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魏相,杀了他
晋侯的名字叫做姬黑臀,因为他出生的时候臀部有一块黑色胎记。
这个名字和郑寤生、赵无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说明了名字的主人不但是一名庶子,还是一名完全不受重视的庶子。
姬黑臀的人生也是如此,他并没有得到自己父亲晋文公姬重耳多少的宠爱,在自家兄长晋襄公即位之后更是直接被打发回了娘家东周洛邑,过了几十年寄人篱下的生活。
正是这样的生活让这位晋侯变得习惯与人为善,习惯了退让以及谦和,最终被杀死晋灵公的赵盾选中成为了新一任的晋侯。
晋侯就坐在自己的大帐之中,语气一如既往的谦和:“本侯刚刚和赵朔谈过了,赵氏这一次不打算有任何退让。”
位置最靠近晋侯的是中行林父,这位赵盾的副手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显得云淡风轻:“赵孟毕竟执掌朝政数十年,赵氏春风得意,不愿意做任何退让也是理所当然。”
晋侯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没有说话。
在中行林父的旁边,郤缺缓缓开口:“赵氏必须要退让。赵盾一人权倾朝野倒也罢了,若是将来赵朔也如其父那般霸道,不但公室权威荡然无存,我等姬姓诸卿也会成为赵氏的铲除对象。”
如果士会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很惊讶郤缺竟然和中行林父一起商议如何对付赵氏的事实。
晋侯缓缓说道:“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中行林父和郤缺对视一眼,道:“君候,赵孟将死,正是我等借机起事之时。明日的议事便是一次极好的时机。”
晋侯叹了一口气,道:“就不能等赵孟死了之后再做打算吗?”
中行林父微微的笑着,道:“若是君候只想削弱赵氏,自然是等到赵孟死后才是最佳。但若君候想要彻底消灭赵氏,明日的试探就必须进行。”
晋侯没有开口说话。
郤缺微笑道:“其实君候大可不必担心,如今大晋六卿之中已经有四卿在此,赵孟又已然病重,区区一个栾盾难道还能翻了天去不成?胥伯,臾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坐在下首的胥克和臾骈两人缓缓点头。
中行林父沉声道:“君候,如今正是最佳良机,不能再犹豫了!”
晋侯环视众人一圈,最后似乎带着几分无奈的叹了一声:“说说你们的计划吧。”
中行林父胸有成竹,笑道:“既然是要试探,自然不能从赵孟这边试探。赵孟之子赵朔应当是一个极好的试探对象。”
片刻之后,中行林父和郤缺携手出帐,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
郤缺朝着中行林父拱手,笑道:“恭喜中行伯即将晋升上卿,为我大晋执政。”
中行林父笑着还了一礼,道:“老夫也要恭喜郤伯,等到我等除去赵氏之时,中行氏和郤氏届时当相互襄助,共助君候辅佐朝政才是啊。”
两人相视大笑。
半晌,中行林父收回笑意,对着一旁的胥克淡淡的说道:“胥伯,你明日调集好胥氏兵卒,等老夫的信号一到,就先灭了魏氏的兵马吧。”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
翌日。
魏相早早就起床了,仔细的打磨了一番自己的长剑。
这把长剑属于最新版本的“五炼钢”,是欧冶目前为止的最佳作品。
摸了摸自己胸前的护心甲片,魏相自言自语:“看来是一出好戏。”
魏相和赵朔同车而行。
魏相左右看看,忍不住低声提醒:“赵孟车驾未出。”
赵朔淡淡的说道:“父亲昨夜犯病,如今医者还在医治之中,你我先行就是了。”
魏相道:“恐怕会有麻烦。”
赵朔笑了起来:“本君子等的就是麻烦。”
魏相耸了耸肩膀,握紧手中长剑,没有说话。
想当棋手就要先当棋子,今天的魏相绝对是一枚十分锋利的棋子。
赵朔今日的脸色异乎寻常的严肃,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赵朔突然问了魏相一句:“你说今天谁会赢?”
魏相不假思索的说道:“赵氏会赢。”
赵朔又道:“若是我父今日病故呢?”
魏相没有说话。
赵朔似乎也不需要魏相的回答,这位年轻的、即将继承整个赵氏基业的少宗主只是站在马车之上,出神的看着渐渐靠近的那座宫殿。
在这个时代,每一次的狩猎之前都需要举行一次议事,随后就是告祭上天和祖先,最后才是真正开始演兵狩猎。
行宫就是用来作为议事的地方。
魏相有些惊讶。
短短一天时间,原本只是简陋大帐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座高台和宫殿。
红色的“晋”字大旗迎风飘扬,上千名晋国宫廷侍卫全副武装,拱卫此地。
赵朔带着魏相走下马车,昂然朝着不远处的宫殿而去。
所有的随从都必须止步,只有卿大夫以上爵位才能踏上宫殿,魏相是唯一的例外。
许多晋国大臣正陆续抵达,见到赵朔之后所有人主动让开一条道路,还有不少人向赵朔打招呼、行礼。
两名晋国宫廷侍卫在行宫台阶之下拦住赵朔,沉声道:“君子,请交出兵器。”
赵朔看了这两名宫廷侍卫一眼,道:“滚。”
宫廷侍卫道:“君子,不能在君前持械,此乃规矩。”
赵朔淡淡说道:“魏相,你听到了吗?”
赵朔话音未落,魏相已经迈步,出腿。
砰砰两声,两名宫廷侍卫倒飞出去,血沫从空中洒落。
一时寂静。
魏相缓缓收腿,面无表情的站回了赵朔的身后。
上百名禁卫突然将赵朔和魏相围住。
魏相怡然不惧,抽出长剑立于赵朔身前。
赵朔平静的看着这些禁卫,突然笑了起来:“胥童呢?让他滚出来。”
魏相的老熟人胥童越众而出,朝着赵朔拱了拱手:“胥童见过君子。”
赵朔盯着胥童,冷冷的说道:“胥童,你这个禁卫军将军是我父亲让你当的,没错吧?”
胥童道:“正是赵孟赏识。”
赵朔道:“那你还敢收缴本君子武器,看来你是想要当第二个屠岸贾了?”
胥童脸色一变,道:“不敢。”
赵朔道:“那你还不滚开?”
周围,众多晋国卿大夫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一幕,没有人敢上前,不少人悄悄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赵孟和君子朔持剑上殿这么多年,今日为何要缴械?”
“莫非屠岸贾之事再演?”
“慎言、慎言!”
“君子朔会有事吗?”
“怕是不会,不过君子朔那个护卫想来是要血溅当场了。”
……
这些明明声音很低但却偏偏清楚传进耳朵之中的话终于让赵朔失去了耐心,一指面前的胥童:“魏相,杀了他。”
第17章 人要拼命才能活命
赵朔话音刚落,魏相已经拔剑上前。
面前是上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但魏相依然上前。
胥童脸色大变,一边往后暴退一边大喝:“拦住他!”
魏相的长剑落下,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厉锋芒。
两名晋国禁卫军甲士齐声惨呼,被魏相一剑分成四段。
魏相剑光不停,再刺。
又是两名甲士倒下。
上百名甲士同时朝着魏相合围,无数刀剑斧钺同时落下。
如果这些武器彻底落在魏相身上,不管胸前的护心钢甲多厚都无法阻止魏相的死亡。
但魏相并没有死,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伤都没有受。
因为魏相的长剑已经架在了胥童的脖子上。
数不清的刀剑斧钺则架在了魏相的脖子上。
魏相认真的对着胥童道:“你越来越弱了。”
其实不是胥童变弱,而是魏相在经过前几日那一次被中行林父的围杀之后,在生死之间的决断更为果决和正确。
但魏相就喜欢这样说,因为他就是想要狠狠的打击胥童。
谁让这个混账东西的眼睛不好好看地方。
胥童死死的盯着魏相,道:“放开我,不然你今日必死。”
魏相笑了起来:“我死,你也会死。”
胥童道:“你全族都会为你陪葬。”
魏相耸了耸肩膀,道:“那不是你这个死人应该考虑的事情,给你三息时间,让你的部下滚开,或者我们一起死。”
胥童冷声道:“你真不要命?”
魏相笑道:“人总是要拼命才能活命。”
胥童脸色变幻不定,终于咬牙道:“都退开!”
禁卫军犹如潮水一般退开,魏相抓住胥童,缓缓退回赵朔身边。
赵朔目光平静的走上前来,正正反反扇了胥童十几个大耳光。
胥童连声惨叫,脸颊高肿,嘴角有血丝流出。
赵朔甩了甩手,有些不太高兴的对着魏相说道:“你来。”
魏相一巴掌将胥童整个人扇得飞了起来,落在了三尺之外。
几颗带着血沫的牙齿落在地上。
胥童奋力想要挣扎起身,却被魏相一脚踏住,脑后传来的冰凉锋利感让胥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像一只鸵鸟般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土之中。
赵朔朝着魏相点了点头:“干得不错。”
魏相还以一个笑容。
赵朔抬头,凌厉的目光在面前的上百名禁卫军脸上扫过,禁卫军甲士们被赵朔气势所夺,竟然纷纷退缩。
赵朔冷冷的说道:“一群废物。抛出来的棋子都不敢保,还想和赵氏对弈?”
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君子好大的火气。”
魏相循声看去,瞳孔微微一缩。
中行林父就站在几丈之外。
赵朔看了中行林父一眼:“中行伯想说什么?”
语带锋芒。
中行林父笑道:“老夫只是想要提醒君子,赵孟先前已然立有常法,言明凡官员将领违例者皆依法处置,今日君子所为似乎和赵孟之法背道而驰。”
赵朔哦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中行林父缓缓说道:“所以胥童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赵朔很认真的问了一句:“那他应该死在何处?”
中行林父失笑,道:“他应该在君候面前获得审判,若是有罪的话,便应该死在君候面前。”
就在中行林父和赵朔唇枪舌剑的时候,魏相也在看着中行林父身边的那名中年人。
从体型来看,这无疑是一名武艺颇为出色的将军,再结合年纪以及和中行林父颇为相似的面容,魏相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中行林父之弟,智氏的开创者智首。
智首也在盯着魏相,目光之中面带杀机。
魏相哈哈一笑,看了自己脚下的胥童一眼,再朝智首扬了一下眉毛,意思不言而喻。
智首大怒,右手按剑,盯着魏相冷笑不语。
魏相故作惊恐,然后用力的将胥童的脑袋踩进沙地之中。
胥童挣扎得好像一条将死的鲤鱼。
就在这个时候,赵朔突然笑了起来:“有道理。所以胥克这个老鳖如今还不出来,是想着在君候面前给我一个好看了?”
中行林父缓缓说道:“君候乃是大晋之君候,若是有人不经君候允许擅杀禁卫军将领,想必君候是不会开心的,庄姬公主怕也是不会开心的,君子说呢?”
赵朔哈哈大笑,道:“好像有那么一些道理,魏相,带着这条背主之犬,随我上殿!”
说完,赵朔大步朝着宫殿之上走去。
魏相提起已经只剩下一口气的胥童,不紧不慢的跟在了赵朔身后。
中行林父含笑看着这一切。
突然,魏相脚步微微一停,转身朝着智首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这个手势清清楚楚的落在了所有人眼中。
中行林父的身边,智首一声冷笑:“好嚣张的小子,攀附上了赵氏就如此目中无人?”
中行林父平静的说道:“仲弟也不小了,何必争一时之气?”
一个声音传来:“确实,智首大夫年纪不小,但脑子却如同三岁小孩一般,着实让我这个晚辈为之发笑。”
智首闻言顿时大怒,目光锁定来人,冷声道:“魏绛,有你这般宗主,也难怪魏氏会出了魏相这种恶犬了!”
刚刚抵达的魏氏宗主魏绛微笑道:“智大夫此言差矣,魏相乃是赵朔之臣,臣为君而效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反倒是有些人忘恩负义,也不看看是谁让他们能够站在这朝堂之上,如今却行此背主之事,委实让人发笑!”
智首冷笑不止,道:“很好,看来你魏氏是铁了心要当走狗了。”
魏绛摇了摇头,道:“智大夫,你素来生性冲动,晚辈这里还是要劝你一句,闭嘴吧。”
“够了。”中行林父淡淡抬手,制止了还想要继续说话的智首:“上去吧。”
智首恨恨的看了一眼魏绛,跟着中行林父上殿去了。
魏绛正欲迈步,突然一声叹息从身后传来:“魏大夫,魏相乃是赵朔家臣,拼命也是理所当然。你如此强出头得罪智氏,又是何必?”
