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歃血为盟
高台之上,两道身影凭栏而立,将这副情形全部看在眼中。
中行林父冷冷的说道:“小人得志!”
郤缺笑了起来:“想不到先伯堂堂一个下军佐,竟然连魏相这么一个下大夫都整治不了,有趣,实在有趣。”
中行林父脸上的怒火慢慢消失,淡淡的说道:“无非是仗了士氏和赵氏的势罢了。”
说完,中行林父袖子一甩,头也不回的离去。
郤缺哑然失笑,白须随风飘扬,一时间竟有些俊逸出尘之感。
不远处,几辆马车并肩马路中央,同样将这般情形看在眼中。
曹侯缓缓说道:“早就听说晋国自从赵宣子去后便有内乱之虞,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郑侯忧心忡忡的说道:“若是这内讧继续下去,晋国将来岂非无暇顾及楚国北上了?”
这个问题顿时让在场的诸侯们一片沉默。
大家都是大晋国体系之中的一员,也都是经常受到楚国侵略的,如果没有晋国的话在场的所有国家加起来都无法和楚国抗衡。
足足过了好一会,卫候才打破了沉默,道:“罢了,今后之事今后再说,时间将至,我等且去吧。”
会盟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这一次魏相作为晋国大夫终于获得了一个坐位。
一番外交辞令过后,来朝的诸侯开始陆续献上对晋国的礼物,而晋侯对此也是微笑以对,一一用言辞感谢。
随后就是正式祭天,将盟书让上天所知的环节了。
首先是设立神位“方明”,立于高台大殿的正北面,象征着祭祀的四方神位。
在场的所有人在盟主晋侯的率领下,朝着神位大礼跪拜,并于司祭的率领下念诵极为拗口而冗长的祭词。
祭词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大家今天在这里会盟,请上天见证,来的都是自己人今后一起混,一起在大哥晋国的率领下把楚国和诸多戎狄干翻云云。
会盟之后就是凿坑,在高台之下挖一个巨大的方形坑,用以掩埋祭牲。在坑的北部挖出一个神龛,神龛之中放满玉璧。
紧接着,就是激动人心的杀牲环节了。
司祭一声令下,牛、马、犬、猪、羊、鸡这“六牲”就被一群晋国侍卫或牵或抱或提的带了上来。
晋侯十分威严的一挥手:“杀牲,祭天!”
在震天的六牲惨叫中,动物们的鲜血汨汨流出,沾染了大地。
在场每一个有地位的人都会分到一头祭牲,作为大夫,魏相分到的是一只公狗。
一名晋国侍卫走了上来,先是朝着魏相示意了一下,然后啪啪啪几棍下去,瞬间终结了狗的性命。
一阵欢呼声传来,魏相下意识的抬头,发现晋侯手中拿着一个血淋淋的牛耳朵高高举起,晋侯的脚下是庞大的公牛尸体,几名晋国侍卫手持一个玉敦,正在小心翼翼的接着牛耳之血。
此为“执牛耳”。
再然后,就是“歃盟”,也就是所谓的歃血为盟。
一套仪式下来,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饥肠辘辘、站得双腿酸痛,跪得膝盖发麻的魏相不由再一次感慨起周朝礼仪的繁琐。
大家高高兴兴签个盟书,盖章然后喝酒吃饭他不香吗?整这么多有的没的。
据说晋国的礼仪还不是最繁琐的,周朝最初版、也是最繁琐的礼仪保存在周公旦建立的鲁国之中,还好鲁候并没有来,不然若是鲁国人来主持这场礼仪……那简直不敢想。
好在,宴会总算是如期进行了。
越是盛大的宴会就越是吃不饱人,任何一位成年贵族都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所以,坐在大殿最靠近门口位置旁若无人大吃大喝的魏相就成了附近几名大夫惊讶的对象。
惊讶归惊讶,但这些大夫既然都已经混到坐宫殿门口了,当然也不敢开口嘲讽有士氏以及赵氏背景的魏相。
虽然距离很远,但魏相的举动还是落在了大殿上首几名他国诸侯的眼中。
郑侯表情一动,道:“这位大夫举止豪放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不知是谁?”
晋侯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一双老花眼也没有看出魏相的身份。
倒是一旁的士会及时开口道:“那是小婿大夫魏相,初登殿堂不知礼节,让君候见笑了。”
郑侯哦的一声,恍然道:“原来是赫赫有名的魏氏虎子,说起来柳棼之战得以胜利,都是承了赵孟和他的情呢。”
其他几名诸侯一听,纷纷面露好奇,道:“郑侯何出此言?”
郑侯捋着胡须,笑道:“当时战况一度危急,楚师精锐步步紧逼,中军……本侯所率兵马被逼得有些忙乱,却不想赵孟和魏相率赵氏兵马杀出大破楚军侧翼,让楚王不得已宣布撤军,不然那一仗胜负究竟如此尚在两说啊。”
赵朔忙站了起来,笑道:“君候谬赞了,那一仗中君候亲临前线,那般风姿赵朔也是极为景仰的。”
两人微笑相对,各自连饮三爵。
晋侯看着两人,脸上露出微笑,道:“说起楚国,本侯倒是想起一件事情。陈侯之所以缺席本次盟会,想来也是和楚国有关吧?”
晋侯话音落下,其他诸侯同时沉默。
郤缺放下手中酒爵,咳嗽一声之后淡淡的说道:“君候所言极是,老臣以为是时候征讨一番陈国,让天下人知晓我大晋之威了。”
中行林父同样也开口道:“不错,陈国乃是区区小国,竟然无视大晋诸侯伯长之威而倒向楚国,若不行大兵征伐,倒是让天下诸侯小觑了大晋。君候,老臣不才,愿领兵出征陈国!”
中行林父话音落下,郤缺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郤缺平静的说道:“中行伯,老夫身为大晋上卿中军将,理当为君候分忧,此事倒是不必有劳中行伯了。”
中行林父看着郤缺,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不不不,郤伯身为上卿还是坐镇绛都即可,老夫率兵出征即可。”
中行林父话语之中竟然没有任何想要相让之意。
大殿之中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晋国的头号大臣和二号大臣竟然一下子就产生了如此激烈的争执。
就在此时,魏相满意的放下手中的匕著,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嗝儿~”
下一刻,大殿之中所有人的目光就聚集到了魏相身上。
第182章 魏相君前失仪,当治罪!
魏相显然也没有想到自己就打一个嗝就引来了其他人的关注,动作顿时一僵,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诸位,抱歉,你们继续。”
……
晋侯突然笑了起来,郑侯也笑了起来,郤缺也笑了起来,士会也笑了起来,赵朔也笑了起来,大殿之中一阵笑声。
中行林父没有笑。
中行林父老脸板的如同大殿地上被削平的木制地板,冷冷的说道:“君前无礼,有如斯文,实乃大晋之耻!”
这句话一说出来,魏相就不乐意了。
你们这群老头能装模作样的站一天还谈笑风生,我年轻人可是要吃饭的啊,吃个饭不小心打个嗝怎么了,还挺上纲上线的?
我,魏相,二十一岁,还在发育期好吗?谁发育期还不能多吃点补充营养了。
魏相立刻开口道:“中行伯这番话就好笑了,君前无礼与否难道不是由君候来决定吗?君候都未生气,不知中行伯气从何来?请中行伯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随意对号入座。”
虽然并不是很清楚对号入座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魏相的反驳依旧成功激怒了中行林父。
中行林父的胡须明显翘了一下,冷声道:“自周公定礼以来,我等天子之臣便应该牢牢遵守,你君前失仪竟然还在此狡辩,简直是丢尽了我大晋的脸!”
魏相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中行伯你这么执着,那我就要好好问一问你了。周公定下的礼法有多少条,你能全部记得清楚吗?周公定下的每一条礼法你都必然遵守了吗?你能确保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违反过任何一条礼法吗?”
魏相的一连串问题让中行林父猛的一顿,鼻孔不停出气,但却说不出话来。
周公所制定的礼法无比的细致而繁琐,自从周礼制定以来,唯一一个能够记住周礼全篇所有细节的怕是只有周公本人了。
就连周天子的礼官如今都记不清楚,有些时候举行一些隆重的大礼之时还要特地派人跑去周公建立的鲁国之中翻阅藏书,仔细查看周礼的步骤。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要是说自己能够尽知周礼并且从不违反,那这个人绝对会被众人当成一个吹牛的白痴。
更何况,春秋时代原本就是一个被孔夫子抨击为“礼崩乐坏”的时代,这种时代怎么可能会百分之百的遵守周礼?
晋国这个所谓的霸主“诸侯伯长”本身就是对周礼最大的破坏,中行林父作为晋国六卿一员若是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守周礼遵周礼,传出去怕是都要笑掉全天下人的大牙。
中行林父很快回过神来,怒道:“魏相,尔这就是在诡辩!老夫违不违反礼节那是老夫的事,你当殿打嗝无礼于诸侯面前乃是所有人都见到的事实,容不得你狡辩!”
魏相耸了耸肩膀,站了起来,朝着晋侯屈膝行礼:“臣无礼,请君候降罪!”
说这句话的时候魏相的脸上还带着笑容,甚至还有空朝中行林父挤了一下眼睛,完全没有任何大祸降临的感觉。
中行林父冷笑一声,起立朝着晋侯拱手,正色沉声道:“君候,老臣请治魏相之罪!”
一时间,大殿之中熙熙攘攘,有人站起来为魏相开脱,也有人站起来言辞恳切一定要定魏相大罪。
曹侯看着这幅光景,忍不住轻声对着身边的郑侯道:“郑侯,这魏相不过一位新晋大夫,何以如此大胆?”
郑侯和曹侯交好,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于是便轻声道:“曹侯有所不知,魏相身后有士氏和赵氏的支持,这两家……嘿,最近和荀氏不是很对付。”
曹国只是一个三流诸侯国,国力比郑国这种中原二流但依旧算得上当世大国之一的国家远远不如,消息自然也不如郑侯灵通。
曹侯闻言这才恍然,道:“难怪这魏相竟然如此大胆,郑侯觉得这一次他能否逃过此劫?”
郑侯沉吟片刻,对着曹侯附耳道:“中行伯毕竟乃是晋国中卿位高权重,魏相又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失礼,加之晋国公族与赵氏不合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魏相怕是难逃一劫。”
曹侯哦了一声,有些惋惜的看了魏相一眼。
看起来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就是招惹了荀氏这样的大家族,可惜了。
回去得用魏相作为反面模板教育一下几个曹国公子,那就是审时度势很重要,选择投靠对象同样也很重要。
像曹国这样的小国,一旦选择的投靠对象不对,分分钟就是灭国之灾啊。
就在这个时候,晋侯微微抬手,轻轻的敲了敲桌案。
说来也怪,明明刚刚整座大殿都还吵得像菜市场一样,但当晋侯收回手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晋侯即将做出裁决。
中行林父眯着眼睛盯着魏相,眼底有精光闪过,心中暗道:“魏相啊魏相,尔当真以为进献十万钱给君候就能保尔无忧了?我堂堂荀氏一族多年侍奉公族,难道还比不上你的十万钱不成!”
中行林父想要看到魏相紧张的表情,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魏相依旧神色自若的站在那里,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无关一般。
晋侯清了清嗓子,先看了一眼中行林父,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魏相身上,淡淡的说道:“魏相,中行伯所言不假,尔确实是在本侯和诸位君候面前失礼。若是本侯不罚你,未免让诸侯、诸卿、诸大夫心生不服。”
晋侯说到这里,中行林父的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看向魏相的目光之中俨然已经把魏相当成了一个死人。
士会大惊,立刻站起来道:“君候,老臣以为魏相……”
晋侯似乎早有准备,直接打断了士会的话:“士伯,让本侯说完。”
士会楞了一下,拱手道:“是臣孟浪了,君候恕罪。”
晋侯朝着士会温和的笑了笑,然后再次将目光落在魏相身上,淡淡的说道:“魏相,本侯罚你上缴国库一万钱,以做失礼赔罪之用,你可心服?”
