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兄弟
不说话的男人。
明明是个活人,却完全没有活物该有的温度。
那双漆黑到冰蓝的眼睛,就如表面一般冻结着厚厚的寒冰。
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为何,嬴抱月一阵恍惚耳边传来冬风的呼啸,和飘着雪花的灰蓝色的天空。
明明现在是夏天。
那个感觉一瞬即逝,周围的动静已经完全停下,在血色的月光下,嬴抱月怔怔和眼前人对视着。
虽然气息深邃如渊,但他身上没有杀气。回想起刚刚经历,嬴抱月抿了抿嘴唇向他低头一礼。
“这位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虽然救人方式极为简单粗暴,但刚刚这人突然将她拉入棺材,恐怕就是避免她掉入地裂。
青铜面具微微起伏,那人依旧只点头意思了一下。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路过的热心青年……
嬴抱月虽心底无语,但的确蒙人所救,再次点头致谢,就在这时底下突然响起男人如同刀锋出鞘般的声音。
“起来。”
是指她从他身上起来?看来这人的确是对路过的女子毫无兴趣,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救援了一下,只不过……
以为她不想起来吗?
“公子,我的脚卡住了。”
嬴抱月静静道。
她从棺材里坐起时就尝试站起,但之前颠簸时她蜷缩的小腿卡入了这人侧身和棺材的缝隙里,她抽到现在都没有抽出来。
由此也能看出这人的水有多深,恐怕没有千斤的力气是推不动这个年轻人的。
是的,年轻人。
虽被青铜面具挡住了完全看不到容貌,但他的声音很年轻。
不是普通少年的那种年轻,然而嬴抱月能够根据前世的阅历判断出来,如果没有伪装声音这个男子的年纪最多二十出头。
但他身上幽深的气息已经接近她前世还存有记忆的绝世高手。不是归辰口里那些所谓等阶七八的人阶高手,而是乱世中真正血与火孕育出的,货真价实的高手。
真正的修行者。
如此深夜,如此孤身一人的年轻高手,如此古怪地躺在棺材里,看着底下静静注视着她的漆黑双眸,嬴抱月后背陡然泛起一股寒意。而就这时,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看向她紧握的手腕,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真正的修行者哪怕眼神都和寻常人不同,看着那双紧盯着她手腕的眼睛,嬴抱月陡然产生宛如被深山密林里的野兽盯住的感觉。
“诅咒?”
下一刻那个男子的话成功击中了她的猜想。
比野兽更敏锐,更可怕的眼力和直觉。
这是第二个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出她手上诅咒的人。
布条还好好的绑在手腕上,但比起楚姬那次,这次的感觉简直不是一个层次。
要知道楚姬身上那个老婆婆已经近乎灵体,修行者也好人也好处于那种状态下眼力会加倍提升,能看到许多平素看不到的东西,但这次这个男人可是活人,凭借的是一双肉眼!
这个男子的眼神仿佛能穿透薄薄的布条,直透嬴抱月的心底。
“居然是红玉级。”
这是这男人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仿佛有一只大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当初楚姬恶毒的话嬴抱月只是存疑,但再次听到这个词,此时她的神情第一次郑重起来。
不知为何,和楚姬那虚张声势的恐吓不同。
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知道。
“你……”嬴抱月怔怔看向他正想开口问这诅咒一事,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脚步声陡然打破了两人间寂静的空气。
“二哥!”
“二哥,你棺材怎么跑这来了!找死我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一个少年带着哭腔的叫喊声,一下子驱散了周围冰冷诡异的氛围。
本隐隐对峙的嬴抱月和棺材里的男人几乎是同时一怔,侧目看去。
那个哭唧唧的声音一路俯冲势不可挡,一边跑一边喊,然而就在到达两人身边时却猛地一顿。
“二哥,二……”
嬴抱月侧身转头,那个一路冲过来却僵立在棺材前的少年出现在她眼前。
看样子是认识这男人的人,但给人的第一印象和她身底下这个人……截然相反。
大抵是个……世家公子?
冲到棺材前的是个模样比归辰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身着青色锦衣打扮周正但似乎和前秦有点不同,只不过和透着富贵味道的打扮形成对比的,是这人不太稳重的气息。
“二哥……她……她是……”
兄弟吗?
如果不是这身衣服和这叫法,说是这男人的跟班或者是下人都能说过去……
而且,看着对方那双浅褐色近碧的眼睛,嬴抱月微微眯起了双眸。
不过总之对着眼前瞠目结舌的少年,嬴抱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二哥,这是……抱歉……我这就……”只见眼前少年顿住之后僵硬地转身想往反方向回去,但想了想又转了回来。
“二哥,不对吧?”
这人到底是擅自判断了什么又否认了什么?嬴抱月一头雾水,却只见那青衣少年突然朝她逼近了过来。
“这位姑娘,你是……”
就在嬴抱月摸向自己耳垂之时,身底下终于响起那男子的金玉之声。
“赵光。”
“在!二哥你居然说话了!”仿佛被点名一般青衣少年顿时站直身体,惊喜地开口。
果然这男人说话很难得么……
嬴抱月默默看着这对古怪的兄弟。
“三秒后,抽左脚。”
下一刻那人声音再次响起,也不等嬴抱月回应,嬴抱月也没有回应,他话音落下三秒只觉脚腕微松,她猛然抽出发麻的左脚。
“什么什么?”
在青衣少年兴奋地提问声中,嬴抱月扶着棺材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脚麻微轻便一步迈出了棺材。
“谢公子相助。”她再次道谢。
“相助?什么?这位姑娘你到底是谁啊?”青衣少年连珠炮地提问,“怎么会在我二哥的棺材里?他人有点奇怪有没有吓到你……”
这对比也太强烈了。
这位名唤赵光的公子……似乎是个话痨。
“路过。”嬴抱月回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从棺材里坐起的男子答道,“刚刚的地震出了点意外,承蒙这位公子相助。”
“是吗?”赵光目光更为惊奇。
“说起来还未曾问公子名姓,”嬴抱月转身看向棺材里的男子,凝视着他的眼睛。
“请问您的名字是?”
他是谁?
第五十八章 寿命
萍水相逢本该道谢后转身离开,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不该过多关联。
孤身一人躺在棺材里,还出现在那个地方,其中隐情让人在意但嬴抱月知道她不能问。
只要他有那个意,恐怕可以瞬间在这里无声无息杀掉她吧。
趁这人身上还未浮起杀气,她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趁机赶紧走,越快越好。
然而刚刚他说出口的诅咒一事,却让嬴抱月无法挪动脚步。
这个人……也许知道什么。
比起远方触及不到的姬嘉树,这人的气息更可怕,也更可能……接近真相。
修行者境界的深浅等同眼界的深浅,修行越深越能感知天地气息,甚至能单靠本能就知道许多事情。
嬴抱月曾经也有这样的本能,但伴随着记忆的大量丢失和今生毫无境界的身体,她能感觉到的东西已经大打折扣。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说,但现在她只能问问看,对于这人之前的态度她并不在意,毕竟高手都是性情古怪的,先问问名字看看。
然而嬴抱月站在棺材盯着已经坐起,但手放在膝盖沉默不语目视前方的男人,只能在心底微微叹息。
这恐怕不是性情古怪的问题了……
好在旁边还有个话痨少年。
“你问我二哥的名字?”那个名唤赵光的少年,虽然眸色特别但却有着一张十分中原相貌充满喜气的圆脸,在短暂尴尬的沉默里他笑眯眯开口,“我二哥叫……”
唰的一声风声,嬴抱月额发拂起,露出她微微震惊的眼睛。
一个黑影在一瞬间闪现,下一刻赵光的嘴就被一只手掌捂住。
看着眼前上一刻还在棺材里坐着,但此时已站在赵光身前一把捂住他嘴的男人,嬴抱月怔然无言。
好快的速度!
“二……二哥你干嘛……我我……我不说就是了……”赵光眼睛瞪得滚圆,费力推开嘴上的那只手掌。
比起开口让人住嘴直接闪现上手捂住自己弟弟的嘴……
这人到底是多不爱说话。嬴抱月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无语,但托此事福,她终于看清了这男人的全身。
和浑身绸缎锦衣的赵光不同,这个带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却身着粗衣,头发像一个草把一样扎在脑后。
还用的是一根草绳。
然而蓬头粗服,不掩国色。
比起打扮,看到他的第一眼更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是他挺拔的身躯。
不瘦也不胖好骨架好比例,粗衣短葛下依旧能看出极为柔韧的线条,这样的身体力量能瞬间从四肢到达指尖,正是修行者该有的最理想的身体状态。
活动起来必定非常轻便迅猛,也怪不得他刚刚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如果她这辈子能有这样的身体,即便不成为修行者想必也能解决很多危险……
而伴随着赵光的挣扎声,嬴抱月的目光无意间落到捂着少年嘴的那只手掌上,微微一怔。
虽羡慕这人身体,但这也只是出于前世修行者打量人的习惯没别的含义,赢抱月心里比什么人都清楚这样的身体不可能纯是天生,必是饱经锻炼而出,是汗水和努力的结晶。但看到这男人的手掌的瞬间,她却还是愣了一下。
这男人的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
比归辰手掌的茧子厚上许多倍。
麻绳,木棍,石头,剑柄等各种东西留下的痕迹,很像……她前世的手一样。
被捂着嘴的赵光看了眼他二哥脸上厚重的青铜面具,又看了眼面前少女先赞赏后微怔的眼神,有些困惑无语。
这……
他二哥这副打扮以往都是能吓死小孩别说女子了,二哥都这个样子了这少女还能看出来什么?
这也能看上?
“二哥你发带又到哪去了?怎么又只剩草绳了?”赵光嫌弃地推开男人的手,看向嬴抱月,“姑娘你没被吓着吧?”
“没什么,请问你叫赵光吗?”嬴抱月笑了笑对他道。
“对!”少年欢快地应道,他瞥了一眼松开手杵在身边的兄长叹了口气,“我二哥的名字……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赵光捣了捣身边人,“不给我说,你自己倒是说一个啊?不然人家怎么称呼你?”
嬴抱月看向他,就在她以为这人还要沉默以对之时,那个金玉之声却再次响起。
“李稷。”
听着从青铜面具下传来的声音,嬴抱月怔了怔,没想到一边赵光也怔了怔。
这位是在惊讶什么?惊讶他会说出这个名字?
下一刻赵光回过神,热心地对嬴抱月补充道,“木子李,五谷稷。”
李稷吗……嬴抱月在心底念道。
弟弟姓赵,哥哥却姓李?
一听就能听出的违和,但她没有深究,萍水相逢身份不知名字只是代号不知真假。
“我们名字都报了,这位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赵光看着嬴抱月笑眯眯地问道。
“明月。”嬴抱月答道。
“你姓什么?”赵光依旧是一脸笑容地问道,但这笑容却让人联想起大灰狼。
嬴抱月微微顿了顿,同样笑着答道,“姓归。”
“归明月吗?”赵光睁大眼睛欣喜地开口,“真是人如其名,好一个美丽的名字。”
这位公子你恐怕需要注意一下对待女子的态度……
“走了。”下一刻那个名唤李稷的男子一手抓住赵光的衣领,一手抓住地上棺材转身就想离开。
“哎?这就走了?二哥?你今晚的修炼这么快就结束了?”赵光一边挣扎一边疑惑地说道。
修炼?
他半夜呆在棺材里是在修行吗?
哪个等阶有这样的修行方式?
嬴抱月闻言一怔。
李稷没有理睬赵光的挣扎,像是拖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拖着他。
“等等,二哥,不和归姑娘道个别吗?人家也许还有事要问你……”
正要开口的嬴抱月话头一顿,静静注视着两人的身影,就在她以为这个人不会停留之时,李稷却停下了脚步。
在血色月光下,他回过头,唯一露出的漆黑双眼看向她的手腕。
“你不疼吗?”
嬴抱月一怔。
而正在挣扎的赵光也停下动作,视线懵然地在她与李稷之间逡巡。
“什么疼不疼?二哥?归姑娘?”
