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炮战
1269年,11月14日,太子河西岸,东连镇。
“来了,他们来了!”
随着一阵杂乱无章的呼喊声,东连镇中的元军土垒迅速戒备起来。
炮兵什长李哈拉匆匆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块卷饼吞下,一边往墙头上爬,一边对着炮什里的其他人问道:“哪呢,哪呢?”
但不需要别人指点,他爬上高处之后,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太子河对岸的情况——妈呀,密密麻麻的全是甲衣齐全的东海军啊!
从辽西前往辽东,要依次经过三条平行向西南流的大河:西辽河、浑河和太子河。
这个时节,这三条大河正是最令人头疼的时候:河上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浮冰,部分河段全部冻结,导致无法乘船渡河;但却冻得并不严实,走在上面很危险,也没法大批量踏冰过河运输物资。所以,这三条河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堑,挡在元军面前,使他们无法放心通行。之前,他们设法通过了西辽河和浑河,但太子河东岸有东海军戒备,无法通过,于是他们就在浑河东岸的西连镇扎下营来,等待时机。
直到昨天夜里,一阵寒流吹过,把河冰冻得严严实实,才终于使得从东到西畅通无阻。本来,元军就是在等待这个机会,好蜂拥而出一举冲到辽阳城下,以雷霆之势摧垮困顿于彼的东海军——结果没想到,当这个时机真的到来的时候,蜂拥而至的却是对面,他们自己反而被迫龟缩在营地中,也是憋屈了。
元军沿着广宁与辽阳之间的商路行军而来——辽东人虽少,但总归有点商业的,他们走的是来往的必经之路,沿途自然会有些商镇,现在这批元军的驻地就是在其中一个商镇东连镇附近。
浑河和太子河之间的这段陆地形状狭长,南北长东西短,大部分土地上长满了松林。商人们松林之中开辟了一段通路,通路两端的河岸边就形成了两个商镇:西边位于浑河东岸的是西连镇,东边位于太子河西岸的是东连镇。当然,也别指望它们的规模有多大,实际上就是两个大点的村子,河边有码头,一条主街旁边盖了十几间土木屋子,周边开垦了一些农田,再外围就都是茫茫的松林了。
西连镇的条件要好上一些,所以大部队驻扎在那边,而东连镇也驻了一部分兵力,以接应过河前往东岸侦察的部队。
但是到了今天,侦察部队没接应到,反倒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东海军出现在了河东岸!
呃,“一眼望不到边”有些夸张,但确实,四野八个营四千人一夜之间出现在了东岸的四口屯镇附近,人马齐聚、队形齐整,真的很是吓人。
李哈拉吓得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猛然掐了自己一下,立刻对手下们招呼道:“快快快,装药,装炮子,打他们一炮!”
一个炮手吓了一跳:“什长,咱,咱就这么打了?千户还没发话呢。”
“没有精神!就这样还想打炮?!”李哈拉踢了他一脚,又指着土堡周围正在匆忙布阵的友军步兵说道:“东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到时候你现装现瞄,还能打得准?快,先打上他们一炮看看!”
李哈拉和李千户有点亲戚关系,所以才能掌管这个极为紧要的炮队,炮手们也不敢忤逆他,匆匆动作起来。一人手忙脚乱地扯开火药袋,用木勺往炮膛中填药,另一人拿个木塞子将药粉推入膛底,之后又装入拳头大的炮弹。
“太低了!再把楔子拔出去一寸!”李哈拉估摸了一下距离,就对炮手们下令抬高射角。两个炮手各拿出一把小锤子,一左一右,对着垫在炮尾处的一块木楔左敲右敲,使它退出去了一点,炮尾随之降低,射角也就抬高了。
李哈拉又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就趴到了前面的女墙后面——这节女墙与传统城墙不同,掘土堆得厚厚的,外面还是一个大斜面,炮打不动,非常安全,令炮手们感到安心——然后挥手道:“开炮!”
千斤炮发出巨响,炮弹飞了出去。没过多久,隔壁的另一个炮位也把炮弹打了出去。不过,目标离了差不多两公里,炮弹只飞了一半多,刚过河面就落了下去,只能壮壮胆用。
……
另一边,对面的东海军阵中。
“嘿,还真是棱堡啊,他们也挺会学的。”
虽然对面打起了炮,但谢光明临危不惧,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望楼上,面不改色地看着炮弹落在自己前方好几百米处的河岸上。他丝毫不担心这些小炮弹会有什么威胁,不过倒是对对面东连镇旁的土围子有些兴趣,忍不住嘴角上扬,举起望远镜观察起来。
这个土围子建造得可以说很有章法,城墙不是高而薄而是矮而厚,不惧炮击,四角延伸出去四个大马面,虽然形状不是很符合几何原理,但毫无疑问能起到相互支援弥补死角的效果,难怪之前的报告里说这是一处“棱堡”了。实际上,这也是元军从东海人那里学到的一招,之前在征战西北的时候大显神威,经常以小股队伍抵抗住上千阿里不哥军的袭击,为最终胜利做出了杰出贡献,现在自然也是蒙元新军的必备技能。
现在冰天雪地,夯土墙浇了水之后进一步冻硬,可以说坚硬似铁,即使是东海人手中最强悍的“鲲”炮也拿它们没什么办法,更何况这种光炮管就有两吨多重的大炮根本不可能运过来。
但为什么非得打墙呢?
“要是换了以往,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但现在,哼哼,火力压制!”
谢光明大手一挥,六门龙吟炮从周围推了出来。
由于路况的限制,第四野战旅并未配备重火力营,以免影响机动性,只有两个合成营自带的重装连各配备了三门龙吟炮。但有这六门炮,也很够用了,毕竟对面同样受限于道路,没法携带太多的火炮。而且,虽然元军的千斤炮已经相当成熟,但毕竟工业基础不行,品质和细节仍然有不少欠缺。龙吟炮仍然保有精准度和射程上的优势,以及,炮弹上更大的优势。
望楼所在的位置距离对面的土围子差不多有两公里,对于龙吟炮来说也嫌远了些,因此需要继续向前推进。之前炮队观察地形,已经选中了河岸边一处低洼地作为炮兵阵地,现在就赶着这六门炮往那边行进过去。
在火炮就位之前,一队工兵混合着一个连的普通步兵先行一步,赶赴低洼地挖起了炮位。
“快快快,现在多挖土,待会少流血!”
他们先是把预先准备好的沙袋堆到洼地边缘,做了一道简单的掩体,然后又挥舞起了铲子,挖土强化掩体。现在天寒地冻,从地里掘土很不容易,他们找了一处相对软一些的沙土地,喊着号子锄铲翻飞,好歹在沙袋后堆出了几个较厚的土堆出来,形成了炮位。然后,炮兵们就把火炮推入炮位之中,测量数据并调整射击诸元。
“水平距离1250米,高程差正5.8米,密位正88!”
之前炮兵已经在后方测量好了准确距离,现在只要再测出炮位和测量点间的相对距离,就能把射角直接算出来。炮手们在地上挖了两铲子,把炮车推进去,然后炮长顺手放了一个水平仪上去,在左右车轮下挖土,调节左右平衡,又摇动炮车后部的手柄,转动丝杆,调节炮身的俯仰角。
对面土围子上,李哈拉也注意到了他们,连忙招呼道:“快快快,看见没有,东贼的炮出来了,赶紧转过去打他们!”
炮手们听见“东贼的炮”,顿时冷汗就冒了出来。对面可是炮兵这行的老祖宗啊,跟他们打,能讨得了好?
李哈拉看他们露了怯,立刻骂道:“你们怕甚?这座炮堡是用了多少天挖出来的,到现在都冻成铁了,东贼的炮就是再厉害,又能有什么办法?反而他们就在那边等着我们打呢,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了还等啥?”
被他这么一骂,炮手们也咬着牙动了起来。之前已经装好了药,现在再把炮弹装进去,一个眼神好的炮手就带着两人把炮车左右推动,比着炮身不断瞄着远处丁点大的东海火炮,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位置。
“天老爷爷保佑,观音菩萨保佑,炮神爷保佑,中!”
“轰!”
炮弹再次飞了过去,虽然炮手瞄得不错,但毕竟有差不多一千米的距离,这个距离上滑膛炮本身就有一百米以上的散布半径,想击中分散且目标很小的火炮是相当困难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拿破仑要求法军的火炮“优先打击敌军的步兵,击溃后才攻击火炮”,毕竟步兵方阵的目标要大多了。
“快快,清膛,赶快装填!”看到炮弹落在河岸一处灌木丛中,李哈拉失望地拍了一下大腿,随即催促手下准备下一发。
稍后他们又打了两炮,第二炮仍然落空,第三炮倒是意外地打准了,但是落在对面工兵堆砌的土墙上,并没有取得成果。
李哈拉看了心里一沉,呼喊着手下继续装填开炮,然而没等他们忙活完毕,另一边的龙吟炮就已经准备就绪了。
第591章 排队枪毙
“放!”
随着一名炮兵中尉的一声令下,炮组们以一连串的炮响做出回应,六枚榴霰弹跨越太子河,向东连镇中的棱堡飞去。
这六枚榴霰弹,就是两年前在阿曼“沙漠风暴”行动中大显神威的那种,由惯性引信触发,击发率高达八成,是一种相当成熟且强力的爆炸弹了。
东海炮兵的射术要比元军好的多,火炮的精准度也更好,但毕竟是首轮射击,而且跨越了近一千米的距离,滑膛炮再好也就那样,想准确击中体积不大的棱堡基本是不大可能的。所以首轮射击效果并不能说很理想,六枚中有五枚都打偏了,只有一枚擦着棱堡的边爆炸——但即使只有这一点,也给堡墙上的元军炮组带去了极大的困扰和惊恐!
“轰轰轰轰轰!”“啊……”
一连串爆炸声在头顶上响起,气浪夹杂着铅弹向堡墙上的李哈拉等人直扑过来。李哈拉本人倒是没事,但是旁边有两个炮手被铅弹打中,一个在上臂上划出了一道大口子,另一个正中后背——他们都未立刻牺牲,却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哀嚎声,令其余诸人也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
一个小炮手哭丧着脸对李哈拉问道:“什长……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能在天上打炮的?”
李哈拉也惊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是,是啊,这,这是咋回事咧?”
……
棱堡的成功,有着独特的时代背景。火器初露锋芒却仍有不少缺憾,直射的加农炮在战场上称王,曲射的榴弹炮虽能打出爆炸弹,却因为射程过近而无法与加农炮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棱堡的堡墙只需要专注于防御敌方的加农炮即可,所以筑成了矮而厚的形状。但其实,这种堡墙对于炮手的保护是很不充分的,上面的炮位大多露天布置,只能保护正面,却无法保护头顶。在热兵器时代早期,这并不是大问题,因为敌军也没有打击头顶的手段,榴弹炮倒是能打到,但早期榴弹很不成熟不说,且在进入射程之前就会被堡墙上的加农炮摧毁,构不成威胁。所以,棱堡仍然是极为完备、极难被攻陷的。
但是随着技术和军事理念的进步,这一弱点便暴露无遗。17世纪著名的法**事家沃邦元帅(他同时也是一位修建棱堡的大师)就发明了两种攻陷棱堡的方法。一是跳弹射击法,也就是以特定角度把炮弹打上城墙,它就会像打水漂一样在城墙上弹跳,杀伤上面的守军。二是掘壕推进法,也就是挖掘曲折的壕沟,逐渐接近城墙根,然后在壕沟中架设曲射的榴弹炮,把爆炸弹打到守军的头顶上去。这两种方法,本质上都是利用了棱堡缺乏顶部防护的弱点对其进行打击。而等到技术进一步发展,更好的榴弹炮诞生之后,即使不用如此麻烦,也能轻松把爆炸弹打出几公里去,棱堡这种形式的堡垒便不得不让位于更能全方位防护的密闭工事了。
而东海军的龙吟炮受益于持续的技术革新,就完全绕过了这段尴尬的时期,现在已经能把榴弹打出实心弹的射程,从而使得棱堡不堪一击!
“妈呀!”一个炮手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连滚带爬,逃离了这段以往非常安全现在却危险无比的堡墙。
“赵狗子,妈的!”李哈拉朝他唾了一口,然后亲自趴到了炮身上,招呼其余几名正在犹豫不决的炮手,“愣着干嘛,赶紧过来装药,给他们打回去!”
炮手们愣了一下,他们也很想跑下去,但现在脑内一片空白,有个人发号施令,他们也就下意识地听令了,开始继续拿起工具装填起来。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对面的第二轮榴弹来得却要比他们快多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
这轮打击就比上轮准确多了,不过也只有两枚在临近棱堡的位置爆炸。但有这两枚就够了,李哈拉身边两个无遮蔽的炮什几乎被一扫而空,就连他这个炮组也又有两人被流弹擦到。
李哈拉仍然幸运地逃过了一劫,但他丝毫没有庆幸的感觉,反而惊恐地看着东边河上惊恐地喊道:“不,他们来了……不!”
在一片晶莹的太子河上,正有两支穿着红大衣的队伍,一南一北,趁着堡中炮火被压制的机会,开始向河西岸快速行来!
……
“来了,他们来了!”
一个百户气喘吁吁地跑到在东连镇附近布防的一群步兵中间,对里面的千夫长李烀报告道,“东海军从南北两边渡河了!”
李烀瞪了他一眼,往东一指,说道:“这么显眼,谁还看不见,用你这么咋咋呼呼地动摇军心?”
李烀率领大约八百名步兵,在东连镇布防,现在可算是体会到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了——炮弹在头上不断飞过,随时可能爆炸,背后本以为坚不可摧的棱堡却被打了个屁滚尿流,而面前正有数不清的敌军正在渡河。所谓绝地,也不过如此了吧?
百户哭丧着脸说道:“属下也知道您看见了,不过弟兄们都怕的很,千户,你得给指条明路啊!”
李烀一跺脚,往北边一指,说道:“东海军在林子旁边上岸,立足不稳,趁这个机会,我们把他们打回去!”
这一带遍布大片的松林,也就东连镇周边有点平地,所以元军一开始觉得只要坚守棱堡区域和河岸,就能有效阻止东岸来的敌军过河了。不过没想到东海军不按套路出牌,不朝容易落脚的东连镇直奔过来,反而去了南北两侧稍远一些的地方登岸。那边几乎没怎么开发,上了岸就是连片的松林,岸边砂石众多,并不很适合落脚,更别说列阵了。
李烀情急之下做出了这个决定,但喊出口之后却发现这真的是个好主意,于是立刻补充道:“没错,东海军一向以严整军阵著称,现在列不了阵,还怕他们作甚?你赶快带一队去南边迎敌,我自带人往北!大营那片肯定已经收到信了,援兵不时便到,我们只要顶住这一阵子,就是大功一件!”
百户也有了希望,脸色有了神采:“好,好,我这就去!”
事不宜迟,两人兵分两路各向南北赶去,李烀自领一军,赶向了北边的河岸林地边缘,也正是第一合成步兵营的登陆场。
他还担心东海兵来得太多,但还好,一营为防冰面撑不住,只一个排一个排过河,现在不过上岸了一百多人。而且受限于岸上的地形,他们站得东一个西一个的,还有些挤到了林子里,完全不成队形。
李烀见状大喜,赶紧招呼手下道:“列阵,速速列阵,把他们打回去!”
这支部队是几家河北世侯的兵力聚合而成的,虽然比较杂,但毕竟是练过的新军,很快找到了感觉,在林子边缘列出了一道横队。其中,长矛兵为骨干,把河岸通向镇上的道路死死卡住,火枪兵嗖嗖地走到前方站成稀疏但整齐的一行,从背上解下长长的大铳,架在支架上,又从腰间取下装在小竹筒中的火药和铅子,往枪口中倒进……咦?
就在他们展现出不低的战术素质的时候,对面不成队形的“乌合之众”却没有产生任何惊惧,反而纷纷举起了手中的火枪。而河对岸尚未渡河的一些东海军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举枪朝这边瞄来。
“没用的,东海兵最近的也隔了百步多远,这么零星几把枪能有什么用?”
李烀对此不以为意,他对火枪和火枪战术非常熟悉,这么远的距离,能有什么准头?即使东海人的风暴枪素质会好一些,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区别,更何况对面那些兵站得一块一块的,根本形不成齐射弹幕。
严整的齐射,才是火枪战术的威力所在,东海军作为火枪兵的祖师爷,居然把这一点忘了,真是堕落了啊……
“砰砰砰砰砰……”
“啊……啊啊……!”
正当李烀在阵前大喊着鼓舞士气的时候,身边的火枪手却一个接一个惨叫倒了下去。这让他一下子脸色唰白,怎么会,这么准?
“不,不用怕,只不过是运气好……啊!”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阵铅弹打了过来,元军阵前再次倒了一片,李烀本人也身中二弹,眼前一黑,向前倒了下去。在完全闭眼之前,他的最后一段意识便是:“这怎么可能!!”
而在他已经看不见的地方,来自两岸的铅弹不间断地向河边的元军队列扑过去,使得这些站成了人墙的士兵从外向内一片片地倒毙在地。他们是经过训练、有家有小、军饷有保障的新军,对伤亡的承受能力远比一般军队更强,但依然不可能承受这种完全无法抵御的单方向的伤亡。更何况主将已经殒命,他们在失去了管束之后,顿时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向西逃去。
一场战斗,刚开始就结束了……不,与其说是战斗,更像是排队被枪毙而已。
第592章 弹幕
“呼……简单的战斗。”
第一合成营的营长冯五月少校打开手中真·陨星的后膛闭锁块,眼疾手快接住了弹出的铜弹底,顺手塞进了口袋里。然后他吹了吹枪膛里面的烟灰,把一枚新子弹装了进去,又合上闭锁块、锁死保险,握在手里,同时露出了笑容。
现在这把枪在他眼中越来越可爱,有如妻儿一般:“果然,有了后装线膛枪,战术就有更灵活的选择了。”
在前方不远处,堵住路口的元军已经完全溃散;而在他身边,众多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真陨星的士兵们打了个酣畅淋漓,依然沉浸在兴奋中。
本来真陨星尚是实验型号,总装备部并未打算立刻就大批量改装,而是想着先试用一阵子,等迭代个两三个版本再正式装备。不过这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所以紧急赶出了一千多把,虽然不能给四野全体换装,但装备两个合成营是足够用了。而现在这两个装备了后膛枪的步兵营甫一登场,就展现出了无可抵挡的威力,任何敢在战场上站着的敌人,都将成为排队被枪毙的目标。
“得意什么,打赢还早着呢!”冯五月大吼一声,打断了士兵们兴奋的议论,“立刻整队,跑步前进,占领镇上的棱堡!”
