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风
“那天风很大,阳光亮得扎眼……”很多很多年后,被誉为大唐边塞双璧之一的王之涣,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闭着眼睛对儿孙们回忆。
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瓜、沙、伊、西、庭五州节度使,检校兵部尚书,他的战功和他的诗作一样耀眼。然而,他这辈子最爱在儿孙面前提起的,却是在前往疏勒路上那一战。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上战场,表现只能算中规中矩,功劳也只是一个三等。然而,却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梦想。让他从此投笔从戎,在儒将的路上一去不回!
他这辈子都不会承认的是,那天,他其实非常紧张,腿一直在哆嗦,手臂也远不像平素写诗之时那样灵活。而偷眼四下看去,周围将士们,也一样紧张得要命,脸色发白,汗珠顺着鬓角缓缓下滑。
即便紧张得无法呼吸,王之涣却咬着牙,帮助任五和任六等人,将几部简易投石机,从马车上拖了下来,然后又帮助大伙,以最快速度将投石机竖稳。随即,又在旁边陪着大伙一道,用摇橹、绳索和滑轮配合,将投臂悄悄拉到了待发位置,调整好了标尺。
四周围的弟兄们,也互相配合着,以最快速度将火龙车从马背上卸了下来,对着燕尾阵的正前方和正最后方,结成两道活动的车墙。每个人都紧张得脸色发白,呼吸宛若耕牛一样沉重。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是,前几次,他们身边都有经验丰富的朔方军撑腰,距离城市也不算远。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一支孤军,距离于阗三百里,距离疏勒,走最短的路也还有三百里。
与大伙的紧张状态,形成鲜明的对比。专程赶过来截杀张潜的突骑施将士们,一个个都好整以暇。趁着主将遮孥向对手发出邀请的时间,他们自动将队伍一分为三。九百余人在正面继续耀武扬威,另外两支各三百人的队伍,则从两翼像流水一般朝车阵侧后方迂回。打定了主意,不让唐军一人生还。
“吱吱咯,吱吱咯,吱吱咯咯,吱吱咯……”车阵中,响起了低低的齿轮咬合声。一部份弟兄,提前用摇柄拉开了擎张弩。
这种臂力高达三石的弩箭,原本需要壮汉用脚踩着才能上弦,因此名为擎张。然而,就在出发之前那半个月里,张潜却用一个简单的摇柄齿轮组,将脚踩上弦改成了手摇。
虽然改进之后的擎张弩,比原来重了一斤多,举起来颇为费劲儿。但上弦速度,却提高了至少三倍。并且对持弩者的膂力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要求严格。任何普通成年男子,只要举得平弩,就能使用。
“叮,叮,叮当……”正前方马车附近,又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迅速吸引了王之涣的视线。
是八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兄,穿好了耀星铠,拎着陌刀在重新整队。陌刀柄长达两尺半,刃长三尺。镔铁打造的刀刃,锋利得能拦腰斩断一头活猪。这种兵器,王之涣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听说过,今天,却亲眼看到它在自己面前,映日生寒。
如果骑兵跑不起速度来,遇到陌刀……。眼前迅速度闪过一个血腥的画面,王之涣激灵灵打个冷战,随即,有一股自信从心底油然而生。
张用昭是个擅长创造奇迹的人,他以前非但听说过,也亲眼见到过好几次。希望,这一次也不例外。
目光透过刀从,他再度看向整个队伍的前方。恰看到,张潜、骆怀祖、王翰仨人,徒步挡在遮孥的战马前。
三人都不是矮个子,尤其张潜,在唐人之中,属于典型八尺男儿。但是,比起端坐在宝马良驹上的遮孥,此刻的他,看起来却矮小且卑微。
遮孥显然很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自认为稳操胜券的他,表现得非常有风度。隔着三十几步远,就在马背上单手抚胸,再度深深俯首,“久仰少监之名,今日得见,实乃遮孥之幸。家兄在碎叶城中摆下了美酒好肉,还请少监在百忙之中,拔厄一叙!”
因为位于下风口,面向西北的缘故,王之涣很清楚地听见了遮孥的问候声。然而,张潜的回应,却不像遮孥那样,故意说得那么大声。所以听起来断断续续,隐约应该是表示了拒绝,并且劝对方兄弟俩迷途知返,不要一错再错。
“我兄弟俩,何曾负大唐分毫?!周以悌那厮,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上门!”遮孥声音里,立刻带上了怒意,手臂在半空中挥舞,宛若螃蟹高高举起的钳子。“家兄不得已,才起兵夺了碎叶。但随即已经向神龙皇帝上了奏折,陈述冤屈。而大唐,却至今没有任何回音,并且又派牛师奖率领大军前来相逼!”
“遮孥是聪明人,就不要说这种无趣的话了吧?”张潜回应声终于提高了一些,让王之涣能够清晰地听见。但气势上,却依旧比对方差了许多。“突厥汗庭距离碎叶,恐怕不下三千里!你兄弟俩对大唐忠心耿耿,前脚跟周以悌起了冲突,后脚突厥骑兵就赶过来帮忙了,莫非他们会飞不成?”
“是,是凑巧!”遮孥的动作一滞,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突厥人也想偷袭碎叶,但是见我军抢先一步拿下了碎叶,就立刻退了兵。”
“突厥人白帮忙,没拿任何好处么?”张潜的头歪了歪,问话声中又变得高了一些。让一百步后的所有自己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阿始那墨啜背叛大唐已久,你兄弟二人没辜负大唐,为何当时不尾随击之?!”
“这,这,他们,他们走得太快!我和家兄,又忙着追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也亏了遮孥脸皮厚,被抓住痛脚,却依旧能够坚持编谎。
“是么,然后你们兄弟俩来去攻打龟兹,突厥人又恰好与令兄弟不谋而合?”张潜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声音也没对方高,但整个人,忽然间就变得气势十足。
“是,是凑巧。反正,是大唐辜负我们兄弟在先。我们……只打周以悌和牛师奖,不,没反大唐!”遮孥的话,却变得断断续续,即便是顺风,也无法再让大伙听得清楚。
“少监应该骑着他那匹飒露紫!”王之涣对着张潜的背影,遥遥地地点头,然后低声感慨。
飒露紫是精心培育的良驹,个头丝毫不输于遮孥胯下的那匹胭脂红,而毛色更为光鲜。如果张潜骑在马上跟遮孥对谈,肯定是居高临下。再配合上张潜的犀利言辞,对方恐怕没等交手,气势就先输了七分!
“少监去年才学的骑马,一旦双方谈不拢打起来,肯定吃亏!”有人在王之涣身后小声解释,话里话外透出了几分遗憾。
王之涣恍然大悟,随即苦笑浮了满脸。突骑施人在西域逐水草而居,一年之中至少迁徙两次,男女皆不到八岁就开始学习骑马,所以个个骑术精湛。而张潜学习骑术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策马出行没问题,一旦跟对方厮杀起来,身手肯定大受影响。
“那遮孥根本没诚心跟少监谈,他在拖延时间,好让他麾下的喽啰有机会包围咱们!”又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车队中响起,让王之涣悚然而惊。
迅速侧头四顾,他发现,就在张潜和遮孥两人用言语交锋的时候,兵分三路的突骑施武士,已经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三角。而大伙的车阵,则被死死地包围在了三角中央,进退两难。
“别废话,准备作战!”又一个声音响起,瞬间压住了所有窃窃私语。是亲兵校尉郭敬,他跟任齐两个,从去年冬天就奉命带领家丁保护张潜。最受张潜信任,也对张潜最有信心。
王之涣脸色微红,收起胡思乱想,再度将目光转向正前方。他看到,遮孥的手臂焦躁的挥舞,就像一头愤怒的螳螂。而张潜还是原来的模样,双手垂在身边,气定神闲。
忽然,遮孥从腰间拔出了刀,居高临下指向的张潜的鼻梁,声音又粗又急,就像野狗的咆哮,“姓张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老实跟我走,你手下这些弟兄,遮孥保证一个不伤。如果你再推三阻四,你来看……”
弯刀高高举过头顶,刹那间,所有突骑施将士同时举起兵器,咆哮声响彻原野,“嗷,嗷,嗷……”
突骑施人包抄到位了,也恢复好了体力!王之涣立刻意识到决战即将来临,心脏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车阵之中仅有两百五十多名亲兵,而对方人马却是十五个百人队。亲兵们缺乏作战经验,而对方却是突骑施武士中的精锐。亲兵们手中的箭矢不多,火药也不多,而对手,却有备而来,士气旺盛……
一片刺耳的咆哮声中,张潜的右臂忽然高高举了起了。依旧没有武器在手,声音也完全被吞没在咆哮声里。
遮孥被吓了一跳,谨慎地拉住了战马的缰绳。他身侧的二十名亲随,则同时躬起了脊背,仿佛即将捕食猎物的豺狼。然而,当遮孥和他身边的亲随们,看到张潜那空空的手掌,立刻又嚣张地狂笑了起来,仿佛捕猎已经结束,正在嘲笑一只垂死挣扎的黄羊。
他们一边笑,一笔缓缓策动坐骑,准备将张潜生擒活捉。双方隔着三十步,而张潜距离车墙足足有一百步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张潜逃回羽箭保护范围之前,将后者生擒活捉。
“用昭,快回来!”王之涣忍不住高声提醒,然而,他的声音却因为逆风,根本无法传入张潜的耳朵。
他焦急地想冲出去接应,身体却被前面的陌刀手所阻挡,无法前进分毫。他眼睁睁地看着遮孥的战马开始加速,随即,看到张潜用力将手臂挥了下去。
前后不过七八个弹指,他感觉却仿佛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他的呼吸早已停顿,目光也几乎凝固。身背后,却有两记机关触发声,清楚地传入了他的耳朵。
时间变得越来越慢,视野里,张潜依旧没逃走,而是将左手中的铜棍横在了身前。而骆怀祖和王翰,则一手举刀,一手持盾,与他背靠背组成了一个坚固的三角。
遮孥仍在加速,距离张潜只剩下了十五六步远。他身后两百步外,所有突骑施人都开始发动,马蹄溅起的黄尘宛若浓烟一般扶摇而上。
两枚冒着黑烟的圆球,忽然从半空中落下,恰恰落在了遮孥先前停留的位置。“火流星!”一个传说中的名字,快速闪过王之涣的脑海,他身体晃了晃,手脚同时发软,眼睛却眨都没眨!
去年腊月,同学们纷纷谣传,张潜召唤出火流星,将和尚们的法坛给轰了个粉碎。他是儒生,不信怪力乱神。过后,他也没找张潜刨根究底。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他却亲眼看到了,张潜大手一挥,火流星再度从天而降。
“轰隆!”“轰隆!”火流星炸开,在西域的烈日下,绽放出两朵耀眼的牡丹。
遮孥身侧的护卫们,接二连三从马背上掉了下去,生死不知。而遮孥本人胯下的胭脂马,也被吓得前窜后跳,再也不肯接受他的控制。
“嗖嗖嗖,嗖嗖,嗖嗖……”擎张弩开始发射,弩箭贴着马背,将遮孥身侧剩余的亲信挨个射成了刺猬。
当弩箭破空声刚刚停滞,骆怀祖忽然丢下到横刀与盾牌,腾空而起。先一脚,将还在苦苦与胭脂马较劲儿的遮孥,踹落于地。然后拎着此人的脖领子,转身狂奔。
张潜和王翰两个,保护着骆怀祖,快步回撤。更多的火流星继续从天而降,前冲的突厥骑兵队伍中,炸出一朵朵绚丽的牡丹。
车阵中的挽马和战马,受到了惊吓,悲鸣着试图逃离。却被死死拴在车辕上,无法逃开分毫。而突厥人的坐骑,则根本不受控制,或者高高地扬起前蹄,大声悲嘶,或者调转头,横中直撞。
从正面冲过来的突厥武士队伍,只挨了两轮“火流星”,就彻底崩溃了。大多数武士都不是被“火流星”所伤,而是被坐骑掀落于地,或者同伴撞下了马背。而受惊的战马,却丝毫不理睬主人的惨叫,张开四蹄从武士们的身上踩了过去,将他们踩得筋断骨折。
从侧面和后侧向车阵发起进攻的突骑施武士,运气比正面的同伙好得多。因为车阵中投石机数量有限,侧面和后方,都没丢几颗”火流星”。所以,位于车阵两侧和背后的突骑施、队伍,虽然因为战马受惊而散了架,但落马的武士却不多。并且,还有足足三个百人队,冒着弩箭的阻拦,坚持杀到了距离车墙十步之内。
然而,他们的好运气,也到此为止。车墙内,蓄势以待的亲兵们,娴熟地压动横杆,将独轮车厢中的“火药”,朝着他们头上喷去。加了硫磺、菜油、面粉等物的酒精,在半空中化作火雨,将冲得最快的突骑施武士连同坐骑一并点燃。跟在后面的武士要么因为收势不及,继续冲向死亡之火,要么被受惊的坐骑驮着落荒而逃!
车阵前方打开,任齐带着陌刀手们,将张潜、骆怀祖和王翰接入阵内。四周围,已经没剩下多少骑着马的敌军,从马背上掉下来侥幸却没被踩死的突骑施武士们,则一个个愣愣站在同伴的尸体旁,失魂落魄。
突骑施人信奉萨满教,从小到大听到的传说里,鬼神多得数不过来。而传说中的鬼神,也很少能从半空中留下火流星,将人和马一并炸个稀烂!
那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砸在了他们头上,意味着老天对他们降下了惩罚。面对老天的怒火,他们越是反抗,死得会越惨,所以,还不如乖乖承受。
车阵中,也有很多亲兵失魂落魄。他们在每天休息之时,都曾经亲眼目睹,任五,任六等人,用投石机练习发射拳头大的铁弹丸。他们也曾经在睡觉之时,隐约听到附近的山谷里,响起过雷声。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想到,任五和任六带着那五十多名弟兄,平素练习的,却是天降流星这种杀招!
“追啊,敌军崩溃了!”王之涣反应,比亲兵们快得多。当死亡的压力消失之后,他迅速朝着投石机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火流星从何而来。随即,不由分说抢了一个带着捻子的铁弹丸抓在左手,右手挥动横刀,大步冲出了车墙。
正在按照计划保护张潜回撤的郭敬和任九,都被王之涣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二人带头停下了脚步,望着张潜哈哈大笑。
为了防备不测,张潜在离开长安城之前,就制定出了一套完整的作战计划。用火流星惊吓敌军的战马,原本只是作战计划中最靠前面的几招之一。然而,谁都没想到,火流星没炸死几个敌人,突骑施兵马居然被直接吓崩溃了。
既然突骑施兵马已经崩溃,大伙当然没必要继续按部就班地执行原来的作战计划了。赶紧追亡逐北扩大战果才是正经!因此,笑过之后,张潜一声令下,陌刀队全军发起了反击!
王之涣身上只穿了一件铁背心,所以把陌刀队,遥遥地甩在了身后。一名正站在同伴尸体前呆呆发愣的突骑施武士,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大叫着举起兵器。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横刀斜扫,干净利落地将此人扫短了半截。
另外一名突骑施武士转身逃走,被他从后方追上,一刀砍翻在地。不远处,有惊魂稍定的坐骑大声悲鸣,王之涣快步靠近,翻身跳上马背。将铁疙瘩往铁背心里一揣,左手抖动缰绳,右手抡刀,直扑下一名敌军。
沿途敌军跪地投降,他懒得去砍,继续追向更远处追去。没有任何骑着马的敌军,肯停下来与他交手,哪怕被他追上,从背后砍下坐骑。被他当做宝贝一般揣在怀里的铁疙瘩,没找到任何发威机会。反倒害得他不时地要用拉战马缰绳的左手去调整位置,以免因为马背颠簸,将此物丢失去,回去之后无法对张潜交待。
此时此刻,同样没有任何作用,反倒成了累赘的,还有耀星铠和陌刀。
耀星铠可以忽视二十步之外的任何羽箭,陌刀锐不可当。但是,投入反击之后的陌刀手们,却一个个哭笑不得。
车阵周围,至少还有三四百名突骑施武士,然而,陌刀队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对手。
侥幸没从坐骑上掉下来的突骑施武士们,全都逃得比兔子都快。从马背上掉下来,却侥幸没有被战马踩死的突骑施武士们,也不肯迎战。要么转身逃远,要么双膝重新跪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逃走者,陌刀队追不上。跪地闭目等死者,陌刀队不屑去杀。结果,大伙铿铿锵锵在战场上冲了数百步,却连二十名敌军都没杀掉。直累得一个个满头大汗,摇着头连喘粗气。
“把投降者全都缴了械,然后押着他们去收集战马。”张潜对砍杀那些主动放下了武器的敌人,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丢下一句话,转身再度返回车墙内。
遮孥来得实在太巧,不早不晚,刚好卡在了自己从于阗前往疏勒城的半路上。而自己抵达和离开于阗的时间,除了身边这些弟兄们之外,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你回来的正好,赶紧过瞭望车那边去看看吧!那小子,那小子好像被吓傻了!”骆怀祖迎上前,满脸幸灾乐祸。比起张潜离开长安之前那段日子,此人脸上的“阴气”明显减少,眼神当中,偶尔竟然也有了几分属于人类的温度。
“吓傻了,不是装的吧?”张潜不用问,也知道骆怀祖说得是谁。加快速度,来到位于车阵中央的瞭望车旁。
王翰正手按刀柄,满脸怀疑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遮孥。察觉到张潜到来,他立刻苦笑着摇头,“这厮,好像是真的给吓成傻子了。无论问他啥,他都只管求饶。”
话音刚落,遮孥已经将头抬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看向了张潜,“饶命,神仙爷爷饶命。别劈我,别劈我,我改了,我真的改了!我再也不尿床了,我再也尿床了,我改,我现在就改!神仙爷爷饶命,别拿雷劈我,我真的改了!”
“既然已经吓傻了,留着也没啥用途。给他一个痛快算了!”张潜向后退了几步,满脸厌恶。
“也好!”王翰叹了口气,弯下腰,单手拎起了遮孥的衣领,拔腿就走。
才刚刚拖出了五六步远,遮孥猛然伸出双手,死死抱住了一根车辕,“饶命,张少监饶命!我没傻,没傻!我对天发誓!饶命,饶命——”
第三十章 老将
水炉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将热浪一波波送进金山道大总管行辕正堂。
窗外白雪飘飘,行辕正堂内,却暖如初夏。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手捧着一盏清茶,优哉游哉地站在琉璃窗前看外边的雪景。(注:郭元振,名震,字元振。唐代著名外交家,诗人。)
茶叶从申洲特地运过来的,水里边还添加了来自大食、天竺和西域本地的香料,喝在嘴中,有一种醇厚且雅正的味道。水炉子则是长安城今年秋天才出现的新款,比春天时的旧款做得更大,也更精致,低调中透着奢华。(注:申洲,即信阳。中国古代茶叶产地之一)
琉璃窗,却不是来自长安,而是距离疏勒更近的波斯。驻扎在葱岭对面的大食将军马哈麻得,尊敬郭元振的学识与德行,在去年他过生日之时,特地派遣工匠带着琉璃过来,为他打造了这扇价值万金的拼花窗。虽然从今年初开始,琉璃价格一落千丈,但能让敌国将领记住生日并且尊敬如厮,据郭元振所知,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三国时代的羊祜。(注:羊祜,古代名将,君子。他去世时,敌国举哀。)
郭元振是个儒将,喜欢纵横捭阖,远胜过冲锋陷阵。但是,由文转武以来,他的战功,却丝毫不比那些喜欢冲锋陷阵的家伙少。当年出镇凉州,他利用吐蕃与突厥互相忌惮,未放一矢,就将凉州南北疆界,各扩展的七百多里。而他任满离开之时,甘凉两地的各族百姓争相骑马相送,道路为之断绝三日。
在检校安西都护期间,他曾经多次亲自前往突骑施酋长乌质勒的大帐,与后者把盏言欢。一手促成了乌质勒率领突骑施各部,重新归附大唐,并且遣两子入长安为质。吐蕃人试图北上安西,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乌质勒的支持,“劝”得对方主动放弃。而大食人对西域的蚕食,更是因为他的到来,止步于葱岭。
虽然自从乌质勒病故后,突骑施人在娑葛的带领下,夺取了大唐的碎叶城,并且多次挑起事端。但是,郭元振却坚信,局势还在自己掌控之中。突骑施十姓加上突厥四姓,总计不过二十几万人,根本不足以建立一个国家。并且突厥可汗黙啜和高原上的吐蕃太后,也不能容忍安西出现一个新的国家。所以,只要大唐朝廷能暂时忍下一口气,摆在娑葛面前只有两条路,迷途知返或者自取灭亡。
在郭元振看来,招抚娑葛,大唐所付出的代价,与战火连绵将西域打成一锅粥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西域各族慕强而凌弱,只要娑葛能保持目前的军力,即便大唐不封他为十四姓可汗,各部也会唯他马首是瞻。而右威卫将军周以悌的西域经略职位,原本就是靠贿赂宗楚客得来的,此人上任之初就逼反了娑葛,早就该削职下狱,严惩不贷。用此人的脑袋平息娑葛的怒火,简直就是废物利用。
至于娑葛所占据的碎叶,姑墨等城,娑葛本人都重新效忠于大唐了,他占据的土地和城池,还能不算回归了大唐么?
而突厥可汗黙啜现在给娑葛多大支持,当娑葛重新归附大唐之后,他就会有多愤怒。届时,突厥与突骑施交战,乃是必然。大唐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就能看到突骑施和突厥两败俱伤!
“父帅,葭芦馆的突厥兵马退了,退了!”一个年青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了起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目光透过不算太明澈的拼花琉璃窗,郭元振看到了自家唯一的儿子,金山道大总管府折冲都尉郭鸿,快速从辕门口冲向正堂。
郭鸿文武双全,骁勇善战,且待人赤诚。但是,郭元振却对这个儿子很不满意。“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待人赤诚”这些优点,做一个折冲都尉足够了,想要继承他的衣钵,让河北郭氏家族的富贵继续保持下去,或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差得太远,太远。
以大唐当下的疲弱,一位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待人赤诚的将军,最容易战死沙场。而战死的将军,也最容易成为上司和同僚们争相推卸责任的对象。
倒是作战不够勇敢,才能平庸,且喜欢偷奸耍滑的家伙,更容易在官场中生存。只要生存的时间足够长,论资排辈,也能够稳步升到同平章门下三品。
“父帅,父帅,葭芦馆的突骑施兵马退了,退了!”年轻人腿脚快,转眼间,郭鸿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大总管行辕正堂之内。对着自家父亲的背影,他继续高声报喜。
“老夫听到了!突骑施兵马不擅长久战,盘踞在葭芦馆小一个月,都没从我军头上捞到任何便宜。再不退兵,难道他们准备冻死那个土堡里么?”不满意儿子的大惊小怪,郭元振缓缓扭过头,瞪圆了眼睛反问。
“不,不是!”被自家父亲的积威吓得后退半步,郭鸿红着脸连连摆手,“父帅容禀,据斥候说,葭芦馆的突骑施兵马,不是整军撤退,而是散了架子,各奔东西了!”
“散了架子?”郭元振眉头皱得更紧,狐疑的神色瞬间写了满脸。“斥候呢?他可查探清楚了?双方根本未曾交战,突骑施兵马怎么会自行散了架子?”
“我已经派斥候带着亲兵出去抓俘虏了,如果能抓到,就可查明缘由。”郭鸿想都不想,兴奋地连连挥舞手臂,“父帅,如果情况属实,末将请缨,率部尾随追击!”
“大总管,末将愿陪少将军同行!”
“大总管,末将愿率部追杀敌军!”
“大总管,末将熟悉周围地形……”
……
行辕正堂门口,陆续冲进来几名年青的将领。一个个插手肃立,迫不及待。
被五千突骑施兵马,堵在疏勒城中将近一个月不敢露头,大伙的肚子都快憋炸了。此刻敌军不战而溃,如果大伙不趁机砍他七八百只首级回来,怎么对得起平素领得那份军饷?!
然而,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却持重得一如既往。缓缓扫了大伙两眼,果断摇头:“小心有诈!遮孥用兵素来阴险,我军一个月来闭门不战,其极有可能佯装退兵,吸引我军出城追赶,然后再掉转头,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郭鸿和几位年轻将领楞了楞,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好。
金山军将近一万五,城外的敌军却一共才五千人。即便遮孥使诈,五千人埋伏一万人,也有心无力。更何况,这五千敌军之中,还有一大半儿,是娑葛和遮孥兄弟俩从突骑施各部强行征发来的牧民,战斗力低下不说,也很难做到令行禁止。带着他们先诈败再掉头反击,难度远超过了寒冬腊月翻越天山!
然而,作为部将和儿子,他们却不能指责郭元振没常识。事实上,大总管郭元振非但熟读兵书,领军经验也极为吩咐。他的很多决断,以前很多人私下里都表示过不敢苟同。但事情过去之后,大伙却往往愕然发现,大总管的决策才是最英明的,只是当初无法将原因对大伙明说而已。
“报,大总管,遮孥兵败被擒!葭芦馆的突骑施兵马不战自溃!”就在大伙进退两难之际,行辕门口,又传来一声兴奋的喊叫声。紧跟着,果毅都尉荀立顶着一脑袋白雪,狂奔而入,“大总管,被突骑施人抓去做通译的汉商李长乐逃回来来报信,说突骑施人是被吓跑的。娑葛的弟弟遮孥,前几天离了营寨去截杀什么人,结果被对方生擒活捉。”
“什么?”郭元振大惊失色,然而在他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儿喜悦。“汉商在哪?把他给老夫带进来!”
“是!”想不明白,明明是好消息从天而降,自家大总管为何反倒满脸不悦。果毅都尉荀立迟疑着行了个礼,匆匆退下。
不多时,此人又领着一名蓝眼睛汉商,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再度向郭元振汇报突骑施兵马主动退走的详细原因。而郭鸿派出去的亲兵们,也几乎跟他前后脚,用绳子拖着几名被突骑施人主动遗弃的老弱牧民回来缴令。
那混血汉商李安乐毫无大局观,只管为突骑施兵马不战而溃,兴奋不已。不待郭元振询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在葭芦馆那边看到的情况,说了个痛快。末了,还恳求郭元振速发王师,为碎叶城内无辜被杀的汉家百姓报仇雪恨。
而那几名被突骑施人主动遗弃的老弱牧民,个个心如死灰。因此,也不用郭元振去威逼利诱,就有问必答。
两厢参照之下,谜底迅速揭晓。那娑葛本人,这段时间里,居然不在葭芦馆营地。他留下威慑疏勒城的全是仆从,真正的突骑施精锐,全都被他悄悄地带走,去截杀前来联络各方的安西军长史张潜!
“会法术,他说,张长史会法术!”主动留下来担任通译的汉商李长乐,忽然瞪圆了眼睛,声音也完全变了调,“大总管,他招供说,逃回去的突骑施骑兵传言,张长史会妖法,念咒请下了天雷。遮孥所部精锐,当场被劈死了一大半儿,遮孥本人,也被天雷劈晕了过去,然后被一头天狗叼回了张潜的车阵之内!”
“胡说,我等在外征战多年,谁见过阵前有人施展法术?”郭元振年青时中过进士,乃是不折不扣的儒家子弟,怎么可能相信怪力乱神?因此,立刻出言反驳,“肯定是那些突骑施人败得太惨,没勇气承认,所以编造故事出来,以免回去后被娑葛追究。荀果毅,传老夫命令,从今天起,有谁在军中传播法术之类的谣言,老夫必以乱军之罪斩之!”
最后那句话,是专门说给大伙听的。在场将领们心中俱是一凛,赶紧躬身领命。
其实不用郭元振强调,他们也不相信,妖法能出现在两军阵前。原因很简单,西域各族信仰五花八门,蟒蛇兔子都可以成仙,大伙戎马多年,却从没见到过妖术的出现。而按照中原一些道门的说法,军中乃是阳气最盛之地,任何邪术在军中都不管用!
“你再问他,张长史身边带了多少兵马?遮孥是在什么地方吃了败仗?”稍微在心中将信息梳理了一下,郭元振将目光看向通译,再度沉声吩咐。
汉商李长乐自知刚才的表现不为郭大总管所喜,赶紧努力将功补过,把前者的话,毫厘不差地翻译给了那几个被活捉的突骑施牧民听。而牧民们,却满脸茫然地连连摇头,直到郭鸿威胁说要用刑,才流着泪招供:自己原本就是被娑葛强征来的,在军中地位低下,根本没资格知道这些重要消息。否则,也不至于被看守营地的将领吡咯丢了下来,当做诱饵吸引唐军的注意力。
郭元振了解突骑施人的习俗,相信几个老弱牧民没有说谎。只好退而求其次,温声细语,询问碎叶,姑墨,大石,贺烈等城池的布防情况。那几名老弱牧民虽然想努力回答,却知道的都不是太详细,只能隐约说一个大概。
“来人,给他们每人发二十天的干粮,一匹驽马,让他们回家去吧!”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东西来,郭元振叹了口气,沉声吩咐。
“是!”亲兵校尉郭巨答应一声,就准备去执行命令。不料,那混血汉商李长乐,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在旁边高声阻拦,“大总管,不能,不能啊!那娑葛破了碎叶之后,城里的汉家百姓,拿不出钱来赎身的,全都被他杀了。拿出钱来的,则全都被他当成了牧奴,迁去冻城那边称放马养羊。这几个突骑施人落单被擒,您不杀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怎么还给他们马匹和干粮?!”(注:冻城,伊塞克湖旁边的城寨,在湖南岸)
“拖出去与,打二十鞭子,然后轰出城外!”郭元振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被人质疑,顿时怒火上涌。狠狠瞪了那汉商一眼,毫不犹豫地下令。
“大总管,饶命,饶命!”没想到,自己在郭元振眼里,地位竟然远不如异族牧民,李长乐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也是因为亲友被娑葛所杀,才一世情急,冲撞了大总管。小人再也不敢了,请大总管饶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会说六族土话,大总管,小人留下来,肯定对您有用!”
“大总管,此人能够主动前来报信,忠心可嘉。”镇将王虎听李长乐说得可怜,忍不住在旁边低声替他求情。
“是啊,大总管,此人也是一时情急!”
“大总管息怒,他会说六族土话,也算人才难得!”
……
在场其他年青将领,也纷纷开口。不想看到李长乐挨了打之后,被丢在城外,活活喂了野狼。
“既然尔等为他求情,就改为十鞭子,然后留在城内服苦役一个月!”郭元振对底下将领,向来宽厚。想了想,轻轻点头,“但是,派人看好了他。以免他心怀怨恨,再去投靠敌军!”
“是!”众将领已经仁至义尽,齐齐拱手。
自有亲兵从门外冲进来,拖走多嘴的李长乐。然后,亲兵们又在校尉郭巨的指挥下,取来干粮和马匹,好言好语送走了那几名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老弱突骑施牧民。
“我部乃仁义之师,岂能效仿那化外蛮夷?”郭元振心里余怒未消,铁青着脸,开始发号施令。“王虎、荀立、侯东、包畅,你们四个,各带一千弟兄,去肃清疏勒周边的敌军。最远,不能超过五十里。如果遇到敌军主力来袭,立刻返回疏勒,不得轻敌浪战!”
“遵令!”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将领又惊又喜,赶紧上前接过令箭,然后狂奔而去。
“嗯——”咬着牙又抓起一支令箭,郭元振嘴里,却迟迟没有新命令发出。
失控了,情况彻底失控了。
他先前之所以选择坚守不出,避免跟突骑施人交战,是为了留下足够的缓和余地,待西域局势被周以悌、牛师奖等人弄得不可收拾之时,自己再出面去劝说娑葛见好就收,力挽狂澜。
而娑葛虽然没有跟他明着派遣信使往来,却也认可了这种默契,将突骑施主力尽数带去了龟兹那边,只派遣自家弟弟遮孥带领五千兵马对疏勒进行佯攻。
而现在,随着遮孥被张潜生擒,战局瞬间就脱离了他预计的走向。消息传开之后,牛师奖、周以悌两人那边,士气必然大振。而娑葛生性多疑,肯定不会相信,遮孥被生擒的事情,与疏勒这边无关。
一旦娑葛恼羞成怒,即便牛师奖和周以悌两人,能够趁机联手将他击败。此人势必也会彻底倒向突厥,甚至在情急之下,全族接受大食人的招揽,改信月牙教。从此,整个西域将再无宁日!
“父帅,刚才突骑施牧人交代,蔚头城内,突骑施守军还不到一千!”郭鸿求战心切,主动凑上前,低声提醒。
“你带两千弟兄,去迎接张长史。”郭元振横了自家儿子一眼,“务必将所有人,包括遮孥,全须全尾接入疏勒,不得延误!”
“是!”郭鸿脸上的失望无法掩饰,却依旧接过了令箭。
正准备转身出门,却看到,亲兵校尉郭巨的身影疾冲而入。不待任何人询问,就高声向郭元振汇报,“启禀大总管,张,张长史到,到城外了。还,还押着遮孥等三百余突骑施俘虏!”
“来得好快!”郭元振楞了楞,感慨的话脱口而出。随即,手扶桌案,继续向自家儿子吩咐,“你去,把他麾下的兵马接入校场附近安置。然后,跟他说,老夫在中军行辕这里摆下酒宴,为他接风洗尘!”
