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船用蒸汽机
1266年,6月24日,金口市,田横镇,“澎湃动力”。
梁恩顿了一下,说道:“不是说了吗,我来看蒸汽机的……‘洪流’搞得怎么样了?”
“洪流”是澎湃动力搞的船用蒸汽机项目。船上的环境要比陆地上恶劣得多,蒸汽机要面对持续不断的颠簸和随时可能不期而至的大幅度震荡,可靠性必须相当高才行。而且船上是密闭空间,船体还是木头的,锅炉出点事故可能就船毁人亡了,为了安全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的设计。综合来看,船用蒸汽机难度比普通蒸汽机高得多,所以孙清南成立了一个专门的项目组攻关此事。但直到前不久,洪流项目都没有正式开花结果,目前在各地经常出现的小型蒸汽船,用的都是既有的新星-150甚至是更早期的实验型号,由于只在平静的近海使用,问题不大,但也常出故障。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船载蒸汽机的一种实验。
陈文这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哎呀你来晚了,就在今天,一台‘洪流-170’刚刚通过了测试,正式出厂了,紧接着就被秦晋给接走了。”
梁恩虽然是造船系统的首脑,但事关重大的蒸汽船项目并不是他在经手,而是秦晋带着一帮大部分出身于木工组的干将在搞这事。这是因为蒸汽船的关键是在于蒸汽传动系统,而不是在于船体本身,木工组当初搞过人力螺旋桨,又对锅炉和蒸汽输送系统有着很深的造诣(废话,就是他们造的),对造船知识也触类旁通,所以对这个项目是再适合不过了。当然,梁恩也是派了几个工程师过去帮忙了的。
梁恩听了,立刻露出懊恼的表情:“这个秦晋,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老孙,170用的还是那个单动方案?功率上去了吗?”
根据之前的路线图,洪流-170其实是一种四缸单动蒸汽机组。单动指的是每个汽缸只在底部有一个气孔,只在推动活塞向外运动的时候做一次功;相对的,双动则是在汽缸顶部和底部都有气孔,这样活塞无论是向外还是向内运动,蒸汽都可以推动它做功,也就是可以在汽缸不变的情况下将功率提升一倍。目前成熟的新星-150和180都是双动工作方式。
虽说双动有提升功率的好处,但这需要给汽缸配备一套复杂的配气和排气机构,在陆地上没什么,但在颠簸的海上就很容易出故障了。所以洪流-170干脆取消了双动,只用单动。而为了弥补功率,它一次配备了四个300mm汽缸,用数量来把功率堆上去。虽说如此,但由于船用锅炉的工作压力和机械运行的转速也比陆上更低,所以它实现的总功率不过40kw,比新星-180高不了多少。
可想而知,这种蒸汽机组的成本也不会低。本来海洋部的规划是等蒸汽机再次进化后才开搞实用的蒸汽船,之前只做预研和技术验证。但是在刚刚过去的日本干涉战争中,风帆船只和人力船只暴露出了很大的局限性,于是这边骤然加快了进度,决定先搞一型能用的蒸汽船出来看看。就算功率只有40kw,那也比人力强多了吧?
陈文耸耸肩,说道:“当然是单动,不然一个浪过来就等着坏吧。至于功率嘛,我们在稳定工况下测试,功率可以轻松上60kw,热效率也可达8%,但要是到了船上,啧啧,我估计有个40kw/5%就不错了。当然,这具体的还要上了船再看。”
梁恩皱了一下眉头:“还是单动啊,这功率一下子就减了一半,十节是不用想了。你说省了汽缸的配气,但四个汽缸之间相互协调,不还是要一套总体的配气机构?”
陈文摇头道:“两个汽缸一组,组内同步,组间相位差90度,只需要一套简单的配气机构就行了,而且在外面也好安排,可靠性可以保证。要是给每个缸都贴身配上一套,那可就麻烦了。至于功率的问题……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看。功率本质上是由蒸汽提供的,或者说,是由锅炉决定的。锅炉能产多少汽,汽缸才能做多少功,汽缸只是个把内能转化成动能的工具而已。船上就那么点小地方,还得装煤装水装货,能塞进去两台锅炉顶天了,喏,产汽上限就这么决定了,汽缸再多再双动也利用不起来。”
梁恩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于是也不再争了,只是说道:“呃,我只是觉得,双动还能省两个缸嘛。”
陈文笑了一下,说道:“确实省缸,但不一定能省多少钱,一台双动汽缸可没比两台单动缸便宜多少呢。主要是两头进气的话,连杆端也得好好密封起来,而这一密封成本就上去了,得请从安吉州挖来的制镜师傅,用显点法一点点把端面磨平才行,费时费力费工费钱,而单动就省了这么一大块麻烦。反而汽缸本身,因为有成熟的镗床可用,其实成本不算太高。别说你的船了,我们的‘前进’火车头,都是用两个单动缸推进的呢。”
梁恩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是专业人士,你说的对。得了,我还是去秦晋那边看看吧。”
他刚要转身离去,就被陆平喊住了,后者眼睛放光地说道:“那啥,这么说来新船快能动了吧?走,我也跟你去看看!说起来,秦晋搭那种钢结构的动力单元,还是从我这借的人呢,这事也有我一份。”
“哎,铁路的事还没完呢!”陈文赶紧拦住了他,但看他一脸兴奋的样子,还是无奈地跟了上去,“得,我跟你们一起过去吧,边走边谈。呃,你说,等胶沂铁路修完了,得继续往潍坊修吧?到时候是走高密好呢还是走平度好呢?……”
……
秦晋的地盘就在澎湃动力隔壁不远处,挂着一块“湾口压力容器制造厂”的牌子,主业说是造锅炉的,但其实木工组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在里面,蒸汽船项目组自然也不例外。
两个工厂之间有轨道连接,三人带着随从上了一辆板车,用一匹瀛山小马拉着,没几分钟就到了。他们对这里也是轻车熟路,不用人引领,直接就往海边走去。
蒸汽船项目组就是在海边附近的一处大工坊中。工坊旁边,有一片小型湖泊和一个长方形的水池。水池是仿照造船场那边设置的拖曳水池,用来测试船体阻力的——感谢佛劳德、雷诺等祖师爷,只要按照公式改变速度,使用缩小的船只模型也能模拟真实船只的行船情况,这为船型改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小湖中停着一艘淘汰的闪光级和若干艘小船,这是项目组用来检验蒸汽机在船上的运行效果的。
三人停在池子前看了一眼,又进入了工坊的车间之中。车间大而凌乱,西墙那边堆着大量的煤,东墙的架子上放了一些杂物和工具,上面还有不少蒸汽机和船只的模型。
在车间中央的区域,安置着一座一人高、五米宽、十米长的“铁骨架”。呃,看上去确实很像骨架,因为是底下是一道粗长的“脊骨”,一连串“u”型的“肋骨”与之垂直有间隔地前后排列开来,看上去就如脊椎动物的胸肋骨一般。这座“骨架”实际上是铺设在船壳内部,用来加强船体结构的。因为蒸汽机振动巨大,要是直接铺在木船上,就算不把船震散架,也会让船员受不了,所以得加装这么一套骨架加固一下。
搭建这副骨架的技术是建设部友情提供的,他们在建设中央大桥和大灯塔之类的钢结构建筑的时候积累了不少经验,用在这里也是正相应。梁恩今天刚结束一场与郑林的关于铁骨木壳船的讨论,今天看到了这个铁骨架,不禁比以往更加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在骨架内部,还有一长条盒子状的“砖房”。呃,这个就不是比喻了,而是真的四四方方的砖房,在底下用钢材和垫木铺设了地基,然后用空心砖和水泥围着一层钢筋网搭砌而成,内外还抹上了一层以熟石膏为主要成分的防火灰泥。这座砖房是用来放置锅炉和蒸汽机等部件的,他们都是高温高热的火源,而外面可是易燃的木头,所以必须用砖把它们隔绝开来才行。当然,相关的建设技术也是建设部支援的。
砖房顶部,一根长长的烟囱升了出来,一直捅破了车间的屋顶。而在单元的尾部,又有一根长长的木制传动轴伸了出来,由两座轴承座支撑着,最末端连接着一个相比之下相当袖珍的双叶螺旋桨。
这一整套装置,就是项目组为蒸汽船设计的“标准动力单元”了——这年头工业口的人最流行讲什么“标准化”“模块化”,开口闭口就是这俩词,甚至都成了政治正确一般。你设计个什么东西,功率高点低点无所谓,尺寸大点小点也差不多,但若不讲“标准”“模块”“通用性”,那肯定就会被人鄙夷了。根据这些人才的想法,只要把这个模块设计好了,以后不管什么船往里面一塞就是了,省去了一堆适配的工夫。
车间里的这个动力单元,就是项目组的人搭起来用于做研究的,喏,底部都用水泥和砖块固定死了,也没法拆装了。平日里各部门的工程师们经常在里面忙碌,不过现在这东西并没什么动静,机器没有开动起来。
陆平探头进去看了一点,里面有两台锅炉和一大堆管路,还有一台新星-180,不过并没有所谓新型蒸汽机的影子。于是他转回头来,奇怪地问道:“秦晋呢?人呢,机器呢,船呢?”
陈文算了算时间,一拍手,半带调侃地说道:“糟了,他一大早就把170搬走了,这么长时间早安装上去了,不会是试船的时候沉了吧?”
“你才沉了呢!”这时秦晋正好从北门走了进来,听到陈文的揶揄,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陈文看到他,哈哈尬笑了两声,然后连忙打招呼:“哈,秦兄,你在啊!怎样,洪流170能用吧?”
梁恩和陆平露出了殷切的表情,打了招呼后朝秦晋看了过去。
秦晋脸上还蒙着不少黑灰,看上去是很辛苦的样子。他进门后走到一旁的柜子边,取出茶杯喝了一口,说道:“还行,就是耗水量有点大,这不我这就是回来加水了么……你们三个都是来看船的?得,都跟过来吧。咦,这违不违规来着,四个人同时上一艘船,没问题吗?”
陆平急着看船,哪里管那么多,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吐槽道:“别管了,怕什么,大不了游回来!”
第529章 驱逐舰 上
1266年,6月24日,金口市,田横镇,湾口压力容器制造厂。
在车间北侧的金口湾码头上,赫然停泊着一艘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河级浅水炮舰。
这艘浅水炮舰是造出来没多久的最新款式,长约30米,宽6米,标准吃水只有1米多,排水量一百吨……咦,怎么跟新星级这么像?