“破!”
已经登陆的三个连大喝一声,跟着冯五月向南跑去。在另一边,从镇南登陆的第五合成营也已经成功击溃堵路的元军,从另一个方向向棱堡包抄过去。
此时,元军在镇上的防御已经完全崩溃,谢光明见机立刻命令其他部队也开始从正面渡河。而正面的带宽就大多了,剩余的步骑炮兵分成五路并进,渡河的进度骤然加快了起来。
“投降不杀!”
一营的一连士兵沿着土围子矮墙的边缘冲到了墙上——毕竟只是临时挖出来的棱堡,墙体很矮还有个大斜坡,往上一跳就冲上去了。若是平时,这么直冲过去肯定会被墙上火炮的霰弹打成筛子,但现在经过了龙吟炮的好几轮榴霰弹打击,上面早就没活人了,所以堡墙就被步兵们轻松给占领了。
他们喊着口号冲上去,却并没有需要执行的对象在上面,毕竟在榴霰弹轰击下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不过当他们从墙上冲入堡内,检查里面的营帐的时候,却有了不少发现。
这些营帐是堡中守军睡觉的地方,为了抵御寒冬都非常做得厚重,之前炮击的时候,不少守军都躲了进去——然而再厚的篷毡也挡不住从天而降的弹片,因此在内避难的他们就很不幸了……出现在搜帐的东海军眼前的,就是一副不忍睹的惨状,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地上弥漫着血水,只有一些幸运躲在硬物后面的人逃过一截,不过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饶命,饶命啊……”
冯五月站在堡门口的墙上,看着疯疯癫癫的李哈拉等人被拉出去,摇了摇头。
他又看了看几个破烂的营帐,就对旁边的营参谋说道:“这个堡还是留给旅部安排吧,现在我们抓紧时间去前面路上组织一道防线,防止元军反攻……啧,还真来了!”
前方的林间通道方向响起了一声告警的枪响,不过即使没有告警,站在高处的冯五月等人也能清楚地看到一大群骑兵正在从通道西边的蒙军大营方向冲过来。
毕竟这边乒乒乓乓打的这么热闹,那边就算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列队,自由射击!”
冯五月直接大吼了一声,但他的声音也传不出太远去。不过不需他指挥,临近的各连排已经做出了反应,主动连成了阵线,堵住了通道的入口。
从刚才开始炮击到现在,其实也就过了十分钟多一点的时间。元军并未在第一时间就派兵来支援,而是首先整顿防务、防止偷袭,同时也集结更多的机动兵力,等到人够多才赶过去,避免打成添油。这也是合乎兵法的,毕竟谁也想到不到东连镇居然这么快就陷落了不是?但这种闻所未闻的事还真就发生了,一帮子溃兵哭丧着脸跑回去,头辇哥在破口大骂的同时,也不得不把刚刚集结好的一股骑兵派过去救场。
这股骑兵差不多有五百多骑,在出发的时候尚不知道东边已经完全崩溃了,仍然急乎乎地冲了过来。而这段时间里,四野也已经有近千人渡过了太子河,聚集在棱堡附近。他们人数上虽然更多,但毕竟体积小,气势上比起奔腾的骑兵群还是差了一截。而蒙古骑兵们见通道东头的他们并未列成厚重的阵势,也觉得有机可趁,再次加快了马速。
由于松林通道宽度有限,东侧出口处的东海军没法全部挤在里面布防,只能大致分了三道防线列阵,每道防线都只是薄薄的两行阵,堵住了通道的出口。此外,还有一些骑兵在阵后待命,另有一部山地步兵直接钻入了两侧的山林之中,向两翼包抄过去。
“标尺,一千米,预备——”
第二道防线中的一个少尉大声地对本排的士兵下达了命令。而士兵们听令之后,立刻把照门处的标尺竖起,将其中的滑块一下子划到顶端的位置,然后抬枪上肩三点一线对着远处的骑兵瞄准起来。
陨星枪确实能把子弹打到一千米外,不过单兵作战的时候,这个距离根本不可能有效瞄准,杀伤力也大打折扣,作用不大。但是,如果集群射击向敌军覆盖的话,就像弓箭抛射一样,铅弹在极远处仍然有一定杀伤概率,而且弹道弯曲可以越过前方障碍物,现在正是适合拿出来用的时候。
换作以往,这些第二道防线的部队只能在战场上呆站着,除非敌人突破了第一道防线,否则他们也没法起到作用。但是现在,他们就可以通过高标尺抬高枪口,让子弹越过前排,曲射打击远处的敌人。
正好,第一道防线的两排士兵们现在全体蹲了下来,以蹲姿进行瞄准——这也是后膛枪的优势,即使蹲着也能正常装填——给第二道防线的战友们把视野给让了出来。后者透过照门、准星,瞄准了远处的骑兵群。
“齐射预备——放!”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几秒钟过后,子弹一片片地落在通道中的一片空地上,稀里哗啦打出了一片泥点、雪花和落叶,但离冲锋中的元军骑兵尚有段距离。
不过至少没打到友军,少尉松了一口气,又挥手说道:“就这么打,继续射击,自由射击!”
不止这个排,其余各排也找准了射点,开始快速把子弹投射出去。现在有了高射速的后膛枪,就不需要恪守射击纪律非得等到距离足够了再开火,反正打完一发很快就又能装好另一发,何必吝惜子弹呢?
呃,说起来,打这么快,子弹的耗费还真不小,但相比对面的人命,还是值得的。
硝烟在阵线上一阵阵升起,又被呼啸而至的北风吹散,与此同时铅弹如雨点般划着曲线向前落去。
元军一开始看到他们远远地就打响了,还哈哈大笑,嘲笑他们懦弱至此,只会胡乱开枪,却丝毫没意识到在面前正有一道铅弹之墙在等着他们。
他们就这样一头扎进了这片不间断的弹幕之中,然后瞬间蒙受了无法想象的伤亡!
最初,只是冲在最前方的少数几骑突然栽倒,然后紧接着就有更多的骑兵人仰马翻。后续骑兵大惊,以为是中了什么埋伏,开始减速,想要察看周围树林中的情形。然而急速冲击过程中想停下来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这狭窄的林间通道中根本就没多少可避让的地方,后面不少骑兵躲避不及,直接被地上的人马绊倒,自己也成了障碍物的一部分。
当然,元军骑兵多是积年老骑手,马术高超,颇有不少人面对障碍物控马左右挪移、上下跳跃,成功冲过了障碍……然后又一头扎进看不见的弹幕里,被打了个血肉模糊。
这五百多骑气势汹汹而来,却在瞬间损失惨重。这窄窄的通道看上去平平无奇,却如同深渊巨口一般吞噬了无数的生命。落在后面的元骑好不容易止住步伐,却看着前方恐怖的战场不敢再前一步,只能向后撤去了。
然而他们的战斗并未因此而结束。
第593章 四面汉歌
1269年,11月14日,浑河东岸,西连镇。
“……”
元军大营的望楼上,头辇哥看着正在沿着林间通道向西连镇高歌猛进的东海军,沉默无语。
之前,他接连派了两批骑兵前往东连镇救援,结果全部铩羽而归。第一波还好,好歹敢往前冲过去,不过也因此而撞上了对面的快铳而伤亡惨重,没逃回来多少。第二波就连冲都不敢冲了,远远地隔了两里地就停了下来,然后枪声一响就屁滚尿流跑回来了。
之后,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边的东海军越聚越多,然后就排成一字长蛇阵,大大咧咧地从林间通道向这边逼来。虽然正面人数并不多,但他们把六门大炮放在最前面开路,元军是丝毫不敢上去招惹。
眼看着东海军越走越近,元军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突然,头辇哥想起了什么,对手下喊道:“快,去让辽部进入山林,然后攻打东贼的侧翼!”
这条通道足有六七里长,两侧都是茂密的松林,若是从侧翼发动打击,即使无法击退东海军,也能给他们造成一定的混乱。当然想钻林子也不容易,但这个节骨眼上,任何手段都不得不用了!
之前损失了不少人手,现在头辇哥手里还有两千出头的真蒙古大兵,不到两千的汉军,其中有不少还是刚从东边逃回来的惊魂未定的溃兵。剩下的最多的就是从广宁府征来的契丹兵了,步骑都有,总共不到五千人。这些契丹兵怎么说也是本地人,钻个林子总没什么问题吧?
于是命令逐渐传达下去,五六百个契丹兵便硬着头皮进了山林——林子里面不方便活动,人再多也没用。
头辇哥满怀希望地注视着他们,然而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让他失望了。山林之中不断传来枪声、鸟叫声和人类的哀嚎声,不久后,刚进去没多久的契丹兵就惊慌地逃了回来。紧随其后一帮身穿棕色迷彩衣的东海山地步兵也缀着他们追了出来,一连追到大营附近,示威性地朝里面开了几枪,才大大咧咧地钻回林中。
“属下无能,还请大王责罚!”辽部的首领耶律忒哥惶恐地前来指挥台下请罪。
此人是耶律古乃的儿子,现在还不满十八岁,被派过来随军长点见识。不过开打之后收到的都是坏消息,他这个初上战场的年轻人自然不免心中充满了不安。
“这……”头辇哥这下是真没办法了,全身充斥着无力感,这样的敌人该怎么对付?
但他作为主帅,不能先失了气魄,很快又挺起精神说道:“呃,没事,呃,东海蛮子能钻山入林,暂时就先放过他们。等到他们出了林子,进了平地无险可守,就该是我蒙古铁骑大发神威的时候了。”
但是直到四野全部从林地中通过,元军也没能大显神威,只能眼睁睁看着东海人兵分三路:两个合成营一南一北,夹住了元军大营的南北去路;而旅部率领剩下的部队堵在了他们的东边,大炮架好,三个普通步兵营列成传统的线列,骑兵左右游走。
就这样,东海军以元军一半的兵力,将他们三面包围了!
一开始,头辇哥见他们主动分散兵力,还有些不明所以,觉得他们是在耍诈,所以没有贸然出击。直到合围完成,他才如梦初醒,同时还有些不敢相信——东海人竟如此托大,敢以少围多?
他连忙招来部属,下达了命令:“骨里萨,你领你们合撒儿部往东北去,不要硬拼,从间隙绕过去奔袭蛮子的后路。哈兰,你领合赤温部去东南,也这么打。不要恋战,拿出我们蒙古男儿惯用的骑射手段来,让他们疲于奔命!”
与此同时,他又命汉军和契丹军出营,与正面的东海军对抗,顺便也是为两部骑兵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希望能找到一分胜机吧。
场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人马乌泱乌泱地从营地中涌出来,在镇东边的农田区域列阵。不过相比行动迅速的东海军,他们的动作就要慢多了,这倒不单是训练和组织度的问题,而是因为恐惧情绪已经在元军之中传播开来,自然就畏缩不前了。
“快走,磨蹭什么呢!”
“这不是走着呢,你又快了多少?”
出营的队伍之中不断产生冲突和混乱。他们中不少人是在西北直面过阿里不哥或海都的铁蹄的,那时都能死战不退面不改色,但是现在对上一支同样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害怕的感觉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只想着让友军先上,自己还是靠后点躲吧。
“一群懦夫,让开!”奉命带兵奔袭东北方向的骨里萨万夫长看到这种混乱的场景,气不打一处来,率部冲开了这些步兵,然后从大营中一窝蜂地涌了出去,“真是没用,这时候还是要靠我蒙……”
“轰轰轰……轰轰!!”
话音未落,就有一连串的炮声响起。而几乎就在声音传过来的同时,就有无数的各种形状的弹片从天而降,朝无敌之蒙古铁骑头上覆盖过去!
送来这些弹片的,不仅有龙吟炮发射的榴霰弹,还有来自多个方向的步兵集团用线膛枪所抛射的弹丸——现在的谢光明依然视骑兵为重大威胁,时刻关注着元军营中的动向,发现有大股骑兵集结之后,二话不说就传令下去火力覆盖。
实际上匆匆开火,炮弹打得不是很准,论起杀伤效率反而还是步枪高些,只是细碎的枪声被巨大的炮声所遮盖,显得气势不够足。不过听觉上是这样,视觉上就未必了。如果现在元军有人能环顾四周的话,就能看到四面八方的敌阵之中全是一片硝烟,这景象足以让任何人产生深深的震撼,自然也包括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的头辇哥。
“噫……”头辇哥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东海军竟是这么打仗的!”
而就在他发出无奈的感叹的同时,被这轮弹雨所覆盖的合撒儿部就产生了难以想象的伤亡——几乎有三分之一的人马就这么一下子没了!
实际上由于距离较远,弹丸动能衰减了不少,只要不是运气特别差被打中要害,即使中弹也未必会死。但被铅弹打伤的后果和死也差不了多少——当场就失去了战斗力,战后也基本救不回来了,反而还多遭了一阵子罪。
现在,就是这么个样子,人类的哀嚎和马匹的嘶鸣交织在一起,活人活马和伤人伤马不断冲撞,场面顿时大混乱了起来!
这么一轮射击,合撒儿部差不多就被打残了,实际上就可以收手了。不过东海军受限于指挥能力,可以齐射——只要看信号打枪就行了——却没法齐停,因为硝烟遮盖视野、响声屏蔽听觉,什么信号都接收不到,只能靠基层军官自行决定停火时机了。
所以,在第一轮成功的打击之后,各部又陆续射击了几轮,再次对他们造成了一些伤害。不过后面这些打击的效费比就没第一轮那么高了,因为目标已经分散,隔空打枪蒙中的概率大大降低了。
而且这时合成营的真陨星相比普通营的前膛陨星的优势有所降低,因为队形密集硝烟也密集,打两枪就看不清了,要等风把烟吹散才能开枪,前膛枪和后膛枪的射速几乎被拉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
但不管怎么说,这支骑兵还是确定地被打残了,甚至还溅射到了旁边的不少步兵。
“天父啊……”头辇哥是个景教徒,在此不知所措之时下意识地画起了十字,但也只能画十字了。“等等,那是什么?”
画了十字之后,战场上还真出现了奇迹般的变化——东海军停火了,还派了几人举着白旗向大营的方向走了过来。
大喜过望下,头辇哥一边感谢上天,一边赶紧让手下把这些使者带来,心里还在盘算如何不卑不亢地争取一个体面的投降。
“不,应该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断然拒绝,然后才开始讨价还价……”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了,因为前来的使者并非是正牌的东海人,而只是几个之前被他们俘虏的汉军!
头辇哥看到他们,气不打一处来,也不下望台了,直接前踏一步,居高临下喝道:“你们还敢回来?!说吧,东贼让你们带什么话,可是想让本王投降?笑话,本王乃……”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吓得几个使者大气不敢出,只得连连点头。
等过了半天,其中领头的李哈拉才敢小心翼翼地说道:“回,回禀大王。东海军,哦不,东贼,也没,没让小底们带带什么话,只,只是说,要让你们,哦不,是咱们,要让咱们败个明白,说,他们是甚‘东海军第四野战旅’,对,就是这么支队伍。”
“什么?”头辇哥大失所望,说好的劝降呢?“就这个?!”
李哈拉犹豫了一下,又扭扭捏捏的说道:“哦对了,还有一句,‘投降不杀’……”
头辇哥脸色一下子大变,这是没得谈了啊!
他的头脑突然像被锤子敲了一下一样轰鸣,然后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直到一阵嘹亮的歌声将他唤醒过来。
“起来……”
“哪里的歌?”头辇哥猛然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却惊恐地发现歌声是从四面八方传播过来——不仅是已经合围的三面,就连西边的浑河对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支骑兵队伍潜越了过去,现在正在河岸边上肆意的歌唱!
更可怕的是,这些东海军在高歌的同时,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齐刷刷地向元军营地逼了过来。而元军千里迢迢从关内外调集的近万军队,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
元兵大阵在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但正面的东海步兵营在四百米外象征性地打了一轮枪之后,精神早就紧绷到极点的元军甫一体会到真正的打击,便一触即溃——开始什么玩笑,这可隔了将近一里地,干干挨打不能还手,这不是等死吗?
无论是长矛手还是火枪手,无论是阵前还是阵后,无论是汉军还是契丹军,都没有勇气也没有意图去战胜这种恐惧,在一瞬间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向后溃逃!
溃军如雪崩之势向西蔓延过去,甚至连身后的“投降不杀”之声都顾不上了,只有落在最后面那些实在跑不动的才跪地求饶。更多的人涌入大营,然后紧接着越了过去,直接向冰封的浑河涌去——河对岸的广阔天地,正是回家的方向啊!
此时,营中的留守部队也被裹挟,人和马一起不得不跟着向西退去。然而逃亡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在看到劝降无望之后,南北两侧的两个合成营立刻立正,向着元军逃亡的浑河方向开始抛射弹丸。致命的弹雨落入密集的人群之中,惨状可想而知,但弥漫的恐惧已经完全摧毁了他们的理智,人群依然像角马一样不断奔逃着,直到……
咔嚓!
浑河上的冰层毕竟只是一夜之间封冻而成,根基并不牢靠,少量通行一些人马还行,现在数以千计的生物涌了上去,脚踩蹄踏,冰面如何承受的住?