看着那个男子黑夜般冰冷却平静的目光,嬴抱月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解下手腕上的布条。
看着陡然暴露在空气中的暗红色伤疤,赵光瞪大眼睛,惊恐地开口。
“这……这是什么?”
然而比起少年的惊慌,李稷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疤痕。
“诅咒入骨,你做了什么?”
他像是看着将死之人一般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却第一次露出了极少的怔然。
“居然去反抗玉级诅咒的意志,甚至还利用其恶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但却像是被触动了一般,眼里泛起暗潮汹涌的情绪,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你就这么想死吗?”
“什么?二哥你在说什么?归姑娘怎么了?”赵光冷汗直流,愈发恐惧地开口。
“说她就要死了。”李稷静静开口。
嬴抱月凝视着远处月色下静静站立的男子,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在你看来,我还能活多久。”
都说她要死了,但却没人说她能活多久。
看着明明听到如此预言却还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的少女,男人青铜面具下的双眸黑沉如墨,寂静如冰。
下一刻,看着她,他说出了那个答案。
“一年。”
……
……
第五十九章 仇人
“一年?”
听到李稷的话,最先反应的居然不是嬴抱月,赵光一把抓住拎着自己衣领的兄长的手,“二哥,你是在开玩笑吧?这……这不好笑……”
原本一直嬉皮笑脸的少年碧色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严肃的神情,看向远处微怔不语的少女,咬紧了嘴唇。
没错,他今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但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居然只能活一年,哪怕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听到都会觉得残酷!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听到他的质问李稷没有低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开口。
不光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
赵光随着李稷视线,心想正常人初次见面被这么断言肯定不会相信,火气大的搞不好还以为自己兄长在咒她早打上来了!
然而自己那位兄长却完全没有正常人的同理心。
“是吗。”然而月色下,不远处那个容颜美丽的少女只是轻轻低下头,露出一丝了然微苦的笑。
“原来只有一年了吗?”
她……
赵光停下动作,怔怔直视着远处的少女。
李稷眉头一皱,这个女子真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以防万一我还是想问一下,”嬴抱月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把这条手臂砍掉,也无济于事是吗?”
看着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的少女,赵光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狠了吧?
然而他这边还有个同样心狠的男人。
“当然。”李稷淡淡道,“诅咒入骨,砍掉也只会迅速转移到你身上别的地方。”
“很疼吧。无时无刻,深入骨髓。”他看着嬴抱月手腕上的疤痕淡淡开口。
“如果你没反抗这个诅咒,至少不会那么快入骨,但现在这个疤痕会一点点渗入你的骨髓,然后……杀了你。”
在男子冷酷的声音里,嬴抱月抬起头,静静看向他。
啊,要绝望了,要哭泣了,李稷心想。
他只要说真话,就总是会遇到这样的反应。他不爱说话,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疯狂之人,破例多说了几句。
“原来如此。”嬴抱月看着手腕上颜色变深的疤痕道。
在悬崖上拉住归辰时,在村头抱住许文宁时,她感觉到的疼痛都是来自于此。
这人……
李稷皱起眉头,凝视着眼前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为甚要和诅咒作对,但你……不后悔?”
能和诅咒作对的,都是因为无知和傻大胆,知道真相后无人不痛哭流涕后悔莫及,可她……
血色的月光下,少女抬起头笑了笑。
“我不后悔。”
那漆黑的双眸定定看了她两秒,“你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还那么做?”
“倒也知道的没那么清楚,”嬴抱月看着李稷道,“但人想要一些东西,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是吗,”男子淡淡道,“原来你不是要寻死。”
赵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二哥,你说什么呢?姑娘你别在意,我二哥不会说话……”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直直望向眼前少女。
一直面无表情的李稷也微微一怔。
在血色的月光,那个少女原本宁静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非常的亮。
比月色更亮。
“怎么会。”嬴抱月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笑了笑道,“我要活着,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所以我想向公子请教,”嬴抱月对他一礼,郑重开口,“如何解除这个诅咒。”
……
……
一片死寂里,李稷看着嬴抱月淡淡开口,“解除?”
“虽然终究可能会死,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嬴抱月直视他,“那就要拼尽全力去寻找解除的方法。”
“公子境界深厚,眼界广阔,在此向您请教。”
赵光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兄长,生怕他下一刻说出让对方去等死的话。
嬴抱月紧紧盯着他,也不知这男人会说些什么。
“我无能为力。”然而下一刻,他却无比认真地回答道。
没有之前激烈的情绪,李稷平静地像是在回答一个学术问题。
“境界深厚,眼界广阔?”他淡淡道,“你抬举我了,毕竟我连你为什么会活下来都不知道。”
“姑娘你虽不是修行者,但对修行境界似乎有所了解,”李稷道,“玉级诅咒连天阶都很难活下来,我不会问你是什么人,但我是无法为你解咒的。”
“姑娘,我哥他……毕竟不是天阶……”赵光看着嬴抱月结巴道,生怕她失望。
毕竟除了他哥的那位仇人,这世上可没再出现三十岁以下的天阶。
不过他哥是当世最有希望重现那个记录的修行者就是了,瞥了眼李稷的下巴这句话赵光在心底没敢说出来。
没想到听到李稷的话,眼前的少女脸上却没有丝毫失望之色。
“我明白,也就是说天阶的修行者有希望能解咒是吗?”嬴抱月问道。
这人真的知道天阶在现在的世道代表着什么吗?
李稷眉头一皱,“我没这么说。”
玉级诅咒极其稀少,连他都很少见到,反观那少女手腕上那个疤痕,男人眸光深了深。
“起码你手上这个,等阶三应该都无能为力。”
嘶!赵光倒吸一口凉气。等阶三都差不多能活死人肉白骨,本就是天上才有的人,正常人都接触不到,这简直是在宣布死刑了。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活的话,只有一个法子。”李稷看着嬴抱月冷冷道,“当然也要在你的身份足够贵重,你这个诅咒不再继续恶化的情况下。”
“让你家人重金撒出去也好磕头也好,去求等阶二的神子。”
嬴抱月一怔,然而下一刻眼前男人皱着眉补充道,“但这也几乎不可能。”
本来让神子出手就不可能好吗?赵光在一旁心底咆哮。
“哪怕是神子,要解你这诅咒,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李稷道。
搞不好都要搭上性命和修为,哪怕是一国君王,估计到那个时候国师也只会考虑让太子上位吧。
二哥你这根本就是让人去等死,说了等于没说……赵光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
“一切都看你求不求的动吧。”李稷淡淡道。
他言尽于此,求不求得动就得……
“那恐怕不可能了。”眼前少女极短的怔忡后,苦笑着开口道。
“对啊,这也太难求了吧……”赵光恳求道,“二哥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也许……”
为了活下去,五体投地一步一磕头求神子见一面的人都多了去,赵光心道。求人算什么这女子肯定会去求,但哪怕她是王公贵族,一国国师也……
“不,”然而下一刻那个女子打断他的话。
嬴抱月看着李稷笑了笑。
“我不会去求现世等级二的修行者。”
不会去求。
她的仇人。
第六十章 选择
“不会?”赵光一愣。
“嗯,”嬴抱月点头,“死都不会。”
喂喂这位姑娘,这可是真不会就会死啊……赵光心底继续咆哮。
“你说真的?姑娘,虽然希望渺茫,但试一下总不会……”
“谢谢你的好意,但唯独这个法子,我连试都不能试。”嬴抱月看着赵光歉意地开口。
唯独神子,不可以。
嬴抱月抬头看向头顶上的月亮。
从她穿越而来,听到师父身亡的消息和察觉她前世身亡的诡异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她的仇人到底是谁。
这背后的局过于复杂,她目前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就是八人神之中,一定有人插手。
阴谋再强大,但没有力量就不可能打败她的师父。哪怕师父被暗算,被重伤,遇到意外,没有世间顶级力量的介入都绝不可能碰到大司命林书白的一根头发。
师父就是如此的强大,对这一点嬴抱月坚信不疑。
包括将她封入棺材的黑幕,甚至有可能不只一位插手了。
虽不知到底有几位插手,还有什么人能伙同策划出这样的阴谋。但在尚未找出真凶和罪魁祸首的现在,所有的神子都是嫌疑人。
如果她为了活下去去求自己可能的仇人,她的道心一辈子都不可能清明。哪怕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是吗?”李稷闻言转过身,抓着赵光重新上路,静静开口,“那你就只能等死了。”
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听什么。
赵光也不再挣扎内心有些惋惜,毕竟也没别的路了,没希望是一回事但这女子却出于廉价的自尊或是以为他二哥在危言耸听,还敢拒绝真是没救了……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却传来那个女子清凉宁静的声音。
“谢谢公子的解惑,但也不到等死的程度。”
李稷顿下脚步。
“还有一条路吧。”嬴抱月看着他的背影静静道。
赵光一愣,都这样了这人还不死心,还有什么路?
“不可能。”然而嬴抱月还没开口,李稷却直接否认。
“我还什么没说,”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
“还有什么可能?”赵光疑惑地开口,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除了死乞白赖求神子见一面,老天开眼也……
“姑娘你是想去求等阶三?”赵光扭头道,“但等阶三也解决不了问……”
他皱眉开口,但下一刻话被堵在嘴里。
因为那个女子开口道,“天阶也许能解决的话,那就还有一个法子。”
除了求人之外的法子。
“成为天阶就好。”
月光下,那个女子如此说道。
赵光太震惊,头脑一片空白。
因为这说法太荒唐,现在山海大陆三岁小儿都不敢如此狂妄。
比起他,自己那位兄长的心脏显然是更强大的。
“天生的修行者成为等阶三都至少要十年,”面对正常修行者都会发怒的那个女子的痴心妄想,李稷只是背对着嬴抱月淡淡开口。
“你最多只能活一年。”
言下之意,莫过如此。
赵光因为知道更多东西,心情更为复杂。
毕竟这个十年,可是顶尖修行者的速度。自家兄长这说法都极度弱化了入天阶的难度,是兄长这个天才才有标准。
可千万别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给误解喽。
以为修行者练个十年就能入天阶。
怎么可能?做梦吧?
他再练个十年都不见得有希望呢!这女子明显连个修行者都不是,却想一年入天阶,这已经不是让人笑掉大牙的问题了,是他出生以来听过最荒唐的话了。
等等,女子想入天阶?
刚刚那话太离谱让赵光都没反应过来,女人修行还得了?
“女人是……”他刚想开口,胸口领子却被李稷攥得更紧。赵光一愣想着如果这女子只有一年寿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就把话又咽了下去。
“归姑娘,你还是想点实际的东西吧。”赵光皱眉劝道。
那女子像是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着点了点头,“我会的。”
说完嬴抱月对两人再次一礼,“今夜谢公子们相助,就此别过。”
说完她转身正要离开。
“为何。”
嬴抱月脚步一顿。
只有两个字从那张青铜面具下传来,没头没尾。一如之前初见这个男子。
月光下两人背对,嬴抱月想了想道。
“我不会让他人把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的命。
属于她自己。
……
……
“她那话是什么意思?”月光下,赵光亦步亦趋跟在李稷身后,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开口问道。
那个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光跟在自己兄长后面赶路,脑子里刚刚的遭遇却久不能散。
“不知道。”自家兄长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赵光觉得这人刚刚已经把一个月的话都说完了。
“真是个有点特别的姑娘,”赵光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希望能好好活下去,毕竟看上去那么温柔可亲……”
然而下一刻,兄长冰冷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回忆。
“如果再见,离她远一点,”李稷淡淡道,“像是在燃烧一样。”
“什么?”赵光愕然,这是在说刚刚那个看上去一直在笑明明温柔如水的女子么?