实际上,这两种船虽然一个是人力驱动的浅水炮舰,一个是风帆动力的海船,但设计在近几年逐渐趋同。出现这种现象,根本原因是两者的用途趋同:都是在烈焰级难以行动的浅水区域执行任务。
星火级作为海船,作用已经越来越弱,无论是载货量、火力还是适航性,都全面落后于新锐的烈焰级,甚至连速度都不如。即使出现了替代型号新星级,也只是在小范围的灵活性赶了上来,综合航海性能依然差得远。所以,想在海上作为烈焰级的补充这条路是行不通的,这级船进一步的改良方向只能往浅水区域进化,这就导致它船型变得修长,吃水变浅,船底变平,有向沙船靠拢的趋势。
而河级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动力浅水炮舰设计的,设计可以说比较成熟了,几年下来,主要向增加船速方面发展。这方面的需求可以说和新星级是类似的,所以越改进就长得和新星级越像,船身修长,龙骨和肋骨用了网格结构以提升比强度,艏部尖锐以减少阻力,舯部肥大、船底扁平以尽量减少吃水并降低阻力。
很多人有个想当然的误区,以为尖底船比平底船快——高速的军舰不都是瘦削的尖底吗?实际上恰好相反,同排水量下,平底船的湿面积比尖底小,因此摩擦阻力也小,相同的动力下会更快一些。而尖船底的优点是在于稳定性,因为船体的倾斜会使得浸水体积增大,从而产生回正力矩使得船身保持姿态。高速船采用尖船底,不是“手段”,而是“代价”,为了维持高速下的稳定,必须用尖船底才行。而如果没有这个需求,那还是平底更合适一些,比如说能够靠自身吨位获得足够稳性的大型的战列舰和远洋货船反而会采用近似方形的船底,在平静的内河活动的船也会采用平底。
所以,河级和新星级现在用的实际上是同一种船体,只不过前者多了个螺旋桨罢了。哦,还不止,在上层建筑上也有很大区别。河级作为不出海的专业战舰,舯部的干舷升得特别高,还开了好几个炮窗,顶部又覆盖了半层甲板,实际上就是成了一层单独的炮舱。
不过,被木工组用来安装蒸汽动力的这艘河级已经被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造。为了把动力单元安装进去,炮舱的后半部分和后桅杆被全部拆除,后半个底舱就这么成了露天货舱。一根烟囱从船体正中高高伸了出来,为了维护这根烟囱,工程师又在剩余的前半个炮舱上面又加盖了一层舱室,便于爬上去查看烟囱内部的情况。呃,这么一改,远远看上去,这艘船的侧面居然有了后世战舰高舰桥的设计风格。
“嘿!”陆平看到这艘怪船后,吹了个口哨,对秦晋打趣道:“秦兄,你这船再给上面顶个球,不就是活生生的一艘驱逐舰么?”
秦晋一愣,随即哈哈笑了两声,说道:“好啊,有意思,等下一步甲板封闭了,再给它装几门中置主炮好不好?前一后二怎么样?”
“不行不行,”陆平又摇起了头,“主炮全后置才是正道啊!”
“得了吧,”陈文吐起了槽,“就这么艘小船,煤都装不了多少,还装炮呢。”
“不……”梁恩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觉得陆平说得对啊!这型船从定位上来说,不就是驱逐舰吗?借助自身的速度优势,在主力战舰难以顾及的区域活动,打击小型目标,尤其是那些以灵活性见长的桨帆船——我看它就该叫桨帆船驱逐舰,简称驱逐舰。”
三人听了,先都愣住了,然后不约而同地竖起了大拇指:“对,就该叫驱逐舰!”
当初,相关部门对于蒸汽船的设计思路,有三个方案:一是装进烈焰级这样的主力舰里,为它提供一定的机动性,成为蒸汽战舰;二是装进顺风级这样的货船里,做成蒸汽运输船,实现全季节的水路运输;三是装在尽可能小的船里,以求得最大的速度,发挥机动力优势,弥补现今的作战体系在这方面的缺陷。
一帮子人聚头开会吵了许久,最终达成共识:现在的船用蒸汽机仍然不能说多么成熟,拿烈焰级试水肯定是不行的,马马虎虎的蒸汽货船也没多大价值,耗煤量太大,占用空间太多,得不偿失,还不如做成专门的战舰,说不定就能填补某些方面的空白呢?
于是他们又分析了一通,又得出了结论:以现有蒸汽机的功率和体积,想做出一款性能平衡的战舰肯定是不行的,吨位太大推不动,吨位太小的话又会严重影响续航力,不管怎么说,肯定出不了海。所以还不如剑走偏锋,就做一款极端的浅水炮舰,部署在近海和内河,或者随舰队行动,完全不考虑自身的续航和适航性,燃煤和食水由其他舰船携带,只求在大船难以活动的地方发挥出主场级别的优势。
最终,他们决定以河级浅水炮舰为基础,改装成一种以蒸汽机动力为主、风帆辅助,装备若干轻型火力,有良好机动性的超轻型炮舰。最终在木工组手上得以实现的,就是这艘了。
这样的炮舰,自有其存在意义。现在的东海海军以烈焰级为主的作战方式,在开阔海面自然是无敌的,可是一旦进了狭窄或无风的海域,就窘况百出了。一旦敌人以灵活的桨帆船逃窜,或者蜂拥而上发起进攻,甚至玩出火船攻势,那可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而这样一款浅水轻灵战舰就可以弥补这方面的空白。鉴于这样以灵活小型目标为假想敌的作战方式,正如梁恩所说的,可以仿照历史上的驱逐舰最早是以“鱼雷艇驱逐舰”的身份登场的方式,将这种船也称之为驱逐舰。
陆平又转向秦晋,问道:“那么,秦兄,你这‘驱逐舰’运行得怎么样了?”
秦晋叹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至少是能动起来了。耗煤情况其实还好,就是耗水太大,这不正在加水么?走,上船再说吧。”
码头边有一个大水塔,里面装的都是用石灰和碳酸钠软化过的淡水——这其实有点多余,因为别的锅炉都是直接喝河水的,没道理船用锅炉就这么娇贵,但出于保险考虑,秦晋还是设置了这么一处加水站。现在,两个工人正用一根粗竹管,拧开了水塔的阀门,把水注入艉部的一个木制的大水箱中。
秦晋带他们登上了船,爬到了“舰桥”顶部,然后指点着下面给他们讲解起来:“嘛,你们对河级都该熟悉,我也不废话了。总之它结构简单,主甲板之下整个就一层底舱,舱内高度2.0米,现在已经露了半边出来了。喏,我这么布置,也是有讲究的。因为前半部分的炮舱没拆,还加盖了一层,有些头重脚轻,所以我把动力单元安置在后半部,可以平衡重心。而煤仓就放置在正中央,这样煤的消耗就不会改变前后配重了。同理,水箱也是前后各设置了一个,两者中间是用管道联通的,水多水少都不会改变重心。嗬,这校核起来可不容易呢。”
他这么一讲解,梁恩和陆平都不禁佩服地竖起大拇指来,只有陈文指着艏甲板上一门显眼的“鲸”炮吐槽道:“你真把重心算准了?让我猜猜,这门明显火力过剩的大炮,连个炮位都没有,是今天才发现重心不对,放在船头配重的吧?”
秦晋脸一红:“大炮的事,怎么能说配重呢?这船早晚是要装炮的,不事先模拟好了,以后怎么用?”
剩余两人尬笑了一下,然后陆平说道:“不错,不错,艏甲板一门鲸,炮甲板我看还能再放上四门鲨,等到后面的甲板封死,又可以放上几门。那这艘小船的火力就足够吓人了,驱逐舰当之无愧啊。”
梁恩也说道:“你这舰桥,确实也可以修整一下,真当舰桥来用,这视野还是挺不错的。”
秦晋连忙一竖大拇指:“专业意见,当然要听了!”
几人又在上面看了一会儿,品评了一番,就从舰桥走楼梯下到炮舱,又继续下到了底舱中去。
还别说,这船虽简陋,但结构设计确实比较合理。底舱原本是一整段贯通的舱室,现在却从前到后可以分为五段,各有用途。
最前方的第一段是三角形的艏部区,里面放置了一个适应了空间形状的异形木水箱,水箱两侧有两根铸铁粗水管连向后方的其它舱室。
舰桥正下方对应的位置就正好是第二段,里面没有特殊设备,主要用作货舱,可以放置一些食品、弹药等物资,有楼梯与上面的炮舱沟通,取用起来很方便。
从第二段向后走,过了一道木隔板后就是第三段煤仓。里面的煤都装在箱子里,箱子从底部一直堆到了天花板,把空间几乎都占满了,只在中央留出了一小块可以过人的“z”字通道。如此一来,煤堆也可以充当一道屏障,隔绝后方的热气,保护前方第二段空仓中可能堆放的易燃物(比如火药)的安全。
第530章 驱逐舰 中
钻过煤仓,进入第四段底舱区域,就能看到木工组精心打造的动力单元了。铁骨架如同八爪鱼一般牢牢地撑在舱壁上,坚实地将这段船体加固了起来,看到这个,梁恩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煤仓和动力舱之间还有一段窄小的休息室,锅炉工换班后可以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地上有两根钢轨通向动力舱中,应该是用来运煤的。
此时舱中的工人都上岸休息了,没人在,秦晋自己走了上去,移开了动力舱砖墙上的一扇铁皮推拉门,将里面的锅炉室展现了出来。
锅炉室面积狭小,左右不到三米宽,前后空间更是只有一米多了。地板上为了防火,铺着一层白云石砖,脚感还不错。正对着大门的,是两台圆柱型的大锅炉,看上去构造与最近常见的“火山-3”是一致的,只不过用了不少亮瞎眼的黄铜部件。在工作面上,一系列气压表、水位表、水阀、气阀等仪器看的人眼花缭乱。左右两边的头顶上,还各有一个通风口引入新鲜空气。
秦晋介绍道:“这两台是船用锅炉‘温泉-3’,结构和‘火山-3’一致,只不过为了轻量化和保证可靠性,经过了一些特殊的设计,比如说前面这段炉壁是铜的。倒也不麻烦,当初金口那边为了生产包船底的铜皮,上了一套轧制铜板的产线,正好用来生产炉壁,这个卷起来就比钢板容易多了。如果是火山-3的话,只需要一台就足以供应洪流170所需要的蒸汽,但船用的温泉-3工作压力低,蒸发量只有0.8t/h,所以得用两台,不过不全速开的话一台也就够了。当然,这也是出于冗余的考虑,万一有一台趴窝了,另一台还能用。”
陆平听了,咂舌道:“等等,锅炉要是趴窝了,你不担心它爆炸吗?”
秦晋看了他一眼,说道:“咱们现在用的锅炉都是不能再低的低压,就算真出事了,也不会爆炸,反而会因为蒸汽快速冷却收缩而向内挤压。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热水流出来烫脚呢!哦,这个我也考虑到了,你看,锅炉工作面这边地上还有一道半米的矮墙,就是为了防止漏水之后流出来的。”
陆平敬了个礼:“啊,您想得真周到。”
几人又亲自试了试填煤的手感,便出了门,往后面的蒸汽机舱走去。锅炉舱和蒸汽机舱是不通的,必须出门后,从两侧的狭窄通道绕过去才行。他们在中间挤了大约五米,便看到了一个小门,移开之后,便挤进了蒸汽机舱之中。
这里倒是出乎预料的宽敞,从锅炉尾端到螺旋桨传动轴接驳处,足有近五米的长度,但只在中央位置建设了一座约两米长的铁架台,蒸汽机就安置在这上面。再加上此时头顶尚未封顶,可以直接看到天空,更是给人一种“开旷”的错觉。
梁恩有些心疼地说道:“怎么留了这么大片空间出来,这不是浪费吗?”
秦晋耸耸肩:“我们这是‘标准’动力单元,总要留下升级空间的嘛,现在要是紧凑了,以后要安装更大的锅炉和机器不就抓瞎了?再说了,留出空间来,操作和检修也方便。”
陈文倒是点了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梁恩吁了口气,走上前去,观察起这台传说中的“洪流-170”来。
洪流170的四台汽缸采用了水平对置的布置方式,左右各两个,共同驱动中央的一根动力轴,两两对撞可以互相抵销横向应力,使得运行更平稳。但其实这些汽缸并不完全对称,整体略成一个“凸”形,这是因为两个汽缸各需要一个曲轴,而曲轴之间总有一定距离,所以两者的中心线并不能完全重合。理论上这种布置形式还是会产生一定的弯曲应力的,但这个应力由铁架台承担了,问题不大。由于横向空间受限,同时单动式汽缸没有汽缸盖的限制,所以汽缸的连杆曲轴采用了类似于内燃机的短摇臂摇摆式设计,使得短短两米多的空间就足以摆的下这四个汽缸。
这台机器之前跑过一阵子,目前摸上去仍然是温的,表面还有一层油水混合的薄雾,沾染了光洁的表面。头顶上,一根不算很粗的蒸汽管道从锅炉那边延伸过来,到了这边分成四股,分别连接到四个汽缸上。由于需要考虑到船上的颠簸,管道关节处都是用了有挠度的铜质波纹管连接,光这几个东西就耗费不少。还有几根排气管,直接直着通到了天上。
梁恩蹲下来,摸了摸铁架台上的沥青和木屑缓冲片,对秦晋问道:“秦工,你这一系列设计,都是为了减震吧?”