从一声脆响开始,一大片裂纹迅速在溃军的脚下蔓延开来。冰面碎成大块,然后是小块,然后倾覆,然后数不清的人群落入了寒气彻骨的冰水混合物之中!
冰水瞬间浸湿了士兵的全身,不但使他们瞬间“冷静”,也使得在岸上看到这一切的其余溃兵也一下子吓得冷静起来……然后,就是丢盔卸甲了。
……
次日,辽阳。
时近冬至,正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时候,辽阳地处北方,就更是日短夜长了,一直到了辰时,天仍黑着。
一个老兵顶着寒风,举着灯笼在城墙上巡视着。
昨天,在一夜之间,城外的东海军突然全都不见了,这让城里的老爷们惊喜交加。不过敌军初走,他们也没放松警惕,仍然按时巡逻。
“有光了啊。”老兵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的一丝亮光,赶紧回过头去,果然是东边的地平线上透出光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伸出手去,即使不借助灯笼,也能渐渐看清手掌的轮廓了。这就是天亮了啊。
老兵打了个哈欠,又转头继续向前走去……不过这一回头,就让他看见了差点吓掉魂的景象——城西的大地上,出现的大片黑绰绰的影子!
他赶紧向前奔去,趴在城头女墙上用力朝前看去。而随着天色逐渐转亮,也让他看到了西方的情形,然后差点又没喘上气来。
在一夜之间,东海军又回来了!
第594章 人身解放
1270年,阳历1月13日,阴历正月十八,辽阳。
两个月前的浑河大战之后,时间进入冬至开始数九,辽东也进入了一段天寒地冻的时期。如此隆冬之时,万物静谧、百兽蛰伏,实在不是个在荒野中浪荡的好时候,所以第四野战旅并未发起新的攻势,元军也未曾试图反击,战局就这么随着气温冷冻了下来。
十五上元节当日下了一场大雪,现在辽阳周边的大地上仍然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毯。在这层白毯之上,一行银甲骑兵自南向北疾驰而过,进入了一座庄园之中。
自上次大战以来,辽阳周边的居民已经习惯了东海军的存在。庄园守门的几个家丁看到他们到来,一边点头哈腰地开门放他们进来,另一边就赶紧往里面跑通知主人去了。不久后,这座庄园的主人,一个姓郑的汉人带着几个亲随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对着骑兵中领头的何念雪谦卑地问候道:“啊哈哈,是何少尉啊,别来无恙,今日是有何贵干啊?”
何念雪今天骑着她那匹神骏的灰白色进口阿拉伯马,身穿豪华版的钢胆甲,即使是陌生人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与众不同。更何况这位郑庄主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何念雪了,对她的背景也有所了解,知道她可是东海国郡主一级的人物,自然不敢怠慢。虽然她不愿意别人叫她什么“郡主”,非得按军中规矩称呼“少尉”,但郑庄主也不算太奇怪,在南宋这种事或许有些离经叛道,但在蒙元这边,上马征战的女将可不止一个两个呢。
何念雪没有下马,顺手扔给他一个包裹,说道:“没什么大事,主要就是两件,一是这不刚过元宵么,过来给你送点礼物。”
郑庄主小心地接过包裹看了一下,是些分成小包的调味品,也就是精盐、雪花砂糖、辣椒粉、五香粉之类的,总量不大,但都是在辽阳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也算不错了。说起来,之前他为了讨好东海人,冬至、元旦、立春、上元诸节都备了礼物送去,难道这就是回礼了?于是赶紧陪笑道:“哎呦,真是劳您破费了……那还有一件是什么事?只要小的能做到的,少尉尽管吩咐!”
何念雪做出一副史若云似的笑容,看得他有些发毛:“好说……这第二件事便是,郑庄主啊,你们园子似乎对我军‘人身解放’的条例执行不力啊!”
“什么?哪有啊!”听到“人身解放”四个字,郑庄主立刻在寒风中吓出了一身汗,连忙表示否认,然后才辩解道:“我可是跟佃户们都说过了,现在是新时代了,人身自由,死契作废,来去自便……”
东海军在浑河战胜了头辇哥率领的元军之后,便把自己视作了辽阳地区的主人,以长远占领这里为前提改变了策略。
辽阳周边的形势比较复杂,既有从唐末就延续下来的渤海、契丹、汉人大族,又有在蒙古灭金战争中新崛起的契丹、蒙古等大户,还有一些忽必烈为了加强对此地控制而新近迁来的蒙古、汉族移民。其中,有一些是墙头草,给谁交税都无所谓,但也有些对元廷忠心耿耿,只是暂时潜伏下来等待时机举事。
因此,东海国有些人建议干脆把他们一把xx了完事,再迁移新移民过来。
不过,移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没个基础提供开荒所需的粮食、牲畜、水利设施等等,靠自然移民,不知道得几十年才能有个成果。而辽阳周边这几万居民,就是现成的基础了,纵使他们跟东海人不是一条心,但他们只要在这里,就要为了生活而进行种植、伐木等生产活动,就能向外界提供一份物资,支撑更快的人口增长。
而且,毕竟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本土那边正在跟元国使者吹胡子瞪眼呢,辽阳军民多少也是个筹码。在本土做出决策之前,对这里暂行军管的四野也没法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在符合政策的前提下搞点小动作,比如重申了东海国的法律,尤其是“人身自由”这一条。
辽阳这边的生产模式还相当原始,普遍实行半奴隶制的庄园劳作制,也就是一姓豪强圈出一片地来,蓄养一批农奴进行耕种,农奴只有工作或去死的自由,没有自由选择做什么工作或为谁工作的自由。之前所说的各族居民,实际上只是指的来自不同民族的庄园主,而底下干活的劳动人民几乎全是汉民或者汉化的其他民族农耕民。
这种封建制度一向为东海人深恶痛绝,因为这意味着人口被束缚在土地上,使得他们没法用最简单的办法——提高工资——来大量招募人口。而在现在这个开发辽东急需劳动力的关口,这种罪恶的模式就更令他们憎恨了。
立春已过,又有一批义务兵退伍,而今年经全体大会批准,给予参与辽东开发的新公民1:4的激励配额,也就是在本土只能换一顷田的荣誉点数,在辽东却可以换上四百亩,所以吸引到了三千多人选择定居北地,总共就是差不多一千平方公里的地盘。这么高的比例也是被元国逼出来的,他们那边给每户军户五顷的职田,咱们总不能比他们差那么多吧?当然,元军的职田是只在当兵时配给的,若这一户无法提供壮丁,那职田就得收回了,而退伍兵的顷田则真正是自己的。不过,事实上也没多大区别,因为他们即使退伍了,也仍然是属于预备役序列的公民,如果国家有需要,随时是要再拿起枪上战场的。这个潜在条件在本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触发,但在冲突前线的辽东,说不准哪天就用上了。想逃役也无处可逃,毕竟地就在那里,若是因逃役而无人抵抗,即使国家不进行惩罚,打过来的蒙古人也会帮忙把它收回去的。
虽说如此,但辽东开发面临的问题和南洋有些类似,土地虽大,可要是无法有效耕种,那么再大的地也就只是个数字而已。当然,辽东的条件比南洋要好得多,没有那么多恼人的蚊子和疟疾,没有一场雨就疯长的蔓藤和杂草,气候适宜可以播种人民喜爱的小麦大豆水稻和牧草,地形平坦可以使用高效率的农业机械等等……但是,即便如此,想要有效耕种,还是非得有足够的劳动力不可。而分田到户的公民们也大多是小门小户出身,自己还要担一份预备役的职责定期演武,哪有那么多力气去操持田地?
所以,主持辽阳军管的谢光明就把目光盯到了各庄园中被束缚的农奴们身上……这么一看,这种低效率的人身依附的制度实在是太邪恶了!必须打破这种枷锁,然后让农奴们“自由地”选择到东海公民们先进的农场中劳动才行!
所以,别的可以暂且妥协,人身自由是万万不能妥协的。今天,何念雪就是带人来检查郑家庄园的人身解放情况了。
也难怪郑庄主吓出一身冷汗了。就在上元节当天,东海军以“抗拒人身解放政策”为名,出兵突袭了太子河东一家蒙古人开的庄园。可怜那户人家还试图抵抗,可哪是如虎似狼的东海军的对手?果不其然被满门抓获,家主被公审之后枪决,其余家人判了个流放南洋,而园中的佃户都用绳索捆着送到南边不知道什么地方“解放”了。
出了这事之后,各庄园主都吓了个够呛。唇亡齿寒,私底下自然是痛骂的,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东海人的刀子正利呢!
何念雪继续保持着那种吓人的笑容,说道:“真的?你说你执行了政策,可为什么这一个多月以来,就不见你家有佃户投奔自由?”
现在郑庄主就只能脸上笑、心里哭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你说什么“人身自由”谁懂啊?要是跟下面的泥腿子说什么“你可以自由选择干什么活,不用在我这干了”,他们还以为你要把他们赶出去呢!
他正要心绞痛发作,却突然福至心灵,发现了什么要诀所在,连忙说道:“有,有!”然后顺手把刚才看门的一个家丁拽了过来,对他问道:“二虎子,你上次说想去给东海天兵喂马,是有这事来着吧?好,你可以去了!”
郑二虎听了,一下子就挂上了哭相:“主子,哪有,俺对郑家是忠……”但是看到郑庄主一副怒目圆睁的样子,突然醒悟过来,立刻转变了口风:“对,俺是仰慕东海天兵,早就想过去了!”
看他一副狗腿子的样子,郑庄主顿时一股真火冒了出来,不过很快压抑了下去,转身对何念雪堆满笑容说道:“少尉,您,您看,这个壮小伙儿还行吧?除了他,我家还有十……不,二十个丁口愿意‘投奔自由’,您看,这可还行?”
何念雪的笑容放松了下来,对他的明智之举表示赞赏,又伸出了个巴掌:“五十个!但不必全是男丁,男女各半即可,若他们有父母幼童,也可一起带上。对了,我东海商社不久之后会在盖县开办小学,传授学问,郑庄主若是家里有五至十岁的孩子,不如送去学习一下,一定是有好处的。”
听说要献出五十个青年男女,还要送上质子,郑庄主的心绞痛差点又要发作了。不过总算是逃过了灭门的危机,他只能含痛笑着说道:“好,好,请少尉放心,一定都是个顶个能干的大好男女……”
第595章 宁阳模式 上
1270年,1月19日,泗水县。
山东地区中部,厚重的蒙山山脉将西边的东平、滕国与东边东海国的临沂、日照等郡分隔了开来。山地通行不易,所幸,在这群山之中,有一条像是被斧子劈开一般的平坦通道,地势不高、道路易行,将两地连接了起来。这条通道,西侧出口是泗水县,东侧出口是费县,可想而知必定是商旅频繁经过的地方,可谓“黄金之路”。
西出口处的泗水县这几年发展的尤为繁盛。此地既是通道的一端,又是泗水的上游,商船可以从这里出发,经兖州进入南清河,之后北上济南、南下淮运,各处都可去得,区位优势再明显不过了。
而在区位优势的基础上,该县还有一个巨大的政策优势:它虽是东海国下辖的一个自治县,却并不在东海关税同盟划定的关税区内。也就是说,泗水县是一处自由贸易城市。
外界货物运到泗水县并不需要缴纳关税,可以先运过来,与本地坐商辨明品级、议定价格、讲明运输方式,再向东进入泗水新城的海关,到那边交税入关,然后便可在东海市场上畅通无阻了。
在这个极其强大的政策催生下,泗水县成了鲁中地区商品的集散地,各地商人和资本闻风而来,很快就将这里建设成了东海国中有数的商贸重镇。不知多少商人在这里膨胀成了大户,也不知多少辛勤的小个体户在这里发了家。当然,也使得本县财政收入极为丰裕,县衙请来大师对城市格局进行了专业的规划,城区的摊子已经超越了旧城墙,由两条十字交叉的柏油大路分割为“四象”向外延伸出去。其中,东北角的“壁奎区”由于北临泗水码头、东接新城海关,格外繁盛,商铺林立,酒楼云集,超过四层的高楼随处可见。
而在这些一看就很有钱的建筑群中,有一座新落成的建筑尤为显眼。
它位于城区东缘靠近泗水一条支流的地方,占地足有一百亩,连着周围的道路都被好好整修了一番,里面梅兰竹菊亭台水榭自不必说,关键是正中有一幢高大的方块型建筑,通体亮闪闪的,居然是以钢筋水泥为骨架,镶嵌大片透明玻璃建成的!
它便是中央市著名的大饭店“水晶宫”的分店,也是首家分店,足可见泗水县的地位。
“水晶宫”,原本是农业组(现在在新一届管委会中已经正式升格为农业部了)下辖的产业,位于中央市二环区。最初这座先进建筑并非是什么饭馆,而是正经的科研机构,是用来研究最尖端的农业技术的。为了保证环境稳定,他们搭建了高大的玻璃温室,在内部用了高大上的多层种植甚至还有一些无土栽培,用来培育良种以及给土豆脱毒。这种华丽到亮瞎眼的配置自然吸引了大量的目光,无数人慕名而来参观,并深深为东海国先进的工业与农业技术而赞叹。后来,一部分股东顺势申请了一个乙类项目,在温室内开了一个饭馆,虽然食材未必就是里面产的,但有这个噱头在,还是火爆异常,收割了无数智商税,算是成功把巨大的游览流量变现了。
现在,这个水晶宫大饭店又在泗水县开了分店。由于它名声在外、装饰风格独具一格,再加上现在是冬季,温室内温暖如夏,果然复制了中央市本店的成功,吸引了一大批高端客户。这座豪华饭店虽然地处城区边缘,但仍然有不少人慕名乘车前来一探。
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高端客户,现在正坐在水晶宫二楼临窗的位置,一手翻着一本新出的《东海缙绅录》,一边听着对面一个年轻人读报。
年轻人的穿着很有时代特色,头顶依然扎着髻,不过却戴着一顶改良过的潮流毡冠,正好贴着发型盖了上去,而身上穿的也是合身的羊毛衫而非传统的宽大袍服,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个新旧交割的时代并不罕见。
他刚放下一份《泗水快报》,又拿起一份官方出品的《东海新闻》,略瞄了一眼,就对着头版读了起来:“高丽使团抵达中央市,或将与我国建立进一步外交关系。”
高端客户听了,把目光从书上移到年轻人的脸上:“高丽人总算是开窍了,再不跳船,蒙古人那艘破船可就要沉了。对了,他们那些叛军怎么样了?”
此人名叫陈海,原本是即墨豪商陈家的保镖,因在某次事故中恪尽职守保护了家主陈一成的安全而获得了陈家的报答,得到了一笔资金和商业资源,自己出来开设了一家“四通镖局”,经营在各地之间运输货物的业务。
商场变化莫测,他后来因各种机缘巧合,娶了泗水县一户土豪家的嫡女为妻,业务重心也从东海郡移动到了泗水县。在此之后,四通镖局搭上了东海国大基建的春风,运输业务从西头的泗水一直通到了东头的文登,财源广进不说,陈海本人也在泗水县捐了个议员的位置,可谓政商两开花,现在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面前的这本厚厚的《东海缙绅录》,每年一更,收录各地名士的名号、简介、著述,最出名的一批还由精通新画术的画师绘制人像,是了解东海上层阶级的必备参考书,已经连续三年登录陈海的信息了。
已经是一方大佬的陈海,自然知道消息灵通的重要性,各类大小报纸订了个遍,现在饭前等人的休闲时刻,也得让人读给他听——陈海少年家贫,无缘读书识字,发达之后虽然恶补了一些文化知识,认识了基础汉字和数字符号,至少能看懂账目了,但是看起书报来仍然不顺畅。但不要紧,他有钱可以请人给他读啊!
陈海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岳丈家的一名子弟,名叫王铣。他从小识字,读过一些经书,还看过一些新学的书籍,被陈海请来帮忙读报,同时也做些核查账目、出谋划策之类的活,算是他的心腹了。今天陈海宴客,也把他带在身边。
王铣又看了一眼报纸,连忙把它铺在桌上,指着上面一角上的高丽半岛地图说道:“有呢,进展不大,叛军还是占着平京一带,估摸是冬季不便动兵,南军也没法去收复。”
之前高丽国的林衍发动政变,夺权自立,但反对势力颇大,高丽国内一系列与元朝关系密切的实力派都不认可他。不过,好巧不巧的,东海国正好这时候在辽东开拓,隔绝了元军进入高丽的通路,所以高丽国的亲元派也就没有底气发动内战,只盘踞在半岛北部的平京(平壤)一带,与南边的林衍对峙。双方数有摩擦,但没有大战,大体上在对峙着。
陈海蔑笑了一下:“就这半点地方,也打来打去的……罢了,不说那高丽人了,还有什么大事么?”
王铣顺手往报纸下面点了一下:“有,说是我军在辽阳击破一批马匪,杀敌无算……”
这自然是胡说的。四野在辽阳跟头辇哥真刀真枪大战了一场,取得大胜,但东海人本着闷声发大财的意图,没有立刻声张,以免激起元朝的剧烈反应,而是想着趁着闹大之前多攫取些好处,所以报纸上并没有战争的消息,公开渠道只称“剿匪”。不过对于消息灵通的有心人,这个说法也只是个浅浅的遮掩而已。
陈海哈哈拍了一下巴掌:“哈,剿匪都剿到辽阳去了?还真有一套啊!”