“是!”郭鸿肃立拱手,回答得格外响亮。
…………
“庄主,卢藏用持贴求见。”长安城外,傍晚,渭南大张家庄,管家蹒跚着走上前,向张若虚汇报。
“卢藏用?他来干什么?”张若虚眉头轻轻皱起,满脸困惑地沉吟。然而,犹豫再三,却终究拉不下脸来拒对方于门外。只好无可奈何地吩咐,“请他去前院客房用茶,老夫过去等他。”
“是!”管家答应一声,蹒跚着离去。过了好一阵子,才将不速之客卢藏用,领入了张家专门用来接待陌生人的客房。
张若虚跟卢藏用一直没啥交情,只是因为双方都跟孙安祖相熟的缘故,跟后者结伴出行过一次。所以,表现得也不是太热情,只是命人摆好了茶水点心,静待客人说明来意。
而那卢藏用,却一点儿都不当自己是外人。先喝一会儿茶,又东拉西扯了好半天,才笑呵呵地从怀里拿出一份最近的诗集来,请求张若虚指点。
张若虚见此,更觉得乏味。耐着性子看了几眼,见满纸都是富贵吉祥之言,并且多为在安乐公主家饮宴时所作,便笑着放下了诗集,低声说道:“不瞒子潜,张某已经多年没动过笔墨,根本分不出诗作的好坏来。你与其在我这里问道于盲,还不如去寻韦公巨源,萧公至忠他们,好歹他们见识广博,远胜过我这闭门不出的乡下老翁!”
“实翁莫要如此自谦,当今之世,几人敢说,自己的诗作能及上你那首《春江花月夜》?”卢藏用原本的来意就不是探讨作品,笑着收起诗集,轻轻摆手。“你只是生性淡薄,不愿意动笔而已。”
说着话,又从衣袖里掏出一份请柬,笑呵呵地塞了过来,“安乐公主久仰实翁大名,一直遗憾不能当面请教。所以,特地托卢某邀请实翁,五日后去她府上夜宴。届时,长安城内文人雅士毕至,实翁刚好一展身手。”
“安乐公主,请我?”张若虚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询问。随即,站起身,快速摆手,“子潜切莫开老夫玩笑,老夫这把年纪了,太阳一落山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如何去得了夜宴?还请子潜替老夫向公主告个罪,就说老夫福薄,不敢叨扰。这份请柬,还是送给子潜这样的英才为好!”
“实翁,公主真的仰慕你已久。”没想到张若虚拒绝得如此干脆,卢藏用站起身,红着脸又将请柬往他手里塞,“他虽然跟用昭有过误会,却从未窥探过用昭的家产。如今用昭远在西域,家中正缺人照应。你去了,不过是做一首诗,却能让公主与用昭化解掉误会,从此彼此相得,又何乐而不为?!”
“原来是为了用昭!”张若虚后退半步,冷笑着摇头,“那老夫就更不敢接了。蒙用昭看得起老夫,叫老夫一声世叔。老夫总不能丢了他的脸,去吮痈舔痔!管家,老夫倦了,替老夫送客!”
说罢,一转身,拂袖而去。把个卢藏用丢在客房内,捧着请柬呆呆发愣!
第三十一章 墨家子弟 (上)
比起播仙的闭塞,于阗的破败,疏勒简直繁华得令人惊叹。城墙高大巍峨,建筑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如果不是头顶上一直飘着白雪,张潜简直要怀疑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关中,而不是身处西域。
虽然中原地区的口分田和永业田,因为人口的急剧膨胀而大幅缩水。但汉家百姓留恋乡土,肯到疏勒这边做生意和开荒的,并不多见。因此,在城中一路行来,张潜所见到的大部分百姓,都是异族面孔。
特别是那些衣衫华贵、大腹便便的商贩,十个里头,至少有八个是做大食打扮。见了张潜带领亲兵在郭鸿的陪伴下入城,也不怎么害怕。或者坐在路边的骆驼脊背上,或者坐在沿街酒楼的窗子前,对着将士们指指点点。
偶尔有人跟郭鸿相熟,还会大着胆子上前搭讪。郭鸿也不端少将军架子,凡是有上前施礼者,全都认真地在马背上拱手还礼。脸上的笑容要多谦和有多谦和。
“家父到任之后,一直在带领军民在河道沿岸开荒。虽然这边气候寒冷,无论什么庄稼都只能种一季,但两年下来,依旧让疏勒成为方圆三千里粮食最便宜的地方。”对于疏勒城的繁华和安宁,折冲都尉郭鸿一直引以为傲,只要找到机会,就见缝插针地解释。
“无论商人从大食那边前往大唐,还是从大唐前往大食。因为更容易买到粮食,疏勒都是他们补充给养的关键一站。有些聪明的商人,干脆在城里开了店铺,西边买东边卖,也能赚到一笔不菲的差价。”
“商贩有了钱,百姓家里有了余粮,就怕被人抢。再让他们出钱出力修补城池,就不怎么抗拒了。城外的一些大户,还有一些部落的长老,也愿意搬到城里来居住!”
……
“令尊的抚民本事,张某远在长安都有所耳闻。来西域之前,途径甘、凉二州,看到牛羊遍地,甚为惊叹。而甘、凉两州的驿站官吏,至今犹然在称颂令尊之德!”好不容易等到郭鸿的炫耀告一段落,张潜拱了拱手,由衷地夸赞。
他冒着生命危险赶了两千多里路,是来劝说郭元振出兵配合牛师奖,一道平定叛乱的,而不是前来巡视,更不是专程前来给对方挑刺的。所以,该说的恭维话,一句都不能吝啬。更何况,郭鸿所陈述的,全都是事实。
作为曾经专门处理外交事务的主客郎中,郭元振非常擅长跟各族酋长打交道。无论是当年在凉州都督任上,还是在现今的位置上,他的辖区之内都兵戈不兴。疏勒和凉州,都是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没有战火干扰,过往商贩自然愿意停留下来休息,补给。各族百姓也愿意向这里汇集,求金山军庇护安全。
而用另一个时空的眼光看,当地方政府有了宽裕的税收和足够人口,无论垦荒、屯田,还是发展特色经济,都事半功倍!
“能得张长史夸赞,在下倍感荣幸!”没想到张潜如此会说话,郭鸿立刻开心地连连拱手,“其实自古民心思安,家父也只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张潜年龄跟郭鸿差不多,很容易理解对方的心思,笑了笑,继续低声夸赞,“比如游泳,人人都知道要借助水势。然而,善泳者横渡大江毫不费力,不善泳者,却在三尺深的河沟中都能淹死!”
“啊?哈哈,哈哈……”没有做儿子,不喜欢听人夸赞自己的父亲,更何况,张潜的比方,说得实在生动,当即,折冲都尉郭鸿就眉开眼笑。
宾主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融洽。天色虽然已经渐渐变黑,头顶上的雪也越来越大,双方却都丝毫没感觉到寒冷。只是,煞风景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今天也被不例外。就在大伙谈笑炎炎之际,遮孥却趁人不备,拖着手铐脚镣从马车上滚了下来,一轱辘滚到了郭鸿坐骑后,大声求救:“大兄救命!大兄救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求大兄救我一救!”
“嗯?”郭鸿脸上的自豪,立刻变成了尴尬。扭过头,看着趴在雪地里哭喊求救的遮孥,厉声呵斥:“郭某为何要救你?你自己犯下了何等大罪,难道心里没个数?前几天如果不是担心有大食兵马跟你配合,从西边来攻,郭某早就率部杀出城去,砍了你的狗头!”
“滚起来,滚起来。装什么可怜?!”
“你和娑葛在碎叶屠城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率部谋反,当诛九族。今天才想起来不敢了,不是太晚了么?!”
……
陪同郭鸿一起出来迎接贵客的几名金山道将领,也纷纷扭过头,对遮孥奚怒目而视,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愤怒。
被遮孥用五千兵马堵在城里,一个多月都没敢露头,要说大伙不觉得屈辱,那绝对是自欺欺人。而在张潜这个外来者面前,他们却必须维护大总管郭元振的光辉形象。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金山军上下对娑葛、遮孥兄弟俩,心中怀着丝毫的畏惧或者同情。
大家反应都足够迅速,然而,那遮孥在路上,却被骆怀祖给折磨得怕了,恨不得立刻就逃出生天。根本不听大伙的话,趴在雪地上,继续连连磕头,“大兄,大兄,我对你们父子没任何恶意。此番我来疏勒之前,娑葛就叮嘱过我,只要你们不去支援龟兹,我这边就不动城内城外一草一木!大兄,救命,救命,别让我再上那辆马车。他们全是魔鬼,魔鬼!”
他曾经在长安做人质兼读书,因此能说一口地道的大唐官话。郭鸿和周围的金山军将士听在耳朵里,顿时一个个羞得几乎无地自容。
好在张潜身边的亲兵反应快,立刻追过来,用一根马嚼子勒住了遮孥的嘴巴,才避免了此人说出更多让人无地自容的话来。但是,从郭鸿以下,所有金山军将士却全都失去了继续给自家大总管脸上涂脂抹粉的勇气,一个红着脸,默默将张潜等人领向校场附近的临时军营。
第三十二章 墨家子弟 (下)
这个打击,对郭鸿等人来说,实在有些沉重。直到晚上的接风宴开始,他们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而张潜,在临时营地里洗漱更衣过后,却愈发显得英俊挺拔,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从容与豪迈,更是让很多人自惭形秽!
同样是二十几岁年纪,张潜走了两千多里路,仅凭着两百多亲兵,就击溃了十六倍于己的突骑施人,并且将遮孥生擒活捉。而他们,却被遮孥堵着门羞辱一个多月,都没敢放一箭反击!
刚才张潜不提路上的事情,不提城外突骑施人退兵的缘由。郭鸿还能拿他父亲“抚民”功绩,给金山军上下遮羞。而遮孥从马车上往下一滚,却将遮羞布瞬间给扯了个稀烂!
“张少监初到西域,就生擒敌将,真是应了那句话,后生可畏!”与郭鸿等年轻人的反应完全不同,大唐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却从头到脚,都没表现出任何惭愧与局促,见面寒暄过后,就笑呵呵地开始劝酒,“来,来,老夫先敬张少监一杯,祝少监威震西域,再立奇功。饮胜!”
“多谢大总管,但跟大总管以往的功绩相比,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劳,真的不值得一提。”多少有些不习惯郭元振的热情,张潜从客位的矮几后站起身,举杯响应,“张某是晚辈,不敢让大总管敬酒。今日先借杯中酒水,敬大总管坐镇疏勒,令各族百姓衣食富足,安居乐业,四野兵戈不兴!”
‘张少监真会说话,怪不得才出仕一年多,就做到了从四品!’郭振身侧,几位追随他多年老将互相看了看,然后暗自点头。
而那大总管郭元振,无论资历,职位还是出身,都远在张潜之上。当然不会跟一个毫无根基的后起之秀没完没了地客气。见张潜说得真诚,便笑着再次端起了酒盏,“兵戈不兴,郭某可担不起如此盛赞。但老夫却期待如此,有朝一日,西域各地再无烽烟,各族百姓,皆能服从王化,安居乐业!来,为了此景的早日出现,饮胜!”
说罢,先将杯中葡萄酒干了,然后笑呵呵地看张潜的反应。
“饮胜!”张潜旅途疲惫,原本不该喝酒。然而,却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让大伙感觉自己对郭元振不够尊敬,因此,干脆也举起杯,将里边的葡萄酿一饮而尽。
郭元振酒量甚好,不待张潜品尝清楚,此时的葡萄酒,与另一个时空的葡萄酒有何异同,就又笑着第二次举盏,“西域山水险恶,地广人稀,盗匪马贼多如牛毛。少监赤心报国,不惜己身,只带了区区两百多名亲兵,就辗转三千里来到疏勒,老夫即便年轻二十岁,自问也做不到。来,老夫再敬少监,助少监早日封妻荫子,史书留名!”
“大总管过奖了,若不是知道大总管带着诸位将军在疏勒坐镇,甭说只带两百多名亲随,就是再多出二十倍人马,张某也没胆子在西域招摇。”张潜喝酒喝得有些急,但头脑却依旧保持着清醒,想了想,笑着回敬,“所以这第二杯酒,还是得在下来敬大总管!祝大总管出将入相,青史名标!饮胜!”
说罢,干脆自己主动将第二盏就先喝了,然后笑着向郭元振致意。
郭元振现在是金山道大总管,正三品上都护,怀化大将军,的的确确符合了“出将”这一条祝福。而郭元振早年又高中过进士,做过文官,也堪称文武双全。下一步,如果再升,至少头上要加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头衔,自然也算得上“入相”。
所以,张潜的祝福,刚好说到了他心里头,让他老怀大慰,也举起酒盏,将里边的葡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晚辈在长安之时,曾经代师收徒,将泾州刺史之侄郭怒,收归家师门下。临来西域之前,他特地赶到晚辈家,请晚辈替他向大总管敬酒。”不敢总是让年长者先向自己敬酒,待面前葡萄酒刚刚被人倒满,张潜就果断举起酒杯,笑呵呵说道:“此盏,祝前辈富贵绵长,儿孙更胜父祖!饮胜!”
“饮胜!”郭元振被说得心中好生舒坦,毫不犹豫举起杯,将第三盏葡萄酒鲸吞虹吸。
他虽然自称为河北郭氏子弟,但河北郭氏,却是太原郭氏的一个分支。而郭怒则出于太原郭氏的另外一支。郭怒的父亲和叔叔,都跟他是同辈,并且彼此相识。所以,细算下来,他跟张潜之间的关系并不遥远,被对方叫一声前辈,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是自己人了,郭元振就不再亲自劝张潜喝酒了。而是笑呵呵地,将在座的武将和文官,一一向张潜介绍。转眼间,被介绍到的刺史、副都护,折冲都尉,果毅都尉,长史,录事,参军们,纷纷起身,与张潜举杯互敬,宾主之间喝得眼花耳热。
张潜这边,今日特地请了王翰和王之涣相陪。二人唯恐张潜没等说起正事,就被灌得醉如烂泥,赶紧以安西道行军长史帐下参军的身份,替张潜回敬。仗着年纪轻,体力好,倒也跟对方敬了一个旗鼓相当。(注:参军职位有多种,高级将领可以私聘记室参军。岑参就在封常清手下做过记室参军。)
而二人又都出身于太原王氏,虽然一个是嫡枝,一个是分枝,却也都称得上名门子弟。因此,很快就跟郭鸿,荀立等年青将领,打成了一片。
酒到酣处,郭元振身边掌书记荀颍达轻轻击掌。立刻,有两队身穿不同颜色纱衣,金发碧眼的女子,鱼贯而入。先用生疏的动作和汉语,向在场所有人行礼问候。随即,就面对面扭动起了身体。
大唐民风原本就开放,而西域各族的民风,比大唐还开放三倍。两队女子个个丰乳肥臀,长腿细腰,伴着明显带有波斯风格的音乐,做出各种诱人的动作,唯恐输给对手。转眼间,便很多年轻将领,看得面红耳赤。
王翰和王之涣两个,虽然都算世家子弟,见多识广。可毕竟气血方刚,片刻之后,呼吸声也全都变得又粗又重。
张潜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处男,毫无男女方面的经验,此刻反倒显得镇定一些,但是口干舌燥却在所难免。连忙将目光转向郭元振,想请对方换一个节目助兴,却发现老将军一手拎着酒盏,一手轻敲桌面,气定神闲。
“呼——”刹那间意识到,郭元振是在变相给自己“下马威”,张潜偷偷吐了一口气,也学着老将军的样子,坐直了身体,手指轻轻敲打音乐的节拍,目光追随舞姬们的身影,权当是在看一场内衣走秀!
说来也怪,当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时空内衣模特走秀的画面,八世纪的纱衣,立刻变丑了许多。非但颜色过于单调,样式设计,也差了不知道多少个台阶。拖累得一众舞姬的身体,诱惑力跟着大幅降低,转眼间,就不再令人觉得心浮气躁。
“怪不得朝廷会选此人做牛师奖的行军长史,此子的定力,天下少有!”将张潜的表现全都看在了眼里,郭元振身边的亲信们,偷偷交头接耳。
“那当然,秦墨避世千年,才派一个弟子出来!”
“酒量也不错,少说有两三斤下去了,居然眼神不乱!”
“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否则,就凭他跟大总管的族侄为师兄弟,大总管也不会难为他。”
“嘘,小声——。大总管也是为了长远计,才一忍再忍。”
“没事,距离远,他听不见!”
……
正议论得热闹之际,却忽然看见张潜大笑着抚掌,“好,人皆说西域女子,能歌善舞,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难得的是,虽然二十余人共舞,动作却如此整齐,与节拍毫厘不差。却不知道是何人所训,若是用于练兵,足以视为他山之石!”
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登时,非但将郭元振的亲信们,惊得两眼发直。郭元振本人,也哭笑不得地摆手,“好了,好了,让舞姬们都退下领赏去吧!张少监英俊多金,又前程似锦,长安城内出入,估计掷果盈车,这些西域粗鄙女子,是在难入他的法眼!”
“是!”掌书记荀颍达气得两眼发蓝,却不得不吩咐舞姬退下,再看向张潜目光里,充满了羞恼。
有求于郭元振,张潜不愿意得罪金山道上下任何人。谦和地向荀颍达拱了下手,笑着解释,“荀书记勿怪,在下于长安之时,也很少欣赏歌舞。所以刚才诸胡女的舞姿美妙无双,奈何张某是外行,根本分不出其好坏来。”
“张少监客气了,西域乃偏僻之地,歌舞如何能跟少监在长安城中所见相比。”那荀颍达听了,心中懊恼稍解,强笑着拱手还礼。
按照他的经验,酒、色两样,乃是少年人的天敌。寻常少年男子无论报着什么目的,带着什么任务而来,十几盏葡萄酒下肚,再看上一场乳波臀浪,肯定会乐不思蜀。
而届时,自家大总管郭元振该送酒就送酒,该以胡姬相赠就以胡姬相赠,宾主双方,一定会相见恨晚。
当少年人把酒喝够了,胡姬也睡了,自家大总管这边,无论说什么话,效果定然都成倍增加。甚至可以让少年人彻底忘记了原来的任务和目的,心甘情愿地站在金山军这边,一切按照郭大总管的安排行事。
而张潜,偏偏就是个例外。眼瞅着有两三斤葡萄酒下了肚子,脸上却没露出多少熏然之意。以前无往不利的“飞天舞”,也白白跳给了“瞎子”看,没收到丝毫的效果。
“长安城中,最有名的歌舞,据说出于媚楼!”今晚的“瞎子”,显然不止张潜一个。王翰的眼神,迅速就恢复清明,在张潜身边笑着帮腔,“媚楼中跳舞的女子,最多是来自波斯,其次就是西域各族。跳得其实不比刚才那些女子好。但我等以前去媚楼,都是奔着寻欢作乐而去,所以看得安心,也有心思分辨其好坏。而今天,张少监带着我等,却是为了搬兵求救,所以舞姿再美,也味同嚼蜡。”
“的确如此!”王之涣偷偷擦了擦手心处的汗水,也红着脸帮腔,“荀公,实不相瞒,少监带着我等,辗转数千里,为的是请郭总管发兵去救龟兹。是在没有勇气,在这里欣赏歌舞。”
“大总管请恕罪,下官的确是无心欣赏歌舞!”既然王翰和王之涣,都帮着自己把话题挑明了,张潜也就不愿意继续等下去了。笑着站起身,向郭元振郑重施礼,“十天之前,周以悌将军与阿始那忠节,已经率部离开于阗,沿着玉河径直杀向姑墨。但他们二人所部,都是新败之师,战斗力非常有限。所以,张某斗胆,想请大总管发兵五千,攻取疏勒东方三百五十里外的孤石山,以壮他二人声势!”
“张少监放心,牛总管乃是百战之将,有他在,龟兹固若金汤!”郭元振笑了笑,淡然摆手,“西域天气寒冷,这场雪过后,野地里能将人冻成石头。娑葛最多再坚持一个月,届时,如果再不退兵,手下将士肯定不战而溃!”
在郭元振面前,张潜不敢冒充内行,胡乱反驳,因此,只好拱着手,列举龟兹守军的种种弱点,“问题在于,牛总管手中,眼下只有一万兵马。并且远来疲惫,既不适应西域的天气,又缺乏跟突骑施人的交手经验。若是长时间得不到支援,士气必然大降。届时,牛总管即便是孙武复生,恐怕也很难令弟兄们死拼到底。”
“那就放弃龟兹,转往轮台好了。龟兹距离长安有四千多里远,牛师奖根本没必要争一城一地之得失!”郭元振嘴角轻挑,对张潜所说的情况不屑一顾。
“龟兹城内,还有数万百姓。而那娑葛,刚刚屠了碎叶!”一股怒火从张潜心中涌起,然而,很快就又被他强压了下去。继续满脸赔笑,他低声陈说厉害,“西域原本就没多少汉家百姓,如果龟兹再遭屠戮,恐怕今后二十年内,不会再有中原百姓愿意前来。届时,大总管在疏勒,四下里全是诸胡,岂不寝食难安?!”
“娑葛屠城,乃是谣传。他只是杀了一些反抗激烈者而已,其余全都迁去了冻城!”郭元振的眉头也挑了挑,冷笑着反驳,“而龟兹城距离轮台只有二百余里,牛师奖素来忠厚,若是撤退,肯定也会让百姓先行离开。至于老夫,只要疏勒不失,老夫自然有办法,让群胡相继臣服于大唐。”
‘臣服于大唐,然后像娑葛这样,顶着大唐郡王的名号,攻取大唐的城池,屠杀大唐的百姓?’一股怒火,再度烧穿张潜的心脏。然而,他却用了两个深呼吸,将怒火再度压了下去,将冲到嘴边的话,也生生咽进了肚子内。
“大总管,据娑葛之弟遮孥招供,孤石山那边,只有几百突骑施人驻守。如果大总管觉得出动五千兵马,会影响疏勒安危的话,借张某两千兵马也可。”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毕恭毕敬,他继续跟郭元振苦苦求告,“若胜,战功全归金山军。若攻山不利,责任由张某一力承担!”
“张少监勇气可嘉!”郭元振却根本不为他的话语所动,只管笑着摇头,“孤石山乃是西域一等一的要塞,两千兵马怎么可能拿得下来。而给你五千兵马,万一大食人从西边杀到,老夫拿什么来替圣上守住疏勒?!所以,借兵两个字,切莫再提。”
“大总管刚才还说,天寒地冻,娑葛顶多在野外停留一个月。那大食兵马眼下都在葱岭之西,即便现在出发,走到疏勒城下也得一个月,哪还有力气再攻打疏勒?!”王翰气愤不过,在旁边高声提醒。
“此言听起来的确有道理,然而,老夫却不能赌那大食人一定不来。”郭元振用眼皮夹了他一下,继续摇头冷笑。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张潜,再度摆手:“用昭,既然你与郭怒是师兄弟,老夫就托个大,给你做个长辈。站在长辈角度,老夫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都是娑葛手下败将,你让他们去攻打姑墨,他们不见到娑葛旗帜还好,一见到,肯定又溃不成军。反而拖累了牛师奖,不得不分兵援救。”
“至于老夫这边……”长长叹了口气,他满脸无奈地补充,“老夫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防止大食人继续东侵上,根本无力再管其他。娑葛也好,阿始那忠节也罢,他们都是圣上的臣子,他们两个谁输谁赢,都无力将西域割离大唐。周以悌原本应该坐山观虎斗就好,根本没必要亲自下场。”
“周以悌纵使有过错,娑葛也该上本弹劾他,而不是勾结突厥人,直接攻打碎叶。”张潜忍了又忍,最终,却喘息着反驳。“更不该得寸进尺,又去攻打龟兹!”
“周以悌不离开西域,他无法安心。而攻打龟兹,则是因为宗楚客糊涂,打着调停之名,又让牛师奖带着兵马前来威胁他。”郭元振仿佛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臣子一般,高声替娑葛辩解,“若是当初听了老夫的话,将周以悌调往别处,将阿始那忠节交给娑葛处置,老夫此刻,已经不费一兵一卒拿回了碎叶,怎么会有今年秋冬兵火连绵?”
“阿始那忠节,可是一直在为大唐而战!”张潜气得眼前发黑,却继续好言好语地劝告,“如果为大唐而战的人,却被大唐出卖。造反的人,却加官进爵,今后谁还敢为大唐尽忠?”
“话,的确可以这么说!”郭元振也有些不耐烦,懒懒地挥手,“但事情,却必须按照老夫说的去做。如今大唐国力如何,用昭应该比老夫清楚。若一味用强,而不是因势利导,早晚西域不复为大唐所有!”
“大唐国库是不宽裕,但国力却不见得就差了。”对军事的确不如郭元振内行,但说起大唐国力,张潜可丝毫都不陌生,“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冬天,朔方军与突厥人大小二十余战,从未输过半场。如今突厥王帐已经离开了河套,迁往乌德健山。接下来,朝廷已经决定,全力经营西域,只要安西三镇齐心协力,根本无须畏惧一个突骑施!”(注:乌德健山,如今在外蒙古,霍去病封狼居胥,就是在此。)
这也是,他始终对李显保持了几分尊敬的原因之一。在他看来,神龙皇帝李显没担当归没担当,善变归善变去,即位之后,却一改武则天当政时的那种血腥。而大唐只要没内乱,哪怕皇帝啥正事都不干,国力都会一点点恢复。更何况,眼下朔方军凭借河套地区的煤矿和铁矿,已经做到了以战养战?
“突厥王帐已经离开了河套?”郭元振将张潜的其余话全部忽略,只抓到了其中一个关键点不放,“此话为真?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下不敢欺骗大总管,这是今年夏天的事情。”以为对方终于肯改变主意,张潜将怒火压了又压,沉声回应。
“怪不得突厥人开始支持娑葛,原因全都在这儿!”郭元振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头,“用昭,那老夫就更不能发兵了。娑葛不灭,突厥人西迁,肯定会经过他的地盘,届时,双方必然拼个玉石俱焚。而老夫现在解决了娑葛,安西的诸胡就会群龙无首,突厥人大举西迁后,他们必然投靠过去。若是大食人再趁机挥师向东,老夫前面是狼,身后是虎,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张潜再度被气得七窍生烟,却终究势单力孤,拿郭元振无可奈何。咬了咬牙,决定再退一步,“老将军久在疏勒,考虑得肯定比晚辈周全。晚辈不敢再求老将军借兵,还请老将军准许,晚辈在疏勒城中,招募一千壮士。”
“招兵,在疏勒城中,你粮食给养从何而来?”没想到在自己连番打击之下,张潜竟然还不死心,郭元振楞了楞,皱着眉头追问。
“晚辈自己带了一批金子,路上击溃遮孥,缴获了一千多匹战马。之后,又侥幸找到了遮孥存放给养的营地,得到了足够一千人吃三个月的粮草。”张潜喘了口粗气,实话实说。
“贤侄真是一员福将!”郭元振听得又惊又喜,摇着头继续追问,“粮草辎重和马匹呢,怎么没看你带过来?”
“晚辈急着求救,先赶了过来。另外安排人带着辎重在路上慢慢走。”张潜犹豫了一下,仍旧选择实话实说。“晚辈手中只有两百多亲兵,肯定不够攻打孤石山,所以,请大总管准许,晚辈在疏勒募兵。”
说着话,他绕过身前矮几,快步走到郭元振面前,长揖及地,“晚辈此去,如果侥幸获胜,功劳尽归大总管。如果不幸失败,疏勒城也毫无损失,晚辈也绝不再来跟大总管喋喋不休!”
他不再看郭元振的眼睛,目光紧紧盯着地面,以免让对方看出,此时自己心中已经快要压制不住的愤怒。而四周围,郭鸿、荀立、王虎等金山军中的少壮派,则全都红着脸,眼巴巴地看向郭元振,目光中充满了期盼。
“天色晚了,贤侄车马劳顿,先下去休息吧!”郭元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疲倦地挥手。“至于募兵的事情,老夫需要想一想,明天一早才能答复于你。”
“大总管!”张潜忍无可忍,向前走了半步,再度躬身不起,“救兵如救火,还请大总管早做决断。”
“老夫累了,鸿儿,替老夫送客!”郭元振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挥手。
“大总管!”张潜心中彻底绝望,摇着头直起腰,缓缓转身。还没等他迈动脚步,行辕正堂门口,却忽然冲进来一个满身寒气的将领。当着他的面,就高声汇报:“大总管,属下去提审遮孥,却被张长史的属下所拒。他们说,遮孥是他们捉到的,没有张长史的手谕,他们宁可杀了,也绝不交给外人!”
“张长史留步!”郭元振的眉头,立刻皱起,目光瞬间也变得无比冰冷,“遮孥乃是老夫说服娑葛重新归顺大唐的重要棋子,老夫失礼,还请张长史将他交出来,由老夫派人看押!”
“大总管说什么?”仿佛没听清楚郭元振的话,张潜缓缓转身。
“老夫需要利用遮孥,去说服娑葛重新归降大唐。”郭元振缓缓站起,手中酒杯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还请贤侄顾全大局。俘获遮孥之功,老夫绝对不会跟你抢。但人,老夫必须将其留在疏勒城中!”
门外,忽然传来了甲胄撞击声,不高,落在张潜耳朵里,却格外清晰。
掷杯为号,然后伏兵四出。这个典故他懂,李密杀翟让,就是这么干的。他唯一不明白,为何郭元振到现在,还没将酒杯掷落。
不过,他不想再问了,在看到听到甲胄撞击声的刹那,他仿佛放下了万斤重担一般,冲着郭元振展颜而笑,“大总管,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双方隔着五六步远,还隔着一张矮几,周围全是自己的人,郭元振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向后退了半步,他眉头紧皱,怒目圆睁,“张长史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要在老夫的中军行辕,威胁老夫?”
“我是墨家弟子!”张潜又笑了笑,快速给出了答案。
“墨家弟子?什么意思?”郭元振听说过,张潜乃是秦墨的传人,却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冷笑着撇嘴。
他看到,张潜在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愤怒再也不加掩饰,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军中少壮派,痛苦地低下了头。他看到,几个心腹老将,遗憾地叹气。他冷笑举起酒杯,准备掷落于地。却又看到,一点红星,忽然从王之涣手里跳了起来,快速落向了正堂门口。
“轰隆!”红星落处,响起一道炸雷,数名随时准备接受他暗示冲进来拿下张潜的亲兵,被掀翻在地,生死难料。
刹那间,屋子里所有金山军将士,全都目瞪口呆。而张潜,却一纵身跃过了眼前矮几,单手卡住了郭元振的脖颈。另外一只手顺势拔出了此人的佩剑,狠狠架在了此人的脖颈上,“就这个意思,大总管,出兵,还是逼我做朱亥,你自己选!”
“当啷啷……”郭元振手中的酒杯终于落地,四下翻滚。
“轰隆!”门口处,又响起了第二声炸雷。试图冲进来营救郭元振的两名亲信,被炸得倒飞而起,四分五裂!
第三十三章 焰火
“不要叫你的人继续送死!”张潜将剑刃下压,吩咐声里带着明显的颤抖。手腕稍微用力过大,立刻将郭元振的脖颈压出了一道细细的血口子。
未受过专业训练,无论是他,还是王翰、王之涣,都不是合格的刺客。事到临头,难免紧张得手脚不听使唤。所幸,郭元振过于托大,摆“鸿门宴”算计自己人这种事情,又太上不了台面,才让他们三个抓住了机会,将老家伙一举成擒。
“不要进来,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好个郭元振,做事绝对“光棍儿”,不待张潜吩咐第二次,就扯开嗓子,高声吩咐。
这个决断,救了许多人的命。
原本埋伏在大总管行辕正堂周围,等待掷杯为号,就入内擒杀张潜的死士们,再也不用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风险,硬往堂内冲。刚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正准备伺机从张潜手里夺回自家主帅的金山军将领们,也纷纷停止了动作,手持佩剑,原地待命。
“姓张的,你把我阿爷放开!”唯独少帅郭鸿,关心则乱,竟然不听郭元振吩咐,提着宝剑找张潜拼命。
王翰果断举剑封住了他的去路,王之涣则毫不犹豫将第三枚铁疙瘩的捻子,靠向蜡烛。张潜手中的剑刃,也再度下压,殷红色的血珠,立刻从沿着剑刃滚滚滑落。
“孽障,住手,你想害死老夫么?”郭元振却顾不上呼痛,果断再度开口,冲着自家儿子高声断喝,脸上肌肉抽搐,目光中的愤怒也如假包换。
“阿爷……”郭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手中宝剑失去掌控,被王翰直接撩上了房顶。而后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势来到了他的身侧,将明晃晃的剑刃压向了他脖颈动脉。
“不要杀他!”郭元振急得大叫,不顾一切想要去救自家儿子。却被张潜用剑柄狠狠打中了后脑,软软地坐倒。
“阿爷!”郭鸿悲愤地大叫,却被王翰用宝剑逼住,无法反抗,刹那间,眼泪淌了满脸。
“张某并非为了杀人而来!”不想逼得在场的金山军将领铤而走险,张潜用宝剑压着郭元振的脖子,再度高声强调。声音听起来依旧带着颤抖,却比先前平稳了许多,“郭总管,你应该明白。”
“住手,所有人住手!不得轻举妄动,否则,军法从事!”郭元振不想再多吃苦头,果断扯开嗓子吩咐,脸上的倨傲,却丝毫没有减少。
话音刚落,中军行辕的正堂外,忽然又响起了数声闷雷,“轰隆!”“轰!”“轰轰!”紧跟着,惨叫声不绝于耳。
“用昭勿慌,我等在此!”没等屋子内的金山军上下想明白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骆怀祖已经带着一身鲜血,快步出现在了门口。身背后,还跟着二十几名张潜的亲兵,个个外袍上都染了血,手中横刀闪闪发亮。
“果然不出骆某所料,这老贼摆的是鸿门宴!”发现张潜已经控制住了郭元振父子,骆怀祖将手中的铁疙瘩交给了任六,随手扯下了身上已经被鲜血润透了的外袍。
“少监,有人试图将我等缴械,所以,弟兄们就跟他们拼了个鱼死网破!”任五性子不像骆怀祖那样暴烈,将抓着铁疙瘩和横刀的手,向张潜拱了拱,高声解释,“我等不得已,弟兄们战死了三个,其余,全在这里。”
“控制住屋门和窗子!”张潜见此,更确定了郭元振今晚根本没打算放自己活着离开,咬了咬牙,高声吩咐。
“是!”任五等亲兵答应着,分成六个小组,将行辕正堂的前门,后门,侧窗,全部合拢。人数虽然少,杀气却丝毫不逊于千军万马。
屋子里,一众少壮派将领脸色发红,纷纷低下头,不愿再将目光与张潜相接。几个追随了郭元振多年的心腹爱将,则个个脸色发灰,额头冷汗乱冒。
为了确保今晚的行动万无一失,他们至少安排了一个旅(一百人),去解决张潜带来的这二十几名亲兵。却打死都想不到,四倍的兵力,竟然都没将这些亲兵拿下,反而被对方直接冲进了正堂。
“刺啦——”有人嫌弃染血的罩袍碍事,将其扯了下来,一把扔在地上。明晃晃的铁背心立刻露了出来,在烛光的照耀下,上面的刀砍枪刺痕迹,格外醒目。
“大总管,张某跟你有仇么,你安排下鸿门宴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将张某的亲兵也斩草除根?!”将屋子里所有人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张潜心中的紧张,迅速被愤怒取代。手中剑刃向下压了压,沉声质问。
“没有!”郭元振顺势低头,以免被剑刃再度割伤脖颈。“但是,为了西域的战火早日平熄,郭某必须将你关押起来,以免你继续搅局!”