魏绛转头,正好看到了并肩而来的郤缺和士会,方才那声叹息正是士会所出。
魏绛笑容不变,道:“士大夫虽为长辈,但此言晚辈却是不能苟同。相弟既然是我魏氏之人,魏绛身为魏氏之主又岂能坐视不理?”
郤缺淡淡的说道:“魏相不过区区一庶子,没了也就没了。”
魏绛正色道:“魏氏子之性命,比郤伯想象的还是要金贵太多。”
郤缺眯起眼睛:“就为了魏相,你便要赌上魏氏的命运?”
魏绛大笑:“既然站队,又何妨站得更明显一些呢?郤伯,士大夫,魏绛先行一步。”
看着登上台阶而去的魏绛,士会突然有些恼火的瞪了郤缺一眼,低声道:“郤伯,方才君子朔和中行伯对峙,你不出头倒也罢了,连老夫想要为君子朔说几句话都不行,你这是何意?”
郤缺捻着颌下长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士兄,稍安勿躁……再过一会,你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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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始皇帝本纪》:“秋狝,帝随赵朔入行宫。有胥童率众拦阻,欲行屠岸贾之旧事。帝五剑而擒胥童,众皆惊。”
第18章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秘密
走在台阶上,魏相明显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忍不住低声提醒赵朔一句:“是不是应该等其他人来?”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情况,赵氏一族权倾朝野,但今天除了赵朔之外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其他核心人物出现在此。
赵朔可能想当第二个赵盾,但魏相绝对不想当第二个提弥明。
莫非赵盾真的已经要死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眼前这种情况。
赵朔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无妨。”
魏相看着赵朔的样子,不由皱眉。
这家伙莫非真的要发疯?
魏相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结局就足够应对过程了,但他现在才发现这过程未免过于曲折难懂了一些。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秘密!
“相弟!”宗主堂哥魏绛终于赶了上来,和魏相并肩而行。
多一个人提着胥童,魏相的压力减轻了不少,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家里都准备好了?”
魏绛笑了笑,道:“按照你的提醒让两位叔叔坐镇了,这一次问题真的这么大?”
魏相看了一眼前方的赵朔,发现赵朔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低声道:“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魏绛眉头一皱,随后又舒展开来,笑道:“无妨,顶多杀出一条血路就是。”
魏相想了想,道:“流血的未必就是我们,就是未雨绸缪一下。”
魏绛笑道:“那最好不过。放心吧,魏氏会全力支持你的。”
说话间,行宫正殿到了。
赵朔昂然直入大殿,这位无论箭术和武艺都非常一般的赵氏君子,这一刻却给人一种凛然之威,颇似其父。
魏相看着面前这间大殿,知道晋侯和卿大夫们对赵氏的第一次反扑已经开始,就在这大殿里面等候着赵朔的到来。
天下如局,当你还无法成为棋手,那么就当好一枚棋子。
什么样的棋子是好的棋子?当然是站在胜利那一方的棋子。
魏相深吸一口气,手提胥童,持剑上殿。
大殿的长度惊人,足以容纳上百个坐位。
已经有不少人落座,许多人的目光先是落在赵朔身上,接着又立刻转到了赵朔身后的魏相以及魏相手中的胥童身上,然后变得复杂和玩味起来。
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拦在赵朔面前:“君子,这是怎么回事?小儿和君子之间是不是有一些误会?”
通过刚才那句话和这名老者的长相,魏相能够轻易的辨认出老者的身份——晋国六卿中的下军佐胥克,也就是胥童的父亲。
赵朔停下脚步,平静的看着胥克:“胥克,你所做之事,难道心中没数?”
胥克脸色微微一变,表情变得略带祈求:“君子,念在老夫为赵氏效劳多年的份上……”
赵朔道:“魏相?”
下一刻,魏相手中长剑已经指在了胥克的眼前,距离胥克额头不过三寸。
“好狗不挡路,让开。”
胥克气的满脸通红,但还是无可奈何的让开了去路。
赵朔走到一个极为靠近上首的地方坐下,魏相提着胥童走到赵朔身后,将胥童丢在地上,一脚踩住。
这个动作给魏相又一次赢得了不少人的瞩目,窃窃私语。
“此子是谁?”
“据说是君子朔新选之车右,魏锜之子。”
“啧,果有魏犨昔年鲁莽之相,却不知这魏氏比胥氏如何?”
“嘿,以新代旧罢了。”
“小声点,若是被听到了你我都讨不得好!”
……
突然,大殿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中行林父和智首这一对荀氏兄弟来了。
胥克急忙迎上去低声和中行林父说了几句话,中行林父微笑的拍了拍胥克的肩膀,看起来是在安抚胥克。
赵朔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好像完全没看到荀氏兄弟的到来。
中行林父落座之后,郤缺和士会也联袂而至,这两人倒是和赵朔打了招呼,然后才各自落座。
人慢慢到齐,只有最上首的两个位置还空着,其中一个属于晋侯姬黑臀,另外一个属于上卿赵盾。
魏相站在赵朔身后,看上去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好奇的打量着大殿之中的诸多晋国大臣。
由于魏氏太弱接触不到上层交际圈的缘故,这里面很多人都是魏相早闻其名但却从未谋面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晋国六卿。
卿,又称卿士。
诸侯之良者,为天子卿士。大夫之良者,为诸侯卿士。
诸侯可以是卿,大夫也可以是卿。这就注定“卿”在周朝制度之中是独一无二,极为特殊的。
它更偏向于终身制而不是世袭制,更像是一个“官”而不是类似于诸侯、大夫这样的“领主”。
晋国六卿集军政大权于一体,位高权重,排名按先后顺序分别为:
中军将赵盾,晋国首席执政,上卿(又称正卿),也是晋国如今真正的统治者,但今天不在。
中军佐中行林父,中卿(又称亚卿、次卿)。老狐狸加老乌龟,差点要了魏相命的家伙。
上军将郤缺,下卿。没接触过,但和士会关系极好,长袖善舞,据说各方面的关系都处理得很不错。
上军佐先毂,下卿。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应该是六卿之中最年轻的一位,人高马大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军将栾盾,下卿。六卿之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人,看上去也是一名寻常贵族模样,神态之间似乎有些不安。
下军佐胥克,下卿。
晋国现任六卿之中除中行林父外,其他四名下卿都是由赵盾亲自任命的。
想到这里,魏相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今天赵盾因病未至,赵氏只有赵朔一个人作为代表出面参加会议,声势比起以往无疑要弱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赵氏一族依然还有三位下卿盟友坐在这座宫殿之中。
中行林父凭什么觉得他和胥克联手就能赢,就因为有晋侯的支持?
魏相想着,心中突然一动:“莫非,还有更多的反骨仔?”
大殿之中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魏相抬头,看到一名身着华丽服饰,头戴冠冕的老者正缓缓的从侧门走向上首那个主位。
晋侯姬黑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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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新解·章一节选》(作者大儒纪新飘):“魏相少年时野心勃勃,及冠后极力攀附权贵,乃投赵氏门下。
其人擅奉迎,与赵氏少宗主赵朔臭味相投,为虎作伥无恶不作,更当众调戏祁姓女子,为世人所厌。
时有义士胥童出面阻止,反被魏相大加折辱。胥童之父胥克闻讯大怒,遂联合中行氏、智氏诸卿大夫,欲于秋狝之上共除此害也。”
作者注:为什么会有这本纯批判的魏书新解,倒不是我要故意恶心大家,就是让大家看看那些巴不得魏相死的人是怎么想的,那种无能狂怒的样子。有吹有黑,感觉应该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观感和趣味。
第19章 臣请君候诛魏相
晋侯一到,所有人向这位晋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行礼:“见过君候!”
魏相同样弯腰行礼,感觉脚底的胥童似乎还在挣扎,右脚不动声色的又加了几分力。
“二三子,免礼就座吧。”晋侯的声音和他的相貌表情一样温和,就像是一名慈祥的老爷爷。
众人纷纷落座。
晋侯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位置,有些诧异的说道:“赵孟为何不在,莫非是有事情耽误了?”
赵朔起身,道:“回君候,家父昨夜身体突然抱恙无法前来,请君候恕罪。”
晋侯温和的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不知赵孟身体如何,需要本侯派医者去探视一二否?”
赵朔道:“谢君候关心,家父说过两日好转之后便来向君候请罪。”
晋侯笑道:“赵孟乃是国之柱石,他若是无事,本侯也就放心了。不过赵孟不在,这议事还怎么个议法?不如改日再议吧。”
智首起身,沉声道:“君候此言,臣不敢苟同也。赵孟虽为上卿,但君候才是晋国之主。晋国之事由君候定夺乃是理所当然,赵孟缺席又有何妨呢?”
晋侯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中行林父淡淡的说道:“君候,议事还是要议的,若是因为赵孟之缺席而延误了议事之后的祭天,岂不是被泰一神和列祖列宗怪罪?”
晋侯依然迟疑,看向赵朔:“君子朔怎么看?”
赵朔十分平静的说道:“臣自然是凭君候做主。”
晋侯环视一圈大殿,叹了一口气:“唉,那本侯就试试吧。但今日只是理一个头绪出来,凡军国大政之事究竟如何定夺,还要等本侯将来和赵孟商议一番才是。好了,二三子若有何事,尽管畅所欲言吧。”
晋侯话音落下,胥克腾一下就站了起来:“君候,魏氏子相无故对臣之子胥童出手殴打,其后更将胥童擒至此地大加折辱。还请君候为臣主持公道,将魏相这逆贼正法!”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落在魏相身上。
对于这个指控,魏相倒是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紧张或者恐惧的表情,只是踩着胥童的脚又微微用力了一些,让胥童的身体又微微动弹了两下。
晋侯的目光投了过来:“尔便是魏相?”
啪的一声,胥童好像一条咸鱼般被丢在了大殿中央的地上,一动不动。
魏相走了出来,朝着晋侯一礼:“士人魏相见过君候。”
晋侯的目光从胥童身上收回,多少有些古怪:“你为何要伤胥童?”
魏相看了一眼赵朔,发现赵朔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便道:“回君候,我乃君子朔车右,胥童拦阻君子朔上殿,我故出手擒之。”
晋侯平静的说道:“如此说来,你也是为了护主?”
魏相道:“回君候,正是如此。”
晋侯看了胥克一眼,道:“胥伯,你怎么看?”
胥克看着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抽搐一下的胥童,看向魏相的目光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当下道:“君候,犬子乃是君候之禁卫将军,原本便有拱卫君候的职责。如今却被人如此折辱,君候之颜面何存,大晋之颜面何存?必须要诛杀魏相,以儆效尤!”
魏相正准备开口说话,宗主堂哥魏绛的声音已经响起:“胥伯此言差矣。胥童是为了忠君,魏相也是为了忠君。既然都是忠君,那就只有胜负之分,何来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君候和晋国呢?胥伯莫要刻意向魏相泼脏水,辱我魏氏之人!”
胥克一时间为之哑然。
以这个时代的君臣观来说,赵朔是晋侯的臣子,赵朔要对晋侯效忠。而魏相是赵朔的臣子,魏相只负责对赵朔效忠,并不负责对晋侯效忠。
简单的说,就是“我封君的封君不是我的封君,我臣子的臣子不是我的臣子”。
所以魏绛说的确实没错,魏相为了自己的封君赵朔而得罪封君的封君晋侯,这并不违反这个时代的君臣观,反而是一件天经地义、完全符合周朝封建礼制的事情。
胥克不说话,但还有其他人想要开口。
智首冷冷的说道:“诚然忠君乃是臣子之本分,但魏相公然折辱大晋宫廷将军也是事实。若是今日不追究魏相,难道将来什么人都可以打着忠君的旗号来这么做?如此我大晋之国威何存,君候之威严何存,诸卿大夫之体面何存!今日必须要杀了魏相此獠,方能严正律法、晓谕臣民、使大晋上下重归一心!”
魏相一听,得,我还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了?果然啥人也比不上政客这张嘴啊。
士会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道:“智大夫此言差矣!若是说到律法,不知前几日中行伯率甲士当众截杀魏相,依的是哪条律哪条法?难道只有你荀氏之人做得,别人变做不得吗?”
郤缺大急,拼命打眼神示意士会不要再说,然而士会直接无视。
中行林父脸色微微一动,不紧不慢的说道:“士大夫是觉得老夫行事有违律法了?”