王铣也面生向往之情,往北一抱拳,说道:“有赖王师用命,希望早日能收复燕京吧。”
陈海又是一拍巴掌:“对啊,收了燕京,重整江山……”然后突然察觉到失言,看了看周围,赶紧闭上了嘴,“呃,不说这个了,对了,有说新一年的铁路计划了没?按理说该放风了啊。”
他从事物流行业,对铁路建设自然关注的很。虽然四海镖局的主要业务走的是公路运输,看似铁路对他们构成了竞争,但实际上镖局的核心业务并非是“运输”而是“对接商业网络”,也就是把一地商人的货物运输到异地交给另一波商人,关键在这些人脉上,而运输方式只是“成本”。实际上,铁路运输的最大客户和受益方就是这些既有的物流企业,自从胶沂铁路开通,走陆路的物流成本降低了一半以上,周转率更是大幅提升,使得他们的利润空间一下子多出来一大截。作为这个既得利益者,陈海当然希望铁路修得越多越好。
王铣又翻了一下,终于在第三版有所发现,连忙指给他:“有了,说是要从莱西开始,往北经招远、黄县修到蓬莱。”
陈海身体前倾看着纸上的路线示意图,脑内回想着那一带的地形:“嗯,这一带地形不算陡,一路上人烟也多,是个中平的路线,比起之前说的从莱阳往东北到牟平的要好。希望能早点修好吧。”
他正认真地看着地图,脑中盘算着将来的布局,对面的王铣却突然咳嗽了一下,然后轻声对他说道:“东家,吕员外来了。”
陈海一听,赶紧抬起头来,把桌上东西交给王铣收拾,然后自己站起身来转过去。
果然,身后不远处,一名穿着土黄色棉袍的富态男子带着一名小厮刚从楼梯上走上来,正在对服务生问着什么。于是他赶紧朝那边招呼道:“度远兄,在这儿呢!”
“吕员外”听到呼喊,抬头朝这边看来,找到陈海这个目标后轻松一笑,对服务生一抱拳,就朝这边走来。“永言兄,久等了,失敬失敬啊!”
陈海带着王铣迎了过去:“哪里,我也是刚到。再说了,度远这等贵客,等多久都不算久啊!服务员,给我们那桌上菜吧!”
这位吕员外就是今天陈海要宴请的正主了,名叫吕子然,字度远,是隔壁宁阳县人士,也在泗水县做点生意。他听了陈海的话,赶紧做了个“停”的手势,又看了看陈海所预定的那个靠窗的桌位,拉过陈海小声说道:“莫急,永言,可否换处僻静的雅间?”
水晶宫位子贵,陈海觉得今天的会面也没那么重要,就没订昂贵的雅间,窗边赏景也别有意趣,没想到居然被吕子然给嫌弃了。换了别时,这种挑剔的行为显然是破坏友谊和会谈气氛的大忌,但陈海看向吕子然,发现他表情真挚,显然并非是故意找事,又转念一想,或许今天他真的是带来了什么重要消息不适合在大堂中谈话,于是点头表示认可:“那好,就换个雅间吧。”
第596章 宁阳模式 下
1270年,1月19日,泗水县,水晶宫。
陈海和吕子然等人换到了一处不大的雅间里,随意聊了一会儿家常事,酒菜就送了上来,然后便开始推杯置盏。
酒过三巡,王铣借口解手,带着吕家的小厮一起离开了雅间。
既然室内只剩下两人,陈海便再无顾忌,举杯对吕子然问道:“度远,如此慎重,可是你们宁阳士绅商定修路事宜了?”
说起来,这便是陈海今天约吕子然来要谈的正事了,也就是在泗水宁远两县之间修建一条高等级公路的投资计划。
东海国近年来大兴基建,但毕竟现在的建设能力跟后世实在没法比,管委会只能专注于主干道的修建,次级道路就只能交给民间了。为此,他们鼓励民间自筹资金修路,在符合交通部的道路标准后,准许他们在二十年内对过往车辆收取一笔合理的过路费。
这种模式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比如私营的诸城-安丘公路。诸城、高密、安丘三县的位置大致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不过国道却只修了高密-诸城和高密-安丘两边,而诸城-安丘段就被空了出来。一开始,这没什么问题,毕竟在此之前基础设施和商业活动几乎等于没有,人们也不觉得这有多不方便。但之后随着人员物资的流动日渐繁盛,当人们体会到国道的便利之后,就开始对这个缺憾感到不满了。而不满就意味着商机,后来就有一帮在诸城农贸市场发了财的商人共同合股,请著名的胜利建筑公司募人修建了诸-安公路。
本来,他们并未指望这条路能赚什么大钱,只要能在功德碑上留名就算无憾了。但安诸公路投入运营之后,由于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白被填补,流量很快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程度,毕竟有了路之后节省的物流成本是显著高于那些过路费的。因此,把帐一算,收益率就显得很客观了。
这个消息爆出去之后一度引发了轰动,闹上了报纸和论坛,甚至有人担心官方看着眼红会收回运营的,闹得管委会少见地在报上刊登声明对此进行辟谣,重申了收费权受法律保护,并鼓励民间资本继续投资其他道路建设。
因此,这之后就引发了投资修路的热潮,大量私营公路上马。泗水县这边也受启发,议员们打算筹集一笔资金,修建泗水县与宁阳县之间的公路。
泗水县因商贸而兴,交通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往东的通道方向有国家修建的国道和铁路,不用他们操心,而往西南的兖州方向有泗水这条天然水路,暂时也不急,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修通向西边宁阳县的道路了。
而在泗水县的议员老爷们里面,对此最为上心的就是陈海了。对于别人来说,这无非是一笔二十年的长期债券,也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而对于他这个物流行业的从业者来说,路就等于钱啊!大家一起出钱修路,而他赚的却比别家要多得多,这种好事要是不拼命推动,近十年的资本家岂不是白做了?
所以这几个月来,陈海在县议会中上蹿下跳,试图促成此事。
不过泗水县商业氛围浓厚,其余议员也都一个个赛猴精。他们议论了几轮,觉得这明明是两县之间的道路,为啥得让我们泗水县自己出钱?不行,一定得让宁阳县那帮冤大头也出点血才行,就算不能对半出资,也得出三成才行。当然,谈收益的时候,就不能跟出资对等了,其中有个周姓议员甚至提出了一个狠毒的方案,让宁阳县的出资算作“贷款”,只能按利率收息,而本县的出资则是“股本”,完全分享过路费收益,真是坑人不见血啊。
当然,坑不坑,首先得把事情谈成了才行。于是议会就授权陈海去与宁阳县的士绅接触,忽悠他们出资修路。不过宁阳县与泗水县体制不同,虽然紧紧相邻,但它并非东海国旗下的一个县,而是归属隔壁东平严家统治的。严家现在只有东平周边这么一点地盘,自然把下面都抓得死死的,如果想要县衙出面募资修路的话,就得让他们点头不可了。陈海没门路去找严忠范谈判,只能去宁阳县那边联络城乡之中有头有脸的豪商、士绅,忽悠他们以个人身份“买债券”。这一来二去,也算是混熟了,宁阳县那边不少人表达了赞同意向,也推出一个代表来替他们主持谈判,也就是眼前的这位吕子然了。
反复谈了几轮之后,今天吕子然又从宁阳赶过来了,那么该有个结果了吧。
吕子然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道:“你是说此事啊?好说好说,只要把我县的出资算作股本,莫说三成,便是五成我们也出得!”
陈海听了一喜,只要他们点头了便行。那周扒皮出的馊主意太坑,宁阳县邻着泗水不可能没有消息灵通人士,瞒不过他们的。但无所谓,只要他们同意出资,泗水总不会亏,县议会那边总能游说过去的。
他刚要举杯敬酒,吕子然就用手掌挡住,话锋一转:“且慢!不瞒兄长,此次我来,除了修路一事,还有另一要务相托!”
陈海心里的石头顿时又挂了起来,脸上却装出了豪迈:“何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讲!”
吕子然哈哈一笑,朝东一抱拳,说道:“永言是泗水议员,按理可向东海国朝廷上书,只求兄长帮我县呈上一份内附降表即可。”
“好说!”陈海听说是送信,下意识答应下来,但很快意识到不对,脸色唰一下白了,“你,你说甚?内附??降表??”
吕子然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正是!严氏在我宁阳横征暴敛,派来的县官鱼肉乡里,我们再也忍不了啦!所以,我县上下绅民父老无不盼王政如盼甘霖,现在就希望脱离虎口,归属东海治下,还请永言兄帮我传达此意,请管委会救民于水火之中!”
陈海可是目瞪口呆了:“竟有此事……等等,你们为何早不归晚不归,等到此时才归来?”
吕子然哈哈一笑:“说来,这还多亏了陈兄。本来,我县绅民只是一盘散沙,纵使对严氏不满,也只能任其施为。直到去年,陈兄在我县上下奔走,将士绅商民齐聚一堂,会议民生要事,我等才体会到此间妙处。尝过滋味之后,之前的日子如何还能忍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奉上万民表,请东海国将我县收去罢了!”
这下,陈海不仅目瞪口呆,同时也冷汗直冒了。乖乖,虽然这姓吕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这可是一城之归属,两国之间生死交兵的大事啊!说不定得牵扯到几千几万人的生计和性命啊!这么大的事,居然是我搞出来的?
他下意识就想要推辞:“吕,度远兄,这,这事太大,我可担待不起啊。”
“呵呵,既然陈兄不愿掺和此事,那也无妨。”吕子然玩味地笑着,“不过我县绅民心意已决,而且此事牵扯之人甚多,估计早已走漏了风声出去,所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等已准备了旗帜和遗书,若是事成,便举旗迎王师;若是不成,便只能遗书以警天下了。当然,陈兄之前为我等奔波串联的义举,早已写在遗书里了。”
陈海顿时懊恼地涨红了脸,谁说只有周扒皮这样的银行家会坑人的?姓吕的这样的书生同样坑人不见血啊!
妈呀,要是真如他所说,宁阳全县举城来归,结果因陈某不肯传信而被严家屠了个干净,最后偏偏还把遗书给流传出去了,那自己这还不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到死啊?这无耻之徒以后生意也别想做了。
“罢了!”陈海红着脸拍了一下桌子,“吕兄和宁阳诸人的义举实在令人佩服,这活我陈海接了!”
……
1月21日,泰安府,奉符县。
山东地区,也就是宋朝行政区划中的京东路,实际上是由五方势力分治的。东边东海国占据了半岛尖端,北边李璮的齐国控制泰山山脉以北的济南-益都一带,南边夏贵的滕国控制济、兖、滕三州,西边严家掌握东平一府。除了这四方诸侯,南宋朝廷也在里面插了一脚,正中央泰山脚下的奉符县是归他们直辖的——当初东海商社吃得太饱,不想把控制区延伸得太远以免还要摊薄兵力驻守,就把这块地送给宋世祖乐呵了一下,正好用作与其他势力之间的缓冲区。而当初宋世祖拿到这块地确实也很高兴,毕竟泰山封禅可是他的梦想啊,虽然后来因身体原因无法成行,但还是把该地一举擢升成了泰安府,虽然辖区内只有一个县,但这行政级别可是够高了。
奉符城中简陋的府衙之中,现在正停着一辆豪华的云中马车,周围还有几名披挂了银甲的近卫兵散开警戒着,标志着里面正有来自东海国的大人物在访问。
实际上,里面的来客是在前不久替代季国风来掌管莱芜郡的木云心。他今天过来,一是为了跟同样新上任不久的泰安知府陆崖打个招呼,二是为了解决一下已经拖延了一阵子的开矿事宜。
当初东海人没觉得奉符县有太多好东西,于是随便就设成了缓冲区。不过,近期他们却在泰山脚下有了重大发现——当地人制取岩盐的一处盐卤矿具有相当高的含钾量,也就是说那是一块珍贵的钾矿。
钾无论在军事工业、化学还是农业上都有极大价值,因此就被东海人盯上了,准备开发出来。但这里毕竟是朝廷的地盘,牵扯不少,之前闹出不少事来,今天木云心就准备把此事彻底了结。
陆崖虽然是一县知府,不过宋朝官制并未明确将职务级别与官员品级一一对应,也就是说做这个知府的既可能是三四品的大员,也可能是**品的官场萌新。而泰安府孤悬京东,对朝廷来说食之无味,只是个打发闲人的地方,因此陆崖这个六品官就被打发过来了。
他收了木云心一份礼物,现在就好说话的很:“好说好说,既然这是甚‘钾矿’,那便不需依盐禁行事,民间自行开采即可。”
既然事情谈妥,木云心脸上也挂起了笑容,正要再吹几句牛逼,突然堂外传来一声咳嗽,然后一个近卫兵走了过来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什么,密电……?!”
这下他也无心再流连了,立刻起身向陆崖告辞,然后紧接着出门上车向东回了最近的军事基地莱芜要塞。
在那里,有通过电报特意向他发来的管委会的最新紧急指令:宁阳县要加入东海国,他作为离现场最近的大员,必须即刻赶往那里控制事态!
第597章 扩张吧,东海关税同盟!
1270年,1月23日,中央市。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与忽必烈的密使进行了七次会谈,进展不大。但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可以看出,他们并没有进一步扩大冲突的勇气,不过也不甘于就此失去半个辽东,所以一直在僵持着,估计暗地里还在搞什么小动作。根据我们商务部的研判,目前正式的商业渠道并未受到影响,形势对我们有利,不如就这么拖下去,一边集中精力把现在已经夺取的辽阳地区消化掉,另一边再敲敲打打,谋取其他地方的战略进展。当然,如果大会想要大打或者立即和平的话,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现在我们手里有乃颜这张大牌……”
管委会大楼中的大会议厅里,新任商务部长黄鹤拿着一份讲稿,对着股东们报告这段时间与元国的和议进程。
严格来说,这称不上“和议”,因为双方谁也没有正式宣战,面上仍然捏着鼻子保持着“和平”的状态,当年的清河之盟继续生效,贸易口岸继续来往,商旅也畅通无阻。
真论起来,这冲突还是东海人先挑起来的。换了以往,大蒙古帝国何曾忍过这种憋屈?哪里会管这种草纸一般的协议,早就打过来了。但这次他们吃的亏实在是太大,上万人的兵力说没就没了,据逃回去的败军描述,东海军简直神勇无比,炮火连天铁骑无敌,就差把一汉当五胡喊出来了。所以,忽必烈和他的朝臣收到消息之后也不敢轻举妄动,决定先按文明世界的规矩办事,派遣使节过来谴责一番再说。
换了以往,股东们对这等军国大事一定热情高涨,七嘴八舌能凑出几十条不靠谱的主意来。但是今天,他们却对此兴趣缺缺,反正大局已定,辽东也翻不起什么水花来了,反而最近在西部发生的一件大事更能跳动他们的神经。
在一片哈欠声中,黄鹤离开了演讲台,而面带兴奋的新首席郑绍明夹着一卷文件走了上去。也难怪他兴奋了,他刚上台没几个月,就接连撞上好几件大喜事,虽说这些功劳实际上应该算在前任管委和全体股东们身上,但在他任内发生,多少也能蹭到点威望不是?
他把一份巨大的山东地图挂在后面的挂架上,上面已经重点标注出了宁阳县的位置,然后转回头来说道:“诸位,想必有不少人已经听说了宁阳县发生的事情,现在容我再复述一遍。
在前天,也就是1月21日,受我东海国的先进文明、文化和制度的吸引,原归属于东平严氏治下的宁阳县全县父老一致同意,脱离严氏管制,加入我东海国,施行东海法律,服从全体大会和管委会的意志,依法纳税并选举自治会议!
同志们,这只是一次小小的领土扩张,但却是我们迈出的一大步!这意味着我们走出了与那些野蛮人完全不同的一步,不是以武力,而是以文明感化百姓,实现不流血的扩张!”
“好!”
“东海万岁!”
他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不少人叫起好来,尤其以前后勤部系统的人为多,他们也正是郑绍明的基本盘。
不过也有些人对此不以为然,比如林小雅就努努嘴,小声吐槽道:“什么文明扩张说的挺好,但要没三野在西部镇着,宁阳那些地主敢来投?”
她这其实说到点子上了。宁阳县的群众们之所以最终下了决心,就是因为之前新编成的第三野战旅为了震慑潜在敌对分子,在西部各国间进行了一次“访问旅行”,军容之强盛令士绅们大感放心,才果断投了过来。不过就现在而言,这种详细的情报并未传递过来,她这也是瞎猜。
林小雅就坐在第一排,声音虽小,但也传进了郑绍明的耳朵里。不过他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咳咳,当然,此事对于我们来说,既是一件巨大的荣耀,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毕竟,宁阳县原本并非敌境,而是盟友的控制区,我们必须考虑这之后可能诱发的一系列反应。比如说,严忠范肯定会因此而不满,在此时,他的使者已经与木云心专员接触了。而李璮、夏贵虽然平时与严家关系并不好,但出了此事,也不免对此产生警惕,对我们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怀疑。而我们下一步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这些问题上进行协调了。”
他顿了一下,等股东们消化消化这番话,然后就把管委会连夜讨论出来的方案掏了出来,开始念道:“关于此事,我们可以分为三个议题讨论。一,要不要接纳宁阳县的投诚?二,以后对同类事件该如何处理,是接纳、鼓励还是淡化甚至拒绝?三,对于我们的盟友,该如何对待,是翻脸还是安抚还是谋求别法?”
对于第一个议题,大会意见相当统一,送上嘴边的肉,岂有不吃的道理?于是大部分人都表示了支持,纵使有些人有保留意见,也明智地没有开口。
至于二三议题,这两个其实是联动的。如果认为宁阳县的这个归化模式值得鼓励,应该推广出去促使更多的县城效防,那么无疑就走上了盟友们的对立面;相反,如果认为那一两个县城并不如盟友关系重要,那就得对此事淡化处理,并且向盟友们示好了。
这两个议题就瞬间引爆了会场,认为此事大有可为要求立刻进行“第〇纵队”“和平〇变”“〇〇〇之春”等行动的有之,认为应当继续韬光养晦闷头发展的也有之,一时间鹰派和鸽派都冒了出来,相互指责对方误国,场面好是热闹。
郑绍明对此并不意外,实际上他也没拿定主意,就等着甩锅给大会让他们决定呢。他将会场交给无党派的大会主持庞静,自己走到一边喝茶去了。
他看着纷乱的会场,正笑眯眯地品着茶,新任的税务部长林怡却凑到了他的身边,说道:“首席,我突然想起一事来,不太好办啊。”
郑绍明放下大号茶杯,直起身来:“是什么事?”