晋侯话音落下,大殿之中气氛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中行林父的笑容僵在脸上。
一、一万钱?
这特么和没罚有什么区别?
魏相深吸一口气,朝着中行林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朝着晋侯躬身行礼。
“臣,心服口服!”
第183章 你究竟想干什么?
魏相直起身来,看着面前好像吃了一斤苍蝇的中行林父,笑着点了点头,缓缓退回自己坐位。
于是问题来了,一万钱让中行林父丢一次脸究竟值不值?
魏相只想说一句——下次如果还有这种机会,请联系我!
曹侯和郑侯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十分震惊。
曹侯眨了眨眼,朝着魏相的方向怒了努嘴,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魏相竟然赢了?)
郑侯摊开双手,朝着中行林父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中行伯如此不中用啊。)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晋侯,都若有所思。
郤缺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何时手掌之中多了几根白色胡须,那是这位晋国上卿在无知觉的情况下揪下来的。
奇怪的是在短短片刻之后,郤缺突然若有所觉,深深的看了魏相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晋侯笑着举起酒爵,朝着身边几名其他国君笑道:“让诸位见笑了,请!”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举起酒爵,大殿之中再度变得欢声笑语一片。
刚才在郤缺和中行林父之间爆发的那场主将之争,就这么奇怪的被所有人遗忘了。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只是在接下来的宴会之中,魏相身边突然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几名和魏相邻座的大夫一改之前的保持距离,十分热情的和魏相攀谈起来,并开始推销起自家的女人,拍着胸脯表示大家都是兄弟,我有个妹妹想去你家当小妾你要不考虑一下?
对于这种将女人当成货物的行为,魏相自然是一脸坚定的婉拒。
看什么玩笑,都没验过货你就想要让我下订单……咳咳,不对,我魏相已有一妻一妾,是断然不会为其他美色所迷的!
到了晚宴的最后时刻,让众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曹侯和郑侯竟然先后起身,各自赐酒于魏相。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示好,也让在场的中行林父和智首脸色越发阴沉。
魏相十分欣然的接受,并恭敬的还以敬酒,为这一次宴会又多增添几份笑声。
冗长的宴会终于结束了,喝了一肚子水的魏相有些急切的走出大殿,准备找个地方去解一下小急,却被老丈人士会叫住。
士会脸色阴沉,右手一抬,直接就朝着魏相敲来。
即便是喝了不少酒,但士会的动作在魏相眼里看来依旧如同乌龟一般缓慢。
魏相叹了一口气,站直身体一动不动。
一声脆响,魏相的额头多了一个红点。
士会甩了甩手,冷冷的说道:“可知老夫为何抽你?”
魏相低头道:“知道,君前失仪。”
士会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也就是君候仁慈,若是换成其他稍微性情暴戾一些的主君,你此刻早已身首异处!跟老夫过来,让老夫好好的和你说道说道!”
……
两刻钟之后,正在营帐之中翻阅一份简牍的士燮抬起头来,惊讶的看着揪着魏相耳朵走进来的士会,慌忙起身:“见过父亲。”
士燮眉毛一眼,偷偷的朝魏相递来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魏相还以一个大大的白眼。
士会松开手:“坐!”
魏相立刻在士燮身边坐下,两人身板挺得笔直,堪比两棵笔直松树。
士会看着魏相,冷冷的说道:“说吧,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魏相楞了一下,苦着脸道:“外舅,我真的是饿了然后吃太饱……”
士会脸色越发冰冷:“说!”
魏相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我就说了。若是接下来君候准备出兵陈国,外舅请勿前往,更不要参与到主将之争里去。”
士会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君候的意思?”
魏相道:“是我猜的。”
士会道:“你觉得君候会派谁来当这个主将?”
魏相道:“那要看谁先看破君候的心思了,我倾向于是郤伯。”
士会说道:“所以,那就是中行伯来当这个主将了?”
魏相道:“是。”
一旁的士燮看了看自家父亲,又看了看魏相,一脸茫然和疑惑,完全不知道这对舅婿在打什么哑谜。
士会长出一口气,道:“君候……大约是什么时候?”
魏相道:“如果大军很快出征的话,那么就会很快了。”
士会的脸色越发的凝重,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悲伤:“你又不是医者,如何得知?”
魏相叹了一口气,道:“君候的身体,当然是君候自己最清楚。”
士会冷冷的说道:“你不是说人参可以起死回生吗,为何不进献给君候?”
魏相道:“君候以为那是虎狼之药,不肯服用。”
士会的脸色越发冰冷,甚至脸颊都开始隐约的颤抖了起来:“这不是理由。”
魏相沉默良久,无比诚恳的说道:“外舅,就让君候安心的去吧,这对谁都好。”
说完这句话之后,魏相就站了起来,朝着士会恭敬一礼,迈步离开。
士燮呆呆的看着魏相离去的身影,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的对着士会说道:“父亲,莫非君候他……”
士会没有说话,整个人好像突然老了几岁。
过了良久,一声幽幽长叹才自士会口中发出。
“公族无忠臣矣!卿、大夫,皆大晋罪人也!”
魏相走出士氏营地,发现屠岸贾就站在营地大门之外不远处的阴影之中等待着。
魏相走了过去,道:“你真的很大胆。”
屠岸贾道:“君候说了,你真的很聪明。”
魏相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一直在暗中支持你的除了君候之外,是不是还有荀氏?”
屠岸贾冷冷的看着魏相,没有说话。
魏相笑了起来,朝着屠岸贾拱了拱手,道:“请禀报君候,就说魏相认为中行伯出任伐陈主将最为合适。”
屠岸贾道:“为何?”
魏相以手嘬唇一声呼哨,夏敬就驶着马车从黑暗之中出现,来到魏相面前。
魏相跃上马车,对着屠岸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恭喜重回晋国政坛,屠岸大夫。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屠岸贾看着魏相的马车没入黑暗之中,右手不知不觉搭在了剑柄之上,微微握紧。
第184章 特地等待魏相的智罃
一夜无话。
第二天刚刚醒来,正在吃早餐的魏相就从奉命前去探听消息的夏敬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不好了宗主,刚刚宣布的消息,中行伯出任伐陈联军主帅!”
魏相哦了一声,将最后一口小米粥吸溜一下全部吞入口中,放下碗筷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那很好啊。”
夏敬一脸惊讶:“可是,中行伯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魏相大有深意的笑了一笑:“夏敬啊,在大晋政坛之中,敌人和盟友的身份是随时都可以转化的,你很快就会见识到这一点。更何况……谁说这个联军主帅对于中行伯来说就一定是好消息呢?”
看着魏相走出营帐的身影,夏敬有些不解的摸了摸后脑勺,嘀咕了一句:“出征能有军功,有财物和封地,怎么不是好消息?搞不懂。”
至于战争可能的胜负风险……开什么玩笑,堂堂天下第一强国会收拾不了一个领土面积不到晋国十三分之一,人口不到晋国二十分之一的陈国?更别提中行林父还带着一群小弟了。
昨日盟誓的高台今日变成了用来出兵的庄严场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身戎装的中行林父单膝跪地,恭恭敬敬的从晋侯手中接过斧钺。
晋侯的脸色十分苍白而憔悴,但说话的声音依旧清晰而稳定:“陈侯背盟,大晋为诸侯之伯长,当率天下诸侯伐之。中行伯,你身为此次大晋主将,须扬我大晋之威才是。”
中行林父沉声道:“喏!臣必破陈国而归,执陈侯于绛都,问罪于君候座前!”
晋侯笑了起来:“善!”
在两人的身旁,众多诸侯并肩而立,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一方面是幸灾乐祸,另外一方面……他们当年其实也是这么被晋国揍过来的。
别以为臣服于晋国就是什么好事,这些小国不但每年要上交一大笔保护费给晋国而且还要出兵协同作战,就连国君的继承也需要得到晋侯的允许才算是合法,晋国为了自身利益插手各国国政废立各国君主之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并不少见。
陈国,自求多福吧。
出兵仪式结束,魏相刚刚走下高台,意外的看到了两个人——智罃和胥童。
魏相笑了起来,朝着胥童拱了拱手:“胥童大夫,好久不见。”
和之前相比胥童显然进步了不少,已经能够十分淡然的面对着魏相这个杀父仇人:“夏相大夫进来风头出尽,实在是可喜可贺。”
由于得授夏氏大夫的缘故,夏相现在反而是魏相比较正式的官方名字了。
在这个年头名字越多就代表着封地越多,和西方中古世纪贵族名字越长越荣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魏相打了一个哈哈,道:“你我并非同路之人,就不必如此虚伪了。不知两位找我,有何事?”
魏相是在高台的台阶之下被堵住的,不少路过的卿大夫不由好奇看来。
原同和屏括两位大夫并肩而行,立刻停下脚步,屏括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昨日魏相和中行伯起了冲突,今日中行伯就得授主帅之位,这一次魏相怕是有的好看了。”
另外一边,韩厥轻声道:“赵孟,要不要上去?”
赵朔含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智罃一脸挑衅的开口了:“魏相,你昨日在大殿之上插科打诨出丑露乖,想要阻止我伯父出任主将之位,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荀氏并非你这小小蝼蚁所能够阻止的!”
魏相楞了一下,随后恍然:“所以你不跟上你伯父的军队留在这里等我,就是特地想要和我说这些?”
智罃冷笑一声,道:“是又如何?”
魏相无奈的摊开双手:“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幼稚吗?”
智罃冷冷的说道:“比起夏相大夫昨日当众打嗝还是远远不如的。”
魏相叹了一口气,道:“看着你诚心诚意等候本大夫的份上,本大夫今日就劝君子一句,还请转告你家伯父,这一次他怕是无法得胜而还,不如早日向君候交还兵权,回归绛都吧。”
智罃闻言顿时勃然大怒:“魏相,你也是大晋大夫,竟然在这公开场合口出狂言诋毁大晋兵马不成?”
魏相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道:“我并非诋毁大晋兵马,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大晋好。中行伯长于内政,外交与军事并非其所长,所以……总之,意思我说了,你信不信就随你吧。”
说完,魏相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
胥童下意识的想要阻拦魏相,魏相看了胥童一眼,笑道:“你确定?”
胥童想起了曾经在下宫之中两人的那一次比试,默默的让开了。
看着魏相的马车缓缓离去,原同和屏括都是面带异色。
原同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屏括更加直接,冷声道:“还当这位智氏君子能够扳回一城,想不到此人口才如此拙劣,反而被魏相戏耍一番。”
“其实,倒也不是那么悲观。”一个声音突然在两人身边响起,两人下意识的转身,发现自家三弟楼婴不知何时已经笑眯眯的出现了。
屏括脸色一冷,道:“季弟,你此言何意?”
楼婴淡淡的说道:“魏相不是说了中行伯领兵不行吗?这句话大家可都是听在耳中的。只要把这句话散播出去,等到中行伯得胜归来之际……嘿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便不用我和两位兄长多说了吧?”
屏括仔细一想觉得确实也是如此,心中不由欢喜,笑道:“不错,我这便安排人去做!”
原同有些迟疑,道:“前阵子先氏也这么做过,反而在魏相手中吃了亏,我等还是要慎重一些。”
楼婴的笑声越发响亮:“怎么,难道仲兄觉得中行伯真的能够在陈国那边失败不成?”