士会昂然道:“正是如此!无论是被庐之法还是赵孟常法,从无卿大夫可随意诛杀士人之条例。若是此条一开,大晋士人岂非人人自危,只能屈身为卿大夫之犬?臣为臣者,非门下走犬也!中行伯,你我素来交厚,但你这一件事情……错,便是错了!”
中行林父看着士会半天,突然笑了起来:“士大夫所言极是,老夫确实是做错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中行林父站了起来,目光落在魏相身上:“魏相,老夫当日一时糊涂,命族中甲士截杀于你,是老夫做的不对,在此向你道歉。”
在大殿中所有人的诧异目光中,中行林父还真的朝魏相行了一礼。
就连魏相自己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中行林父行礼既毕,直起身来,不紧不慢的对着士会说道:“士大夫,如今老夫道歉也道歉过了,你还待如何?总不能要老夫以死赔罪吧。”
士会也愣住了,郤缺适时一拉,将士会拉回了座位。
中行林父微笑看着众人:“那么,现在可以继续讨论魏相和胥童之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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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始皇帝本纪》:“时赵盾病重,晋侯、诸卿大夫觊觎赵氏,欲灭赵氏而夺权。始皇帝既为赵朔车右,为诸大夫所忌。凡中行氏、智氏、胥氏诸大夫卿族于廷议时群起而攻之,欲致始皇帝于死地,断赵朔之臂膀也。”
第20章 魏氏之难
魏相知道自己有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
像中行林父这样的大人物,当他拼着不要脸面也要把事情往这些该死的方面去推动的时候,这只能代表着他是真的很想很想让魏相去死。
不过魏相并没有太过惧怕,因为赵朔还没有开口。
赵朔的沉默并没能持续太久,中行林父的下一句话就是:“君子朔,魏相乃是你的家臣,你身为主君,难道就无话可说?”
赵朔淡淡的说道:“中行伯,你想要听什么?”
中行林父笑道:“魏相擅自折辱大晋禁卫军将军,已然违背了大晋律法,当依法处置,不知君子朔觉得如何?”
赵朔用看着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中行林父:“当然不行。”
中行林父点了点头,道:“所以你今日是想要袒护魏相到底?”
赵朔平静的说道:“正是。”
大殿中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中行林父盯着赵朔,慢慢的说道:“魏相,必须法办。”
赵朔看了中行林父一眼,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做梦。”
……
在一片又一片的营帐之中有一处小小的营地,魏氏一族的两百七十八名甲士徒兵就驻扎在这里。
一刻钟之前,上千名全副武装的甲士突然包围了魏氏的营地。
这当然引起了魏氏的警惕,也就有了下面的这番对话。
“仲兄,来了。”
“谁来了?”
“胥氏的人来了。”
“胥克那个老东西呢?”
“不在。”
“胥童那个小东西呢?”
“也不在。”
“那他们凭什么要来灭我们魏氏?”
“不知。”
老爹魏锜有些恼火的说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三叔魏颗一脸平静的说道:“我知道若是不把他们打跑,那我们今日就都死定了。”
老爹哼了一声,道:“对方有多少人?”
三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至少一千。”
“我方有多少人?”
“两百七十八人,再加上昨夜我昨夜带回营中的那个民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种事情?”
“女人能让男人冷静,仲兄。”
“魏颗,你等会若是因为气力不支而死,死后记得告诉父亲和伯兄你这个丢人的东西在死前的那个晚上都做了什么混账事情。”
“要死也是你先死,仲兄。你最老,力气也不够,我必然死在你之后。”
“放屁,我还想要看着相儿取个大屁股婆娘,生他十个八个孙子呢。”
“你想多了,相儿到现在都娶不上老婆,不就是因为仲兄一直升不到大夫,又不肯屈就士人之女么?”
“魏颗,尔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都敢对你仲兄评头论足了?!”
“仲兄,你……二三子都注意了,准备放箭!”
战斗突然爆发。
二十辆战车排开阵势,带着六百名甲士徒兵开始突进,剩下的三十辆战车分散开来,和四百名甲士一起从四面八方将魏氏的营地包围。
箭矢的声音密集响起,噗噗的入肉声伴随着胥氏甲士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从战车之上倒下,又或者在冲锋的路上栽倒。
魏氏以射术见长,这个优点正好能在防守战之中派上很大用场。
但胥氏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战车、盾牌和铠甲的三重防护让胥氏甲士们依旧快速的朝魏氏营墙接近。
老爹一边弯弓上弦,一边破口大骂:“胥克老贼,竟将一千甲士派来围攻我们三百人,羞也不羞?”
三叔站在魏锜身边,箭囊之中的箭矢一根根的抽出,一边射箭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胥克和胥童没来,可能还在大殿之上和绛儿相儿扯皮。”
老爹哼了一声,道:“真希望相儿他们能把胥氏父子的脑袋踩到地里去!”
三叔再射一箭,道:“在那之前,仲兄还是先想办法让我们的脑袋不被胥氏之人踩到地里去吧。”
老爹发现已经有胥氏的甲士正在攀爬营墙,于是抽出腰间的长剑一剑下去,一颗人头就这么滴溜溜的冲天而起。
老爹大笑三声,挥舞着手中那把由魏相亲自出品的当世第一把钢剑,犹如人熊一般立在营墙之上,威风凛凛的大喝道:“胥氏群小,今日之后,我魏氏众人必让你族女子改名换氏!”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别人,这一次秋狩中晋国好几个大夫家族的驻地都在魏氏营地的附近,都在静静的注视着这一战。
其中最关注这一战无疑要数士氏。
年轻的士氏君子士燮就站在自家的营墙上,注视着几百步之外胥氏对魏氏的围攻。
一名士氏家臣有些焦急的说道:“君子,魏氏的人数太少了,恐怕不是胥氏的对手,是否现在出兵?”
士燮沉默片刻,道:“不行,还要再等。”
士氏家臣道:“再拖下去,魏氏甲士可能会举族尽灭于此。君子,这并非主君之期望。”
士燮平静的说道:“我且问你,我们士氏有多少兵马?”
“甲士徒兵总计四百人!”
“若和魏氏合兵,能胜胥氏否?”
“……不能,但应当能拖延更长的时间。”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士燮说道:“父亲今晨走的时候告诉过我,若局势有变,我们士氏应当想办法保住魏氏,如今……时间未到。”
士氏家臣显然有些不解:“如今难道不是有变?”
“不。”士燮道:“胥氏对魏氏的进攻只是一个开始。胥氏的背后是君候、中行氏和智氏,魏氏的背后是赵氏,在这些人没有真正入场之前,我们决不能轻举妄动。”
士氏家臣闻言沉默,好一会才道:“若在局势产生变化之前魏锜魏颗皆死于此地,又该如何向主君交代?”
士燮平静的说道:“那就只能希望父亲能在大殿那边保住魏绛和魏相的性命了。家宰啊,不是我不想救魏氏,如今这局棋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局势,我们士氏也只不过是稍微强壮一些的棋子罢了。作为棋子,只能先自保,再保他人。士氏……终究还是太弱了。”
家臣同样叹道:“我大晋虽为中原霸主,但卿大夫之间相互倾轧,实非国家之幸啊。”
士燮微微点头,缓缓说道:“先求存,再讲其他吧。记住了,赵氏大营和行宫这两个地方必须好好盯住,一旦任何一个地方有所异动都要第一时间回报于我。”
家臣应诺而去,只剩下士燮一个人在众多甲士的护卫下静静的注视着远处魏氏的那一战。
一张绢布突然从士燮袖中滑落,他下意识的捡起绢布,露出内里字迹。
绢布上用十分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伯兄,若有机会,请多看顾那人。”
士燮看着这行小字,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为兄……也是无能为力啊。”
第21章 三路齐发
晋国,公乘大营。
公乘者,公族之乘也。一般用这个词语来称呼效忠于公族、也就是晋侯本人的军队。
公乘军由四名公族大夫,也就是赵盾的四个弟弟原同、屏括、韩厥、楼婴掌控。
今天负责坐镇公乘大营处理军务的是四人中年纪最小的楼婴。
二十五岁的楼婴年轻而尊贵,他的母亲姬氏是晋文公的女儿,晋侯姬黑臀是他的舅舅。
楼婴出生的时候他父亲赵衰已经超过了六十岁,老来得子的赵衰对楼婴极为宠爱。
由于楼婴母亲姬氏主动让出正妻之位给赵盾母亲叔隗的原因,在父亲赵衰死后兄长赵盾对楼婴这个异母兄弟依旧十分疼爱,这也造就了楼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军中不能饮酒,但楼婴现在就在喝酒。
军中不能有女人,楼婴的怀中却偏偏有两个。
有男人,有女人还有酒,这注定是一片十分旖旎而不可描述的景象。
伴随着一声狂吼,一切戛然而止。
楼婴躺在榻上呼呼的喘着粗气,对着身上瘫软如泥的两名女子说道:“出去。”
两名女子有些反应不过来,纤纤玉手还在楼婴的身上游走。
楼婴脸色变冷,道:“滚出去。”
两名女子这才明白过来,衣不蔽体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人进入大帐之中。
楼婴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的说道:“滚,没看到本大夫正忙着吗?”
有什么东西很刺眼,楼婴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发现一把青铜剑距离自己的喉咙不过三寸,剑锋上正倒映着光芒。
楼婴吃了一惊,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两名年轻男子正站在榻前,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楼婴深吸一口气:“公子箴,先呪,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晋侯长子,二十八岁的晋国公子姬箴手中拿着长剑制住楼婴,虽然竭力想要让语气平静,但依旧不可避免的激动:“楼婴,大晋公乘之军,也是时候该由我大晋公族掌管了。”
楼婴看了一眼站在姬箴身边的先呪:“先呪,你们先氏一族也背叛了我们赵氏吗?”
身材高大的先呪微微的笑着,道:“楼大夫勿怪,先呪也只是奉父命行事罢了。”
楼婴眼珠子一转,突然笑了起来,举起双手:“别杀我,我降了便是。虎符便在我怀中,你们尽管拿去。”
……
作为堂兄弟,中行氏的未来家主中行庚和智氏未来家主智罃一般情况下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天也不例外。
此刻中行庚和智罃正站在同一辆兵车上,注视着远处那片飘扬着“赵”字大旗的营帐。
在这两人的身边是整个荀氏的三千兵马。
智罃道:“我们只有三千人,赵氏却有五千人。”
中行庚淡淡的说道:“我们只是监视赵氏,让赵氏知道我们在这里,又不是来和赵氏开战的。”
顿了一顿之后,中行庚继续说道:“至少不是现在就和赵氏开战。”
智罃显然有些不解:“那什么时候和赵氏开战?”
中行庚摇了摇头,道:“你真应该多看一些书了,不然将来仲叔会很头痛的。你这样的性格将来会吃大亏的,知道吗?”
智罃憨厚的笑了笑,道:“不是还有兄长在吗?你会帮我的,对吧?”
中行庚叹了一口气:“将来你是智氏之主,我要继承中行氏,大家各有各的家业,又怎么能说得准呢?”
智罃决定避开这个问题:“兄长,你觉得今天有希望一股灭掉赵氏吗?”
中行庚道:“有,但希望不是很大。”
智罃眼睛一亮,追问道:“怎么样才能灭掉赵氏?我早受够赵朔在我们门前趾高气扬的模样了。”
中行庚想了想,道:“首先,行宫那边,父亲他们要联合君候把赵朔的声势压下去,处死那个魏相。这能让所有人都明白赵氏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无敌的赵氏,再也庇护不住门下之犬了。”
智罃摸了摸还没有完全蓄起来的胡须,道:“这个应该不难。赵盾不在,我们又有先氏、胥氏和郤氏助阵,五卿之中占了四个,只有栾盾那个闷葫芦是铁了心要当赵氏的走狗。加上君候也站在我们这一边,赵朔在大殿上是根本保不住那个魏相的。其实有些可惜,魏相武艺颇为出众,若是能招揽来当我的车右也是可以的。”
中行庚淡淡的说道:“魏相已经是死人一个,魏氏从今往后也要从大夫之族中抹去,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勇武之士多的是,以后想办法再招揽就是。”
智罃耸了耸肩膀,道:“单单处死魏相,压制赵氏声势还不够吧?”
中行庚道:“这是自然。公子姬箴和先毂的儿子先呪已经去夺公乘兵权了,这也是十分关键的步骤。先呪一直是公乘军中的裨将,今天当值的公族大夫楼婴又是个沉溺酒色的废物,只要一万五千名公乘军落在我们手中,那么我们的兵力就远超赵氏了。”
智罃眼睛一亮,道:“还有这种事?其实应该我们去的,这样在事后才好趁机将公乘军掌控在我们荀氏手中。”
中行庚摇了摇头,道:“不行。父亲事前再三叮嘱,不到最后一刻,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荀氏两家一定不能和赵氏发生任何正面的武力冲突。”
智罃轻出一口气,有些不爽的说道:“赵盾都要死了,为何长辈们对赵氏还是如此忌惮?”