“怎么平熄?任由娑葛夺我大唐城池,杀我大唐百姓,然后再封他一个大大的官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张潜也就没必要客气了,继续冷笑着质问,“敢情在下与周以悌,牛师奖三个,还有数万军民的性命,在你眼里,全都不及一个遮孥。郭总管,你到底是大唐的总管,还是突骑施的总管?你如此体贴地替娑葛考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屋子内,更多的金山军将领把头低了下去。然而郭元振本人,却丝毫不觉得愧疚,又笑了笑,高声回应,“安西四镇本无事,周以悌逼反了娑葛,百死莫赎。而你和牛师奖,原本就不该来。来了之后,打不过遮孥,又怎么能怪得了别人?至于老夫,为了让西域的战火早日平熄,老夫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张某和牛师奖,周以悌,还有安西数万军民,在你眼里就是代价喽?!”怒火在张潜心中翻滚,手中的剑刃,再度微微颤抖。“如果娑葛要你去死呢,你也把自己的脑袋送给他?如果娑葛提出,安西四镇全部归他,他才肯向大唐称臣,你不是不是也将疏勒拱手相送?!”
“我父子此刻性命俱在你手,你当然可以随便说!”郭元振被问得理屈词穷,却不肯服软,撇了撇嘴,悻然回应,“可是,张少监别忘了,郭某乃是朝廷册授的金山道大总管。你今日所为,势必祸及九族。”
这是明显转移话题了,张潜被气得撇嘴而笑,声音却立刻又平稳了下来,“大总管是朝廷册授,莫非张某的四品少监之职,就是假冒的么?你埋伏下死士,准备掷杯为号,杀死张某之时,就没想到会祸及九族?!”
“哼!”发现自己的安排被人看破,郭元振也不抵赖,只管撇嘴冷哼。
张潜气得两眼冒火,情绪反倒越来越平稳,摇了摇头,沉声补充:“大总管想要杀我,却不畏惧朝廷祸及九族,无非是仰仗手里有兵有将,又跟长安相距数千里。在娑葛已经造反的情况下,朝廷即便对你再不满意,也只能听你随便解释,免得逼反了你,彻底失去了安西!”
“哼!”郭元振再度冷哼,对张潜的指控不屑一顾。
少帅郭鸿,却又一次窘得面红耳赤。缓缓低下头,不愿再看自家父亲一眼。
“大总管想过没有,如果张某今天杀了你,取而代之。朝廷为了保住安西,又该如何对待张某!”人在彻底失望之时,反倒会变得异常理智,张潜现在就是如此。用脚勾过一张矮几,他大马金刀地坐下,刀刃继续沿着郭元振的脖子询问。
“弟兄们不会跟你走。你杀了我,肯定无法活着离开中军行辕!”郭元振的脸色变了变,说话的声音却依旧非常平稳。
在场将领,最短都跟了他五年以上。不能说个个都愿意为他去死,至少有一大半儿,愿意跟他共同进退。而张潜和张潜的亲兵们,再骁勇善战,再手持秘宝,总计却没超过三十个。失去他这个人质,注定会被愤怒的金山军将士们砍成肉泥。
“你确定?”张潜笑了笑,手中宝剑加大力道下压。
“嗯!”郭元振疼得发出一声闷哼,咬着牙用力点头。周围的金山军将领们,有一半儿以上快速抬起头,对张潜怒目而视。然而,却有一小半儿,继续低着头,不做任何反应。
“大总管忘记了一件事,你麾下儿郎都是汉人!你在西域各部之间纵横捭阖,进退自如,是因为你背靠着大唐!”强忍将将郭元振直接斩首的冲动,张潜将手轻轻抬了抬,继续沉声补充,“如果大唐连战皆败,那些酋长会给你郭元振颜面?如果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保证兵戈不兴,朝廷何必还养着数十万府兵?”
“嗯!”郭元振懒得跟张潜辩论,继续低声冷哼。周围的金山军将领们中间,却有更多人低下了头,默默沉思。
张潜吐了口气,继续轻轻摇头,“郭总管能坐镇疏勒,令强敌不敢来犯。能舌战群雄,让敌酋任凭驱策,靠的是,你背后的大唐,靠的是,你身边的大唐健儿!如果你背叛的大唐,张某不信,在座一众豪杰会心甘情愿跟着你走?张某今天如果杀了你,再将你跟娑葛之间的密约公之于众,张某不信,有哪个知痴耻男儿,会提刀为你报仇?”
“胡说,我没有,我跟娑葛之间,没有任何密约!”郭元振终于失去了镇定,扯开嗓子高声反驳,“姓张的,你要杀就杀,休要血口喷人!”
“张某手里,可是有遮孥的亲笔供词。”张潜摇了摇头,低声冷笑,“张某从于阗赶来疏勒的路线和时间,知道的不超过十个人,大总管恰恰是其中之一。大总管为了夺回遮孥,不惜布置下埋伏,取张某性命。你说,你跟你娑葛没有密约,谁信?”
“我没有,没有!”郭元振双腿发力,试图站起身,脖子后却又传来一阵剧痛,被张潜用剑刃硬压着趴了下去。
“我没有,我没有勾结娑葛!你血口喷人!郭某对大唐的忠心,天日可鉴!遮孥没骨头,你逼他招认什么,他自然招认什么?”不顾脖子上淋漓而下的鲜血,他红着眼睛,高声自辩,每一句,都努力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那你为何要试图杀死张某?你可敢说,是谁指使的你?”张潜的声音,比他低得多,却令在场所有金山军将领都悚然而惊,大伙纷纷将目光看向郭元振,期待他能给出一个清楚的答案。
年轻将领们,包括郭鸿,对于郭元振摆下鸿门宴之事,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而一些心腹老将,也只是隐约知道,郭元振此举是为了留下余地,好在日后收拾残局,或者包含着一些争功的私心。但是,大伙却谁都没想过,郭元振会跟娑葛勾结,背叛大唐!
让大伙非常失望的是,原本还高声自辩的郭元振,忽然将头耷拉下去,久久,都未能给出任何解释。
倒是少帅郭鸿,不顾王翰的威胁,扯开嗓子大喊大叫,每一句,都带着哭腔,“没有,我阿爷对大唐忠心耿耿。他肯定没有勾结娑葛,没有!你不能冤枉他!张少监,你已经赢了,你想借多少兵,你自己说了算就是,你不能如此羞辱我们郭家!”
“羞辱你们郭家的,从来不是张某。张某今天,一直在苦苦哀求郭总管出兵,没打算用半点强!你刚才,曾经亲眼目睹。”张潜叹了口气,低声回应。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郭元振,沉声询问:“大总管,谁指使你杀张某,张某不想知道。你到底跟娑葛有没有勾结,张某也不想知道。你不想身败名裂,张某也不想死。咱们各退一步,你意下如何?”
“刀在你手,你说得算!”郭元振彻底成了斗败的公鸡,想都不想,悻然点头。
他知道自己没有勾结娑葛,他也知道光凭着遮孥一个人的供词,张潜搬不倒他。但是他却无法,也没勇气,将指使自己对付张潜的那个人,公之于众。
而不将太平公主的名字供出来,他就无法向麾下将士们解释清楚,他为何试图除掉张潜!就打消不了,将士们对他勾结娑葛的怀疑!那样的话,如果张潜真的以勾结娑葛之名,杀掉他,取而代之。愿意不惜代价给他报仇的将士,恐怕会屈指可数!
“五千兵马,连同这五千弟兄三个月的补给,给我准备好,我今晚就带着弟兄们出城!”见郭元振已经屈服,张潜也不为已甚,笑了笑,高声将自己的条件公之于众,“遮孥留给你,你愿意拿着他要挟娑葛,还是愿意待之若上宾,张某不管。”
“五千弟兄容易召集,但可供五千兵马使用三个月的粮草,却不是小数目。郭某没有两三天功夫,肯定无法拿出来给你!”郭元振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应。
“那就三千兵马,两个月的粮草辎重。我给你一夜时间准备,明天一早我再出发。今晚,我的亲兵进驻大总管行辕,你的亲兵全都撤出去!”张潜跟牛师奖学了一路用兵,因此知道郭元振没说假话,想了想,主动让步。“但是,令郎需要跟我一道同行。”
“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郭元振大怒,瞪圆了眼睛抗议。
“我跟你走,别难为我阿爷!”郭鸿却猛然抬起头,高声承诺。
他的举动,有点儿出乎张潜预料。后者想了想,再度轻轻点头,“好,既然少帅愿意跟张某一道去救援龟兹,张某当然求之不得。少帅本领高强,一个算十个。三千兵马里,所有校尉,都可以退出。张某只带旅率及旅率以下的弟兄,如此,金山军随时都可以把这三千缺口补起来,战斗力不受丝毫影响!”
“也罢!你说得算!”郭元振看了一眼满脸羞愤的自家儿子,又看了看周围的将领们,缓缓点头。
“那你下令吧,派荀公去召集三千精锐,准备粮草辎重。我让我的亲兵跟着他。”张潜担心夜长梦多,也不跟郭元振废话,将宝剑从郭元振脖子上收起,沉声吩咐。
王之涣毫不客气将一枚铁弹丸靠近蜡烛,随时准备点燃。骆怀祖则快步上前,取代张潜,用横刀指着郭元振的后心。而郭元振,则彻底打消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念头。从正堂内部的小厅里,找出令箭和纸笔,快速写了一道手谕,跟令箭一起交给了掌书记荀颍达。
“骆师叔,你带两名弟兄,陪着荀书记去!”张潜不放心,果断点了骆怀祖的将。随即,一边提着宝剑监视郭元振,一边向任五下令,“任旅率,发信号,喊弟兄们到这里聚集。沿途敢于阻拦者,杀无赦!”
“是!”任五答应一声,快步冲出门外。将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筒,凑到灯口点燃,随即,将竹筒高高举过了头顶。
“砰!”一声脆响,从他手中的竹筒里发出。一点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上半空,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化作大团明亮的落英,与白雪一道从天而降。
美,不是一般的美,虽然短暂,却令人目眩神摇。如果不是彼此关系敌对,许多金山军将领,恨不得都想问一声,任旅率到底释放的是什么法术。然而,看到自家主帅那满脸灰败的模样,他们又纷纷叹息着低头。
今天的事情,纵使帮亲不帮理,他们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自家主帅肚子里对朝廷安排周以悌做安西经略不满,不肯出兵为周以悌擦屁股,他们能够理解。自家主帅是主客郎中出身,长于跟各部酋长杯来盏去攀交情,不擅长带兵打仗,他们也能够理解。自家主帅贪功,想把遮孥从张潜手里抢过来,以便留下余地,今后跟娑葛继续保持来往,他们咬咬牙,也能理解。可自家主帅将张潜的行踪提前透露给遮孥,然后还受到某个神秘人物指令必杀张潜而后快,就实在超过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追随郭元振这么多年,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郭元振勾结娑葛,准备在西域拥兵自重。可除了这个解释之外,他们根本想不明白,还有什么理由,让郭元振非但拒绝了派兵救援龟兹,还准备把前来求救的张潜杀人灭口?
如果郭元振真地想要谋反的话……,忽然间,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然后,抬头看了张潜一眼,目光中不再有半点怨恨。甚至,隐约还带上了几分感激。
而张潜,却没精力留意周围的金山军将领,心里都在打什么算盘。身处虎狼之穴,他不敢掉以丝毫的轻心。一边等待郭敬带着其余亲兵前来行辕汇合,一边不停地向郭元振询问西域的军情和地理知识,唯恐让此人的大脑得到空闲,再节外生枝。
以郭元振的聪明,岂能想不到张潜在故意分自己的神?然而,他却不愿意再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乎,凡是张潜有问,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不是脖子上的伤口,一直在缓缓渗血,很容易就让人误以为,他跟张潜两个,是一对关系融洽师徒。
时间在交谈中,过得飞快。好像一转眼功夫,郭敬就带着亲兵们赶到了中军行辕,同来的,还有大伙的随身武器,辎重,坐骑,马车,以及遮孥这个倒霉蛋。
见到郭元振被张潜用横刀押着,坐在一堆残羹冷炙旁,倒霉蛋遮孥先是一愣,随即,趴在地上,开始放声嚎啕:“世叔,是我拖累您了。我死后,即便尸体化成灰,也难赎此罪!”
“嗯?”原本还对郭元振勾结娑葛的推测,抱有几分怀疑态度的金山军将领们,再度被羞了个面红耳赤。纷纷又将头低了下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此刻脸上的尴尬。
“你胡说什么,老夫,老夫几时是你的世叔来?!”郭元振则气得七窍生烟,手指这遮孥,破口大骂,“老夫与令尊有交情不假,可令尊却对大唐忠心耿耿。而你们这两个孽障,背叛了大唐不说,还,还,还去攻打龟兹!老夫,老夫早已跟你们兄弟俩,恩断义绝!”
作为最清楚郭元振跟娑葛是否有勾结的人,张潜也不阻拦,只是旁边笑呵呵地看起了热闹。直到遮孥被郭元振骂得不敢说话了,才命人将此人用铁链子绑在了柱子上,又重新拿抹布堵住了此人的嘴巴。
经此一番折腾,郭元振知道自己恐怕很难再煽动任何将领去对付张潜了,所以干脆认栽。闭上眼睛,坐在地上开始假寐。张潜见他不再试图翻盘,也懒得继续难为他。先让亲兵给此人包扎了伤口,然后又命人与少帅郭鸿一道,搜索整个中军行辕,将所有郭家的亲兵,驱逐出到了大门之外。最后,还在行辕之内,找了个比较大的房间,将今晚参加宴会的所有金山军将领,请了进去,与郭家父子彻底断绝了联络。
当所有事情忙碌完毕,时间已经到了凌晨。粗略将弟兄们排了个班次,张潜带头,在行辕中寻找房间,轮番入睡。条件虽然简陋,却已经比沿途任何时候,都奢侈了许多。
“张少监好自为之,老夫在疏勒,静候你的佳音。”第二天上午,将张潜和自家儿子郭鸿送出了城,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儿的郭元振,忽然笑着祝福。
“大总管也好自为之!”张潜知道此人话里有话,却笑着抱拳,“人人都当自己是执棋者,小心成为别人的弃子。”
说罢,也不管郭元振如何发呆,抖动缰绳,带着三千借来的兵卒,踏雪而去!天空中六出飘飘,很快就遮断了他的身影。
第三十四章 力量
鹅毛大雪不停地落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三千多人的队伍,在一望无际的雪野上,单薄得像一群蚂蚁。队伍所过之处,雪野被马蹄踩出一道醒目的黑线,热气萦绕。然而,很快热气就被寒风吹散,黑线也被白雪重新掩埋,天地之间,不再有任何痕迹,仿佛他们从没有来过一般。
如此大的雪,张潜却不用担心迷路。并非得益于他的向导本领高强,而是得益于道路的简陋。那是商人们用骆驼脚掌踩出来的通道,始终沿着,也必须沿着河岸。即便河面已经结冰,且被大雪覆盖。河道与周围地形的区别,依旧非常明显。
他也不用担心天气寒冷,昨夜骆怀祖逼着郭元振的掌书记荀颍达,拿出了足够的帐篷和冬衣。而下雪不冷化雪冷,在西域乃是常识。
他甚至不需要担心沿途遇到敌军袭击,据遮孥和被俘虏的其他突骑施将领交代,为了一举拿下龟兹,娑葛几乎抽空了突骑施十部。因此,在西、南两个方向只有两支疑兵。随着遮孥本人被生擒,西路这支疑兵不战而溃。从疏勒到孤石山这三百五十里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注:孤石山,西域当时的一个要塞。卡在喀什格尔河北岸)
张潜最需要担心的,是郭元振变卦,豁出去其儿子郭鸿的性命不要,带领疏勒城内剩余的所有人马前来追杀。如果那样的话,刚刚借来的三千兵卒,肯定会一哄而散。只带着二百余弟兄与一万多金山军野战,张潜这边半点儿获胜的希望都没有。
幸运的是,据斥候不断传来的消息,郭元振没有派兵来追。张潜不敢大意,以每二十里路一歇,每天八十里的速度,接连赶了三天路,到了第四天上午,发现已经走出了落雪的范围,才将当天的行军距离降低了一些,只走了六十里,就下令安营扎寨。(注:马场试验数据,在饲料跟得上的情况下,战马负重一百二十公斤,每天走一百二十公里,可以持续一个星期以上。每天四十公里,会非常轻松。)
西域最不缺的就是马匹,因此将士们一路行来,全都依靠坐骑代步,倒也不怎么疲惫。但是,整支队伍的士气却无限接近于零。特别当金山军的将士们得知,他们是被张长史通过武力劫持的手段,从郭总管那里硬“借”出来,并且即将去跟娑葛的拼命之后,更是斗志全无。
若不是张潜抢先一步,将队伍总的校尉,旅率和队正,全都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而个人离开大队之后,很容易成为狼群的捕猎对象,在他第一天将队伍停下宿营的时候,就可能出现逃兵。即便如此,当队伍第四次扎营休息之时,也濒临了溃散的边缘。
“姓荀的偷偷在队伍里安插了郭元振的心腹,这几天一直在鼓动哗变!”王之涣心细,悄悄安排弟兄们查访,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当初就该宰了那姓郭的,取而代之!”骆怀祖气得咬牙切齿,手中横刀却找不到劈砍目标,只能朝着空气乱挥。“那厮根本就不是一个好鸟,你只看到他离开甘凉之时,各族百姓夹道相送。可我跟子羽、季凌路过甘州之时,就没听到有汉人说过那厮一句好话。”
“甘凉那边汉人多,从汉人手中多盘剥一些粮食钱财出来,讨好其他各族。当然各族酋长都对他交口称赞!”王翰叹了口气,在旁边点头证实。
随即,他又快速调转了语锋,“不过,用昭不杀郭元振是对的。毕竟,得有人镇守疏勒。而杀了他,军心必然大乱不说。大食人得到消息,明年春天必然趁机来攻!”
“杀了他,咱们就真成了造反了。弄不好,朝廷会下令牛师奖、周以悌和娑葛放弃前嫌,联手‘平叛’!”王之涣满脸苦笑,在旁边幽幽叹气。
“不杀他,如果他上本诬告,再加上太平公主颠倒黑白,咱们弄不好,也得被当做叛军!”骆怀祖不服气,只管往最坏情况说。
按照他的意见,斩将夺军,才是痛快。眼下张潜的选择,却既没有掌握住足够的兵马,又没有摆脱郭元振的威胁,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
“如果咱们打赢了,他就不会诬告,反而会主动将用昭劫持他的事情遮掩起来!”王翰看了他一眼,颓然摇头,“毕竟,剿灭娑葛,是一场大功。而用昭刚刚立下大功,即便他上告,朝廷也不会深究。如果咱们打输了,或者跟娑葛打了个平手,就不好说了!唉——”
说到最后,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带着苦涩,声音里,也充满了无奈。
在离开长安之时,他和王之涣的想法是,既然已经通过参与编纂《字典》而留名于史册。接下来,不妨效仿班定远投笔从戎,跟在张潜身后做一番热血男儿事。谁料,来到西域之后,才惊愕地发现,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娑葛!
如果当初郭元振能跟周以悌齐心协力,娑葛即便得到了突厥人的支持,也翻不起任何风浪。如果一个多月之前,郭元振能够及时出兵,拿下孤石山,威逼姑墨,娑葛也没胆子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去攻打龟兹。如果不是朝廷中有人暗中指使,郭元振也不敢设下鸿门宴,来对付安西军的行军长史。如果郭元振身边,不是有人与娑葛暗通款曲,大伙在前往疏勒的途中,也不会遭到遮孥的重兵截杀!
如果……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边对付前面的敌军,一边还要提防自己人在背后下手,这种滋味,让人怎么可能不心寒?以王翰的性子,若不是念着跟张潜之间的情谊,早就拂袖而去了。他现在既不缺钱,也不缺名望,根本没有必要在西域这滩浑水里折腾。关键是,无论怎么折腾,朝廷都未必念大伙的好处。
然而,每当看到张潜那始终挺直的身体,就又有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告诉他,自己应该留下来。不为博取功名,不为封妻荫子,而是为了见证下一个奇迹的诞生。
张潜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在王翰过去与张潜的交往中,已经不止一次见证。每次,都让他感觉热血沸腾。那种热血几乎要烧起来的感觉,如此让人迷醉,远远超过了以往的各种冒险,包括在边军中挥舞横刀,与将士们一道冲锋陷阵。
今天,他在无奈与沮丧之余,也期待着奇迹的出现。而张潜,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只是皱着眉头稍做沉吟,就立刻有了解决办法。
“若思,你去通知各领兵校尉,哺食之后,带着麾下的弟兄,依次来中军领钱。每人四百文,算作这四天的军饷。”点手将亲兵校尉郭敬叫的身边,张潜笑着吩咐。“顺便让各领兵校尉告诉麾下弟兄,以后跟着张某一天,就发一百文。五天发一次,绝不拖欠。遇到敌军,破之,则参战者当日军饷增加一倍。全歼或者俘虏其主帅,参战者再加一倍。破城,与俘虏敌军主帅相同!”
“嘶——”饶是出身于太原王家,王翰也被张潜的大手笔,给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三千二百五六十名将士,虽然人数听起来很少。可每人每天一百文,就是三百二十余吊的开销。如此一个月下来,即便不作战,张潜也要支付将近一万吊。一年下来,就是十二万吊,家里即便有座金山,恐怕也不够他糟蹋。
“用昭,这跟你给我那本手稿里,说得不一样!”骆怀祖同样被吓一大跳,在一旁本能地提醒。
张潜给他那本手稿,他一直视为重宝。只要有闲暇,就拿出来读一读,甚至亲笔誊抄其中精妙段落。虽然总觉得,张潜给的东西不全,有些地方明显被切割掉了,而有些地方,又明显被做了曲解。但他依旧觉得手稿里边的很多观点,能够当做圭臬。
“放心,今天花出去多少,我以后就从娑葛身上取回来多少,绝不亏本!”张潜笑着冲王翰点了点头,年轻的面孔上信心十足。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骆怀祖,低声补充,“我给你那本手稿里,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不能照本宣科。嗯,应该是第八,不对,是第七篇,不信你自己去翻。”
“嗯?”骆怀祖楞了楞,眉头紧皱,满脸狐疑。然而,很快,他的脸色就开始发红,对着张潜悻然拱手。
他来西域,不是为了张潜。至少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如此。他从没欠张潜什么,反而张潜欠了他一大堆人情要还。他之所以不远千里而来,是担心墨家绝学断了传承。
同样按照他自己说法,秦墨和齐墨虽然已经互相独立多年,但张潜所拥有的学问,却属于整个墨家。特别是张潜给他的那卷无名手稿,价值远远超过了黑火药和酒精!而手稿肯定不只有张潜已经拿出来的这卷,必然还有后续。
虽然,秦墨不可能只有张潜这一个弟子。可迄今为止,骆怀祖却只看到了张潜这一个秦墨嫡传。所以,在张潜将手稿其他各卷,默写誊抄出来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张潜死去。否则,他骆怀祖就是整个墨家的罪人。
不过,他给自己定的这个任务,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接下来,张潜的决定,就让他急得直跳脚。
“若思,去传令吧,顺便让各校尉通知弟兄们,明日抵达孤石山下,即刻攻山。届时,各团只需要在山脚下看着就好。第一仗,本长史带着亲兵去打!”笑着看了一眼被惊呆了的郭敬,张潜柔声吩咐,仿佛不是在说一场战斗,而是一场马球比赛。
“且慢,用昭,你疯了不成!”没等郭敬做出回应,骆怀祖已经大叫出声,“孤石寨中,虽然据遮孥招供,只有五百人驻守,可毕竟是一座土堡。你若是选择强攻,至少得拿出守军三倍以上兵力……”
“师叔,相信我!”张潜冲他眨了眨眼睛,低声打断。随即,再度冲着郭敬轻轻挥手,“传令去吧!顺便再交代一句,如果各团弟兄,有愿意明日主动参战者,也可以向各自的校尉报名。”
“是!”郭敬向来对自家少监信心十足,拱手领命之后,转身飞奔而去。
“师叔,子羽,季凌,你们三个到这边来。”张潜想了想,从临时书案上,抽了一张发潮的白纸,笑着用炭笔勾勾画画,“孤石山上的堡寨,乃是夯土而建,城墙的高度只有两丈二,里边的守军也不是娑葛嫡系,士气不高,在人数远少于我军的情况下,拼死之心也未必有多强。如此……”
打仗,他其实是一个外行。
带兵,他也是一个外行。
但是,幸运的是,对于目前所遇到的困难,他的记忆中,却有现成的例子可供参照。
另一个时空之中,那支被百姓视为子弟的王者之师,他自问学不来。但是,向后退上几步,曾国藩组建湘军的经验,他却可以照葫芦画瓢。
想当年,曾国藩也不懂兵法,但是,凭借丰厚的军饷,愣是组建起了一支湘军。而湘军的钱财,却从不是来自曾国藩自己的腰包。
这一招,在中原不能使用,在西域,面对疯狗一样的娑葛,张潜施展起来却没有丝毫思想负担。
而想打造一支百战百胜的精锐,光有丰厚的军饷,远远不够。在不能将现代军队的思想灵魂原版照抄的情况下,张潜也只能继续退上几步,依靠不断的胜利,来建立麾下这支军队的凝聚力和信心。
所以,明天这一仗,他只能带着亲兵和愿意参加的人去打。并且,必须赢得干净利落。幸运的是,敌军数量很少,并且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事实证明,在封建时代,曾国藩的办法简直就是对症下药。当张潜不辞辛苦,亲手将四百文钱,挨个发在弟兄们手中。整个营地内,抱怨声和叫苦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有人偷偷找到了任五、任六、郭褀等新任校尉,将郭元振留在队伍中的暗桩,挨个给指了出来。
也不怪这些人眼皮子浅,被区区几百文钱就给收买了。郭元振是标准的士大夫,待身边将领很厚,却很少关心普通士卒的死活。而这个时代的府兵制,只是免除服兵役者家庭的赋税和劳役,却不会发任何军饷。所以,在富人眼里的区区四百文,在苦哈哈的大头兵眼里,已经是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
而郭元振一直引以为荣的军屯,也是只肥了将领和疏勒城的官库,对寻常兵卒来说,等于除了作战之外,还要免费给郭大总管当佃户,早就让大伙不堪其重。如今刚刚离开的郭大总管的掌控,就从张少监手里拿到了沉甸甸的开元通宝,两相比较,傻子都知道该选择谁!
人的心里都有杆称,当衡量完了利害得失之后,很多弟兄,都巴不得一直被张长史“借走”,永远不再回到郭元振麾下才好。其中一些胆子大,身体也颇为强壮者,索性按照校尉的介绍,主动报名要求参加明天的战斗,以便在日常军饷之外,再多拿一倍。
对于这些主动请缨者,张潜都吩咐郭敬果断接纳,直接将他们编入自己的亲兵团。然后单独立为一个旅,只负责在一旁配合,不打头阵。而负责充当先锋者,却还是亲兵团的老班底。(注:唐制,一团三百人,一旅一百人,五十人一队。)
在分散出一百多人去担任校尉,旅率和队正之后,张潜的亲兵团,如今只剩下了一百四十六个人。凭借这一百四十多人,他却准备强攻有五百突骑施武士驻守的孤石山城!消息传开之后,刚刚拿到军饷将士们,全都感觉难以置信。
“张长史应该用的是激将法,明天作战的时候,他肯定还会要求大家一起上!”带着几分困惑,很多兵卒在心里偷偷嘀咕。“上就上吧,三千人打五百人,总么着也不会输。”
“拿人钱财,与人卖命。同样是作战,总比一文钱都没有强!”也有人,看在钱的份上,决定即便张潜今天的话是在哄大伙继续跟着他走,明天作战之时,也多卖一些力气。不求能将孤石山一鼓而克,至少别让张少监太失望。
然而,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全都大吃一惊。张潜居然不是在激将,也不是为了哄大伙继续跟着他。他在队伍抵达孤石山下之后,真的就带着一百四十多名亲兵,毅然杀向了山顶的堡寨。
昨晚主动请缨的那一百多名弟兄,则在任齐的带领下,策马走在了第二梯队。除了任齐这个旅率之外,队伍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忐忑。
一百四十个人,够攻城么?恐怕连城上的羽箭,都压制不住。而压制不住城上的羽箭,就无法竖起云梯,竖不起云梯,怎么才能翻越两丈二尺高的城墙?!
“不对,他们没带云梯!”有人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一个事实,然后,惊呼出声。
其余将士,也全都目瞪口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张潜的背影,无法相信,主帅连这种简单的错误都会犯。
然而,想要再回去打造云梯,却已经来不及。发现张潜只带着百余人,就从正面发起了进攻,守卫堡寨的突骑施撒昆叶逊,气得火冒三丈。果断带领三百属下,冲出了堡寨大门。(注:撒昆,官职,相当于将军。)
山坡很平缓,最近也没落雪,特别适合骑兵居高临下。以三百骑兵居高临下向一百多名步卒发起冲击,叶逊有足够把握,在对方的大部队赶过来救援之前,将对手解决掉,然后扬长而去。
只可惜,现实却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没等他冲到对手的一百步距离之内,对手的面前,已经竖起了整整齐齐的一道木墙。紧跟着,羽箭于木墙后腾空而起。
“加速,加速,冲到十五步内向左侧转!”叶逊心中暗道一声不妙,果断举起包裹着双层皮甲右手臂,护住自己的面孔和脖颈。同时左手快速抖动缰绳,双脚用力磕打马镫。
马镫上的马刺,在战马肚皮处扎出一串血珠。战马吃痛,悲鸣着继续加速,任由羽箭在自己身边嗖嗖而过。
叶逊身后的突骑施武士,做出跟主帅一抹一样的动作,压榨出坐骑的极限速度,努力向木墙靠近。
十五步,只要冲到距离木墙十五步内,他们就可以拉马策旋,利用驰射之术,杀死木墙后的对手。凭借高度,人数和速度三重优势,足以让他们在第一轮驰射没完成之前,就锁定胜局。
有武士不幸中箭坠马,立刻后面冲上来的坐骑反复踩踏,转眼间变成了一团肉泥。然而,没中箭的武士,却是绝大多数。凭借娴熟的骑术,他们继续加速,加速,再加速。寒风从耳畔呼啸着吹过,却让马背上的人感觉不到半点儿寒冷。死亡近在咫尺,却也只让马背上的人感觉到兴奋!这一刻,他们每个人的内心当中,都充满了杀戮的渴望。
八十五步的距离,战马只需要四个弹指就能冲过。而四个弹指,只够木墙后的唐军,发射一轮羽箭。从开战至今,突骑施撒昆叶逊的决策没有任何错误,并且反应也足够迅速果断。然而,就在他将马头向左拨偏,侧转身体举起骑弓的刹那,盾墙上,却忽然跳起了数条纤细的火龙。
“唏嘘嘘嘘——”胯下坐骑本能地向前飞跃,带着他躲开了一条火龙,同时,也让他的羽箭彻底失去了准头。“畜生,你在干什么?!”叶逊气得破口大骂,一边努力控制坐骑,一边扭头观察自家弟兄的情况。随即,他的两眼瞪得滚圆,松开手,任凭坐骑带着自己逃之夭夭。
除了他本人,依仗胯下的坐骑反应机敏,勉强逃过了一劫。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突骑施武士,无一幸免,全都被半空中落下的火龙,连人带马一.asxs.燃!陆续冲过来的战马害怕烈火,本能向左右两侧转身,却因为事发突然,相互之间缺乏协调,彼此撞成了一团。
而更多的火龙,从木墙上飞出来,继续落向骑兵们的头顶。将所有靠近木墙二十步内的目标,无论是人,还是坐骑,全都烧成火炬!
“停下,停下,撤回堡寨!”有大箭扯开嗓子高喊,却无法让队伍服从自己的命令。沿着山坡往下跑马,容易加速,惯性也大。然而,无论想拉住坐骑,还是想改变方向,却都需要更多的空间做缓冲。更何况,他身后的同伴,还在努力前压。
更多的火龙从天而降,将更多的战马和武士,卷入死亡陷阱。
没有人计算总计是多长时间,灾难开始之后,人和马的动作,就好像全都变得缓慢而笨拙。
不停有人冲出火场,被烧得焦头烂额。
不停地有人被同伴撞下坐骑,随即被马蹄踩成肉泥。
不停地有人成功转身,避开了火焰,却被火焰后射过来的弩箭命中,绝望着张开双臂,缓缓从马背上坠落!