原同缓缓说道:“陈国毕竟和楚国是邻国。”
屏括不以为然:“陈国是陈国,楚国是楚国,不可混为一谈。就算中行伯最终败于楚国之手,只要胜了陈国,那魏相这番话便是大错特错!”
原同沉默片刻,长出一口气:“好,那就这么做吧。”
当一个人晋升的速度越快,他吸引的目光也就越多,明面和暗中的敌人也就越多。
这就是如今的魏相。
第185章 夏氏效忠的真正对象
楼婴刚刚坐上马车,就看到了韩厥冷峻的脸庞。
楼婴先是一愣,随后笑道:“什么事?”
韩厥道:“你是不是又出主意来算计魏相了?”
楼婴笑了起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韩厥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魏相得罪你了?”
楼婴咂了咂嘴,道:“他连个小妾都不给我,你说呢?”
韩厥摇头,转身离去。
楼婴看着韩厥的背影,脸色渐渐变冷,最后化作一声冷笑,对着面前的御手道:“还愣着作甚?开车!”
夏日的阳光照耀下来,犹如中行林父心中的战意那般炙热。
多年来先是赵盾然后是郤缺,中行林父一直稳坐副将之位,终于这一次轮到他来当一次主将了。
中行林父看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而立的弟弟智首,道:“罃儿去哪了?”
智首脸色微微变幻了一下,低下了头:“兄长恕罪,弟……让罃儿去找那魏相了。”
中行林父皱眉道:“为何要去找他?”
智首道:“罃儿说了,他……意难平。”
中行林父闻言哑然,但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年轻人有冲劲便是好事,这一次确实不怪他。不过你我也要好好努力,免得让人觉得荀氏竟然已经没落至此,就连赵氏蓄养的恶犬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公然上来撕咬了!”
智首重重点头:“兄长所言极是!”
赵氏营地之中,赵朔看着面前的魏相,表情冷静:“你为何要配合君候演那处戏?”
魏相看不出赵朔内心的心理活动,但这并不妨碍他据实以告:“回赵孟,君候身体抱恙,恐无法返回绛都了。”
赵朔脸色大变,过了好一会才道:“谁告诉你的?”
魏相道:“是屠岸贾。”
赵朔有些不安的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过了好一会才道:“屠岸贾此人乃是我赵氏死敌,其人所言不可轻信。”
魏相道:“屠岸贾如果想要名正言顺的重返大晋政坛,新君继位是他最好的机会。”
赵朔猛然抬头,目光之中露出一丝杀机:“屠岸贾此人决不可留!”
有那么一瞬间,魏相觉得赵朔眼中的杀机或许有一部分是针对自己而来。
所以魏相决定解释一下:“屠岸贾重返大晋政坛是除了赵氏中人以外所有人的乐意见到的事情,无论是郤伯、中行伯甚至是士伯,这一次他们都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砰的一声,却是赵朔愤怒的砸了桌子:“先父不过去世数月,这些宵小就已经如此按捺不住了吗?魏相,你说现在该如何去做?”
魏相等的就是赵朔的这句话:“赵孟,我以为赵氏是时候做出反击了!”
在中行林父出兵的第二天,魏相在高台之下和智罃发生冲突的消息就慢慢的传播开来。
对此,众人不免也纷纷发表评论。
“魏相大夫怕是和荀氏杠上了,你说这是何苦呢?”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魏相乃是赵孟所蓄养的恶犬,不死死咬住荀氏怎么能够证明他的本事?”
“也是,魏相此人性情素来暴戾,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比起当年的胥克要更加凶残。”
“唉,此人为了上位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个世代,真真人心不古啊!”
“是啊是啊,想老夫当年那个时代,比之现今不知强了多少……”
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动下,几乎大部分言论都对魏相很不利。
夏敬对此十分愤怒,又有些忧心:“宗主,这一次怎么和上一次一样,莫非是先氏又出手了?”
魏相缓缓放下手中韩厥刚刚让人送来的信,脸上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这一次可不一样,那可是……自己人啊。”
夏敬楞了半晌,下意识的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魏相沉默片刻,道:“夏敬,我且问你。你觉得我们现在是在为谁效忠?”
夏敬不假思索的说道:“当然是赵氏!”
魏相笑了起来:“赵氏确实对我有提携之恩,但我带给赵氏的回报却早就已经足够偿还,甚至可以说是远超了。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赵氏都将是我们夏氏的盟友,但不再是我魏相的主君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夏敬有些意外,过了好几秒之后才道:“难道是君候?”
魏相依旧摇头:“这个时代的大晋哪里还有真正效忠君候之人呢?即便是像屠岸贾这样看上去似乎死心塌地的人,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只有从效忠君候这个渠道才能获得权力罢了。六卿擅权之势已成,谁要是继续效忠君候,谁就是六卿的眼中钉和肉中刺啊!”
这就是魏相为什么迟迟不杀屠岸贾的真正原因,在魏相的眼中屠岸贾早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夏敬有些苦恼的揉了揉头发:“那臣就想不出来了。”
魏相正色,十分严肃的说道:“记住我今日的话。我们效忠的不是任何一个人,也不是任何一个家族,而是大晋和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所以夏氏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什么六卿,什么诸侯,而是整个天下,是整个华夏世界!”
这句话无疑给夏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过了好久之后才道:“可是宗主,现在我们的夏氏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魏相怒了:“胡说什么?我们不是还在太行山中有一座城,还有好几千子民在等待着我们去统治呢。”
夏敬沉默半晌,道:“臣还是觉得宗主应该脚踏实地一些。”
晋国君候如果说要统一天下那应该叫做胸怀大志,但一个刚刚获得封地的下大夫喊着要一统天下,怎么看都是好高骛远啊。
魏相哼了一声,昂首道:“人若是没有梦想,和咸鱼有甚区别?咦……你怎么进来不通报?”
后面半句话是对着刚刚走进来的士燮说的。
士燮有些好笑的看着魏相:“难道你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不成?我们可是一家人。”
魏相板着脸:“我乃夏氏宗主,你是士氏嗣卿,哪里来的一家人?”
士燮翻了一个白眼,大刺刺的在魏相面前坐下,信手拿起魏相桌案上的碗将里面的酸梅汤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然后砰的一下放下了碗,满足的“啊”了一声,道:“少废话,我今日就是想来问你,君候的身体当真如你说的那般不堪?“
魏相平静的说道:“过不多时,怕是大晋又要再起哀乐了。”
士燮道:“家父可是因为你的建议而拒绝了中行伯提议的副将之职,如果这一次中行伯能够胜利归来的话,那你应该明白这会让我们士氏损失多少。”
魏相咳嗽一声,道:“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士燮板着脸,道:“我乃士氏嗣卿,你乃夏氏宗主,哪里来的一家人?”
两人相视大笑。
第186章 政客魏相
当魏相是一个儿子的时候,他是一个让老爹又欢喜又忧愁的儿子,就和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儿子一般无二。
当魏相是魏氏一员之时,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魏氏中庶子,虽然也让魏氏付出了一些代价,但也让魏氏拿到了远超代价的收获。
当魏相是赵朔家臣之时,他尽心尽力的为赵朔谋划,杀了胥克,帮助赵朔打赢了柳棼之战,保住了邯郸,几次三番的想要除掉原同、屏括和楼婴这几个毒瘤。
那么,当魏相变成了夏氏宗主的时候,他又该成为什么样的角色呢?
“首先,我要变成一名政客。”魏相对着身边天天跑来蹭吃蹭喝并从来不付饭钱的士燮说道。
烧烤配酒的诱惑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抵挡的,士燮当然也不例外,此刻两人正蹲在一个火堆旁边,对着烤架上正滋滋作响的肉串大快朵颐。
士燮一口将一串脆骨吞入口中,咬的咔嚓作响,嘴角滴着汁水道:“你总是这么喜欢自创词汇……政客这个词语听起来含义就不是很好。”
魏相笑了起来,将手里已经开始散发出香味的小羊腿翻了一个面,边烤边道:“你不觉得这个词语非常的恰如其分吗?政客政客,这个政坛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主人?周天子、诸侯、卿大夫,所有人都只是客人罢了。”
士燮哦了一声,信手将已经光溜溜的木签扔到一边,双眼牢牢的盯着魏相手中的羊腿,道:“所以,你的政客之路打算怎么走?”
魏相伸手拿起一根木箸在羊肉上插了几下,笑道:“首先当然是要混个卿当当,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再混个上卿,然后帮助大晋把秦国灭了,再把楚国和齐国弄残,让天下万国来朝,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士燮咦了一声,惊奇的看着魏相:“你也想当第二个赵宣子?”
魏相嘿了一声,拿起旁边的花椒粉洒在羊肉上,道:“我更喜欢夏武子这个称谓!”
士燮一边朝着魏相手中刚刚考好的小羊腿伸手,一边高度评价了魏相的这个想法:“好高骛远!”
魏相毫不犹豫的将士燮的手拍开,狠狠的咬了一口香气四溢的小羊腿,并以一句经典名言还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士会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这座帐篷之中,对魏相的这句话做出了十分高度的评价:“此言大善!”
士会看到魏相手中的烤羊腿,眼睛顿时一亮。
片刻之后,士会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将已经啃干净的羊腿骨扔到一边,伸手在士燮端来的一盆清水之中净了手,满意的对识相的长子点了点头,这才向有些幽怨的魏相道:“不就是吃你一个烤羊腿吗,你看看你那副模样!好了,晚点老夫让人再杀只羊,你给老夫全烤了吧。”
魏相怒了:“君子远庖厨,外舅可不能得寸进尺!”
士会奇怪的看着魏相:“谁说的废话?当年文公和你大父等人流亡诸国之时,露宿荒郊野岭自己动手打猎是家常便饭,若是真的远了庖厨早饿死了,哪里生得了你说出这种混账话?再说了,你刚才不是烤得很起劲吗?”
魏相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穿越者或许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但解决不了和老爹同样麻烦的老婆他爹,于是主动岔开话题:“外舅事务繁忙突然来此,想必是有大事发生吧。”
士会点了点头,脸色开始变得认真:“你之前说得没错,君候已经病重了。”
虽然都知道晋侯的身体不行,但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晋侯至少还能撑到中行林父胜利的消息传回来,至少也能撑到回绛都之后,然而事实证明晋侯身体垮掉的速度远远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之外。
在结束了扈邑之盟后,晋侯先是宣称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数日,于是大家就在扈邑停留了五天。
五天过后,晋侯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病情加重,甚至都无法起床了。
郤缺就跪在晋侯的榻前,面带悲伤。
这座晋侯的寝殿里就连空气中都带着浓重的药味,但却对晋侯的身体完全于事无补。
赵盾篡公族之权的标志就是在二十年前的扈邑之盟上以晋国上卿的身份大会诸侯,二十年来晋国国君从未再有任何机会,直到如今晋侯同样大会诸侯于扈邑。
当二十年的夙愿完成之后,一直强撑着的晋侯也就再支持不下去了。
晋侯看着郤缺,很吃力的说道:“郤伯,本侯……将去矣!”
郤缺声音有些哽咽:“君候莫出此言,有医者悉心救治,应当很快就能好转了。”
晋侯叹了一口气,道:“本侯的身体本侯自己知晓,郤伯……是时候讨论一下大晋的下一任君候了。”
郤缺沉默片刻,道:“不知君候属意哪位公子?”