中行庚平静的说道:“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了。从昨夜起,各家潜伏在赵氏的谍子都已经传出了赵盾吐血病重的消息,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但从那到现在已经半天的时间过去了,赵氏大营被完全封锁,谍子们传不出消息,赵盾究竟是死是活根本没有人知道。”
智罃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们就这么等着,什么也不干?”
中行庚点了点头,正准备说话,突然又停了下来。
在五十辆战车的率领下,一支一千五百人甲士快速开到,战车之上的“郤”字大旗很是显眼。
最前方的战车上,一名三十岁的男子潇洒的笑着,朝着中行庚和智罃拱手:“君子庚,君子罃,我父命我前来助阵。”
中行庚认出对方乃是郤缺的长子郤克,于是便笑着回礼:“有劳君子克了。”
郤克笑道:“我刚刚得到消息,公乘军那边公子箴和先呪已经得手,楼婴也交出了虎符。不知我们这边什么时候动手?”
中行庚沉默片刻,露出一丝笑意:“先不急。赵氏已然是瓮中之鳖,又何须急于一时呢?”
两人相视大笑。
第22章 黑旗
每一个人都想成为胜利者,失败往往就意味着死亡。
魏相现在距离死亡很近,非常近。
在智首看来,魏相已经是死人一个!
但魏相似乎并没有这种觉悟,他还好端端的站在大殿的中央,脚下还躺着依旧没有起身的胥童,整个人面带笑容的看着中行林父,就好像是看着一名和蔼可亲的长辈一样。
“虚伪!”智首在心中给魏相增加一个新评语。
魏相感受到智首的目光,看了智首一眼,笑眯眯的朝着地上的胥童努了努嘴。
这个动作再一次激怒了智首,如果不是几十年的阅历让智首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的话,以他的性格早已经冲出去一拳狠狠打在魏相脸上了。
中行林父和赵朔的交锋还在继续,但不知为何,这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魏相违反大晋法律,必须死!”
“不行。”
“魏相君前失仪,必须法办!”
“不行。”
“魏相身为大夫却挑衅卿族,必须严加追究!”
“不可。”
魏相觉得这两个家伙根本就是两个复读机!
大殿上的气氛很古怪。
晋侯姬黑臀老神在在的坐着,对面前的乱局熟视无睹。
魏相甚至看到这位晋侯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好像随时都能睡着。
四名下卿除了胥克偶尔会开口给中行林父帮腔之外,其他三人也化身磐石雕像,眼观鼻鼻观心。
这特么不就是前世那些办公会议里一把手和二把手相争的情形嘛,看似争权夺利,实则宛如骂街。
不对,找两名泼妇来骂街的效果还会比这两位更加提神呢。
时不时有人奔上大殿,这些人要么在赵朔耳边说几句话,要么在中行林父旁边说几句话,然后这两人再低声回复上几句,将来人给打发离开。
大家似乎都在等着场外什么事情发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魏相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发现已经是中午时分,心中开始有些着急。
老爹和三叔能不能撑住?
魏氏一族的实力实在还是太弱了。
魏相下意识的看向了自己的宗主堂哥魏绛,两兄弟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甚至不需要言语就理解了相互之间的意思。
下一刻,魏绛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朝着上首的晋侯行礼,沉声道:“君候,臣家中有急事,先行告退。”
魏绛甚至都没有等晋侯做出回答,就直接朝着大殿门口走去。
这个动作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胥克目光一闪,立刻站起来拦住了魏绛,冷冷的说道:“魏大夫,议事尚未结束,你这般急匆匆的离去,意欲何为啊。”
魏绛叹了一口气,道:“相弟?”
话音未落,劲风已起。
一个拳头在胥克面前急速放大。
砰的一声,胥克仰天倒地,鲜血从鼻孔中喷洒而出。
魏绛朝着魏相一笑,直接从胥克身体上跨过,朝着大殿之外快步走去。
智首拍案而起,怒喝道:“魏相,尔竟敢当殿伤人!”
魏相收回拳头,不紧不慢的对着智首说道:“智大夫,汝乃无父之人,不了解我这有父之人的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智首死死的盯着魏相,道:“尔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君前行凶并大放厥词,当真以为投了赵氏之后大晋就没有人能奈何你了?”
魏相很认真的说道:“当然有。但你——不行。”
两人说话间,胥克已经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两个鼻孔流血,十分狼狈。
此刻这位六卿之中的下军佐盯着魏相,眼神无比怨毒,突然大喝道:“禁卫军何在,给我……”
砰的一声,胥克再一次的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之后腿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魏相缓缓收脚,不忘认真的解释一句:“没死,就是晕了。”
……
晋侯咳嗽一声,淡淡的说道:“魏相,尔有些过了。”
魏相垂首谨立,恭声道:“回君候,臣于君前失仪,愿领罪。”
晋侯点了点头,道:“来人,拿下吧。”
两名禁卫军上前将魏相架住,魏相看了赵朔一眼,发现赵朔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眼底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于是便没有反抗。
作为棋子,魏相所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能将宗主堂哥送出去就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这些该死的棋手吧。
……
赵氏大营之外。
中行庚、智罃和先呪三人带着三家的数千兵马静静的等待着。
有几匹马载着骑士从赵氏大营里进进出出,三人也没有去理会和让人拦阻,而是自顾自的站在战车上聊天,就好像只是来赵氏营地之外观光的一样。
或许是因为胜利在望的缘故,三人的话题多少显得轻松而随意。
先呪笑道:“这一次过后,中行伯便要晋升上卿,为大晋执政。智伯想来也要入六卿之列,还请两位君子今后多多指教才是。”
中行庚毕竟年轻,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神情,强作谦虚神态道:“哪里哪里,先兄说笑了。先氏一族乃是我晋国大族,先兄更是家学渊源久经沙场,以后还要向先兄讨教这军阵之事呢。”
突然,智罃道:“快看,赵氏大营有动静了!”
中行庚和先呪同时转头看去,正好看好一面黑色的旗帜从赵氏大营最中央的营帐之中升起。
在阳光下,这面黑旗极为瞩目。
中行庚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疑惑神情。
智罃第一个开口发问:“赵氏这是何意?”
先呪的脸色显得有些奇异,并没有说话。
智罃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莫非是赵盾……去了?”
中行庚沉思半晌,道:“不对,这恐怕是赵氏的信号。”
“信号?”智罃问道:“什么信号?”
中行庚环视一圈周围,果然听到了不少马蹄声离去,当下心中微微一跳,道:“通知赵氏所属的信号,小心,赵氏的反扑可能就要到来!”
中行庚话音刚落,赵氏大营的营门就打开了。
五千名赵氏甲士在两百乘战车的引领下涌出营门,朝着中行庚、智罃、先呪三人所在的地方席卷而来。
中行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方战车之上的那个赵氏指挥官:“是赵盾仲弟原同!二三子立刻列阵,做好战斗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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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建魏说·秋狝篇·上》:“秋狝。赵盾病危,乃泣血求始皇帝相助。始皇帝笑曰:‘吾随赵朔入宫,可保其无忧。’翌日帝果随朔入宫,有胥克子胥童率众甲士围赵朔,欲杀之。赵朔惊而呼救,始皇帝乃出剑。剑气纵横,一剑而破十甲,两剑而擒胥童,三剑众甲士抱头鼠窜。
赵朔乃入宫,至殿上,胥克见其子惨状而怒曰:‘赵氏如何辱我子至此!’帝笑曰:‘汝为臣却背主,可知死期将至乎?’胥克为帝所慑,两股战战跌坐于地,竟不能言。”
第23章 围荀氏,杀公子
无论是中行庚还是智罃显然都没有想到赵氏会这么一下子就杀出来,这让他们整军的时候不免慢了半拍。
如果在战场上的话,这已经是一个足以影响战局的致命失误。
好在他们面对的并不是楚国人或者秦国人,而是同为晋国卿族的赵氏。
赵氏军队在距离中行氏、智氏和郤氏联军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赵盾仲弟、公族大夫原同眯着眼睛,冷冷的看着中行庚:“尔等在此作甚?”
中行庚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朝着原同拱手:“好教原大夫得知,我等也是前往演练的路上偶然在此驻足。”
原同嗤笑一声:“偶然驻足竟然能有将近两个时辰之久吗?”
中行庚哈哈一笑,没有答话。
智罃忍不住开口道:“原大夫此言差矣。我等又没有进入赵氏营地范围,更没有对赵氏展开任何行动,即便是赵氏也不能因此而责怪我等吧。”
原同摸了摸颌下的胡须,突然笑了起来:“尔等说的倒也有些道理。罢了,老夫也不为难尔等这些小辈,中行庚、智罃,让尔等族人甲士放下武器,听候裁决吧。”
中行庚和智罃吃了一惊,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在他们身边的郤克突然幽幽的开口了:“两位君子,最好还是听原大夫之言吧。”
智罃大怒,道:“我们兵力又不弱,难道还怕了……”
“罃弟!”中行庚突然打断了智罃的话,平静的说道:“传令,让二三子投降吧。”
智罃愕然,随后大急:“兄长,你怎么能……”
中行庚叹了一口气:“罃弟,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眼前的局面吧。”
智罃楞了一下,随后猛然察觉到了什么,看向了就在自己身边的郤克和郤氏军队。
无尽的震惊在下一瞬间布满了这位智氏年轻少宗主的脸庞。
本应该是中行氏和智氏盟友的郤氏这一刻已经在郤克的指挥下纷纷拔出了刀剑,而郤氏刀剑朝向的目标——赫然就是中行氏和智氏!
赵氏和郤氏的兵马加一起足有六千五百人,而中行氏和智氏加在一起却只有三千人,是对方的一半不到。
中行庚叹了一口气,对着一脸平静的郤克说道:“没想到郤伯当了赵孟一辈子的臣子,到如今还是坚守如故,实在令人感慨。”
郤克依旧是带着那个颇似其父的潇洒笑容,道:“君子庚言重了,郤克身为人子,无非谨守父命罢了。”
中行庚微微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身边因为震惊而说不出话的智罃,再看向远处一脸淡然的原同,最后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二三子听命……都降了吧。”
智罃终于回过神来,不顾一切的想要去拔腰间的长剑,然而却被一只犹如钢铁般的手紧紧握住。
中行庚死死的抓着智罃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罃弟,一切为了——宗族!”
智罃如遭重击,脸色变得无比苍白,片刻之后突然弃剑于地,当众大哭。
……
公乘军校场。
一万五千名公乘军已经集合起来,正在浩浩荡荡的开出营地。
高台之上,晋国公子姬箴看着这一幕,难掩心中火热。
晋侯事先已经允诺,若是此次除掉赵氏,姬箴便是下一任晋侯!
想到这里,姬箴的目光不由转向身后被五花大绑的楼婴。
这个赵盾的亲弟弟绝对是赵氏的核心人物之一,要不要也当场杀掉?
楼婴并不知道姬箴心中的想法,还对着姬箴十分友好的笑了一下。
姬箴有些奇怪:“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死?”
楼婴耸了耸肩膀,道:“难道公子箴真的要杀我?”
姬箴缓缓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楼婴笑道:“我劝公子箴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我这个人虽然贪生怕死,可也正因如此,任何对我起过杀念之人我都是不会放过的。”
姬箴哦了一声,饶有兴致的从腰间拔出了宝剑,架在了楼婴的脖子上:“这就很有意思了,不瞒你说,本公子也是一个受不得激的人。”
楼婴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叹了一口气:“公子箴这又是何必呢?”
姬箴冷冷的盯着楼婴,道:“本公子这是让你看清楚事实。如果还想要活下去,就给本公子闭嘴。”
楼婴不但闭上了嘴巴,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姬箴看着楼婴这副样子,知道对方已经服软,脸上露出笑容。
他早就已经受够了赵氏子的傲慢。
转过身来,姬箴对着身边的先呪说道:“君子呪,抓紧出兵吧,及早合围赵氏大营,灭赵氏群小,为大晋除害!”
姬箴对先呪还是很放心的,毕竟先呪的曾祖父先轸可是当年晋文公麾下最受信任的忠臣。
先呪笑了笑,道:“请公子放心,一切都在呪的掌控中。”
突然,一名斥候带着骏马飞驰而至,高声禀报:“公子,先将军,赵氏大营处刚刚升起黑旗!”