他这个二哥看女人的眼光果然有问题。
思及此赵光心中却又不免叹息。
“二哥,你除了报仇,真该接触点别的东西了,”赵光看着李稷真心实意道,“虽然报仇重要,但除了修行和报仇,你也该考虑些别的了。”
“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面对弟弟的劝说李稷巍然不动,“找到那个人,然后杀了她。”
“可是她多年不见,也许早就死了,二哥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赵光激动起来。
“她害死我最重要的人,只要我还活着,还没得到她确切的死讯,我就要不断强大,强到可以找到她杀了她。”李稷静静道。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国家不是吗?”他看向赵光。
赵光一怔,目光复杂地点头。
“二哥,不过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女子吗?”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李稷顿下脚步,漆黑的眼眸第一次浮起怔忡的碎光。
“她曾经说要告诉我的,可能临走前……忘记了罢。”
再然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的仇人。
是谁。
……
……
“果然这个口音,是那个国家的人吗?”就在赵光和李稷议论嬴抱月的时候,另一边有人也正在提起他们。
嬴抱月坐在碎成两半的巨石上的一根树杈上,看了眼已经消失的洞口,下一刻已经坐在巨灵木中。听着那边姬嘉树传来的声音,她若有所思。
就在刚刚,她将听到的那个名唤赵光的少年的口音,模仿给了姬嘉树听,确认她的记忆有没有出问题。
“没错,”姬嘉树回想着刚刚听到那个声音,肯定地点头,“这个口音我记得是……”
少年仰望着血月,说出了那个国家的名字。
“东吴。”
第六十一章 离别
东吴。
嬴抱月看向头顶上的星辰。
这是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国家的名字。
在这个世上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东吴是官方出生地不详的少司命林抱月可能存在的故乡。
二十多年前,大司命林书白就是在南楚和东吴交界处的森林里捡到了她。
根据地上脚印的走向,师父判断抱孩子来的人可能来自于东吴,推测她很大可能就是在东吴出生的。
当然,没有父母的她没人来为她论证这个推测。这个所谓的故乡,只能永远地存在于推测中。
南楚因出了大司命林书白而闻名于世,而现在的东吴……整个国家的人据说都在悬赏追杀少司命。
偏偏她还不记得为啥。
这都是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想起刚刚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男人身上可怕的气息,嬴抱月心情复杂。
真是幸亏她现在气息就是一个普通人,早不再有少司命的气息,不然还真不知道刚刚那两人发现后会做出些什么。
东吴人么……
她被师父捡到后就带到了南楚生活,再然后随其四处征战最后回到前秦都城,至于东吴……她现存记忆里实在没什么。
不过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在东吴生活的记忆,却有对东吴人口音的印象。这点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才求教于姬嘉树。
没想到还真是对的,这一切到底是……
“腾蛇?你怎么了?难道是遇到了东吴人?”树那边少年的呼唤打断了嬴抱月的思绪。
“没什么,”嬴抱月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些记忆太久远偶尔会回忆一下。”
毕竟神灵都活了很长时间了,姬嘉树在另一边赞同地点头,“你之前的事这么快就忙完了?”
他本已抱着孤身一人在后山树下站一夜的觉悟,却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再次听到了那个女子的声音。
嘛,虽然他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就是了……
但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真是非常惊喜。
“倒也不算忙完了,”嬴抱月伸手触碰头顶上一闪一闪的星辰,不知像不像那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的眼睛。她眼前浮现出断峰残壁下消失无踪昙花一现的那个洞口,心如重石。
那个洞口出现了,明明近在咫尺却在地震中再次消失。
她只是,再一次失去了机会。
但这个夜晚,她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
嬴抱月看向手腕上的暗红伤疤,耳边回荡着那个男子的断言。
她得到了一个期限。
该做决断了。
姬嘉树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嬴抱月和他告别后离开巨灵木。
……
……
在那之后,她孤身一人在山上坐了一夜。
少女纤细的身影孤身坐在那块见证过她与少年努力过的巨石上,一动不动。
血色的月光如血般在她身上流淌。
嬴抱月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个夜晚到底想了些什么。
血月消散,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穿过枝叶打到少女单薄的肩头之上时,她站了起来。
站在山顶巨石上,看着山下的村庄,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抉择,已然做好了。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听话明明都会有人拿到你的面前,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一如魔鬼的低吟。
“你可别小瞧那些手段,”这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少年归辰的声音,“当年那位大司命可是靠着女子后宫的手段毁掉了我们这个国家。”
“天生的修行者成为等阶三都至少要十年,”血色月光下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冷酷地看着她,“而你最多只能活一年。”
“你师父走的那条路是不对的,终将自食恶果,你何必要去学她呢?”
嘈杂纷乱的声音里,嬴抱月睁大眼睛,看着视线尽头那个回头对她微笑的中年女子。
“人是凭借自己的选择才决定了成为什么样的人。”
黎明当前,少女站直身躯。
破晓的晨光照在她的脸上。嬴抱月喃喃开口,“我知道的,师父。”
“对与错不由你决定。”对着脑海里那个恨铁不成钢的苍老声音,嬴抱月静静开口。
这一辈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要成为修行者。”
成为修行者,用自己的手解开诅咒,找到师父和她的仇人。
即便再活一世,她依旧会选择这最吃力不讨好的道路。
“师父”,嬴抱月低低开口,“我要走了。”
圣女也好,妖女也罢,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用自己的手去开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
她的路,没有人知道。
她不是悬崖上等待英雄去救的公主,她不是深宫中供人赏玩的鸟雀。
她是少司命。
她是大司命的徒弟。
少司命。
……
……
既然做下决定,就意味着离别。
嬴抱月将布条系上手腕,看着晨光笼罩下山脚下的人家。
接下来根据她昨晚构思好的计划,她准备先行一步前往南楚。
虽然成为修行者的道路还不明朗的,但就她现在得知的情报,至少南楚的初阶大典是人阶修行者升级的地方,也许她能在路上就摸索出成为修行者的方法,获得参与初阶大典的资格,再不济那里那么多修行者,找到成为修行者方法的可能肯定要大一些。
至于如何前往,当然最好是隐姓埋名。
隐藏身份孤身前往对她而言是最方便的。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一人出行速度最快,且不会连累他人。
嬴抱月握紧手腕,看向石头上的鞭痕。
归辰还有足够的时间打牢基础慢慢磨练,他的母亲和妹妹短时间内还离不开他。
嬴抱月摸了摸耳边的箭镞。
在归家小院的这段时间,对她而言是为数不多的成为普通人的时光。
一起上山,一起烤肉,看着那对兄妹斗嘴,听着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对她说,“这里是你永远的归宿。”
而现在。
“原来已经到了该离别的时候。”
梦该醒了。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
她已经回不去了。
站在巨石上,嬴抱月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那个村落,嘴角边露出一丝寂寥的微笑。
希望那个温柔的女子能获得一个美好的结局,那个男孩能实现他的梦想,那个小女孩可以不那么尖锐面对一切。
但这都不是她这个只有一年寿命的人能过多参与的了。
“再见。”
晨曦下,嬴抱月轻轻开口,静静转身。
然而下一刻,她的脚步猛然顿住。
火,与血的味道。
嬴抱月猛然回头,看向山脚下,瞳孔一缩。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原本宁静的村落熊熊燃烧。
而火起的那个地方。
正是那个她熟悉的小院。
第六十二章 忠义
“开始了吗?”
晨光中的乡间小路上,一对兄弟正在行走。其中跟在后面的青衣少年回过头看向背后升起的黑烟,怔怔开口道。
前方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停下脚步,“从哪个方向?”
“东南方向的村落,昨晚前秦都城潜入的佣兵也曾从那个村子通过,看来之前收集到的情报果然是真的。”赵光道。
“是吗。”李稷没有回头,静静道。
“一切不都在兄长的预料之中吗?”赵光眯起眼睛看着他结实的脊背,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
“我一开始还不相信,这次是兄长你赢了。”
虽然他就从没赢过这个哥哥就是了……
但他是真的没想到前秦王居然愚蠢至此。赵光嘴角的笑意淡去。
“明明南楚那边还没传来任何消息,前秦王居然就开始在境内大肆征兵。”
“到他那个程度,行为根本无法预料。”李稷淡淡道。
因为实在是太蠢了……赵光无奈心道,能让他寡言的兄长做出如此评价,足以证明那位陛下真的是够蠢。
俗话说聪明人的行为容易预料,但蠢人却不行,因为他们的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再加上他身边那些仙官,他做了什么决定也传不出来。”李稷静静道。
“毕竟现在的前秦仙官别的不擅长,情报封锁倒是有一手呢,”赵光讥讽一笑,“二哥,既然嬴晗日的圣旨传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预料到征兵的?”
因为担心民众潜逃躲避,征兵这种消息都是层层封锁,征到一个村子才能察觉。
赵光睁大好奇的眼睛看向兄长背影。
李稷沉默了一瞬,随后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米价。”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光睁大眼睛醍醐灌顶。
“兄长果然敏锐,我等远远不及啊。”他感叹道,但只收获李稷一个无语的眼神。
“如果在平常,米价上涨也反映不了什么,”赵光走到他身边,眼神锐利如剑,“唯有和现在前秦的时局联系起来才行。”
“一个前秦和亲公主的消失,就足以让前秦王恐慌至此,”少年不禁感叹道,“陷入恐慌认为南楚会来攻打前秦,便开始大举征兵和修行者。嬴氏的江山怪不得守不住。”
“前秦就要乱了。”赵光抬头看向远处的朝阳,“这就是我们六国的机会。”
然而听着身边兄弟的话,李稷只是静静地目视前方,赵光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兄长,你怎么……”
“不对。”就在这时李稷忽然开口。
“怎么了?”赵光道。
“那个村子,是不是前秦大司马归昌正妻和其子女被遣送的地方?”李稷问道。
“这么一说倒是……”赵光皱起眉头,“这个情报我没和二哥你说过吧,你怎么知道的?”
“按照征兵最快顺序,今天不应该是那个村子,而是邻村。”李稷冷冷道,“监视归昌的探子的消息呢?”
“应该马上就到……”赵光愣愣开口,就在这个时候一只乌黑的鸽子从远方飞来,赵光眼睛一亮抬起胳膊,“来了!”
赵光取下鸽子脚上的短笺迅速展开,猛然看向李稷,“归昌今早已经带着忠义侯的圣旨返回了大司马府!”
“没想到他回府这么快啊,”赵光笑着喃喃道,“都没摆仪仗就轻车简行地回来,真是不符合这位大司马的风格。”
赵光笑着道,“也许他现在正在府里享受小妾下人们的吹捧吧,要是我的话……”
然而他的戏言却被李稷冰冷的声音打断。
“不对,他现在应该不在大宅,我们的人追丢了。”
“哎?”赵光一愣,下一刻一个黑影却已经倏然从他身边穿过。
“二哥!你等等我!”赵光跺了跺脚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返的兄长迅速追了上去。
一边追一边喊。
“到底有哪里不对啊!”
“还记得我问过你归昌无德无能,到底凭什么会被封为忠义侯吗?”李稷没有回头,但不含感情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
“为什么?”赵光懵然。
“当然是凭忠义。”李稷淡淡道。
赵光险些跌倒,“所以这个忠义到底是什么?二哥你别打哑谜了!”
他知道兄长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但他的脑子和兄长不一样只是个正常人!
“对于现在大肆征兵的前秦王而言,什么才是最大的忠义?”李稷道。
“那位大司马倒是人如其名。”
赵光一愣。
归昌归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能顺应并大肆响应主君最想做的事,就是最大的忠义。
“难道说归昌是下乡来帮嬴晗日征兵的?”赵光愕然,“征兵征到自己家门口?”
“征百姓家的兵才不算忠义,”李稷冷冷道,“唯有献出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才算是忠心。”
“对世家而言有更简洁的做法。”
“听说过前秦军中最难征到人的死士营吗?”
一阵寒意陡然从赵光脊背升起,“二哥,你是说……”
李稷第一次看向身后的弟弟。
虎毒不食子,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
“对世家而言最珍贵不就那些吗?”李稷漆黑的眸光冰冷。
“比如说,儿子。”
……
……
奔跑,奔跑。
在无尽的灼热中,嬴抱月也在奔跑。
一路战火。
“青壮在哪里?说!名册上登记的那个王大柱呢?”
“官爷,官爷,他爹去北魏做……”
“找到了!混球滚出来!”
“他爹!求求你们,这不还没打仗吗……”
“滚!南楚马上就打来了你们这群刁民还敢缩在这贪生怕死!”