秦晋听了,面露得意之色:“当然!不然的话,要是随便把这些机器往船上一摆,光震就把船震散架了。像我这样,外面钢骨架,内部铁架台加上缓冲物,蒸汽机还用水平对置,三管齐下,这船平稳得很,开起来几乎感觉不到这是艘蒸……好吧,感觉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只是这种震感很舒服,不是恼人的那种。”
梁恩眉头一皱:“只是这么一套下来,死重可不少啊。”
秦晋拍了拍铁架台,说道:“没办法,为了确保参数,只能把冗余往多了做了。不过以后一点点改进,总能降下来的。别的不说,就说外面那铁骨架,我觉得你们下次造船的时候,完全可以直接嵌进船体里去,这不就省了一堆木料了?”
梁恩眼前一亮,说道:“秦工,英雄所见略同啊!”
秦晋正要跟他互相吹捧一下,旁边已经摸到后面传动轴位置的陆平叫了起来:“秦,你这边是怎么连接的啊?”
蒸汽机的中心轴后侧连接着一个飞轮,也就是一个沉重的铸铁轮子,是一个储能部件,可以平滑蒸汽机的动力输出曲线。对于单缸蒸汽机而言,飞轮是必备部件,因为进行往复运动的活塞在端点处会形成“死点”,必须靠着飞轮的转动才能推动它继续下一个冲程。而洪流-170的两组汽缸之间存在90度的相位差,使得两两之间可以相互帮助越过死点,并不一定需要飞轮。但是为了平滑输出的考虑,还是装上了一个,不过比新星-180用的那种大飞轮要小得多,直径只有一米,也是为了适应狭窄的船舱。
梁恩也走了过去,低头一看,这飞轮上每隔一段弧度还用螺栓固定了一些小铅片,每处的铅片数量略有不同,应当是用来调整动平衡的。看到这个,他不禁又佩服起了秦晋手下的那帮工程师来,这可不是个简单活啊。
秦晋也嚷嚷着走了过来,说道:“这都看不明白?那边不是有根杆吗,往下一拉,就把那根套轴撑过去了,然后轴端面上的摩擦片抵在飞轮上,两根轴不就连起来了?”
蒸汽机的中心轴和螺旋桨的传动轴是直接轴对轴摩擦接驳的,中间没有经过变速机构。因为洪流170的额定转速是每分钟90转,正好是螺旋桨的高效区间,不需要变速调节,结构越简单就越不容易出问题。只是这么一来,对于同轴度要求挺高的,不知道能不能经过实战检验。
“哦……”陆平观摩了一阵子,大概理解了原理,又用手按了按那根木材质的传动轴,说道:“嗨,想当初我们建的天轴工坊,用的不就是这样的木轴?到头来,有了蒸汽船,还是用的木轴啊。”
秦晋一下子心疼了起来:“别按!那可是……呃,算了,你也按不坏。这么长的钢轴,五龙河那边可加工不出来,只能先用木轴了。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木头,而是从南洋运回来的铁力木!密度比水还大,坚硬无比,性能可不比一般的铁差,功率过千之前都足够用了。嘛,它还有个好处,是天然有水润滑性,尤其是跟青铜相性极好,沾水之后几乎没有摩擦力,还能起到密封作用。也就是说,这么一根铁力木轴,加上青铜轴套,就解决了大部分水下螺旋桨的密封问题。类似的组合,一直用到二十世纪呢。”
这蒸汽船有个显著的问题,就是功率变大之后,再沿用人力船的外挂式螺旋桨就不行了,必须在水线之下开洞把传动轴伸出去,而这就带来了漏水的问题。还好,这个书上有成熟的经验可以参考,解决办法从机械装置到材料改良都有,铁力木+青铜的组合就是一种简单易行的方案。铁力木沾水之后,体积会略微膨胀,并且会分泌出油质,产生自润滑效应,这就意味着这种硬木制成的轴在下水后会自动膨胀把孔堵住,同时又可以转动自如,一举解决了这个难题。呃,当然,略微的渗水还是会有的,但这就好解决了,在船内对应位置再设置一个油水箱,定期把渗进来的水抽出去就行了。
到了传动轴这里,就是动力单元的末端了。再后面是第五段艉部,尺寸开始急剧收缩,项目组在这片三角区域又设置了一处水箱,几乎把底部空间都塞满了。顶上倒是留了一块,以后甲板封闭后可以加装一套抽风装置。现在水箱里面正装着水,也没法拆解开来看下面船壳上的传动轴出口,所以参观就只能到这了。
从头到尾这么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他们对这艘船的结构也大致了解了,便又回到了舰桥上。又指指点点了一会儿,锅炉水也补给完了,船员和工程师三三两两回到了船上,请示过了秦晋之后,开始忙碌起来,准备今天的第三次试航。
第531章 驱逐舰 下
解开缆索后,两组船员分别去了船头和船尾,各操起一柄大橹,将船推离了码头。
橹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操船工具,由桨演化而来,兼具桨和舵的作用。它的原理类似于鱼类的摆尾,在低速条件下,是效率最高的推进工具。当初,来自后世的股东们没有见过这东西,对其很不以为然,然而试过之后很快被它折服,之后基本每艘船上都会备上几具。长条状的橹挂在舷边不占空间和吨位,但需要小范围挪动的时候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甚至能完成原地转身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在港区活动的时候尤为方便。极端情况下,要是舵坏了,还能用橹应急一下,总之是非常实用的一种宝贝。
过了一会儿,船划出了浅水区,秦晋看时机差不多了,就从舰桥上探出头去,对着后面底舱中的几个工程师大喊了一声:“好了,开车吧!”
他刚收回头来,陈文就吐槽起来:“等等,秦兄,你们就这么指挥的?就这么随便喊两嗓子,也太草台班子了吧,将来底舱一封,你怎么办?”
秦晋不耐烦地摆摆手:“这刚开头,不就是草台班子吗?后面自然会上指令系统的,急什么。之前电信组来问过船的进度,我趁机就把这部分塞给他们了,也别什么都想着让我搞定。”
他们讨论着有的没的,而动力单元中的人已经忙碌起来了。
锅炉舱中,一个三级工程师检查了一下各项仪表,然后在一个表示工况的转盘上把指针转到了“1”的位置上;旁边两个二级工紧接着就上去打开了圆筒锅炉底下的炉膛,确认了一下里面的煤炭和灰渣数量,就往里面撒了一点煤粉,又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块木头扔进去引燃起来。
煤炭逐渐燃烧,产生的浓浓黑烟先是沿着炉排一路向后,熏烤了一遍圆筒锅炉的底部,又在后部转入圆筒内部的两个小烟道之中,向前走了一遍回头路,用余热继续加热锅炉内部的水,最后才向上排入烟囱之中。片刻之后,黑烟就从烟囱中冒了出来,股东们饶是已经带上了口罩,也忍不住向后躲避了过去。
呃,机器并没有因此动起来,而是一直烧了许久,两个锅炉工不时查看一眼炉膛,好几分钟才添一铲子进去。两人因纪律约束不敢聊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锅炉上的仪表,而上面的数值也没多大变化,真是又热又无聊。过了好几十分钟,直到上面几个大佬从日本聊到了别失八里都快有些不耐烦了,蒸汽压力才达到了足够的水平,可以开动了。
三级工程师灵活地从走廊钻进了动力舱里,跟领头的一个穿着金边制服的四级工程师汇报了一下,后者又对着秦晋喊了一声,得到确定答复后,才带手下们动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操作的,只要打开阀门,让蒸汽通过来,然后喊两个人把飞轮顺时针一转,主轴带动正时用的曲轴-连杆控制四个气缸的气门有节奏的开闭,蒸汽依次流入不同气缸中,机器就动起来了。
陈文看到这个场景,又吐槽起来:“秦兄,你们这么操作是不合规的,太危险了!人就在飞轮旁边,船上又这么晃,万一卷进去怎么办?”
秦晋说道:“我知道,不过这不还没完全体吗?等到甲板封闭之后,这上面会加一个操作台,所有机械操作都间接进行,但现在不是没有么,只能先凑合了……好了,抓紧了,要动了!”
飞轮转速越来越快,等达到了每分钟三十转后,工程师便不再继续加大通气量,而是准备开车了。两人按着接驳杆往下一压,铁力木传动轴的一个轴套便向前运动,顶部的摩擦片与飞轮接驳,被飞轮带着转动起来。而这么一转,轴套中的一处凹槽便自然滑到了轴上的一处卡榫上,两者之间的位置关系被固定下来。如此,蒸汽机带动飞轮,飞轮带动轴套,轴套带动传动轴,传动轴带动螺旋桨,螺旋桨搅动水流,推动整艘船动了起来。
“哈哈,动了,动了!”虽然加速度极为轻微,但看到船身在不挂帆不摇橹的情况下与周围的水体发生了相对运动,陆平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眼眶中甚至还泛出了晶莹的泪花。
这一刻,难闻的煤烟味和脚下微微的振动已经不算什么了,甚至说,这些缺点反而是工业的象征,是力量的象征!
随着螺旋桨的推动,船体不断加速,离心式速度计上的指针不断上升,最终停留在五节的速度上不变了。
“五节!”梁恩不禁感叹了起来:“虽然并不快,但这是无视风向的五节!就算只有五节,意义也足够重大了!想想之前的人力船,累死累活,也只能蹬出这么个速度来。”
秦晋哈哈一笑,说道:“不止呢,这才是一级工况。等到了深水区,功率全开,能上七节还多!接下来再优化一下,八节也不是不可能!”
梁恩激动地拍了拍栏杆:“那真不错,比远洋帆船的平均航速都快了!不过跑七八节的话,耗煤可不少吧?”
秦晋摇了摇头:“是不少,不过也不算多,一小时也就一百五十公斤吧,船上随便载个几吨,就够跑一整天了。”
梁恩一愣:“按这么说,七节能跑一整天的话,那不是三百多公里了,再多装点煤都能跑去崇明了,那这船就很有用了啊。”
秦晋苦笑了一下,说道:“不,还不行。相比煤的消耗,水可是更大的问题。烧一吨煤,差不多得消耗十吨水,这艘小船可装不了多少水啊。”
梁恩听了,眉头也皱了起来。
“那不就是水吗?”这时候,陆平插嘴了。他指着后面船舱向上汹涌排出的白色水汽,也就是进入汽缸做功一次后直接排放到大气中的水蒸气凝结时产生的水雾,说道:“就这么直接排放了多浪费啊,为什么不装个冷凝器收集起来呢,那不就解决用水的问题了?”
“是啊,”梁恩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把水循环利用起来不就好了?”
秦晋哈哈一笑,又摇了摇头,说道:“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把水蒸气冷凝成水可比把水烧成水蒸气麻烦多了……陈文,你给他们讲吧!”