林怡往前面地图的方向一指:“之前海关卡在泗水通道西口收税,很方便,但现在版图往西拓出去一块,就有点问题了。我们要是把海关西移,那么就没有要道可卡了,征税成本和走私事件都会上升;但要是保持海关不动,那就只能把宁阳也排除在关税同盟之外了。这,自由港有泗水一个先例就挺难的了,现在又加了一个,恐怕影响不好啊!”
郑绍明听了一愣,转头看向地图,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他赶紧回头对林怡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两个选择各有利弊……”林怡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可要我说,干脆两个都不选!直接把关税区推到梁山泊边上,这样既有险要地势可以设关收税,又不用新设自由港了。”
郑绍明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看了一眼地图,又转回来目瞪口呆地说道:“你,你这可是让关税区把严家的地盘全吞了,比那些要搞和平演变的还激进啊!”
林怡笑了一下:“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只是把关税同盟扩张过去罢了,又不是干涉他们的治权,对他们只有好处没坏处。本来他们那个破市舶司也收不到什么关税,还不如把业务外包给我们,我们收了钱多少还能分他们一点。而且这下子双方的商品流通也不用交税了,自由贸易,多好啊!”
郑绍明听着她的话,陷入了思考。他之前就是做纺织这行的,对此理解很深,当年关税区的设立,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抑制外来廉价纺织品的输入,而纺织业发达的东平一带尤其是重点照顾对象。不过到了现在,国内工业化集约化的纺织业也羽翼丰满了,是时候放出去自由竞争了。
之前东海管委会从关税中获取了大量利益,也让邻居们有些眼红,他们也纷纷封闭边境、设卡抽税。虽然受限于行政效率,获利并不多,但对货物流通造成的阻碍却不小。现在也是时候来解决这些问题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这个方案,西边有梁山泊,北边有泰山,都是天然疆界,但是南边与滕国之间可没什么阻碍,不照样四处漏风?那怎么设置关卡?”
林怡一拍手:“首席你说的对啊!要不,我们把滕国也收了?一直把关税区向南延伸到徐邳一带,那就方便控制了。”
“你可真是能想啊。”郑绍明看着她,哑然失笑,但很快又眼放精光:“对啊,他们整天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何必对他们那么客气?该扩就扩,我们才是正义!反正好处又少不了他们的。至于那个宁阳模式,也何必在乎他们的意见?要是觉得地盘亏了不舒服,那好说啊,海外到处都是肥沃土地,你损一地,我在南洋补你十倍,这总行了吧!”
第598章 访问
1270年,1月24日,宁阳县。
严忠范拉开马车上的纱帘,看了一眼北边的宁阳县城,脸上没露出任何表情,随后就倚回了身后的虎皮软垫之中,沧桑地对前面说了一句:“走吧。”
然后,他的这行车队,就在一列红黑制服的东海交警的护送下,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向东边的泗水县行去了。
东平严家当年一度掌控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滑、浚等州三十万户,势力不知有多么强盛。但八年前山东乱后,还留在严忠范手里的不过只剩东平一府,辖下仅有汶上、宁阳、平阴、肥城、汶阳五县(其中肥城和汶阳都是近年新设的)了。而现在,税赋颇多的宁阳县就这么离他而去了——虽然据之前与他接洽的木专员所说,东海大会尚未正式做出决定,但他已经能敏锐地察觉出来,宁阳是不可能要回来了。
这傻子也能看出来。宁阳城上现在插满了东海的辣椒土豆旗,从莱芜来的一营兵已经在城西扎营(是木云心紧急申请了权限从三野中抽出来的一个步兵连,虽然人并不多,但无疑代表着强大的东海军,没有人会想着去试试他们够不够硬)。宁阳的刁民们那叫一个热情,主动赶着牛羊去营中劳军,可真是箪食壶浆了——这让严忠范气上加气,平日怎么不见他们这么顺从?
但他也没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他总不能派兵进去把生事的都吊死吧?别说门口有近百东海兵守着,即使没人看守,宁阳哪些白眼狼说不准过两天就成了什么“议员”“公民”了,谁敢得罪啊?
所以,他也只能暂且听从木云心的“劝诫”,前往中央市讨个说法了。说起来,他可是大宋所册封的东平公,而木云心不过是一介白身,但他在他面前却丝毫没有底气,只能任凭拿捏,可真是讽刺啊。
宁阳与泗水之间的道路尚未修缮,即使是奢华的云中马车,也无法完全滤除颠簸。换了寻常的富贵人家出行,这时候就该放慢速度以求舒适了,但严忠范心急火燎,同时几年的舒适生活也尚未把戎马一生打熬出来的筋骨消磨干净,于是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终于在当日赶到了泗水县。
东平公的车队在水晶宫宿了一晚,严忠范无心流连内里的奢华布置,第二天一早便紧接着出发了。
从泗水往东,有交通部修筑的国道,道路条件一下子好了许多,马车走起来既快又平稳,一天之内就进入了费县地界。
时近黄昏,车队进了一处繁华地带休息。马车停在了公安部的驿站里,造饭的造饭,喂马的喂马,洗车的洗车,严忠范也下了车活动活动腿脚。
左右无事,他走着走着就出了院墙,结果有些意外地发现墙外街市交结、人头攒动,彷佛是一处繁华市区一样,不禁对门口守卫的交警问道:“这里可是费县?真是别有生机啊!”
交警却露出了暧昧的笑容,答道:“不不,费县还有一段距离呢。这里是途中一处小镇,名曰上冶。”
上冶是一处历史悠久的集镇,旧时以矿业闻名。因距离合适,临沂军分区在此设了一处兵站。又因有兵站庇护,过往商旅便经常在此歇脚,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处商业节点,其它设施也逐渐建设起来,颇为兴旺。
严忠范闻言沉默了下来,这样繁华的地方,比起他刚失去的宁阳县也不差了,居然只是一个镇子……那么东海国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镇子?而且,在别的地方,兵可比匪更可怕,商旅往往避之不及,哪有主动靠拢的?东海国还真不一样啊。
他摇摇头,又问道:“此时离天黑尚有一段时间,为何不直接赶到费县去?”
交警答道:“就算今天赶到了费县,明天也没法在发车前赶到临沂了,还不如拆成两段走,免得损耗马力。”
严忠范心里一咯噔,顺手往南边一指。那里越过街市有一处繁忙的工地,工人们正在将道砟石和枕木堆在地上,而更东边的地方,有一连串已经铺好的钢轨。“这么说来,到了后日,我们便要在这种铁轨上乘车而行了?”
他绝非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王公,恰恰相反,对于外界尤其是东海国的信息一直格外专注,自然也知道最近最为火热的铁路和火车。不过今天他还是第一次真正看到实物,说实话,确实让他非常震撼……这是能打造多少精良刀枪甲具的铁啊,居然就拿来铺路了?!
交警脸上又浮出了那种暧昧的笑容:“正是,还请东平公耐心以待,届时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严忠范直直地盯着那道钢轨,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
1月27日,临沂。
临沂城北的火车站中,严忠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台冒着黑烟逐渐接近月台的钢铁巨兽,忍不住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所幸被随从及时扶住了。“这,这就是‘火车’?”
他身边陪同的交警露出了看到玩具的孩童一般灿烂的笑容:“没错,这便是‘前进-2’型蒸汽机车……唔,我看看,应该是最新的乙型改型,人机功效更好,功率上调到了65千瓦,最高速度也是每小时65公里。乘着它,我们今天16点前就能到达中央市!”
“前进-2乙”拖着十二节车厢,缓缓地驶入月台,然后完全刹停了下来。这十二节车厢,第一节是配备了电报机的指挥车;之后四节是纯粹的货车,运输大宗货物;再之后五节则是客货杂车,通常是小商贩连人带货一起乘车;最后的两节才是专门的客车。
等停车之后,月台上立刻就呈现出了泾渭分明的局面:货车那边,工作人员们有序地将装在标准箱中的货物运进了车厢,然后锁上车门,一了百了;而杂车那边就混乱多了,虽然也有工作人员维持秩序,但小商贩们仍不免争先恐后、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货搬了上去。一上去,他们就直接坐在货上,一边警惕地看守着自己的货物,一边热情地与邻人聊起天来。
“东平公,东平公?该上车了!”
严忠范沉浸在工业伟力和浓郁市井氛围所带来的震撼之中,直到被人催促,才清醒过来,半梦半醒地进入了最尾部的那节车厢之中。
按照现在的运营标准,客车坐席分了三等。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布置与之前的马拉车厢相同,中间一条过道,左右各两个座位,如此便是三等座。而最末尾的车厢分了两截,前半截是二等座,每排座位减到了三个,左二右一,还用了软垫;而后半截则更上一步,左右两条软榻相对布置,不但乘坐舒适度极佳,还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这便是头等座了。
东平公身份如此珍贵,自然是坐头等座的。但说实话,这里的奢华程度比起他家还差得远,他对里面的布置也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对这种新奇的乘车形式很是好奇,尤其是一帘之隔的二等座那边传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心痒痒。
临沂作为水陆枢纽、口岸重镇,自然有着发达的经济与商贸,这才是始发站,上座率就接近三分之二了。现在客运票价颇贵,从临沂坐到中央市,即使三等座也要一元二十分,能乘车的都不是一般人物。所以,这也是个结识朋友、拓展人脉的好机会。于是,甫一落座,旅客们便热情地相互寒暄起来,互相交换名片,讨论商场风云,车厢一时间热闹起来。
人多了,能吹牛的很快脱颖而出。一个大嗓门的男子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最近的辽东局势,虽然内行人听来有大量脑补和谬误,但周遭人可听不出来,纷纷点头称是了。声音传到严忠范耳里,不禁让他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乡野遗贤……等等,哪来那么多乡野遗贤?
没过多久,货物装载完毕,一个乘务员走了过来,朗声说道:“各位请注意,列车马上就要运行了,为避免影响您的舒适及安全,请在座位上坐好,并关闭车窗,等运行平稳后再开启。”
与此同时,车头的炉膛内被加入了适量的燃煤,锅炉内开始升压,黑烟也从烟囱中猛烈的冒了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烟气弥漫,即使是隔了挺远还关了窗的客车车厢中也能闻到些许烟味,更别说更前面四处漏风的杂车厢了。
“嘟——”
一声长而清脆的汽笛声传来,严忠范不由得惊了一下,陪他一起乘车的那个交警立刻解释道:“这便是要发车了,东平公请坐好。”
严忠范连忙在软榻上正襟危坐,不久后,车厢突然向前冲了一下,然后这种轻微的加速度继续保持了下去,玻璃窗外的景色就开始动了起来。
“呜呜——”
随着一声音色略有不同的汽笛声,列车驶出了火车站,冬季萧索的农田景色出现在了窗外。车厢在光滑的钢轨上运行得极为平稳,只间或有撞到轨道间缝所发出的轻微碰撞。
这种由机器牵动的平稳运行让严忠范表现出了返老还童一般的惊奇感。在经过乘务员许可后,他将车窗打开,探出头去(小孩子不要模仿)观察外面的景色——夹杂着煤烟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而煤烟味的源头就是远处那个高高扬起并向后扩散的烟柱,其实到了这里已经很淡了。
严忠范拼命伸头,想看清火车头是怎么运行的,不过被前面的车厢挡住,怎么也看不真切。直到拐入了一处弯道,车头的侧面才暴露了出来,其实也没甚神奇的,只不过是连杆带着轮子在转而已。
更远的地方,一道大桥出现在了沂水河面之上。
临沂附近的沂水河面太宽,所以这道沂水大桥是修在北方上游较窄的河段。目前河水刚解冻,流量不大,不过已经有连串的小木船载着上流莱芜出产的铁料和煤炭顺流而下了。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原材料,才撑起了如此强大的东海工业。
此时严忠范未必能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但看到此桥此景,无疑让他对东海人的力量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看了一会儿,他把头探了回来,感叹道:“哇哈,这疾风劲驰的感觉,有如策马奔腾,但其力更胜百头蛮牛,壮哉,壮哉!”
此时,他真正意识到之前交警所说的“一日之内到达中央市”并非虚言。而他作为一方领主、一军之将,也很快意识到了这条铁路巨大的战略价值——军队和补给一日之间就能跨越五百里的遥途,岂有敌人能战胜这样的对手?!
在震惊过后,他的心情也更加低落下来。东海国有这样的实力在,他在宁阳问题上岂不是更讨不了好了?扪心自问,若是双方地位调换一下,他别说会因一个小县城给什么好脸色了,早就率大军打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等等,好像就在东平府门口的莱芜,还真驻屯着一支东海国的精锐大军啊!
一旦想到这一点,疑虑便再也不能平复下去。他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随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列车走走停停,在傍晚之前到达了中央市。
……
“啊,东平公来了,欢迎啊。”
令他颇为意外,当他到站的时候,东海首席管委郑绍明居然带人在火车站外等着他。这可让他真是“受宠若惊”,有**份的话随口而出:“是,是郑首席,还劳烦您亲自来迎接,真是荣幸!”
实际上郑绍明是接到电报通知之后才掐着点过来的,并没等多长时间,但严忠范是理解不到这一点的。
郑绍明露出春风和煦的笑容,说道:“哪里哪里,东平公来访,我来迎接岂不是理所应当的?严公一路乘车过来,可还舒适?”
严忠范赶紧说道:“好,好,都好,如此平稳之出行,可是平生未有之异事啊。火车与铁路之威能,我今天总算见识啦!”
郑绍明亲切地拉着他的手,把他带上了另一辆云中马车,然后向城西竹雅苑的方向驶去。
车内,郑绍明从厢壁储物柜中取出一壶红茶,给严忠范倒了一杯,然后亲切地说道:“东平公,今晚我先为你接风洗尘,等明天我们再谈正事。请放心,在宁阳县的事上,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家的!”
严忠范看着他的笑容,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来之前想好的那些义正言辞的叱责和据理力争的辩词全部忘了个干净,反而腿不知道怎么软了,要不是车厢狭窄差点就跪了下去。
“不,不,首席,我已经想清楚了。我,我,我严家失德失能,不配再为一府之父母,我愿献东平全土于东海,迁族人入胶东内附,此后只做个富贵之家即可!”
第599章 进击的滕国 一
1270年,2月13日,南清河上。
“咦,前方为何如此热闹?”
一艘来自扬州的大沙船结束了在济州的商贸,现在正沿着南清河南下返乡,如今已经走了一段路,进入滕国管辖的地界了。这段路沿岸地势低,多泥沼,人烟却不多,因此以往少有人停留,不过现在前方却有不少帆影,这让船上的纲首宁寿很是意外,攀上桅杆察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让他心里一咯噔,因为一艘挂着“滕”旗的战船正逆水向他接近过来!
这艘滕国战船无车无桨,却能逆水而行,换了别处可能会有人很奇怪。但宁寿经常来往南北,对这类船只已经见惯了,知道它并非真的无风自动,而是在水下有暗轮“螺旋桨”,此时船舱中定有力夫在拼力踏轮,船方可逆水而行。
滕国地处与蒙元对抗的最前线,与蒙古铁骑不过一条南清河之隔,所以掌控滕国的夏家一向重视水师建设,花费重金从东海国购入了这种人力暗轮船,又安装了火炮,日夜在南清河上巡梭不歇,可谓国之藩篱。
现在这“藩篱”过来,多半又是要查验商船,检查里面是否有违禁品或敌国奸细了。不消分说,宁寿又得破费上一笔,但他也没办法,人在藩篱下,怎能不低头呢?于是只能摇头叹气下去准备荷包了。
没想到,滕国战船靠过来之后,一个穿着新式制服(也就是仿造东海军制服而制造的滕军土黄色军服)的军官带人跳了过来,开口说的不是什么“检查”,而是更吓人的一句话:“根据滕国公军令,你们的船现在被我军征用了!立刻随我前行,协助运输军旅军资!”
宁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脸都吓白了,连忙把那个装了两枚十分钱牌的小荷包收回去,换了一整块东海银元,悄悄塞给军官,问道:“这,这位军爷,征用是何意?在下做些小本生意,若是没了这船这货,家里老小可就只能讨饭了啊!”
军官摸到了银元熟悉的手感,对他的上道很是满意,于是态度也和善了不少:“纲首毋须心忧。‘征用’不是说把你这船给夺了,只是我军现在要渡河,船只不足,故借你家这艘大船一用。待渡河完毕,纲首便可离去了,船和货都不会少你的。”
听了他的解释,宁寿安心了不少,一边招呼船工们挂帆启航,一边又有些纳闷地对军官问道:“渡河,不知是哪条河?”
在他印象中,滕国也没几条河大到需要征船去渡的啊,除非是这南清河……但渡了河不就是元国的地盘了?
军官听了哈哈一笑,随手往前边的水面一指:“就是这南清河!”
“什么?”宁寿被惊了个目瞪口呆,“那,那岂不是?”
他话没有问全,也不需要问全。军官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因为随着船只的南行,南清河东岸的一个巨大的军营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数千士兵在营前整整齐齐站成了方块阵,河面上正有数十艘滕国船只和征用来的商船,把他们从东岸运输到西岸!
“真要打仗了啊!”