哭声,喊声,兵士的叫骂声,火焰的燃烧响成一团,每家每户无一幸免,原本平和的村庄已经一片混乱。
更有士兵借着征兵的名义大肆砸抢,看着那些身披着兵皮拿着兵刃的东西,嬴抱月咬紧了嘴唇,但她的脚步不能停,因为大部分的村民家里只是被砸,起火也只是屋中被踢翻的灶膛。
但有一家不一样。站在屋顶熊熊燃烧的小院门外,嬴抱月大口喘气。
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但那扇被司马府下人多次踢开的院门,却只剩下空荡荡的门洞。
看着倒在地上布满刀枪剑戟痕迹的门扇,嬴抱月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而就在这时,院内了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悲鸣。
“爹,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
额头砰砰撞地的声音。
“放开我哥哥!娘!救救哥哥!”
“哥!”
第六十三章 命运
为什么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平?
在鲜血淋漓的视野里,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归离抬起头,恍惚地看向前方。
血从她的额头而下,流到她的眼角但她依旧大睁着双眼,看着被两个粗壮士兵按在地上的兄长。
刚刚磕头速度太快让她有些眩晕,不知不觉她已经满脸是血但并不觉得疼痛,因为她的兄长远比她伤的要重的多。
归辰整个脑袋被一只大掌狠狠按在满是碎石的地上,身后还有另外一名士兵用手肘死死捣住他的后心,兄长每一次挣扎都要承受胸腔炸裂般的痛苦吧。
即便这样少年还是拼命摩擦着地面露出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看向就在他的脸旁边那双做工华贵的靴子。
归离随着兄长的视线机械地转动眼球,看着那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父亲。
面对儿女的眼神,锦衣华服的男人只是无动于衷站在那里,他的目光落到归离身上,看着她血流如注的额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
“归离!别管我!”
就在归昌的眼神落到女儿身上时,归辰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趴在地上大吼道。
“不就是死士营吗?我去就是了!但我有条件,你别想碰我妹妹一根毫毛!”
“别说的那么不情愿,”中年男人瞥他一眼,“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为你请来的荣耀,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归家。”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
“那你怎么不让归荣去?”
归昌回过头,看着他被四个婆子死死拉住的发妻。
穆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但却终究没有等来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男人的回答。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家归荣要继承爵位呀,姐姐。”
一个甜美的女声从归昌身后响起,楚姬从他背后走出,巧笑倩兮地看着穆氏,“归辰为国捐躯,这归家的爵位总要有人继承嘛。”
“原来如此。”穆氏看着楚姬笑着的眼睛静静开口,“看来又是你为老爷献的好计策。”
楚姬看着虽被四个婆子拉着但头发依旧一丝不乱的穆氏,眼中短暂地划过一丝恨意,下一刻却依旧甜笑着开口。
“也不能这么说,妾身怎么比的上姐姐出身高贵蕙质兰心,”楚姬笑着道,“能让老爷平步青云的计策姐姐肯定都能想到,只奈何姐姐从来不愿意为了老爷出力而已呀。”
楚姬拉长声音捂嘴而笑,“妹妹蠢笨,但窃以为只有这全心全意为了老爷和归家的心,比姐姐略胜一筹呢。”
“你这个坏人!”
就在这时楚姬的笑声一顿,微微偏头一个石头倏然从她脸颊边擦过!
“离儿!”穆氏失声叫道,瞳孔一缩。
楚姬脸上的笑容冷下来,看着跪在地上手握石块喘着气的小女孩。
“老爷!”
归昌的眼神也冷下来,伸手一招,原本按着归辰的一个士兵猛然闪到归离身后,伸出手就去抓她的肩膀。
“放开我!”归离剧烈地挣扎起来,猛地在士兵手上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士兵眼中露出一丝恼怒看向归昌。
归昌皱起眉头,向那个士兵点了点头。
咔嚓一声,那个士兵居然拔剑出鞘。
“归昌!你敢动我女儿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穆氏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她身后五大三粗的婆子们死死拖住她的四肢,甚至揪住了她的头发。
看着穆氏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涌起的绝望,楚姬眼中终于涌出一丝痛快的神情。
“放开我妹妹!”归辰死死挣扎起来,然而捣着他后心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狠光往他胸腔一击,“老实点!”
归辰的嘴角渗出血丝,可他依旧死死看向身边的妹妹。
寒光闪起,那个士兵向归离劈下的剑却没有停止。
“我的人有分寸,她也该学点规矩了,”归昌对妻儿的呼喊只是淡淡开口,“不然将来嫁人也只是给我们归家抹羞。”
“我已将她许给丧妻不久的王少府大人续弦,王大人家可不会要这么没规矩的贵女。”
被压在地上的归辰瞳孔一缩,少府为三公九卿之一,是掌管专供皇室需用的山海池泽之税的肥差,然而现任前秦少府年近四十,连最小的儿子都比归离年长!
“归昌!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穆氏凄厉地喊道。
天打雷劈?
看着激动的母亲和兄长,归离不知为何心情却非常平静。
明明在说的是她的终生大事,但她却完全感觉不到悲伤。
她抬起头,那个朝她而来的重剑在她的视野里也非常缓慢,不知道这个东西砍在身上会有多疼,会被父亲的鞭子还疼吗?
她不知道。
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和哥哥还有母亲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村里的人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人受苦被人厌恶都是咎由自取。
她被这样对待,是因为她做了坏事吗?
也是,她算不得什么好孩子。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可是在归离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她善待这世上的所有人,但为什么,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在父亲身边笑着,母亲却在那里泪如泉涌呢?
哥哥要被送到死士营,原本只有死囚才会去的地方,在那里像蝼蚁般死去,来证明父亲对国家的忠心。
自己要嫁给比她大二十七岁的男人,想必父亲会因此换得很多利益吧。
这就是她和哥哥出生的意义吗?
看着离指尖越来越近的剑光,归离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觉得痛苦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已经受够这一切了。
“娘,”归离静静开口,“你错了。”
心碎的穆氏蓦然回头。
“母亲你一生善良,最终只是给自己的子女带来伤害,”归离静静道,“所以你是错的。”
归昌眉头蹙的更紧,狠狠一挥手看向归离身后的士兵,“动手!”
“离儿!”穆氏瞳孔一缩,就在剑刃向归离肩膀而去时,归离居然往身边一闪,将自己的脖颈迎上!
“妹妹!”归辰目眦尽裂。
剑光向她而下,少女张开双臂。
“老天瞎了!”归离咬紧嘴唇尖啸出口,“善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庞大的绝望将她淹没,就这样结束这一切吧。
“谁说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影倏然跨入,握住那把剑的剑刃。
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死寂,在无尽的绝望里归离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少女熟悉的纤细的背影。
铮的一声轻吟,女子的鲜血顺着剑刃而下却毫不在意。
她微笑着回过头来对归离说道。
“胡说八道。”
第六十四章 一拳
破烂帷帽上的薄纱静静随风飘动。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时到来。
她的速度太快,快过所有人反应的能力。
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归家小院气氛瞬间凝固。
归离身前的士兵愣愣看着单手握住他的剑的戴着帷帽的神秘女子,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手中剑。
“你……”
原本一直在笑的楚姬半边脸不为人知的抽搐了一下,一只眼睛中升起一丝异样的神情。
“嗯?难道是她吗?”
归家小院不远处有一颗枝繁叶茂的高树,此时这棵树冠上正站着一对俯视着那座小院的兄弟,这时其中一位突然哎了一声。
赵光站在树上愕然看着院中突然出现的那个人。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那名少女的身姿总觉得有点熟悉。
“归明月……”他喃喃道随后猛然看向身边的兄长,“她说她姓归,居然是和这个归家有关联的人吗?可我从来没收到归昌还有其他子女的情报!”
“她不是归昌的子女。”面对弟弟愕然的提问,李稷声音冷淡如冰。
下一刻像是响应他的话,院中装扮华贵的男人皱眉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冷冷开口,“你是谁?”
看着居然单手握住军中重剑的人归昌皱起眉头,他从不知道归辰他们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
“等等,之前听说辰儿从山上捡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是你吗?”
如果不是声音和这身形,归昌很难将那个传言中半死不活的少女和眼前这个气息诡异的人联系起来。
谅她一个小丫头翻不起什么水花,所以他在都城忙着封侯一事才忽略了,怎么?居然这个时候跑出来碍事?
果然还是孩子啊。归昌心底觉得有些好笑。
归昌漠然看向归离身前那个愣住的士兵,“你怎么回事,给我动手。”
“敢给我寻死?”归昌看向归离漠然开口,“果然没出息,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件事,以你的本事连寻死都做不到。”
看着挣扎的妻儿,归昌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以死来威胁他?
他浸淫官场世家三十年,花了三十年才明白,这世间真正能做主的是什么,只不过他的正妻嫡子都太过蠢笨,完全不懂他们的分量和位置。
弱者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也不需要得到尊重。
看向那名挡在归离身前的女子,归昌冷笑一声,“谁碍事就一起劈成两半。”
“这归昌简直是丧心病狂啊,”不远处树上赵光不禁咋舌,看着挡在归离身前的少女露出一丝担忧,“即便是世家家主这也太不正常了,对妻儿都能这样下手他还有没有人性?”
“他不是不正常,只是他的情况你觉得极端而已,”然而面对赵光的质问李稷眼中却没有丝毫感情,“他做的这些事,其他世家也不是没有人做过。”
对世家而言婚姻本就是利益交换,子女是世家大族的财产。
而且不只是世家。
“当年嬴帝逐鹿中原,为了边关暂时的安定来对付嬴帝,六国不是几乎都向西戎送过公主么?”李稷冷冷道。
反过来亦是。
西戎的公主也曾在战时被送入中原。
所谓和亲唯有公主是年轻的,至于对方的国君,谁会管是年龄相仿还是垂垂老矣?
赵光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抱歉。”李稷道。
“没什么。”赵光苦笑道,“你说的对。只是可惜了归昌这对儿女。”
不管这个女子有没有出现,归辰归离命运已然决定,生在世家有这样一个为了往上爬任何都能当为垫脚石的父亲,这一切就无人能阻挡。
在这世上孝大于天,父母甚至能够决定孩子的生死,这又算的了什么。
以那个女子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
青铜面具下李稷通晓世事的双眼微微眯起。
然而她站在归离身前依旧一步未退。
她想做什么?
……
……
“明月!你给我滚出去!”
在一片寂静里,唯有那个少年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云霄。
站在归离身前的嬴抱月一怔,看向被人踩着头却还死死往上抬的少年,他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回来做什么?多管什么闲事?”归辰朝她大吼道,“滚回山上,这里和你没关系!”
他们和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归辰血红的双眼死死怒视着那个戴着帷帽的少女。
怒吼响彻耳边,然而他的心中一片荒凉。
这样就好。
只要上了山,以她的身手不会被任何人抓到。
他一定要赶走她。
这样就好。
当他清晨苏醒,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看着母亲对他一脸哀伤的开口告诉他“她走了”的时候,归辰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
但当大门被砸开时,归辰心中却又感受到一丝隐秘的庆幸。然而他没想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她居然回来了。
为什么?归辰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对嬴抱月怒吼道,“给我滚啊!”
“真是够凶的,”树上赵光唏嘘道,“普通脸皮薄的小姑娘好心帮忙被这么吼都该哭了。”
李稷面无表情看向他。
“对着那样一张脸稍微怜香惜玉点的男人可都说不出这样的狠话,”赵光摊手忽然恍然大悟,“对了,估计是因为那丫头戴着帷帽吧!”
他同情地看向院子里低着头的少女,“这该哭着跑出去了吧?”
李稷瞥他一眼,“你觉得可能?”
“哈哈,别人不好说,她不会吧,”赵光笑起来不过笑意瞬间淡去,“但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孩子,归昌差不多该动……”
赵光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停下,看着远处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已经料尽了所有的可能,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女子的反应他都见过。
哪怕不哭泣这时候最多也不过是清高地站在那罢了。
然后被现实击倒。
毕竟这世上可没那么多怜香惜玉的男人,尤其是混迹于官场中的。
“你怎么还不滚?以为在这儿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归辰心知他父亲有多心狠,用今生最凶狠恶毒的语气对嬴抱月怒吼,然而面对他的恶言恶语,帷帽下那名少女只是看了他一眼,平淡地开口。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她要干啥?她还能干啥?”赵光愕然眨了眨眼,下一刻那女子再次开口,面对却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选。
嬴抱月松开手中的剑刃,抬起头笔直地看向……她身前粗壮的士兵。
“给我咬紧牙关,所谓前秦的将士。”
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对自己说话,那个士兵愣了愣道。
“你……你要干什么?”