陈文正在观察蒸汽机的运行情况,被他这么一喊,不情愿地转回头来,说道:“是这样的,烧煤是个化学反应,反应效率很高,所以一个小炉子就足够煮水了。但冷凝是个物理变化,需要很大的面积用来热交换,才能把同等的水蒸气冷凝成水。而想要大面积,就需要大量的很细的管道,我们可没那技术——要是有的话,早就出水管锅炉了。如果硬要做个冷凝器的话,那么体积会数倍于锅炉,可不是这艘小船能放得下的。”
“更何况……”秦晋又指着脚下的底舱补充道:“船舱是要封闭的,若是硬要冷凝的话,就意味着要把水蒸气的热量全憋在舱里面。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嘛,这台机器输出功率40kw,热效率按5%算,也就意味着烧煤的产热率是800kw,差不多一秒钟能把20立方米空气加热到难以忍受的五十度,有一分钟人都熟了。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得上更强力更复杂的散热设备了。”
陆平吐了吐舌头:“这么麻烦……这里面可真是有学问呢。”
梁恩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但是,历史上最终还是解决了这个补充水的问题吧?”
秦晋点了点头,说道:“两个办法,一个是给锅炉烧海水,另一个是引入海水,用海水来强制冷却。”
“烧海水?那不是煮盐嘛,而且海水不会腐蚀锅炉么,这真的能行?”
“确实对锅炉不好,但是有时候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还好,像这样结构粗犷的烟筒锅炉,还是铜材质的,应该就能承受得住。烧海水不需要把海水煮干,底下开个阀,定时把高浓度的卤水放出去就行了,平时再定期清理维护,总之可行性还是挺高的。我准备下一步就研究这种锅炉,不然跑两个小时就得加水实在是太烦了。”
“那么海水冷却又是怎么搞的?我觉得这个还要更靠谱些啊。”
“海水冷却嘛,理论上简单,但问题就是用水量太大。举个例子,海水从进到出升温十度,按800kw的热功率,一小时差不多得通……这是多少来着?”
秦晋转头对旁边一个正在记录航速的工程师一吼:“朱而墨,这应该是多少水?”
朱而墨是崂山学宫化学系毕业的,在蒸汽船项目组呆了也有些时间了,对热力学的基础数据了如指掌。他听到秦晋的问题,略一心算,立刻报了出来:“水的比热容是4.2千焦每千克摄氏度,800kw每秒可以把19kg水升温十度,一小时就是68吨还要多。”
秦晋又转过头来,继续对梁恩说道:“喏,68吨,这小船总吨位才多少?这么大的用水量,你必须在水线之下开几个通海阀,再设一套循环管路才能解决。你是造船的,这样的风险你还不知道?”
梁恩一听,立刻摇起了头。开玩笑,就现在这木船的密封水平,就是不开洞都会自然渗水,要是开上了几个阀门,岂不是等着沉吗?
实际上,不仅现在,一直到现代,舰船动力系统中,通海水冷管路都是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为了将动力机组产生的天量的热量带走,这个通水量必须非常大才行。所以某技术力世界第一国家所造的军舰开了通海阀之后只要19分钟就能完全沉没,比核弹还快。
“相比之下,”秦晋又比划了起来,“海水锅炉的供水就简单多了,一小时不过消耗一吨多的海水。这点水量,不客气地说,找几个人用水桶舀都能供得上。所以说,这是我们更现实的选择,至于水蒸气,就只能让它白白直排了……也不一定,完全冷凝肯定是不行的,但只是装一台小冷凝器从中截取一小部分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嘿,这也不错了,烧得是海水,出的是淡水,对于海船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比淡水更宝贵的?说不定,以后船员都能在船上洗桑拿呢。”
听了这个,梁恩是两眼放光,拍着秦晋的肩膀激动地说道:“好啊,这个方向好啊!秦工,你抓紧研究,要什么资源人手,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
秦晋哈哈一笑,说道:“那好!嗯,还真有,这船我觉得就有不少可以改的地方,最好你能给我从头开始造一艘新的……算了,这也不急于一时,功率上不去,再好的船也推不动,我们还是先管这个吧。”
说完,他又转回头去,对着下面大吼道:“卢一展,热身差不多了,现在开始压力测试,把火给我烧满了,最高工况,前进四!”
第532章 黑箱
1266年,7月13日,日照,沂水县。
“……人民自然是勤劳而聪慧的,只要没有了官僚的瞎指挥、领主的剥削和盗匪的侵扰——这三个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他们便能轻松从土地上获得基础的温饱。在这之后,他们便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更高的需求,或许是想多吃点肉,或许是想换件新衣服,或许是偶尔进城后被里面奇异的新商品所吸引。
总之,被这种需求所推动,有两种美好的事情会发生:其一,大部分人会开垦出更多的土地,种上更多菜或养几头猪,用这些富裕的产品与外界交换所需的消费品;其二,还有一部分人会进城做工,这使得城市可以生产出更多的消费品满足乡间的需要。如此一来,双方的物资交换便起到了提升生产力和生产效率的结果。
综合来看,农民和城市居民所能享用到的物资都增长了,而随着他们各自精进自己的生产技艺,这种增长还将持续。显然,为了使社会富裕,我们应当促进这种流通,而非像某些腐儒设想的那样,要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那样只会使得产出降低……”
与别的城池类似,沂水县城东门外的空地上有着一块商贩汇聚的小型集市,行人和车辆排队经过狭窄的城门,还要给保安员交一份进门钱。城门两侧,贴着一些县衙的告示、商人的广告和标了拼音的“多喝热水”“打击车匪路霸”等标语。
汪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长短夹杂看不出身份的衣服,坐在一个小茶摊旁边,读着一份刚买来的《论坛报》。这是一份新出不久的报纸,起源是黄岛镇的“港口论坛”,那里由于四方来客混杂,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处好事者聚集讨论时事的地方,开坛之时唇枪舌剑好不热闹。又有人瞅中了这个商机,把精彩的论述记录下来印刷成报纸发售,由于内容“高端”,吸引了不少有闲的财主或者自诩一腔抱负无处发挥的年轻秀才购买。
他现在读的,就是一篇署名“白日”的鼓吹经济发展的文章,看这文风,八成又是哪个股东的投稿。大会里面有些人就喜欢写这么些东西,虽说大部分在后世都是常识一般的理论,但在现在还真能引发不少争议或者共鸣。而且,即使在股东之间,这些理论也是有争议的,还有人认为这种宣传是对牛弹琴。但不管怎么说,对的理论不怕质疑,而想把理论践行下去,也需要一群拥簇的支持,这必然需要充分的宣传。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汪洪读了一段,深深为之折服,感叹了一下,把报纸放了下来,又从旁边的桌子上抬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他正要拿起报纸继续拜读,抬手就瞅到了城门处一辆二轮马车驶了进来,于是紧接着就转头看向了身后的手下丁九,问道:“小九,来车了,记下了没?”
丁九连忙举起手中的笔记本给他看,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录着十几个条目:“记了,喏,不差的!”
于是汪洪就转回去继续取过报纸:“好,记了就行。”
不过丁九倒是忍不住了,看了看自己的记录,问道:“队长,咱们记这个真有用么?”
汪洪顺手卷起报纸,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数据可是统计工作的基础,你既然没法一个个数人头,就只能数马车了。小九,我可跟你说了,统计组可不是好进的,别想着偷懒松懈。要不是我今天在这等人,是不是你就随便编几个数糊弄了?”
丁九连忙说道:“不敢,我哪会呢?就算您不在,我也一定会好好记好的!”
汪洪又喝了口茶,说道:“这就好,你心里有点数。呐,又一辆,快记吧。”
东海国经过了几年的发展,相比过去有了大不同,也产生了一定的割裂。在像中央市那样的地方,出现了整齐的街道、平坦的道路、丰裕的公社和先进的城市生活,跨越了数个时代。但在更多的地方,传统依然根深蒂固,居民自顾自地生活着——对于东海商社和管委会来说,这些地方就像黑箱一样,只知道能从中取得一些税赋、卖出一些商品并用钱买到一些资源和人力,对于箱子里面的具体情况则一无所知。
而随着经济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这层黑箱正在渐渐消融。这一方面是因为道路网和商业网络的扩张,将外界的新商品、新技术、新消息和新知识带到了黑箱之内,也将里面的人带了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随着管委会和各地分管会规模的增长,使得他们有更强大的能力,可以穿透这层黑箱,一窥其中的究竟。
像沂水县,就是其中的典型。它位于沂蒙山东部、沂水上游,归属日照郡管辖,地理位置和物产不差,但也没有什么突出的,所以管委会对这里没有投入什么精力。即便如此,借助近年良好的外部局势,尤其是沂水下游临沂城的大发展——临沂作为连接四方的通衢之地,在管委会治下又有良好的营商环境,因此如同吹气球一般迅速膨胀起来。沂水既有水路可通临沂,又有新修的陆路可通莒县,因此也自发地繁荣了起来,与外界的交流日趋密切。
汪洪丁九这两人是统计组的公务员。统计组这个由张正义一手建立的情报组织,如今在高源的带领下已经扩张到了上百人的规模,还有数倍于此的外围协助人员,是管委会手中的一张王牌。他们现在出现在沂水县,就是为了收集各类情报,使得上面可以对这里的人口、商业等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人力有限,详细的统计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但通过收集居住区面积、水井数量、粮食价格和运输量等情报,还是可以得出一个相对靠谱的估计值。这样的数据放在别处可能没用,但在管委会和东海商社眼里可是有大价值的。
当然,有时候,他们除了收集情报,还会顺手干点兼职。
“又一辆……咦,怎么不进去了?”
丁九看到一辆四轮马车匆匆驶了过来,却不进门,而是拉到了路旁一处树荫停了下来,有些奇怪。
汪洪闻声站了起来,以报纸遮阳往东边一瞅,果然发现道路远处有烟尘的痕迹,细听还有马蹄声,便把报纸往手上一拍,说道:“应该是来了!”
果然,不久后,烟尘和马蹄声都变大了。城门口沂水县自募的保安员也察觉到了动静,一个个都紧张了起来。一人跑进了城里报信,其余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城门关上。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需要犹豫了,因为引发这场骚乱的元凶已经冲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内。
来人无一例外都骑着马,身着红黑制服,还披上了银亮的胸甲和钢盔——这是公安部下属的交通警察!
“吁,原来是交警啊。”一个保安员放心下来,大出了一口气,“可是吓死我了。”
然而他的小队长却更不放心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下定了决心,说道:“愣着干嘛,把拒马架起来!”
他手下几名保安员一愣:“队长,这是为何,对面可是交警啊!”
小队长狠狠一跺脚:“你们懂甚,正是交警才要拦……不然你以为他们是来干甚的?焦员外那边可是吩咐了的!”
保安员们吓了一跳,但还是知道焦员外的分量,慌慌张张跑去了一旁,将吃灰多年的拒马拉了过来。
然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交警骑兵队中为首一人眼疾手快,策动身下高头大马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高高跃起直接撞入了城门之中,堵住了这条通路。这匹马有一身光亮的枣红色皮毛,胸前有一道白斑,高大而神骏,在门口昂首长鸣,一下子就把几个没见过阵仗的保安员吓跑了。
“呜呼……”正往城门处奔跑的汪洪看了,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这是青岛马啊!好大的手笔,来的是哪个英雄?”
青岛马便是青岛牧场用良马与本地马配种后改良出的品种,目前出产的前两批马已经长成。其中大部分母马留了下来进行回交,一部分性状好的公马卖给了二级牧场当作种马,剩余的大部分则“淘汰”给了各部门使用。这些马纵使不能跟父本相比,但比起一般蒙古马也是高大的良马了,所以抢手得很。其中大部分都被骑兵系统自己消化了,能流出来的少之又少,眼前这位交警能获得一匹,显然是立过功的。
交警大喝一声,亮出肩上一杠二星的警衔,然后对门口的保安队长出示了证件和一份搜查令,喊道:“有人投告沂水城中存在非法奴役犯罪,我们要对之进行缉捕,这是日照分管会开具的政令,还请配合!”