……
当日,沛县。
沛县,经历了无数的风云的历史名城,从它单名一个“沛”字就能看出源远流长来——这必是从上古可供取名用的汉字还很充沛的时代才传承下来的名字,比那些双字县天然就多了一份荣耀。
不过在这武力为王的时代,这种荣耀也没甚用处了。由于气候、地理、水文、人口等条件的变迁,沛县在金末元气大伤,沦落到连普通的县城也不如的境地。
八年前宋军在徐州周边坚壁清野,此地离徐州城近又靠河,自然是优先打击的目标,仅有的一点人气也不复存,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直到去年,这里也仅仅是处被废弃的村镇罢了。
但是到了今年,沛县却突然大变样。一伙来自东岸的强人占领了这里,以破碎的旧城垣为基础,夯土成墙,四角向外延伸,墙头架上了火炮,外围甚至还开始包砖……等到西边丰县的元军发现这个变故的时候,旧沛城已经变成一个坚固的棱堡了!
这种事显然是侵犯了元国主权的,因此,现在一部来自单州的元军就进到了沛县城下。不过他们显然是识货的,知道这种棱堡绝不好对付,于是试探着攻了一轮之后就不管了,反而在城外筑起了营垒死扛了起来。反正他们已经把事情报给了上面,是政治抗议还是派更多援军来攻城,都让他们决定吧。
然而还没等到上面做出反应,滕国夏家的援军就先来了!
滕军早晨渡河,上午行军,正午时分就抵达城外了,甚至还有闲情余裕坐地吃个午饭。他们吃的是东海产的便携干粮,现在这种产业规模很大了,滕国作为盟友,很容易就能采购到,价格也相当实惠,甚至比自己开厂生产都便宜。
于是两军就这么在城外对峙起来。
带领这支元军的张弘纪没办法,只得带了几名亲兵策马迎了上去,对着滕军阵前一员银甲大将问道:“可是夏三哥儿吗?久违了啊!本想逢春分之时去府上拜会,没想到居然今天就‘巧遇’了,可真是有缘呐。”
这位张弘纪是张柔之子。清河之盟后,张家的命运有了很大变化。张柔本人进封蔡国公(与高达的爵位相同,看来很有对着干的意思),仍然在京师陪着忽必烈。而他的几个儿子各个都有了大用,或是成为朝廷大员,或是出镇一方。张弘纪就是刚刚替代兄长张弘庆,前来抗宋第一线的单州镇守。
而对面率领滕军的大将则是夏贵的第三子夏柏。张家与夏家都是国公之家,张弘纪和夏柏两人便可算作同辈,相互之间亲切点也是正常的……实际上两家的关系确实很亲密!
夏家在滕国就藩已经八年了,这八年来,南清河两岸并非老死不相往来,相反却有密切的交流或者说政治战。夏家作为大宋的臣子,试图劝说在蒙古人那边位高权重的张家反正,而张家也在尝试把夏家拉过来跟着蒙古人大秤分金银。不管能不能成,总之能从对方那边套点内幕情报总是好的,所以双方多年来一直交流密切,甚至称兄道弟的……然后这夏家兄弟突然就带兵打过来了!
夏柏把钢胆甲的头盔掀起来,露出一副热情的笑容:“是张七哥啊,幸会幸会。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也别春分了,就今日随我回家一叙如何?”
张弘纪听了不由得大笑,夏柏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笑了一会儿,张弘纪突然脸色一黑,语调峰回路转:“三哥,你们夏家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这是擅开边衅你知不知道?我大元尊重盟约,不对南朝动兵,难不成你们还真以为我们好欺负了不成?若是惹怒了皇帝,届时大军齐发、铁骑南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天子之怒岂是你们担待得起的?!”
夏柏却仍然保持着笑容,用手中马槊往沛县城的方向一指:“七哥话太重了。我滕国身为大宋臣子,官家不下令,我军怎敢擅动?所以,我们当然是不会侵犯大元的土地的,至于两国开战什么的,更非我本意了。只不过……此地原本无人又无城,只不过是水退之后产生的无主荒地罢了。既然是无主荒地,那自然是有德者居之,我国不过是派了些孤苦民人前来垦荒种地讨个生计,何错之有?而张家非得出动军旅前来驱逐这些无辜民人,那我国便只能还以颜色,带兵来为民讨个公道了。”
听完他这一通胡搅蛮缠颠倒黑白的慷慨陈词,张弘纪可是被他气笑了:“好,好,这就成无主之地了?清河盟约里可是说的清清楚楚,两国以河为界,这沛县就算一人没有,那也是大元的土地!”
夏柏仍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张兄弟可是忘了,去年底清河改道,往东移了五十里,这里本来可是在河东的,应该是我滕国之地!”
“呸!”听到这明显的胡言乱语,张弘纪立刻进行了反驳,“南清河在这都几十年了,何曾改道过?更别说这几年旱而缺水,哪里会改……”
但是他看着夏柏一直指向北方的手,突然想起了一事——去年底,不就是头辇哥在辽东大败亏输的时候么?
据他所知,那之后朝堂上都吵翻天了,要求妥协的有之,要求报复的有之,但说到谁带兵去复仇,就没人说话了……那么,现在夏家突然发难,背后会不会有东海人的影子?
他就这么犹豫了起来,半晌之后才重新积聚了底气:“总之,你们这是侵略,是无礼的!现在就这么退回去,我张家还能当没看见,替你们遮掩一下。否则的话,朝廷的报复你们承受不起!”
夏柏哈哈笑了一声,然后突然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一个亲卫就拿起一个唢呐吹了起来。随着声音传播出去,后面坐地休息的滕军突然齐刷刷站了起来,夏家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马队也涌了上来,形成了一道吓人的线性阵列。“能不能承受,就真刀真枪来试过吧!”
第600章 进击的滕国 二
1270年,2月13日,沛县。
滕国公夏贵,是宋末最重要的军事家之一。历史上,他在宋亡之际,以七十多岁的高龄四处奔波救火。但在一群猪队友的牵扯下,最后还是无力回天,他自己也晚节不保,投降了元朝。但在这个时空,情况则大不一样,他机缘巧合得到了东海人的扶持,撞了大运,得以在滕地建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藩国,这情形可就完全改变了。
作为滕国公的夏贵和作为宋朝大将的夏贵,有着本质的不同。首先,原来他是给官家打仗,现在是给自己打仗,这从根子上就不一样了,干起来就有劲多了。其次,原先钱粮都是朝廷给的,还附加诸多要求,花起来不心疼也不痛快,而现在征收的税赋全都是自己的,那么花起来肯定得精打细算才行,这就能用在刀刃上了。再次,原来在体制内,要受到诸多掣肘,稍一改革,说不得就得有御史弹劾了,而在自己的藩国内,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没人管!
换句话说,这充分发挥了他的主观能动性,使得他能最大地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实际上,这也是分权体制的优势之一,让手下们自由发挥,最终就能聚集起庞大的总体实力。蒙古人之所以能崛起,就与他们的充分放权有很大关系。后来西欧的崛起,其中也有这部分的原因。
不过,这一套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起作用的。金朝灭亡之际也曾经“封建九公”,在边界处分封了一连串的藩国,期望他们能自我发挥,挡住蒙古人。但是很遗憾,金朝这艘船都快沉了,这些领主自然也识时务,等到蒙古人真打过来的时候或跑或降,一点用都起不上。
也就是说,封建体制就是顺风猛如虎,逆风怂成狗。想要真正发挥作用,必须有个坚强的核心将领主们团结在一起,使得投降或背叛的代价要远远超过服从封建义务的代价才行。不然的话,遇到真正的强敌就会迅速土崩瓦解了。
实际上,夏家之所以成功,除了他们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东海国这个硬茬顶在他们身后——东海军的实力使得他们无法把投蒙作为一个选项,也不会对蒙古人产生太大的恐惧,所以才能专心发展,攒出了一支精悍的军队。
正如之前所说的,夏贵摆脱了文官的掣肘,可以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而他的改革,首先就是像强者学习——不仅是东海国,还包括历代先贤——以土地为基础改革军制。
他将旧部汰劣取优,选出了若干精锐家丁,在滕国授以每人至少五顷的职田,使得他们的家小可以衣食无忧。自然,这些家丁也要服从封建义务,全职当兵、刻苦训练。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学习最新的军事知识,懂得火器、战阵,以便将来有必要的话可以带兵出战。他们的地位也不是稳固不移的,军中会定期考核,如果成绩优异就擢升,如果不行就淘汰,以此保持战力。显而易见,他们便是滕军的核心骨干了。
除此之外,他又设置了所谓的“府兵”,也就是以剩余旧部为基础再加上一些新募青壮,每户授以一顷左右的职田。相应的,每户府兵也要出一名壮丁入伍服役,不过是轮流服役而非全职,训练也没有家丁那般严苛。这个待遇与隔壁东海军仿佛,但前途和服役年限要差上许多,不过东海军每年就收那么点人,不是谁都能进的,而滕军中往往以乡里宗族血脉关系为纽带,对待遇不是那么敏感,而且入伍之后想退出就很难了,所以暂时并不用担心跳槽问题。这些府兵战斗力自然不能与家丁比,但是数量更多,是滕军的基础和血肉,他们如果上进的话,也有升入家丁的机会。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候军”的编制,也就是不授职田,只是临时募集或者干脆就是拉壮丁来的军队。这种杂兵的战斗力自然就很可疑了,换作以往,也就能运运辎重出出苦力摇旗呐喊用,但现在是火器时代了,发一柄火枪也能有一定的战力。如果想迅速扩充军力,用他们是最好了。
到了现在,夏家手下差不多有一千家丁、四千府兵,其中府兵平时分成两班轮流服役,也就是说同一时间内有三千常备军,战时随时可以拉出五千大军。从数量上看并不多,但个顶个都是真正能打的兵,即使只拿冷兵器,战斗力也完爆同等数量的旧式宋军——这简直有点侮辱他们了,要知道,旧宋军号称五万的大军里面都不一定有五千能打的真兵呢。
更何况,这支滕军的装备也完全超越了冷兵器时代。滕国虽然只有三州之地,但境内有泗水-南清河这条黄金水道,可以经商,而且治下的兖州出产煤炭,运到东海国能卖不少钱。总体来看,加上其他税赋,夏家每年差不多能有五十万元的收入。同时,基于土地的封建兵制节约了大量的军饷,又不用学隔壁搞什么基建和义务教育,使得他们的财政相当充裕,可以把大笔的钱用来军购。拜此所赐,现在的滕军装备了众多先进武器,其中就包括新锐的龙吟炮、人力船和大量的火枪。
夏贵把自家的这支军队分成了金木水火土五部,其中水部是水师,火部是炮兵,土部是工兵兼辎重兵,木部是普通的步兵,而金部是纯粹的骑兵部队——夏贵多年与蒙军对抗,自然知道骑兵的重要性,之前是没条件,就藩之后立刻就利用北地充足的马匹资源不吝重金训练起了骑兵,到现在金部差不多有了八百骑,在数量上仅次于木部了。除此之外,别部的家丁也都会骑马,所以滕军的骑兵实力也不算弱了。此外,滕军中还有专门设置的讲武堂、军械所、总粮台,可谓面面俱到、五脏俱全。
话说刀子必须磨才能利,又说刀子磨好了就该用了。前几年滕国能自保就不错了,但随着时事移易,局势变化,尤其是去年底东海军在辽东大败元军,滕国公敏锐地察觉到时机来临,果断派人去到了南清河西岸,在沛县、鱼台县等一系列元国放弃管辖的地区建设了据点,扩张之心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他一下子扩招了三千候军,其中既有本地人,也有夏家老家淮南安丰的贫民,还有些透过牙人的渠道买来的高丽人和倭人,进行了简单的速成训练后,编入各部,把滕军的总兵力扩充到八千的规模,实在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今天,夏柏所带来的,就是从金、木、火三部中抽调出来的一支野战部队,总数三千,其中有五百骑兵、四门大炮,剩下的步兵全员都是火枪兵,火力惊人!
随着夏柏的一声令下,这支部队便向左右展开,炮兵居中,骑兵护住左右和后方,步兵分成了四道横阵分列最外侧。一瞬间,气势就出来了,这不但彰显出了夏氏整军的成果,还体现出了他们不惜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决心!
“这夏三儿是玩真的啊!”张弘纪看到这严整的军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心气也被这么逼了出来:“混蛋,难道以为我张家无人了么?区区手下败将,也敢如此猖狂!”
虽然张家跟夏家这几年关系不错,但其实前者是很看不起后者的。
没办法,这是有过往战例为证的:当年忽必烈伐鄂,张柔驻白鹿矶,夏贵愣是视而不见,不敢去攻,眼睁睁看着他们北归;后来夏贵带兵攻亳州,虽然趁着主力不在的时机把城给毁了,但随后张弘略带着不多的一点兵力,就战胜了装备了火炮的夏家军。
有如此辉煌的历史在,怎能不让张家人对这群手下败将充满优越感呢?
夏柏听了他的话,冷笑了一声:“若是仲杰在,我或许还要掂量一下,但现在是七哥儿你……呵呵。”
仲杰就是张弘略,张柔九个儿子里面最有出息的一个。张弘纪平时就对这个兄弟有所妒嫉,现在听了夏柏的贬驳,脸色立刻涨红起来;又联想到之前别的兄弟在单州驻守的时候夏家老老实实的,自己一过来他们就反了,这岂不是看不起自己?于是就更加恼羞成怒了。
“哼,无知小儿,过后看你如何求饶!”
他当即便撂下一句狠话,打马回了城下的营地,把里面的人马全拉了出来。
他这边的人要少一些,满打满算才两千出头,不过其中有近半都是他从单州带来的骑兵,还有四门千斤炮,战术上仍然是有优势的。沛县附近地形平坦,全是荒野,也没什么险地和掩体,正适合骑兵发挥。
不过张弘纪好歹也是有家传武学的,没有贸然搞什么包抄骚扰,而是先列了一个堂堂之阵,同样是炮兵居中,不过步兵在内、骑兵在外,体现了双方兵种的不同侧重点,准备先怼上去会一会滕军再说。
不过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期。
第601章 进击的滕国 三
两军相对推进了一会儿,等到差不多相距两里地的时候,滕军的队列突然停了下来——并不是全停,只是步兵和骑兵停了,炮兵反而向前突进了差不多五十步,然后就地挖掘起炮位来。
所谓“炮位”,不过是在大炮之前堆起一道土堆,对于这些农民出身的炮兵来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活计,却能有效抵御敌方炮弹造成的伤害,是师承东海炮兵的滕军炮兵的必备技巧。
“这是……”张弘纪拿着一枚东海单筒千里镜看着对面炮兵的举动,一开始有些疑惑,但很快领悟到了此举的作用,“坏了!快,传令给我们的炮手,让他们赶紧开炮,把夏家的炮给我打掉!”
元军现在对火炮的运用也相当熟稔了,不过在此战之前,他们对付的是阿里不哥这类同样以骑兵为主的军队,所以火炮用法强调机动性,要求快速开炮快速转移,却并未考虑到与敌方火炮作战的场景,因此并不怎么重视炮兵工事。张弘纪刚才就是忽视了这一点,还想着能不能把炮拉到滕军侧翼来两炮呢,更不会想着给自己挖土了。现在他醒悟到即将面临炮战,立刻意识到了不好。
果然,四门千斤炮虽然快速做出了反应,向滕军的龙吟炮打出了炮弹,但一来这个距离上很难击中丁点大的小股目标,二来即使打中,也难以穿透那薄薄的土堆。这让他们一下子就陷入了不利的局面之中。
“轰轰轰轰!”
不久后,滕军火炮准备完毕,土堆后面冒出了硝烟,炮弹随即从缝隙中飞了过来……他们的准头同样稀烂,不过不要紧,就算打歪了,元军的火炮旁边还有密集的步兵方阵呢,那可是一打就一道血痕啊!
“下雨了?”张弘纪感觉几枚雨点落到了脸上,伸手一摸,然后脸色唰的白了——哪里是雨点,是脑花啊!
他下意识就要打马回头躲避,但毕竟家传武学还是发挥了作用,硬生生让他抗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远处孤零零的滕军炮阵,这才明白对面马步军为何落在后面了,不跟火炮待一起就不会被打到,夏家小三可真是鸡贼啊!
但是该怎么办?继续炮战?把步兵散开?让马军突击?
家传武学在他脑中快速回转着,但愣是没找到一丁点解决方案,毕竟爷爷爸爸们那时候可没火炮啊!
就在他紧张的思考的时候,双方的火炮又互相致敬了几个回合,虽然仍然没有一门火炮被摧毁,但自己这边的步兵可是结结实实损失了不少,士气肉眼可见地快速降低起来。而且炮弹越打越准,迟早得落到火炮上面不可,要是被打哑火了,那可就只能被单方面宰割了。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哐!”“啊——!”
突然一阵断裂声和惨叫声传来,自己这边的炮声一下子就停了,张弘纪赶紧往炮阵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部炮车被对面的炮弹砸中,连带着把四门炮的炮手全吓跑了。
他一面痛骂他们无用,一面下定了决心,把一名亲卫叫来,丢给他一面令牌,说道:“张禁,你领马军出击,去抄了滕军的炮阵!”
这个叫张禁的骑兵将领接令后却犹豫了起来,朝张弘纪抱拳道:“并非属下怕死,只是滕军炮阵后不远就是步兵的阵线,若是我们的马军就这么抄过去,恐怕就正中敌将的下怀了……”
张弘纪一愣,往前面一看,然后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可不是么,若是派马军从两侧包抄炮阵,那不正是把侧面暴露给火枪兵?到时候就算能攻下炮阵,也非得死伤惨重不可,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他面子上过不去,仍然坚持道:“谁让你从前面走了,你不会从后面绕过去?你这就领马军开始绕,我让步卒往前压,届时这边抗住正面,你择机突袭,必能一举将滕军摧灭!”
张禁一想,似乎此法确实有胜机,于是便不再言语,接令退下了。
不久后,在滕军肆意的炮火和自家军官的鞭笞中,西侧的元军步兵方阵动了起来,两翼的骑兵也一南一北冲了出去,绕了个大圈,向滕军的背后包抄了过去。
一场硬碰硬的大战要开始了!