“唏嘘嘘嘘——”几匹被点燃的战马,悲鸣着倒地,化作一道火墙。陆续有突骑施武士冲入火墙,变成新的“燃料”,但是,凭借动物怕火的本能,仍旧有许多幸运儿,被坐骑带着,逃脱了火焰陷阱。
带着满脸的惊鸿和茫然,幸运儿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而下一个瞬间,几点流星从天而降,“轰!轰!轰!”闷雷翻滚,人和马的肢体,伴着泥土和碎石四下飞溅。
“唏嘘嘘嘘——”
“唏嘘嘘嘘——”
……
刚刚遭受了一轮火焰惊吓的战马,又被雷声炸了个七荤八素,悲鸣着四下奔逃。将背上的主人,一个接一个甩下马鞍,摔得头破血流。
侥幸没有被摔下坐骑的突骑施武士们,也惨白着脸,任由坐骑带着自己逃走。没勇气回头再看火墙后的唐军一眼,更没勇气去弄清楚,炸雷究竟是由何处而来。
原始黑火药炸弹的杀伤范围只有三步左右,第一轮爆炸,杀死的骑兵连同战马都没超过五个。却成了压垮突骑施武士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包括撒昆叶逊本人,都不愿在战场上再多停留一个弹指,任由坐骑带着,或者主动催促坐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黑洞洞的堡寨大门,四敞大开,根本没人想起来去关闭。留在堡寨内的两百多名突骑施武士,愣愣地看着外面的战场,一个个面色惨白,两股战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夺城啊,愣着干什么?还真想白拿今天的赏金?!”看到时机已经成熟,亲兵旅率任齐按照张潜的布置,果断扯开嗓子,朝身边的弟兄们高喊。
“夺城?”已经目瞪口呆的第二梯队将士们本能地回应,随即,就看到自家旅率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绕过盾墙后的张长史、骆主簿和两位王参军,直奔堡寨大门。
“夺城!”有人本能地大叫,随即热血上头,策动坐骑,紧随任齐身后。
“夺城,夺城!”呐喊声,刹那间响彻天地。一百多名昨晚主动报名参战的大唐男儿,全都策动了战马,旋风般绕过了忙着整理火龙车和简易投石车的第一梯队,冲向山顶的堡寨。沿途遇到突骑施武士,无论对方是选择投降、逃命还是顽抗,全都挥刀砍成肉泥。
堡寨内,终于有突骑施武士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咆哮着试图关闭大门。任齐策马直冲而入,手中长枪上下翻飞,将两名上前堵路的突骑施武士,刺死于门洞之内。
更多的突骑施武士向他冲来,却被他单人独骑,就杀得手忙脚乱。后续跟过来的大唐男儿们,纷纷举起横刀闯入,转眼间,就将城门口的敌军,杀了个抱头鼠窜。
当山坡上的火焰渐渐熄灭,孤石山上的土堡,也彻底换了主人。大唐的战旗,插在了土最高处,迎风招展。斜阳西坠,将天空和地面,染得一片殷红。
“唏嘘嘘嘘————”飒露紫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骄傲的咆哮。
“唏嘘嘘嘘————”堡内堡外,数千匹骏马同时响应,伴着萧萧晚风,传遍整个旷野。
第三十五章 轻取
“长生天,请接受您的奴仆的申诉。金狼神,银狼神,东南西北四方神明,请睁开眼睛。”济浊馆的夯土城墙上,突骑施萨满拔悉古噜托双膝跪地,双手高高地举向天空,满脸悲怆地祷告。
“长生天,请接受您的奴仆的申诉。金狼神,银狼神,东南西北四方神明,请睁开眼睛。”埃斤拔系德,小箭拔悉越班、拔悉丹罗、拔悉乌拉喝等人,也双膝跪地,闭上眼睛大声重复,每个人的脸色度无比的虔诚。(注:埃斤,小部落长。)
“魔鬼从东方而来,又从西方而至。杀我兄弟,夺我堡寨,掠我子民……”突骑施拔悉萨满古噜托双眼含泪,大声控诉,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委屈。
“魔鬼从东方而来,又从西方而至。杀我兄弟,夺我堡寨,掠我子民……”埃斤拔系德,小箭越班、丹罗、乌拉喝等人齐声重复,个个悲愤莫名。
孤石山、岐山、谒者馆、济浊馆,以及这四城之间大片草原,都是三个月之前突骑施大可汗娑葛赏赐给左厢拔悉部落过冬的。而如今,冬天才刚刚开始,却有一名魔鬼带着唐军接连将孤石山、岐山、谒者馆、抢了去,并且一路杀向了济浊馆。如果济浊馆再丢失,拔悉部必须整体向珍珠河以北迁徙不说,还要随时面对娑葛的怒火。
娑葛如果发了怒,可不是交出几百头牛羊那么简单。弄不好,整个拔悉部所有高过车轮的男子都要被屠尽,所有女人和孩子,都要并入别的部落,成为最最低等的牧奴!
拔悉部不是没有抵抗,事实上,拔悉部已经尽了全力。然而,那魔鬼法力太高强了,已经非人力所能阻挡
驻守在赤河北岸孤石山堡寨的撒昆叶逊,率领三百勇士出城迎战,却当场被杀掉了一百多人,叶逊本人也在逃命途中不幸掉进了赤河上的冰窟窿里,直接冻成了一座冰雕。
驻守在赤河南岸岐山堡寨的另一个撒昆呼伦汲取教训,坚守不出。可堡寨大门却被魔鬼直接引来魔火烧垮。随即,三千来自疏勒的唐军长驱而入,将呼伦连同他麾下的两百勇士给杀了个精光。(注:岐山,孤石山,都是西域真实地名。)
随即,那魔鬼就带着三千唐军,又杀向了谒者馆。沿途,有一支突厥骑兵收到拔悉部的请求,对唐军展开偷袭,却被唐军正面击败,然后尾随追杀了二十余里,屠戮殆尽。随后,驻守在谒者馆的撒昆赛迦带两千拔悉部勇士迎战,被魔鬼的随从直接打落于坐骑之下。两千拔悉部勇士当场战死三成,被俘虏一半儿,成功脱离战场逃回济浊馆的还不到四百!
打不过!当撒昆赛迦兵败身死的消息,随着溃兵一道抵达济浊馆之时,拔悉部上下,立刻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个冰冷的现实。但是,就此放弃刚刚到手的膏腴之地,他们却又不甘心。所以,他们只能请求神明来主持公道。
至于这片膏腴之地原本属于谁,他们却不想提,也不希望天上的神明过问。
只是,请神是需要代价的。所以,突骑施萨满拔悉古噜托忽然睁开眼睛,将手臂从身后向前挥舞,“我献上骏马,我献上牛羊,我献上最好的馕和最洁白盐巴……”
“我献上骏马,我献上牛羊,我献上最好的馕和最洁白盐巴……”几十名部落勇士,齐声重复着,将一匹桃红色的战马,两头强壮的公牛和三匹肥胖的绵羊,从步道拉上城头。
十几名突骑施美女用头顶着装满馕的箩筐走上城头,将馕上撒满平素谁都舍不得吃的青盐。突骑施萨拔悉满古噜站起身,带着几名弟子走过去,围着马、牛、羊边跳边唱,如醉如痴。忽然,他再度睁开眼睛,从腰间拔出短刀,一刀刺入了战马的脖颈。
提前喂过麻药的战马,悲鸣着倒下,从头到尾没做任何挣扎。紧跟着,牛和羊也受到的同样的对待,鲜血冒着热气,从土墙上滚落,将长达三米宽的土墙表面,染成一片殷红。
“烈马之魂。公牛之血,绵羊的内脏,四方神明,尽请享用。拔悉部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请求您降临,赶走魔鬼…….”
“……请求您降临,赶走魔鬼…….”土墙上,所有拔悉部的男女都跪了下去,将祷告词,一遍遍反复吟唱。
城外空旷的原野中,有一道黑色的洪流,已经滚滚而至,马蹄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张潜将望远镜交给身边的郭鸿,同时缓缓拉住飒露紫的缰绳。在身背后,三千两百多名弟兄,也缓缓拉住了坐骑。而更远处,则有临时招揽来的五百多名粟特族牧民,替他们照看着另外四千多匹战马和五百多辆马车。
四千多匹随行的战马中,绝大部分都是缴获而来。还有一部分,则是沿途各部落的“礼敬”。不到西域,张潜绝对无法相信,这里的部族居然如此之多!楼兰、月氏、铁勒、粟特、回纥、乌孙……,多得他连名字都记不清!甚至连他目前的大敌突骑施,内部还要细分为若干族群,娑葛的嫡系,只是之中最大的一个分支!
当娑葛以五千疑兵,就逼得郭元振躲在疏勒城中不敢出头之时,这些小部落自然就倒向了娑葛。然而,当张潜带着兵马,相继拿下了“重兵”驻守的孤石山和岐山之后,这些部落就又果断地决定,重新向大唐靠拢。或者说,重新脚踏两只船!
按照西域规矩,向强者屈服,就需要展现诚意。而展现诚意的最好方式,就是派遣部族中的勇士追随强者。其次,则是为强者提供粮草、物资,和军费,以及各种贴心的服务,比如放马和赶车。
张潜当下拥有的实力,可以将这些小部族连根拔起,跟娑葛相比,却仍旧差得很远。所以,除了个别赌性极重,或者说目光极为长远的酋长之外,其余大多数部族的酋长,都选择了“退而求其次”。
于是乎,张潜一路向东杀过来,战马越打越多,辎重越来越多,钱财也越来越多。后勤压力却在不断减轻。而每次作战抓到的俘虏,张潜也根本不用担心该如何处置。以贪财闻名的粟特商人,会第一时间赶来,从他手里将这些俘虏和他用不到缴获物买走。价格放在长安不能算高,放在西域,绝对诚意满满。
“这些人都是随风草,向强者低头,是他们生存之道。如果你打输了,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群野狗,帮着娑葛一起来围猎你!”对于西域这些小部落的表现,郭鸿早就见怪不怪。担心张潜失去提防,忍不住找了个机会,低声进谏。
“我知道,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后背交给他们。”听了郭鸿的话之后,张潜认真地点头。
他没有跟西域各部族打交道的经验,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怛罗斯之战,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葛逻禄部在安西军与大食人血战之时,忽然在安西军背后倒戈一击。安西军也不至于差儿全军覆没。
虽然短短十多个月之后,封常清就在小勃律为安西军挽回了颜面,但很快大唐就又遭到了“安史之乱”的打击,从此,西域尽数沦陷,而安西军旧部却又多坚持了一百六十多年,直到后周柴荣当政,还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中原兵马的支持。
“娑葛现在顾不上我,在实力壮大到一定程度之前,我也会尽量避免跟娑葛的主力野战!”唯恐打击了郭鸿的积极性,想了想,张潜继续补充。脸上的表情依旧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而郭鸿提醒一次之后,却立刻不再多啰嗦了。他如今的地位非常尴尬,虽然张潜和张潜身边的亲信,都没把他当做人质,并且给了他足够的礼遇。然而,他留在这支队伍里的最大作用,却是避免他父亲郭元振反悔,率部前来追杀。
此外,金山军掌书记荀颍达在张潜麾下安插眼线,煽动弟兄们途中哗变的阴谋,在张潜以一百四十人攻克孤石山之后,就彻底暴露。他虽然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却无法洗清嫌疑。因此,话说得太多去,反而会被人怀疑没安好心。
不过,张潜本人,显然没有将郭鸿与荀颍达两个,相提并论。这一路上,只要涉及到西域的问题,无论风土人情,还是天文地理,他都会主动向郭鸿求教。从不因为他是郭元振的儿子,就怀疑他会故意把自己引入歧途。甚至有两次制定作战计划之时,都主动向他请教,让他帮忙查缺补漏。
这让郭鸿在感动之余,心中愈发觉得惭愧。同时出言也愈发谨慎,以免自己的经验和想法,会干扰到张潜的决断。
在他看来,张潜抵达西域之后,所走的每一步,都不能用以往经验衡量。特别是张只潜带着一百四十几人,就去哄骗孤石山守将出击那次,如果用以往的作战经验来看,纯属找死。而事实却是,张潜不仅仅大获全胜,还一战就赢得了所有将士的拥戴。
从那时起,身后这三千兵马的士气,就开始节节上涨。每次跟敌军交手,各团都争先恐后。郭鸿甚至怀疑,即便张潜不给出每天一百文的军饷,弟兄们依旧愿意跟着他眠沙卧雪,且毫无怨言。
所以,郭鸿以为,自己过去的经验。大多数时候都未必能帮得了张潜,反而容易对他形成误导。与其那样,还不如闭口不言。
不过,今天张潜所请教的问题,并不在容易产生误导范围之内。所以,郭鸿拿着望远镜朝着济浊馆的土墙上粗略扫了几眼,就给出了准确的答案,“拔悉部被你打怕了,在杀三牲祭天,请求长生天和鬼神帮忙赶走你。我估计,他们准备紧闭城门,死守待援了。毕竟这里距离姑墨州只有一百七十里,距离大石城也只有一百五十里。那两个地方的守军,随时都可能赶过来支援!”
好像是在印证他的判断,话音刚落,济浊馆的土墙上,就响起了一阵温柔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与求战的角声完全不同,更类似于奶狗的求饶。紧跟着,十多头火牛,上百只活羊,就被守军从城墙上用绳子顺了下来,一道雪白的旗帜,也高高地在敌楼上竖起,来回摇晃。
“拔悉部弱小,愿意臣服于大唐。特献上牛两头,羊一百,请求将军放过!”有十多个大嗓门的部族武士,站在白旗下齐声高喊。汉语虽然说得极为生硬,不战的意思,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啊?”没想到拔悉部的酋长、贵族和萨满们,在城头上跳神请仙,弄得鲜血淋漓,最后的选择却是主动示弱,张潜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本能地张了老大。
“这是试探,看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英雄!”郭鸿不忍心看着张潜被拔悉部所骗,主动低声提醒,“如果你接受了这些牛羊就离开,他们便会把你当做马贼之流。今后只要发现机会,一定会狠狠咬你一口。”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主动开门投降?”张潜毫不犹豫接过话头,郑重求教。
弟兄们远道而来,需要时间恢复体力,所以他不可能现在就对济浊馆发起进攻。与其百无聊赖地等待,不如试试,能不能兵不血刃拿下此城。
“他们如果开门投降,今后就没法向娑葛交代了。娑葛如果腾出手来,拔悉部的埃斤拔悉德全家必死无疑,部众届时也会被突骑施其他各部瓜分!”郭鸿十分内行,一句话就打消了张潜的梦想。随即,又皱了皱眉头,快速补充,“但你可以降低他的斗志,让我军攻城之时,遭遇到的抵抗不会太过激烈。”
“怎么做?”张潜想了想,再度低声求教。
“漫天要价,然后给他机会讨价还价。当双方无法达成一致之时,再动手攻城。届时,只要我军展示出足够实力,他们投降就有了理由!”郭鸿又皱着没有思索了几个呼吸时间,然后小声回应。
“我去,小心对方有诈!”王翰在旁边听得真切,果断请缨。随即,纵马持槊,冲到距离敌楼一箭范围之内,用槊锋指着敌楼中,衣着最光鲜的那名突骑施人,高声断喝:“用两头牛,就想贿赂我家行军长史罢兵,白日做梦!我家行军长史有令,拔悉德部参与叛乱,罪在不赦。念其有迫不得已原因在,所以,准许尔等交出全部财物,带着城中所有突骑施人离开。否则,一旦城破,全族上下,皆以谋反罪惩处!”
他长得高大英俊,又从小就练习骑术和武艺,因此纵马挥槊的动作,风流倜傥,味道十足。登时,就让城头上的拔悉德等人的心中,生出几分仰慕之意。纷纷拱起手,可怜巴巴地解释:“上差容禀,上差容禀!孤石山,岐山,谒者馆和济浊馆,乃是怀德郡王赐给我部的过冬之地。如今天寒地冻,其他三地又尽数被张行军长史所夺,如果我部再交出济浊馆,就,就只举族冻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上差,娑葛是大唐皇帝钦封怀德郡王,我等都尽归其节制。他带着我等打冤家,我等不敢不从!”
“上差,我等并未背叛大唐,乃是听信怀德郡王的调遣。上差兵强马壮,理应去与怀德郡王分出高下。攻打我部,实在有辱上差英名!”
“上差,我部愿意再交出四头牛,二百头羊,外加十匹骏马。只求上差放我部一条活路!”
……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一句话。牛羊马匹可以给,济浊馆在张潜跟娑葛两个分出胜负之前,坚决不会交出。
王翰哪里肯依,先背对着张潜打了个手势。随即,继续举起长槊,指着敌楼中的突骑施拔悉部的埃斤,大萨满和长老们大骂,逼迫对方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入城,并且拿出更多的牛羊物资劳军。
而趁着双方讨价还价之机,骆怀祖也带着斥候们,将济浊馆的防御情况,一一查明。原来,为了避免城门再像岐山堡寨那样被烧毁,突骑施拔悉部在唐军杀到之前,抢先用石头和泥土,把东西两座城门全都堵了个结结实实。而由于数月之前娑葛是依靠偷袭拿下当的此地,济浊馆全部防守设施,如床弩、钉拍、滚木、油锅等,也都保存完好,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师叔,你去悄悄通知王翰,这边已经准备好,他不用再跟拔悉德耗费口舌了!”张潜听罢,立刻为王翰捏了一把冷汗。赶紧吩咐身手最高强的骆怀祖上前,接王翰返回本阵。
然而,得知城头上有威力强大的床弩,王翰却毫不畏惧。硬是镇定自若地跟拔悉德等人又讨了三轮价,将对方需要交出的劳军物资,又增加了一倍,才因为对方实在支付不出更多,毅然宣布谈判破裂。
即便谈判破裂,济浊馆的突骑施拔悉部上下,也没生出太强烈的战意。目送着王翰和骆怀祖两个策马走出来羽箭射程之外,未发一矢偷袭。
“咚咚咚咚咚……”战鼓迅速被敲响,已经休整完毕的唐军,从正面向济浊馆展开了强攻。这次,不再是张潜带着他的亲兵,而是九百余名从郭元振手里借来的弟兄,在郭敬、任五和任六的率领下,担任大军的先锋。
城头上的拔悉德等人当然不肯坐以待毙,立刻下令部族中的弓箭手展开拦截。然而,射出来羽箭却绵软无力,大部分都被寒风吹歪,只有很少一部分抵达指定区域内,却被唐军用盾牌挡住,毫无建树。
“嗖,嗖,嗖——”敌楼两侧,床弩也开始发威。然而,无论射速还是准头,都乏善可陈。习惯于骑在马背上冲杀的突骑施武士,操作起床弩来,动作极为笨拙。只发射了两轮,就被唐军逼近到了距离城墙二十步之内。
“嗖嗖嗖嗖嗖嗖嗖——”唐军手中先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擎张弩,忽然展开齐射。刹那间,就将让城墙上再看不到一个站立的人影。而唐军队伍中弓手们,也果断仰起上身,将羽箭向城墙垛口后洒去,一轮接着一轮,宛若狂风暴雨。
城墙上的拔悉部武士们,大骂着竖起盾牌。一边遮挡从天而降的羽箭,一边努力用弓箭还以颜色。他们手中的各种木弓和骑弓,远不及唐军手中的角弓精良,但是占着居高临下的便宜,一时间,气势倒未落下风。
只是,站在城下与他们展开对射唐军弓箭手身上的铠甲防护力极好,即便中箭也很难受到致命伤。而拔悉部武士这边,只要不小心挨上一箭,就会彻底失去战斗力,甚至直接一命呜呼。
“妈的,拔悉德到底想干什么?”小箭拔悉越班骂骂咧咧地扑向弩车,试图组织人手,用弩箭狙杀城外的唐军将领。然而,当他和他的手下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将弩车装填完毕,却愕然发现,城外的唐军要么躲在弩车射程之外,要么因为角度问题,已经无法再被弩箭瞄准,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白忙碌一场。
“好在唐军远道而来,并未携带攻城车和云梯!”气急败坏之余,小箭拔悉越班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从血泊中抓起一张木弓,继续朝城下发射羽箭。
一串带着红星的铁疙瘩,忽然飞上城头。大约七八只模样,威力很小,除了将某个倒霉的武士脑袋砸出了血之外,没取得任何战果。然而,下一个瞬间,铁疙瘩们相继炸裂,气浪携带着铸铁碎片在城头横扫,每一枚铁疙瘩周围三步之内,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着的人影。
侥幸没在落在爆炸范围之内的拔悉部武士们,吓得亡魂大冒。丢掉木弓,盾牌,争先恐后朝敌楼和步道上跑。然而,敌楼很快也不再安全,数个冒着火苗的陶土罐子被唐军用简易投石机甩入,落地,碎裂,添加了菜油、面粉和硫磺等物的酒精带着火苗四下流淌,将木制的敌楼,迅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
唐军的大队兵马趁机靠近,用铁锹、撬棍和独轮车,开始拆除城门洞里的石块和泥土。敌楼中早已没有活物,敌楼两侧也热得站不住人。每当拔悉部的武士企图向城门两侧的城墙上靠拢,就立刻有冒着火的陶土罐子和铁疙瘩,落向他们的头顶。两轮过后,他们就彻底失去了送死的勇气,眼睁睁地看着城门洞中的泥土和石块,被唐军一车接一车掏走。
“投降!交出一半财物和马匹,所有人可以平安离开!否则,一旦城破,人芽不留!”王翰骑着骏马,再度出现,嚣张地报出唐军的最新条件。
“投降,投降!”不待拔悉德埃斤和大萨满作出决定,拔悉部的小箭们,就纷纷扯开嗓子回应。
白旗换了位置,重新扯起,在浓烟和寒风中,格外扎眼!
第三十六章 夺城
“放了这么多盐巴,你想毒死我么?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突骑施叶护摄图将一碗奶茶狠狠掼落于地,大声咆哮。(注:叶护,官职名,一般由可汗的族亲担任。低于特勤,高于部落埃斤。)
“饶命!饶命啊,叶护!奴婢这就给您换一壶新茶,这就去换……”伺候了他足足三年,并且曾经跟他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宠妾托亚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拼命叩头。然而,叶护摄图却始终不为所动,像一只即将老去的狮子一般,烦躁地围着桌案踱步。
棕色的奶茶,在价格高昂波斯大花地毯上缓缓流动。几名侍卫匆匆冲入,将宠妾托亚像抓羊羔一样抓了起了,倒拖着向外走去去。不多时,门外传来一声惨叫,求饶声彻底消失不见。然而,突骑施叶护摄图心中的烦躁感觉,却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继续皱着眉头,用一双三角眼睛寻找任何可以撒气的目标。
周围的婢女们,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门外的侍卫,也都吓得连出气都不敢大声。唯恐将叶护摄图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头上,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人呢,都死哪去了,进来惊愕,把地毯换掉!”接连在屋子里转了二十多个圈子,摄图找不到新的发泄目标,将目光转向门口,厉声吩咐。
“来了,来了!”几名男性仆役答应着冲入,卷起价值数十吊,却被奶茶弄脏了的波斯大花地毯,就准备往外抬。叶护摄图,却嫌弃仆役们动作太慢,走过去,一脚一个,将仆役们踹得满地乱滚。
当最后一名仆役也被踹翻在地,摄图的心情终于痛快了一些。走回桌案旁,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铜壶拎起,嘴对嘴鲸吞虹吸。
这一回,他却不觉得咸了。直到大半壶加多了盐的奶茶落肚,才又站起身,喘息着询问:“济浊馆那边有消息么?斥候回来没有?已经两天了,为何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启禀叶护,斥候还没回来!济浊馆那边还没最新消息!”达干渠黎小跑着入内,躬着身子低声回应,“但济浊馆的城墙远比其他几城高大,又是拔悉部最后一座避寒的居所,唐军未必能轻易打下来!”(注:达干,官职名,相当于军师,参谋长)
“十天前,你也是这么说,结果呢?!”叶护摄图狠狠瞪了达干渠黎一眼,没好气地数落。
达干渠黎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了头。
十天前,唐军兵出疏勒的消息传到了姑墨,当时,只有叶护摄图一个人认为,情况不妙,并且力排众议向大可汗娑葛发出了警训。而他和姑墨城内的其余埃斤、吐屯们,却全都以为,郭元振只是做做样子给大唐皇帝看,不会真的冒险跟突骑施十部大可汗娑葛撕破脸。
并且,孤石山、岐山都易守难攻,只要驻守在两地的突骑施将领,能坚持到原本去支援遮孥的突厥援兵赶至,以郭元振软弱性子,肯定会不战自退。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却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唐军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接连夺取了孤石山和岐山,随即,又在野地里与两千突厥兵马遭遇,将后者直接正面击溃!
而两天前,又有新的噩耗传来,拔悉部撒昆赛迦被唐军阵斩,谒者馆也跟着丢失。情况比叶护摄图当初预料到的还坏,并且还在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娑葛那边,有给我的新指示没有!”叶护摄图此刻气儿已经消了大半儿,念在大敌当前的份上,并没有连渠黎一起打,而是主动将话题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没,还没。除了,除了五天前那封文书!”渠黎感觉到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变轻。继续低着头,不敢与摄图的目光对视。
五天前那封用快马接力送来的文书里,娑葛以大可汗的身份,狠狠训斥了摄图叶护。认为此人对大唐过于畏惧,所以才稍微听说点儿变故,就自乱阵脚。并且勒令摄图叶护,无论谁来攻打,都必须守住姑墨州,守住姑墨州内的粮草辎重。否则,就别怪他这个做侄儿的不顾亲情。大唐律法之中,对丧城失地之将如何处置,突骑施一定会原样照搬。
这封文书,导致摄图的情绪彻底崩溃。随后短短五天之内,他处死三名美妾,两名奴仆,还有一名嗓门太大,吵到他休息的小箭。将达干渠黎、埃斤克蒙、吐屯洛伦等下属和同僚,也动辄就骂个狗血喷头。
然而,无论如何愤怒,如何疯狂,摄图叶护,却始终没有勇气违背娑葛的命令,只管像疯狗一样逼迫着城内所有人,都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报,叶护,城里的汉人都集中到一起了。还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男女,大部分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工匠、郎中和兽医。”议事堂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就像夜枭嘴里所发出的嘶鸣。
是摄图的心腹小箭罗布罗,此人在十多年前,曾经被唐军射瞎了一只眼睛。故而,心中对所有唐人都恨之入骨。巴不得战争永远打下去,直到突骑施兵马攻入长安城。
“关起来,从今天起,不要再给他们任何饭吃。如果唐军打过来,就将他们分批押上城头处死!”摄图叶护想了想,大声吩咐,仿佛是在吩咐管家准备宰杀牛羊。
“是!”小箭罗布罗兴奋地大叫,随即,拔腿狂奔而去。达干渠黎则听得心惊肉跳,将胆子壮了又壮,才冒着被摄图殴打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提醒,“叶护,如果当着唐军的面屠杀唐人,以后,双方就再没有讲和的可能了?”
“你以为现在就还有可能么?”叶护摄图猛地将面孔转向他,双手挥舞,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我的好达干,自打娑葛攻向龟兹,咱们跟大唐,就已经不死不休了!”
“不,不是已经宣告过,只反周以悌,不反大唐么?”达干渠黎心里叹了口气,却强打精神安慰。
“你当大唐皇帝是傻子么?还是大唐官员和将领,个个都是郭元振!”叶护摄图撇嘴冷笑,连连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绝望与疯狂。
达干渠黎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讪讪地低下了头。数月之前,娑葛召集所有贵族议事,摄图曾经当着大伙的面儿,劝阻娑葛见好就收。可那时包括渠黎在内的大部分贵族,都站在了娑葛那边。而现在,龟兹城迟迟无法攻下,于阗和疏勒的唐军,又从突骑施人的侧翼和背后扑了上来。
“如果十天前,听闻疏勒那边的唐军杀过来,娑葛听我的话,退向碎叶,咱们突骑施,还有机会背靠突厥,寻找一线生机。”仿佛感觉到了渠黎心中的悔意,叶护摄图继续挥舞着手臂,连声冷笑,“而现在,哈哈,要么咱们全死在这里,要么让安西彻底脱离大唐,除此之外,绝对没有第三种可能!”
“咱们,咱们不会死在这里。咱们在城里的粮食和辎重,至少能吃上两年!”达干渠黎心里头打了个哆嗦,却不认为形势有摄图说得那么严重,“姑墨的城墙有三丈高,四门都带有铁闸。城内的各部武士加起来还有七千多,而敌军据说却只有三千出头。”
“周以悌呢,你把他算上了么?他十多天前,就跟阿始那忠节一道,抵达了三河口。只是突破不了特勤尼禄的阻截,所以暂时停在了那里。等到他跟尼禄分出了胜负,你说接下来他会向哪里发起进攻?!”叶护摄图继续双手挥舞,头发像久未梳理的马尾巴一般,乱蓬蓬地来回甩动。
“这……”达干渠黎再度语塞。
大唐太大了,唐人也太多了。单独对付牛师奖、周以悌、郭元振三人所率领的大军之中的任何一路,突骑施都胜券在握。然而,一旦这三路大军之中两路联手,突骑施人不依靠外援,就根本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可能。
而现在,西域的三路唐军却来了两路半!至于为何疏勒来的是半路,达干渠黎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然而,他却知道,有关郭元振是被迫出兵的谣言,绝不可信。否则,那三千唐军的战斗力不会那么强,士气也不会那么高涨!
“娑葛不听我的话,已经屠了碎叶。这里,于阗,俱毗罗,阿悉言的汉人,他也只留下了工匠、郎中和手艺人。”声音忽然转低,叶护摄图手扶自己额头,做追悔莫及状,“屠城的消息如果不传回长安,咱们还有希望通过郭元振,陈述当初起兵的缘由是被迫。屠城的消息传回长安,大唐皇帝必然恨咱们入骨。而汉人素来记仇,城里这些一千多人,虽然表面恭顺,一旦唐军杀到城下,他们肯定会想尽一起办法里应外合!”
话说得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逻辑可言。然而,达干渠黎却叹息着点头。
突骑施十部跟娑葛走到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杀不杀城里这一千多名手艺人,结果都是一样。
眼下,再向碎叶撤退,也已经来不及。而阿始那墨啜那边,在明年开春之前,却没办法派来更多援军。突骑施人想要逃过唐军的报复,办法只有一个,打败牛师奖,打败周以悌,打败背后突然杀过来的这三千唐军,彻底切断大唐与安西四镇之间的联系!
如此,继续跟大唐讨价还价也好,举族投靠突厥,或者举族投靠大食也罢,突骑施十部才有足够的本钱!否则,当初欠下多少血债,今后就得加倍偿还!
“明天一早,无论斥候回不回来,你守城,我带领四千弟兄,去济浊馆,救援拔悉德!”叶护摄图忽然又叹了一口气,随即,果断作出决定。已经不再年青的眉宇间,隐约又透出了他兄长在世之时的几分英武。
“不可!”达干渠黎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出言阻止,“从疏勒方向杀来唐军,未必像传言那样,只有三四千人!甚至,有可能都不是金山军。金山军的战斗力没那么强,郭元振用兵也没这么凶猛!”
这是他听闻突厥人在野战中被数量相差不多的金山军正面击溃之后,就在心里得出的结论。先前之所以没说出来,一是担心会影响士气,二则是担心判断再次出错,被摄图抓自己的小辫子。而现在,为了阻止摄图带兵主动出城与唐军野战,他只好选择实话实说。
“我也觉得不是金山军!”摄图的反应,再度出乎他的预料。笑了笑,咧着嘴摇头,“我甚至怀疑,郭元振那厮,花钱请了大食人来帮忙!但是,我不能继续在这里等下去,等着两路唐军在姑墨城下汇合。相信我,眼线咱们俩心里头有多乱,城内的各族武士们,心里就有多乱!”
“这……”达干渠黎红着脸站起身,郑重拱手。
不等两路唐军汇合,摄图还有机会将其分头击败。而一旦两路唐军汇合在一起,摄图就只能死守姑墨。以眼下城中将士的士气,达干渠黎真的没把握推算,大伙能守多久?
“还是记住我刚才的话,我走之后,只要唐军出现在城外,你就下令杀光城里的汉人,以免他们跟唐军勾结!”轻轻冲渠黎点了点头,达干继续吩咐。两手互相紧握,关节咯咯作响。
“我去巡城!”达干渠黎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凉。红着眼睛,快速转身,以免眼泪被对方看见。
突骑施各部,本来不必如此的。他们数年前就在郭元振的斡旋下,归附了大唐。大唐对待突骑施各部,也向来优厚。从未收取各部一文钱的赋税,还定期赐下各类粮食和药材种子,以便各部牧民能够自食其力。
而老可汗死后,一切都变了。老可汗的儿子娑葛在长老们的支持下,成功击败了摄图,登上了汗位。随即,就开始野心勃勃地准备将西域各族纳入掌控……
“叶护,叶护——”迎面有人冲入,差点跟渠黎撞了个满怀,
一股紧张的感觉,瞬间笼罩了渠黎全身。他用力抓住来人的胳膊,厉声呵斥:“别叫,镇定,怎么了,济浊馆那边有消息了?”
“没有,但是,但是,拔悉德埃斤,拔悉德埃斤带着他的族人,已经逃到城外了。请求,请求叶护放他和他的族人进姑墨避难!”小箭夫罗顶着一双熊猫眼,喘息着汇报。每一句话,都让达干渠黎的心脏,又缩紧一大圈儿!