东海国的治安系统有地方保安、城市警察和交通警察三部分。其中,地方自雇的保安员和各城市市政部门组织的警察局其实性质所差无几,都是维护秩序的地方警察,只是上级以及水平不同罢了。而交通警察沿道路网设置,遍布全国,虽说名字是“交警”,但实际上职责远远超出了维护交通秩序的范畴,还起到了维护沿途治安、追捕跨地区的逃犯等作用。继续延伸下去,交通警察又有了负责侦破跨地区犯罪以及地方豪强犯罪(这种情况下本地警察往往会失灵)的职责,真要类比的话,倒是和fbi有点像……
今天这么多交警气势汹汹地赶来沂水县,显然是有要务在身。
保安队长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也不敢继续阻拦了,只能陪笑着让开了道路。
交警哼了一声,正要带人进城,汪洪就跑到了跟前,拿出一枚徽章一亮,说道:“同志,我是统计组的,那家血汗作坊在南街,走,我在前面带路!”
交警一喜,连忙说道:“有劳了!在下莫青云,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行动吧,免得让他们收到消息跑了!”
说着,他就伸手把汪洪一拉,两人同乘一马,领着后面的交警,朝城门中冲了进去。
一群骑士闯入了城池中,街市上顿时慌乱了起来,车辆匆匆向两旁避让,行人躲进了小巷之中,摊贩一边跺着脚一边护住了摊子。
交警们叫喊着“交警拿人,闲杂退散!”,在汪洪的带领下转入了南街,紧接着又转入一条窄巷,分出一组人抄向后路,其余人直接下马冲入了一处院落之中。
这里是城中一处生产木箱的作坊。木箱虽然简单又廉价,但近年来随着商业活动的繁荣,需求量水涨船高,实际上是有一些利润的。而它生产难度又不高,雇上几人,买来木板和钉子,分工协作,一天能就能钉出几十个,因此对于有志于投身于工商业的富豪来说是个不错的入门行业。类似的生产初级工业品的作坊几乎每个县都有几十个,一点不起眼。但其中似乎有些人不满足这种基础的毛利率,动起了歪脑筋,不去市场上正经雇工,反而从偏僻处拐来人口强迫做工,如此就能省去占大头的人工成本,获取超额利润。而这就碰触了重视人口的东海大会和重视市场竞争的同行的逆鳞了,因此被人举报,惹来交警上门缉查,也就不奇怪了。
院门口原本有两个壮汉看守,但见到真正的硬手一下子就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往院内跑去。不久后,一个管家模样的长衫男子硬着头皮顶了出来,对交警们色厉内荏地喝道:“做甚?这里可是焦员外的产业,休得胡来!”
焦员外是本地一个土豪,捐了一个议员身份,有了这个依仗之后是作威作福起来再无顾忌,这家工坊就是他的小舅子开的,诡寄在他名下。其他议员对此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又不碍他们的事,圈几个白工算什么大事?
“哦,果然是焦员外的产业?你这个人证我可记下了!”莫青云把搜查令扔给了他,“经热心群众举报,你这里存在非法奴役行为,影响恶劣,因此我们过来侦察,还请配合,否则就要按妨碍公务问责了!”
“是……不,不是,我是说,这是,哎……”管家被他一吓,瞠目结舌,结巴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趁这工夫,其余几名交警已经冲进了屋舍里面,把里面的人都带了出来。这院子看着不算大,但装的人着实不少,有十二个工人、两个做饭的女子,都又瘦又黑、衣服破旧,还有两个工头和刚才看门的两个壮汉。后面这四人看着就光鲜多了,毕竟镇压工人还是需要点力气的。但平时作威作福的他们此时见了数量并不比他们更多的交警们,也只能乖乖抱头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莫青云打量了他们一眼,走到一个一直抬头往这边看的工人面前——他身高还不到莫青云的肩膀,看上去也就十多岁,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弄来的——问道:“你叫什么?在这里做工,一个月有多少工钱?”
小工人被这么一问,立刻紧张了起来,转头往管家那个方向看了过去,确认了管家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死样之后,一咬牙,说道:“俺叫吴黄。周,周管事说说过,要是有人这么问俺,就答一月有两……两吊钱!但是俺在这边没日夜地敲钉子,是一分钱也没见到,连吃的粟米饭都是掺了木粉的……”
“没事了,你以后便自由了,外面一月能拿好几块银元的活计多的是,何必在这里白卖力?”莫青云拍了拍小工人的肩,转身对管家厉色喝道:“如此,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走,都跟我走一趟吧!
管家等人似乎还想拖一段时间,看能不能等到焦员外来救,但闪亮亮的军刀可不只是好看的,他们没办法,只能跟着交警们先走一步了。
莫青云带人骑上马,带着这些人走上街市,耀武扬威地特别从县衙兼县议会之前经过。
他今天又完成了一桩任务,解放了十多名奴工,捕获了这些恶棍,但其实并不是特别满意。一方面是因为最近的罪犯很少判刑,而是会流放海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有议员豁免权在身,难以就这么将他绳之以法,实在是令人不解气。
他看着县衙门口新修的石狮子,叹道:“这些土豪劣绅……不可能一直这么猖狂下去!”
第533章 人口 上
1266年,7月18日,连云郡。
“*的!就这么溃了!今晚统统只能吃草!”宁惟俞发了真火,把马鞭狠狠往地上一摔,破口大骂了起来。
也难怪他这么生气,前面的原野上正在进行一场步骑对抗演习,来自日照军分区的第26普通步兵营结出空心方阵,对抗刚刚从日本撤回来的第一快速反应营的一个骑兵连。结果骑兵一做出冲击的架势,方阵里面就有新兵忍不住扣响了扳机——枪膛里并没有装子弹,只有少量火药——然后其余人被他引动,一连串枪声响起,骑兵冲击的势头却依然不为所动,再然后步兵们就一下子溃散了,实在是丢前辈们的脸。
“嘛,对面毕竟是经过了实战检验的部队么,这边都是没见过血的小伙子,也没法强求。”陪着来看演习的连云郡守陈龙安慰起他来,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窝火,毕竟这日照军分区可是要兼着保卫连云郡的,就这水平怎么够用?
宁惟俞依然骂骂咧咧的:“***,当年我在掖县,带的不也是新兵,不照样顶住了?他们这样连箭都没见着就溃了,也好意思当兵?得,那赵孙我非得给他撸了不行,这营兵也不能这么就罢了,就发去日本,让范龙城拿去打治安战!不光这营,别的营也得一个个出去轮战才成,不然都得养废了!”
陈龙一摊手:“好哇,不过你们有那么多地方练兵么,而且这么大的调动计划可耗费不少吧?我看有功夫还是多练练对抗算了。呃,再说了,这营兵不是有不少都是从南方招募的么?说不定跟这个也有关系呢。”
日照军分区包括日照县和整个连云郡,地盘不小,但人口却没多少。为了凑齐三个营的兵额,只能从外界募兵。去别的地方要跟其他军分区争抢兵员,但好在这里靠近南宋,稍往南走走就有不少人口,用顷田、马匹、包吃住和津贴为价码吸引来一些兵员并不困难,因此日照兵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宋兵”。
不过宁惟俞倒没什么地域歧视,摇了摇头,说道:“跟这个没关系,宋人又如何,朱元璋北伐用的不都是南方兵?主要是上面无能,下面的可都是好汉。出这问题,主要还是训练度不足,我们这是松懈了啊!得,我看,还是得缩减给建设部做白工的时间,多加强点训练啊。”
陈龙一皱眉头:“但是现在建设部正要大干快上,可正缺人呢。”
宁惟俞啐了一口,说道:“要人他们自己找去,大不了再组几个铁道营。但这关键的国防不确保好,到时候鞑子打过来,这路不都给他们修了?”
陈龙耸耸肩,说道:“那行吧,不过真没想到,看着也有二百多万人口,但用起来这么不经使,这么快就见底了。”
根据统计组的最新(估计)数据加权计算,整个东海国约有236万的总人口,比预想的二百万要多一些。多出来的部分,一部分来自于逃亡山林的百姓返乡,一部分是从周边地区吸引来的移民,一部分是从海外迁回来的人口,还有一部分是人口的自然增长。
这点人口自然是少的,还不如后世一个城市的人多,即使与同时代相比也不多。但以一个小势力的标准来衡量,尤其是与东海股东二百人的初始数量相比,也不算少了。当初股东们本以为这么多人足够折腾一阵子了,但没想到,经过几年的快速扩张,这就出现了人力不足的征兆——无论是兵员、劳工还是小学生的募集,都遇到了瓶颈。
呃,这不是说问题已经焦头烂额了,只是说招募起来不如前几年容易了。在之前,只要把铜钱撒出去,很容易就能招募到数千人为商社所用,但在现在,就需要提高价码,还要花些心思宣传,才能招到够用的人。从数据上来看,人力成本有快速走高的趋势,如果未来几年一直保持这样的趋势下去,不免会对管委会和商社的政策造成一些影响。
这一方面是因为人力市场得到了相对充分的竞争,国泰民安,人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愿意轻易出去折腾了;另一方面也是东海商社和管委会组成的这一体系已经扩张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胃口越来越大了。
据一份更为详细的统计,到目前为止,东海体制已经产生了1.38万退伍顷田户,2.42万社属劳工和公务员,0.65万各类院校毕业生。这些人天然具有公民身份,再加上0.21万从其他渠道入籍的东海公民,总计4.66万,就是东海国的最核心人口了。
这么多人,如果每人影响四个直系亲属,那么应该有20万以上的总人口,是相当不少了。但是很可惜,由于上面这几类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复的或有亲属关系的,影响力并没有成比例地扩张出去。比如一个机械厂的资深技工,可能他的妻子同时也在纺织厂工作,他的女儿读了小学,他的儿子上过小学又当过兵,这一家总共提供了四个核心人口,占据了五个统计名额,但总人口也就只有四个。当然,不一定所有情况都这么极端,但比例还是相当不小的,因此最后折算下来,东海国的核心人口也就12万左右。
除此之外,还有直辖城市居民、直接与社属企业发生交易的外围供应商、因东海体系而显著收益的工商界人士、各自治地区的议员们、纳税大户等等,他们虽非核心,但也与东海商社的利益休戚相关,可以算作是重要支持者,这个群体含家属大约又有20万。
剩余的二百万人里面,也不能说就不支持东海商社了,但是一个个划分成分太过麻烦,我们可以用一个“支持率”的指标来衡量,也就是在感情上支持并能直接为东海体系做出一定程度贡献的人口比例。这个比例各地区不同,综合看来大约有个10%,也就是20万。
这总计五十余万人,就是东海国的基本盘了,说实话,实在是少得可怜。但真算起来,那些动辄数千万人口的大国,就真的有很大的基本盘吗?比如说某宝盖头大国,只要能充分调动5%的人口,也不至于屡屡被只有数十万人口的北方民族欺辱啊。所以,有五十万,实在是不少了,更何况这些人的平均生产率要远超同时代的一般水平呢?
而且这个基本盘还在快速增长中。其中增长最快的是支持率的提升,未来随着交通网络的扩展,将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发纳入东海体系之中,而东海体系也将改造他们,使得他们的生产率也随之提升。
除此之外,最显著的就是顷田户的增长了。从今年开始,“1%计划”扩军之后的第一批义务兵就开始退伍了,他们将获得公民身份,领取一块属于自己的低税份地,并且从此开始为这个体系添砖加瓦。今年,新增数量是4250人,此后会逐年递增,预计十年后会达到年增万户、累计八万户的规模。
受过义务教育的学生也有类似的增长趋势。62年,文化部开始了一个大幅度的扩招计划,这第一批扩招的数量约三千的学生明年就毕业了。这意味着小学毕业生的存量将一下子增长一半还多,而这个毕业数还会逐渐增长。今年入学数已经接近七千,想想,五年后会有多少人才!