晋侯吃力的说道:“公子据为本侯长子,性情沉稳。公子莫为本侯幼子,天资聪颖。此二人皆可为君,郤伯可命人详查此二子,再与诸卿商定人选便是。”
郤缺神色微微变幻,好一会才道:“老臣领命。”
晋侯长出一口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的鼻息慢慢变得悠长,显然已经睡去。
郤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着熟睡之中的晋侯行了一礼,然后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又过片刻,双目紧闭的晋侯突然缓缓开口:“屠岸大夫何在?”
宫殿的阴影之中,屠岸贾走了出来:“臣在此。”
晋侯的胸膛吃力的起伏了几下,然后缓缓说道:“去、去找魏相,告诉他……只要能挫败郤缺,帮助据儿上位,他从此就是大晋公族的头号功臣!”
屠岸贾的脸上闪过惊愕和不解的表情,不过这些表情在他的脸上仅仅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就恭敬的点下头来,沉声道:“臣领命。”
屠岸贾也离去了,宫殿之中再一次的安静下来。
在宫殿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铜制虎盘香炉,丝丝的熏香烟雾正从青铜虎的虎爪之下袅袅飘出来,然后慢慢消散。
生命到了最后,终究是如云雾一般渐渐散去,再无丝毫踪迹。
第187章 政客魏相的第一战
魏相又一次见到了屠岸贾。
屠岸贾站在三丈之外,生硬的说道:“君候说了,让你不要忘记你的责任!”
魏相沉默片刻,道:“击败上卿郤缺这样的一个任务交给一个下大夫,是否有些过于儿戏?”
屠岸贾恼火的说道:“怎么,难道你要违抗君候的命令?”
魏相笑着招了招手,道:“屠岸大夫,你且过来,我有些好东西给你看。”
屠岸贾身体一动,瞬间消失在了魏相的视线之中。
屠岸贾的果断出乎了魏相的意料之外,以至于魏相右手之中的手弩刚刚举起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目标。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轻笑,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魏相沉默片刻,脸上也露出笑意:“果然不愧是能够在赵宣子追捕下依旧能隐姓埋名二十年的屠岸贾。”
魏相转身就去了赵朔的营地,将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赵朔。
听到屠岸贾未死的消息,赵朔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遗憾的表情,但很快这种遗憾就变成了认真:“君候想要立公子据?”
魏相道:“正是如此。屠岸贾就是晋侯拿出来的诚意,只可惜臣晚了一步,没有杀死他。”
赵朔笑了起来:“屠岸贾只不过是一支只能藏在阴暗之地的老鼠罢了,今后有机会再除去便是。倒是君候,他凭什么觉得我们赵氏会支持公子据?”
魏相沉默片刻,道:“因为赵孟如今只是下军佐,也因为所有人都在提防着赵氏。”
赵朔冷冷的说道:“君候并非蠢材,他所挑选的公子据自然也不是庸才,如果让一个聪颖的君候上位,对所有卿族都是威胁。”
魏相道:“确实如此。但赵氏如今只不过是六卿之中排名最末的卿族,对公子据君权的威胁远远小于排名前几之人。只要公子据确实足够聪颖,那他就会联合赵氏先对付郤氏、荀氏甚至是士氏这些排名靠前的卿族,然后才会考虑对我们赵氏下手。”
赵朔深吸了一口气,道:“若公子据有朝一日对士氏下手,你该如何?”
魏相道:“士伯乃我外舅,我当竭尽所能保住士伯,争取让士伯在上卿之位善终。一旦士伯逝世,即便士燮进入六卿也是末尾,自然不会被公子据视为目标。”
赵朔道:“那若是公子据对我赵氏下手呢?”
魏相笑了起来:“到那个时候想必赵孟也成为上卿了,是否要行当年宣子旧事,还不是全凭赵孟之意?”
赵朔沉吟良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为何一定要选一个聪颖之人,而不是选择像昔年灵公一样的糊涂虫呢?”
魏相同样正色以对:“因为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会放下仇恨和赵氏合作,糊涂虫只会在上台之后立刻联合郤氏、荀氏对赵氏进行复仇。”
赵朔叹了一口气,看向魏相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复杂:“你是何时变得如此狡猾的?”
魏相恭恭敬敬的朝着赵朔行礼:“回赵孟,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中庶子魏相要有中庶子的样子,大夫夏相自然也要有大夫的样子。”
赵朔楞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
“未将赵氏嫡女嫁你为妻,绝对是我赵朔这辈子最为错误的决定!”
从赵朔处回来,魏相走进营帐,一脚踢在了已经呼呼大睡的士燮屁股上:“起来了!”
士燮嗖一下蹦了起来,看了看桌案上的漏刻之后顿时勃然大怒:“现在是睡觉的时间,你踢我作甚?”
魏相十分严肃的看着士燮,道:“你现在马上回到外舅的身边,告诉他君候随时将薨,让他依照之前说好的方法行事。还有,这几天没有什么事情就呆在你们士氏营地之中不要出门一步,明白吗?”
士燮哦了一声,有些不满的看着魏相:“你是不是舍不得你的那些人参酒?”
魏相没好气的翻了一个大白眼:“自己带上两坛,滚回去!”
看着屁颠屁颠抱着两坛酒离去的士燮背影,魏相的脸色慢慢变得无比凝重。
郤缺,一个看似平平无奇,但却能够得到赵盾欣赏力压中行林父继承上卿之位,能在翻手覆雨间将晋侯、荀氏、赵氏等晋国政坛强大力量玩弄得团团转,将整个晋国最高权力牢牢掌控在手中的人。
很难有人能想到,将死的晋侯竟然会把击败上卿郤缺的希望放在一个刚刚晋升为下大夫的年轻人身上。
这是政客魏相的第一战,魏相……不允许自己以失败开场。
突然,一阵尖锐的钲声传进魏相耳中,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拳头先是握紧,然后又松开。
晋侯姬黑臀在继位七年之后于扈邑走完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享年四十九岁。
谥号“成”,后人称“晋成公”。
郑国,匡邑境内。
红旗招展,战车的车轮缓缓碾过马路上刚刚冒头的青青草地,在春雨过后显得颇为泥泞的土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晋国主将中行林父立于不停前进的战车之上,注视着东南方向的土地。
再过十里左右,中行林父所率领由晋、郑、曹、卫等诸侯所组成的两万三千联军就将进入陈国境内,正式开始对陈国的征伐。
这一战中行林父信心满满,自认为胜算十足。
在中行林父战车身后大约八九辆战车的位置就是中行庚和智罃所在的战车,此刻智罃一副摩拳擦掌的表情,对着身边的中行庚笑道:“兄长,马上就要进入陈国境内了,这一次我定要好好作战夺取军功,也让那个狂妄的魏相知道话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对于魏相的预言,智罃依旧耿耿于怀——虽然中行林父和智首说了不要计较,但智罃还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揍。
中行庚点了点头,突然咦了一声,看着一名从马车旁边策马狂奔而过的骑士:“那不是……莫非有什么大事发生?”
片刻之后,中行林父看着手中的急报,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一旁的智首心中顿时产生不妙的预感,问道:“仲兄,发生了什么事?”
中行林父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君候……薨了。”
智首大惊失色:“这……那我们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中行林父看向东南方向那近在咫尺的陈国土地,脸色变幻不定,最终狠狠的一咬牙,沉声道:“马上传令下去,全军停止前进!还有,你马上带着庚儿和罃儿回返扈邑,去找……”
中行林父突然出现了明显的迟疑和犹豫,但最终他脑海之中的理智战胜了自尊心,还是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去找魏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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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始皇帝本纪》:成公七年,盟诸侯于扈,将薨而不肯闭目,乃召始皇帝。
晋侯曰:“诸子中唯据贤,可继位。然恐郤伯阻挠,奈何?”
始皇帝曰:“君候勿忧,臣有计矣,必不令郤伯得逞也。”
晋侯喜曰:“大夫真国士也。”
乃薨。
第188章 郤缺的胜利就在眼前
在任何一个国家,君候死了都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扈邑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臣子,郤缺当然也不例外。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虚伪和表里不一,所以披麻戴孝的郤缺面带笑容的和自己的心腹们商讨着下一任晋国君候的情形就显得既讽刺,却又十分合情合理。
“先君候想要公子据作为下一任君候,不知诸侯怎么看?”
郤缺的开口提问并没有立刻就得到回答,人们看向郤缺,希望先从这位上卿的口中得到一个思路,一个让大家能够借题发挥的话题。
郤缺等待片刻之后才恍然,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看看老夫这个记性……罢了,老夫就直说吧,诸位可知晓公子据的品行?”
一名郤氏心腹家臣道:“听说公子据在洛邑之中名声颇为响亮,虽然交际不多,但却被天子和诸公卿赞誉有加。”
郤缺淡淡的说道:“那就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君候,二三子觉得大晋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君候吗?”
所有人齐齐摇头。
郤缺微笑了起来:“不错,大晋不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君候。不然,我等这些成熟稳重、能够匡扶国政的老臣还有何用处呢?先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原来这一次的会议并不是只有郤氏中人,六卿之中的先毂同样也在座。
先毂淡淡的说道:“话虽如此,但恐怕六卿之中有人不是这么想的。”
谁?
中行林父和士会。
中行林父希望有一个年轻有为的国君来压制住郤缺,甚至是把郤缺直接赶走,这样中行林父就可以顺利上位成为上卿执政了。
士会虽然身为六卿之一,但他也是六卿之中唯一一个对晋国公族还有着效忠念头的人,这一点郤缺作为士会的老友自然心知肚明。
到了六卿这样的层次,很多时候在某件事上各自的立场其实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大家比拼的其实仅仅是谁的手段更加高明,谁的利益交换更加能够打动人心争取到更多的盟友。
这是一个文明而又无礼,不会像战争那样血腥但却远比战争更为残酷的游戏。
任何一次战争的失利都不会将任何一个卿族连根拔起,但政治舞台上行差踏错一步就足以让一个原本显赫的卿族立刻中衰甚至直接灭族。
在这个选择继承人的游戏上,郤缺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胜算。
郤缺向先毂开出了条件:“先伯,若是你愿意支持老夫让公子莫成为新君的话,荀氏的公族大夫之位便是你的。”
先毂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还要韩厥的公族大夫之位。”
郤缺皱起眉头,道:“两个公族大夫之位对于先氏来说还是太过招摇了,但老夫可以让你们先氏的中牟封地深入太行五十里,如何?”
先毂咳嗽一声,道:“那样的话赵氏是不会答应的,因为南太行可是人参的产地。”
郤缺哈哈的笑了起来:“人参有多么值钱和珍贵,想必先伯你已然心知肚明。魏相联合赵氏和士氏便想要将人参一口全部吞下,要老夫说还是过于贪婪了一些。”
先毂眯起眼睛,道:“如果郤氏和先氏也能够在人参产业之中分一杯羹,那才是比较合理的事情。”
郤缺的笑容越发愉快:“不错,六卿之中有四家能够分润,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先毂道:“中牟城的西边就是廧咎如的领地,而廧咎如正是魏相小妾的外家,如果先氏封地西进并且接触到人参,那么廧咎如就会成为麻烦。”
郤缺笑了起来:“一旦公子莫即位,先氏就会得到征伐廧咎如的命令。魏相、赵氏和士氏都是大晋的臣子,他们是不可能在先氏和廧咎如的战争之中支持廧咎如这个赤狄的。”
先毂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只要廧咎如一灭,人参的利润先氏和郤氏对半分成。”
郤缺一拍大腿,赞道:“善!”
片刻之后,先毂满意离去,几名心腹也纷纷告退,书房之中只剩下郤缺和这一次跟随郤缺前来的长子郤克。
郤克性情颇为沉稳,乃是郤缺钦定的下一任郤氏家主。
只见郤克思考半晌,道:“父亲打算怎么应对中行伯和士伯?”