“我去看看!”没等达干渠黎做出任何反应,叶护摄图已经推开了他和小箭夫罗,大步走出门外。
“小心有诈,咱们斥候应该早一步回来!”达干渠黎毫不犹豫跟上,同时高声发出提醒。
“我知道!”叶护摄图点点头,一边走,一边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此时此刻,无论双方之间曾经有过多少不快,都必须先放在一边。达干渠黎也将弯刀拔出来握在了手里,同时,招呼沿途能够看到的所有弟兄跟上。
当他和叶护摄图两个来到城门口,身后已经跟了两三百人。甚至还包括两名埃斤和一名吐屯。大伙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沿着马道登上敌楼,然后,手打凉棚向下张望。
夜色很黑,天空中彤云完全遮住了星光和月光。城外前来请求归附的人,体贴地打起了火把,以便让叶护摄图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来得的确是拔悉部的埃斤拔悉德,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地躺在一个羊毛编制的担架上,生死难料。站在担架旁边的,则是拔悉部的萨满古噜托,也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再往旁边看,则是小箭拔悉越班、拔悉丹罗、拔悉乌拉喝等大伙熟悉的拔悉部贵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绝望。
“叶护摄图,救命,救我拔悉部上下一命,我拔悉咕噜托愿意对着长生天发誓,此后,举部并入叶护摄图的麾下!如果违背,就让神明杀死我,将我的灵魂押到万年寒冰之下,永远不得解脱!”不待叶护摄图发问,萨满咕噜托双膝跪地,重重叩头。
“叶护摄图,拔悉部无能,丢了济浊馆。请你开门放我们进去,我等愿意举族投奔!!”小箭拔悉越班、拔悉丹罗、拔悉乌拉喝等人,也双膝跪地,苦苦哀求,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和绝望。
“叶护摄图,救命,救我拔悉部上下一命!”刹那间,城外拔悉部仅存的族人们,全都跳下了马背,对着敌楼连连叩首。
“济浊馆哪天丢的?我派去的斥候呢?你可遇到了他们?”叶护摄图不敢轻易相信,皱着眉头高声询问。
“前,前天!”拔悉咕噜托抬起头,声音里充满了惭愧,“我们没遇到任何斥候,我们战死了一半族人,才摆脱了唐军的追杀。沿途中,还多次遇到唐军的阻截……”
话音未落,黑暗中,已经传来了清晰的画角声,宛若虎啸龙吟。紧跟着,马蹄声也从远方传了过来,脚下的城墙和地面,都被震得微微颤抖。
夜幕下,不知道杀来多少唐军。绝对能将这千余拔悉部残兵杀个一干二净。当即,小箭拔悉越班和拔悉丹罗双双站起身,先默默向叶护摄图行了个礼,随即跳上坐骑,直奔号角来源方向而去。
两百多名拔悉部的男子,相继起身,跳上坐骑,紧随拔悉越班和拔悉丹罗身后,如同飞蛾扑火。很快,远处的夜幕下,就传来了厮杀声。从西南方吹来的寒风,隐约也带上了血腥。
“叶护摄图,开门放他们进来吧!求你了!”两名部落埃斤物伤其类,双双转过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祈求。
周围的其他部族武士们,全都红了眼睛,手掌压在腰间刀柄上,气喘如牛。
姑墨城中,属于娑葛本部的武士还不到四分之一。大战在即,叶护摄图不敢让各部武士离心。因此,咬了咬牙,果断沉声下令,“开城门,放拔悉部入内!”
“慢着,人和马都可以进来,让他们把兵器丢在城门口!”达干渠黎不放心,在旁边高声补充。
这个提议,立刻让周围很多人对他怒目而视。然而,叶护摄图,却果断采纳了他的建议。先让手下几个大嗓门向城外喊话,勒令投奔者不得携带兵器入城。待亲眼看到愤怒的拔悉部贵族和战士们,将兵器丢在了脚下,才又吩咐本部嫡系武士去拉开了城门。
几名亲兵抬着生死不知的拔悉德快步跑进城内,拔悉部小箭拔悉乌拉喝带着其他族人,垂头丧气地紧随其后。而拔悉部的萨满咕噜托,则站在城门口,催促所有人加快速度,以免追兵在杀光了前去拦截的族人后,再杀到城门口把大伙斩尽杀绝。
“拔悉德埃斤伤在哪了?快快,把他送到我的行辕里去,我给他安排最好的郎中!”知道自己的命令,容易让非嫡系的各部武士们寒心,叶护摄图主动从马道上走了下来,朝着担架上的拔悉部埃斤嘘寒问暖。
“没事,没事!”拔悉德挣扎着在担架上坐直身体,将手伸向旁边的火把,“多谢叶护摄图,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小心,他不是拔悉德!”达干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带着如假包换的紧张。
的确不是拔悉德,刚才距离远,看着轮廓很像。而此刻,叶护摄图却能分辨出许多不同。特别是那口地道的唐言,绝非拔悉德这个土鳖所能说得出来!
凭借本能,叶护摄图果断纵身后退,将自己藏于嫡系武士的保护之下,同时,嘴里发出一声断喝,“他不是拔悉德,杀光他们,关城门!”
一颗铁疙瘩,从“拔悉德”手里飞起,拖着红星,落向他的头顶。“轰隆!”凌空炸裂,将他和他身边的武士,一起吞没在硝烟之中。
第三十七章 不同
只装填了三两黑火药的原始点火式手雷,威力其实非常一般。即便张潜命令工匠制造弹壳之时,特地在弹壳表面锯出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纹路,手雷爆炸所生成的破片通常也很难超过八瓣儿,有效杀伤范围,也只有三米出头。
然而,同样的武器,使在骆怀祖手里,威力却能增加一倍。此人膂力奇大,掷弹又远又准,并且胆子大得没边儿。将手雷引线点燃之后,总是会等上一两个弹指才肯投掷。结果,第一枚手雷凌空爆炸,叶护摄图和他身边两名侍卫的脑袋就消失不见,周围一整圈的人,也被爆炸产生的气浪和声波,直接震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翻滚。
而打扮成拔悉部埃斤的骆怀祖,却丝毫不敢手下留情。果断又将第二枚手雷掷向了达干渠黎头顶。后者吓得亡魂大冒,双手抱着脑袋奔向敌楼。“轰隆”一声,手雷在此人身后五步远位置凌空爆炸,又将躲避不及的突骑施武士放倒了一小片。
负责抬担架的任五、刘二、方明、史谨四人,飞快地从担架下抽出横刀。将胆敢靠近担架的突骑施武士尽数砍翻;被迫空着双手进城的“拔悉部武士”们,则像变戏法一般从腰间抽出匕首,短刀和铁链子,以担架为核心快速结阵。城外还没来得及入内的其余“拔悉部武士”,则捡起兵器,一拥而上,将门洞及城门附近的突骑施人全都剁成了肉泥。
“轰隆!”“轰隆!”第三,第四枚手雷炸响,将马道上突骑施武士又放翻了四五个。其余侥幸没被爆炸波及的武士,大部分吓得跪倒余地,双手抱着脑袋大声求饶。少部分则转身奔上城墙,然后沿着城墙向南北两侧仓皇逃窜。谁也鼓不起勇气去直面第四次爆炸,更没勇气找正在乱丢手雷的骆怀祖拼命。
“控制马道、敌楼和城门,投降者不杀!”郭敬和任齐两个各自带领一队弟兄冲入,手中长矛挥舞,将挡在路上突骑施武士,无论仓惶逃命的,还是跪地等死的,尽数刺翻。大队唐军手持兵器尾随其后,开始清理通往城头的马道。而刚刚立下大功的真拔悉部武士,则在小箭拔悉乌拉喝的带领下,从尸体旁捡了趁手的长兵器,向城内扩大战果。
为了避免误伤到自己人,骆怀祖只能暂时停止投弹,仰着脖子四下张望。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忽然凌空而至,“当”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纵使有镔铁板甲保护,骆怀祖也被推了个趔趄。既不做任何迟疑,也不看冷箭从何而来,他果断双腿发力,侧身斜纵,眨眼间,人就到了半丈之外。
另外两支冷箭接踵而至,在他原本停留的担架上,射出两个窟窿。而骆怀祖也终于看清楚了冷箭来自敌楼,撒腿朝敌楼狂奔了十多步,纵身而起,将一枚手雷从窗口掷了进去。
“坏了,忘记点火了!”手雷飞出,他也发现了自己忙中出错,懊恼地用手掌拍自己的头盔。然而,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敌楼中,达干渠黎带着几名心腹,狂奔而出,谁也不敢留在里边等死。
已经走上了马道的王翰挺槊迎了上去,用槊锋挡住了达干渠黎的去路。跟在王翰身边的大唐健儿们,则快速结成小三才阵,向达干渠黎身边的亲信发起了攻击。达干渠黎得不到亲信的支援,想要逃走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挥刀,与王翰战在了一处。他久经沙场,身手灵活,自信能够在临死之前“赚”回本钱。然而,两招过后,他就明白自己错得实在离谱。
虽然“世家”这个名字,在大唐的分量已经越来越轻。但一名太原王家子弟从到大所接受的训练和所能接触到的资源,也远非一个西域部落小贵族能比。而王翰偏偏又是王家子弟中排在前十位的翘楚,来西域之前,还在边军中专门接受过历练。
因此,双方交手第一招,达干渠黎就被晃得失去了重心。第二招他不得不转攻为守,左脸却被王翰用槊刃撩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明晃晃的槊锋转瞬又至,他横刀招架,却架了一个空。他果断张开嘴,大叫了一声“投降”,就准备束手就擒。而王翰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冰冷的槊锋捅穿了达干渠黎的心脏,将他挑得倒飞而起,直接甩下了城墙。
数百名突骑施武士,忽然在一名吐屯的带领下,大叫侧面的房屋后跳出来,试图杀唐军一个措手不及。任五和任六早有准备,立刻带领弟兄们用擎张弩封路。三排明晃晃的弩箭倒映着火光飞出,如同冰雹打庄稼般,将冲在最前排的突骑施武士射翻在地。其余的突骑施武士楞了楞,攻势立刻停滞。骆怀祖和王之涣两个,双双将手雷掷向突骑施武士的头顶,将后者炸得人仰马翻。
没等手雷的硝烟散开,拔悉部酋长拔悉德,就亲自带着族人冲了过去。见到突骑施武士,甭管是已经被炸死的,还是被吓傻的,全都一刀砍断喉咙。虽然同为突骑施人,今晚过后,他们与娑葛的本部,却已经结下了不死不休的血仇。所以,此刻多杀一个娑葛的追随者,拔悉部今后就会安全一分。
张潜骑着飒露紫,出现在了城门后。负责把守城门的将士们,纷纷欢呼着向他行礼,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与骄傲。而已经进入到城内的弟兄们,则无暇回头,继续在各自的校尉带领下,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向姑墨城核心地区稳步推进。
即便加上拔悉族的武士,唐军的数量,其实仍然远不及城中的突骑施武士多。然而,因为叶护摄图和达干渠黎相继战死,城内的突骑施人却乱做了一锅粥。
隶属于娑葛的铁杆嫡系,因为多次参与屠城,自知失败之后举族都不会落到好下场,所以挺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就在将领们的组织下,努力发起了反扑。而被娑葛强迫或者携裹着反叛大唐的其他突骑施部落武士,发现形势不妙,却全都收拾起抢来的细软,准备开溜。
在失去了统一指挥,并且没有仆从军配合的情况下,娑葛嫡系部队的每一次反扑,都堪称悲壮。他们仓促之间射出的羽箭,连张潜亲兵身上的铁背心都穿不透,更无法耐耀星铠分毫。而唐军手中的擎张弩,却可以像戳纸一样,轻松将他们身上的牛皮甲戳个对穿。
锐利的弩簇在戳穿了皮甲之后,余势未尽,继续戳透皮甲下的血肉、骨头、内脏。凡是被射中者,全都惨叫着倒地,无人能够幸免。每当娑葛嫡系的反扑被弩箭遏制,简易手雷就会出现在他们的头顶,将他们的队伍彻底炸散。而拔悉部的突骑施武士就会趁机扑上去,做最后的血腥收割!
唐军的推进的速度不快,并且是沿着主街推向原本的姑墨州衙位置,固定甚至有些死板。所以,不甘心失败的娑葛嫡系,总是能找到机会发起大大小小的反扑。只是,每次反扑的结果都是一样,除了展示他们的勇气和忠诚之外,别无所获。
连续几次反扑都宣告失败之后,娑葛的嫡系部属们,无师自通地选择了巷战。城中的汉家百姓已经被屠杀殆尽,空出来的房屋,都可以成为娑葛嫡系的保护所。厚实的土墙,可以替他们挡住擎张弩射过来的箭矢。而为了防寒,西域的窗户都特别窄小,刚好可以被他们当做箭孔。
几十只羽箭从屋子里射出来,将正在忙着割敌军喉咙的拔悉部武士射到了七八个。剩下的拔悉部武士惊慌失措,大叫着向后撤退。大唐健儿们,则顶着乱箭前冲,先将拔悉部武士驱赶回战场,然后用火把点燃包裹着牛油的麻布,从窗口丢进娑葛嫡系藏身的房屋。
牛油不仅能吃,这个时代,也是做低价蜡烛的材料。失去主人的房间内,家具很快起火,娑葛的嫡系武士们烤得无法立足,纷纷从藏身处逃出。手持擎张弩的唐军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立刻扣动了扳机。下一个瞬间,娑葛的嫡系挨个被射倒,惨叫着在血泊中乱滚。
战场继续有条不紊地向州衙方向移动,沿途中,凡是胆敢发起突袭者,全部被杀。拔悉部的武士们,杀起同族来,远比唐军残忍,坚决不放过一个活着的敌人。因为有唐军撑腰的缘故,很快,他们遭遇到偷袭之后,也不再畏惧。一边举起门板、盾牌等物抵挡羽箭,一边学着唐军的模样,将可燃物丢向敌人的藏身之处,将对方从屋子里逼出来,然后挨个剁成肉泥。
抵抗迅速减弱,发现反扑等同于送死之后,即便最勇敢的娑葛嫡系武士,都失去的斗志。又一次无师自通,他搜刮起身边的钱财,借着夜色的掩护,快速奔向姑墨城的东门。而姑墨城的东门,不知道何时已经四敞大开,先行一步逃走的各部贵族和武士们,沿途将相对笨重的铁锅、铜盆、瓷碗等物,丢得满地都是。
当郭敬和任齐,各自带着弟兄,将负责的城墙清理干净,在城东侧的敌楼上重新汇合到了一处。城内的战斗已经基本宣告结束。那些非嫡系的突骑施部族武士们,大部分都跟着部落贵族逃进了旷野,从此之后,至少是在唐军跟娑葛分出胜负之前,他们绝对没有勇气再返回战场。而娑葛的嫡系,则有上千人战死在了城内,剩下数百人则趁着唐军没有封闭城门之前逃向了距离姑墨不到五十里的阿悉言城,将姑墨州失守和拔悉部倒向唐军的噩耗,同时向东方传播。
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普通部族牧民,突骑施贵族,还有十几名发战争财的各族商人,则果断选择了向胜利者投降。按照以往的经验,大唐的官员,比任何一位部落酋长都慈悲。获胜之后,他们会善待被俘虏的各部贵族,善待普通牧人,对于商贩的盘剥,也不会太狠。
但是,这次他们却押错了宝。唐军不需要牧奴,已经传开的屠城消息,也让大唐健儿心中充满了愤怒。所以,张潜下令,被堵在城里没来得及逃走的突骑施人,除了各部贵族之外,全都被剥夺了财产,赏给了拔悉部。而拔悉德,却是地道的突骑施酋长。按照部族之间争斗的规矩,他会将所有俘虏打成牧奴,凡是胆敢反抗者,皆当场斩杀,坚决不留隐患。
“你们中间,凡是在娑葛屠城之时,收留过大唐百姓的,都站出来!”当拔悉德带着张潜的手令,千恩万谢去搜捕城内的牧人之后,张潜将目光转向了十几名发战争财的商贩,铁青着脸吩咐。
“我,我,在下……”商贩们争先恐后向前走,仿佛各个都变成了大善人。然而,张潜的下一句话,又把他们全都推进了绝望的冰窟窿。
“我会派弟兄,去你们各自的家中去核对。哪怕是奴隶也算,只要收留过一个汉人,就饶恕你们全家。而如果没有,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饶命——”一名粟特商人双膝跪地,连连磕头,“将军,娑葛太凶残,我们不是不想收留大唐百姓,是不敢,不敢啊!”
“饶命啊,将军,我们无辜,无辜!”
“饶命啊,大唐来的将军!我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饶命啊将军,我愿意出钱,出钱赎罪!”
……
其余商人纷纷跪地,叩头如捣蒜。争先恐后控诉娑葛的凶残,同时陈述自己的无奈。
“把他们带到院子里去,让获救的大唐百姓指认。凡是追随娑葛伤害过大唐将士和百姓的,按谋反罪论处。”张潜叹了口气,沉声吩咐。随即,又快速补充,“搜索全城,凡是抓到的各部贵胄,也照此处理。曾经保护过唐人的,哪怕是把唐人收留在家里当了奴隶,都可视为我张潜的恩人。反之,杀无赦!”
“饶命,将军饶命!”
“将军,我们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饶命——”
……
求饶声,再度响成了一片。几个没来得及逃走,已经被唐军押到衙门里面见张潜的部族贵胄,瘫在地上,苦苦哀求。
郭敬带着亲兵们走进来,将瘫做一团的突骑施贵族挨个架走。有人自知恶有恶报,默默地低下头,任由大唐健儿处置。有人吓尿了裤子,拖着双腿拼命挣扎。还有人梗着脖子,高声抗议,“这不公平。郭总管从来不会这样对待我们。我等追随娑葛也是迫于无奈。你如此对待我们,今后没有部落敢投降……”
“尔等杀西域的汉人之时,可否考虑给他们一个公平?”张潜的眼睛忽然开始发红,冷笑着着高声质问,“尔等投靠娑葛为虎作伥之时,可否考虑过郭总管的恩德?尔等追随娑葛迫于无奈,尔等抢劫汉家商铺,火烧汉家宅院时,有谁逼着你们?至于今后,只要张某还在西域一天,规矩就是,凡杀我汉家男女者,必血债血偿。帮凶者,同罪!”
众部族贵胄无言以对,继续哭喊求饶。郭敬、任齐等大唐健儿们,则个个扬眉吐气,将前者像拖猪一样拖到州衙之外的空地上,询问完获救大唐百姓的态度之后,挨个斩首。
而那些获救的大唐工匠、郎中、兽医和手艺人们,则不停地抬起手,用牙齿咬自己的手背。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而不是在做梦。
中原百姓不愿意来西域讨生活,一方面是由于故土难离。另外一方面,比故土难离还关键的因素,就是由于官府为了维护表面上的太平,很少,甚至根本不会为汉家百姓做主。
汉家百姓与当地部族牧民一旦起了冲突,官府肯定会要求汉家百姓忍气吞声。而汉家百姓被对方欺负了,却根本无处申冤。甚至有时候被部落贵族活活打死,也只能自认倒霉。只要家里没有人当官,官府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此外,一旦发生大的变故,如娑葛反叛,汉人就是被斩杀和抢劫的对象。过后,朝廷即便出兵平叛,只要那些部落头人和贵族们选择投降,通常也会既往不咎。而死在部落头人和贵族手中的汉家男女,则全被官府忘记了,仿佛他们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所以,今晚能够获救,这批中原百姓已经喜出望外。根本没指望过,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那群恶人,还要血债血偿!而当大伙将手背咬了又咬,发现眼前的事情,真的在发生,而不是自己在做梦,一时间,内心里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当即,就有人冲到尚未被杀的突骑施贵胄身边,又打又咬。还有人跪在血泊里,用手沾了仇人的血,疯狂地大笑。更甚者,干脆主动冲到队伍前,指着某个突骑施贵胄,控诉此人的罪行,字字血泪。
张潜没有接受骆怀祖的建议,趁机走出衙门去收买一波人心。而是抓紧时间,处理手头的一系列琐事。
娑葛的大部分粮草辎重,以及第二次起兵以来的劫掠所得,都存在姑墨城中。这些东西,立刻能交给粟特商人变现的,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其余大部分,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干净。而据大伙的判断,娑葛得知姑墨州丢失之后,肯定会放弃对龟兹的继续攻打,不顾一切掉头而回。
光凭三千多大唐健儿肯定守不住姑墨城,哪怕坚持到牛师奖和周以悌两人率部前来支援都不可能。而牛师奖最多也就能动用一万兵马,守城勉强,野外与娑葛交战,基本上毫无胜算。
“季凌,你去替我传令,今晚弟兄们缴获,五成上交,五成留给自己。告诉大伙不要留太重的东西,以免耽误行军!”思前想后,唯一可以借鉴的例子,还是湘军。张潜抓起令箭,开始布置任务。
“是!”王之涣毫不犹豫地接过令箭,快步离去。既不问张潜为何要这样安排,也不对战利品的分配比例做任何质疑。
自打来到西域,他就发现自己完全换了一种活法,并且活得一天比一天痛快。所以,干脆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学徒的位置上,虚心接受一切新鲜或者陌生的东西。
“子羽,还得麻烦你跑一趟,给那些跟在咱们身后的粟特商人传个话。城里的一切,包括粮草辎重,我给他们三天时间去搬。让他们派人来,把能搬走的东西,除了武器和草料之外,给我估计一个总价。过后,能支付多少,他们就支付多少。支付不了,可以打欠条,然后将来慢慢还给我。”
“遵命!”王翰同样问都不问,答应着接过令箭,转身就走。
“张少监,那些粟特商人走不了多远,你把粮食卖给了他们,回头粮食就得又回到娑葛手里!”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郭鸿忽然开口,提醒张潜小心让敌军占了便宜。
“娑葛不会付给他们钱,我会!”张潜冲他笑了笑,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自信。“而他们,被娑葛抢了之后,肯定恨不得娑葛立刻就死。届时,能帮他们实现这个愿望的,只有我!”
“这……”郭鸿楞了楞,眼睛眨巴了半晌,才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脸色忽然又涨得通红一片。
他父亲郭元振,从来没这样做过。更没教导他,跟异族打交道,还可以用这种办法。而现在,张潜的所做作为,却跟他父亲完全不同,甚至有些地方还截然相反。
作为儿子,他不愿意承认自家父亲错了,然而,他却能看到,弟兄们在张潜麾下,个个都仿佛脱胎换骨。他也能感觉到,弟兄们对张潜发自内心的崇拜与尊敬。还有,弟兄们那高涨的士气和强大的战斗力,都是他以往在金山军身上从不曾看见。
“师叔!”张潜又抓起一支令箭,交给了今晚破城的头号功臣骆怀祖,“你去告诉外边那些获救的百姓,如果还想继续报仇,就跟我走。我给他们每人发一把刀,一匹马和一副皮甲,无论男女老幼。如果已经不想再报仇了,我会给他们每人一匹马,二百斤粮食和一百个钱,请他们速速前往疏勒,或者返回中原。此地,不能久留!”
“好!”骆怀祖想了想,伸手接过令箭。随即,却又皱着眉头询问,“你准备弃城么?也对,失地存人,才是上策。我军斗志虽然旺盛,比起对手,人数终究太单薄了一些。”
“我准备给娑葛一个惊喜!”张潜冲他笑了笑,笑容里忽然带上了几分神秘。
第三十八章 业火
橙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却不带丝毫的暖意。寒风料峭,敌楼顶上的战旗猎猎作响。大唐金山道大总管站在敌楼中,手扶围栏向东眺望。鼻孔中呼出来的水汽,在兜鍪的边缘凝结成一层白霜。
“大帅,下去喝点儿热汤吧!”掌书记荀颍达披着厚厚的貂皮大氅,沿着台阶缓缓而上。双手抱拳,心疼地建议,“咱们派去接管孤石山、岐山和谒者馆的兄弟,都足够机灵。一旦有了少帅的最新消息,肯定以最快速度送回来!”
“我知道!”郭元振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只是心里头不踏实。站在这里吹吹风,会感觉好一些。”
“张少监没有苛待少帅,他自己,也不像个不顾弟兄们死活之人。”明知道安慰没用,荀颍达依旧小声补充。
郭元振没有回应,冲着他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望着东方的旷野发呆。前几天下的暴雪一直没有融化,天地间一片雪白。但疏勒城向东,却有一条非常清晰的道路,一直绵延到他的视线之外。
那是马蹄踩出来的道路。半个月来,姓张的冒失鬼示威一般派遣信使,向他传递捷报。同时邀请他派遣后续部队,去接管孤石山、岐山、谒者馆等前一段时间被突骑施人占领的堡寨和城市。起初,每一次捷报和邀请传来,都令他倍感屈辱。而自打三天前,信使送来了收复济浊馆的捷报,却没带来张潜请他派兵进驻的邀请,他心中所有屈辱和仇恨,就全都变成了焦灼。
实话实说,在最初张潜强行借走三千兵马之时,他根本不看好对方。虽然那个冒失鬼的狠辣与奸诈,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可战争结果却是凭军队的整体实力来决定的,主将和狠辣与奸诈,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在郭元振的预测中,即便没有荀颍达安排的那些弟兄从中捣乱,张潜凭借三千士气低落的兵卒,也很难拿下孤石山上的堡寨。而一旦那支兵马停顿于孤石山下,迟迟不得寸进,他就可以重新跟姓张的冒失鬼过一下招了。
是以兵势威逼也好,是从朝廷那边发力也罢,他肯定能占尽上风。至于鸿门宴和给遮孥传递消息,则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姓张的冒失鬼多疑。反正有太平公主一手遮天,而姓张的冒失鬼既没完成牵制娑葛,救援龟兹的任务,又当众威胁了他这个唯一可以收拾残局的人,罪孽深重。
让郭元振打死都想不到的是,姓张的冒失鬼,居然一路势如破竹。那三千被他强行借走的金山军弟兄,非但没有士气低迷,军心溃散,反而在姓张的冒失鬼手中脱胎换骨,甚至在野战中,正面将一支数量跟自己差不多的突厥骑兵直接击溃!
这怎么可能?!最初接到战报之时,郭元振一直以为张潜是在吹牛,也希望张潜是在吹牛。而随着他派出去的弟兄,相继接管了孤石山,岐山,并以八百里接力的方式送回了最新战报,他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系列热辣辣的现实。
“拿下谒者馆就可以了,应该见好就收了!”
“谒者馆距离娑葛囤积粮草辎重的要地姑墨只剩下三百里了,已经足够让娑葛感觉到压力,分兵回防了!”
“不能继续往前了,真的该见好就收了!只要娑葛分兵回防,对龟兹的威胁就会大为降低。以牛师奖的老练,已经有八成以上机会,确保龟兹城不失了!”
……
每次接到捷报,郭元振在心中,都试图从大局考虑,替张潜谋划。但是,顾忌到自己的颜面和对方的态度,他又让这些谋划,全都烂在了肚子里。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完全低估了张潜的野心与疯狂。在拿下了谒者馆的当天,后者居然就直接率部扑向了济浊馆。
三天前,信使送来的最后一份捷报。张潜所部的金山军偏师,迫降了突骑施拔悉部,拿下济浊馆。然后,那支偏师就袅无音讯。
从那时起,郭元振就彻底无法安睡。每天不待天亮,就会站在敌楼中,期待信使或者自己派出去弟兄传来最新消息,然而,每天从早盼到晚,却只盼来了越来越凛冽的寒风。
他唯一的儿子,在那支队伍中。虽然据信使和细作的汇报,少将军郭鸿没有遭受半点苛待,并且跟张潜想处得极为融洽。但是,他却相信,张潜既然已经拿下了济浊馆,就绝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就此按兵不动。
已经被胜利烧红了眼睛的张潜,肯定会扑向姑墨城。这点,郭元振不用想就知道。而姑墨城,却是西域数得着的重镇,里边粮草器械充足,兵力也不单薄!
“张潜能将姑墨城也拿下么?如果他进攻受挫,有多少机会撤回济浊馆?如果拔悉部降而复叛,张潜岂不是要腹背受敌?如果他在济浊馆也站不住脚,他下一步会退到哪?如果他兵败身死,鸿儿……”
郭元振不敢继续想,每次想到这儿,他眼前就是一片血光!为了让自己宽心,他努力推测最佳结果,张潜运气爆棚,抢在娑葛派兵回援之前,击败叶护摄图,拿下姑墨!那样的话,龟兹之危就彻底解了,娑葛的覆灭,就指日可待了。但是,张潜和鸿儿,以及二人所带的那三千弟兄,恐怕全都要有去无回!
发了疯的娑葛,肯定会不顾一切回扑姑墨。而为了保证城里的粮草辎重不再度落入娑葛手中,张潜肯定会选择死守。而牛师奖为了避免被围点打援,未必能够及时率部赶过去相救。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都是娑葛的手下败将,肯定没力量相救。至于自己这边,从疏勒到姑墨,有八百多里远,即便现在出兵,都未必来得及……
“大帅,大帅,马,马!是信使,是咱们的斥候!咱们的斥候和张潜的信使,一起回来了!”正心里揪得难受之际,忽然间,郭元振感觉到自己的肩部被人用力拍了一下,紧跟着,掌书记荀颍达的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
“在哪?”郭元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用手一边揉眼睛,一边努力向外眺望。
果然是自家斥候和张潜的信使,从背上高高竖起的认旗,他就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信使显然已经跑脱了力,需要用绳索将自己绑在马背上,才不至于掉落于地。而他麾下的斥候们,则紧紧保护在信使的身侧,宛若护着一件稀世珍宝!
“开门,放他们,不!接他们进来!老夫亲自去接!”下一个瞬间,尖利的叫嚷声,从郭元振嘴里发出。猛地一转身,不顾自己的年龄和身体状况,他迈步沿着马道飞奔,转眼间,就来到了城门洞内。
城门,被兴奋的弟兄们推开。几名亲卫担心郭元振的安全,快步迎出城外,挡住斥候的去路。然后和斥候们一道,七手八脚地将信使从马背上抬了下来。
“大捷,大捷,我家行军长史于本月十七日傍晚,夺取姑墨州,斩杀姑墨守将摄图及其麾下一千三百余人,其余突骑施部众溃散!”信使已经累得无法站立,却依旧坚持着从背后的竹筒里,取出一份带着火漆的文件袋,亲手举到了郭元振面前。
“哪天?”郭元振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这是他预测中最好的结果,同时也是最坏的结果。到了这一步,张潜和郭鸿两个,几乎一只脚就踏入了鬼门关。
“十七日,傍晚!”信使喘息着重复,唾液和血水,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往下滴。
那是三天前,不,是三天三夜之前!郭元振强行压下去心中紧张,默默推算。来不及了,事到如今,他真的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听天由命。
用颤抖的手,拔出横刀,割开火漆封着的文件袋,他取出里边的捷报,快速浏览。希望,自己能够从张潜送来的捷报中,看到自家儿子和那三千弟兄们的一线生机。
捷报带着明显的张氏风格,完全由数字和事实构成,不带半个华丽的辞藻。但捷报中的每句话,都让郭元振心脏抽得更紧。
姑墨城中,果然存放着大批的粮草辎重,甚至还有非常珍贵的猛火油!而张潜,果然不肯让这批物资,再回到娑葛之手。他肯定没有能力组织人手,在娑葛回扑之前,将物资运走。但是,接下来打算如何做,他却在捷报中却只字未提。
带着最后的期待,郭元振的目光迅速落向捷报的最后,一行霸气的字迹,迅速进入他的眼睛。“粮草难以为继,娑葛军心必乱。机会难得,郭总管切莫错过!”
郭元振的心脏又抽了抽,眼前阵阵发黑,随即,浑身上下一片轻松。
将文件迅速收进信封,他咬着牙,沉声吩咐:“颍达,替老夫修书给娑葛。告诉他,如果他现在解散部众,跟老夫一道去长安负荆请罪,老夫还可以保住他的妻儿和族人。若是继续执迷不悟,老夫必将尽起疏勒之兵,将他本族上下犁庭扫穴,望他好自为之!”
随即,用力挥刀虚劈,浑身上下霸气尽现。“擂鼓,聚将,兵进孤石山。老夫要跟娑葛一决雌雄!”
……………………
夜幕下,距离姑墨城不到五十里的阿悉言城,战马悲鸣声不绝。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白发苍苍的粟特族通译,奉娑葛的命令,将一份唐军斥候射进城里来的战书展开,高声朗读。
“尔乃蛮夷,有地不过一村,拥众不过百户。既无尺寸之功于国,又无才德服众。大唐皇帝不嫌汝卑鄙,封汝高官显爵,赐汝种子器具。乃是千金市马骨也!”粟特族通译脸色煞白,声音也越来越低“汝却,却贪心不足,得寸进尺。欲以萤火与日月争辉,豺狗,豺狗与蛟龙同列……”
“别念了,欺人太甚!”
“该死,姓张的罪该万死。早晚老子要抓住他,挫骨扬灰!”
“抓住他,押到龟兹城下去,千刀万剐!”
“抓住他,押到龟兹城下去点天灯!”
………
四下里,骂声此起彼伏。娑葛帐下的特勤、叶护、啜、埃斤、达干们,一个个气得两眼发红,嘴角白沫飞溅。
眼看着龟兹城被攻破在即,大军却因为存放粮草辎重的姑墨城被抄,不得不掉头回扑,他们原本肚子里就憋满了无名业火。而现在,姓张的居然胆大包天,把战书直接射进了阿悉言城中,更是让他们忍无可忍。
阿悉言城距离姑墨州还不到五十里,如果不是娑葛念弟兄们长途行军辛苦,担心被姓张的半路偷袭,突骑施大军现在已经杀到姑墨城下,将姓张的狗贼包围起来,乱刀砍死。哪有可能,让此子派人登门挑衅,趁着天黑,将写满了字的战书射得到处都是?!