由此来看,形式不是一片小好,是大好!
呃,但这也反过来导致对于人口的需求量是越来越大了。毕竟,五千人的时候,只要再招一千就能扩张20%,可基数增长到五万的时候,想达到同样的增长就需要一万了。
别的部门还好说,大不了加钱就是了。但对于以土地来募兵的陆军来说,就有些尴尬了。
第534章 人口 下
当初安全部制定“1%计划”的时候,看到的是社会上有数十万青壮在从事着低附加值的工作,相对于每年不过一万的募兵需求,潜在兵源似乎无穷无尽,所以对这项计划的前景很有信心。
但是,随着时间逐渐过去,他们很快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今天有几十万的潜在兵源,不等于明天也会有。这几十万人,当不成兵,也不会呆在那里等明年继续应征,而是会各寻出路,或是包一块地种地,或是进城进筑路队打工,或是做点小买卖,或是把心一横当了水手出海……而管委会其他部门和东海商社的努力,使得这样的出路越来越多、待遇越来越好。这么一来,几年之后,等到有了稳定职业,这几十万人就是“纳税人”而不是“兵源”了。
这几年还好,但长远来看,等到社会结构稳定,能够应征入伍的“潜在兵员”也就只有每年刚成年的那一小批青年待业男子了。以现在的人口规模和增长率来看,差不多就是每年两三万人。而那时,东海体系的扩张会使得社会上有更多称心的工作可选,当两年兵去换一块顷田的吸引力就会大大降低,可想而知招兵会多么困难。说不得就真的得搞“义务兵”,强征适龄青年入伍了。
总之,股东们从数据上,可以清晰地看出这样的趋势。虽说只是趋势,尚未火烧眉毛,但也不免未雨绸缪起来,想出了一堆点子解决这个问题。
聊到这个,宁惟俞突然想起了什么:“哈哈,上个月孙铭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居然出了个提案说禁止女工,好让她们在家带孩子,多生几个。啧啧,当时你不在会上,是没看到啊,堂上那一群女同志,眼神是能杀人啊……”
陈龙听了,哂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他也真是脑子抽了,就算不谈平权,光从人力角度来看也不合适——为了未来的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点的增长率,直接把当下的一半人力都给禁用了,这不是傻吗?”
宁惟俞笑了两下,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呵,老陈你这个说得有理啊。等人口自然增长,那得等几十年才有效果?但是,呵呵……”他往南一指,又往西、往北比划了两下,最后连东边也没放过,“在那边,那边……不都是现成的同文同种又勤劳能干的优质人口么?”
他的笑容实在是瘆人,看得陈龙打了个冷颤:“我说,你们不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宁惟俞打了个哈哈,说道:“怎么会呢?我们可是一向听大会指挥的,哪里敢有自己的想法?哈哈哈……”
然后他突然又严肃了起来:“但是,哥们儿,严肃地说啊,未来几年,我们的政权可是进入了一个危险期啊。”
陈龙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意思?”
宁惟俞一脸深沉地指了指26营的士兵们:“这几年控制区的生活越来越好了,生活安逸了,就没有拼劲了,而新一代的受过义务教育饱含爱国热情的青年尚未成长起来……中间的这段时间就是我们最危险的时候啊!”
陈龙摸了摸鼻子,接下来这些军头又得喊什么扩军备战升级装备了吧?“呃,你们想干什么?”
宁惟俞又笑了出来:“没什么,我就是延续了刚才的想法,觉得该给小伙子们找点事,把队伍好好锻炼一下……哈哈,不说这个了,老兄,连云郡训练营那边还要多麻烦你啊。”
陈龙摇了摇头:“你这思路跳得真快。得,我会看着的,不过送点粮食罢了,问题不大。”
他所说的“训练营”指的是安全部刚刚在连云郡设立的一处营地,用于安置并培训一批来源相当杂的外来兵员。这批兵员既有从南北方招募来的汉人,也有少量的契丹、女真、苗、黎等少民,还有一些来自日本、高丽的平民,甚至还有一些从南洋挑选出来的模样周正的土著。
这是安全部为了解决兵源问题的一次尝试——既然本地人不够,从外面招募不就行了?但同时,这也是管委会对于外来移民批量归化的一次实验。
在此之前,东海国已经出现了零散的外部移民,一般是外国海商带人来这里设点,或者是有门路的本国海商从外国雇了廉价的移民回来。管委会对此乐见其成,因为现在能来的移民无非是高丽、日本这些地方的人,人种相同又没什么奇怪的宗教信仰,这么像撒芝麻一样撒到几百万人里面,没多久就和本地人没什么区别了,过一代人就是合格的东海人了,有助于增加宝贵的人口。
实际上,股东们非但不嫌移民烦,反而觉得这星星点点的数量太过小打小闹,怎么也得有个每年上万的规模才差不多。甚至有人叫嚣着要“腾笼换鸟”,先把此岸郡那一片的土著都迁到大陆上,再从南宋募人过去,好完成彻底的同化,以后再对别的地方如法炮制。呃,这个方法不知得花费几百万银元,确实过于异想天开了,但这个思路居然博得了不少股东的支持,看来随着实力的膨胀和接连的胜利,这些人也有些飘飘然了。
管委会现在当然是无法执行这么庞大的计划的,但是先去探探路,搞点移民回来,那对各方面都是有益处的。而且他们确实也是有门路的,等到此岸郡那边站稳脚跟,开始对周边的各方刺头下手,肯定就能收集到不少人口,把其中的首领流放到南洋,剩下的就可以运回来补充人力了。
但是,这么大规模的外国人口流入,之前管委会并没有经验(上次战争的时候从河北抢了一批人回来,但那些都是说汉语的,比较好办)。为了防止闹出社会问题,管委会决定先对他们进行军事化训练,让他们有基本的集体观念和语言基础,再分配到具体的地方去。现在连云郡这个训练营,就是对这种训练的预演。
安全部对此自然是高兴的。就算本地人训三个月都不一定能训好呢,更别说语言不通的外来移民了,说不定就得训个一两年。这么多人一年两年地住在训练营里,那不就意味着更多的潜在兵源吗?
为了不干扰安全部正常的练兵计划,大会特批,这批“外籍军团”是不占用正常的军队兵额的,这简直要让安全部众人弹冠相庆了。不过,他们也没打算真的搞什么外籍军团,反而琢磨着,为了更快的同化,哦不对,是帮助移民融入本地生活,等到这批移民完成初级的训练之后,就打散跟正常入伍的新兵混编在一起分配到各单位,用军队这个大熔炉来将他们熔铸成合格的东海公民。
这个训练营建在地广人稀的连云郡,陈龙也是挺欢迎的,毕竟有概率增加本地人口。他又想了想,说道:“别的好说,不过你们在卫生上要多注意点,这么多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说不定就带着什么致命病菌,要是闹出瘟疫来可就玩脱了。”
宁惟俞笑道:“没事,我们先在海岛上设置几个净化营,让他们待上一个月再回陆上,不会出问题的。”
陈龙一耸肩,说道:“行,那就这样吧。不过我觉得这移民未来不会是件小事,最好找专人来协调这事……劳工部最近存在感大减,我看干脆改制成人口,嗯,人力资源部算了,就管着每年从每个地区招募多少移民,再研究一下按什么比例混合、送到哪个目的地去,好最大化同化效应。”
宁惟俞听了,竖起大拇指说道:“有道理啊。呃,不过听你这说法,怎么觉得跟造纸厂似的,整天研究加多少回收料才能看不出来……”
第535章 农贸市场
1266年,8月12日,莒州,诸城县。
“西瓜,保甜,不甜不要钱!”
“上好的韭菜啦!”
“刚杀的猪,全是肥肉,只要五分一斤!”
“徐家榨坊出品,上等豆油,喷香豆渣饼,牛马吃了,一日走百里不停歇!”
通往西南地区的西南大道从诸城旧县城东南经过,大道另一侧与旧城正对着的就是东海商社修建的“诸城新城”。新城格局与城包人的旧城大相径庭,主体是一个六棱形的棱堡,面积狭小,只能容纳驻军和学校、医院、法院等机构,大量的一般设施和居民区散居城外。这些一般设施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今日正逢集,周边的农产品在此汇聚,叫卖声时刻不歇,附近停了大量马车,临近的小孩子们背着筐子在路上捡粪,看上去实在是兴旺发达。
诸城原本是密州的州治所在,但63年改制时密州这个编制被肢解,安丘县划进了潍州,诸城并进了莒州,现在也就是个普通县城了。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各县进入了自治状态,州这一级的行政区的重要性也大不如前了,仍然保留州级区划只不过是出于历史惯性罢了,现在也就司法系统还在按州设立中级法院,别的部门基本都在以县为单位考虑政策了。
诸城是连接中央与西南地区的枢纽之地,自从西南大道修了过去,此地也受益于经济发展,渐渐旺盛了起来。不过相比于其他地方,这里却有一个显著的缺陷,那就是没有水路与核心区直接相连。离核心区更远的莒、沂,都能通过沭水入海前往东海湾,虽然距离远,但是运输成本却要低多了。而诸城虽然近,临近的潍河却是向北直达莱州湾的,到不了核心区。如果将来胶沂铁路修到了这里,想必这一点会大大改善,但现在还刚开始规划呢。
现在,诸城和外界之间,人员和小商品的交流比较旺盛,而大宗货物的交流就要弱上一些了。别的还好说,主要是在诸城收取的税粮运回去的成本比较高,也不是不可接受,但损耗大了总归是不爽。因此,东海商社干脆就在这里设立了一处食品加工厂,就地把粮食加工成耐储存易运输的干粮、饼干、腌制食品、酿造食品等,以提升附加值、节约运费。
这座食品加工厂就设置在新城西一处小河边,由总后勤部监督,若干商人合作运营,分为了若干独立车间,大量吞噬着周边的农产品,输出各类罐头和袋装食品。
食品加工厂的运营不仅向外界输出了高附加值产品,还对周边的其他产业产生了带动作用,尤其是促进了蔬果种植和养殖业的发展。外面那个巨大的农贸市场,就是因为它的带动而产生的。
农业社会给后人的印象往往是辛劳和贫穷,但实际上即使是纯粹的手工农业生产,上下限差距也是非常大的。种一亩地和种一百亩是两个样,人力和畜力是两个样,锄头敲和重犁拉是两个样,挑水和水利工程灌溉是两个样,单打独斗和群体协作是两个样,种出来的粮食是老爷的还是自己的又是两个样……种种条件组合下来,最差组合和最优组合之间能差百倍。
而就诸城的情况来看,农业生产情况本来在这些排列组合之中是处于中等偏下的。每家农户除了自己吃的,一般也就会种几亩菜、养一两头猪、牛、马或者少量的羊,零散而不成规模,向市场供应不了多少产品。
生产量如此之低,不仅是生产力的问题,也是生产关系的问题——并不是说农户养不了更多的牲畜,而是养了也卖不出去,所以不会养。而之所以卖不出去,除了消费力不足,还有时效性和市场波动的问题。
一个城市或许有五百吨的消费力,但是并不一定总是稳定在五百吨的水平上,可能有时六百,有时只有三百,而此时的农户承受风险的能力太低,若是产了五百却恰好碰到了消费低谷,东西卖不出去又无法保存,那么说不定就要破产了。所以长期来看,他们只会生产三百这个最低水平以规避风险。这就又带来了一个问题,农民的生产量低,也就意味着他们能赚的钱少、消费力低,这反过来导致了城市居民无法向他们销售更多的手工业产品来提高收入,使得市民的消费力也无法提高。双方的收入陷入了死局,社会经济的发展也因此而停滞。
而食品加工厂的存在,不仅是提供了一个大规模的市场,更是对市场产生了托底效应。屠户可以放心大胆地一天宰一头猪,卖不完大不了把剩下的处理给加工厂就是了。如此一来,供应量可以更逼近真实需求,而这又进一步促进了上下游的生产量和消费能力,使得经济体系进入了良性发展的轨道。
同时,东海国这些年来建立了一个稳定的政治体系,使得农户既不需要担心战乱和匪徒,也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劳动成果会被老爷们无故侵占,因此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剩余收入投入到购置牲畜农具、整修农田等积累生产资料的行为中去,进一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
长远来看,这种发展也是有上限的,也就是市民和农民都进入了全力生产而充分交换的状态,这时想要进一步发展,就需要生产技术的进步了。但现在尚未到那种时候,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发展空间仍非常大,任何一点工具改进和生产方式改良,对土地和畜力进行充分利用,也都能明显地提升生产效率。而诸城附近良田众多,陆路交通也在近几年得到了很大改善,正符合这个条件,稍有推动,便迸发出了强烈的生命力。
因此,围绕着这个食品加工厂,一个大规模的农贸市场便形成了。发展到现在,其中最终供应食品厂的农产品只占了一小部分,其余的大部分都向外销售出去了。来往这里的商人,最初多是稀里糊涂一把抓的个体户,后来就产生了坐商和行商的分化,市场可以说有了自己的生命。如今,这个农贸市场人流密集,已然成了诸城的标志,围绕着这个市场,一系列上下游产业也向外延伸了出去。
在市场边缘,有一条连接到西南大道的支路,路两侧陆陆续续汇聚了一个接一个的小餐馆和小食摊,形成了“餐饮一条街”。许多来往于此的客商或行人,没带或不愿吃干粮,就在这里吃上一餐。
其中有一家店,是新修的三层砖楼,临街墙上高高挂着“朱旺升速食记”布幡,相比周围一片矮屋甚至是窝棚的小店可谓是鹤立鸡群,因此吸引了最多的食客。如今正午时分,屋里屋外坐满了人,小二端着硕大的餐盘上下乱窜,一个说书先生在嘈杂的环境中昂扬顿挫地念着报纸,真是好不热闹。
“哟,周掌柜,过来了啊!”