话音刚落,楼婴突然睁开眼睛,看了先呪一眼。
姬箴楞了一下,道:“那是何意?”
在姬箴的心中可没听说过什么仪式需要升黑旗的。
就在此时,楼婴的声音突然在姬箴身后响起:“黑旗出,黄泉至。”
一阵无比的痛楚犹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姬箴的身体,这位晋国长公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胸前贯出的那一截带血的剑锋。
砰的一声,姬箴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楼婴在姬箴尸体旁边蹲了下来,用姬箴的衣袖仔细的将剑锋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高台之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姬箴的侍卫们纷纷被杀。
先呪看着楼婴,皱眉道:“他毕竟是公子,楼大夫就这么杀了他?”
楼婴站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刚才已经和他说过了,凡是对我露出杀意之人,必死。再说不就是个公子罢了,我赵氏又不是第一次杀,有甚可惧?”
先呪默然半晌,道:“现在该去哪?”
楼婴问道:“手尾你都收拾干净了?”
先呪淡淡的说道:“那是自然。”
楼婴点了点头,揉了揉自己的腰,笑道:“真是两个磨人的妖精……好了,不是说朔儿最近收了一条新犬吗?你应该有印象吧。”
先呪道:“楼大夫说的莫非是魏氏?如今的魏氏营地正被胥氏甲士围攻中。”
楼婴耸了耸肩膀,道:“主人一般是懒得去记走犬之名的,不过应该便是魏氏没错了。走吧,去灭了胥氏这条背主之犬,再看看我们朔儿挑选的新犬究竟有几分成色吧。”
一刻钟之后,一万五千名晋国公乘军完全开出了校场,只剩下高台上晋国公子姬箴和十几名姬箴侍卫横七竖八的尸体。
公乘军不属于公族。
郤氏和先氏唯赵氏马首是瞻。
这两个道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被众人所知,今日也同样有效。
第24章 诸卿表决杀魏相
行宫大殿。
晋侯脑袋垂下,微微的摇晃着,时不时突然颤动一下,抬头睁眼见争吵还在继续,于是继续低头打盹。
其他卿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座座泥塑雕像。
魏相静静的站着,时不时的让脚脖子转上一圈,长久的站立即便是魏相强壮的身体也有些难以承受。
两名晋国宫廷禁卫军一左一右夹着魏相,让魏相的不适和疲劳越发加重。
思考是转移疲惫一个相当不错的方式,而魏相在思考之后明显已经察觉到了不少东西。
晋侯在等,中行林父在等,赵朔在等,其他四卿在等,在场所有的大夫们也在等。
每一个人都想要等待那个对自己来说最好的结果到来才做出决定,没有任何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冒险,因为冒险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身死族灭!
又一波信使抵达,这一次,大殿中开始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黑旗?那是何意?”
“黑者,丧也。莫非赵孟……”
“慎言!赵氏既出兵,恐怕黑旗另有意义。”
“也可能是垂死挣扎罢了……”
突然,赵朔站了起来。
这位赵氏君子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中,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中行伯,既然你我争执不休,那么不如直接让诸卿进行表决来决出是否需要杀掉魏相,如何?”
大殿中一时寂静。
中行林父看着赵朔,缓缓说道:“赵氏的五千甲士真的能给君子这么大的信心吗?”
赵朔摊开双手,笑道:“既然荀氏的三千甲士可以给中行伯如此大的信心,为何赵氏甲士不行呢?”
中行林父沉默片刻,道:“既然是君子所请,那老夫自无不可。不过此事还需要君候和其他诸卿的同意才是。”
赵朔转头看向晋侯:“不知君候以为如何?”
晋侯猛然抬头,浑浊的老眼中还有些茫然,下意识的道:“好,好,就按照诸卿说的做。”
赵朔再看向其他四卿,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表反对意见。
中行林父道:“若是表决,当以人数多少而决定,而不是职位高低。”
赵朔笑道:“这是自然。”
中行林父又道:“六卿共有六人,若最后为三对三,则由君候做出最终裁决。”
赵朔点头道:“可。”
一旁的智首忍不住开口道:“为何只是六卿,应当让诸大夫也参与。”
智首话音刚落,中行林父和赵朔齐声道:“不可。”
在中行林父严厉的目光逼视下,智首讪讪的低下了头。
中行林父朝着赵朔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君子开始吧。”
赵朔并非六卿,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今天代表着上卿赵盾。
赵朔笑道:“我自然是不同意杀魏相的。”
中行林父微微点头,道:“老夫自然是要除了魏相这个祸害的。”
就在这个时候,胥克猛的开口道:“老夫也同意除了魏相此獠!”
赵朔目光投向胥克,神色变冷,道:“胥克,尔已经老朽到连顺序都忘记的地步了吗?”
胥克作为六卿之中最后一个,照理说应该是最后开口。
胥克嘿然不语,鼻子和上唇之间的血迹才刚刚干涸,显得颇为狼狈。
魏相摇了摇头,心道:“这家伙还真希望我死啊。”
中行林父捻须笑道:“胥伯着急也是情有可原,君子就不要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了。郤伯,该到你了。”
中行林父此刻的心情很好。
按照昨夜达成的协议,这一次六卿中的郤缺、先毂、胥克都会站在中行林父这一边,是四票对两票的碾压。
退一步说,即便郤缺和先毂之中有人反悔,那也就是三对三打平需要晋侯裁决,而晋侯是必然站在中行林父一边的。
换言之,除非剩下的郤缺、先毂和栾盾全部都投出反对票,不然中行林父已经必胜。
中行林父笑着将目光投向在六卿之中排名第三的上军将郤缺。
中行林父还很清楚的记得昨夜和郤缺达成的协议,他觉得郤缺必然是会支持自己的。
老三和老二联手反抗最强的老大,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郤缺并没有去看中行林父或者赵朔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看向了好友士会,并对士会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郤缺道:“老夫以为,魏相不能死。”
中行林父的身体猛然一震,笑容瞬间消失。
智首同样大惊失色,忍不住开口道:“郤伯,你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郤缺平静的看了智首一眼,冷冷的说道:“智大夫,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今六卿表决,你身为区区大夫,尽管闭嘴静听即可。”
智首气得牙齿咯咯作响,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坐在最上首的晋侯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的注视着这一切。
中行林父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六卿之中排名第四的上军佐先毂:“先伯,你意如何?”
先毂同样也是昨夜和晋侯、中行林父等人一起定计的,总不会……
三十岁出头的先毂继承了先氏一族雷厉风行的作风,朝着中行林父歉意一笑,十分痛快的说道:“中行伯,魏相不能死。”
中行林父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也开始变得惨白。
如果说郤缺的突然反水还算是可以承受的话,如今先毂同样做出了和郤缺同样的选择,这里面的含义就太多了。
赵朔突然大笑了起来,道:“栾伯,你还在等什么?”
六卿之中最后一位没有表态的栾盾朝着赵朔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的说道:“君子所言极是,魏相……必然是不能死的。”
这一刻,大殿之中所有人的心跳都好像瞬间停了一拍。
中行林父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
智首脸色无比铁青。
诸大夫面带讶然,惊呼声此起彼伏,大殿中嗡嗡的议论声开始变得响亮。
“怎么回事?中行伯竟然……”
“赵孟明明不在,却是如此结果……”
“赵氏果然不愧是赵氏。”
晋侯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慢慢的低下了头,又变成了那个无所事事、只会打盹的无能老朽。
只有年轻的赵氏少宗主赵朔的笑声在大殿之中不停回荡着,清亮、却又无比刺耳。
至此,六卿全部表决完毕。
赞成处死魏相者:中行林父、胥克。
反对处死魏相者:赵朔、郤缺、先毂、栾盾。
二比四。
赵氏……胜了!
魏相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整个人长出了一口气。
早知道赵氏会赢,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赢法!
突然,一声浑厚的声音自殿外远远传来。
“赵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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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始皇帝本纪》:“中行、智氏诸大夫为赵氏所算,竟不能伤始皇帝分毫,晋侯当殿叹息。”
第25章 赵孟到,胥氏亡
半刻钟前。
行宫面前,无数赵氏甲士犹如潮水一般肃然而立。
上千名晋国禁卫军在大殿之前结阵和赵氏甲士对峙,神色惊慌。
原同手指面前的晋国禁卫军,对着郤克道:“君子克,若是你郤氏私军冲锋,多久能破此地?”
郤克砸了砸嘴,道:“一刻钟足以。”
原同笑道:“若是老夫率赵氏精锐,半刻钟便可。”
郤克眨了眨眼睛,笑道:“其实也不用半刻钟,赵孟一句话便足够了。”
原同闻言大笑。
在两人身后的一辆马车上,已经成了俘虏的中行庚和智罃两兄弟并肩而立,脸色都很难看。
智罃低声道:“兄长,我们会不会死?”
中行庚看了智罃一眼,道:“如果当时你把剑拔出来的话,可能会。”
智罃讪讪一笑,道:“那父亲和伯父呢?”
中行庚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智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赵氏甲士军阵突然让开一条去路,一辆马车驶来。
驾车人浑身披甲不苟言笑,表情极为严肃,正是公族大夫韩厥。
马车在行宫面前停下,密封的车厢门打开,一名头发已然全白、身材也明显有些佝偻的老者在韩厥的搀扶下走出马车,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正是晋国上卿赵盾。
“赵孟。”原同和郤克同时迎上,躬身行礼。
赵盾看上去精神似乎不错,对着两人笑道:“仲弟,你做得很不错。郤克,你父郤伯乃是聪明之人,希望你今后能如你父一般,如此方为郤氏长存之道。”
郤克恭恭敬敬的说道:“谨遵赵孟教诲。”
赵盾再往前走两步,正好到了中行庚和智罃面前。
中行庚深吸一口气,弯腰九十度:“中行庚见过赵孟。”
智罃略微迟疑,被中行庚拉了一下袖子,只好不情愿的也弯腰行礼。
赵盾看着面前的荀氏兄弟,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尔等还年轻,年轻……总是要承受一些失败的。日后继承家业,凡事当谨言慎行,方能不重蹈狐氏覆辙,你二人可明白?”
中行庚忙道:“谢赵孟教诲。”
智罃没有开口说话。
赵盾继续向前,原同、韩厥、郤克三人紧随其后。
看着挡在面前的晋国禁卫军,赵盾眉头一皱,淡淡说道:“老夫要去见君候,都让开吧。”
禁卫军犹如潮水般退开。
赵盾迈步上殿,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
无数道带着敬畏或尊敬的目光追随着这位晋国上卿步步高升,直向顶端那座大殿。
赵盾身后,韩厥深吸一口气,一声长啸。
“赵孟到——”
……
魏氏营地。
大营已经被攻破了,无数胥氏甲士蜂拥而入,和营地内残余的魏氏甲士展开最后的战斗。
老爹魏锜一声狂吼,剑光划出一道直线,将一名冲上前来的胥氏甲士从中间劈成两半,鲜血喷溅。
一把青铜剑突然从侧翼杀出,刺向老爹肋下。
嗖的一声,一支箭矢腾空而至,洞穿这名想要偷袭老爹的胥氏甲士咽喉。
三叔魏颗的声音从几步之外传来:“仲兄,杀人的时候要节省体力,不要让我老是救你!”
老爹嘿了一声,道:“刚才为兄不也救了你好几次?”
三叔笑道:“那我们就算扯平了?”
老爹哼了一声,道:“等会死的时候为兄先上路,不然看着你屁滚尿流的样子实在恶心!”
三叔大笑:“没问题,仲兄先请!”
老爹呸了一声,突然再度上前,从两名甲士的剑下救出一名魏氏年轻人。
“敬儿,退下去,这里让我们长辈先来!”
年轻的魏敬此刻披头散发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闻言大笑:“家司马莫要说这种话,今日怕是要一家人走得整整齐齐了!”
砰的一声,魏敬飞了出去,栽进沙地之中。
三叔缓缓收脚,哼了一声:“傻小子说话就是晦气!”