郤缺笑了起来,淡淡的说道:“那当然是要借助赵氏的力量。”
虽然针对下一任晋国君候的政争还没有正式揭开序幕,但郤缺其实已经将六卿之中所有人的立场都摸得清清楚楚。
郤缺刚刚和先毂结盟,两人属于公子莫一派。
中行林父为了反对郤缺,士会为了忠于晋成公遗嘱,都会站在公子据一边。
而剩下来的赵朔以及栾盾这一对下军将佐组合,无疑就成为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众所周知栾盾其实就是赵朔的应声虫,所以问题就可以简化为拉拢赵朔。
赵朔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郤缺也是经过一番分析的。
赵朔的父亲赵盾虽然杀死了晋灵公,但晋灵公乃是晋襄公的儿子,而刚刚去世的晋侯姬黑臀则是晋襄公的弟弟,因此晋灵公就是晋侯姬黑臀两个儿子公子莫和公子据的堂哥。
如果是杀父杀祖之仇那当然是要报的,但杀堂哥的仇好像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如果赵盾不杀晋灵公也轮不到晋侯姬黑臀这个庶子上位,说起来甚至还算是有恩呢。
综合判断,郤缺得出了结论——赵氏应该会在这一次的君候之位争夺战中选择中立。
郤克有些忧心的说道:“父亲,您刚才和先伯说的那些可完全都是侵害了赵氏的利益啊。”
郤缺哈哈的笑了起来:“确实如此,但那都是君候大位之争尘埃落定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赵氏就算知道老夫耍了他们又能如何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戏耍赵氏了,赵盾在临死之前就看走了眼,导致郤缺在上位之后狠狠的耍了赵氏一次。如今再戏耍一次赵盾之子赵朔,想想都让郤缺很有成就感。
郤克问道:“父亲打算怎么做?”
郤缺捋须而笑:“当然是利用原同、屏括和楼婴这三个蠢货了。”
郤克问道:“那韩厥和魏相呢?”
郤缺缓缓说道:“韩厥在这种事情上通常会听从赵朔的意见,至于魏相……虽然有些才能,但毕竟不过是区区一个士人家臣出身,不值一提!”
郤缺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自信满满,感觉胜利就在眼前!
第189章 什么,我们荀氏要听魏相的话?
智罃累坏了。
无论是谁,当他不眠不休的骑马狂奔赶路三天都绝对会和智罃现在一样,累得一下马就直吐舌头,如同一条小狗。
“不行了,真不行了。”智罃毫无风度的躺到草地上,痛苦的呻吟着。
屁股和腰又酸又麻也就罢了,大腿也被磨破了一层皮,因为出汗和骑马姿势的缘故磨破的伤口和下裳黏在一起,动一下就有撕裂般的痛楚传来,那感觉真是无比酸爽。
智罃现在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所以即便是看着父亲智首目光不善的走了过来,智罃依旧还是保持着“大”字形躺在地上,一副你揍任你揍,我就不起来的模样。
让智罃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智首虽然在智罃身边停了下来,但却并没有像往常那边露出暴力一面,而是将一个酒壶扔在了智罃胸口:“人参酒,喝了有助伤口愈合。”
智罃眨了眨眼睛,突然一咕噜的坐了起来,拔开酒瓶的瓶塞咕嘟嘟的喝了起来。
“啊~”伴随着一声舒服的呻吟,智罃的嘴巴满足的离开了瓶口,有些恋恋不舍的将酒瓶重新交回了智首手中。
智首看着就在智罃身边的中行庚:“庚儿,要不要喝两口?”
中行庚笑了笑,道:“多谢仲叔,侄儿还有。”
智首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三人就这样静静的坐在草地上,不远处是荀氏的两百名骑兵。
一阵风儿吹过,不远处的树叶开始沙沙作响,树影婆娑间几片绿叶缓缓脱落枝头,掉在地上。
秋天将至。
智罃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父亲,这一次我们着急回归扈邑,究竟为何?”
智首淡淡的说道:“给君候奔丧,显示我荀氏忠心。”
“忠心?”智罃忍不住撇了撇嘴,好在多年的挨揍本能让他知道不能继续在忠心这个词上掰扯下去:“是不是郤缺老儿又要耍什么心机?”
智首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赞许的表情:“能想到这一点,也算是不错了。君候在出征的时候曾经和兄长有过交待,若是君候薨了,那么荀氏应该支持公子据为新君。以我等掌控的情报来看,郤伯怕是不会支持公子据,而想要另立公子莫为君。”
智罃摸了摸脑袋,道:“公子据和公子莫谁上位不都是卿族的傀儡吗?似乎也无甚区别。”
智首抬起头,直接敲了智罃一个暴栗:“蠢材!郤伯的傀儡和我荀氏的傀儡能是一回事吗?”
智罃讪讪,不敢再开口了。
中行庚开口问道:“仲叔,所以我们这一次回返就是为了阻止郤伯?”
智首脸色微微一沉,道:“确实如此,所以你我三人才要如此速速回到扈邑之中,一方面是为了稳住我们荀氏一脉中人,另外一方面也要像那些墙头草传递出消息,免得都被郤伯拉拢跑了。”
中行庚似乎想到什么,面带犹豫,没有开口。
智首看了中行庚一眼,淡淡的说道:“你想的是对的,老夫虽然也是荀氏嫡子但毕竟不是六卿中人,所以老夫这一次回去其实只是为了给别人提供助力罢了,真正对付郤伯的另有其人。”
正在揉着额头大包的智罃一听,那股好奇的心理顿时又上来了,忍不住问道:“父亲,真正对付郤伯莫非是先伯,还是士伯?”
中行林父作为主将需要带着晋国大军回返,这就注定了中行林父必然不可能及时赶回扈邑,或者说赶回扈邑之时已经大局已定。
所以智罃觉得,能够和郤缺对抗的应该就是先毂或者士会。
智首摇头道:“此二人都不是。”
中行庚猜测道:“莫非是赵孟?赵孟和郤缺的关系其实也并不是很好。”
智首脸色微微一动,道:“此人确实和赵氏有着极深的渊源,但并非赵孟本人。”
中行庚楞了一下,道:“那就是原、屏、楼三位大夫中的一位了吧。”
智首依旧摇头。
智罃一拍大腿,笑道:“那就明白了,原来是韩厥大夫!”
智首瞪了智罃一眼,还是摇头。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突然,中行庚似乎明白了什么,无比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仲叔,这个人……莫非是魏相?”
噗的一声,智首还没回答,智罃先笑了出来。
“兄长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是魏相,哈哈哈哈……就凭他?哈哈哈哈……”
智首看着中行庚,缓缓点头:“就是魏相。”
智罃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无比震惊,下巴都要落地:“魏相?这怎么可能?!”
中行庚虽然说出答案,但同样也是一脸的震惊:“仲叔……按照你的意思,莫非我们荀氏还要在这件事情上配合魏相不成?”
一阵夏日的风吹过来,将智首已经开始发白的鬓角吹起,这位智氏宗主叹了一口气,说出了对中行庚和智罃无比冲击的事实:“是的。依照你父亲所言,我们此次回去主要就是配合魏相和郤缺进行对抗。”
……
……
……
砰的一声,智罃的身体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无法接受的嚎叫。
“父亲,儿不想回扈邑了!”
扈邑。
魏相和士会父子坐在士氏的营帐之中,商议着事情。
士燮看着魏相,一脸的古怪:“虽然说君候已去如今局势混乱,但你带着整整两百人来防身未免也太过……思虑周全了吧?”
魏相耸了耸肩膀,道:“任何时候安全都是最重要的,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的重要性吗?”
士会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个晚辈的插科打诨:“说正事!”
营帐之中顿时一片寂静。
士会对这副情形表示满意,道:“老夫今日刚刚去见了郤伯,他确实如魏相所言不愿意支持公子据作为新君,而想要去迎接公子莫为新君。”
魏相叹了一口气,道:“从这件事来说,郤伯果然很有当年赵宣子之风啊。”
士会重重的哼了一声,道:“卿为臣子,为君候服其劳也就算了,怎能如此越俎代庖就连君候大位都要自行决定?郤伯这一次……做得太过了!”
从士会脸上的怒火来看,这一次郤缺的决定是真的很让他上火。
这几天士会一直忙于晋侯的葬礼等诸多事宜,当他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郤缺竟然已经暗中拉拢了不少大臣,让“废掉晋侯遗嘱另立公子莫为新君”这个事情成功的在扈邑之中掀起了巨大声势,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
魏相倒是早有所料,对此表现得极为平静:“外舅,是时候实行我们之前商议的计划了。”
士会先是点头,但又有些不放心的说道:“你……真的要和中行伯合作?”
魏相笑了起来:“变脸这种技能,难道不是每一位合格政客都应该具备的吗?”
士会摇了摇头,道:“终究还是要讲立场和信誉的……也罢,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开始吧。”
第190章 什么,我魏锜的儿子竟然已经如此出色了吗?
虽然从继位到死亡整整七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哪怕一天掌控过晋国的最高权力,但晋成公姬黑臀的葬礼还是十分隆重的。
他毕竟是天下第一强国的国君。
短短几天时间,北到蓟辽之地的燕国,南到江汉平原上的楚国,东至东莱半岛上的齐国,西至雄踞关中的秦国,数十家诸侯或亲身前来或派出使者吊唁,几个刚刚才离开扈邑的诸侯更是齐齐回返。
晋国上卿郤缺在和其他四位卿商议过后,朝着晋国内部所有卿大夫家族发出了召集令,命这些大夫前来扈邑奔丧,并明确要求每名大夫所携带的甲士不能超过两百人。
夏末将至,就连蝉鸣声都变得有气无力,晋侯的棺椁就停在灵堂的正中央,无数晋国大臣和诸侯使者披麻戴孝,场面肃穆中带着悲伤。
曹侯和郑侯并肩离开了灵堂,边走边轻声商谈。
曹侯脸色忧愁的说道:“这一次晋侯突然薨了,恐怕晋国内部又要开始生乱了。”
郑侯的表情同样也不好看,轻声道:“这一次本侯还牵扯其中,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啊。”
曹侯宽慰道:“郑侯说的是哪里话,公子莫既然在郑国居住,将来成为晋侯那不是对郑国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郑侯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公子莫虽然有郤伯的支持,但谁都知道成公薨前更加属意在洛邑由天子教导的公子据。这晋国驱诸公子于诸国的礼制实在……你说若是将来公子据上了位,我郑国岂不是受了无妄之灾?”
曹侯有些不以为然,道:“郑侯这就是多虑了。如今赵宣子已去,成公已薨,中行伯又不在扈邑,还有谁能是郤伯的对手?如今的晋国看似一片混沌,实则大局已定了。郤伯再如此下去的话,恐怕真能成第二个赵宣子也未可知啊。将来公子莫即位之后,还请郑侯多多照应一番我曹国才是,最近鲁国在我国边境动作频频,本侯也是十分忧心啊。”
说话间,曹侯和郑侯的身影渐渐走远。
魏氏营地。
魏锜、魏颗和魏绛这魏氏父兄三人组其实前两天就已经抵达了,但由于魏相业务繁忙,所以到了今天才有时间前来拜访。
魏相咳嗽一声,道:“郤伯的通知大家应该都已经收到了吧?”