……
“快快快,向右看齐!”
金水枢左手平举着一根长矛往左一比,右手高举着一面红旗,大吼着发出号令。
随着他的号令,他身边的一队士兵迅速向他靠拢了过来,很快,一道坚固的黄衣人墙就成型了。
金水枢原本是东海军的退伍兵,退伍后务了两年农,觉得没甚意思,就经战友介绍,去了滕军之中当了个小军官。像他这样发挥余热的前东海军在滕军中还有不少,东海高层对此也是默许的,只要他们不去元国那边投敌,去盟友军中打个工、稍微增强一点他们的实力,也有助于总体战略。
这些前东海军的加入,也是滕军迅速进步的关键所在,夏家投桃报李,给了他们不少回报,像金水枢现在就做到了队将(相当于连长)一职,这要是在东海军是怎么也不敢想的。
之前,炮兵打得不错,夏柏将军当场下令,给炮兵队放了一千银元的赏,回去就兑现。在此激励下,金水枢等人也斗志满满,想着也立点功劳,好赚点银钱回去花花,吼起来都更有劲了。
滕军的编制结构是部-队-甲-什,四什一甲,四甲一队,四队一部,现在扩军后一部差不多有六百人。今天夏柏带来的这支野战军就有木字步兵四部、金字骑兵一部和火字炮兵一队。
元军的骑兵出动之后,夏柏也迅速做出了应对,指挥步兵进行了变阵。而在金水枢这些基干军官和家丁的指挥下,散布两翼的四部步兵先是进一步拉开了距离,然后迅速变化成了四个空心方阵,四角相对,中间隔了一段距离,把宝贵的骑兵护在了正中央,正如棋盘上天元与四个星位的关系。炮兵仍呆在刚才修建的炮位中不动,在大阵外围继续倾泻着火力。
……
领着五百骑兵从南边好不容易绕了过来的张禁这下就傻眼了,只能暂且停下来观察敌情:“……说是要绕后面,可现在哪是后面?哎呦,不好,快走!”
他这么一停,庞大的骑兵群就变成了火炮的最佳目标,棋盘一角的滕军炮阵毫不客气地调转炮口朝他们轰击过来,逼迫他们不得不分散并运动起来再寻战机。
而战机还没找到,另一个变化就发生了——从北边绕过去的另一部元军骑兵是个莽汉带领的,看到薄薄的空心方阵,二话不说就率部冲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气得张禁直骂娘,但也没办法,只得带自己这部也向前进发,伺机策应友军。这么一来,两军齐进,说不定能让滕军露出破绽,不然的话,那就是一个个上去送了。
……
看到元军骑兵直朝自己这条边冲了过来,金水枢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一边是紧张,一边是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银元而产生的兴奋。
他提足气后大吼一声:“都给我站稳了,不许动!”
他的这一队士兵中,候军的比例较大,也就是说很多人都是在当地新近征召的,但他反而认为这是一个优势——更高一级的府兵们大多出身旧宋军,恐蒙症根深蒂固,你要是让他们去打宋军,或许能一个敌俩,但要是对付正派元军,那能保持多少效果就很难说了。反倒是一张白纸出身的候军没这个心理负担,说不定还好用些,反正……
“反正不过是站稳了步子开枪就行了,有什么好怕的?”
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金水枢又做了一次动员,然后高喊道:“第一排,蹲下!全体都有,预备——”
随着他的命令,初次遭遇真正的骑兵进攻的滕军士兵们勉强稳住了双腿,第一排下蹲,三排一起把手中上了刺刀的泗水火铳举了起来——东海国是火枪的发明者,也是最大的火枪生产商,最初,东海严格控制火枪的流出,只会对认证过的可靠盟友出售一些鸟枪。这型枪各方面都好,唯有一个缺点,就是口径太小导致威力不足,满足不了军用需求。因此,各方势力,包括元、宋、滕、齐等国都在试着自行制造更强的火枪,其中有人真的取得了一些突破,抢占了一部分市场。既是为了应对这一点,也是因为新型线膛枪列装后滑膛枪的威胁程度大大降低了,东海国的政策也做出了改变,一方面开始出售一些库存的风暴枪,另一方面也向民间工坊出售枪管、枪机等核心部件,以挤压可能产生的技术突破。这些林林总总的民间工坊生产出的火枪五花八门,又以泗水县出产的最为著名。此地即在东海国境内方便获取零部件,又是自由港管制程度较低,所以能产出最好的私造品,滕军就采购了不少。
滕军现在同时装备三种火枪:鸟枪、风暴枪和泗水枪。前两项品质较高,主要装备给嫡系部队,金水枢这队关系远些,用的就是泗水枪。
第602章 进击的滕国 四
金水枢看着部下们平举着的泗水枪,对这种麻烦的火器有些皱眉——它用的不是方便的火帽击发,而是燧发枪机,很麻烦。但没办法,现在就只能依靠它们了。他又抬头看向越来越近的骑兵群,最后一次动员道:“都记好了,开枪之后,立刻握紧,除非有新命令,才能做别的动作!现在给我端稳了,闭上眼,预备——”
“放!”
新兵们即使闭着眼,听着越来越大的马蹄声,也不免把心吊到了嗓子眼,现在听到开火命令如释重负,狠狠把扳机按了下去。
枪机中的钢簧被释放,带动击锤上的燧石狠狠敲了下去,撞在击铁上擦出了猛烈的火花,落入引药池中,使得引药轰然燃烧并放出白烟,火焰一直钻入枪膛,引燃了里面的发射药,药气迅速膨胀,使得近乎一两重的铅弹脱膛而出!
“砰砰砰砰……!”
上百枚弹丸呼啸着砸向了冲阵的骑兵,虽然受限于滑膛枪的精准度,真正落马的骑兵也就刚过十个,但是,重要的是气势!
从元军的角度来看,这一回合就是我军冒死冲锋,敌军巍然不动,不但不动,还对我军隔着远远的就造成了极富声光效果的打击……这么一轮齐射,就把他们冲锋的气势给打没了!
这一部从北部冲阵的元军失了气势,不敢再去试试那堵刺刀丛林的份量,只得换个方向绕过去。然而他们这么一绕,就直朝着东边的另一个方阵去了,同时,也把侧面暴露给了刚才的那个方阵……
一轮齐射完成后,金水枢适时下达了命令:“不要急,不要急!前两排保持持枪姿势,第三排装填!不要急,不要乱,敌人冲不过来,时间会给足你们,先检查上一发打出去了没有,然后才开始装药,一步步来,都装仔细了!越慢越好,谁敢在三十秒内装完,我就踢谁的屁股!”
这命令与平时“越快越好”的要求正好相反,但缓解了士兵们的紧张,也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隐患。燧发枪与东海火帽枪不同,击发率只有七成,膛内残余弹药的概率是很大的,若是不检查就继续装填,那就很危险了。
而在他们装填的同时,前两排仍然一蹲一站,肌肉僵硬地将上了刺刀的火枪向前举着。不过,随着硝烟散去,他们清晰地看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骑兵们突然萎了下去,丝毫没有敢来撞撞这道看上去不堪一击的刺刀墙的意思,只敢远远地绕墙而走,这让他们充满了勇气。即使偶尔有一些羽箭抛过来,对部分未着甲的士兵(滕军只发头盔,甲具需要自备)造成了一定的创伤,他们也并无慌乱,而是有序地拉走伤员、补充位置。
等到第三排装填完毕,金水枢也没让他们再次开枪,而是下了一个命令“换枪”,然后一三排就应令前后交换了手中的武器。现在蹲姿无法装填的第一排手里就拿上了装填完毕的火枪,而二三排手里都是空枪,但他们站着是可以装填的。不久后,这三排就都拿上装填完毕的枪了,如果此时还有骑兵敢来试试他们的份量,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不过元军没有再冲过来的勇气,金水枢只好命令二三排轮流射击,驱逐落在后面的零散骑兵。
不仅金水枢的这一队,其余十一个队也展现出了出色的训练度,在“气势如虹”的骑兵冲击下巍然不动,四个空心方阵出色地保持了下来,并对元军造成了惨重的打击。
如果张弘纪能从上空俯视战场的话,就会发现自家的骑兵们非但没有造成多大的战果,反倒折损了上百骑。其中甚至有一些昏头冲入了大阵内部,在四面人墙的情况下无处可逃,被天元处的滕军金字骑兵给砍了个干净。而且更糟糕的是,经过这么一轮挫折,原本成行成阵的骑兵阵型也完全破碎,组织度下降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
“出阵!”
夏柏不亏为名将之后,看到北边的元军骑兵阵型破碎,果断下达了出击命令。
一声凌冽的长号响彻天际,木字步兵们闻声之后立刻把手指离开了扳机,以免误伤友军。而阵外的骑兵则立刻胆颤起来,因为阵中一直被步兵保护起来,被他们讥笑为“懦夫”的滕军骑兵突然排出了整齐的队列,向他们冲了过来!
滕军的装备策略有些特殊,除了给士兵标配头盔、火枪、军衣等基础装备,其余甲具鞋子之类的都是要自备的,只是根据级别不同会发一笔购械补贴。这对于近代军队来说有些混乱落伍,但在古代却并不是个坏的策略,因为只有自己的东西才会精挑细选并爱护保养,而且不至于产生各种猫腻,有利于保持部队的装备水平。相反统一军备需要依赖于官僚体系,一旦腐朽就会大幅影响战斗力。君不见,统一由上面配备军械的末代明军,武备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换了个背景,这种自备军械的策略会导致军中装备五花八门,不利于统一形象和后勤。但是对于滕军来说,他们可以从东海商社那里采购装备,因此就存在一个最优解——最好的当然就是全套东械啦!
所以,这支金字骑兵的装备就相当统一,土黄色的军服之外穿的都是东海外售风格的黑色板甲,只是各人身家不同,有的只能制备头盔胸甲,别处用廉价甲具替代,有的却能穿上大半套钢胆……远远看去,这一大片可都是身披黑甲的铁骑,吓也吓死人!
夏贵吸取东海骑兵的经验,既然单打独斗肯定练不过蒙古铁骑,那就向团队协作的方向发展。所以这支金字骑兵的长处就是进退如一,一旦结成行列从步兵保护中冲了出去,立刻对混乱的元军骑兵形成了碾压之势。
黑甲骑兵们在大阵之北横冲直撞,所到之处元军骑兵无不化为齑粉。最初还有人敢射上两箭,但很快就失去了勇气,一个接一个向西方溃逃回去。
另一边,南边带领另一部元骑的张禁看到这种局面,也吓得目瞪口呆:“怎,怎么可能……南蛮怎么这么能打了??这可怎么办?”
很快,滕军就替他们做出了抉择,在击溃北部元军后,黑甲骑兵携大胜之威向南边的张禁部冲了过来。
若是换了半个时辰之前,两军如此对垒,胜负尚未可知。因为数量相仿,元军技艺更精湛,装备也不差(他们从各种渠道获取了不少东海盔甲,还有自制的手铳)。但是现在,一方锐气全失,一方却士气正盛,胜负不问便可知。
还好,西边观战的张弘纪在看到北部骑兵被干脆利落地击溃之后,也终于想起了家传武学,命人敲锣发起了退兵信号。
张禁如释重负,带兵退了回去。滕军的马不如他们的好,刚才又猛冲了一阵消耗了不少马力,因此没法追击,只吃掉了一点尾巴,就退回去重整阵势了。
此时,战场上的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了。元军最大的依仗骑兵群已经败退了回来,剩下的步兵就更是无力回天了……甚至更糟!刚才张弘纪为了策应骑兵进击,命令己方的步兵也向前推进,吸引滕军的正面。无奈这位将军没有鼠标,军令下去之后几部之间无法有效配合,结果步兵好不容易英勇地顶着炮弹走到了滕军近前,骑兵们就溃了回来,只留他们直面数量优势的滕军了!
张弘纪下了鸣金命令之后不久就意识到了不好,但这时候又能怎么办?继续上去硬抗的话,肯定是自寻死路;但若是转身撤离,妈呀,对面可有一支士气正盛的骑兵呢,这要是把后背暴露给了他们,岂不是等着被吃干抹净?
于是,他只能再次求助于家传武学——这个场景老祖宗居然还真有记述——果断下达了命令:“步军抗住,让马军重整队形,稍后掩护步军撤退!”
……
而在另一边,滕军的精气神则完全不同。
“变阵,战斗横阵!”
随着中央的一阵锣鼓和旗号,木一部空心方阵中的部将对四个队将下达了最新指示。其中乙队的队将金水枢收到了指示,便回归队列之中,带领自己队的士兵们向左转向,形成了一道面向西方的横阵。
其余诸队也各自转向,不久后,原先位于西北角的木一部就变阵成了一道大横阵。与此同时,西南角的木二部同样完成了变阵,与木一部连在一起,踩着鼓点向更西边的元军步兵方阵走去。而东北角的木三部和东南角的木四部则变阵成了更方便行动的战斗纵队,分别向西北、西南运动,赶往大横阵的侧翼,并试图对元军步兵进行包抄。刚刚胜了一场的金部骑兵则重整了队形,分成两队分走在两翼,随时准备痛打落水狗。
收获战果的时机到了!
第603章 进击的滕国 五
1270年,2月13日,沛县。
元军步兵也有一千左右,分成十个百人队,一左一右排成了两道横阵。他们的阵型要厚重得多,后面三排长矛兵,前面一排刀盾兵,再前面一排火枪手,所以长度比起滕军两个木部组成的大横阵还要短上了一截。
元军有着充沛的骑兵力量可用,又有着不错的新式炮兵可以远程输出,所以步兵的作用更多的是抗住战线,因此其中的大部分仍然是冷兵器部队,这样既与旧式军队有了延续性,又节省了配备火枪的花费。
其实当初夏贵也有类似的想法,想着编练一支冷兵器与热兵器混合的步兵,不过后来发现,这种混合军队编制复杂,行动的时候要频繁转向和变阵,基础队形繁多,难以训练和指挥,所以干脆就一步到位直接用纯火枪兵了。
实际上,火枪兵虽然先进,但同时也更“廉价”,发一杆火枪,训练几个月就能用得有模有样。当然,火枪并不便宜,如果是庙堂之上的文官,肯定会对这种一杆可能要几十块东海银元才能买到的东西大放厥词,但真正带兵打仗的武将都能判断的出,这东西可比人命和胜利便宜多了。而且,很多时候,这种先进兵器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元军即便出更贵的单价,也买不到多少火枪,也就是滕军这种背靠东海国的势力,才能把钱变成力量。
就像现在,处于劣势的元军大多是经过刻苦训练的精兵,而优势的滕军里面反而填充了大量候军,即便如此,在训练上多花的时间在先进武器和整合的队形之前也不值一晒!
“万胜!”
滕军大横阵中接连响起怒吼声,因刚刚的获胜而士气旺盛的步兵们越过已经停火的炮阵,向元军的步兵们压了过去。
与他们相反,元军步兵之前被炮弹狠狠犁了一遍,又目睹到骑兵的失利,士气可以说已经见底了。但好歹他们也是张家训练出来的新军,在家乡有职田、有家小,同时也没什么打输的经验,不知道先走为上,所以硬生生坚持了下来。
不过紧张到底是压不住的,加上他们也没什么面对热兵器步兵的经验,所以前排的火枪手们顿时慌张了起来,匆匆架好了大号的元火铳,手忙脚乱装入火药铅弹,往滕军的方向一瞄就打了过去。
“砰砰啪啪啪啪啪……”
此时两军相距大约二百米,元军的长火铳在这个距离上仍有不错的杀伤力,不过受限于滑膛枪的精确度,真正能落入滕军阵列中的铅弹并不多。饶是他们队形密集,一轮下来也只被打中了四十余个目标,对于上千人的大阵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嗖——
一枚铅弹从金水枢身边呼啸而过,击中了他身旁一个新来的候军,使得后者发出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金水枢面不改色转过头去,看到附近几个士兵脸色都惊恐起来,立刻喝道:“不准看,继续前进,子弹只会打中懦夫!”
在他的呵斥下,士兵们数月训练中产生的对皮鞭的恐惧战胜了对铅弹的恐惧,维持住了组织度,继续向前走着,只是步子偶尔踩不中鼓点了。
其他队伍的情形也大差不差,仍然继续走着。但有了火枪的威胁,加上这么长的阵线保持起来实在也是不容易,所以大阵还是不免出现了犬牙差互的情况。毕竟,对于滕军乃至其中的前东海军来说,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在战斗中面对同样持有火器的对手。
不过问题并不大,元军的长火铳是落后的火绳枪,虽然借鉴东海火器采用了一些诸如定装弹之类的先进理念,但装填起来依然极为麻烦,熟手也要差不多一分钟才能打出去一发。而且他们这时候心理压力极大,也没法打出齐射,只能零散地自由射击。噼哩哗啦打得倒是热闹,但如此一来给滕军造成的伤亡就如同不断的蚊子叮咬一样,无法有效形成对士气的震慑,更无法迟滞他们的行军了。
就这样,元军还没打出几枪,滕军就行进了百米之内——这可就是他们手上的各类火枪的有效射程了。
“咚!”
随着一声巨大的终末鼓声,滕军阵后的鼓点一下子停了下来,而这种沉默无疑更能让元军产生恐惧——与此同时,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身着土黄色军服的第一排滕军士兵们齐刷刷抬枪上肩,把枪口对准了元军们!
元军前排的火枪手们见到了同行,自然非常明白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心理压力达到了极点,精神濒临崩溃。一部分人抓紧装填,试图再打上一枪,而更多的人则转身撤退,躲到了刀盾手的盾牌后面。然而——
“咚!”——“放!”
随着又一声巨大的鼓声传来,军官们立刻下达了开火命令。而这个命令执行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士兵们轻轻地扣响扳机,三百多枚铅弹一下子飞了过去,轻松地穿透盾牌、甲衣,杀伤了后面的元军刀盾手、火枪手乃至更后排的倒霉的长矛手!