嬴抱月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十分温柔。
“身为士兵居然对妇孺出手,我给你你该得的教训。”纤柔的少女笑着道。
“不然对不起战场上死去的英灵。”
随后她提起左手,一拳打在武将脸上。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壮如牛的武将飞出了三丈远。
三丈远。
……
……
少女纤细的身影和极为暴力的画面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说不出话来。
哎?
树上的兄弟,院中的兄妹,站着的夫妻小妾,包括按着归辰的另一个士兵,全部僵住了。
看着那个少女的拳头,所有人都有一瞬的呆滞。
这人……干了啥?
第六十五章 身份
赵光目瞪口呆。
他预想过这女子所有的反应,但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什么都没干既没慷慨陈词又没痛哭流涕,先给了身形至少有她两倍大的士兵一记老拳。
这是女子能做到……等等,这是少女会先干的事吗?
这思考方式和行事风格有点奇怪吧?
“效果不错,”嬴抱月看向自己缠着布条的左手淡淡道。
这个诅咒偶尔还是有点用处,只不过必须控制好不然反噬会让她失去意识。
“明月,你的手……”,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归辰瞪大眼睛喊到。
他骤然意识到一定是她手上的那个伤疤又做了什么,就如同村头的那次,但他很清楚这种力量对这个女子绝对是有伤害的!
“这点疼不算什么”,少女笑了笑,看着地上打滚的士兵。
“不打他对不起战场上死去的英灵。”
树上赵光瞪大眼睛,他终于知道这女子的行事风格像什么了,怎么居然像是军营里的老兵一般,此时此刻那个年幼的少女居然比站在那边的大司马归昌更像一个武将。
一个少女一拳打倒一个男人场面实在是过于震撼,院中其他的女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而这一切灼灼映在归离的眼底。
“你……”她看着嬴抱月怔怔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站在倒下的士兵身边的嬴抱月回过头来看她,目光落到她的膝盖和流血的额头上。
微风吹过,撩起那人帷帽的纱帘。
那名少女有着温柔到让人想哭的目光,然而她的声音却如冰般冷静,一如她耳边箭镞的寒光,刺入归离的心胸。
“不要悲惨地跪在地上,如果这样有用的话你的家人根本不会被伤害。”
“哎?”归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归辰也是,”嬴抱月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少年,“你明明有要保护的东西,趴在地上是要做什么?”
原本对嬴抱月破口大骂的归辰也怔住了,喃喃开口,“不是,我的后心整个都被压住,胸腔也出血了……这个人是个修行者……”
难道她以为他想这样吗?他已经拼命努力过了啊!
但归昌带来的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低阶修行者,他根本无力还手,他……
“那些不重要,站起来。”
然而面对他的控诉,那个女子却仿佛是铁石心肠。
“站起来,归辰。”
她到底在说什么?他已经……
“我说过,你连人类的极限都还没达到,不用去担心修行者的事,”那个少女的声音静静传来,“还记得我教你的气息使用方法吗?你不是已经跳断了一根麻绳了吗?”
她怎么知道?归辰怔怔抬起头。
今天早上在她离开后,在这个小院他跳断了那根麻绳。
“你不可以放弃,也不可以被打倒。”
嬴抱月看着他道,“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事,而是你要去做。”
在她的声音里。
血液,在他血管中奔流。
灼热的气息,在他的胸腔中流淌。
生生不息。
“你有必须要保护的东西。”
嬴抱月蹲下身,抓过一旁归离的手,放到归辰眼睛能看到的方向,同时看向被揪住头发的穆氏,一声厉喝。
“站起来。龙骧将军嫡长孙,归辰!”
趴在地上的少年瞳孔收缩,额头青筋暴起,下一刻一声压抑的低吼从地面上响起,如同深坑中负伤的小兽的挣扎,嘎吱嘎吱骨节磨合的声音响起,巨大的力道袭来!
压住归辰的士兵愕然睁大眼睛!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汗如雨下。
筋骨炸响。
肌肉喷张。
然而,地上的少年最终一声低吼居然掀开了身上的士兵!
这小子!
一直漠然的归昌愕然退后一步,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大口喘气挣扎站起的儿子。
“难道你们以为修行者就是无敌的吗?”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到归辰身前,踮起脚尖擦去他额头的汗水血渍,下一刻侧身看向愕然看着自己手心目光动摇的士兵。
那名少女看着站在面前的士兵,静静开口。
“空有力量却没有武德的东西。”
“才不配被称为修行者。”
“你!”归昌眼中涌起熊熊怒火,猛地一挥手,地面震动居然有更多的士兵从墙头后门涌入,将中心的嬴抱月等人团团围住。
“你……”归辰已经不愿再叫这个人父亲,他好不容易站起,眼前的现实却容不得他半点喜悦,少年咬紧嘴唇挡到嬴抱月和归离身前。
“明月,等下我会去和那老东西拼命,你带着归离先跑,跑到山上……”
然而归辰拼命思考的小声叮嘱却被打断。
“外围还有三十名修行者,”嬴抱月看着眼前眉眼和归辰有三分相似,目光却比儿子冷漠万分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真正等阶高的都在外面,不愧是一等公卿世家,底蕴深厚。”
“三十……”归辰愣在当场。
“我怎么就会有你这样愚蠢无能的儿子,”归昌看着他冷冷道,“仗着我不会杀你居然敢反抗?”
归辰身侧拳头握紧正要开口,然而归昌的目光在嬴抱月身上和归辰之间打了个转。
“我的确不会杀你,但你再如此不懂事,这位姑娘会落得什么下场我可不保证。”
“你!”归辰出离愤怒,指甲深深扎入掌心,“你敢……”
“抓住他。”然而归昌已经懒得再和他说话,淡淡抬起手,周围全副武装的士兵顿时一拥而上,“不听话就给我绑好堵上嘴,把这个女子送到军……”
“归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不可一世发号施令的男人一怔。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兵器激烈碰撞的声音传来,在绝对的力量前穆氏整个人都陷入绝望,原本想要站起的归离看着逼近的无数寒光怔怔坐在地上。
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下,再反抗也无用,只不过多死几个人罢了。
一切都完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微的跌落声,归离抬起头,看着那女子帷帽的飘落。
嬴抱月摘下头上的帷帽丢到了地上。
“哦哦,怎么还有面纱?”赵光看着帷帽下还带着面纱的少女失望地开口,“看来二哥我们昨晚运气不错。”
这女子也太严防死守了。
“哼,怎么难道这位小姐还想干什么?”归昌看着那个年幼的少女冷笑,在前秦境内他已经贵无可贵,哪怕这女子有什么身份也是蚍蜉撼大树。
说完他漠然转身走向门口,他没时间再参与这种小孩子的胡闹,归辰和归离绑着带走就行了。
然而在归昌嘲讽的冷笑声中,那个少女只是静静走到归离身前蹲下。
“抱歉,以后有机会我送你更好的。”她伸出手,掰开归离的手掌,拿起一个翡翠的耳坠。
那个耳坠上,雕刻着一条小小的蛇。
与众不同的是,那条蛇的身上,居然带着翅膀。
少女闭了闭眼睛,将其带到了耳朵上,静静转身。
“你是……”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看着还带着面纱的少女,为首的武官突然浑身筛糠,试探着开口。
“公主……殿下?”
“什么?”已经往门口走去的归昌顿住脚步,霍然回头。
带着翡翠耳坠的少女站在日光下,轻轻解下脸上的面纱。
看着暴露在日光下的那张脸,归昌如遭雷击。
那名少女将一缕头发撩到耳后,对他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归昌。”
第六十六章 公主
“好久不见,大司马,还认识这张脸吗?”
日光下,那名少女如此轻声说道。
归辰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父亲脸上露出那样的神情。
“殿……”
哐啷一声,为首武官的兵器掉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归离愕然抬头,只见身边兵士们手上刀剑突然噼里啪啦全部掉到了地上。
下一刻,更让她愕然的是那些在她眼中山一般高大的士兵突然全部矮了下去。
并不是所有人的士兵都认识那名少女,但为首的武官扑通一声跪倒,顿时其他兵士哗啦啦跪倒一片。
归离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震撼难言。
而在跪倒的士兵中,单独站着的归昌和他身边的楚姬就变得格外惹眼。
楚姬盯着嬴抱月的脸,眼珠僵硬地转向归昌脸上。
“老爷,这是……”
归昌死死盯着嬴抱月的脸和她耳边的那个耳坠,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目光落到其他跪倒的士兵身上,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然而男人的腿弯了弯,像是僵住一般怎么都再难下去,归昌握紧拳头僵硬地看向面前的少女,然而不等他挣扎,清淡的女声传来。
“跪不下去就不要跪了,”嬴抱月道,“毕竟我兄长也不在这里。”
在抱月公主的记忆里,这人只有他兄长在时才会对她毕恭毕敬。
不愧是宠臣。
很清楚他该讨好的对象。
归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淡淡躬身一礼,沉声开口。
“殿下,真的是殿下吗?”
“所以你觉得我是谁?”嬴抱月看着只是短短一瞬就取回冷静的男人,淡淡开口。
“微臣不知,”归昌不等她让他起身就已经直起身子,直视着嬴抱月的眼睛。
“微臣只知陛下夙兴夜寐只为寻找他唯一的妹妹,却没有获得一丝消息。“
归昌眯起眼睛声音冷淡却无比流畅,”陛下千金之躯每日心急如焚拼命寻找妹妹,只以为公主殿下遇到了意外……”
男人站得笔直,“毕竟动用无数人寻找殿下,殿下只要无碍怎会一点消息都不送出来?”
这真是一转攻势,这是直接指责她偷偷躲藏让兄长忧心,不愿为国家出力。
嬴抱月静静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男人,心道这人能爬到现在的位置,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
她看着一脸正气瞪着自己的归昌笑了笑道,“我之前受人暗害记忆受损,昨日才想起自己是谁,今日正准备上路返回都城,却不料看到这里生变才匆匆返回。”
原本理直气壮的归昌一愣,下一刻面上大惊,“殿下居然是受人所害?到底何人如此大胆?”
嬴抱月摸了摸脑袋,“我这里挨了一下,没看清是谁。醒来就被丢在荒郊野外。”
归昌袖子下手指微动,面上神色不显,喟然一叹,“居然有这种事……殿下,您真是受苦了。”
他再次躬身下拜,这次姿势标准了许多。
但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目光。
嬴抱月看着男人袖子下紧握的双拳,目光幽深。
“这么说……你是……”少年颤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嬴抱月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情绪静静转身,看向最后难以置信的三人。
这些天与她朝夕相处离她最近的那三个人。
她想要当做家人的人。
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她就明白,有什么东西将要永远的失去了。
归辰归离一站一坐,脸上的神情如梦初醒,看着她转身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穆氏。
原本抓着穆氏的婆子已经随着士兵一起颤抖地伏倒在地,穆氏看着嬴抱月往前一步,颤抖着开口。
“公主殿下?臣妇多有冒犯,您……”
看着嬴抱月转过身来,穆氏一愣猛然跪下,然而一只纤细的手先她一步扶住了她。
嬴抱月单膝跪地扶住了她。
然而她只来得及扶住穆氏,看着母亲的动作,归辰和归离像是同时收到信号,深吸一口气,静静趴伏在地。
朝向她。
低下头。
嬴抱月看着这一幕瞳孔微缩,下一刻她深吸了一口气移开目光转回穆氏身上,看着眼前妇人怔忡的目光开口道。
“你是我的恩人,不用多礼。”
“恩人?”