“继续念!”唯一保持着冷静的,只有自封为突骑施十姓可汗的娑葛本人。仿佛喜欢挨骂一般,他放下手中茶盏,从容命令。
“是!”粟特族通译不敢违背,继续对着战书,小心翼翼地宣读,“春天时念汝初犯,大唐不欲不教而诛,给汝机会迷途知返。而汝却不知道感恩,反以为我将士懦弱。夏末,汝又倾巢而来,先夺姑墨,再犯龟兹。杀我百姓,毁我农田,焚我房舍,污我学校。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某奉朝廷之命,起三千铁甲,半月之内,连连光复数城,断汝后路。汝积年劫掠所得,以及粮草辎重,此刻尽数落入张某之手。汝若理智未失,当知自己大势已去。尽早自缚手臂来降,张某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保证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汝若执迷不悟,张某必提三尺剑,斩你于马下,然后挥师直捣汝,汝之巢穴。”
粟特通译的声音再度停止,脸色更白,顶着一头冷汗抬头观望。
“继续念,怎么不念了?!”娑葛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催促。
“小的,小的不敢!”粟特翻译两股战战,不停地抬手擦汗。
“叫你念,你就念。否则……”娑葛等得不耐烦,手快速抓向腰间刀柄。
粟特通译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继续朗读,“突骑施各部埃斤见此书后,若提娑葛人头来见,前罪尽赦,大唐以娑葛之爵封之。突骑施各部埃斤若不尽早与娑葛割席,娑葛覆灭之日,亦是尔等身死之时!届时,尔等麾下勇士,杀特勤者为特勤,杀叶护者为叶护,杀埃斤、吐屯者,大唐皆以……”
“停下,别念了!”娑葛忽然失去了冷静,站起身,一脚将通译踹出了半丈远。
粟特族通译口吐鲜血,却不敢喊冤,趴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自封为突骑施十姓可汗的娑葛,却忘记了先前是自己坚持让通译念的战书,摆摆手,命令武士将通译拖下去处死。然后咬着牙,厉声向四周询问:“尔等看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不,不,没听清楚!”
“听清楚了前面的,没,没听清楚最后几句!”
……
四下里,回应声五花八门。他的嫡系将领,敢实话实说。而那些仆从部族的埃斤,吐屯们,却唯恐说出来的答案无法让他满意,立刻遭到池鱼之殃!
“我不管你们听清楚了多少,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在大唐皇帝眼里,咱们都是一群蛮夷!这份战书里说得好,他以前对咱们好,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没有一丝一毫出自真心!”不愧为一代枭雄,即便被骂得狗血喷头,娑葛依旧没忘记从战书里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去煽动仆从各部,“他今天怎么骂我,明天就会怎么骂你们。哪怕你们对大唐皇帝再忠心耿耿,到头来,也只是他家养的一匹马,或者一条看门狗!”
“该死!”
“欺人太甚!大唐皇帝欺人太甚!”
“杀回姑墨去,把粮食抢回来!”
“杀姓张的,点天灯!”
……
众埃斤、吐屯们,这会儿无论心里如何想,都红着眼睛挥舞手臂,做怒不可遏状。
“他其实说的没错!”知道麾下这些埃斤们,都是些什么货色。娑葛咬咬牙,继续高声补充,“他说的其实没错,我本部族人,的确只有千余帐。我原本所拥有的牧场,的确大不过中原一个村!但是,我,突骑施的可汗娑葛,今日对天发誓。宁死,不再为大唐鹰犬!我,突骑施男儿娑葛,宁战到最后一息,也绝不为奴!”
“绝不为奴!”
“突骑施男儿,宁死不屈!”
“突骑施男儿绝不为奴!”
……
议事堂内,呐喊声响成了一片。娑葛麾下的特勤、叶护、埃斤、啜、达干、吐屯们,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族,都双目含泪,指天发誓。
知道光是煽动还不够,娑葛忽然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噤声。待呐喊平息之后,又骄傲地询问,“马伦特勤,你告诉大伙,咱们从龟兹城撤离之后,唐军可有胆子来追?”
“没有!”娑葛的同族兄弟,被他封为特勤的马伦,立刻心领神会,站出来,骄傲地宣布,“牛师奖被吓破了胆子,只派了十几名斥候出城。发现咱们留下的断后兵马,立刻吓得逃了回去,四门紧闭,再也不敢露头!”
“哈哈哈哈……”娑葛的嫡系将领们嚣张的狂笑,对龟兹守军的反应极为不屑。
“且拙叶护,你来告诉大伙,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两个,在三河口那边做什么?”娑葛撇了撇嘴,继续高声询问。
被他点到名字的叶护且拙,也心领神会。站出来,骄傲地拱手,“禀大汗,跑了,前天就跑了!发现咱们从龟兹撤离,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两个,担心咱们掉过头来去打他,吓得逃进了大沙漠。这大冷天,等他们穿过沙漠从另一边走出去,麾下兵卒至少得死掉三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仅娑葛的本部将士在狂笑,其余仆从部落的埃斤,吐屯们,也一边笑一边摇头。
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早就被娑葛杀破了胆子。此番装模作样前来救援龟兹,前锋却始终没有渡过赤河。空有上万大军,除了给龟兹城内的牛师奖壮胆之外,其他一点儿作用都没起到。
如果唐军都是这种战斗力,甭说来一两万,就是再增加五倍,突骑施人都可以将他们杀个落花流水!
“阿斯兰叶护,你呢,你一直驻扎在这里,告诉大伙,姑墨城中,有多少唐军?”快速扫视一圈儿,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娑葛继续点将。
被点到名字的叶护阿斯兰笑着站起身,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禀大汗,只有三千人。若不是狗贼拔悉德跟他勾结,带领部众混进姑墨城中,谋杀了摄图和渠黎,他们根本不可能拿下姑墨。”
“就区区三千唐军,敢抢了姑墨城还不逃,还敢主动给我下战书。你们说,我该怎么办?”看看火候已经足够,娑葛再度用目光扫视全场,同时高声询问。
“打过去!”
“打过去杀了他!”
“夺回姑墨,夺回粮草辎重,然后掉头再攻龟兹!”
……
众突厥将领士气大振,完全忘记了此刻自己一方的所有不利条件,齐齐振臂高呼。
“既然他自己找死,本可汗就成全了他!”娑葛自己,也热血上涌,红着脸,高声号令,“众将士,即刻回营收拾部众。一个时辰之后,兵发姑墨。明日早饭,我要拿张狗贼的心肝下酒!”
“得令!”嫡系的特勤、叶护们带头答应,其余各部将领也纷纷抱拳。对明日一战,充满了期待。
“马伦特勤和阿斯兰叶护留下。”娑葛点点手,叫住两位正准备跟众人一起去整顿兵马的心腹爱将。
被叫到名字的二人迟疑着转身,快步来到他的近前。娑葛则压低声音,对二人面授机宜,“马伦,你带领五千兵马,悄悄返回俱毗罗城。牛师奖绝对不会看着咱们去杀张潜,他只要领兵来援,你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是!”特勤马伦拱了下手,领命而去。
迅速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位心腹,娑葛继续布置任务,“阿斯兰,你提前出发,绕过姑墨,拿下济浊馆。拔悉德为姓张的立下大功,姓张的肯定会分很多粮草给他。姑墨城未必能一天拿下,咱们先拿下济浊馆,屠尽拔悉部,把拔悉部的粮草夺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是!”阿斯兰也肃立拱手,正欲迈步出门。议事堂门口,叶护且拙却狂奔而入,“大汗,不好了,不好了,烧了,军粮全都烧了!”
“烧什么了?哪里的军粮烧了?”娑葛楞了楞,一把抓住叶护且拙的脖领子。摇晃着追问,“说清楚,敢乱我军心,我将你大卸八块!”
“姑墨,姑墨城!姑墨城中的军粮!”叶护且拙脸色惨白,喘息着将手指向窗口,“您看,天,天都烧红了!”
“啊——”娑葛的身体晃了晃,松开手,两眼直勾勾地看向窗外。
窗外,火光已经照亮了西方的天空。
是夜,残月染血,西边的天空也是一片殷红!
第三十九章 惊喜
白河西岸,安西军大总管临时行辕内,弥漫着酒精和药材味道。明亮的灯火下,文职官员们小跑着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上了发条一般不知疲倦。
而武将们,则瞪着通红的眼睛围在一张巨大的桌案前,对着用碎米堆成的简易舆图指指点点。(注:古代原始沙盘,隋唐时期已经采用。)
“大总管,牛油炒面二十万斤,肉干五万斤,已经运入大营之内!”司仓参军陆明远匆匆忙忙来到帅案前,喘息着向牛师奖汇报,“此外,金创药两千斤,箭矢十万枝,投枪两万枝,明天辰时就能送到。”
“大总管,各部弟兄已经将战马检查完毕,迄今没有发现伤病。此外,王都尉派信使送来消息,从轮台送往龟兹的马料也已经启运,三日之后就可抵达。”另外一名参军顶着满头热气上前,声音嘶哑而又兴奋。
“大总管,火药(酒精)还剩下两千斤,刚好装满二十辆火龙车。后续还有三千斤,已经通知轮台那边,不要运往龟兹,直接运到行营交接。”
“大总管,暖帐已经竖好,铁皮炉子也安装完毕。冻伤的弟兄,一个时辰内,就会尽数转入暖帐……”
大军出征,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冬日的草原上,最大的敌人,未必是那些策马抡刀的部族武士,而是寒冷的天气和从不停歇的狂风。
因此,辎重补给重要性,不得不提高到与作战相等的地步,有时甚至超过作战。毕竟,以安西唐军目前的实力,草原上已经很难找到可以凭一次战斗,就令他们全军覆灭的对手。而老天爷想全歼他们,却只需要连续来上几天暴风雪。
“嗯,大伙辛苦了!”牛师奖满意地冲大伙点头,随即,哑着嗓子吩咐,“军粮、箭矢已经足够,通知龟兹城那边不要继续运了。但帐篷和铁皮炉子,让常书欣再加把劲儿,组织工匠尽快打造。至少保证弟兄们受伤之后,能有个暖和地方养着。此外,试试猛火油能不能灌进火龙车里,当火药(酒精)使用。那东西,我记得龟兹城里还有两三万斤,一直没有用完。眼下娑葛已经退兵,城里不用留那么多猛火油……”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感觉有些中气不继。低下头,小声咳嗽,蜡黄的面孔上,转眼间就涌满了汗珠。
旁边的亲兵见状,连忙上前帮他捶打脊背顺气。牛师奖却一把推开了亲兵,双手撑在帅案上,努力站直身体,继续吩咐,“如果能用,以后就让火龙车用猛火油。省下来的火药,也好给弟兄们伤口消毒。咳咳,咳咳,咳咳……”
“是!”
“大总管放心,卑职这就派人去通知常将军!”
“大总管,尽管放心。我等这就安排人手去试!”
……
众参军连声答应,看向牛师奖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老将军已经七十多岁了,连续一个半月来,他每天几乎都钉在城墙上,跟弟兄们并肩作战,体力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然而,发现并确认娑葛是真的退兵之后,老将军却没休息一下恢复体力,而是立刻带领将士们杀出了龟兹城。
“老夫不妨事,你们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老夫!”敏锐地察觉到了大伙的担忧,牛师奖皱着眉头,轻轻摆手。“老夫这个年龄,如果能马革裹尸而还,其实是一种荣耀。”
众人低头拱手,默默散去忙碌。谁也没勇气出言劝告牛师奖返回龟兹城中休养。
牛老将军说的是实话,作为武将,征战一生毫发无伤,并且没死于内部权力倾轧,在老得不能动弹之前马革裹尸,的确是一种幸运。而老将军之所以急着追杀娑葛,却不仅仅是为了取此人的首级,告慰无辜枉死者的在天之灵。同时,也是为了报答张潜的救命之恩。
如果没有张潜奔走数千里,联络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两人进兵三河口,威胁娑葛的侧翼,大伙真的不敢保证,能否守到最后。而如果不是张潜在数日之前忽然抄了娑葛的后路,拿下了突骑施人存放粮草辎重姑墨城,娑葛也不会匆匆忙忙的退兵。
突骑施人原本隶属于突厥,各方面,都严重受到突厥人的影响。所以,作战能胜不能败。此番娑葛未如愿攻下龟兹,不得不退兵而去,对他的声望和影响力,绝对是一个沉重打击。短时间内,此人很难再召集起如此多的兵马,前来攻打大唐的城池。
而娑葛如果不及时将姑墨城夺回,或者不能及时打几个胜仗的话,那些追随娑葛的部族,也会陆续弃之而去。所以,从龟兹撤离的娑葛,眼下正处于最危险,最好战的状态。只要看到可以攻击的目标,他就将不惜代价地展开进攻,以此拯救自己的威望和颜面。
正因为看到这一点,周以悌和阿始那忠节,才毫不犹豫率部撤离了三河口。以免被娑葛临死之前狠咬一口。但是,张潜却缺乏与部族酋长打交道的经验,未必会选择果断抽身。所以,接下来他肯定会成为娑葛反咬地首选!
所以,安西军必须尽快追上去,咬住娑葛的尾巴,让他无法全力去追杀张潜。否则,龟兹城安稳了,西域没事了,张潜却死在了娑葛手里。那样的话,牛老将军这辈子,都会觉得负疚。
“捷报,大总管,孙将军从俱毗罗城送回捷报!我军前锋攻破俱毗罗城。全歼城内贼兵!”一名亲兵小跑着冲入,双手高高举起一支传信用的竹筒。
四周围,欢呼声响若雷动。曾经被娑葛堵在龟兹城内打了一个半月的将领们,全都兴奋得手舞足蹈。
“信使在哪,给老夫带进来!”牛师奖脸上,却依旧像先前一样平静。抬手接过竹筒,同时吩咐。
“是!”亲兵答应着退下,不多时,就将一名满身征尘的信使带了进来。后者是一名校尉,也是牛师奖的老部下之一,深知自家大帅不喜欢听人吹牛皮。所以,行过礼之后,就将安西军前锋部队收服俱毗罗城的经过,毫不注水地如实汇报。
俱毗罗城里,只有两千多突骑施人留守,并且不是娑葛的嫡系。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不怎么强悍。担任安西军前锋的孙良佐将军出于谨慎,先肃清了俱毗罗周围的敌军散兵游勇,然后向城头发起了试探性进攻。结果,弟兄们才在东侧竖起云梯,敌军就从西侧开了城门,集体逃遁。好在孙良佐准备充分,暗中在城西也布置了伏兵,才将敌军迎头拦住,然而尽数全歼于城西五里处的白驼山。
“逃了?没等我军的先登攀上城头就弃城而逃?莫非娑葛那边又出现了什么变故?还是周以悌又掉头杀了回来?”牛师奖身经百战,立刻从信使的汇报中,发现了情况不对,皱着眉头沉声追问。
“没!”信使想都不想,就用力摇头,“没等我军登上城头,敌军就跑了。周将军也没掉头回杀。孙将军连夜审问俘虏,得到了一个消息,但是还没经过验证,属下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么消息?”牛师奖越听越觉得奇怪,皱着眉头吩咐,“你且说给我听,甭管是真是假!”
“遵命!”信使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振奋的表情,拱了拱手,回答得极为响亮,“禀大总管,据俘虏招供,两天之前,张潜火烧姑墨。将来不及运走的粮草辎重,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啥?”牛师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按在矮几上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说啥,此话当真?”正围拢在“沙盘”前的将领们,也一个个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冲到信使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真的烧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早不烧,晚不烧,怎么等到娑葛快到的时候才烧?”
“如果烧了,就太好了。娑葛搜刮了多少城池和部落,才搜刮出这点粮草。一把火烧个干净,饿死那群王八蛋!”
……
“我家将军正在派斥候确认!”信使被问得额头见汗,赶紧四下拱手,“没确认之前,不敢当真。但俱毗罗城的突骑施人主动逃走是真。俱毗罗距离姑墨州有点儿远,中间还隔着一个阿悉言城,我家将军怕耽误事,先派在下回来告捷,同时将传言带给大总管。”
“烧得好,烧得好。就是当着娑葛的面儿烧,才能让追随娑葛的那些部落,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牛师奖手指关节发白,脸色却变得异常红润。
从突骑施人弃城而逃的表现推算,他相信传言是真的。而早不烧,晚不烧,非要等到娑葛马上杀到姑墨城下之时,烧给此人看,也的确符合张潜的行事风格。
跟张潜一路从长安结伴走到蒲昌海,牛师奖已经多少了解了一些前者的禀性。此子虽然总是对弱者心怀悲悯,却不会轻易向强者低头。每当受到的威胁越大,他反击得也会越狠辣果决。而娑葛起兵造反以来,连屠数座大唐城池,气焰嚣张至极。所作所为,恐怕正触了张潜的逆鳞!
“报,孙将军从俱毗罗城送来第二份急报!”又一名亲兵举着竹筒快步冲到中军帐门口,高声叫嚷。
还没等牛师奖做出反应,另外四名亲兵扶着一个累脱了力的信使,已经出现在了他视线之内。后者顾不上失礼,扯开嗓子高声汇报,“大总管,烧了,姑墨城被行军长史给烧成了白地。娑葛军中缺粮,正在血洗思浑河两岸的各部族!”(注:思浑河,赤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流经姑墨城下)
“烧得好,烧得痛快!”牛师奖抬起手,兴奋地拍打桌案。“如此,娑葛再不灭亡,简直没有天理!”
突骑施人随身携带的粮食辎重,已经在龟兹城下消耗得七七八八。失去了姑墨城这个补给的希望,对军心的打击会非常沉重。
而血洗思浑沿岸的各部落,虽然能够让娑葛获得一些补给,解决燃眉之急。但是,洗劫一百个胡人部落所能获得的粮食,也不如洗劫一座大唐城池多。更何况,各部落都习惯逐水草而居,根本不会盖房子。发现娑葛的大军杀红了眼,肯定会主动拔起帐篷躲避,根本不会停在原地等着此人继续洗劫。
此外,那些追随娑葛的部落,也不会一直跟着他做强盗。发现大势已去,很快就会各寻出路。娑葛对思浑河两岸的部落洗劫得越狠,他的根基就越单薄。
“启禀大总管,孙将军请求,继续向阿悉言城发起进攻。牵制娑葛,不让他专心抢劫。同时逼迫那些追随娑葛的突骑施部落早做决断。”信使喘息了片刻,又仰起头,高声请示。
“善!”牛师奖用力挥手,随即,抓起一支令箭,交给自己的亲兵校尉,“牛胜,信使太累了,你替老夫去给孙将军传令。告诉他,老夫许他便宜行事。但只准袭扰,遇到大股敌军,立刻向老夫靠拢,不准跟人拼命。”
“是”亲兵校尉牛胜答应一声,接过令箭就走。
“张长史呢,你们可有他的消息?!”强忍住因为兴奋而引起的眩晕,牛师奖将目光再度落向累瘫在地上的信使,沉声追问。
“没,没有!”信使想了想,轻轻摇头。“孙将军一直派斥候试图联络行军长史,却一直跟他联络不上。而据抓回来的突骑施斥候招供,娑葛也一直在找他。但是,就是找不到他的踪影!”
“嗯?”牛师奖低声沉吟,眉头又皱了个紧紧。
“应该是奔疏勒去了,大宗不要担心!”周围的将领们见状,连忙出言安慰,“张长史是个聪明人,既然下得了狠心火烧姑墨,肯定不会再给娑葛咬住自己的机会。”
“从姑墨城出来,无论是向西还是向南,都有河岸可以当做道路。只要他不主动停下来,娑葛的人肯定追他不上!”
“接下来,不用打,娑葛也快亡了。张长史学究天人,分得出轻重。此刻要么循着赤河退向了疏勒,要么循着玉河退向于阗。无论走那条路,他在沿途都能得到自己人的接应!”
……
明知道众将的话,都出自好心。牛师奖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迈开大步,三步两步来到舆图前,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作为开国老将牛进达的后人,即便远在西域,他能看到的东西,也比麾下众将多得多。早就从张潜只“借”了三千兵马从疏勒一路杀到姑墨的“疯狂”举动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因为与郭元振之间联系断绝,而张潜几次派人冒死送来的书信,都以汇报战况为主,只字没提具体“借兵”经过,牛师奖推测不住张潜与郭元振两人交涉的细节,然而,却本能地猜测出,即便这三千兵马,郭元振恐怕也“借”得不情不愿!
如此,张潜火烧姑墨之后,就不可能掉头向西。他不相信郭元振会派兵接应自己,也不屑让郭元振派兵接应。而向南的话,沿玉到于阗,要纵穿图伦碛。除非找到熟悉大漠的向导带路,否则,一场沙暴下来,就能将他和他麾下那三千弟兄直接活埋。
西边不会去,南边去不得,向东的话,有可能与娑葛迎面碰个正着!那样的话,留给张潜的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在姑墨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要么挥师向北!
“传令!”猛地打了个了哆嗦,牛师奖手拍舆图,高声吩咐,“一个时辰准备,一个时辰拔营,全军赶赴俱毗罗城!”
“大总管!”众将猝不及防,全都瞪圆了眼睛。
以目前的形势,安西军主力不与娑葛靠得太近,静等后者众叛亲离,才是最明智地选择。而全军进驻俱毗罗,却要时刻提防娑葛在临覆灭之前,冲过来跟大伙拼个玉石俱焚!
“进驻俱毗罗,接应孙将军!”牛师奖看了大伙一眼,继续缓缓补充,“大伙的命,都是张长史救的。在确定张长史脱险之前,老夫不能坐视娑葛为所欲为!”
……………………
“传令,斥候向大石城,三河口和济浊馆三个方向,加大搜索力度。得到张少监消息之后,立刻回报!”同一个时间,金山军的大总管行辕,郭元振面对着舆图,高声吩咐。
“是!”掌书记荀颍达答应一声,下去细化并且分派任务。其余文职幕僚们,则互相看了看,低头不语。
大总管心乱了。自打数日之前,他得知自家儿子张潜带领三千弟兄,拿下了姑墨城,他的心就乱了。而今天下午又得知张潜火烧姑墨城之后,他更是乱上加乱。
换了参军们当中任何一个,跟郭元振易位相处,恐怕也镇定不下来。眼前的情况变化实在太快,也太复杂了。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复杂得也令人无所适从。
从疏勒出发之时,大伙听到的消息,还是张潜成功拿下了姑墨城。而抵达孤石山之时,消息已经变成了张潜火焚姑墨,带着弟兄们不知所踪。
亲眼看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粮草辎重被付之一炬,娑葛肯定会发了疯一般找张潜报仇。而张潜为了保证麾下弟兄们的行军速度,肯定也不会随军携带多少补给。两支都没多少粮食的军队,在思浑河沿岸捉迷藏,不用想,大伙就知道情况有多凶险。
而大总管唯一的儿子,却跟在张潜身边。如果张潜被娑葛的人马找到后围攻,郭鸿肯定也无法逃出生天。如果张潜不顾一切带领这队伍向孤石山这边逃遁,接下来,等待着金山军上下的,则是一场以前从没遇到过的恶战。
“大总管,有一路兵马正在向这边靠拢。”中军帐门口,一名斥候狂奔而入,喘息着,向郭元振汇报。
“今夜谁当值?立刻率部出去拦截!”郭元振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瞬间恢复了平素的镇定,“擂鼓聚将,准备应变!”
“是!”斥候高声答应,随即又快速补充,“今晚当值的是李都尉,刚才来不及请示,他已经点兵出营。”
“咚咚咚咚咚咚……”聚将鼓随即被敲响,震得人头皮发紧,脊梁骨处寒毛根根倒竖。
金山军中五品以上的将领,全都丢下手头事务,朝着中军帐狂奔。别将,校尉、旅率等低级军官,则迅速整理麾下队伍,随时准备接受调遣。正当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之际,军营的大门,却被人用力拉开,紧跟着,消失了多日的少将军郭鸿,在当值都尉李肃的陪伴下,纵马狂奔而入。
根本顾不上管军营里不得纵马的规矩,二人旋风一般冲到了中军帐门口,才双双跳下了坐骑。随即,在李肃的搀扶之下,已经累得快散架的郭鸿,跌跌撞撞向门内跑了几步,高声汇报:“父帅,我,我回来了。我,我带着突骑施拔悉部,一起回来了!”
“鸿儿,是你……”郭元振又惊又喜,眼泪差点儿直接从眼眶里滚出来。连忙迎上前,双手托住自家儿子的胳膊,“你怎么回来了?张潜呢?他借走的那些弟兄们呢?”
“弟兄们受伤和生病的,都跟着我一起回来了。拔悉部得罪了娑葛,不敢在济浊馆等死,也跟着我来了,他们请求您在疏勒城旁画一块草场,供他们安身!”郭鸿喘得像风箱一般,说出来的话,却条理分明,“我,我和张潜当时需要他们帮忙诈取姑墨城,就替您答应了他们。还请父帅勿怪我自作主张!”
“不怪,不怪!你能回来就好,为父不怪任何人!”郭元振终究未能忍住,抬手悄悄擦泪。
一刻钟之前,他还在怀疑,自己再也见不到儿子。现在,儿子却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眼前,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却浑身上下没带半点儿伤!这,如何不让他激动落泪?至于拔悉部的要求,对他来说根本不值得一提。疏勒城旁边空地多的是,随便画一块出来,就够拔悉部修生养息。
“父帅,我没想到,您竟然亲自来了孤石山!”能活着跟自家父亲相见,郭鸿心情也非常激动。然而,他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向自家父亲拱手,“既然来了,您能否带领弟兄们继续向东推进。不用太远,坐镇谒者馆即可。那座城池虽然小,但是足够容纳两万大军!”
“进驻谒者馆?为什么?是张潜的要求你跟为父提议的么?他人呢?怎么不来跟为父汇合?”郭元振楞了楞,心中顿时涌起了一丝警惕。皱着眉头,一连串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牵制娑葛,让他无暇分心!”一改以往对父亲的唯唯诺诺,郭鸿收起笑容,正色回应,“您多虑了,不是张用昭要求的,是我期待您这样做。他本人,六天前就离开了姑墨。留下来放火烧城的,其实是我和拔悉德!”
“什么,在姑墨城放火的是你?!”比先前看到儿子活生生地归来还要吃惊,郭元振抬双手抓住了郭鸿的左右肩膀,一边摇晃一边上下打量。
他没看错,对方的确是他的儿子郭鸿。只是,比走之前,身上少了几分骄横,却多出了几分持重和镇定。
“是我!”郭鸿轻轻推开父亲的手,继续正色相告,“张用昭在拿下姑墨的第二天就走了。他让工匠连夜做了大量的雪橇!算时间,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到了冻城!”
第四十章 绝望之城
冻城位于热海南岸,天山以北,距离姑墨州不到七百里。与碎叶城,隔着贺猎,叶支两座堡垒和一座大湖。
严格地说,冻城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娑葛拿下碎叶城之后,为了宣泄心中的不满,同时也为了夺取粮食和财物以供自己加速扩张,对城内百姓,无分汉胡,一律采取了缴纳钱粮赎身之策。凡是交不出两吊钱或者一石米麦赎身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当场砍死。
而对于能够缴纳出两吊钱和一石米麦的人,则又区别对待。血脉纯正胡人收归突骑施本族,胡汉混血和纯正的汉人,全都赶到了冻城,当做了突骑施长老的牧奴。
所谓牧奴,工作并不只限于放马养羊。打铁、做泥坯、屯垦、砍柴、捕鱼这些重活,也都由他们承担。至于每天的任务多少,则全看长老们派下来的那些庄主的心情。
牧奴的财产,劳动收获,包括将来的子女,都属于突骑施各部长老。长老身份尊贵,没时间也没心情,跟下贱的牧奴打交道,所以会派出庄主来代管。庄主们根据娑葛的准许,在冻城周围,依靠着热海划出大片了土地、树林和牧场,为长老创造利益。而具体劳动者,则是关在冻城里的牧奴。
牧奴们白天在庄主和庄丁的带领下,集体离开冻城,外出干活。日落之后,则再被庄主和长老的族丁们带回城内看押。如果干活不认真,或者无法让庄主满意,庄主可以随便砍杀。牧奴如果胆敢逃走,不但他本人被抓回来之后会处以极刑,他的所有亲戚,包括左邻右舍,都会被一并处死。
虽然冻城的城墙只有两丈多高,白天时,城门会四敞大开,田野里也没多少看守。但是,大半年多来,却很少有牧奴敢偷偷逃走。即便偶尔出现一两个勇敢的另类,在茫茫旷野中,空着肚子也很难走得太远。
而看守冻城的扎伊伯克和他手下突骑施武士们,一旦听庄主汇报有牧奴逃走,就会立刻策马追出。凭借手中的猎鹰和猎犬,他们很容易就能追上逃命者,将其用绳子拖回去当众千刀万剐!(注:伯克,中级官员,政兵兼管,级别相当于县令。)
当亲眼目睹连续七八名逃命者,都被突骑施看守抓回来剐成了骨头架子,并且还连累了跟他相熟的邻居之后。冻城内的牧奴们,就都认了命。这座巨大的监狱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饥饿和劳累而死,却越来越难听到哭声。所有人都绝望了,渐渐变成了行走的工具。死亡与继续活下去,已经没有了多少分别。有时候,死去,其实还是一种解脱。
一个人绝望,对周围的气氛造不成多大影响。然而,当整座“监狱”里六千多牧奴,全都变成了行尸走肉之后,冻城内的气氛可想而知!非但负责给牧奴们分派任务的庄头,看管牧奴的族丁们每天心情抑郁,就连伯克扎伊和他麾下的突骑施武士们,大多数时间也都高兴不起来。每当日落,就赶紧关上了城门。然后钻进点着火盆的屋子里,蒙头大睡。
冻城的冬天非常寒冷,漫漫长夜里,狗都冷得不愿意出窝。偶尔听到外边的动静,也只是努力抬起头,应付差事般“汪汪”几声。
“汪汪,汪汪,汪汪……”一串狗叫声,在黑夜中响起,令人心情烦乱。
“狗怎么叫了,出去几个人看看!”当值的小箭麦盖烦躁地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哑着嗓子向外屋吩咐。
“是,这就去,这就去。估计是看到老鼠或者夜猫子了!”挤在外屋地铺上的武士们,有气无力地答应。然后挑起灯笼,瑟缩着推开敌楼的木门。
“呼——”一股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众人踉跄后退,全身上下热乎气瞬间消失殆尽。众人激灵灵打了个哆嗦,骂骂咧咧地探出半个身子,借着头顶的星光和手中的灯笼四下观瞧,四下里,除了自己之外,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狗叫声戛然而止,三只平素见到狼都敢冲上去斗一斗的牧羊犬,忽然沿着城头跑向灯笼,用身体贴着武士们的大腿,嘴里发出一连串委屈的悲鸣。
“妈的,你居然也知道怕冷!”武士们恍然大悟,抬腿轻轻踹了每只牧羊犬一脚,转身返回敌楼。而牧羊犬们,则抢在主人关门之前,纵身冲进了敌楼内,再也不肯留在外边凛冽的寒风之中挨冻。
“都老实趴下,哪个敢在屋子里拉屎,老子明天就炖了他!”
“趴下,别乱跳,哪个不老实,哪个下汤锅。”
“趴下,老子这里正缺一张狗皮!”
突骑施人爱狗是出了名的,包括狗肉和狗皮褥子。众武士见牧羊犬模样可怜,笑着骂了几句,也就听之任之。而敌楼外,也迅速恢复了宁静。除了寒风的呼啸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省着点啊!老子废了好大力气,才收集到这点儿老虎屎尿。别一次都用完了!”紧贴的冻城的城墙根儿,骆怀祖哑着嗓子抱怨。但声音很低,被寒风的呼啸声一遮,根本传不了多远。
“嘿嘿,嘿嘿,嘿嘿……”周围弟兄们的咧嘴而笑,眼睛和牙齿在星光下闪闪发亮。相处久了,大伙都已经摸透了这位骆师叔的脾气,根本不把他的抱怨当一回事儿。
骆怀祖自己,也只是习惯性地随口抱怨一下。内心深处,其实得意远远多过懊恼。迅速将装着老虎屎尿的袋子收回,他连手都顾不上擦,就又从胸甲内,掏出一袋子细细的木条,挨个分发到身边弟兄们的手中,“这样,你们跟我学。有点儿苦,但是提神!”
“呃!”众人厌恶地捂住嘴巴,却不敢违背骆怀祖的命令,强忍着作呕的感觉,陆续将木条咬在了上下牙齿之间。
一股浓烈的苦味,瞬间直冲大伙顶门。随即,口水上溢,舌尖开始发麻。‘原来是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惊动了城内的守军!’有机灵者,立刻明白了骆怀祖的用意。忍住将木条吐掉的冲动,继续紧咬牙关。而骆怀祖本人,却不对大伙做任何解释,迅速从任五手中接过包裹着厚布的玻璃灯笼,将对着远处的那一面儿,轻轻拨开一条缝隙,随即,又迅速收拢。
灯光一闪而逝,从远处看,却格外清晰。数百步外,立刻也有乌鸦的声音响起,“哇哇,哇哇,哇哇……”在冰冷的夜里,令人头皮发乍。
骆怀祖接连发出了三次闪光,对面不远处,也迅速用乌鸦声做出了三次回应。紧跟着,任齐和郭敬各自带领一百多名弟兄,悄然从黑暗中摸过来,将已经上满了弦的擎张弩,对准城头。随即,张潜也带着千余弟兄出现,正对城门位置缓缓列阵。
骆怀祖没时间等待张潜将攻击队形摆好,放下联络用的灯笼之后,他再度朝身后挥手。两名弟兄迅速推上来一只独轮车,将上面的被子快速掀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竹竿、木扣和麻绳。
骆怀祖迅速抓起四根又短又短粗的竹竿放在地上,随即,为竹竿套上木制的锁扣。紧跟着,又将两支手臂粗的竹竿,塞进了锁扣的孔洞之中。
几名机灵的兄弟,主动上前帮忙,将更多的不同长短的竹竿和木扣,从车上拿起来,递给骆怀祖。后者则有条不紊地将竹竿和木扣组合,转眼间,一座修长且结实的竹梯,就出现在了城墙之下。
更多的竹竿和木扣,被安装在了竹梯之上,短短二十几个呼吸之后,竹梯就延伸到了三丈半长。骆怀祖抓起绳索,将绳索的一端套住竹梯顶部横梁,又将绳索另外一端缠在竹梯底部了辘轳上。一名弟兄弯下腰,单手快速摇动木柄。随着细细的“吱吱咯咯”声,竹梯被绳子拉起,顶端迅速高过了墙头。
四名弟兄齐心协力,推转动竹梯底座。将竹梯顶部的钩子,与城墙搭稳。骆怀祖冲大伙点了点头,随即拔出横刀,脚踏着竹梯直奔城头。
任勇拎着兵器,,重复跟骆怀祖一样的动作。紧跟着,是五十多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兄。一个接一个,身形灵活,动作迅捷,转眼间,就已经陆续到达了城墙顶
寒风凛冽,将老虎屎尿的味道,吹入城内。没有狗敢发出叫声,一片寂静之中,骆怀祖带着弟兄们在城头列阵,同时冲着下面轻轻招手。
先等城的五十多名弟兄,自动分为两队。一队向左,一队向右,各自占据一段城墙,给其余弟兄腾出空间。随即,王翰也带领五十多名弟兄,踩着竹梯,无声无息地攀向了墙顶。
星光忽然变得极为明亮,能清晰地照见每一个快速移动的身影。而寒风也忽然变得更加凛冽,冻得人的脸,刀割一般疼。
站在城墙下压阵的任齐和郭敬等将士,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骆怀祖、任勇和王翰两人带着弟兄,在城墙上汇合。然后看着弟兄们俯下身体,悄然摸向敌楼。看着弟兄们距离敌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头顶上的兜鍪,倒映着星光。手中的横刀,耀眼生寒!