“哈,来了,还有位置没?”
“有,有,二楼请!朱滨,过来领周掌柜几位过去!”
“不必,我们自去即可……朱滨,还是照例,红油牛肉面四碗,再烤只鸡来,上两份时令菜!”
“好嘞!那我荐您用这份如意丰享套餐,正好一只鸡、一份酸辣土豆丝、一份菠菜、两碗面,还打了八折,再点两碗面即可,如何?”
“哦……甚好,就这样吧。朱东家,我们这便上去了!”
“慢走!”
转眼间,老板朱旺升又迎完了一批客人,转身回到了门口的柜台内,继续与一名给他供菜的商人商谈了起来。
“郑哥儿,今年天候好,这几样菜可上市了不少,你怎么也得给我让一成价吧?尤其是这土豆,前几年还新鲜,可现在谁都知道,一亩地随便产几百斤,根本卖不上价去。”
“哎呦,朱兄,您这生意这么火爆,还差我这点小钱吗?我一家子几十口,可就指着这么点钱养活了呢。”
“哈哈,郑哥儿又说笑了,你族里上千亩地,又有好几个公民,岂是我这种小户能比的?咱一码归一码,如今东西南北地里的东西都不断冒出来,今日上午还有家安丘商人过来推销呢,他给的价可实惠多了,要不是咱哥俩交情深,我可就把份子都给他了。”
“……说得是啊!随便买外人的东西,就不怕他们以次充好么?呃,那这样吧,咱还是这个价,但是每买十斤,我便赠你一斤如何?”
“嘿,郑哥儿最近算术精进了不少啊,非得占上我几分便宜。罢了,就如此吧。郑哥儿,我也奉劝你几句,看如今这行市,菜价粮价都在跌,反倒是肉品卖得不错,你家不如趁早改易,将来也能多赚些。”
“好啊,其实我也正有此意,谢朱兄的忠告了!”
“不客气,祝郑哥儿家业兴旺。那么,咱这就把这个月的帐给结了。苦瓜二百四十斤,每斤……菠菜三…………总计一百二十八贯余三百二十四文。立信行的票收吗?”
说着,朱旺升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从中取出一个皮夹子,又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立信银行的大额承兑汇票出来,放到了桌面上。
承兑汇票与寻常的纸钞又有不同,由银行发行,面额更大,但不能随时兑换成官方发行的金属货币,到期才能兑换。这是近年来东海商界流行的一种大额交易方式,用这么一张薄薄的纸取代实际的货币,省却了很大的运输麻烦。但也有人对这种新鲜事物不太接受,要么不要汇票,要么到手之后就立刻找收汇票的私人换成现金。而这就需要一定的贴现费用,大约是数额的2%,不免影响了交易的成交价。
实际上,他们的感受确实没错,因为承兑汇票本质上是银行向外投放流动性的一种方式。相比可以随时兑换的储蓄券,定期兑现的汇票能让更多的纸质等价物潴留在市场中,变相提升了货币供应。相应的,它的根基也要更“虚”一些。但是没办法,很多时候,比如社营企业支付货款的时候,只开具这种汇票,所以它在市场上的存量还是颇有一些的,为此不得不在商人之间不断转手,朱旺升不知道怎么就收到了这么一张。
郑老板眯着眼睛看了那张汇票一眼,上面的数额是一百元,到期日是今年的11月9日,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还有三个月才到期,兑出来又要贴几块钱……这个,收也行,你给补到一百三吧?余下的我就不跟你算了。”
朱旺升随意地摆摆手,又从夹子里取了三枚金闪闪的方形铜薄片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行行,一百三就一百三,喏,给你一百的票,剩下的我给你三个十元的钱牌,行吧?”
郑老板看着钱牌上精美的文字和帆船图案,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先是把汇票和钱牌掂了过来,反复看了两眼,又提笔在账簿上签了字,然后说道:“好!那便多谢朱兄照顾生意了!”
相比不灵活的汇票,由东海联合储备局发行的各类黄铜代币就受欢迎得多了。因为多年来这种代币一直可以在各银行网点和商社机构随时兑换成货真价实的银元,建立起了稳固的信用,而随着日本战争的胜利和发现银山消息的传来,这个信用就更加稳固了。
尤其是十元面额的大型钱牌,由于采用了黄金比例的圆角矩形设计,表面压制的图案又极为精美,看上去如同工艺品一样,因此特别受到欢迎,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摸上两把。联储局又特意限制了它的供应量,进一步加大了这种受欢迎的程度,甚至产生了一定的升水,相当一部分人拿到手之后并不会去把它兑换成银币,而是仔细珍藏起来。若是去逛个青楼什么的,随手甩出去一张这种钱牌,留下一句“不用找了”,立刻就能收获佳人们的热情追捧。
实际上嘛,金融系统并不屑于隐藏他们的这点小小伎俩,而是大大方方地写了一本《银行学》出来,把一大堆足以让现在的土包子吓掉下巴的金融原理公诸于世。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难不成就能不用了?恰恰相反,当这些票据和代币的使用者知道了其中的原理,明白了发行方能从中获利之后,反而会更加信任它们。因为可赚钱便代表着可持续,可持续就代表着不会随时跑路啊!
第536章 银行学
1266年,8月19日,胶西县,孙天和商行。
“原来如此,基础存款可以释放出数倍的贷款……难怪可以把利息压得这么低,这里面有大利可赚啊!”
胶西县城中的顶级繁华地带,新建成的五层高楼“天和大厦”的顶楼之中,两名女性正并排坐在一张软椅之上。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人正拿着一本书,给另一名三十余岁的妇人讲解着什么,后者听明白了关窍之处,恍然大悟地感叹了起来。
这名妇人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色丝衣,头顶盘着的发髻中插着昂贵而不失典雅的水晶琉璃嵌玉簪,正是孙天和商行如今的当家人,孙沁容。
孙天和商行作为早期与东海商社合作的少数商家之一,搭上这个大靠山后迅速发展了起来,如今已经是东海商界的擎天一柱了。这一柱在各行各业都有插脚,甚至还出资办了两所小学、修了一条公路,任谁都没法轻视。
不过,孙家却面临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难题,那便是继承人的问题。嫡长子孙洪言不思进取,终日不着家,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对商道毫不上心,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撑起如今这么一个大摊子的样子。为此,孙父,也就是这代的孙天和气得差点要把这个逆子打断腿,但终究是毫无办法。
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孙天和没办法,只得学来最新的经验,对自家产业进行了“股份化改革”,把商行下面的几家分店、工坊、海船和族田分别注册成独立的“公司”,又设立了一个“持股公司”统筹这些产业。持股公司持有子公司的多数股份,剩下的股份则分给直接经营此公司的孙家亲戚,既激励他们的积极性,又保持了对产业的控制。
而持股公司本身的股份也是由孙家不同人共同持有的,当然,孙天和自己占了大头。比较有时代特色的是里面有一份“族产股”,用于为家族事业提供资金,同时投票权由孙天和嫡系代持,变相扩大了他们的话语权。
也亏得孙天和威望重又有足够的从商经验,总算是把这件复杂繁琐又得罪人的事做了个井井有条。股份分配一碗水端平,能干的就多拿子公司股份自己去赚,德高望重却不能干事的就多拿持股公司股份坐等分红,剩下的多少也有一点。孙家亲戚们人人喜得所愿,表示愿意继续为孙家的发展壮大添砖加瓦。
而身后事的问题,孙天和也已经规划好了。他会再成立一家公司,持有自己在家族持股公司中的大量股份和族产股,这家公司的股份将分给自己的子孙,并且把这一大摊子事务都交给大女儿孙沁容来运营。
孙沁容虽然是女流,但在经商一道上却颇有见解。这些年孙洪言常常不着家,大量的事务都是由她经手处理的,亲戚们对她也心服,所以交给她来当家是个更好的选择。反正她也没嫁出去而是选了上门女婿,照样能传承家业。至于小儿子孙洪言,就让他拿着股份富贵度日吧,也别给家里添乱了。
到了现在,孙天和已经退居幕后,整天与一帮老友悠闲度日了。所以孙沁容已经成了孙天和商行实际上的掌舵人,甚至可以不客气地说,在东海国地面上也没有多少男性国民能比她更有权势了。
而给她讲书的那名年轻女子同样来头不小,她可是鼎鼎大名的胜利建筑公司家的大小姐,祝星子的女儿祝小月。
呃,遥想十年前,祝小月还是跟着祝星子一起在齐鲁大地上仓皇流亡的一个脏兮兮又瘦又小的小丫头,后来这对父女被东海商社收留,祝星子进了工业部做工,祝小月进了小学读书,从此便改变了命运。
而如今,祝星子的胜利建筑公司已经成为了顶级的私营房地产商,他也成为了一方巨富,为此已经辞去了胜利公社社主任的职务,专心商业上的工作。祝小月也从中央财会学院毕业,成为了一名标志性的新时代知识女性,开口闭口就是各类新话、数学公式和伟大理想。现在她在她爸的公司中整顿财务,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在外也有众多追求者——不过这一点她爸很看不惯,经常操着长剑把不请自来的毛头小子砍出去。
祝小月今天穿了一件浅红色的修身衬衫,一条灰白花的百褶长裙,头发没有梳成髻而是简单地绑了一根马尾辫,鼻梁上戴着一副昂贵的红木框近视眼镜,典型的新式打扮。如果是第一次来东海的宋人见了她,一定会产生强烈的冲击感,不过作为她的闺中密友,孙沁容已经见惯了这样的装束,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她自己都有几套类似的衣服,只是一般不穿出来罢了。
今天孙沁容请祝小月过来,就是为了请她给自己讲解一下这本《银行学》。这是东海商社今年发行的一本学术著作,与此同时,还颁布了允许私营企业注册成为“银行”的新法令。“银行”虽然是新词,但是业务范围与以往的钱庄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一看就是个赚钱的行当,因此新接手了家族产业的孙沁容就有意在这方向有所作为。但她对新学的造诣不深,看不懂这本充斥着陌生语法、算式和专业词汇的横排小字厚书,于是就请了这方面的专家祝小月来给自己讲解。
道理毕竟是相通的,孙沁容在商场上浸淫多年,对相关知识也有所体会,因此在祝小月深入浅出的讲解下,很快就领悟了金融行业的神髓,将诀窍道明了出来。
哎呦不错哟,这个真的是能赚大钱的啊!