几分钟后,胥氏的甲士们犹如潮水一般将魏氏剩余的最后几十名甲士团团包围,渐渐逼近。
老爹和三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决然之意。
下一刻,两兄弟同时持剑冲前,杀入到胥氏军阵之中。
这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最后一次冲杀,两人都没有再回身的打算。
突然,胥氏的军阵变得混乱起来,老爹和三叔一路冲杀,竟如入无人之境。
老爹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正好看到一面鲜红的“晋”字大旗迎面而来。
无数公乘军甲士蜂拥而入,和胥氏甲士展开激烈搏杀。
一千多名胥氏甲士在面对两百名魏氏甲士之时自然是占据了绝对上风,可当上万名公乘军同时杀到的时候,胥氏甲士们顿时就瞬间变成了绝对的劣势。
“公乘军?”老爹将剑从一名胥氏甲士胸膛里拔出,又惊又喜。
几步之外,三叔放声大笑:“仲兄,看来父兄泉下有知,还不想让你我这么早去和他们团聚啊。”
老爹刚想说话,几名胥氏甲士突然发狂,不要命的朝老爹冲杀而来。
一把青铜剑刺中老爹手腕,老爹一声痛叫,右手长剑落地。
胥氏甲士们大喜,正欲将老爹诛杀,突然一辆战车冲来,箭矢从战车上凌空而至,将几名甲士纷纷射倒。
战车驶到老爹面前,战车上的士燮跳了下来扶起老爹,脸色有些发红:“士燮救援来迟,还请两位世叔恕罪!”
数百名士氏甲士簇拥过来,将老爹和剩余的魏氏甲士全部护住。
更外围的地方,胥氏的甲士们已经是兵败如山倒。
老爹有些急切的捉住士燮的手臂,问道:“君子,行宫那边……”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响起:“既然本大夫出现在这里,行宫那边中行伯的小心机自然是失败了,你们魏氏那两个小子肯定也是没事的,不用担心。”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楼婴带着先呪出现在了老爹面前。
楼婴上下打量了一下老爹,口中啧啧有声:“不错不错,果然不愧是朔儿钦定,还是有些勇武之力的。”
老爹眉头微微一皱,实在是不喜欢楼婴这种高高在上的目光,但还是站了起来,朝着楼婴行礼:“见过楼大夫,多谢楼大夫对我赵氏的援救。”
楼婴打了一个哈欠,摆了摆手,道:“要谢就谢朔儿去吧,如果不是他坚持的话其实本大夫也懒得来。以后让你们家那个魏……魏什么来着?让他好好给赵氏办事就是了。好了,本大夫要去行宫看戏了,你们这边就自己看着办吧。”
楼婴的车驾直接离去,只留下了一座几乎是废墟的魏氏营地,还有满地的尸体。
士燮看着楼婴的背影,苦笑一声,轻声道:“世叔不必在意,楼大夫虽然态度倨傲了些,但方才也是身先士卒的冲杀进来,不然小侄也未必能及时赶到。”
老爹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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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太公太叔列传》:“秋狝,帝随赵朔往行宫。胥氏发甲士攻魏,太公太叔与之战。战半日,不能敌。将亡,楼婴、士燮等率军至,尽屠胥氏军而救太公太叔。楼婴神态甚倨,太公因之不喜,晓魏敬曰:‘此子日后必有大祸,然其对魏氏有恩,或可救之。’”
第26章 魏相,送胥伯一程
行宫。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到来。
魏相余光突然察觉什么,下意识的看向胥克,发现这位下军佐正在吃力的将瘫软在地的胥童扶起。
魏相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去阻止胥克。
幕后boss总是要在最后才出场的,既然赵盾已经来了,说明这局棋也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作为棋子,胥氏父子的命运已经注定。
魏相继续将目光移向殿门,那里很快就会出现一名即将获得胜利的棋手。
魏相这一方的棋手。
赵盾在原同、屏括、韩厥、先呪等人的簇拥下,走进大殿。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下意识的挺直了身体,坐在最上首的晋侯也睁开了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谦和笑意。
众人瞩目之中,赵盾恭恭敬敬的朝着晋侯行了一礼:“老臣身怀恶疾而来迟,请君候降罪。”
晋侯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赵孟,言重了!若是没有赵孟在此处理国政,本侯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坐吧。”
赵盾起身,朝着距离晋侯最近的那个位置走去。
突然,赵盾在中行林父的面前停了下来。
中行林父一愣,十分勉强的露出了一个笑容,朝着赵盾拱了拱手:“赵孟。”
赵盾微微一笑,向中行林父点了点头,还以一礼:“老夫不在时,犬子赵朔无状,还请中行伯见谅。”
中行林父微微苦笑,道:“君子朔多智,却是给荀某好好上了一课啊。”
赵盾笑了起来,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朝着晋侯道:“君候,老臣开始了?”
晋侯微笑点头:“请吧,赵孟。”
整座大殿这一刻鸦雀无声,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压到了最低。
胜利者即将做出裁决。
赵盾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胥克身上:“胥克,尔身为六卿,不思为大晋建立功业,却命长子胥童蛊惑宫廷于前,又发私兵偷袭魏氏大夫之族于后,种种恶行,乃周天子之礼所谴,大晋之法所禁也!”
胥克闻言脸色大变,牙齿死死的咬着嘴唇,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赵盾,没有说话。
赵盾平静的和胥克的目光对视,道:“汝毕竟为大晋效忠一生,若是老夫因汝今日之罪而无视昨日之功,未免诸卿族、大夫心生不服。今日,老夫在此判汝死刑,夺汝六卿之位,降汝胥氏一族为下大夫。汝可心服?”
赵盾话音落下,大殿之中再度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胥克身上。
胥克的身体颤抖得好像筛糠一般,脸上的恐惧任何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胥克看着赵盾,赵盾也在看着胥克。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对搭档曾经是六卿之中关系最为亲密的搭档,但今天,他们之中的一个当众宣判了另外一人的死亡。
魏相看着胥克,本以为胥克会吓得屁滚尿流直接求饶,但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胥克的脸色反而渐渐恢复了镇定。
胥克看了身边的胥童一眼,拍了拍这个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朝着最上首的晋侯行礼:“臣日前不能尽忠,今后亦无法随侍,还请君候恕罪。”
晋侯叹息一声,道:“胥伯但去,胥氏总有再起之时。”
胥克又朝着赵盾行礼:“胥克本无德,因赵孟之提拔而忝居六卿之位,今虽死,亦不能忘赵孟之恩也。”
赵盾站了起来,正色,拱手还礼:“胥伯言重。”
胥克又朝着荀林父拱手:“今日老夫既去,犬子就劳烦中行伯多多教导了。”
中行林父同样站起,拱手道:“胥伯,走好。”
胥克又朝着其他三名下卿行礼,三卿一一起身,正色还礼。
做完这一切,胥克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儿子胥童,长长的叹息一声,迈步走到了大殿中央。
赵盾的目光投在了韩厥身上,但随即离开,最终落在了赵朔身边的魏相身上。
“魏相,尔……送胥伯一程。”
魏相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大殿中央,朝着胥克行了一礼:“胥伯,得罪了。”
胥克看着魏相,神色十分复杂,缓缓的说了一句话:“贤侄,不要走了老夫的老路。”
魏相点了点头,道:“谨遵长者教诲。”
胥克闭上了眼睛。
魏相拔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魏相手中长剑毫无阻碍的洞穿了胥克的胸膛。
“不!!!!”
在胥童凄厉无比的惨叫声中,胥克缓缓倒地。
鲜血慢慢的从胥克身下沁出,在木制地板上静静蔓延。
胥童疯狂的在地上爬行着,终于爬到了胥克倒下的位置,抱住了死去的父亲。
“父亲!!!”
大殿之中只有胥童的哭号声在回荡。
片刻之后,胥童抬起头,怨毒无比的盯着魏相:“魏相,他日我必杀你,报今日之仇!”
魏相轻出一口气,认真的看着胥童:“我等你来。”
魏相转身,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胥克的死没有让魏相感到任何的惋惜,胥克若是不死,那今日死的就是魏氏之人,是魏相自己。
想当一名棋手,首先要当一枚能出头的棋子。
想当一枚能出头的棋子,就只能踩着其他棋子的脑袋一步步的向上,向着这座棋盘之外的那个掌控一切的位置走去。
想到这里,魏相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赵盾。
胥克的尸体和胥童被拖了下去,地板上留下一道深深浅浅的血迹。
空气中的血腥味并不浓重,但许多人的呼吸却都已经快要停止了。
赵盾咳嗽一声,道:“君候,胥克之事已然处理完毕,不知君候觉得如何?”
晋侯沉默,然后谦和的笑了起来:“甚好。”
赵盾道:“既然如此,那么老夫接下来还要再处理一些人,不知君候有何旨意?”
晋侯看着赵盾,赵盾也在看着晋侯。
终于,晋侯用手敲了敲面前的桌案,缓缓说道:“赵孟,本侯觉得……今日所流之血已经太多了。”
赵盾淡淡的说道:“不瞒君候,老夫觉得还可以再多流一些。”
晋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箴儿……是本侯最心爱的孩子,胥伯是大晋下卿,这样的鲜血难道还不够吗?赵孟啊赵孟,这晋国,毕竟是姬姓的晋国啊!”
晋侯慢慢的挺直身体,直视赵盾。
如猛虎立山丘。
赵盾看着晋侯,陷入沉默。
中行林父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
智首下意识的去摸腰间长剑,却摸了个空。
韩厥的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
魏相微微踏前半步,站在了赵朔身边。
继续杀,还是另有选择?
全在棋手赵盾的一念之间。
第27章 尘埃落定
赵盾突然笑了起来。
“君候所言极是,大晋乃是姬姓之晋国,老臣从未、也从不敢忘记这一点。”
这位晋国上卿笑得好像一只随时都有可能择人而噬的恶狼。
魏相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就在面前的赵朔,发现赵朔虽然看似平静,桌案之下的袖子也在微微颤抖。
魏相再抬头,发现中行林父和智首两兄弟几乎已经要当场失态了。
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依旧无比镇定,这个人就是唯一一个能有资格坐在赵盾更上首之地的晋侯姬黑臀。
晋侯依旧是那般谦和的笑着,道:“本侯其实也就是提出一个建议,若是赵孟觉得可以,那便通过。不可,再继续商议就是。若是赵孟有何提议,当然也是可以提出来和本侯商量一二的。”
赵盾微笑道:“不瞒君候,老臣确实是有那么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想要请君候决断。”
晋侯道:“赵孟请讲。”
赵盾咳嗽一声,道:“老臣近来常感身体不适,想来随侍文公、襄公之日将至矣。”
大殿之中一片哗然。
晋文公和晋襄公都死了很多年了,所以赵盾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赵盾将死。
虽然早有传言,但这还是赵盾第一次当众承认这件事情。
晋侯的眼睛缩了起来,看向赵盾的神色也有些莫名:“赵孟莫非是在和本侯开玩笑?”
赵盾不紧不慢的道:“君候说笑了,臣怎么敢在这样的场合欺瞒君候?”
晋侯吐出一口气,道:“所以赵孟的意思是……”
赵盾道:“老臣以为,或许是时候决定下一任上卿了。”
静。
寂静。
过了好几秒之后,晋侯才道:“下一任上卿,莫非赵孟已经有了人选?”
赵盾微微的笑道,道:“正是。”
所有人的呼吸声在这一刻好像都完全消失了。
晋侯问道:“谁?”
赵盾的目光看向了六卿之中排行第二的中行林父,然后又越过了中行林父,在中行林父身边的某个人身上停住,再开口。
“君候,老臣以为郤伯身为下卿之首,多年来劳苦功高,为大晋尽忠,也是老臣的好帮手,实乃继承上卿之位的不二之选。”
这一刻,大家的心跳好像都慢了半拍,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了郤缺。
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将目光看向中行林父,但目光之中的含义截然不同。
依照惯例,六卿之位乃是递进增补,所以六卿之中排行第二的中军佐中行林父才是那个最有希望的人。
然而现在,排在第三的上军将郤缺却弯道超车,成为了那个赵盾钦定的继承人!
中行林父低下了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他的表情。
郤缺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看了赵盾一眼,用力的点了点头,但什么也没说。
诸多卿大夫或是喜出望外、或是愕然不解、或是大失所望、或是事不关己,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还是晋侯打破了沉默:“若是郤伯为上卿,那么中行伯又该如何呢?”
赵盾看着晋侯,晋侯也在看着赵盾。
赵盾微笑道:“君候之前说过,今日所流之鲜血已经足够多了。所以中行伯当然还是中行伯,明日之中行伯和今日、昨日乃至前日的中行伯都不会有任何不同。”
晋侯点了点头,道:“本侯明白了。诸卿、诸大夫,对赵孟之提议可有话说?”