而且不仅于此。完成射击后,第一排滕军原地装填,第二排越过了他们,再次打响了火枪,然后是第三排,然后又是第一排……在连绵不断的弹雨之中,元军士兵如同被割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收割掉!
元军的火枪手数量只有1/5,根本无法与全员配备了火枪的滕军对抗。当这种一面倒的屠杀惨剧发生之后,见底的士气终于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从一个百人队开始,发生了全军崩溃!
金水枢看到这种场景,不禁热血上涌——收割人头的机会到了!而且背后的冲锋号很及时地响了起来,于是他立刻下达了命令:“停止射击,全队冲锋!”
激昂的号声中,滕军士兵们怒吼着提着刺刀冲了上去,对溃散的元军展开了追杀。与此同时,侧翼的木三、木四两部刚刚赶到作战距离,还没来得及开枪敌军就溃了,干脆也直接提刀逼了过去。
实际上,元军步兵普遍装备了甲具,群战有长矛,捉对厮杀有刀盾,真正打起近战来的话,相比“装备拙劣”的滕军是有优势的。但是现在士气崩溃、阵型涣散,这些优势非但发挥不出来,反而沉重的甲具成了逃生的阻碍。因此大量的元军被轻装上阵的滕军追赶到,一个接一个的被刺刀穿透甲具的薄弱点刺死在地。
这时战场形成了一边倒的混乱局面,滕军骑兵们反而没有参与进去,而是在夏柏的带领下,虎视眈眈地在后面压阵,以防元军骑兵趁机打一波反攻。
不过元军哪里还有这种胆量?本来张弘纪让步兵抗线,是为了给骑兵争取时间,让他们重整队形,可以掩护步兵们退出战场。但没想到曾经在西北大发神威的新军遇到现代化的线列步兵居然是如此一触即溃,根本没给骑兵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好嘛,这下也不用重整了,先逃命再说吧。
张弘纪眼看败局已定,只能放弃宝贵的步兵们,带着残余的骑兵逃离了战场。
“好!”
夏柏看到元骑逃离,这次大战尘埃落定,终于完全把心放了下来。
同时一股豪情壮志油然而生。
这可是夏家新军练成之后首次真正实战,一战便大胜立威,战果再怎么吹嘘也不为过……这一战,可是由他指挥的啊!
“鸣金收兵,让木字部别打了。金字部前突围过去,开始劝降!”
既然已经打胜,那可就不能让红了眼的步兵们把剩余的元军全杀了……这可都是珍贵的人力资源啊!
……
2月13日,巨野县。
巨野县位于梁山泊西南边缘,理论上是属于元国的地盘,不过它的境况与沛县类似,原先都是中原重镇,后来由于黄河改道、梁山泊重现,该地困于水患而被废弃。
但这几年来气候干旱,梁山泊水位下降了不少,旧巨野县的这块地盘反而又成了个好地方——土地因多年的蓄养而极度肥沃,同时水量不多不少方便灌溉,显然是极佳的农业用地。因此就有不少不怕死的人来这里开荒种地,收了粮食之后通过水路运出去发卖也很方便,近年来山东诸地普遍干旱,粮价高企,因此收益颇丰。
如果再发展几年,这里肯定会被元国方面发现,重新设立县治收税。不过,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一伙来自梁山泊以东的势力就抢先占据了这里,在此建设棱堡,并像模像样地对既存的农民宣布了“三年免征”的政策,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大人,您怎么来了?”
接近完工的巨野堡中,镇守这里的滕世子夏富见到自己的父亲夏贵亲自带兵来到了堡中,很是惊讶,连忙迎了上去。
滕国公夏贵已经年迈古稀,但身子骨依然硬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副还能再战十年的样子。反倒是夏富脸色虚浮、病怏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接班……
夏贵看了儿子这样子,眉头一皱,不过很快笑容挂了上来:“小柏那边胜负已分了,是大胜!生俘五百,斩首无数,张家小七夹着尾巴跑了!既然如此,你这边也得动一下,你从巨野南下,小松从鱼台西进,小柏从沛县西攻,三路在单父城下会师!”
说到这里的时候,夏贵面色红润、喜气洋洋的,几十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城池就不夺他们的了,给张家小子留个面子,也给他家个台阶下。不过,得把张家在单州的余粮和种粮都给缴了,再迁些民户回来,防止他们开春了打回来!”
“真的?太好了!”夏富听了,先是一喜,然后又忧虑起来,“可是,大人,即便如此,咱们这么大张旗鼓地进军,真的不怕招致蒙元的反击吗?”
夏贵哈哈一笑,然后面色一冷,摇头道:“你以为,我们不去招惹蒙元,他们就会放过我们了?哼,这些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我们就是再讨好,他们也说不准哪天爪牙磨利了就打过来了。反倒事先给他们点教训,他们才会懂得厉害,知道进退。你看,去年东海军在辽东让鞑子吃了那么大的亏,他们可敢还击?反而假惺惺地遣使来谈了,真是可笑。”
夏富一凛,连忙俯身道:“小子受教了。”
夏贵又叹了口气,背手说道:“你要知道,现在世道已经大不相同了,不再是两国相争……甚至也不是夷夏之争。正如那《三国志通俗演义》所述的,‘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大宋已经分了五家藩国,官家又是那个样子,朝政由贾相把持;蒙元那边也没好多少,忽必烈不过是个盟主,旗下史、张诸侯都不是好惹的。此时与金代辽、元代金都截然不同,反而倒有晋末、五代之象……接下来,就是一段大争之世了!
富儿,将来你是要接下滕国这个重担的,你得能看明白,我们这三州之主的位子,不是什么朝廷赏赐的职衔,而是一份基业!既是争夺天下的本钱,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钉!进则身登大宝,退则死无葬身之地,但却根本没有不进不退的余地,只能不断去与人争抢,否则就是退了!
你可知严忠范领着东平一府加入那甚‘东海关税同盟’?呵,说是只是协调关税,不干涉内政,但有了这开头,今日修条铁路,明日捐所学校,后日开家法院,说不得还得支持乡绅设会议事……到最后,这东平府跟东海国的一州又有甚区别了?我们的这个‘盟友’,看着和善,可时刻想把我们这些窝边草给吞吃掉呢!我们要不把地盘打出去,从元国口中夺食,站稳了抗鞑的大义,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把刀子架到我家脖子上了!”
夏富此前的确把滕国公的位置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了,但他所想的只是一国之主的权柄,却从未想过什么争霸的事……开什么玩笑,就巴掌点的小地方还想争什么霸,天塌下来有朝廷和东海国顶着不就行了吗?今天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到老父亲的豪情壮志和高瞻远瞩,顿时就被吓了个一大跳:老天,原来这滕国公是份如此凶险的职业啊?!
但这时候他也不能怂,不然他可还有两个弟弟呢。“是,大人,我明白了,我们滕国必定要自立自强,才能在这大争之世立足!小子必定看准了道路,与蒙元对抗到底!”
“好,我夏家男儿就当有这种胸怀!”夏贵狠狠拍了一下夏富的肩膀,然后又狡猾地笑了一下:“不过,也不需真的由我家独力对抗整个蒙元。哼,月初严忠范那个软骨头就范之后,东海郑首席得陇望蜀,又提议让我滕国也加入关税同盟。此人当然居心叵测,但却未必没有可利用的地方……就在前天,我已经正式签约加入了那‘东海关税同盟’,哼,现在既然我们也是同盟一员,那要是遭到了蒙元的威胁,他东海国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第604章 李氏朝鲜 一
1270年,2月15日,益都城,东海商站。
“夏贵这个老狐狸!”
来到益都城进行“国事访问”的郑绍明拿到一份新电报后,火冒三丈,拍案而起——他居然被夏贵这个混蛋给耍了!
半个月前,严忠范坐了一趟火车之后,软骨病发作,甘愿完全臣服于东海国,可谓非常识时务了。股东们对此自然是大喜的,不过开会讨论之后,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裸地搞吞并,以免打草惊蛇——不对,是令盟友产生误解。
于是,他们决定让东平府先在名义上加入东海关税同盟,然后慢慢进行变革,比如修路、普及义务教育、开设民间争端调解机构、协调驻军等等……逐渐演变过来,不需急于一时嘛。
相应的,他们也给予了严家一份不错的补偿,大手一挥就在婆罗洲东南部划了一块面积足有十个东平府的土地出来送给了他们。好嘛,去开发去吧。
这个事件也让郑绍明充满了自信,决定采纳税务部长林怡的建议,进一步扩张关税同盟,把滕国乃至李璮的齐国也纳入进来。而事态的发展也确实让他惊喜,在向夏贵派出使者之后不久,他本以为怎么也得扯皮个几个月,还得让渡一些利益才行,结果这老头居然痛快地答应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条约给签了,一点废话都没有!
这下郑绍明可是高兴坏了,不但命令文化部大肆宣扬此事,还自掏腰包给夏贵送了份重礼。之后他更是得意洋洋,趁热打铁来了益都进行访问,想趁着风头正劲之时,让李璮也做出一定的让步——不说同意加入关税同盟,至少把胶济铁路给修了吧?
万万没想到啊,他刚到益都没多久,就收到了西面的最新情报:麻埋皮的,滕国居然擅开边衅,跟元军打了起来,还打了场胜仗,占了人家不少地盘!
虽然东海关税同盟并未明确规定成员之间有相互进行军事支援的义务,但这年头没有成熟的国际关系体系,做事都讲究一个潜规则——人家进了你的同盟,潜台词就是认你当大哥了,要是人家出了事你不去罩,岂不是让大家看笑话吗?
坐在旁边的黄鹤取过电报扫了一眼,先是大眼一瞪,然后摇头笑了起来:“有意思……我早就说了吧,就算是土著,也是几十万人里出一个的精英土著,一个个可都精着呢,小看不得。说起来,这夏贵还真有点魄力,之前我们收到滕国扩军的情报,还以为只是紧张局势下的防御策略,没想到他真敢打啊。嗯,现在看来,也不是他胆子真大,而是想着把我们拖下水才长了胆气,这招狐假虎威玩得溜啊。”
郑绍明苦笑了一下:“你常年在外跟人打交道,还是你了解得深些,像我这样整年宅在办公室的,毕竟就差了一截啊。这下老夏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了,今年天旱,越冬的麦子都蔫蔫的,收成恐怕要减产,我们的财政也得收紧了;元国那边之前的和议还没搞定,这滕国又给我们惹了个麻烦,可真够头疼的。”
黄鹤又抖了一下手中的电报纸:“我看也没什么,就算多了个拖油瓶,我们难道就怕了元军了?哦,还不是个拖油瓶,如果这情报没夸大的话,嗬,乖乖,夏柏那家伙一战击溃数千元军,生俘五百……真够猛的,这可是个强力打手啊!”
“也是。”郑绍明喝了口黑茶压了压惊,“那我们就早点结束跟李璮的会谈,然后带着三野去找这位‘打手’,好好谈谈‘合作’的事吧。”
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郑绍明顺手把电报纸往桌上一扣,就对着门口喊道:“请进!”
进来的是他的秘书,略一俯身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首席,黄部,齐国公已经抵达益都了,他约我们今晚去翠峰阁一聚。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如果您要去的话,现在就该安排安保了。”
李璮这阵子长居济南,因为郑绍明的访问而特意赶回了益都。齐国交通不如东海方便,他这走了三天,终于是到了。不过郑绍明他们实际上也是今天才到,所以并未久等。
郑绍明站起了身来:“好,可算是到了啊。事不宜迟,就今晚给他把事情搞定吧,爱谈不谈,再拿捏的话,我就直接派铁道旅过来强行修路了!”
……
当晚,翠峰阁。
翠峰阁是益都城中的顶级娱乐场所之一,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据说老板朱七娘当年跟李璮还有过一段风流史,所以李璮今天选择这里来接待两位东海国贵客也是情理之中。
经过了八年和平,益都府休养生息,又受益于隔壁蓬勃的经济发展,城内的景气状况远超以往,所以翠峰阁的生意也好得很。有了利润之后,楼内的装修也格外豪华,家具用的都是南洋红木,地上铺了波斯地毯,墙上点着明亮的玻璃油灯,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酒过三巡之后,郑绍明对黄鹤眼神示意了一下,后者随即举杯对李璮道:“齐国公,我看女先生们也累了,何不让她们去歇息会儿?”
李璮如今也是半头白发了,不过搂着一位“女先生”,似乎精力依然旺盛的样子。他听了黄鹤的暗示,知道是要谈正事的时候了,恋恋不舍地从先生身上抽回左手,顺手摆了摆:“都下去吧,后面备了些许小礼,各自去挑一件!”
女先生们这就嬉笑着退下了。等她们走后,郑绍明清了清嗓子,之前近卫兵们已经检查过这个房间,并无问题,所以他放心地说道:“齐国公,火车在我国运营也有不少时日了,您这边应当知道不少细节了。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您觉得呢?”
说完,他便抬起手边的茶杯啜了一口,顺便压抑心中的紧张。毕竟他是从纺织部门一下子提到了首席这样的高位,虽说之前培训过不少次,但真正的外交经验还没多少,不紧张才怪呢。
不过没想到,李璮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有理,那就请东海商社在我齐国修建铁路吧。哦,不知商社资金可还够用?若是不足的话,我这也有些积蓄,可以参股。”
啊,怎么就这么同意了?
郑绍明的嘴一下子大张了起来,不过不待他说话,李璮又笑了一下,紧接着说道:“至于让我齐国加入‘东海关税同盟’一事嘛,也可以商量。只不过我家本来在各榷场也能收到二三十万的抽解,若是入了同盟,关税的分润不能低于此数才行。”
这下郑绍明更是说不出话来了,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一个两个都这么好说话了?等等,之前夏贵痛快入盟,结果背后坑了我们一把,你老小子这么干脆,难不成也是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黄鹤看首席大人不开口,于是替他问道:“如此甚好,正所谓合作才能共赢,此举对于齐国也是有大利的!嗯,不过,除此之外,齐国公可还有什么谋划?”
李璮赞许地一笑,先是举杯敬了一下,然后出掌向东北一比,说道:“不错。说起来,东海军在辽东抗鞑,高丽也有忠臣义士起兵勤王,连滕国公都出兵收复故土了,各方都在努力,独我齐国置身事外。所以,我也想为抗鞑事业尽一份力,别的不好说,听说高丽北部有一伙叛军盘踞,而高丽行将成为我大宋之藩国,所以同为藩国的我国便愿替官家出力,铲除这伙叛军!”
噫……
郑魏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李璮这家伙的胃口也不小,他是想收取北高丽作为回报啊!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愿意去搅屎就让他去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郑绍明举起酒杯,对李璮敬了一下,说道:“齐国公如此忠君爱国,我们自然要支持!不过,不知道对于高丽平叛之事,齐国公可是已经有谋划了吗?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吗?”
双方达成了共识,李璮对此非常满意,喝了一口酒,道:“好说。我齐国的军旅虽不能与东海军比,但多年下来也有了些气象,对付高丽叛军定能手到擒来。当然,东海国若是能提供一些帮助,我们也必将感激不尽。说来,主要有三事,一是我军出征之时,还请贵国多加留意蒙元方向,以防他们趁虚而入;二是请售予我军一批军资,如盔甲火枪、轻便火炮、暗车战船等等,可以用关税支付;三是还请贵国做中,与高丽王说和,莫要产生了什么误会。”
与夏贵一样,李璮作为一国之主,自然深刻地知道军力的重要性,这八年来也一直在引进火器、编练新军。不过与滕国按兵种分成了五行部的做法不同,李璮是以千户为单位进行编制,每千户都是一个包含多兵种的合成单位。齐国地盘更大、人口更多、财政更宽裕,因此军力也比滕国强得多,到现在已经有了八个步骑炮工辎俱全的新军千户、十个以步兵为主的屯田驻守千户和三个水师千户,实在是不少了。如果有了东海人给予的安全保证,他就可以把这二十一个千户中的一半以上抽调到高丽去,高丽叛军的那点旧式军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实际上,在未来局势发展的方面,李璮也与夏贵一样进行了自己的思考。不过他现在反而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了,不指望子孙们能搞什么争霸,只希望能有一块家业传承下去就行了。而高丽的内乱就让他看到了机会,现在北边的辽阳被东海人占了,南边的正统高丽又要对宋称臣,那么若是他去把北高丽的地盘给占了,岂不是安全得很?
济南、益都的地盘虽好,但也是块吸引恶狼的肥肉,他这一代还好,若是他撒手去了,子孙真的能守住吗?反而若是在海外有块领地,别家顾不上,那还真有很大的概率传承下去。所以,李璮权衡之下,宁愿以主动加入东海关税同盟为代价,换取东海人支持他夺取北高丽。
黄鹤听了他的话,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这李璮还真会活学活用,这就知道用关税抵押军购了,可真是空手套白狼哪。不过这三条也问题不大,本来关税也是他的,他愿意用来买军火,那还是我赚了呢。其余两条也是情理之中又代价不大的事情,同时也符合东海国的利益,帮个忙也无妨。
他看了一下郑绍明,发现后者也是面带微笑,想法应该和他差不多,于是又点了点头。郑绍明看了,当即拍板道:“好说,齐国是我们的重要盟友,我们自然应该帮忙。那么,就祝齐国公旗开得胜,一举重建朝鲜……咳咳。”
说到最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咳嗽两声补救。
不过李璮倒没觉得什么奇怪,自从他看上北高丽之后就请了幕僚来为他补习那块地方的过往历史,所以也知道箕子朝鲜的典故,当即豪情大发地说道:“没错!说来,当年箕子建立朝鲜,教化夷民,这才有了现在的高丽。所以说,那里自古以来也是华夏之土啊!现在,正是该把斯土收归华夏,重建朝鲜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