归昌见了鬼一般看着他从未正眼瞧过的那个软弱无能的妻子。
“是啊,”嬴抱月站起身,转身走到了额头贴在地面上的归辰身前。
“归大司马,令公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大功?这个废物儿子?归昌愕然。
“如果不是他,本宫也许早就曝尸荒野,和亲公主真的就不复存在了呢。”
嬴抱月直直看向归昌。
“所以你说他对我们前秦的社稷,是不是立了大功?”
“是,”归昌僵硬地开口。
他能说不是吗?
从这个女子出现,一切就往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这个臭小子怎么会攀上公主?
感受着父亲异样的目光,归辰趴在地上,狠狠咬住了嘴唇。
不是。
她没有他也不会曝尸荒野。
如果没有她,他才早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然而她却把一切功劳都堆到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他如此弱小。
为什么,她偏偏是……
不,不可能……趴在地上的归辰猛然抬起头,怔怔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人。
归辰看着头顶上少女熟悉的脸庞,明明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但他心底却还抱着模糊的期望。
也许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也许……
也许……
他看着她,耳边响起今早母亲看着失魂落魄的他说的话。
“辰儿,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只有一件事母亲能确定。”
穆氏看着他郑重道,“她使用的是最标准的宫廷礼仪。”
当时的他浑身一震。
“能请得起宫中女官教导这种礼仪的一般只有两种人,”穆氏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幽深,“至少是一等公卿家贵女或者是……被选中入宫侍君的女子。”
母亲的言下之意他很清楚。
结合这个女子的出现和她的容貌,最有可能的就是……逃婚的后妃。
母亲的猜测他也很清楚。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他们谁都没有猜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身份。
这是骗人的吧?
“明月……你到底是……”归辰仰头怔怔问道。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叫她这个名字了,他知道他现在的行为是大不敬,但他还是想这么叫一次。
想最后再问她。
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他,他绝不会相信,绝不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轻轻蹲下,那双还带着血泡的手抚上他的侧脸,轻声开口。
“对不起,我是个坏女人。”
嬴抱月看着面前少年挣扎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总是要说清楚的。
“我骗了你。”
嬴抱月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静静道。
“我真正的名字是,嬴抱月。”
嬴抱月。
归辰浑身一震,睁大眼睛。
他知道这个名字。
帝国日月。
二世皇帝留下的唯一一对子女。
她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明月。
她是这个国家的。
公主。
……
……
第六十七章 主君
“她……她……”
赵光一个摇晃险些从树上掉下来,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小院里的少女。
李稷默默看向他,看着自己弟弟张口结舌她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她……她就是春华那家伙的未来媳妇儿?!”
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来……
冰冷面具下李稷目光沉沉,这样看来赵光之前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那个女子的身份的确是太出人意料。
不过在得知这个女子身份后,自己这个弟弟先想到的是这个吗?
李稷蹙眉看向赵光,淡淡道,“她还没嫁,春华君也没娶。”
“所以我说是未来嘛,”赵光摊手道,“她既然在这个时候现身,那这桩婚事可就不远了。”
前秦的公主本来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在这个时间点原本消失多日的和亲公主居然突然出现了,足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影响整个大陆的时局。
李稷瞥了正目不转睛盯着院中少女的赵光一眼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还为春华君惋惜不已,说前秦公主配不上他,想跑到南楚去安慰他么?”
赵光僵了僵端详着院子里的那个少女端起双臂道,“那不是因为之前谁都没见过那个前秦公主么。”
传言嬴晗日特别珍爱自己唯一的妹妹,从不让其参加过任何外交活动,除了前秦宫人和重臣几乎没人见过她。
不过对于赵光他们这种人而言,所谓珍爱妹妹的说法听来就知道是纯属扯淡。
珍爱妹妹?那么还会让其在如此屈辱的情况下和亲?
鬼才相信。
所以在各国世家子弟之间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那位前秦公主根本见不了人。有那样的父母倒也不可能容貌特别丑陋,但也不可能好看到哪去至少应该身体羸弱有些缺陷。
南楚王室拒绝让王子娶她到底有没有受这些传言影响赵光不知道,但前秦公主身上笼罩着诸多迷雾就没好的评价,而与其相对的南楚春华君却是战国六公子中风评最好的一位。
其他五位公子虽然能力上都为年轻一辈的绝对佼佼者,比春华君境界高的也是有的,但在作风年龄性格上都各有诡异之处。
唯独春华君,无论是风姿,家世,性格,境界,人品均无可挑剔。
不光是在南楚,在长城内六国间也是拥趸者众多。
故南楚国君将婚约推给国师,国师又将其安排给了小儿子的这个消息传出来后……
那真是整个天下都震动了。
两人君臣有别,但大抵只有前秦人会觉得有伤国体,剩下的尤其以大姑娘小媳妇为代表都是觉得前秦公主配不上春华君的。
“不过至少现在看来,这容貌是能配上的,”赵光看着日光下纤细的少女笑眯眯道,“不管怎么说这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会很漂亮吧。”
李稷默默看向看着想的过多过远的弟弟,没有搭话。
“二哥,你刚刚是不是在想离我远一点!”赵光看着李稷的眼神,瞪圆眼睛不忿道。
“说正事。”李稷深吸了口气,看向归家小院道。
赵光收起脸上笑容,随兄长目光看向那个笼罩着不详气氛的院落。
看着那个遍身绫罗的男人他眯起眼睛。
“你说,公主殿下都出现了,归昌会收回决定吗?”
李稷漆黑的眼眸冰冷至极,像是看着那个女子天真的想法。
“怎么可能。”
他淡淡开口。
……
……
前秦的公主殿下,怎么会是她这样的人呢?
周围一切纷扰此时都进入不了归辰的耳中,他只是怔怔看着眼前人。
这些天的记忆从他眼前飞掠而过,悬崖上那只拉住他的手,那个与母亲并立在灶台前的身影,那个站在高墙下抱住她的怀抱……一切的一切都汇成眼前这个女子。
最终在他耳边响起的,却是刚刚捡到她的时候,他和归离在床前的争吵。
关于那位不知去向的公主。
“外面都在传和亲公主不见了,是我们前秦背叛了婚约!”
“如此有伤国体之事怎可说我前秦先背叛婚约?!”
“话说公主殿下到底去哪了?”
当时他和归离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归辰心情无比复杂。
谁能想到他和妹妹居然在是本尊面前讨论公主殿下的婚约。
然而更重要的是。
婚约。
前秦的公主。
在知道她的身份时,他心底陡然浮现的却是她的另外一个身份。
她不光是公主,更重要的是她是和亲公主。
“能嫁给战国六公子之一的春华君,我不知道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归离当时的话响在耳边,归辰看着眼前满含歉意的少女,死死咬住嘴唇。
“明……”他微微张开口,却再也无法出声。
因为眼前的人,前秦公主嬴抱月,是要嫁给南楚国师之子那位名满天下的春华君的女人。
“抱歉,”嬴抱月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少年再次道歉,“当时实在无法说出我的身份。”
他明白,这的确不是能随便说出来的身份,归辰心头苦涩,然而下一刻他忽然一愣。
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选择说出来?
她……
想起母亲和归离说过的话,看着周围的狼藉他心底陡然惊涛骇浪,她是要……
“将嫡长子送往死士营,本宫真是十分敬佩大司马的忠义,”就在这时嬴抱月起身看向归昌说道,“但现在应该不需要了吧?”
“果然是这个打算。”听到这话树上的赵光唏嘘道,“想以公主的身份保下这对兄妹吗?”
“在正常的国家是可能的。”李稷道。
“只是面对归昌。”赵光同情地看向嬴抱月有道,“还是太天真了。”
……
……
听到嬴抱月的话,归离浑身一震,眼中燃起希望。
公主殿下都开口了,肯定……
然而下一刻,却只见他的父亲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开口。
“公主殿下,送子参军是军务更是前朝之事,您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什……”归离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树上的赵光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们都以为身份重要,其实在朝堂上权力才最重要。”
看着院中孤身而立的那个少女他目光惋惜。
这位公主的确有着让人意象不到的胆色,但作为一个即将嫁出去的和亲公主,她在归昌这等宠臣心中其实没什么分量。
但毕竟没哪个公主能意识到自己花瓶的身份……
“果然本宫的地位并不足以让大司马回心转意吗?”然而这女子下一刻的话却瞬间打断赵光的思绪。
她知道?
赵光睁大眼睛,这可没几个公主会有自觉的啊。自恃金枝玉叶人人都该对其俯首帖耳不应该才是公主的骄傲吗?
这丫头……
看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名少女,归昌目光微深。
他从未将其放在眼里所以对这个女子情报不足,在宫中也只是几面之缘,但他从未想到那位自视甚高的陛下的妹妹会这么说话。
“殿下,这是微臣的家事,”归昌僵硬地说道,“子遵父命乃是天下第一大孝道。”
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少女,归昌咬着牙开口,“说得难听点,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吧,”没想到身边的少女却抬起头来看着他。
归昌愕然,完全没想到这个花瓶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嬴抱月伸手碰了碰归辰的脸颊,“而他的主君……”
她清澈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地直视身为大司马的男人。
“他的主君。”
她的声音轻柔,却蕴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是我,不是你。”
第六十八章 夫妻
“你……”
看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不自量力的小丫头,归昌第一次感到了棘手,当然不是愤怒,区区一个公主还不足以让他动真火。
不过是个拖延南楚的工具,却居然敢这么和他说话。归昌淡淡看着眼前少女,如果她不自己退缩他这边还真不好办。
“怎么,大司马觉得我说的不对吗?”那个女子挡在归辰身前,一步不退。
他不能反驳,纵然前秦败落,但境内王室身份依旧在世家之上,至少收个世家公子做随从侍读不是不行。
只不过很少有公主会收男子,毕竟会产生不好的传言。
归昌冷冷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此时一旦反驳这女子就会立即整出什么和他儿子的新关系。
绝不能再让归辰和这女人有什么关联,这一点归昌心知肚明。
嬴晗日素来多疑,如果知道归辰和其妹妹有什么关系,难免会怀疑到自己儿子妨碍和亲上去。这个儿子会怎么样他并不在意,但这会将他这个忠义侯置于不义之地。
“殿下说的自然是对的。”归昌看着眼前的少女僵硬地开口。
嬴抱月看着他笑了笑,“忠义侯果然深明大义。”
她知道。
居然知道。
归昌身侧手指微动,刚刚对这女子的目的只是他的猜测,但此时看着她了然的目光,内心微寒。
这不自量力的小丫头果然想要借此陷害威胁他!
他原本还以为是高看了她,怎么从不知这位公主居然还会设如此陷阱?
嬴氏子孙就是麻烦,归昌看着嬴抱月皱起眉头。但只要她王室身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落魄的公主和王子不同。前者让人心烦,但后者却容易给人染指的冲动。尤其是看着这张脸,就该在深宫中好好的当她的工具。
没想到这个花瓶公主还能整出这些麻烦,女人果然是祸害。
归昌眯起眼睛,这种祸害就应该早早扼杀。
“喂喂,这杀气……归昌该不是想杀了她吧?”树上赵光一声惊叫,“这胆也太大了吧?”
“不可能。”李稷淡淡道。
“归昌做事只看对他仕途是否有利,”赵光猛摇李稷肩膀,“他可不知有其他人在看!”
谋杀公主听着惊世骇俗,但他调查归昌已有一段时间深知此人心狠手辣。托他二哥的真气屏障的福,他们的存在无人能察觉。
周围都是自己人,归昌完全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这个公主。
赵光紧张起来,他们这难道是要旁观一场谋杀?
“我说不可能不是说他不想杀。”就在这时李稷淡淡瞥他一眼。
“而是他杀不了。”
赵光一怔,随后眸光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开口,“二哥,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护身术法?”
李稷点了点头。
赵光心底震动看向院中少女,“那个难道是真的?”