一片鸦雀无声。
晋侯等待片刻,缓缓说道:“那便依照赵孟之意,以郤伯接赵孟之位吧。”
中行林父依旧低着头。
郤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着晋侯、赵盾行礼,两人端坐受之。
晋侯面无表情。
赵盾含笑点头。
郤缺重新落座,此刻所有人看向郤缺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
在不久的将来,这位郤氏一族的下卿就会跨越中卿,一步直接晋升到上卿,成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国执政!
除了赵氏外,郤氏成为了这场政治斗争之中另外一个熠熠生辉的胜利者。
与之对应,胥氏和中行氏成为了背景板和失败者,胥氏宗主胥克丢掉了性命,而中行氏宗主中行林父则丢掉了近在咫尺的上卿之位。
魏相站在赵朔的背后,看着依旧低头的中行林父,嘴角渐渐翘起。
谁说蚂蚁一定斗不过大象?
中行林父,你踌躇满志的想要用杀小爷的手段来灭赵氏威风之时,一定不会想到现在这样的情形吧?
想着,魏相的笑容越发灿烂。
没等众人平复心情,赵盾就又一次开口了:“除了此事之外,臣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要和君候商议。”
这句话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用郤缺的上卿之位交换了中行林父的性命之后,晋侯身上的锋芒突然又一下子完全消失了,谦和的笑容重新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赵孟还有何事?”
赵盾笑道:“胥伯乃是六卿之一,如今胥伯已故,下卿之位宜早日挑选一名合适人选才是,不知君候意下如何?”
晋侯点头,道:“这是应该的,不知赵孟有何人选?”
赵盾笑道:“大晋乃是姬姓之大晋,是君候之大晋,老臣如何能越俎代庖呢?”
晋侯摇头道:“赵孟此言差矣,赵孟亦是大晋之臣,为大晋举荐贤才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赵盾依旧笑而不语。
突然,已经被钦定的郤缺开口了:“君候,赵孟,老夫倒是有一个人选,不知两位是否有兴趣一听?”
晋侯看了赵盾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对着郤缺笑道:“郤伯尽管道来就是。”
郤缺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潇洒笑容,道:“赵氏君子赵朔,素来以才能而闻名,正是继承赵孟意志之最好选择。如今既然下卿出缺,那么以君子赵朔来出任下军佐一职是最好不过的了。”
晋侯点了点头,脸上的谦和笑容越发的浓郁:“郤伯所言……正和本侯之意,就这么定了吧。”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年轻的赵朔站了起来,分别朝着晋侯、赵盾、郤缺行礼。
晋侯和郤缺还礼。
赵朔在这一刻起正式入列晋国六卿,成为六卿之中排名最末的下军佐,同时也是六卿之中最为年轻的、唯一一个不到三十岁之人。
……
廷议自此结束。
片刻之后,站在殿外的魏相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缓步登上马车的赵盾,心中一股异样的情绪涌起。
晋侯输了,中行氏、智氏、胥氏也输了。
赵氏和郤氏成为了最大的赢家,郤氏赢得现在,赵氏赢得了将来。
而魏氏在魏相的极力主张下,最终成功的站在了胜利者的这一边。
这是魏相第一次亲身参与到这样的政争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春秋时代卿大夫们之间的争斗。
含蓄而又内敛,直接而又粗暴,逾制但却合理,冰冷而又温情。
充满了矛盾,但又意外的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这就是春秋啊。
真是个有趣的时代。
伴随着六卿人选的更换,这一次的晋国政争正式宣告落下帷幕。
但魏相知道这仅仅是一个阶段性的结束,晋国内部对于权力的争夺不会因此而停止,只会在将来变得越发的激烈。
今天的魏相是一枚棋子,但魏相不可能永远只是一枚棋子。
魏相心中笃定,总有一天自己会坐在棋盘边上,看着晋国、乃至天下这局棋,都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
魏相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突然被打断,他回过神来,看到身边面带微笑、踌躇满志的赵朔。
“上车吧,我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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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建魏说·秋狝篇·下》:“胥克退,荀林父乃曰:‘魏相君前失仪,当斩。’帝笑曰:‘汝何君邪?吾乃君也。’荀林父大怒,曰:‘汝竖子,安敢猖狂?’时赵盾进殿,闻言斥曰:‘荀伯何其愚哉,此圣人也!’
荀林父不为所动,晋侯闻言而惊,乃询赵盾知神兵事,离席而请帝上座,帝再三请而不能免,乃上座。
晋侯更斥胥克、荀林父曰:‘尔等焉能轻慢圣人!’胥克羞愧无地,竟自绝当场。荀林父掩面而退,晋侯见之生隙,再三请罪于帝,又使郤缺夺荀林父之职,继赵盾上卿之位也。
后人有言: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此诚始皇帝之谓也。”
第28章 魏相升官
赵朔还是那个赵朔,但君子赵朔和下卿赵朔似乎又有了明显的不同。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地方为官,一个是继续跟在我身边。你怎么选?”
赵朔的话开门见山,也很直接。
魏相几乎不假思索的给出了答案:“相当然是要继续追随主君的。”
这个问题其实魏相早就已经思考过了。
去地方上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最稳妥的选择,以魏相穿越者的身份出政绩也是必然的事情。
但赵朔刚刚上位即将和赵盾完成对赵氏的交接,这个时候正是魏相这样的新人最佳上位时机,错过的话就太傻了。
赵朔看起来并不意外,拍了拍魏相的肩膀,笑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氏少庶子。对了,你的爵位还是下士吧?今日起你便是中士了。”
魏相深吸一口气,朝着赵朔躬身行礼:“臣多谢主君。”
少庶子,也就是随身家臣,放在后世就是随身秘书。
由于能够和赵朔朝夕相处,所以这是一个看上去没有多少实权实则极其重要的位置。
若是魏相利用得好,完全可以通过说服赵朔的方式将整个赵氏的力量都调动起来。
相较于车右而言,这个少庶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式职位,这也代表着魏相从今天开始正式成为赵氏家臣。
对于当家臣这件事情,魏相其实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战国七雄之中韩国韩氏兴起之宗主就是如今的赵氏家臣韩厥,秦国能兴起是因为曾经给魏国相邦公叔痤当家臣的商鞅,赵国名臣蔺相如还给身为太监的宦者令繆贤府中当过家臣。
更重要的是春秋时代和后世不同,后世的家臣如同奴隶一般只是主君们的工具人动辄下跪,而这个时候的家臣却能够拥有极大的自主性和人格尊严,在很多场合都可以和主君平等的进行对话和商议。
这也是身为士人的魏相想要出头最快的一条路,谁让魏相不能继承魏氏的大夫爵位呢。
综上所述,魏相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没问题。
此刻选择这条路的好处其实已经显示出来了,第一个当然是赵朔的信任和少庶子的职位,另外一个就是这个中士的爵位。
众所周知,士是周朝爵位之中最低级的一个,分为上士、中士和下士三等,魏相原本就是一个下士。
等到真的上了战场,下士运气差的就是成为徒兵(步兵)之中的伍长,统领五名徒兵甲士,也就是后世的班长。如果运气好点的话,下士则能成为战车上的车右或者驭手,听从车左的命令行事。
当然下士毕竟也是贵族,天生就比庶人强,庶人能当官的话最高也就只能和下士同一个待遇,《公羊传》里就说过“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
晋升到中士之后,最直观的一点就是魏相的俸禄直接翻倍。考虑到原先在魏氏之中魏相是一毛钱俸禄都领不到,这简直就是从啃老族瞬间变身月薪过万啊。
有了这个俸禄,魏相完全可以置办一间很不错的宅子,弄个几千亩土地,养几十一百个奴隶和十个八个甲士以及相应扈从,然后还能再养一辆战车。
中士,基本上就相当于西方中世纪采邑制度里的“封地骑士”了。
在出征的时候,中士也比下士更强,可以出任一辆战车的车左,也就是车长的职位。
如果不是车兵而是徒兵的话,中士则能够出任“两司马”这个职位。
“两”是晋国军事制度中的一种单位,比“伍”要高,每个“两”拥有五个“伍”总计二十五人,两司马负责统领这二十五人,大约相当于后世的排长。
从车兵到车长,从伍长(班长)到两司马(排长),再加上俸禄田宅全部翻倍,下士到中士的晋升效果还是很明显而直观的。
所以魏相确实很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
从今以后,咱也是真正的骑士老爷了!
就差一个夫人,这小日子就可以和和美美的过起来了。
魏相的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道倩影,正是前几日在庄姬公主营帐处见过的那位少女季祁。
要是……
赵朔对着魏相笑道:“好了,你今日也忙够了,回你们魏氏营地看一看吧。”
魏相点了点头,策马急速离去。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面前几乎已经变成一座废墟、遍布尸体的魏氏营地还是让魏相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兄长,这里!”
魏相循声看去,发现是自家三叔魏颗的次子魏敬在喊自己,忙问道:“宗主回来了吗?我父亲和三叔呢?”
魏敬笑道:“相兄长放心,都在里面呢。”
魏相这才长出一口气,快步走入营帐之中。
营帐中充斥着浓浓的药味,老爹和三叔两个人分别躺在一张床榻之上,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不停的哼哼唧唧着,两名医者正在忙碌着为他们包扎,宗主魏绛则站在一旁。
“父亲,三叔!”魏相上前查看了一下,发现基本上都是外伤并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势,这才放下心来。
老爹回过头来看到是魏相,原先脸上的痛楚顿时一扫而空:“相儿,你总算是回来了,行宫那边没事吧?”
魏相笑道:“父亲放心吧,行宫那边我们大获全胜!”
魏相如此这般,将魏绛离去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魏氏父兄三人组听得感慨不已,三叔道:“赵孟果然不愧是赵孟,借此机会灭了胥氏又重挫了中行氏和智氏。即便将来赵孟身故,赵氏一族怕是依旧强势啊。”
老爹嘿嘿的笑着,道:“相儿,当年你大父给先文公当戎右的时候那中行林父正是文公驭手,没想到这老儿竟然不念当年同车之恩对你一再下手,现在这样还真是够解气的!”
宗主魏绛笑道:“也亏得相弟之前的话让我魏氏这一次站对了方向,虽然损失不少人手,但将来之前景却是光明无比了。”
虽然魏氏损失了将近两百名甲士,但在抱上了赵氏的大腿之后这点损失其实分分钟就能补回来,更何况魏氏未来很有可能会被赵氏当做第二个胥氏来培养,也就意味着魏氏很有可能会成为将来晋国六大卿族之一!
在这样的收获和前景面前,魏氏的损失是无比值得的。
三叔魏颗笑道:“是啊。而且现在相儿还当上了赵朔的少庶子,赵朔马上就要出任赵氏宗主,这对我们魏氏来说更是好事中的大好事。”
一时间,笑声充满了大帐。
这对魏氏而言是损失极其惨重的一天,但同样也是魏氏新生并崛起的一天!
片刻之后,笑声渐渐停歇,父兄三人组对视几眼,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
宗主魏绛道:“两位叔叔,可以说了?”
三叔笑着点头,老爹犹豫一下,也缓缓点头。
魏相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三人组,心中有种不妙的感觉。
下一刻,宗主堂哥咳嗽一声,道:“相弟啊,你如今也及冠了,该是娶妻的时候了。”
第29章 婚约
郤缺和士会同车而行。
郤缺摸着发白的胡须,看着面前神色古怪的士会笑道:“士兄,不认识老夫了?”
士会盯着郤缺半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郤伯真是好算计,将老夫也蒙在鼓中。”
郤缺哈哈大笑,道:“士兄此言差矣。老夫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和你说过要对付中行林父,如今难道不是已经成真?”
士会闷闷的说道:“那你为何在宫门外和大殿中两次阻拦我与中行林父争辩?”
郤缺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中行林父怎么会以为老夫肯定站在他那边?只有让中行林父这般觉得,这个老狐狸才会放心大胆的对赵氏出手。”
士会哼了一声,道:“然后你又去联合先毂,把君候和中行氏智氏狠狠算计了一番?你就不怕将来他们找你复仇吗?”
郤缺一摊手,笑道:“杀死公子箴的是赵孟之弟楼婴,帮凶是先毂之弟先呪。杀死胥克的是那魏相,下令的是赵孟本人。我儿郤克只是逼降了中行庚和智罃,郤氏没有杀死任何人,更没有坏了规矩!”
顿了一顿之后,郤缺大笑道:“再说了,老夫马上就要出任上卿,执掌大晋之政事,难道还怕他区区一个中行林父不成!”