众人齐齐点头。
就在今天早些时分,晋国上卿郤缺向所有卿大夫发出通知,明日将在扈邑临时行宫之中召开“事关大晋前途”的重要会议。
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挑选新一任君候的时刻到了。
士燮有些不爽的开口:“大部分人都觉得公子莫赢定了。我和我父亲这几日走了几家大夫,不少人闪烁其词态度暧昧,嘿……”
宗主堂哥魏绛同样开口道:“是啊,这两日我也去拜访了几个和魏氏素来交好的家族,也是这般结果。”
老爹沉声道:“相儿,你且仔细说说,赵氏那边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在老爹看来,魏氏如今乃是赵氏的追随者,当然是要看赵氏怎么说才是。
正在沉思之中的魏相回过神来,下意识的说道:“赵氏?赵孟说过了,都听我的。”
“什么?”老爹眉毛一下竖了起来,右手下意识的就要举起。
一旁的三叔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老爹的袖子,笑道:“仲兄别急!先让相儿把话说完。”
魏相看了一眼有些气恼的老爹,忍不住笑了起来,十分认真的说道:“父亲,这一次赵孟真的听我的,外舅也听我的,不信你问问士兄。”
老爹楞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士燮。
士燮笑着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一次我父亲和赵孟说了,以魏相的意见为主。”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顿时从大帐之中响起。
不仅仅是老爹,就连三叔和宗主堂哥同样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都知道魏相现在出息了,但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大夫,怎么就能够左右两位卿的主意了呢?
老爹看着魏相,心情复杂之余,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以及隐隐约约的小得意。
我魏锜的儿子……竟然真的出色到这般地步了吗?
突然,老爹回过神来,开口道:“等等,所以这一次……相儿你要负责对付郤伯?”
其他魏氏两人也回过神来,再次呆住。
魏氏……竟然已经要和上卿对抗了?
看着父兄三个呆瓜,魏相嘿嘿一笑,不无得意的甩了一下头发:“诸位,时代变了!”
赵氏营地。
年轻的赵朔坐在主位之上,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时不时的点几下头,对来客的话表示赞同。
能够让赵朔摆出这种态度对待的人并不多,晋国上卿郤缺绝对是其中一个。
郤缺笑道:“不知赵孟觉得如何?若是有什么意见,也可向老夫提出,赵宣子当年对老夫也是十分器重,老夫并非那般忘本之人。”
赵朔微笑道:“郤伯所言极是,郤氏和赵氏之间的关系原本就亲密无间,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只不过某觉得,关于这封地之事……”
郤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这样吧,那就再增加十里地,如何?还有之前的所说的官职,你们赵氏也可再多得十位!”
赵朔哈哈一笑,赞道:“郤伯果然豪爽,那就这么定了吧。明日在大殿之上,某自然会支持公子莫的。”
郤缺心中大定,说话之时胡须似乎都要跳跃起来:“如此甚好,甚好!”
虽然付出的代价比之前郤缺所预料的要多了一些,但只要能够将扶立君候这个大功落在身上,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郤缺满意的离开了,作为礼仪,赵朔亲自将郤缺送到了营地门口。
当赵朔再一次回到营帐的时候,营帐之中已经多了一个韩厥。
韩厥轻声道:“赵孟,最近营地之中多有传言,大部分都是偏向于公子莫的。老夫派了一些人细查,发现这些传言似乎来自于楼、屏两位。”
赵朔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两个鼠目寸光的东西!罢了,不必去理会他们。去派人通知魏相,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看着韩厥离去的身影,赵朔露出冷笑,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这个郤缺老匹夫,耍了我赵氏一次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耍我第二次?真以为赵氏无人乎!”
第191章 郤伯此言十分不妥!(第四更,为阳哥最萌万赏加更)
士氏营地。
郤缺和士会相对而坐,气氛十分沉默。
两人之间的友谊其实毋庸置疑,但在这样的国家大事面前,私谊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就极其有限了。
片刻,郤缺叹了一口气,道:“士伯当真不愿帮老夫?”
士会脸色冷峻,淡淡的说道:“别的事情或许还能商量,但命公子据即位乃是君候遗愿,老夫也是爱莫能助。”
郤缺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既如此,那老夫也就不打扰了。”
郤缺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见到了在这里等候的郤氏核心人物,分别是郤缺的亲弟弟大夫步扬(因封地在步邑而得名),郤缺长子郤克,以及步扬的长子步犨。
郤缺道:“情况如何?”
郤克恭声道:“刚和叔父、犨弟交流过,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意愿安排妥当了。”
所谓的安排其实就是暗地里的合纵连横以及各种政治交易,郤缺一个人分身乏术,让这些郤氏的高层出马也是理所当然。
郤缺长出一口气,露出笑容:“如此,甚好。”
夜幕落下,魏相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智首、智罃父子和中行庚。
虽然已经确定合作,但考虑到双方过去的恩怨,这一次的谈话气氛其实还是比较尴尬而僵硬的。
智罃看着魏相,感觉三观都被刷新了。
荀氏居然也有和魏相合作的一天,而且居然还是魏相作为主导?
虽然已经暗地里抽了自己好几巴掌,但智罃还是觉得面前这一幕相当的不真实。
魏相并没有注意到智罃,就算注意到了这个时候也懒得理会,此刻的他一脸严肃的看着智首:“智首大夫,你们荀氏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智首淡淡点头,道:“都准备好了。”
魏相松了一口气,朝着智首拱了拱手,道:“那就好,明日……有劳了。”
智首同样轻出一口气,目光炯炯的看着魏相:“你……这一次荀氏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你可不要让我们荀氏失望。”
智罃突然回过神来,立刻补了一句:“不然的话你的麻烦就大了!”
魏相:“……”
智首:“……”
五分钟后,马车上的智罃摸着肿起的脸颊,无辜而茫然的看着智首:“父亲,为何打我?”
夜晚过去,新的一天到来。
扈邑并不是晋国都城,但今日的扈邑行宫之中晋国几乎所有卿、大夫齐聚,来的甚至比往年的元旦、四季狩猎等典礼还要更加齐全。
魏相也获得了一个坐位,由于他是下大夫而且还是最新受封的,所以他的坐位也是最靠近宫殿门口的,距离宫殿最上首的郤缺足有几十步的距离。
魏相坐下之后,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整座宫殿上首正中央的那个晋侯之位,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但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就是决出新君之位的重要时刻。
晋国上卿郤缺站了起来,平静的说道:“诸位,先君成公既去,大晋又未立有太子,我等身为大晋卿、大夫,理当为国分忧扶立新君,以免君候之位空悬影响大晋社稷,诸位可有意见?”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反对,大殿之中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让郤缺有一种掌控全场的满足感,他带着这种满足感继续说道:“老夫认为公子莫生性纯良,颇有成公谦谦之风,乃是大晋君候的不二人选,诸位以为如何?”
郤缺其实可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比如说让其他自己这一脉的大夫来进行提名,但这位上卿并没有、也不愿意这么做。
郤缺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向整个晋国政坛证明自己这位上卿的权威!
郤缺当然知道会有反对者出现,但他在过去的几天里合纵连横,早就已经定下腹稿和诸多计划,可谓胸有成竹。
郤缺将目光投向士会,等待着这位老友的发难。
既然荀林父因为“将不离军”的原则不可能抛弃大军率先赶回,那么士会也就成了六卿之中唯一一个坚定的反对派了。
但下一刻,一个出乎意料的反对者出现了。
魏相站了起来,高声道:“郤伯此言十分不妥!成公临终之时明明令我等辅佐公子据即位,郤伯为何却违背成公之意另选他人?此非为臣之道也!”
魏相虽然距离很远,但好在他足够年轻,能够轻松的用大嗓门把声音传遍整座大殿。
下一刻,所有目光顿时就聚集在了魏相身上。
魏相面无惧色,离开坐席昂然大步向前,一直走到了大殿的正中央站定,和郤缺距离拉近到二十步左右。
郤缺看着魏相,因为过于惊讶而好几秒都没有说话。
郤缺想过很多人选,但从来没想过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的竟然是这个两年之前还籍籍无名,一个月之前才刚刚获封大夫的毛头小子!
多年修养迅速让郤缺反应过来,冷冷的说道:“简直是胡言乱语!成公虽然喜欢公子据,但也曾经在老夫面前多次称赞公子莫有明君之相。且成公又并未留下任何关于继位人选的旨意,老夫召集卿、大夫选出新君也是理所当然,如何能说是违背成公之意?”
无论是谁站出来反对也好,郤缺都必须要将这个人给干掉。
魏相哈哈大笑:“谁说成公没有留下旨意?郤伯请看!”
话音落下,魏相从自己宽大的袖口之中取出一个卷轴拆开,将卷轴之中的那张写有字迹的绢纸高高举起,向所有人展示:“诸位,这便是成公在临终之前亲笔写就,命人交给我的旨意。上面清楚的写明——公子据才是成公指定的唯一新君人选!”
大殿之中顿时一片哗然,郤缺也同样吃惊变色。
晋成公居然在死前留下了一道指定继承人的旨意?这绝对是在场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就连士会、赵朔、魏绛这几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他们都知道魏相必然有所准备,但都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准备。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谁知道你这旨意究竟是否伪造?”
魏相定睛看去,发现原来是郤缺的弟弟步扬。
魏相笑道:“此事有何难?这旨意上有君候的笔迹和玺印,在场认识君候笔迹和玺印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吧?只要众人辨认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说完,魏相立刻将这份旨意递给了士会。
士会立刻站了起来,先是深深的看了魏相一眼,然后才接过这份旨意,仔细的看了起来。
片刻后,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士会抬起头,缓缓说道:“这份旨意确实是君候所拟。栾伯、赵孟,你们也看看吧。”
再过片刻,栾盾和赵朔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旨意是真的。
魏相笑着扬了扬再一次回到手中的旨意,对着郤缺道:“郤伯,还请你也看看,这份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郤缺脸色阴晴不定,冷冷的看了魏相一眼,还是站了起来,双手接过这份旨意。
大殿之中顿时陷入安静,所有人都注视着郤缺,想要得到郤缺的答案。
又过一会,郤缺抬起头,轻出一口气,用听不出情绪起伏的语气说道:“这份旨意……确实不假。”
第192章 郤缺抗旨
这份旨意当然是真的,是晋侯早在得知命不久矣之时就已经秘密写下,让屠岸贾带给了魏相。
由于有着火漆密封,当时并不敢私自打开的屠岸贾当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晋侯死去之后,魏相就成为了当世唯一一个知道这份旨意内容的人。
事实证明这份旨意的效果相当不错,打了原本信心满满的郤缺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郤缺会不会否认旨意为真……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晋侯的笔迹和玺印那么多人都见过,不是郤缺一个人就可以否认掉的。
在郤缺也承认了这份旨意之后,大殿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吸气之声,众人看向魏相,目光之中都产生了不少变化,暗中窃窃私语。
“想不到这魏相竟然暗中和成公搭上了关系!”
“何止是搭上关系,你看他居然能拿出成公的旨意,岂非是成公亲信?”
“等等,他可是赵氏家臣出身啊,怎么会得到成公如此信任?该不会赵氏和成公暗中合作了吧。”
“成公和赵氏暗中合作?别说了,老夫现在脑子有点晕,让老夫好好捋捋……”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猜测着魏相身份的时候,魏相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郤伯,既然你也承认这份旨意为真,那请问你为何不按照君候的旨意立公子据为君,而是一意孤行要立公子莫?莫非郤伯想要当一个抗命之臣不成!”
这个质问让整座大殿完全安静下来,气氛变得颇为紧张。
自从赵盾执政以来,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晋国的上卿从未被人如此声色俱厉的当面诘问过。
不少人的目光悄悄的飘向了一名坐在宫殿角落,正在奋笔疾书的老者。
晋国太史董狐。
就是这个董狐,当年直笔记载了“赵盾弑君”的史实,让权倾朝野的赵盾也无可奈何。
难道今日,董狐又有机会在史书上记下“郤缺违命”的话?