山海大陆上,已经败落的前秦如果说还能得到其他六国一点尊重,因为有这样一个传说。
传说嬴氏子孙是杀不死的。
据说在出生时那位人神大司命对嬴帝的子孙都施下了护身之术,虽不说百毒不侵刀剑不入,但传说很难被杀死。
不过赵光从小就觉得这只是前秦用来吓唬人的骗局。
“真假不论,但至少那女子身中顶级诅咒而未死,应该是有些特别之处。”李稷注视着院中少女目光微深。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只是个普通人,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这人为什么未死。
现在看来……
“大抵都是那个护身术法的作用吧。”
终究是靠外力。
不可能是那个女子自己的力量。
嬴氏子孙的身份可以完美解释这个疑惑,任何修行者都会如此去想,但不知为何李稷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
说出来赵光只会觉得是他的错觉,故他选择缄口不言。
到底……
“还请公主殿下早日回宫。”就在这时院中归昌的声音打断他思绪。
“犬子我日后自会褒奖他,谢公主殿下费心了。”归昌面无表情地开口。
“看来归昌是打算先把她哄回宫。虽然也算是难得妥协,但根本没用。”赵光摊手道,“只能让这女子一时自我满足罢了。”
“这位公主殿下勇气可嘉,但对归昌还是没用啊。”赵光惋惜道,“就算今日碍于面子妥协,但谁知道日后他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儿女。”
不过不管怎么说,也算了给了各自一个台阶下,赵光心道。
归大司马也是难得妥协,见好就收才为明智,彻底和朝中宠臣对立,对不受宠的公主而言绝对没好果子吃。
看着院中眼神清明的少女,赵光道,“看来今日就到这里了。”
这女子那么清醒,怎么会不知道再继续和归大司马作对的下场。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不曾想嬴抱月看着归昌淡淡道。
地上的归辰和树上的赵光,周围的一圈人突然脊背有些发凉。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上次说这句话她直接给了士兵一记老拳,她这是又想干什么?
“殿下?”归昌眯起眼睛加重了语气,“您想做什么?”
嬴抱月没有回答他。
仰望着她的归辰瞳孔陡然一缩。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嬴抱月突然走到了他的母亲面前。
“殿下,你……”穆氏怔怔看着径直来到自己面前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夫人,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心愿,你做好决定了吗?”
穆氏一怔,下一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然看向那个女子的眼睛。
少女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她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庞,下一刻穆氏听到这个女子轻声开口。
“穆容音,你想回家吗?”
你想回家吗?
年轻妇人的心陡然被重击,下一刻泪水陡然盈满她的眼睫。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的这句话,她也没有资格说出这句回答。
“现在的我,可以做到。”那个少女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目光直直看入她的心底,“我可以以王室的身份许你一个心愿。”
“喂喂,”赵光眼睛越睁越大,谁都没想到那位公主居然会在这时和那妇人搭话,更没人料到这两个女子会说这些,“难道……”
归昌眉头一皱,陡然看向廊下的穆氏,呵斥正要出口,“你……”
然而,那个他以为从小只能仰慕的看着他的女子,却没有再看他。
“殿下,”穆氏拢了拢耳边的长发,以宫廷礼仪起身郑重地向嬴抱月下拜。
“臣妇的确有一个心愿。”
年轻妇人的目光沉静,声音平静却再无一丝动摇。
“臣妇穆容音,自请与归氏子孙忠义侯归昌和离。”
第六十九章 花瓶
年轻妇人行礼的姿势优美端庄,是一幅很美的画面。
然而看着这幅画面,小院内却陷入一片死寂。
“这……这真的是……”赵光看着那个原本谁都没注意到的软弱妇人,倒吸一口凉气。
“真有胆量……”随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怔了怔,“说起来这归昌的正妻是穆家的人啊。”
“穆家吗……”少年目光陡然复杂起来。
“子女被欺凌至此,穆家真是可惜了,”赵光看着穆氏开口,“没想到这位夫人软弱了大半辈子,到了这般境地居然还有胆提出这样的请求。”
女方提出和离可一般都是在娘家地位远高婆家的时候。对忠义侯归昌而言,再宠爱妾室,一个像穆氏这样用来充门面的正妻都是需要的。
更何况刚刚封侯正妻却请和离,穆氏此举等于是把归昌的面子踩到了尘土里,简直是不要命的做法。
“这……这归昌怎么可能同意?!”赵光愕然。
“有胆的不光是她。”李稷淡淡道。
他看向院中少女,说了两个字。
“秦律。”
“对了,公主!”赵光难以置信道,“说起来秦律里提到过,王室能够同意和离的请求!”
说起来这还是当年那个大司命林书白加上的。
可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有王室子弟这么做过。毕竟这完全是得罪力量更高家族的做法。
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某种意义上这种行为可比得罪神灵更危险。
“至于吗……”赵光看着院中孤身一人面对被无数士兵拱卫的归昌的少女,喃喃道,“应该不至于……”
“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的声音却传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没有丝毫恐惧和犹豫。面对着躬身下拜的女子,那个少女以同样优美的礼仪回应。
“嬴氏公主抱月,同意穆氏嫡女穆容音的请求。”
嬴抱月看向穆氏静静道,“起身,穆容音,从此刻起,你不再是归家妇。”
小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愕然地看着那两个女子说不出来话,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响起。
“胡说八道!”
一直漠然视人的归昌看着背对他的那个少女,和正眼不看自己一眼的正妻,冰冷的瞳仁陡然泛起泼天的恼怒!
“穆容音,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嗯?”归昌看着穆氏喝道。
“你生是归家的人,死是归家的鬼!想和离,做梦吧!”
“按照秦律,她已经不是归家的人了,”然而面对自己这个朝廷重臣的怒火,那个少女却静静转身看着他道。“大司马还需注意言辞。”
“你……”归昌很久不曾被人如此挑战威严,浑身杀气上涌,看着嬴抱月和她身后的穆氏像是看着死人。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司马府的任何人哪怕是朝堂上的中品官员都会浑身颤抖,祈求他的原谅。
然而那个女子却置若罔闻。
嬴抱月无视归昌热火朝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归离和归辰,“按照秦律,和离后子女可以选择跟父亲还是母亲,你们俩要怎么选?”
她在说什么?
可以选择?
归离完全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父亲居然如此震怒,母亲居然突然提出和离,这一切到底……
“当然是母亲!”就在这时,兄长的声音陡然响起,归离看向自己的兄长,只见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公主,咬紧牙关开口。
“我也是母亲!”归离愣了愣立马跟上。
“你们……”归昌眼中震怒更甚,然而不等他发泄出怒火,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起。
“好,那从此刻起,你们不再是归家子孙。”
“天爷……”赵光看着这瞬间妻离子散的画面瞠目结舌,“这……这简直是把人家家底给抄了……”
“她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李稷淡淡道。
他的目光静静看向院中的少女。
不但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而是选择了最为决绝的做法。
和那个妇人一起,选择将一切彻底斩断。
不留一丝余地。
同时,不计一切代价。
“公主,这还轮不到你插手,看清楚你的位置!”就在这时,归昌一声暴喝,让树上的兄弟目光同时凝重起来。
“归昌动了真火了。”看着院中已经口不择言的男人赵光目光沉沉,“这下糟了。”
父亲,生气了。
坐在地上归离看着眼中震怒的父亲,心房一阵颤抖。
她的记忆里,父亲一旦这样震怒,必然有人遭殃。她以心中感到害怕的自己为耻,但对归昌震怒的恐惧像是渗透在她的骨子里,挥之不去。
在她十岁那年,父亲微微一丝怒意,兄长就在她面前被打的皮开肉绽。
反抗这个父亲,就是这样的下场。
不光是她,看着不远处兄长微微震颤的脊背,归离内心冰寒。从小父亲也把这样的恐惧刻在了兄长的身上。
但她的兄长克服着震颤正往公主殿下而去,他终究比她要坚强。在父亲这样的怒火下,她因恐惧连站都站不起来。
关于这个国家公主的地位,她年纪虽小却也隐有耳闻,父亲一旦动怒无人能挡,这位殿下也只可能屈服。
“公主殿下,还请别把微臣的好意当做肆意妄为的筹码,”归昌语气已经完全改变,冰冷刺骨,“之前一切都是看在陛下的面子,还请你别让朝廷命官难做。”
“此事到此为止,在下就当没有听过,来人,送殿下回宫!”归昌冷冷一挥手,地上跪着官兵低头看了看,慢慢起身拔剑出鞘。
嬴抱月注视着这一切,微微启唇,然而不等她出声,归昌就眯眼看着她道。
“殿下,微臣是个武官,你再妄动微臣不能保证会干出什么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任何一个深宫久居锦衣玉食的小丫头都不能承受的压力和威胁。
一切都结束了。
归昌看着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子一声冷哼。
然而下一刻。
“秦律秦人必须遵守,同意和离是王室的权力,和大司马无关,和离一事已成定局,本宫不会收回成命。”
“穆容音不再是你的妻子,归辰归离不再是归家的子孙。”
那名少女一字一顿道。
还不放弃吗?树上赵光简直叹为观止。
归昌双眼发起红来,怒气到顶却陡然压下化为轻蔑,看着眼前女子从牙缝中挤出了那句话。
“不过是一个花瓶,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来人!把归辰归离给我先押过来!”
咔嚓一声其亲卫重剑出鞘,归辰陡然被刀剑压在地上。
“放开我哥哥。”
归离目眦尽裂,从地上爬起朝兄长扑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她。
再次挡在了她的身前。
归离骤然回头,然后她听到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
熟悉的音色,陌生的……是声音中的冷意。
那个女子看着那个轻蔑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如此说道。
“我即便是花瓶,也不是你这种人可以打碎的花瓶。”
寒光在她的耳边亮起,冰冷箭镞直指归昌的咽喉。
“这两个孩子如果出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日光下,归离怔怔抬起头,看着嬴抱月的侧脸。
归离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有这样的神情。
仿佛敢与全天下为敌的神情。
这个女人在她家住了大半个月,但归离从来不知道她居然会有这样的气势。
在十三岁小孩的眼里,这个女人虽然年纪比她年长,却是没什么性子不需要放在心上。
不管她对她怎样恶语相向,这女人也浑不在意,简直像个没有脾气的面人。
就如他兄长给她起的名字,月光般柔,同样也该弱。
然而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才发现这件事呢?
她只是从来不和自己计较罢了。
月光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冷酷。
看着远处将兄长压在兵刃下她那趾高气昂的父亲,归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的人,只会将獠牙对准比他弱最容易伤害的人。
而有一种人,她的利刃却只会对准更强大的恶意。
哪怕那恶意比她强大的多。
第七十章 最后
“公主殿下!”
伴随着那个妇人忧心的呐喊,树上的赵光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场他从未见过的,壮绝的战斗。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孤身一人和被无数兵士修行者拱卫的朝廷大官之间的战斗。
谁都没有看到她是怎么动作的,原本归昌和那个公主距离应该有五步之远,中间还有正在爬起的兵士和修行者。
但就在归昌那个儿子被兵刃压倒女儿朝兄长扑去的那个瞬间,那个女子一把抓住那个小女孩,下一刻,身已在归昌身前。
归昌原本盛怒又得意的神情凝固在脸上,浑浊的眼珠下移,看着抵着自己咽喉的那抹寒光。
“那是……箭镞?”赵光愕然开口,这都是从哪掏出来的,下一刻他猛然看向自己兄长。
“二哥,你看到了?”
李稷漆黑的瞳仁微微闪动,“她挂在耳边。”
“嘶。”赵光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女子一边垂肩的乌发,看来原本应该是掩在那个女子的长发之中。
除了他的兄长,谁能注意到……不,在那之前谁能想到公主身上居然还藏有这种东西。
“她也不怕割到脸吗?”赵光简直叹为观止。
“这样速度最快,且不容易被发现。”李稷点头道,“不错的想法。”
然而他的兄长完全没有他这种正常人感觉,居然还有些赞同。
赵光无言地看向院中,目光异样的同时也有敬佩。
与冷锋利刃相伴的少女。
她还能干出些什么?