这一刻,郤缺意气风发。
士会摇了摇头,道:“郤伯,你如此行事算计,终非正道。”
郤缺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士兄此言老夫就不喜欢听了。老夫的年纪和中行林父相差无几,若是真的坐视中行林父顺顺利利的继承了赵孟的上卿之位,谁又知道老夫和中行林父哪个活得更久?若是老夫死在中行林父面前,那就是万事皆空!如今这样难道不是很好吗?”
士会看着郤缺,沉声道:“郤伯,你确实智慧过人,但这件事上你和赵孟都做错了。大晋自有法度在此,怎能用阴谋诡计来暗中算计,私自更改这六卿的继承顺序呢?如此有法不依有例不循,将来是会影响到子孙后世的!”
郤缺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颇为不悦的看着士会:“士兄,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今日乃老夫成就之时,难道你一定要如此扫兴吗?”
士会看着郤缺,平静的说道:“郤伯或许忘了老夫和中行伯同样是多年老友,若是郤伯以才德胜之,老夫自然无话可说,但如今这般情状实非老夫所愿也。若是每一次的上卿之争都要如此血流成河,将来之大晋又会是怎样一番可怕的光景?郤伯,恕老夫身体不适,告辞!”
看着下车离去的士会,郤缺沉默半晌,摇头叹了一口气:“士兄啊士兄,你明明身具大才,为何在这件事情上却如此天真呢。法?哼,人治之道,又岂有什么千年之法可言!”
士会回到了士氏的营地之中,见到了自己的长子士燮。
士燮见自家父亲脸色明显不加,小心翼翼的行礼:“见过父亲,父亲为何脸色不佳,莫非是又有什么坏事发生?”
士会摸着发白的胡须,叹了一口气:“非也。只是这一次赵孟和郤伯联手算计,嘿……从今往后,大晋卿族和大夫之间的倾轧怕是永无宁日了。”
士燮楞了一下,忍不住道:“儿并非故意顶撞父亲,但在这之前卿族和大夫之间不就已经争斗激烈了吗?”
士会摇了摇头,道:“我儿有所不知。昔年卿族大夫虽然争斗不休,但多少还会留一些体面。看看今日都发生了什么?中行伯险些灭了魏氏全族,赵孟发兵尽屠胥氏甲士,郤伯阴谋算计坏了六卿继承顺序而上位,君候明明高坐大殿之上却对一切无可奈何只能坐视旁观。这大晋、这大晋……唉,将来公室和卿族大夫之间,怕是要真正的你死我活了。我士氏身为卿族大夫的一员,又如何能避免这一旋涡呢?这才是老夫之忧虑所在啊。”
士燮听着听着眉头也不由皱起,忧心忡忡的说道:“父亲,若日后大晋当真如此,如之奈何?”
士会看着面前的长子,缓缓说道:“能如何?只要我士氏持身正,遵礼法,忠公室,结好卿族大夫,将来这大晋总归还是有我士氏一席之地的。”
士燮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儿谨受教。”
大帐之中沉默了片刻,士会又一次的开口了:“魏氏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士燮忙道:“按照父亲的吩咐,儿跟着楼婴所率的公族军一同杀了进去……”
士燮如此这般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士会微微点头,道:“魏氏先宗主魏悼子当年有恩于老夫,若非是他的计策老夫如今还在秦国之中当那秦侯之臣。可惜秦康公虽为忠厚之君,秦国毕竟僻居西陲,并非可霸之国啊。”
在感慨了一会之后,士会缓缓说道:“你想必也记得当年老夫和魏悼子之间的约定吧?明日你再走一趟魏氏,和他们说一说老夫的意思,把这个婚约给了结了吧。”
士燮恭敬应诺,又问道:“魏绛已然结婚,不知父亲打算选那位魏氏子和我士氏结亲?”
士会摸着胡须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我儿觉得魏相如何?”
……
“婚事?”当魏相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多少有些发愣。
魏相今年刚刚二十及冠,确实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只不过宗主堂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还是让魏相有些没想到。
宗主堂哥微微的笑着,道:“不瞒相弟说,其实我们魏氏是有一桩婚约在身的。”
魏相有些不淡定了:“婚约?”
总觉得听到了什么老套的剧情。
宗主堂哥笑道:“是的,对方虽非卿族,但也是大夫之族中颇为显贵之人。其实为兄早想把这桩婚约落实在你身上,但仲叔一直都不同意。如今你也是赵朔身边的少庶子了,以如今赵氏之强势和对方宗主之声名,想来这一趟婚约应当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魏相忍不住道:“究竟是哪一家大夫?”
宗主堂哥看着魏相,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我们魏氏的老熟人士氏。”
“士氏?”魏相明显吃了一惊,脑海之中再度闪过那夜的那道倩影。
难道说……
魏相突然心跳加快,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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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建魏说·范氏父子择婿篇》:
范武子召范文子,曰:“汝季妹已及笄,可嫁矣,汝可有佳婿之选?”
范文子曰:“下卿先毂之弟先呪年轻英武,可为佳婿。”
范武子曰:“先氏一族传先轸之弊,一昧急躁求快,将来必有灭族之厄。此非佳婿也。”
范文子再曰:“中卿荀林父有子侄荀庚、荀罃可为佳婿。”
范武子曰:“荀林父行事瞻前顾后,败于赵氏郤氏之手,荀氏二子非佳婿也。”
范文子又曰:“上卿赵孟之子、赵氏少宗主赵朔可为佳婿。”
范武子怒曰:“吾之季儿岂能为妾!”
范文子喏喏,半晌乃曰:“儿实无人矣,还请父亲教我。”
范武子大笑,曰:“我儿何其愚也,有珠玉在前竟不知之?魏氏子相,有经天纬地之才,将来必成大业。若其为吾婿,士氏百年无忧矣!”
第30章 荀氏也要和士氏联姻
荀氏营地,大帐。
中行林父和中行庚,智首和智罃两对父子都在,气氛十分凝重而沉默。
刚刚过去的这个白天,对于由这两个家族所组成的荀氏家族来说绝对是一次十分巨大的挫败。
虽然荀氏一族并没有遭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伤甚至都没有死哪怕是一个人,但郤缺踩着中行林父成为下一任上卿的现实还是沉重无比的摆在了每一个荀氏中人的面前,让所有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突然,中行林父笑了起来。
这个笑声让其他三人都有些意外,智首忍不住开口道:“兄长为何发笑?”
中行林父缓缓说道:“老夫是在笑老夫自己。一直以来老夫都以为整个大晋之中只有赵孟和君侯才有资格成为老夫的对手,没想到……好一个郤伯,平日里在老夫面前都是一副马首是瞻的模样,原来却是老夫看走眼了!”
智首脸色阴沉,冷冷的说道:“这个卻缺,明明事先说好了要和我们一起反扑赵氏,到头来却是如此的出尔反尔!难道他就不怕君侯的怒火吗”
中行林父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想想过去大晋在赵孟之下的二十年吧,莫要说是郤伯,就是你我、乃至整个大晋又有多少人真的将君侯当一回事呢?”
智首闷闷的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中行庚沉声道:“父亲,如今这般情况,我荀氏将来应该如何是好?”
中行林父平静的说道:“不必惊慌,这一次我荀氏虽败,但归根结底是败在了赵孟之手。赵孟之才天下人有目共睹,败了也就败了。”
智罃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宗主所言极是,我荀氏未伤根本,大可重头再来,完全不必如此忧虑。”
智首瞪了儿子一眼,呵斥道:“你这莽货,闭上嘴巴好好听着,没你说话的份!”
智首已经听说了自家儿子在今日的表现,如果不是还有兄长和侄子在场,这位脾气火爆的晋国上大夫可能已经直接上手了。
智罃缩了一下脖子,没有再说话。
中行林父淡淡的说道:“仲弟,你也不要说罃儿了。其实这一次他说的对,我们荀氏败则败矣,但也是有几件利好之事的。”
“利好?”智首显然有些疑惑。
中行林父微笑道:“首先,赵孟既然已经选定了卻缺,那便说明赵孟确实是要死了。赵孟压制了我荀氏二十年,如今他要死了,难道对我荀氏不是一件好事吗?”
智首微微点头,道:“这倒是。还有呢?”
中行林父继续道:“第二件,当然就是我荀氏元气未伤的现实了。这一次庚儿和罃儿做得很不错,投降得很果断,没有给赵氏屠杀我荀氏甲士的任何理由,也是功劳一件。”
智首听完这句话之后瞪了智罃一眼,智罃咳嗽一声,低头仔细的研究着面前桌案的纹路。
智首点了点头,道:“确实也是,以后再和赵氏慢慢周旋便是。”
中行林父笑了起来:“何必以后呢?等到赵孟一死,郤伯也未必就比老夫活得更长。若是郤伯也死了,这上卿还是一样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
这就是中行林父的第三件好事了。
智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若是稀缺这个老匹夫在死之前也玩上赵孟今日这一套,直接让赵朔那个乳臭未干的东西继承了上卿之位,又该如何是好?”
中行林父摇了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卻缺何德何能跟赵孟相提并论?赵孟能做的事情,他可做不到。”
智首提醒道:“但赵孟到时候虽然死了,赵氏和赵朔还在啊。”
中行林父轻轻的哼了一声:“赵朔此人和其父相差甚远,而且他只是六卿之中最后一位的下军佐,若是一下子就升到了六卿之首,其他诸卿就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吗?不可能的。”
坐在下首一直没有说话的中行庚眼睛一亮,补充道:“父亲说的对。原本的继承顺序是只要排名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就肯定能够晋升,若是活得时间够长,官至上卿也不是没有希望。可如果让赵朔直接从下军佐晋升到上卿中军将,那其他人可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中行林父看了儿子一眼,笑道:“正是这个道理。赵朔年纪才二十出头,若是他坐上了上卿之位,其他那些年纪足以当赵朔父祖的人怎么办?别说是先氏和栾氏,就是郤伯自己也要为卻氏的后人考虑一下!这些卿族虽然对赵孟俯首帖耳,但可不是赵氏的家奴啊。”
智首听着,心情终于振奋起来:“兄长所言极是,就算我们荀氏斗不过赵孟,难道还斗不过赵朔这小儿不成!”
大帐之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活跃起来,年轻的智罃同样挥了一下手,十分振奋的说道:“对,将来一定要灭了赵氏全族,让我们荀氏取而代之!让这大晋和天下都对我荀氏俯首帖耳!“
伴随着一声惨叫,智罃整个人凌空从大帐之中飞出,栽在地上。
中行林父摇了摇头,道:“仲弟,你得好好加强一下对罃儿的管教了。”
智首擦了擦汗,道:“兄长说的是。”
中行林父道:“其实为兄还没有说完呢,除了这些收获之外,我荀氏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收获。”
“哈?”智首这下真的懵逼了,甚至都开始怀疑起自家究竟在这场政治斗争之中究竟是输还是赢了。
中行林父将智首的表情尽收眼底,淡淡的说道:“那便是君侯对我们荀氏的支持。以赵孟一直以来的酷烈性格,这一次如果不是君侯一反常态的和赵孟针锋相对,我们荀氏是不会如此轻易从赵孟手下过关的。”
智首恍然大悟,道:“兄长说的是,君侯原本就对赵氏无比忌惮,这一次赵氏居然又赢了,那君侯以后一定会全力支持我们和赵氏斗个你死我活的。”
中行林父微微的笑着,捻着胡须道:“正是。仲弟,政治斗争这种事情并非是一代人的事情,我荀氏在文公之时饱受打压,又给赵氏压制了这么多年,但还不是都挺过来了?他赵氏能赢我们一代人,难道还能永远一代代都赢下去不成?放宽心,我荀氏终有出头之日!眼下,我等只需要静静等待机会便是了。”
智首已经完全振作起来,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荀氏家臣突然快步而入,朝着中行林父行礼,恭敬道:“宗主,刚才有人看到士会大父似乎和郤伯发生了争执……”
中行林父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浓郁了起来,朝着智首笑道:“仲弟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智首不是很确定的问道:“兄长莫非是想要和士会结盟?他可是郤伯一边的人。”
今天士会和中行林父在大殿上为了魏相而争执的情形智首还历历在目呢。
中行林父摇头道:“士会虽然是郤伯的盟友,但他同样也是老夫多年的好友。仲弟,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一次士会虽然反对老夫,但谁说将来他就一定不会站在老夫这一边呢?无非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利罢了。”
智首被说服了,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问道:“兄长打算怎么拉拢士会?”
中行林父沉吟半晌,缓缓说道:“罃儿不是还没成婚吗?听说士会有一女也刚刚及笈,等到秋狩结束之后,老夫就以荀氏的名义向士会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