郤缺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才道:“老夫事先并不知道这份旨意的存在,抗旨之名从何而来?”
魏相点头道:“郤伯所言极是。那如今旨意已经摆在你面前,那就请郤伯按照成公旨意所言,速速派人去洛邑迎立公子据吧。”
这句话说出来,郤缺看向魏相的目光越发不善。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被魏相给逼到了这样的墙角!
如今晋国公族衰落卿族掌权,身为六卿之首的郤缺当然知道抗旨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但却会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史书留名是这种方式,但现在……
郤缺深吸一口气,冷冷的说道:“成公既然薨前从未和诸卿商议并公布过这份旨意,焉知这旨意不是被人蛊惑而成?老夫身为卿族之首,负匡扶大晋社稷之责,理当为大晋选出最适合之主君,怎能以区区一份旨意为准,误了大晋霸业!”
如果真的当众接受这份遗诏的话,郤缺在晋国之中的政治威望就彻底完了。
郤缺必须要拒绝这份旨意,没有其他选择。
郤缺话音落下,众人再次哗然。
这位晋国上卿,最终还是选择了公然在所有晋国卿、大夫的面前,直接拒绝了晋成公的遗诏!
这二十年来,先是卿族掌权,又是晋侯被弑,如今又来一个遗诏被拒……只能说,晋国的历史实在是丰富多彩。
宫殿的角落,正在奋笔疾书的太史董狐身体也是一顿,抬头深深的看了郤缺一眼,随后表情坚定的拿起手中的笔,朝着面前的竹简落下。
郤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懒得注意到这一点,此刻的郤缺正在盯着魏相,心中充满懊恼和后悔。
千算万算,郤缺完全没有算到竟然是魏相这个家伙跳了出来,把局面弄得如此麻烦。
好在郤缺此刻虽然略显被动,却依旧没有觉得会输。
一份旨意罢了,在现在的晋国政坛之中掀不起什么太大的浪花!
面对着郤缺的拒绝,魏相并没有任何恼怒,而是笑了起来:“很好。既然郤伯一意孤行,那么魏相也无话可说。但魏相还是想要提醒郤伯一句,所谓公道自在人心,郤伯你这般倒行逆施,是绝对不会得到正义人士同意,是必然会失败的!”
魏相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整座大殿之中回荡。
面对着魏相这般毫不留情的职责,郤缺先是勃然大怒,但马上就冷静了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冷笑。
就算你魏相再如何谩骂,难道就能改变老夫的精心算计,改变郤氏多年在晋国之中的经营了?
笑话!
郤缺冷冷的说道:“若无其他事情,魏相——你可以退下了!”
这一刻,郤缺上卿执政的威严散发开来,让大殿之中一片鸦雀无声。
魏相哈哈一笑,自顾自的回到坐席之中。
众多大夫看着魏相,又是一番窃窃私语。
“想不到这魏相大夫竟然还是一个热血忠君之臣。”
“先前以为他只是一个莽夫,倒是错看他了。”
“如此鲁莽的站出来想要凭借一份旨意和郤伯对抗,不是鲁莽又是什么?只能说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想,经此一事,郤伯日后还能放过他吗?可惜一名热血忠君之臣,就此注定陨落下场。”
“也是。谁不知道要忠君呢?只可惜这年头的忠君之臣都……唉!”
魏相走过魏氏宗主魏绛的坐席之时特地停顿了一下,朝着这位宗主堂哥笑了一笑。
魏绛重重的朝魏相点了点头,然后眼神示意了一下腰间那原本应该悬挂兵刃的位置。
魏相心中一暖,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走回自己坐席坐下。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就在此刻,上首的郤缺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关于新君之选,若是有人不同意公子莫,便请站出来说明理由吧。”
郤缺话音刚落,士会就直接站了起来:“老夫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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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成公七年,盟诸侯于扈邑。陈侯不至,公命荀林父率军伐陈。数日,公薨于扈。上卿郤缺召诸卿、大夫议事。大夫夏相持遗旨,欲以公子据为新君。郤缺抗旨不遵。”
第193章 出人意料的诸卿表决
虽然是士会站出来,但不少人的目光却下意识的落在了魏相身上。
谁都知道魏相是士会的女婿。
对此,魏相自然是微微一笑。
虽然这是我老丈人,但是……这一次可不是女婿听老丈人的话啊。
士会的开口并没有出乎郤缺的意料之外,这位晋国上卿淡淡的说道:“士伯为何反对?”
两位老友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没有任何温情,只有针锋相对。
士会沉声道:“魏相方才已经拿出成公遗诏,遗诏中以公子据为新君,那我等就应该扶立公子据!”
士会这一番话说出来,众人顿时就恍然——谁说晋国之中只有魏相一个忠君之人的?面前这不还站着士会吗。
联想到士会和魏相之间的关系,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再联想到刚刚魏相的一番言论,众人突然觉得——今日原本猜测之中郤伯会毫无悬念主导一切的剧情,似乎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郤缺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做出了应对。
郤缺平静的说道:“既然老夫和士伯各有人选,为了不让诸位说老夫仗上卿之位压人,不如就请其他诸卿也表一下态吧。”
魏相听到这句话,嘴角不由轻轻扯动一下。
郤缺老伯,你那是不愿意仗势压人吗?你那只是因为你的势力太弱,根本达不到当年赵盾权势的地步,只好退一步让诸卿表决而已。
面对郤缺的提议,士会只是很简单的点了一下头:“可。”
看着一脸淡然的士会,郤缺突然心中感觉到一丝不妥。
郤缺和士会多年老友,相互间知之甚详。郤缺这一次有着极大把握,他相信士会也必然知道这一点。
士会凭什么这么淡然?
不知为何,郤缺下意识的就将眼角的余光投向大殿门口,也就是魏相所在的地方。
难道是他?
但下一刻,这个念头就被郤缺驱逐。
魏相只不过是士会的一枚棋子罢了,无论是身份还是资历,魏相凭什么指使士会?
郤缺微微安心,朝着在场的其他三位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六卿之中排名第四的上军佐先毂咳嗽一声,淡淡的说道:“魏相此人素来喜欢胡作非为,毫无礼仪可言,此乃众所周知之事。此次虽然拿出遗诏,但这遗诏究竟是如何得到、以何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得到,不得而知。郤伯德高望重,岂是区区一份来路不明的遗诏所能相提并论的?某支持郤伯之见,当以公子莫为新君。”
先毂在说话的时候目光牢牢的锁定着魏相,显然对魏相有着很大的怨气,也让许多平日不太了解两人恩怨的大夫暗自纳罕。
对此,魏相还以一个谦和的笑容。
郤缺、先毂两票对士会一票。
先毂的表态无疑给了郤缺一阵强心剂,让他脸上的笑容多了不少,笑道:“栾伯,你的意见呢?”
虽然大家都知道栾氏只是赵氏的应声虫,但栾盾毕竟是下军将,排名在赵朔这个下军佐之前,所以还是要先问栾盾的意思。
栾盾呵呵一笑,道:“不瞒郤伯,老夫刚刚已经和赵孟交流过了,赵孟的意思就是老夫的意思,所以就让赵孟来说吧。”
栾盾很光棍的把自己的这一票也交到了赵朔手中,属于一个没有任何人意外的决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朔身上,想要知道这位年轻的赵氏掌门人究竟会做出什么决定。
郤缺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越发明显,看向士会的眼神之中不免带上几分怜悯。
老友啊老友,纵然你心中仍有忠君之念,纵然你让魏相这枚棋子帮你暗中和君候联系上了,那又能如何呢?
四票对一票的惨败会告诉你,老夫郤缺才是晋国真正的话事人,是和赵宣子一般无二的晋国执政!
赵朔环视一圈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郤缺身上,朝着郤缺点了点头,开口道:“众所周知,我赵氏一直以来都是忠于大晋、忠于公族的。当年家父为上卿之时就按照襄公遗诏最终立了灵公为君,如今既然成公又有遗诏,那我自然也要如家父当年那般遵从遗诏,扶立公子据为新君!”
赵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郤缺身上,越说脸上的笑容越是愉快。
几个月前,赵朔雄心勃勃的继承赵氏,想要在晋国这个舞台上大展拳脚,却被郤缺一记闷棍打得灰头土脸,导致原同、屏括等人暗生异心。
如今,赵朔终于也可以让郤缺尝尝失败的滋味了!
赵朔的话说完,大殿之中瞬间哗然,众大夫面面相觑,全部都惊住了。
郤缺、先毂两票对士会、栾盾、赵朔三票。
郤缺……输了!
郤缺身体剧震,脸色苍白无比,完全不敢相信这副情形。
竟然输了?
怎么可能会输?
然而郤缺的反对者们并不想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魏相坐在宫殿最靠近大门的地方,朝着远处的智首悄悄使了一个眼色。
智首微微点头,朝魏相回了一个肯定的表情。
魏相不再迟疑,立刻重重的发出了几声咳嗽之声,目光盯住士会。
士会登时会意,缓缓说道:“郤伯,是你说的要诸卿表决,如今诸卿表决的结果已出,你也该心服口服了吧?”
郤缺的脸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这位晋国上卿千算万算,根本就没有算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局面。
郤缺一咬牙,冷声道:“谁说诸卿表决的结果已出?如今票数是二比三,还有中行伯今日不能表态,结局还未可知!今日就此散会,等到中行伯归来之时再行召集诸卿、大夫议事!”
郤缺这是已经被逼无奈,直接耍赖了。
都知道中行林父是郤缺最大的对手,所以郤缺才特地趁着中行林父领兵无法归来的时候举行这次会议,就是为了在中行林父缺席的情况下强行通过决议。
让郤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刻中行林父的缺席竟然成为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只要成功的拖延下去,郤缺就还有希望,还能想办法去说服中行林父,或者用更大的利益去策反赵朔和栾盾,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士会怒道:“郤伯,你怎能如此耍赖!”
郤缺大袖一甩,冷冷的说道:“如今君候不在,老夫理当主持大晋秩序,之前所谓不合秩序如今老夫加以弥补,如何能说是耍赖?”
士会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了,指着郤缺半晌说不出话。
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郤缺以上卿之尊却把脸皮直接抛开,这种威力不是士会这种正人君子能抵挡的。
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错过这次机会,看着这件事情再起波澜?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大笑声突然响起。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魏相。
魏相边笑边走了出来,再一次在郤缺的面前站定。
郤缺盯着魏相,恶狠狠的说道:“魏相,这里没有你说话的资格!”
不知为何,郤缺现在看到魏相心中就有些紧张,魏相带给郤缺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今天。
魏相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我确实并非六卿之一,但我想说的是……郤伯,谁告诉你今日中行伯不能表态的?”
第194章 当以公子据为新君!
魏相话音落下,郤缺顿时就是一声冷笑,道:“你在胡说什么?中行伯如今还在率领兵马回返,甚至尚未回到大晋境内!”
大殿之中不少人看着魏相,觉得魏相过于心急。
“荀首大夫虽在,但毕竟并非六卿,他也不可能替中行伯表态的。”
“难道今日郤伯真的要逃过一劫?”
“郤伯果然不愧是上卿,老奸巨猾啊。”
众议纷纷,让郤缺心中越发大定,伸手指着魏相:“你现在立刻、马上给老夫退下去,六卿之会可不是你区区一个下大夫能够置喙的!”
这一刻,郤缺觉得翻盘的机会就在眼前,甚至还有机会反杀一波魏相,治一治魏相这个下大夫妄议朝政之罪。
朝政乃卿族所掌,可没有大夫什么事!