郭敬等人举着擎张弩的手臂,早已经又酸又麻。大伙扣在机关上的手指,也早已冻得失去了感觉。但是,却没有人希望扣动弩机!
快些,再快些,弩机永远不要扣动才好。将敌楼中的守军,在睡梦中杀死才好。在城中突骑施人都毫无知觉下,打开城门才好。老天爷,你可千万睁开眼睛,不要让敌楼里的突骑施人忽然恢复警觉,不要让城里的狗,发出叫声。
也许城中的突骑施人恶贯满盈,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睛,并且听到了大伙心中地呼唤。今夜,幸运从始至终,都笼罩在骆怀祖、王翰等人的头顶。一直到他们摸到了敌楼前,用刀子封住了门口,里边的突骑施武士,依旧毫无察觉!
王翰毫不犹豫,带着弟兄们沿着马道狂奔而下。骆怀祖则抓起一枚手雷,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直接塞进了敌楼的窗子。“轰隆!”一声巨响,沉寂不再。敌楼内,火光闪烁,数十道身影在里边跌跌撞撞。
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手雷被点燃,从不同的窗子快速塞入。“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连成一串,敌楼被震得摇摇欲坠。木门被人从里边推开,几名突骑施武士顶着一脸血,跌跌撞撞冲出门外。
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任勇,带领弟兄们快速挥刀,将冲出来的突骑施武士砍翻于地。其余侥幸没被手雷炸死的突骑施武士不敢再从门内硬冲,换了一处未曾有手雷丢进来的窗户,争先恐后向外翻越。
郭褀带着弟兄们迎面堵了上去,挥刀朝着突骑施武士身上猛砍。后者虽然吓得惊慌失措,却不肯放弃抵抗,怪叫着举刀迎战。双方训练度相差悬殊,身上的铠甲保护力也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转眼间,从窗口跳出来的突骑施武士,就全倒在了地上。而郭褀等人身上的铁背心,却只被砍出了几道凹痕。
“汪汪,汪汪……”一只被炸断了尾巴的牧羊犬,咆哮着冲出门口。任勇一刀砍过去,将狗身体拦腰砍成两段。跟在狗身后的突骑施武士哭喊着试图上前拼命,被弟兄们乱刀齐下,转眼大卸八块。更多的弟兄们踩着敌人的血迹冲进敌楼内,挨个房间寻找突骑施武士,将他们逐一斩杀。几名机灵的突骑施武士跑上了二楼,用弯刀和弓箭封锁楼梯。任勇找了个火把丢在了楼梯口,随手又扯下突骑施人的被褥和褥子底下麦秸,快速堆在了楼梯上。
火焰点燃了麦秸,又点燃了被褥,迅速腾起老高,浓烟沿着楼梯向上翻滚,热浪将木制的房梁和柱子,烤出一股股浓郁的松香。二楼内的突骑施武士大声惨叫,推开窗子,试图跳窗求生。站在城外的郭敬等人看得真切,一排弩箭射过去,窗口处就再也看不到人影。
松木架构敌楼,很快变成了一把巨大的火炬,照得城门口处亮如白昼。城门被王翰带着弟兄们从内部打开,张潜领军长驱而入。城内的突骑施武士全部被惊动,在伯克扎伊的指挥下,疯狂发起反扑。他们不可谓不勇敢,却愚蠢至极。结阵而战的唐军先用强弓硬弩,将他们放翻了三分之一。然后冲上前,将他们包围,分割,如切瓜斩菜,
总计没坚持到半刻中,突厥武士的反扑就宣告失败。大部分武士阵亡,少部分武士保护着扎伊伯克,仓惶向城中心溃退。几名庄主在睡梦中被惊醒,还以为是牧奴们集体叛乱,带着族丁冲上大街,不小心,与唐军碰了个正着。
眨眼间,几名庄主他的麾下的族丁,就被刀光吞没。已经杀出气势来的唐军,在王翰、王之涣、郭敬、任齐等人的带领下,沿着街道向城内快速推进。就像一辆疾驰的马车,碾碎沿途任何抵抗。
几名庄主仍旧不甘心失败,带着族丁躲在暗处施放冷箭。然而,冷箭要么射歪,要么被唐军身上的铁甲阻挡,毫无建树。而愤怒的唐军,则举着火把围拢过去,将袭击者大卸八块。
敌我非常容易区分,城内凡是稍微像样一点的房屋,全是庄头和族丁的。大唐健儿砸开院门,直接抓俘虏即可。一些聪明的庄头和族丁,见势不妙,试图逃入奴隶家躲避。但他们的衣着,打扮,气质,与奴隶们相差是在太明显,很快,就被唐军分辨了出来,捆绑收押。
当唐军推进到冻城北侧城墙之下时,冻城的实际掌控者,伯克扎伊撅着肥硕的屁股,正在努力向城墙上攀爬。当初为了避免城内牧奴们的逃走,冻城只留了一道南门。这道门被唐军夺下之后,扎伊伯克就成了瓮中之鳖。他没头苍蝇般四下乱窜,却找不到地方藏身,只好试图从距离唐军最远的位置跳墙求生。然而,他的身体却过于肥胖,动作也实在太慢,当王翰追上来时,他的手指还没摸到城墙的上缘。
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伯克扎伊果断从亲信的肩膀上跳了下来,手举弯刀,冲向王翰。王翰手中的长槊,毫不客气地刺穿了他的喉咙。扎伊伯克丢下刀,瞪圆了眼睛想看清楚,同样是唐人,王翰和他手下的奴隶,到底有什么分别。他的视线却迅速模糊,呼吸也难以为继。嘴里冒出了一股血浆,他仰面朝天死去。
战斗在那一刻宣告结束,比张潜预料中,提前足足大半个时辰。城中的三百多名突骑施武士,二十几名庄头和两百多名族丁,被阵斩了七成,剩下三成的则被生擒活捉,捆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听候发落。
张潜将在姑墨城中才投军的新兵调入城内,由他们陪着王之涣一道去肃清城内残敌,以免出现漏网之鱼。同时,命令他们召集城内的唐人,到县衙门口,参与对俘虏审理和处置。
新兵们自己经历过这些,一切都轻车熟路。曾经做奴隶的他们,也知道如何与城内的奴隶交流。
然而,他们在执行任务之时,却非常不顺利。与姑墨城中的工匠们不同,冻城里的大唐百姓,被关押得实在太久了,很多人苦盼王师不至,心中都早已经绝望。哪怕是看到庄头和族丁们,被绳捆索绑,都不敢相信,新兵口中的那位张少监,会真的为大伙做主。
一些特别老成持重者,甚至连屋门都不肯出。认定了万一娑葛率领大队人马杀回来,唐军肯定不是对手。届时,他们肯定会被唐军抛弃,然后被突骑施人追上杀死。还不如死在冻城,好歹省掉了遭受希望再次破灭之苦。
“我早说过,破城不难,难的是带这些人平安离开!”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张潜的救人计划在执行中会出现问题,骆怀祖一边揉着生了冻疮的耳朵,一边冷笑着数落,“四周围这么空旷,有血性的,早在几个月之前,就想办法逃走了。即便不成功,结果大不了也只是一死。而留下来苟延残喘的,都是些没血性的!他们不肯自救,你总不能抬着他们走。”
“多给他们一点而耐心和时间,我不信,有人天生喜欢做奴隶!”张潜的思想,从来都不像骆怀祖那么偏激,笑了笑,轻轻摇头。“用不了太久!他们都长着眼睛和脑子,自己会看,自己会琢磨。”
“那咱们得有时间才行。冻城里的粮食,早就都运到碎叶去了。庄头们担心大伙吃饱了有力气反抗,每家每天只发二两粟米!”骆怀祖眉头紧皱,继续低声补充。“再说,娑葛也不可能永远想不到,咱们会杀向他的老巢这边。万一他不顾一切回师……”
他说得全都是事实,离开姑墨之时,为了保证行军速度,弟兄们也只带了自己的二十天份干粮。如果把干粮分给城里的六千多百姓,大伙自己就得饿肚子。而娑葛在思浑河沿岸迟迟找不到大伙的踪影,早晚都会率部返回老巢这边。万一娑葛杀回来,而大伙还没带得及撤离,两军就得迎面相撞!
“我知道哪里有粮食!”张潜四下看了看,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也有办法,让城里的这些人尽快振作起来,跟着咱们共同进退。师叔,你可否再帮我一次忙……”
“我欠了你的?!”不待张潜把话说完,骆怀祖像被踩了尾巴一般跳起来,高声抗议。然而,他脸上却没有多少怒气,“帮你拿下冻城还不够?你居然还想打碎叶的主意。那里可不是冻城,城墙比这边高一倍!守军人数虽然不多,但绝对不比咱们这边弟兄少!冻城跟碎叶之间,还隔着贺烈和叶支两座堡垒。等你一个个啃过去,碎叶城中的突骑施人早有了防备不说,娑葛也该杀到了你身后!”
“我有办法,绕过叶支和贺猎,三天之内直达碎叶城下。”张潜笑着看了他一眼,声音中充满了诱惑,“咱们手里,还有很多黑火药和猛火油,足够用来破敌。等拿下碎叶城后,如果材料齐全,我就手把手教你配置黑火药,这回,绝不藏私!”
第四十一章 浴火
“那天,张少监在我们每个人面前放了一把刀,二斤油炒面,让我们自己选!”六十岁的寿宴上,大唐月氏大总管,左武卫大将军逯得川举着一杯酒盏,对着身边的老兄弟们,低声回忆。
老兄弟们都白发苍苍,却像孩子一般红了眼睛,每个人脸上同时都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他们都是那天选择了跟张潜走的人,无论当时走的是豪情万丈,还是心里头一直打着哆嗦。
几十年腥风血雨下来,那天在冻城跟他们做出了同样选择的弟兄,还活着不到原来的三成,但是,他们永不后悔!
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年,当时的情景,他们每个人回忆起来,都历历在目。
在处死了恶贯满盈的庄头和族丁之后,那个和他们一样年青,却已经做了秘书少监的“高官”,站在突骑施庄头的尸体旁,命令弟兄们拿出一部分口粮和上千把横刀,放到被强迫集合起来的“奴隶”们面前。
“突骑施庄头给你们每家每天二两粟,我给你们每个人二两,并且一次发够十天的量。愿意继续给突骑施人当奴隶的,你们尽管选择油炒面,按原来的量吃,足够吃到娑葛回来。”张潜的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扎入了逯得川等人的心脏。
如果有选择,他们谁愿意当奴隶?!被关在冻城每天生不如死,是因为他们被大唐抛弃了,而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周以悌吃了败仗之后,一路逃去了于阗,把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全都丢给了娑葛!而娑葛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立刻将碎叶人,杀了个血流成河。
逯得川的父亲是个书生,家中除了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然而,他全家把所有财产凑在一起,也只被娑葛手下的爪牙评定为价值两吊。两吊钱,只够一个人继续活命。然后,逯得川就被自家父亲锁进了里屋。当他哭喊着将门砸开,全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
王德宝是他的邻居,因为家中开着偌大的米店,所以全家得以幸免。但是,在冻城的第一个月,他的商人父亲就因为干活太慢,被长老的族丁一刀砍死。他的母亲和妹妹,很快也因为饥寒交迫,病死在田头。
塔尔呼是楼兰人和汉人的孩子,不符合娑葛的入族标准……
盖择是母亲是突骑施人,父亲是个汉商,家产凑不够六吊……
……
在冻城的前三个月里,逯得川等人每时每刻,都在盼望大唐王师打回来,救他们脱离苦海。然而,周以悌所率领的王师却从于阗,又退向了播仙。疏勒城的王师,就在冻城西南五百里。但金山道大总管,却没向北方发过一兵一卒!
等了一个月有一个月,有人在等待中死去,有人在等待中绝望。
当他们已经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的时候,“王师”却突然来了,打破了冻城这座牢笼!王师只有区区三千人,却试图带着他们六千多老弱病残一起离开!
一旦被突骑施的兵马追上,王师肯定又会像上次一样,自己逃之夭夭,将他们再度丢给娑葛!这回,他们可是连两吊钱都拿不出来!
那天,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口粮上,逯得川也不例外。已经被饿了大半年,即便选择了横刀,他也没力气用,还不如趁着临死之前,再吃一顿饱饭。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才不会像原来那样,每天只吃两碗稀粥。只要拿到粮食,立刻吃一顿饱的,然后走到旷野里,自己去死。
这样,他就不会再被大唐抛弃一次,也不会再被突骑施人当做奴隶。这样,他至少是个饱死鬼,下辈子可能托生在长安或者洛阳!
然而,张少监接下来的话,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最后的热血。逯得川记得每一个字,这辈子都不会遗忘!
“如果你们不想做奴隶,就拿起刀。我不会带着你们一起逃走,我将带着你去碎叶城,拿回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张潜当时说话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如同火星般,跳入了很多人的心脏。
有的火星打了一个滚之后,就熄灭了。有的火星,却变成了熊熊大火。逯得川记得,米店少东家王德宝,第一个跳起来奔向了横刀。紧跟着是失密、诺丹、塔尔呼和他,然后,又陆陆续续走过去更多的人。
张潜说完那句话之后,就返回了中军,故意不看,或者是没时间看,究竟会有多少“奴隶”选择横刀,而不是油炒面!但是,逯得川清楚地看到,至少有两千多人,跟自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们在拿起刀的第一天,被集中起来,编成了八个团。每个人都吃了一天的饱饭。
他们在拿起刀的第二天,就跟着张潜一道出发,去攻打碎叶。从此,再也没有人回头。
从冻城到碎叶,还有将近四百里路,中间卡着贺猎和叶支两座城池。逯得川相信自己一定会死在其中一座城池之下,所以腿肚子一直打着哆嗦。但是,他却希望活着的同伴,能坚持杀到碎叶城内,替他告诉他父母和弟弟,妹妹,他和王师一道回来了,他来替他们讨还血债了。这种死法,比他吃饱一顿之后就去自杀,会让他安心一百倍!
然而,张少监却没有带着他们,绕热海而行。
出了冻城之后,一千五百多匹身体最强壮,蹄子上打了带刺铁掌的高头大马,就被赶上了热海。每匹马身后,都拖着一只巨大木板,木板下,则钉着两根包裹着铁皮的硬木条。
逯得川所在队伍的伙长,管此物叫做雪橇。当战马稳稳地冰面上开始加速之后,上面派来当伙长的老兵,就带着大伙跳了上去。随即,逯得川惊讶地发现,原来热海,在冬天可以横穿!
严格地说,是斜穿!
六千多弟兄连同辎重乘坐雪橇,五千多匹战马空着鞍子紧随在雪橇之后。大军从冻城出发,二十里一停,当天夜里,就抵达了热海对岸。沿途,拉雪橇的马,吃的是鸡蛋、熟豆子和奶酪,而逯得川等人,和老兵伙长一样,吃的是雪和油炒面。
没有谁抱怨人的待遇不如牲口。首先,油炒面非常好吃,里边放了足够的盐,且肉味十足。其次,张少监在休息时宣布,新兵每天也有五十文钱可拿,转正之后,每天就是一百文。最后,马吃得好,才能跑得更快,大伙才更有可能,杀碎叶城里的仇人一个措手不及!
弟兄们在热海北岸找了个避风处宿营,明知道可能会战死,当夜睡在帐篷里,听着外边的寒风呼啸,逯得川依旧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大伙继续乘坐雪橇,贴着热海北岸前行,正午时分,在叶支城守军眼皮底下,抵达了碎叶川北岸。
驻守在叶支城内的突骑施人被惊动,呼啸着策马冲向了碎叶川河道。却因为马掌上没有特制钉子,相继摔成了滚地葫芦。
逯得川当时笑得格外开心,一边笑,一边擦眼泪。握紧手中的横刀,他乘坐雪橇继续风驰电掣,抢在叶支城的示警斥候抵达碎叶之前,杀到了碎叶城下。
碎叶城头,狼烟滚滚。驻守在城内的突骑施叶护朅丹,毫不犹豫地带着两千骑兵杀了出来,试图趁唐军立足稳,杀大伙一个措手不及。逯得川本能地抓着刀,就想上前拼命。然而,伙长张三,却一把拉住了他。
“站着别动,少监的规矩,打仗新兵只管在后面看着,然后打扫战场。老兵先上!”张三说这些话时,声音里明显带着颤抖。然而,却让逯得川等人,凭空又多出了几分自信。
张少监的确是想带着他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张少监没有欺骗他们,更没有打算拿他们当牺牲,去消耗敌军的体力!打仗时,是张少监的亲兵和老兵先上,新兵只能站在一旁摇旗呐喊!
过了好几个月之后,逯得川才知道,老兵张三,是在姑墨城才入的伍,只比他早了六天。但是,在他眼里,老兵张三,却是自己永远的兄长。
他的很多本事,都是老兵张三教的,包括如何给牲口看病和如何射箭。但是,老兵张三教给他的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本领,却是站直了身体,去面对汹涌而来的敌军。尽管,当时老兵张三的大腿和胳膊,也一直在打哆嗦。
两千突厥骑兵,直冲过来的气势,宛若山洪暴发。当时,逯得川记得自己脚下的土地,都被马蹄踩得上下起伏。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浑身上下勇气尽失,非常想转身逃走。然而,老兵张三的话,却又在他和他身边的同伴耳畔炸响。
“别跑,谁敢跑,老子先射死他。咱们肯定能赢,我保证,我亲眼见到过少监如何杀死突骑施人!”老兵张三的前半句话,胁迫味道十足。后半句,却充满了自信。
逯得川没跑,也来不及再逃跑,因为就在这一眨眼工夫,突骑施骑兵头顶上,忽然落下了一排流星。
“轰隆!”“轰隆!”“轰隆!”……
流星落地之后炸裂,浓烟伴着白雪扶摇而上。人和马的残骸四下飞溅。突骑施人的阵型立刻就乱了套。受惊的战马横冲直撞,将马背上的突骑施武士像麻袋一样撞落于地。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突骑施武士们,要么被爆炸吓得失魂落魄,要么忙着控制惊马,根本忘记了此时自己身在何处。
成排的弩箭射了过去,将突骑施武士像摘野果子一样,从马鞍上“摘”落。唐军中的弩弓不多,但射速极快。逯得川亲眼看到,一排唐军发射完弩箭之后,立刻蹲下身体重新用摇柄拉开弩弦。而站在他们背后的第二排唐军弩手,则又对准前面的目标扣动了机关。
第二排唐军弩手快速蹲身,然后是第三排。当第三排弩手发射完毕。第一排弩手刚好装填完毕,又发出了第二波呼啸的弩箭。
当三轮弩箭发射完毕,靠近唐军阵前五十步之内,已经看不到一个活着的突骑施人。而唐军手中的投石车,也完成了重新装填。几名身穿队正服色的老兵扯动机关,投石车手臂快速扬起,将点燃捻子的铁疙瘩,掷向八十余步外。
“轰隆!”“轰隆!”“轰隆!”……
铁疙瘩带着火星落入突骑施人队伍,随即,又是一串闷雷炸响。二十几匹战马连同其背上的主人,一道被黑烟吞没。更多的战马悲鸣着四散逃走,将背上的突骑施武士摔下来,踩得筋断骨折。
在暴烈的打击下,突骑施武士的队形彻底崩溃,活着的人,无论骑在马背上的,还是已经掉落于地的,只要能走得动,就全都掉头奔向城门。
火流星和爆炸,都不是突骑施武士能够理解的力量。而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不能理解的力量,便属于鬼神。在冰天雪地里跟远道而来的唐军作战,他们不会有丝毫的畏惧。但是,招惹鬼神,他们却提不起任何胆量。
更何况,火流星和爆炸,也不是他们有胆量就能抵御得了的。即便他们自己能够强迫自己,直面同伴破碎的尸体。他们的战马,也抵御不了那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失去战马配合的突骑施武士,本领至少下降一半。而唐军手里的弩箭,却迅猛如冰雹。
狭窄的城门,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马同时往里挤。很快,城门就被突骑施人自己堵了个水泄不通。负责替娑葛看守老巢的突骑施叶护朅丹,在抢先一步逃回城内之后,立刻下令关闭城门,但是,奉命去关门的亲信,却被愤怒的武士们,直接砍死在城门洞里。
天气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刚才仓促出战,突骑施武士们根本没带任何干粮。如果无法撤回城内,即便不死于唐军的刀下,逃入旷野之后,他们也得活活被冻死或者饿死。
人在绝望的时候,行为就会变得不可理喻。明明关上城门,才能凭借城墙抵抗唐军的进攻,碎叶城的东门,就是迟迟无法合拢。
恼羞成怒的叶护朅丹,担心被唐军抓住战机,果断下令弓箭手向城门口放箭,连续数轮箭雨之后,城门洞里,终于没有人再跟他对着干。但是,高高堆起的尸体,却彻底断绝了及时关闭城门的可能。
城外的唐军,也不会再给朅丹时间去清理尸体。发现突骑施武士崩溃之后,张潜立刻调整战术,下令两千弟兄,保护着十多辆火龙车和投石车向城门推进。城门上方的敌楼内,,立刻有突骑施弓箭手放箭阻拦,然而,火龙车高高竖起的车厢前板,却让弓箭毫无战果!
“砰——”“砰——”安放在马脸上的床弩,也仓促发射。巨大的弩箭呼啸而至,虽然没有命中任何目标,却给火龙车和投石车后的唐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张潜立刻在一辆指挥车上挥舞令旗,随即,战鼓声从唐军后队响起,盖过战场上所有喧嚣。背着认旗的传令兵策马而出,将最新军令传达了两名校尉耳中。郭敬和任齐各自带领一支弩箭和弓箭混合的队伍,快速向马脸靠近。二十几辆独轮车展开车厢板,在他们身前组成两道移动的盾墙。
城头上的突骑施人居高临下,拼命放箭。箭镞打在包了铁的车厢板上,叮当作响。而唐军弓弩手们,却只管跟着独轮车继续前进,不做任何还击。
“砰——”一支床弩凌空而至,将左侧进攻队伍前包着铁甲的木板,凿出了巨大的破洞。盾墙出现缺口,两只独轮车倒地,城头的突骑施人趁机箭如雨下。
逯得川看到,有唐军弓弩手中箭跌倒,血流满地。破碎的独轮车旁,也躺着不止一具尸体。他的心脏一下子跳到的嗓子眼儿,手足冰冷,呼吸几乎停滞。他以为盾车后的弓弩手们会分散后撤,然而,下一个瞬间,剩余的独轮车又凑到了一处,盾墙重新合拢,继续向前移动。唐军弓弩手也继续向前,踩着同伴的血迹,冒着疯狂的箭雨。
“砰——”又一枚巨大的弩箭,呼啸而至,在右侧盾墙旁边,砸出了一道白烟。逯得川本能地将头转向战场右侧。发现弩箭没有命中目标,但战场右侧的唐军弓弩手中,也有人被城头射来的羽箭命中,手臂、大腿冒起了刺眼的红。
唐军身上的铠甲很结实,但为了保证射箭动作的灵活,他们的手臂和大腿处,却没有铠甲覆盖!观察到的结果,让逯得川心里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在乎那些老兵的安危,虽然自己跟那些老兵根本还没来得及互相认识。
隐隐约约,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些弓弩手中的一员,兴奋于他们的兴奋,恐惧于他们的恐惧。敌军居高临下,不断发射床弩和弓箭。老兵们顶着箭雨,继续向前,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却坚定且沉稳。
终于,两支弓弩手队伍,都来到了城墙之下。带头的校尉高高举起手臂,随即向下挥落。数十支明晃晃的弩箭,斜向上扫过马脸,将马脸上正在忙着装填床弩的突骑施武士,瞬间放翻了十几个。(注:马脸,古代城墙的防御设施。为向前凸起的平台,可以防止射击死角,并摆放防御利器。)
弓箭手仰面而射,羽箭先腾空而起,然后如冰雹般落向马脸顶部。更多的突骑施武士被射死在床弩旁,血流成河。紧邻马脸的城墙上,突骑施弓箭手像发了疯一般,将羽箭朝唐军身上招呼。大部分羽箭都被盾墙和唐军身上的铁背心阻挡,少部分建功,却无法将唐军的攻势减缓分毫。
解决了床弩威胁的唐军,迅速转换方向,用擎张弩和角弓,“问候”城头上的突骑施弓箭手。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而趁着这个机会,两小队唐军快速将四辆简易投石车,推到了距离城墙三十步内。
“嗖嗖嗖嗖——”四枚铁疙瘩拖着火星,落在了宽阔的马脸顶部。爆炸声又起,浓烟翻滚,威力巨大的床弩四分五裂。城头上的突骑施弓箭手们大怒,立刻向投石车招呼,羽箭砸在投石车附近唐军身上和头盔上,叮当作响。
唐军的弓弩手们,再度对城头还以颜色,压制住了突骑施人的弓箭。唐军的火龙车也终于抵达了城门附近,对准正在往外推尸体的突厥人,喷出数条亮黄色的火焰。
城门洞迅速被火焰填满,里边的突厥人惨叫着在火焰中翻滚,肉体的焦煳味道,顺着寒风传出老远。
城门口,暂时无法供任何人同行。指挥车上,张潜挥舞令旗,命令全军出击。更多的羽箭射向敌军,压制住城头的突骑施弓箭手。投石车调整方向,将铁疙瘩一枚接一枚,投向垛口之后。
爆炸声接连而起,城头上的突骑施人,被炸得抱头鼠窜。射向唐军的羽箭,顿时变得稀稀落落。城门口的火焰,被寒风吹散,露出冒着热气的门洞。
战鼓再度响彻天地,骆怀祖策动坐骑,冒着被热气烫死的风险,一马当先冲入了城内。
一百多名身穿铁背心的骑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随即,是一百名全身上下都包裹着铁甲的步卒。喊杀声震天,逯得川看不到城内的战斗情况,却依旧紧张得无法呼气。不多时,他的眼前就开始发黑,身体发软,鬓角后背等处,大汗淋漓。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搀扶住了他的肩膀。紧跟着,伙长张三的声音,也在他耳畔响起。“全体都有,跟上帅旗,准备进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在天地间翻滚,敲得人热血沸腾。
逯得川睁开眼睛,恰看到,一面猩红色的大旗,缓缓推向了碎叶城门。张长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指挥车跳了下来,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紧跟在帅旗之后。
帅旗前的唐军老兵们,如洪流般从城门涌入。城墙上,也有大唐健儿的身影在闪动,赶羊一般,将突骑施武士赶得东躲西藏。有突骑施武士跪地求饶,被大唐健儿用脚拨拉到一边。有突骑施武士投降之后,又捡起兵器试图偷袭,被跟上来的大唐健儿,一刀扫下城头。
新兵逯得川是最后进城的一批人,然后跟着队伍,从东城门一直推到西城门。沿途,他除了帮忙抬了两次伤员之外,没发挥任何作用。手中的横刀也没沾上一滴血,雪亮的刀刃,从始至终纤尘不染。
他的灭门仇人,不知道死在了哪位大唐健儿的刀下。剥削了他大半年的突骑施长老,则被唐军像牵羊一样牵到了衙门口的空地上,公开审判后,斩首示众。他家的旧房子,重新又归还了他,院子里的杏树不知道主人的心情,在寒风中摇晃着枝丫,仿佛欢迎他的归来。
逯得川割下自己的头发,分成四股,葬在了杏树下。分别代表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
他在树干上刻下了他们的名字,然后锁了院门,去军营报道。
那一仗,逯得川没有亲手杀死一个敌人。却如张潜期待的一样,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做人的尊严。
有一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很多人,心里头却清清楚楚。
他其实出生于春天。但是,他却将自己拿起横刀那天,当成了自己的生日。
那一天,对于他,对于他的很多同伴们来说,都是浴火重生!
第四十二章 通达
水车在渭水的推动下,缓缓旋转。将充沛的动力,源源不断送入临河而建的厂房。
厂房内,齿轮撞击和摩擦声震耳欲聋。但是,人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烦躁。所有工匠和管事,都将目光落在任琮面前一架模样怪异的机器上,殷切而又紧张。
机器构造并不复杂,由一架镔铁底座,一对模具,一根螺杆和一个中央带着螺纹,外围带着锯齿的压盘构成。只是螺杆足足有人的手臂粗,而齿轮压盘的直径也大得如同脸盆,且厚度高达五寸。
“咯咯,咯咯,咯咯……”齿轮压盘在一枚直径比其小了五十倍的精钢飞轮推动下,缓缓转动。每转动一圈,就沿着螺杆向下压半寸。
精钢飞轮转动一百次,齿轮压盘下压一寸,推动着镔铁模具也彼此靠近一寸。被夹在上下两个模具之间凹槽中的二十余粒亮黄色的金属球,被挤压得缓缓变形。由纯圆变成扁圆,又由扁圆快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圆饼。
“咯咯,咯咯,咯咯……”噪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上下模具在齿轮压盘的推动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终于,二者紧紧闭拢于一处,严丝合缝!
“停!”满头大汗的任琮高高地抬起手,远处,立刻有人拉动闸厢。将水车传动杆与变速齿轮组分离。“砰!吱吱,咯咯咯……”噪音连绵不断,在场每个人的脸上,却写满了狂喜。
“别动,我自己来!”喝止住一个心急的属下,任琮将一个带着内齿的铁扳手,套在齿轮压盘上部的方型螺丝保护套上,奋力前推。
齿轮压盘松动,然后顺着他的手臂用力方向,缓缓上旋,最后被取下来拿到一旁。两名工匠徒手将模具抬起来,也放置到旁边的厚麻布垫子上,快速分离,竖起。
任琮抓起一根细细的钢丝,在模具上的凹槽中小心翼翼地钩了几下,二十余枚压制成功的纯圆形,周围还带着浅齿的金饼,相继脱离模具,在麻布垫子上缓缓滚动。温暖的金光跳动,照得人两眼发花。
成功了!完全成功了!任琮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发软,差点没有直接坐在地上。身边的工匠手疾眼快,赶紧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随即,又递过来一只装满了糖盐水的葫芦。
顾不上嫌弃葫芦表面的油污,任琮拨开盖子,大口大口地吞下糖盐水。这是大师兄离开长安之前,传授给他的绝招,用来补充体力,效果立竿见影。不多时,任琮的精神头就好了许多,用镊子夹着一枚圆形金饼,对着阳光轻轻转动,目光里充满了痴迷。
含金八成,铜两成的金饼,在阳光下,看起来比纯金还要漂亮。金饼正面压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貔貅,一丛毛竹,和一个繁体壹字。金饼的背面,则是巍峨的高山和长城。
足足看了一炷香时间,任琮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金饼。然后命人换了另外一套模具,重复先前的操作。
这次,他要压的是二十四枚银饼。因为密度低于黄金,而重量同样是半两,含锡一成半的银球,看起来比金球大了不少。相应在模具上的凹槽,直径也大了许多。不过,压制的工序,却跟先前一模一样。
这回,大伙都轻车熟路。短短半刻钟之后,二十四枚银饼也压制成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少郎君英明!如果用这种办法替朝廷压制通宝的话,那火耗可是省老……”一名管事打扮的人,笑呵呵地上前,低声提议。
他原本想拍任琮的马屁,不料,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后者立刻竖起了眼睛,高声吩咐:
“铜不要动,只压制金饼和银饼。今后六神商行和任郭两家的商行,都用金饼、银饼和开元通宝跟人结算。传我的命令下去,谁敢打铜钱的主意,就打断他的腿,然后扫地出门!”
“哎,哎!”管事砰了一鼻子灰,讪讪退下。任琮叫过一名家族里的老工匠,低声吩咐此人继续带着大伙压制金饼和银饼。然后叹了口气,用镊子夹起一枚银饼对着窗外的阳光发呆。
银饼正反两面的图案,也是大师兄设计的,正面是一只扛着萝卜的兔子和一个“壹”字。反面则是大海和星空。
大师兄临去西域之前,跟他交代说,只压制金饼和银饼,然后用银饼跟铜钱兑换,不准压制铜钱,也不准他将压制铜钱的想法,跟朝廷中任何高官提起。
他当时还听得满头雾水。而现在,没了大师兄在前面遮风挡雨,他自己开始用心观察身边的环境,才赫然发现,大师兄的目光是何等的长远。
用锻压法制造金饼和银饼,火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制造铜钱,显然也是一样。而朝廷指定的几个铸钱署,每年的火耗却是一成半甚至高达两成!