……
……
“公主殿下,你从哪弄来的这种东西?”最初愕然后,归昌再次恢复面无表情,冷冷开口,“金枝玉叶不该碰这些,很危险,快放手。”
“不愧是大司马,”嬴抱月笑了笑,但手中箭镞继续向前,“危险的不是我,是你才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被抵着咽喉但归昌神色不变道。
“很清楚。”嬴抱月认真道,“我在威胁你。”
“你一个普通人,以为靠这个箭镞就能杀了我吗?”归昌凝视着身躯纤细的少女淡淡道。
嬴抱月收起脸上笑容抬起头,但她没有看归昌,而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地上的归辰顺着她的目光,瞳孔一缩。
此时此刻,她看着的人居然是……楚姬。
嬴抱月目光和楚姬的一只眼睛静静对视,楚姬半边脸忽然抽搐了起来。下一刻女人袖子下仿佛有什么一窜而过,手不受控制地就要抬起。
嬴抱月目光微深,看向归昌淡淡开口,“我不觉得我能杀了你。”
归昌轻蔑一笑,傲然开口,“殿下你知道就好。微臣可是一品武官,扭断你的胳膊也只是分秒的事。”
不……她这么觉得恐怕不是因为你。
赵光看着院中得意的男人默默心道。
“她的速度很快。”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兄长淡淡开口,“比归昌要快。”
男人漆黑的眸子定在楚姬身上,“那女人身上有古怪。”
赵光陡然一惊,目光严肃起来,“果然……”
“只不过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场呢?”赵光看着院中对峙的少女和男人,头疼起来。
“殿下既然有自知之明,这么做有何意义?”归昌凝视着嬴抱月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幼童,冷冷一笑道,“别闹了,快回宫吧。”
然而面对男人居高临下的话,那个女子却没有松手。
“我只是不明白,大司马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非要闹成这样。”嬴抱月闻言同样一笑,“别闹了,结束这场闹剧吧。”
归昌眉头蹙起,冷冷看着眼前女子,“殿下什么意思。”
嬴抱月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下一刻垂下拿着箭镞的手,侧身看向身后的归辰归离,缓缓开口。
“比起奉献出一个儿子,难道不是把流落在外的和亲公主带回去,更显忠义吗?”
少女的声音在院中静静响起。
归辰头脑陡然一片空白。
她在,说什么?
归昌眯起眼睛,看着眼前女子。
“归辰根本没有去死士营的必要,这个村落也没有征兵的必要。”嬴抱月看着他微微一笑,“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争。”
不要再说了。归辰在心中痛苦地低吟。
然而一向能读出他的心声的那个女子这一次却没有再看他。
只是看着他的父亲。
“不会发生战争的,”嬴抱月对他一笑。
“因为我会嫁过去。”
……
……
伴随着那个女子的话,小院中一片死寂。许久后,归昌才看着那个女子僵硬地开口。
“殿下本来就要嫁过去。微臣会将您好好带回去。”
他已经发现了她,那么即便用强制措施也会把她带回去。这不是能交易的条件。
“那可难说,”嬴抱月笑了笑道,“因为我会跑的。”
“如果明明发现公主,却还在回宫路上让她跑了,这次可就是大司马你的责任了。”嬴抱月看着他的眼睛道。
“这不可能。”归昌眯起眼睛。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跑的可快了,”嬴抱月嘴角笑意淡去,静静看着归昌,“毕竟宫里那么多仙官都没有看住我不是吗?”
归昌瞳孔一缩,嬴晗日早就在和亲婚约定下之时就将公主层层看守起来,就这样公主到底是如何消失的一直是朝堂上最大的争议。
归昌身侧拳头再次握起,心中波涛汹涌。
“这么一说,恐怕归昌也拿不准了,”树上赵光喟叹道,“一个公主,能从归昌这种武将手下逃跑这种事想也不可能,怎么她这么一说有点可能了呢?”
“她的话本来就有可能。”李稷看着那女子耳边箭镞淡淡道。
这个公主和以往给人所有的印象都不一样。
情报上从未出现的空白。
“一个被绑过去的和亲公主,和心甘情愿去和亲公主到底会有多大差别,归大司马身为武将不可能不知道把?”嬴抱月淡淡道。
归昌凝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内心一股郁气驱之不去。
理智告诉他这个女子说的是对的,但对他而言被一个十五岁小丫头拿捏绝无可能。
“殿下,微臣定会好好派人保护你,让殿下在路上绝对安全。”
意思就是。
绝对无法逃跑。
“所以殿下不用……”
然而下一刻他眼前寒光一闪,那个熟悉的箭镞被那个女子放到耳边。
不……是脸颊边!
“明月!”归辰一声高喊划破天际。
嬴抱月手握箭镞低头看他笑了笑,“别担心,我又不会寻短见。”
她的命她可要留着干大事。
“怎么会有绝对的安全,”下一刻归昌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如此说道,“你的确可以把我带回去,但你带回去的公主也许就不能和亲了。”
归昌看着手执箭镞贴近自己身体的少女。
“殿下是在威胁我?”归昌沉声道。
“怎么会,只是给大司马一个选择。”在如此剑拔弩张中,那个少女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是做一个功臣,将和亲公主找到带回,还是做一个佞臣因自身贪恋和失职,居然对公主出手让其容貌受损身体受伤。”
归昌从没想到那个公主居然能有这样的眼神。
那个清澈的眼神深深看着他。
她轻启双唇。
“此等不敬,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归昌深深凝视着眼前少女,眸光环视四周,暗潮汹涌。
“你也可以让人来夺下我的箭镞,但大司马……”那个神情平静的少女如此说道,“你要试一下,你的人和我的手,谁更快一些吗?”
她是说真的。
她用她至今的行动说明了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树上的兄弟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画面,李稷眸光深深凝视院中的少女。
斩断一切,不计代价。
这是最后的破釜沉舟。
然后,她将获得胜利。
第七十一章 姐妹
日上中天。
归家小院屋顶上的火苗不知何时在修行者的控制下已经熄灭了,在淡淡的黑烟里,归昌静静凝视着站在自己儿女身前的那个女子,和她手中的箭镞。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这样看着她。
拉锯和僵持最后都是要得出结果,最有利的结果。
在绝对的利益权衡前,其他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来日方长。
归辰沉沉看着眼前女子。
他的时间宝贵,在纠缠下去纯属浪费。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三息之后,归昌看向压着归辰的士兵。
下一刻,归辰只觉身上压力一松。
三个士兵陡然站起,长剑入鞘。
嬴抱月身上的气势一松,将箭镞挂回耳边,轻轻压下耳边的黑发,看着归昌道。
“大司马看来已经做好选择了。”
归昌阴郁地看着她道,“和离一事我会上报陛下裁决,死士营一事如无战事暂押。”
今日放她一马,反正陛下只要开口一切都能扳回。
“嗯,我回去会和哥哥商量的。”那名少女像是完全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静静答道。
“归离的婚事,在和离书下来前大司马也不能决断,”嬴抱月看着归昌淡淡道,“按照秦律,和离还未出结果之时,父母不可干预子女任何事情。”
这女人……
归昌牙关一声钝响,看着嬴抱月道,“这是自然。”
下一刻他一字一顿道,“那么,还请殿下起驾回宫。”
嬴抱月点了点道,“这也是自然。”
她环视了一下院落笑了笑道,“毕竟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吗?
浑身剧痛的归辰怔怔翻身坐起,只觉仿佛在做一场梦。
从清晨醒来,只看见盖在身上她的衣服,到大门倒下,被父亲宣告死刑,再到她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以那个他够不到的身份。
再到,她倾其一切,为他和母亲妹妹争下另一个人生。
而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他们做到这种地步?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她做。
归辰抬起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身上还穿着他买给她的衣服,但下一刻那个背影却往前而去。
士兵整齐分开两列,拔剑而待,归昌站在前方冷冷看着她。
“明……”少年怔怔开口。
正要迈步的嬴抱月闻声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归辰心头一缩,看着那个背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声开口,“不,公主……殿下,草民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她还是没有说话。
穆氏看着那个少女的背影和低头说话身侧拳头青筋暴起的儿子,心头苦涩难言。
深吸一口气,妇人躬身行礼,“殿下,此身蒙此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来世……”
“这点事不用在意,穆容音。”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子声音却传来。
归离坐在地上怔怔抬头,看着那个直呼母亲名字的少女。
她还是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恢复了以往的温度,和他们一起生活时的温度。
“虽然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受你们照顾了。”
“我很开心。”
她说她很开心,明明是这么贫瘠的日子,她却说她很开心。
“殿……”归辰看着那个身影再次开口,但下一刻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唤道,“明月。”
嬴抱月背朝他而立。
“明月。”他执着着再次唤道。
“嗯。”
这一次嬴抱月在他看不到地方笑着点了点头,微微呼出口气,“我听到了。”
归辰眼睛一亮。
但下一刻。
“还有什么事吗?”她笑了笑问道。
归辰的身躯僵硬了。
他想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他的心愿能说出口吗?
不要走。他是想说这句话吗?事到如今他还有脸说出这句话吗?
他想说的只有一句却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唯独他不能说出让她不要走的话。
她是为了他和妹妹支付出了这等代价。
感受到了背后少年的痛苦,嬴抱月眸光微动,下一刻她目视着前方笑着开口。
“归辰,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决定成为修行者了。”
归辰闻声猛然看向她的背影。前方正不耐烦看向这边的归昌也浑身一震皱起眉头。
“殿下,你在说什么?”归昌大声质问道。
然而嬴抱月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静静开口。
“既然下决心要成修行者,就去成为修行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去实现。”
那名少女背对归辰静静说道。
“这就是名为修行的道路。”
这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和兄长说呢?
归离坐在地上,怔怔看着眼前始终没有回头的女子,和仿佛被什么击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归辰。
“归离。”
下一刻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叫到,归离闻声一震。
“不是只有块头大,才会在战斗中胜利。归离,哪怕对手比你强壮,女子也无需恐惧。”
那个女子轻声对她如此说道,却一个字一个字刻在年幼女孩的心底。
一点点剥离从小植入她骨髓的恐惧。
“殿下,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然而就在这时归昌冰冷的声音传来,归离和归辰浑身一震,睁大双眼。
穆氏攥紧胸口,在廊下哀伤地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
离别的时候到了。
“嗯,说完了。”嬴抱月道,下一刻目光像是不经意看到阴冷地注视着穆氏归辰等人的楚姬身上。
“微臣送公主回宫。”归昌看着嬴抱月淡淡道,“立刻出发。”
就在他以为这女子还要上演什么离别戏码时,那少女脸上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头也不回地向他走来。
“好,我们走吧,大司马。”
“你……”归昌怀疑地看向她,嬴抱月话锋一转,“走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归昌眉头一皱,“你要是反悔……”
“不过我与这位楚姬夫人一见如故,想让她陪我一起回都城呢。”嬴抱月笑着道。
以为这女人要出尔反尔的归昌没想到居然来这么一出。
正打量着穆氏等人的楚姬闻言浑身一僵,愕然看向归昌,“老爷,这……”
“没人陪伴,我这一路实在是难熬,”嬴抱月拖长声音,“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归昌实在是不耐烦了,一挥手道,“楚姬,既然殿下要你陪你就陪下。”
正好也能看紧这个女人。
嬴抱月笑了笑,往门前走去。
看着楚姬不甘心离开的身影,归离很难形容她此时的心情。
她目光怔怔移动,看向那个不比她高多少,从兄长将她带回来开始自己就一直很讨厌的背影。
她无数次的警告兄长,说尽这个女子的坏话,将其视作洪水猛兽。
虽从未见过,她也一直很讨厌这个国家的公主。
然而当这两个最讨厌的身份合二为一的时候,这个女子就要离开了。
看着那个头也不回一步步离开的背影,
归离心想她到底是谁呢?
是哥哥捡回来的女人,是要和亲嫁给春华君的公主,是……
归离眼前突然浮现熊熊火光和烤肉的香味,在红红的火焰边那个脸颊沾着烟灰的少女回过头来,看向她,“怎么?不爱吃肉吗?”
嬴抱月低头看向脚下的门槛,稳稳抬起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年幼的呼唤。
“姐姐!”
嬴抱月脚步一顿。
清风吹起少女的长发,她回过头来。
“嗯。”
她应道。
归离眼中浮起喜色,然而下一刻那个女子看着他们如此说道。
“忘了我吧。”
归离在一瞬间感受到身边兄长的颤抖。
“做不到。”归离听见兄长如此说道。
然而那个女子只是看着他们笑了笑,“你们俩一定要长命百岁。”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