突然,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魏相叹了一口气:“郤伯,你还真是不到大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既然如此……”
魏相突然朝旁边让了两步,将一个站在大殿门口处的身影显露出来。
此人年纪比起郤缺还要更加年长几岁,两鬓几乎已经完全变白,表情严肃不怒自威,一身戎装身躯笔直,正是晋国六卿之中排行第二名的中军佐——中行林父!
郤缺身体猛的一晃,脸色大变,完全无法相信自己面前看到的情形:“中行伯,你……”
中行林父淡淡的说道:“老夫忝为大晋中军佐,又岂能错过这一次推举新君的盛会呢?郤伯,你……太心急了!”
这一刻,中行林父心中大快。
曾几何时,在赵盾死后推举上卿的会议上,中行林父也是如郤缺这般惊慌失措,完全不能自己。
但现在……
正如魏相所说,时代变了!
中行林父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的抬高了声音:“诸位,老夫已经决定遵成公遗诏,推举公子据为新君!”
中行林父话音落下,大殿之中嗡嗡的议论声顿时抬高一个等级,变得无比嘈杂。
“四比二,郤伯败了!”
“没想到郤伯以上卿之尊,精心策划如此多天,却只能落得一个失败的下场。”
“终究并非赵宣子啊。”
郤缺脸色惨白,身体不停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完全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他败了!
这场失败对于郤缺在晋国的威望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六卿之中上卿独大的局面从今日起将会被完全改变,再加上必然和郤缺不和的新君上位,郤缺未来的政治前景已经变得无比暗淡。
郤缺输掉的不仅仅是现在,更是未来。
相较于几乎瘫软在坐位上的郤缺,中行林父此刻心中的愉快无需多言,几乎要满溢出来。
中行林父看着郤缺,平静的说道:“看来郤伯心情似乎有些不好,那么老夫就斗胆,来一次越俎代庖了。”
中行林父转过身来,面对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高声宣布。
“今,六卿议事结果已出,大晋将以成公遗诏所属意的公子姬据作为新君!”
大殿之中一片肃然,几乎人人下意识挺直身躯,齐声道:“喏!”
中行林父点了点头,环视一圈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士会身上。
“士伯,老夫欲请你前往洛邑亲迎公子据回国继位,不知可否?”
士会站了起来,十分欣喜的说道:“士会领命!”
几步之外,赵朔脸色微微一变,但没有说话。
中行林父又将目光落在魏相的身上,魏相眉毛一样,朝着中行林父露出了一个微笑。
中行林父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同样露出一个笑容。
“魏相大夫,你为副使,随士伯前往洛邑迎接新君!”
魏相深吸一口气,正色拱手道:“魏相领命!”
中行林父微微点头,突然大笑出声,长袖用力在空中甩过。
“那还等什么?君候方去,难道还想着饮宴不成?都散了吧!”
诸大夫先是一愣,随后松了一口气,纷纷起身离去。
这一场殿议的过程如此跌宕起伏,所有人都要时间好好的品味一下,思考一下将来的晋国将会如何去走。
魏相刻意等了一会,因为老丈人士会在向他招手。
突然,魏相若有所觉,目光移动,和脸色灰败的郤缺接触。
郤缺紧紧的咬着牙,看着魏相:“原来是你。”
魏相微微一笑,大方点头:“郤伯说的不错,确实是我。”
郤缺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恨意,但旋即又变成了无奈和自嘲:“果然如此……嘿嘿,想不到老夫居然一直都找错了对手。很好,你很好。”
魏相叹了一口气,道:“郤伯见谅,政坛就是这般有进无退。”
郤缺还待要说话,士会已经抢先开口:“郤伯,念在和你多年老友的份上,老夫劝你一句。行事须正,须合礼法,得人心,不然便是逆天而行,断无取胜之理。魏相,随老夫走吧!”
魏相惊讶的看着士会,想不到自家这位老丈人居然也有这么落井下石的一天。
不对,以老丈人那种老实人的思维,士会说不定还真的觉得这些话是在劝郤缺迷途知返呢。
魏相不由觉得好笑。妄图想要通过几句话就改变一个人三观,老丈人在这方面还是太天真啊。
永远不要试图去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三观,有这白费劲的功夫,做点什么不好?
魏相随着士会离开宫殿,同车而还。
马车之上,士会问了魏相几个问题。
“遗诏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回外舅,是成公半月之前让人秘密送来给小婿的。”
“栾伯也是你说服的?”
“回外舅,小婿只是说服了赵孟,栾伯应该是赵孟说服的。”
“中行伯突然归来,想必也是你的策划了?”
“是。”
“那智首父子呢?”
“智首父子提前回来只是为了迷惑郤伯,让郤伯觉得中行伯确实不可能在近日归来,这样他才会急不可耐的召集这次殿议,然后……”
“然后他就中了你的诡计!”
“呃,外舅,你和小婿不是一边的吗?诡计这种形容词,未免有些不好吧。”
……
士会看着魏相,眼神十分复杂,把魏相看得浑身不自在,有种想要从车上跳下去的冲动。
过了片刻之后,士会才缓缓说道:“记住老夫的话,计策和谋划终究是小道。你将来若要成大事,须堂堂正正,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不然便会如今日之郤伯那般众叛亲离一败涂地,明白吗?”
魏相不敢怠慢,忙道:“小婿明白了。”
下一刻,士会突然露出笑容,用力的拍了拍魏相的肩膀。
“干的不错,非常不错!”
舅婿两人的笑声同时响起,沿着空气远远的传播出去。
炎日高挂天穹,道路两旁的树上蝉鸣依然喧嚣,树影婆娑间几片落叶在风中纷扬落下重归大地怀抱,正好落在车轮压出来的深深车辙之中。
真是一个让人愉悦的夏天啊。
第195章 该怎么讨好魏相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
在殿议结束的第二天,士会就带着一个规格很高的使团出发前往洛邑,去迎接居住在洛邑之中的公子姬据回国继位。
其他诸侯、卿、外国使者以及大夫等等则悉数回归绛都,在那边等待着公子姬据的到来。
看着远去的使团一行,曹侯和郑侯脸色都很复杂。
曹侯道:“想不到郤伯如此精心算计,最后竟然还是败了。”
郑侯缓缓点头,道:“是啊,而且……还败在一个大夫手中。”
政治自有脉络,文雅点说便是“立场决定思维”,通俗一些便是“屁股决定脑袋”。
这个特性使得政坛上某些事情发生之前结果十分难测,但事后从倒推过程却无比容易。
曹侯叹道:“晋侯、士氏、赵氏还有荀氏,这四方原本绝无可能联手,却被魏相此人暗中串联起来,郤伯这一次失败也是不冤了。”
郑侯嘿了一声,道:“谁说不是呢?以郤伯上卿之尊和这两年在晋国政坛精心培植的势力,但凡公族或者三大卿族少哪怕是一个,也不至于败得如此凄惨。”
曹侯有些同情的看着郑侯,道:“公子莫却是居住在郑国……郑侯,这一次你也算是无辜被连累了。”
郑侯有些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这世间万事就是如此福祸难知啊。希望这位新君候是个好说话之人,若是能用公子莫的人头来平息他的怒火,那就再好不过了。还有站在郤伯对立面的其他诸卿……唉,本侯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曹侯眼珠子转了一下,突然轻声道:“其实本侯觉得,郑侯不妨找机会交好一下这位魏相大夫。他此次立下大功将来必然会受到新君重用,且本身就是反对郤伯的关键人物,结好他之后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郑侯怔了一下,随后大喜:“多谢曹侯教我!”
顿了一顿之后,郑侯开始陷入沉思。
“曹侯你说,本侯究竟该如何才能够与魏相大夫交好呢?”
……
魏相还不知道竟然有一位诸侯心心念念的想要交好自己,他看着面前的使团不由心生感慨:“这还真是一场胜利者的狂欢啊。”
使团的正使是晋国下卿士会,副使是下大夫魏相还有刚刚加入使团的大夫楼婴,除此之外还有几名来自公族的官员担任管事,新君候的两名正副侍卫长也已经确定,分别是来自荀氏两族的两位君子中行庚和智罃。
当魏相发现智罃竟然是自己属下的时候,他觉得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起来。
使团行进两天之后抵达了黄河西岸并宿营,魏相看准机会,大刺刺的坐到智罃身边。
正在专注盯着面前火堆上烤肉的智罃脸色顿时一变,警惕的看着魏相。
魏相抬起下巴,看了智罃一眼,然后朝着火堆上那块已经烤得不停冒出响起的小羊腿点了点。
智罃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就想要开口。
中行庚飞速出脚,在智罃开口之前狠狠的踢了智罃一下。
智罃道:“魏相……大夫可是饿了?这条烤羊腿不如就……”
魏相笑呵呵的取下滋滋作响的烤羊腿,十分亲切的拍了拍智罃的肩膀:“小智是个好同志,继续努力。一条还不够本大夫吃的,记得多烤两条!”
看着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智罃,魏相感觉手中的烤羊腿越发的香气四溢起来。
果然,人类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看着魏相的背影,智罃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说道:“总有一天……”
智罃的话还没开口就被中行庚打断了:“总什么总?忘记了你我父亲的叮嘱了?这一次我们的任务是交好新君,若是你因为触怒魏相而丢了这个副侍卫长之职,回去没有人能保得住你的屁股!”
智罃身体顿时一紧,乖乖道:“喏。”
中行庚恨铁不成钢的从火堆上拿下属于自己的那一条羊腿,瞪了一眼智罃:“那你还愣着作甚?把其他两条羊腿也烤了,一会给魏相大夫送去!”
智罃:“……哦。”
智罃忍住咕咕响的肚子,乖乖的烤起了羊腿。
正在吃羊腿的魏相若有所觉,抬头一看,发现楼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
“喝不喝?”楼婴举着手中的酒壶朝着魏相示意。
魏相犹豫了一下,伸出满是羊油的手,接过了楼婴手中的酒壶。
魏相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然后才满足的“啊”了一声:“好酒,很不错。”
楼婴的酒带着明显的甜味,细品之下又有些微微的酸味,似乎是某种果酒。
楼婴笑着坐在了魏相的面前:“这可是我楼邑上好的果酒,一般人喝不到。”
魏相看了楼婴一眼:“受宠若惊啊。”
楼婴皱眉道:“你说假话的时候表情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
魏相叹道:“如大夫所知,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楼婴哈哈的笑了起来:“本大夫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和我一样的混蛋。”
魏相耸了耸肩膀:“不敢苟同。”
楼婴沉默片刻,道:“我错了,要怎么弥补你?”
楼婴的态度很诚恳。
魏相上下打量了楼婴一眼,想了想之后道:“不瞒大夫说,我的封地夏邑初建,粮草和甲胄都比较缺少,不知楼大夫可否做做好事?”
楼婴立刻开口:“五百石粮食和一百套甲胄。”
魏相不动声色,喝酒。
楼婴表情有些肉痛:“八百石粮食和一百五十套甲胄!”
魏相咳嗽一声,继续喝酒。
楼婴的脸颊肌肉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一千石粮食和两百套甲胄!”
魏相放下酒壶,呵呵大笑:“楼大夫出手果然大方,从今日起,楼氏就是我夏氏的朋友了!”
楼婴长出一口气,和魏相握了握手,道:“多谢夏相大夫。”
魏相将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塞到对方手中,道:“有一句劝告不知楼大夫愿不愿意听?”
楼婴道:“大夫请讲。”
魏相认真的说道:“原、屏两位大夫已经走上歪路,虽然这两位大夫和楼大夫乃是同胞兄弟,但某还是斗胆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魏相站了起来,朝着不远处的那处火堆走了过去。
“智罃同志,本大夫的羊腿烤好了没有?”
魏相的声音爽朗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