朝廷每年铸造的铜钱数以亿计,一成半到两成的火耗,足以压垮一名实权尚书。这其中涉及的,绝对不是几家几姓的利益,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伙,其规模和实力,都远超过了白马宗!
刚刚起步的六神商行,招惹不起这种大神。把任家、郭家和段国公的实力加上也不够。而大师兄显然也不想跟那么多人为敌,所以,宁愿放弃丰厚的利益和立功表现的机会,只管压制不会跟任何人引起冲突的金饼和银饼。
因为压制的力度极大,银饼表面的图案,与金饼表面的图案一样清晰,并且光滑得看不到任何毛刺。如果不知道锻压机这种神奇器械的存在,全凭手工打造。这样漂亮的金饼和银饼,完全可以被当作奢侈品,其售价会高于本身的成本的数倍。
而只将其当做同等重量和黄金和白银使用,虽然金饼和银饼的纯度都不到九成,任琮也相信,它们必将大受商贩欢迎。首先,它们分量标准,携带方便。其次,它们有六神商行的信誉背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仿制起来会非常困难,除非拥有同样的锻压机、水车和模板,否则,光是仿制所需要的人工费用,就远超过制造假货所带来的利润!
“大师兄走一步能看十步,而某些人,跟大师兄比起来,就是一群猪!”轻轻放下银币,任琮抬起头,目光再度看向窗外。
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人都以为大师兄不会从西域回来了,所以争先恐后将手伸向了以往无人问津的军器监。虽然在正监张说全力坚持下,少监的位置依旧给张潜留着,可监丞,主簿等位置,却依旧被塞进来好几个新人。
这些新人急于立功表现,把军器监内搅得乌烟瘴气。害得任琮、郭怒和王毛伯三个,平时在监里头根本无法安心做事,所以干脆全都搬进了渭河旁边的作坊区。
这片作坊区的规模,夜以继日地在增长。在张潜走后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六神商行的水车又增加五台,却还是不够用。而从军器监购买了水力压制铁皮的专利之后,任、郭两家把水炉子和火炉作坊,也搬到了这边。
军器监中,同样跟新来的官吏说不到一处的工匠和一些录事、司仓,令史们,也喜欢往军器监的作坊里钻。结果,让军器监的那些作坊,在白天之时,比本部官署还要热闹。倒是设在未央宫中的官署,经常看不到几个人影!
新钻营进军器监的官员们,当然不会对这种情况听之任之。他们想要像张潜那样平步青云,光会拍马屁送礼可不成。他们至少得拿出跟张潜在军器监之时差不多的成绩,比如打造某些利国利民的神器,或者可以让大唐将士如虎添翼的神兵。比如风车机井,比如火龙车和火药等。再不济,他们至少也得折腾个类似于铁皮炉子级别的东西出来,才好让其背后的人,能够厚着脸皮替他们说话。
这个要求,说实话对他们有点儿高。所以,“聪明”的他们,就迅速将主意打到了张潜曾经的左膀右臂上。特别是最近一个月,因为天气寒冷,瓜州沙洲那边暴雪不断,西域与长安之间的通信断绝。一些军器监的新锐们,胆子就愈发膨胀。从暗示,拉拢,已经渐渐转向明面儿逼迫,要求任琮和郭怒两个表态并拿出干货来,向他们效忠。
“奶奶的,大不了老子这个署丞不做了!”想到某些人的嘴脸,任琮就觉得气儿不打一出来,抬起手,重重拍打桌案。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勾心斗角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继母挤兑得,缩在城外的庄子里混吃等死。而现在,没有大师兄的军器监,让他感觉如同鸡肋一样无味。哪怕别人许诺的前途再光明,都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和精神。
“谁又惹你了,小五!”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传入了他的耳朵。紧跟着,则是浓郁的玫瑰香味和体臭。
不用回头,任琮都知道是郭怒来了。耸耸肩,冷笑着回应:“还能有谁?老子就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竟然认为自己有本事取代大师兄?”
“还能有谁给他们胆子,朝堂上跳得最欢的,永远是那几个!”郭怒笑了笑,跟着任琮一道耸肩,“反正圣上最近一直没上朝,他们只要哄好的皇后,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说宗楚客和纪处讷?”任琮眉头皱了皱,然后轻轻叹气。“大师兄又没得罪过他们,并且,这样做对他们有啥好处?!”
“没得罪过,但是大师兄也没主动拍过他们的马屁!”郭怒撇了下嘴,继续耸肩,“对他们来说,不拍马屁,就是罪过。更何况,还有两位公主,把大师兄视为眼中钉。”
“鼠目寸光!”任琮低声唾骂,脸上的表情更为沮丧。
周围机器轰鸣声很大,所以,兄弟俩不用担心自己的话被外人听见。说起来,就有些肆无忌惮。很快,话头就从自己身边的事情,转移到了朝堂之上和宫廷之内。
应天神龙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很少再临朝了。而韦后虽然有做第二个则天大圣皇后的心思,却连则天大圣皇后的一成本事都不具备。最近这几个月里,除了不断利用各地的“祥瑞”给她自己造势和提拔亲信之外,几乎没任何作为。
而韦后所提拔的那些亲信,也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根本无法帮助他稳固对朝廷的控制。并且,其中几个明显脚踏好几只船。比如窦从一和岑羲,虽然最近深受韦后赏识,却跟太平公主暗中来往不断。
……
“这么看,大师兄去西域,真的未必是坏事!”忽然,任琮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羡慕,“我现在真的很嫉妒子羽和季凌,想走就走,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也羡慕!”郭怒笑着点头,随即,又将身体向前凑来凑,压低了声音补充,“不过呢,也快了。咱俩的窝囊日子,也快到头了。我家里有人从西域带回了消息。大师兄在一个月前,将刀子架在我那远房伯父的脖子上,强行从疏勒借了三千兵马走!”
“你远房伯父,你是说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任琮楞了楞,这才意识到,郭怒不是过来跟自己一起发牢骚的。皱眉紧皱,用颤抖的声音追问。
“除了他,还有谁?为此,我叔父跟我阿爷,今天早晨都吵起来了!”郭怒又笑了笑,咬牙切齿,“我叔父觉得我阿爷当初就不该支持大师兄,却不看看,大师兄给我家带来了多少好处?更不肯仔细想想,以大师兄那种性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眼,怎么可能在我远房伯父的老巢之中,跟他白刃相向?!”
“那,那大师兄呢?他带着借来的三千兵马,去哪里了?!”任琮却不想关心双方闹翻的具体缘由和细节,瞪圆了眼睛,继续追问。
“大师兄带着他们去抄娑葛后路了!成与不成,应该最近就有消息。”郭怒收起笑容,郑重回应,“我叔父担心大师兄吃败仗,逼我阿爷跟大师兄划清界限。我阿爷却说,他会望气,知道大师兄这辈子肯定是大富大贵。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该为大师兄雪中送炭!”
“伯父会望气,真的假的?”任琮早就认识郭怒的父亲,知道此人黑白两道通吃。却从没听说过,此人居然还会道家奇术,能看见别人的未来。
“我阿爷就是那么一说!”郭怒笑了笑,再度点头,“糊弄我叔父的。但是,他跟我一样,相信大师兄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至于我那远房伯父,嘿嘿,自从做了主客郎中后,就唯恐我阿爷沾他半点儿好处。他被大师兄收拾,实属活该!”
“可大师兄终究只有三千兵马,军心也不稳定。”任琮听得好生是我,忍不住又低声叹气。
“大师兄生擒娑葛的弟弟沙孥,只用了两百家丁!”郭怒对张潜的信心,明显比任琮高得多。想了想,用极低声音透露,“沙孥现在关押在疏勒,在我那个远房伯父手里。这个功劳,牛师奖和周以悌应该也知道了,我那伯父未必敢贪。而大师兄去抄娑葛的后路,哪怕仗打得不好,有生擒沙孥的大功在手,也足以……”
一句话没等说完,已经有人急匆匆闯入了作坊。隔着老远,就扯开嗓子高声喊道:“少郎君,任署正,大捷,大捷。张少监奇袭姑墨,一把火将娑葛的军粮烧了个干净!龟兹转危为安,牛总管率部追杀,与郭总管会师于思浑河畔!!”
“什么?消息可是真的?!”郭怒和任琮双双跳起,不顾一切冲过去,一左一右,抓住了报信家丁郭南的胳膊。“你再,再说一遍?大师兄在哪?他真的把,把娑葛的军粮烧了?”
“烧了,千真万确!娑葛没粮,自己退兵了!捷报,已经送到皇宫里去了。信使走一路喊了一路!牛师奖与郭元振会师,正在合力追杀娑葛!”家丁郭南龇牙咧嘴,连连点头。“疼,少郎君,任署正,疼!轻点,仆的胳膊被您捏断了!”
“奶奶的,老子就知道,娑葛不是大师兄的对手!”郭怒松开手,在半空中用力挥拳。“哪怕大师兄身边只带了三千人!”
“大师兄呢,我大师兄在哪?”任琮却没有松手,继续拉着郭南的胳膊追问。
“不知道,信使没喊,我家老爷也还没看到捷报!”郭南楞了楞,轻轻摇头。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催促,“少郎君,老爷说,让你赶紧想办法打听打听,捷报上都说了些什么?张少监眼下在哪?究竟立了多大的功?这念头,光有功劳不行,该花的钱还得花。你们两个做师弟的,赶紧想办法联系靠得住的人,一起推张少监一把!”
“知道!”郭怒和任琮齐齐点头,刹那间,觉得窗外的阳光格外明媚。
………………
冬日的阳光,透过大片玻璃窗,照在紫宸殿内,明媚而又温暖。
与外边的传说不尽相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精神和气色,其实都比数月之前好很多。特别是在翻看刚刚送到的那一大叠战报之时,两只眼睛不时就会发出冰冷、愤怒或者喜悦的光芒。
萧至忠、杨綝、宗楚客、纪处讷、韦嗣立、窦怀贞、赵彦昭七名有宰相之权的重臣,在绣墩上静坐等候。前一段时间替李显临朝处理政务的韦后,则默默地看着自家丈夫,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李显的阅读速度很快,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将所有战报浏览了一遍。随即,抬起头,笑吟吟地发问:“诸卿可都看过了?需要再看一遍么?如果需要,尽管自己上前来拿。”
“回圣上,我等刚刚传阅过了!”萧至忠带头,其余几位重臣齐声附和。每个人脸上,都努力展现出一丝喜悦。
“那就说说罢,朕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了结这场战事,让西域长治久安!”李显原本也是随口一问,听大伙回答得痛快,便将战报往御案边缘推了推,笑着询问。
七位重臣互相看了看,谁都不肯率先回应,每个人心里,都波涛汹涌。
十几份战报,最早一份,比最晚一份,足足早了二十四天。但是,却全都在同一时间送到了长安。若深究其原因,光是瓜州和沙洲入冬后暴雪不断,绝对说不过去!而深究的话,恐怕就又要影响到朝堂上好不容易才有的“太平”局面!甚至,有可能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萧仆射,你可良策教朕?”见大伙全都不肯开口,李显眉头皱了皱,果断点将。
韦后的眼睛,瞬间就是一亮,随即,轻轻颔首。
而被点了将的萧至忠,脸色顿时开始发红。犹豫再三,才站起身,低声说道:“微臣不敢。启奏圣上,牛师奖初到西域,就遭逢恶战。先力保龟兹不失,又能果断转守为攻,其忠心、战绩皆可嘉。臣以为,当按照今年对待张仁愿的惯例,晋大将军,赐显爵,加同平章政事三品衔,以鼓励将士们尽力为国而战!”
这话听起来条理分明,却全都是漂亮的废话!
牛师奖原本就是左骁卫将军,跟大将军只有一步之遥。而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空缺多年,早晚都是牛师奖的,差得就是一场战功。至于显爵,加衔,也是朝廷对于大将军的一贯套路。既然张仁愿有了,牛师奖就没理由不给。
当即,李显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萧至忠一眼,继续追问:“就这些么?可否有其他良策教朕!”
“微臣不敢!”作为郭元振的背后支持者和力主招安娑葛的人之一,此时此刻,萧至忠心中,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连忙又向李显行了个礼,低声补充:“臣以为,娑葛失去了军粮,其众必散。牛师奖与郭元振合兵一处,胜券在握。圣上可以派御史出发,巡视安西四镇。待娑葛授首之后,安抚各部酋长之心。并处理积弊,疏通驿道!”
这话,比先前稍微有了一些意思。但依旧隔靴搔痒,没一句“挠”在正地方。特别是对郭元振先前按兵不动,而张潜生擒沙孥的捷报迟迟送不到长安这两件事,根本没做任何涉及。
李显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阴沉。果断将目光从萧至忠身上挪开,看向宗楚客,“宗仆射,你呢?你可有良策教朕?”
“微臣不敢!”宗楚客迅速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启奏圣上,郭元振乃是主客郎中出身,善于安抚各部酋长,却不善于领兵作战。先前西域没有战事,其弱点尚未显露。而此战之中,却暴露无遗。是以,微臣肯请圣上召回郭元振,另派良将,坐镇金山道!”
“嗯!”李显笑了笑,满意地点头。
宗楚客精神大振,果断趁热打铁,“圣上,周以悌忠勇敢战,早在去年,就察觉到了娑葛的狼子野心。今年又果断拒绝了此人追索阿始那忠节的狂妄要求。虽然他春天时一时不慎,被娑葛和突厥人联手所败,却始终未忘报仇雪耻。此番龟兹遇到攻击,他接到张潜传信之后,立刻率部横穿大漠,威逼娑葛侧翼……”
“然而却无尺寸之功,春天时一路从碎叶败退了到了播仙。这次,又是得知娑葛军粮被烧,第一时间果断退兵避其锋芒!”赵彦昭忍无可忍,在旁边冷笑着插嘴。
这下打脸打得可有点儿狠。
周以悌是宗楚客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素以忠勇敢战而闻名。而此人先输给了娑葛,兵败一千余里,连弃数城。这次,又因为担心娑葛垂死反扑,率部遁入了大漠,怎么说,都与“忠勇敢战”四个字,搭不上一文钱关系。
“他终究收复了于阗!”宗楚客被气得两眼冒火,咬着牙提醒。
“于阗春天之时,也是他主动放弃的!”赵彦昭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总之,郭元振不适合在坐镇疏勒!”宗楚客被逼得急了眼,果断撕开了众人先前极力回避的问题,“他在甘凉瓜沙四州经营多年,又领兵坐镇疏勒。西域有事,只要他不动,朝廷连及时得到消息都成问题。老夫也曾经去过阳关,那边冬天的确经常下雪,但下整整一个月的大雪,整个城池早就该被雪埋掉了,怎么可能还有活人!”
“那也不能任用周以悌。郭元振可以换,周以悌无才无德,不足以取而代之!”赵彦昭也不跟他争论,只管陈述自己的观点。
郭元振是萧至忠的人,背后可能还站着太平公主。周以悌是宗楚客的嫡系,背后还可能攀上韦后,两边来头都不小。他没必要往死了得罪。但是,却不会支持任何一方继续坐镇西域。
“圣上,微臣以为,郭元振久驻边塞,劳苦功高,宜召回朝中,任礼部要职,荣养其身,并尽展其所长!”韦后的本家韦嗣立不愿让二人没完没了争论下去,叹了口气,果断挺身而出,“而甘凉瓜沙四州,乃联络中原与西域的要地,理应派单设一道,派遣良将驻守。微臣以为,右卫大将军,广平郡公程伯献,忠勇善战,堪当此任。”
话音落下,争论立刻停止。宗楚客、萧至忠双双眉头紧锁,不知道韦嗣立究竟是在帮谁?!
按道理,韦嗣立是韦后的同族兄长,又因为韦后而得势,当然应该支持周以悌。而他,提出来的坐镇甘凉瓜沙四州的,却是程咬金的孙儿程伯献!
那程家,谁不知道是赫赫有名的“疯子窝”。自打太宗年代,就谁敢招惹便咬上去没完。咬了尉迟敬德咬李世籍,咬了侯君集再咬长孙无忌,四处树敌。几十年下来,非但朝堂上没人再愿意跟其交往,在民间,都少有人愿意跟这家人联姻!韦嗣立推荐程伯献坐镇四洲,非但会惹韦后不痛快,自己也休想得到程家的任何感激!
然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却果断以手轻轻拍案,“善,韦卿此言甚善!杨尚书,替朕拟旨。命程伯献为河中道大总管,坐镇甘凉瓜沙四洲。随时准备支援塞外与西域!”
“臣,遵旨!”尚书令杨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行礼领命。那幅老态龙钟模样,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长眠不醒。
韦后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不快。然而,看到自家丈夫难得的振作模样,犹豫了一下,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微臣以为,右卫将军常元楷,熟知兵事,可代郭元振出任金山道大总管。”韦嗣立丝毫没感觉到韦后的不满,待杨綝落座之后,又继续向李显进谏。“此外,郭元振之子郭鸿,此番与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并肩杀敌,战功赫赫,且英勇不输其父。理当留在西域,为一城之守!”
韦后的眉头又皱了邹,还是没有说话。常元楷给她的印象不错,平素对她也多有“礼敬”。但常元楷却远不如周以悌让人放心。另外,常元楷也没多少作战经验,骤然放到防御大食人的一线,难免会耽误国事!
“嗯!”李显轻声沉吟,也没有立刻作出决定。
在他印象里,常元楷虽然勇悍不如张仁愿和牛师奖,却是难得的稳重之人。大唐最近也没足够的实力收复波斯和大宛等地。所以,把常元楷放到边境上驻守,倒也妥当。但韦嗣立的后半句话,却让他不甚满意。
的确,郭鸿曾经跟张潜并肩而战,一起拿下了孤石山、谒者馆、姑墨州等地,抄了娑葛的后路。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功劳,是张潜分给他,或者他父亲郭元振硬从张潜手里抢来的。让他坐镇一城,能够安抚他的父亲,却对稳定西域没任何好处!
另外,还有接下来对张潜的酬劳。如果郭鸿凭借蹭来的功劳,都坐镇一城。真正立下赫赫战功的张潜该怎么嘉奖?还有,郭元振所上呈的战报中,说张潜“打造神兵利器,连克数城,势如破竹”,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元振还说他出奇兵去攻打碎叶,忠勇无双?为何牛师奖送回来的战报当中,却对这两件事情都只字未提?
“捷报,末将有捷报求见圣上!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正迟疑间,紫宸殿外,又传来了一阵喧嚣。紧跟着,监门大将军监门大将军高延福,小跑着冲到了御案前,双手将一份带着火漆的竹筒举过头顶,“圣上,大喜。安西大总管牛师奖派人飞马传来捷报,行军长史张潜攻克碎叶,全歼城内守军!”
“什么,快呈给朕!”李显大喜,瞬间忘记了心中所有猜疑,站起身,一把夺过竹筒。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缓缓坐回龙椅。然而,却挣扎着打开竹筒,抽出里边的捷报。求救般,递向了妻子韦氏,“皇后,念给朕听。碎叶回来了,朕即位以来,未失寸土。朕,朕心,朕心甚慰。”
“圣上!”高延福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食指按压李显胸前和后背要穴,替他疏通血脉。
皇后韦无双则含着泪起身,将捷报上的每一个字,认真诵读:“臣安西道大总管牛师奖告捷,奉圣上旨意,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
阳光明媚,李显嘴角含笑,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他是个合格皇帝,他比他娘亲强。他当年是被武则天冤枉的,他没有辜负父亲的血脉。他,即位以来,大唐没有再失去一寸国土。即便失去了,眼下也再度被忠臣良将们血战夺回。他,即便今天就死去,也没太多遗憾!
第四十三章 碎叶 (上)
阳光明媚,却不带丝毫的暖意。天空中没有风,但寒气却无孔不入。透过皮裘、铠甲、丝绵战袄和人的肌肤,一直渗入人的骨髓。
“娑葛到底想干什么?”跟在张潜身后,骆怀祖一边朝城外张望,一边满脸困惑地追问。如此冷的天气里,巡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走着走着,呼吸产生的水雾,就在人的头盔边缘、眉毛和睫毛等处,凝结成霜。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等待援兵吧!”张潜摇摇头,低声回应。随即也举动四望,除了茫茫雪野之外,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西域的雪野,令人看上几眼,心中就豪情万丈。而碎叶城的城墙,早已变成了纯白色。夯土而成的墙体,此刻被冰瘤子和雪完全包裹,宛若一块巨大的琉璃。
“我总觉得,娑葛不只是等待援兵这么简单。天寒地冻,突厥人想要派兵过来支持他,也得等到明年三月之后。”王之涣踩着马道上的台阶逐级而上,身上的皮裘晃晃荡荡,将他的体形扩大了一倍,看上去就像一只准备冬眠的狗熊。
他说的是事实,无人能够反驳。但王翰的声音,却紧跟着响了起来,“拔换河谷被娑葛派人堵住了。这么冷的天,郭元振和牛帅的兵马,根本无法绕远路。想要支援咱们,至少也得等到明年三月。”
这同样是事实。从姑墨通往碎叶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穿过拔换河谷,一条是翻越勃达岭。无论哪一条,都是易守难攻。特别是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防御方只需要几百个人,就能挡住进攻方的上万大军。而进攻方万一遇到暴风雪,就可能全军覆没!
大伙能够偷袭冻城得手,是依靠速度和运气。当时娑葛正带领着突骑施人的主力狂攻龟兹,从姑墨一直到碎叶,都已经是娑葛的大后方。沿途没有多少兵马驻守,并且也没人想到,张潜放着相对近的拨达岭不走,却率部穿越了拔换河谷。
而娑葛失去了姑墨州存粮之后,突骑施人的攻势立刻变成了守势。自然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阻止牛师奖和郭元振两人乘胜追击。所以,勃达岭与拔换河谷的防守,立刻被娑葛加强了数倍。甚至连疏勒那边通往冻城的土路噶山口,都娑葛派遣死士堵了个结结实实。
如此,在明年开春之前这段时间里,张潜所部这支偏师,就只能独自应付娑葛。所以大伙每天都小心翼翼,唯恐哪里做得不好,就重蹈了周以悌在春天时的覆辙。
“噗通!”一名亲兵脚下打滑,一头栽倒。全靠腰间的绳索,将他另外两名同伴拴在了一起,才避免了他直接滚下城头,摔个筋断骨折。
走得位置相对靠后的王之涣,赶紧伸出手去,将摔倒者拉了起来。然而,紧跟着他自己也两脚打滑,前仰后合,多亏了被王翰一把抓住了皮裘腰带,才避跌出城外。
骆怀祖果断伸手抓住了王翰的肩,张潜则伸出左手扶住了骆怀祖,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城墙垛口。几个亲兵从左右两侧一拥而上,用身体挡住张潜,然后大伙一起摇摇晃晃地站稳,相对着哈哈大笑。
如此光滑的城墙,甭说架设云梯往里爬,恐怕用翅膀飞上来,都无法立足。但城墙上的冰雪,却不是张潜故意派人泼水制造的,而是老天爷主动帮忙!
早在唐军拿下碎叶城的第三天,张潜还在犹豫是焚城而去,还是猫在城里过冬之时,鹅毛大雪就从天而降。
比起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一世纪,眼下西域的气候,湿润许多,也温暖许多。大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才放晴,随即就是一次暖阳。日光将城头上的积雪先晒化,变成水滴,顺着高处缓缓而下。而低处的积雪,却还没有升温到融化点。于是乎,水滴就被积雪重新冻住,一起附着在墙面上,不断攀高,将整座碎叶城,变成了一座妖异的水晶宫。
转眼,第二场大雪又悄然而至,城墙的厚度就又增加了一层。当娑葛终于带着人马赶到了碎叶城下,他面对的,就是一座巍峨的冰城。而城里的唐军,也彻底放弃了离开的想法,在张潜的命令之下紧闭四门,准备在碎叶与他决一死战。
然而,战斗却迟迟没有爆发。兵力依旧占据绝对优势的娑葛,只是试探性地在城外叫嚣了一番,发现城墙上连搭云梯的位置都不可能找到,就退向了一百多里之外,碎叶川注入热海处的叶支城。
纵使经历了姑墨和冻城两轮紧急扩编,此刻张潜麾下的兵马总数也只有六千出头。凭借暂时威力还没被突骑施人完全弄清楚的原始手雷,大伙守住碎叶城的把握很大。但是,主动去攻打兵力超过自己一倍的叶支,胜算却未必能超过三成。
所以,娑葛不来攻打碎叶,张潜暂时也没有力气去攻打叶支。双方在都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不得不暂时做了“邻居”。
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敌,忽然变成了“近邻”。让将士们,很不习惯。而根本就没管理过任何城市,先前也没做长期驻守碎叶打算的张潜,更是手忙脚乱。好在上一战缴获甚丰,而娑葛在春天时拿下碎叶之后,一直将此地当做老巢来经营。因此,城中的粮食足以供唐军上下坚持大半年。
有了粮食,将士们心中就能够安稳许多。而碎叶城内,娑葛本族长老又个个富得流油。将他们储备的木柴,草料、金银等物收缴充公之后,也足够唐军不干任何杂活,就顺利熬过这个寒冬。
“突骑施人与突厥相类似,打仗输不起。娑葛这么拖下去,对他自己其实没任何好处。”当笑声渐渐平息,王之涣向张潜身边走了几步,继续低声提醒,“按道理,速战速决,才符合他的利益。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弃了碎叶,向西迁徙才是上策。西边无论俱兰,怛罗斯还是白水城,都没有人能挡得住他!而大唐的兵马,如果追到那边却,就得冒与大食人开战的风险。”
“那边的小国,的确他见一个灭一个。靠抢劫,就能让自己重新富得流油!但是,他未必敢去,他手下那些人,也未必支持他往西走。”张潜皱着眉头,一边努力避免自己滑倒,一边低声回应,“哪怕拿不下碎叶,最后被咱们和牛、郭两位总管率领人马团团包围,只要突骑施人及时投降,死最多是娑葛本人和他的老婆孩子。而去了白水城那边,惹怒了大食人,他和他手下的喽啰,恐怕一个都活不了!”
“你是说,娑葛听命于大食人?”王之涣楞了楞,眉头皱得紧紧。两排冰碴,立刻从他的眉毛之间缓缓滑落。
“不能完全算听命,至少大食人是他的金主之一!”张潜抬手预防性地抹了自己的脸一把,攥着满手霜末儿,笑着摇头。“否则,碎叶城和姑墨城的仓库里,不会有那么多大食金币、弯刀和猛火油。”
这个答案,让骆怀祖勃然大怒。随即,又不屑地摇头,“郭元振真是个废物,亏得李显如此信任他。那李显也是,派一头废物来西域坐镇还不够,还又派了周以悌这个莽夫!”
“郭元振未必是废物,他本人是文官出身,手中全部兵马加在一起也只有两万出头,当然轻易不愿意跟周遭任何势力交恶。而西域这么广阔,却没有多少汉人。今天打掉了突厥,明天就会崛起铁勒。只要不将大食人的东扩野心打掉,西域就很难得到真正的安宁。”张潜叹了口气,回答声有些沉重。
当生存危机解除之后,回过头来再仔细琢磨,他就发现了很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问题。郭元振的应对之策很消极,却并非毫无理由。西域的汉人实在太少了,少到只能集中于几个重要城市里。而这些重要城市之间的广袤土地上,则生活着数以百计的部落。
这些部落逐水草而居,今年居住于疏勒附近,明年可能就去了于阗。大唐官府,根本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统治。只能通过扶植起几个大部落的酋长,代替官府进行羁縻。而大部落的酋长们,依靠大唐官府的支持,竖立起自己的威望之后,野心就会迅速膨胀。
在大食人没有大举东进之前,西域各部酋长野心虽然膨胀,却找不到外部支援,很难翻起大的风浪。而大食人大举东进之后,却立刻解决了酋长们的后援问题。
西域各部族缺乏优质的兵器,大食人不缺!并且大食在吞并波斯之后,还完整地获取了地炉钢的制造技术,以及古波斯地区优质的铁矿。随便让商队偷偷运几批刀剑过来,就能让某个酋长麾下的勇士如虎添翼。
西域各部族缺乏钱财鼓励士气,大食人不缺!抢遍了古波斯,并且已经将前锋杀入天竺的他们,随便搜刮几座土王的皇宫,就能装满东去的骆驼队,然后让酋长的胆子壮大一倍。
西域各部族缺乏组建军队,训练兵卒和指挥作战的技巧,大食人照样能够为他们提供。从四十年前进入波斯都督府开始,一路向东扩张到葱岭。大食人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对于如何利用酋长们野心煽动叛乱,也是轻车熟路。
酋长们想建立自己的汗国,大食人想要向东扩张却忌惮唐军的武力。两家的目标在某个方向出现了一致,彼此勾结就成了必然。而大唐如果改变不了目前对西域各部的控制方式,剿灭一个野心勃勃的酋长之后,赢来的安稳期根本不会超过三年。几乎眨眼工夫,就又有新的酋长站出来,重演上一轮崛起、膨胀、叛乱、覆灭的流程!
“少监,土硝已经按照您教的方法熬出来了,第一锅出了三斤七两。今天大概还能熬二十锅出来!”任五带七八名白发苍苍的工匠兴冲冲走到马道旁,仰起头,故意汇报的非常大声。
“好!所有工匠,每人发二十个钱,不要钱的,直接给两斗米。算是奖赏,这几天的工钱照旧发!”张潜立刻顾不上再考虑大唐西域政策的得失,笑着宣布嘉奖。
“多谢少监!”任五高声致谢,随即,冲着身后的工匠们用力挥手,“走,跟我找郭校尉领赏去。老子先前就跟你们说过,少监跟别人不一样,绝不会说了不算,你们还不信!这回,先让你们落袋为安!”
“多谢少监!”
“多谢少监!”
“少监大老爷大富大贵!”
……
工匠们有的生着灰眼睛,有的生着蓝眼睛,有的生着和唐军一样的黑眼睛。此时此刻,表现却没多大分别。一个个明显如释重负,或者拱手,或者手扶胸口躬身,乱哄哄地谢恩,然后跟在任五背后,一溜小跑直奔官衙。仿佛自己去得晚了,奖赏就会不翼而飞一般。
而正在城墙下清理积雪的一群力夫,则停下扫帚,满脸羡慕地看着工匠们兴冲冲地去远,然后一个个垂头丧气。
“别看了,谁让当初你们选了油炒面而不是刀子?!”带队的工头立刻瞪圆了眼睛,高声呵斥,冻得发红的脸上写满了不屑。“好歹你们每天还有两文工钱,如果不好好干,就两文钱都没有了,自己去做乞丐要饭!”
力夫们有老有壮,全都讪讪地拿起扫除,继续卖力地清理积雪,谁也没脸说出半句抱怨的话来。
他们和那些负责熬硝的工匠,原本都是冻城的囚徒。而在别人选择跟张少监一起攻打碎叶之时,他们却选择了二十斤油炒面儿。虽然听闻碎叶城被唐军轻易收复之后,他们立刻后悔了,并且冒着被冻死的风险绕路赶过来投奔。他们依旧失去了为唐军效力的机会,只能留在城里做力工。
在张少监麾下,做正兵,每天军饷是一百文。做新兵,则是五十文。哪怕做新兵没有通过考核,被涮了下来,还可以做随军工匠,每天也有二十文钱能拿。而做力工,每天却只有两文钱!
“如果谁心里不服,下次征兵之时,就去报名。只要能通过考核,立刻去拿五十文,还管吃管穿!”发现张潜就在附近,工头抖擞精神,呵斥的愈发卖力。
力工们中间,几个年龄小一些的,干活动作顿时变得利索了许多。娑葛就在叶支,早晚还会打过来。那时,他们就可以去投军了。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下次机会来临,他们一定会好好把握。
“大唐官府但凡对汉人好一点儿,西域的汉人也不会越来越少!”骆怀祖忽然有了感悟,再度提起先前的话头。“汉人多了,朝廷自然就不用哄着那些部落酋长了。而郭元振所为,纯粹是舍本逐末!”
这次,张潜没有反驳他。而是笑了笑,沿着刚刚清理出来的街道,默默朝府衙走去。
碎叶城中居民很少,此时走在街上的,大部分都是轮换休息的老兵和新兵。弟兄们每战必胜,且口袋里有了钱,因此一个个走路之时都将胸脯挺得笔直。而唐军收复碎叶之后,经过审核没犯下什么罪行,被准许留在城里的商贩们,则卖力地从窗口探出脑袋,将手里的货物拼命向老兵新兵们兜售。
看到张潜,老兵们立刻停住脚步,毕恭毕敬地行礼。在冻城才入伍的新兵们,则紧张地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一个个目光中充满了崇拜。
“等开春之后,你写一封信,让你那两个师弟,招揽点人手过来吧。哪怕是二十文一天的工匠,应该也有不少人愿意来。”骆怀祖跟上几步,再度低声提议。
黑火药的完整配方,他已经拿到了。并且亲眼看着,张潜将硫磺、硝石和木炭粉按照配方混合在一起,装进铁罐子里制造出了手雷。然而,他却再也没提去找李显报仇的事情,仿佛自己从没说过那些话一般。
“那能招募得到多少?来了之后,如果换了郭元振这种人做碎叶的镇守,大汉估计最后还得失望而去。”王翰摇摇头,对骆怀祖的提议深表怀疑。
“只要将汉人和部族的人区别对待,这个麻烦就永远解决不了!”王之涣也摇了摇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跟张潜一路走来,边走边看,他们都不再是以往那个热血上头的书生。他们能看到大唐在西域的很多弊政,然而,如何去纠偏,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答案。
“我在想,当年那么多诸侯国,为何大伙后来全成汉人!”张潜忽然停住脚步,非常认真地说道。
骆怀祖楞了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王翰和王之涣两人的眼睛,却同时眼睛一亮。扭头四顾,快速扫过街道上的老兵、新兵、商贩、力夫,忽然觉得雪后的碎叶城好生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