼吸都忘记了。
当真怕这几人,在这里动手。
苏大为目光一扫郭行真,见他的表情颇有些不自在。
再看一眼李辟玄,见他眉头微皱,面上看不出喜怒。
微吸了口气,转身向着大门方向。
一乘明黄色的暖轿被数个太监力士扛着,向这边走来。
太监虽然身体残缺,但体形比之普通人更加高大。
几个抬轿的太监,都是身高体胖,面色白净。
过了片刻,暖轿到了近前,力士将轿子稳稳放下。
有太监王伏胜上前,搀扶着李治的胳膊,将他扶起身,走到苏大为等人面前。
这次不比平时去紫宸殿朝见,而是近距离看到这位大唐皇帝。
他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光洁而细腻。
只是在眼角细微处,已经有了隐隐的皱纹。
他的鼻头微红,呼吸略有些粗重。
只是走了十几步路,额头便隐隐渗出汗水。
而且好像腿脚有些不方便。
苏大为注意到李治一只脚落地时,受力有些不稳。
而且眉头微皱,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李唐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病,还有痛风高血压之类的毛病,一直折磨着这位帝王。
“朕,听说,苏大为为查案而来,怎么,你们在胡闹什么?”
李治喘了喘气,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苏大为:“你说。”
苏大为忙向李治施礼:“陛下,臣奉命查高阳公主的案子,今天本来和大理寺的人要去公主府上勘察,但却意外得知,高阳公主已经被宗正寺接走,要行入葬之礼。
因此臣急忙赶过来。
现在这案子刚有一些头绪,若此时将公主下葬,只怕无法追查线索。”
苏大为说完,李治并没有马上回应。
他沉默着。
空气充满了安静。
过了片刻,李治才开口道:“高阳的事,宗正寺跟朕说了,是朕准的,高阳的尸身总不能一直放在外面,总要入土为安。”
“臣知道,臣恳请在此之前,再让臣验看一次。”
郭行真在一旁先向李治行了一礼,然后道:“苏少卿查案心情可以理解,然而令公主安息,也是合乎情理,再说你是男子,想看公主……恐怕于礼不合。”
郭行真虽然态度是一片风光霁月,但话里的意思,直把苏大为往“男女有别”上带,暗暗影射苏大为的意图。
李治听了还没说话,李辟玄的脸已经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