祝小月拿了一片薄薄的香木书签夹到了书里,清脆地笑了两声,说道:“如何,姐姐心动了?嘛,我看,这行当要是姐姐不做,还有谁能做?咱东海国的首家私营银行,非孙家莫属了!”
孙沁容刮了她一下,说道:“是有些意思,不过我还得谋划一下。月儿,你家不准备也开一家?”
祝小月无奈地挥挥手:“别提了,我爹那老古董的性子,贷款都不肯多贷几笔,还敢开银行?这财就只能让姐姐发去了。”
“是这样啊?”孙沁容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月儿,你说,这么赚钱的行当,上面的东家们为何要放开让民间来做呢,自己包圆了不好么?”
“呃……”祝小月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但她一向尊崇并信赖股东们,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东家们不愿意与民争利,于是就放开了让大家来做呢!你看,这不是都把诀窍印了出来,敞开了让大家学吗?”
孙沁容一愣,但又点点头,好像也就只有这么解释了啊。
实际上,不光她有此疑问,大会里不少股东也有类似的疑问——银行业这么暴利的行业,为何要对外开放,自己垄断了不好吗?再说了,让民间去搞私营银行,不怕搞出一堆金融隐患来吗?
但以孔嘉谊、周弘文等人为首的金融系统,之所以倡导“体系开放”,正是出于维持金融稳定的考虑。
金融体系,本质上是基于“信用”的一个体系。而“信用”这个东西,虽说无实体看上去虚无缥缈,但实际上是可以用数字确切地量化的——你有多少信用,就体现在别人愿意借给你多少钱上。
前面说了,金融体系有放大作用,可以把一块银元变成两块、五块、十块来用,等同于凭空变出了新的货币。但是,这个体系只是“手段”,把信用变现才是“本质”——你能把一块变成十块,本质不是因为你用了什么什么金融工具,而是因为其它人对你有足够的信赖,使得你能这么极限操作而不用担心别人来挤兑你。相反,若是你信用不足,只有一块银元却硬要印出十块钱的纸钞来用,呵呵,历史上的诸多实例等着你呢。
所以说,“信用”可以如同金银一样,当作货币来用,但同时它也如同金银一样,数量是有限的,是需要经营和挖掘的。一个社会金融体系的根基,就在于“信用”的多少上。东海商社固然可以垄断银行业,但它作为一个实体的“信用”也是有极限的,不会因为垄断就变大。如果强行垄断,那么要么在社会需要流动性的时候无法提供充分的信用,要么因为投放流动性超出了限度而影响了金融稳定,总之是在刀尖上跳舞很不牢靠。
而允许私营银行,实际上就是允许商人把自己的“信用”转化成货币,投放到市场上。他们吸纳一块钱的存款,放出两块钱的贷款,看似是凭空多放了一倍谋取了暴利,但实际上并不是“凭空”放出去的,而是以自己的信用和财富为抵押放出去的,是有稳固根基的。而且,如果私营银行足够多、竞争足够充分,贷款利率也会因此下降,“暴利”也就谈不上了。
这个时代,没有发达的传媒,没有详实的社会信用系统,失信行为几乎得不到惩罚,但这却反过来强化了信用的重要性——只要一家商行成功建立起了信誉,那么在这个野蛮丛林般的商场中就会具有巨大的竞争优势,别人会优先与你做生意,财富滚滚而来。相反,没有名号的商人则寸步难行,除非你拿着真金实银开路,否则难以找到愿意与你合作的生意伙伴。像孙天和、谢国明这些把一个名字传承几代的商家,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而像他们这样的商人,在东海国却不止一家。可想而知,这些商人所拥有的“信用”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潜在财富,甚至比他们真实拥有的家财还要多,就如同一连串未曾开掘的金矿一样!但是,这些金矿,却不是外人能采掘的——如果你强占了某家的家产,他家的生意伙伴难道会和以往一样信任你吗?只有允许他们开办自己的银行,才能将这些金矿开发出来。
有了他们的参与,显然比东海商社单打独斗建立一个银行体系要快得多,而且也要更稳固。有了更充足的“信用”基础,便可以使用更高的准备金率,五家两倍杠杆显然要比一家十倍杠杆更保险。至于卷钱跑路什么的,呵呵,这些传承数代的商人对自己的名声可比那点钱珍惜多了,而且准备金都存在联储局里,存贷关系都记录在案,能卷什么走?
两名富有的女性继续就开设银行一事讨论着,是越说越高兴。孙沁容看着自己这个能干的小闺蜜,是只恨自己弟弟娶妻早,不然娶进门来,两家亲上加亲,家业不就能更做大了?
“哎呀,要不是月儿有家业要操持,真想请你来给我当个‘总经理呢。”
“呵呵,姐姐,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同学?不过这挖人墙角的恶角儿,可就得你自己去当了。”
“好啊,财会学院出来的可都是人才啊,快给我说说,都有谁能干?”
“咳,那你可听好啰,那……”
咚咚咚!
正在此时,客厅的门敲响了。
两人转过头去,孙沁容叫了一声“进来”,然后便有一个侍女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主母,不好了!二爷他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竟与人买了船说要下南洋,老太爷知道了此事,正发火呢!”
“什么?!”孙沁容一听,立刻急得站了起来,“洪言真不让人省心,去江南福建也就算了,还要去南洋!那等瘴疠之地,是他能去得的吗?快,快领我去见大人!”
第537章 贫民窟
1266年,8月20日,胶西县,三和集。
三和集是胶西城南的一处新兴的外来人口聚居区,位于云溪河南岸。
云溪河是连接胶西城和大沽河的重要水道,沿岸少不了码头和商铺,因此也就有大量的就业机会。但这些设施多集中在北岸,而南岸多沼泽地,不怎么适合开发,有着大量的无主地。所以,从西边和海外前来胶州打工的人群自然地就聚集到了南岸,白日过河打工,晚上回来睡觉,渐渐地也吸引来了不少商店和廉价娱乐活动,有了些生活区的样子。
若是换了十年前,这么多“流民”敢跑到胶西城门口,早就被县衙的老爷们给赶走了。但是现在变了天,胶西城里是商会主事,而商会的老爷们无一没几处产业的,乐得有这么多廉价工人可用,因此不但不管,反而还出资在河上修了座桥便于南北来往,此后这片贫民窟就越长越大了。后来不知道是哪个股东看到了,给这里起了个名字叫“三和”,于是这里就以“三和集”的名字传承下来了。
类似的地方在城阳、蓬莱、临沂等地都有出现,或许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现象。不过,虽说这里一片脏乱差的样子,看上去是个典型的贫民窟,但实际上这里的居民收入并不低,肯干的话一个月赚个几块银元并不困难,放在别的地方也是高收入了。只是,这些贫苦的劳动人民乍一有钱,并不愿意把这些钱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宁愿忍着住窝棚,也要把钱存起来,而上面又不可能投入什么资源来对这里进行改造,所以就只能这样了。
现在临近中午,天气炎热,雇工们下了工歇息吃饭,正是集中最热闹的时候,南北人群来来往往。一行五人也随着人流,从云溪桥上来到了南岸,进入了三和集内。
这五人高矮不一,但无不身材壮实、脸色红润,又身着统一的红黄短衣,腰间还挂着兵器,一看就是有组织有武力的,因此一下子就引发了集口看场子的几人的注意——三和集爹不疼娘不爱没人管,但这么多人聚居肯定需要维持秩序,因此内部自然就产生了一些势力填补这些空白,也就是所谓的黑社会。
这些黑社会不但要向居民收保护费,还要担起责任来,帮助他们免除盗匪流氓的滋扰。因此他们就要瞪起眼来,紧紧盯着每日来往的人群,一来要把新来的移民记住好收钱,二来也要防止同行来砸场子。现在这五人一看就不寻常,因此便一下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呃,不过他们毕竟干上这行才没几年,也没什么底气,不敢跟硬手过招,因此便躲在一边,支使了一个机灵的牙人过去,探探他们的底。
这五人正经过一个小面摊。摊主是母女二人,锅已经架起来煮着了却尚无生意,两人在一旁坐着糊纸盒,看到这几个壮汉有停留的意思,连忙起来招呼生意。
“大兄弟们,是要吃面么?俺家的面可好吃了,一分钱吃饱,要不要来几勺?”
“不,大嫂,我们是……”为首一个叫孙明周的大汉看着这位大嫂脏兮兮的手指,连忙摇了摇头,“我们想招募一些水手,敢问去何处方便些?”
“原来诸位是来募人啊!”回答的却不是这位大嫂,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黑小子。
他凑上前来,殷勤地对孙明周说道:“俺叫周二,人都叫我包打听,客官叫我周打听就行。你们要是想募人的话,去东边河滩戏台那里便可,好多汉子都在那边等着上工呢……各位要是路不熟,我也可以给引一下。”
孙明周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摸出一块一分的小钱牌扔了过去,说道:“行,领路吧。有什么新鲜事,也讲来听听。”
周打听接过钱牌,眉开眼笑地说道:“好好,各位请跟我来吧。几位兄弟是要募水手?正好我们这刚来了一帮北人,颇多水上出身的,有些技艺……”
说着,他们就从狭窄而泥泞的街道走过去。街道歪歪曲曲,街旁有一连串的小食摊和低矮的棚屋,还有些微型作坊。作坊里有缝衣服的、修鞋的、钉木器的、榨油的……即便是中午也不怎么休息,里面的人匆忙扒了几口饭,就继续投入到忙碌的生产活动中去了。
孙明周他们穿过街道,走到了东边的一处开阔地上。这里原先是云溪河的一处河滩,上面石子遍布,也不好挖窝盖房,反而成了三和集附近一块难得的宽敞空间,集里的居民憋闷了便来这里散散心,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聊天喝酒、信息交流的地方,甚至还有好事者用石头和木板堆了个戏台出来。
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便见到河滩上到处有三五成群的男女或坐或站,有的拿着些东西在那吃,有的只是在干聊着天,不时有些工头模样的人喊了一嗓子,就有人站了起来跟着过去了。
他问了周打听几句,大概弄清了情况,就走到了那个戏台上,扔给看门的一块钱牌,接过一根棒槌把台上的锣鼓一敲,将场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然后高声喊道:“招人了!孙天和商行的少东家下南洋,招人上船!要身板好的,给二十元安家费,每月七块饷保底,干得好有赏,还能分南洋的肥地!愿意来的赶紧来报名,可以去官府过契!”
所谓的“官府过契”,指的是东海商社提供的一种公证服务,在册企业招聘到工人后后可以去各地的公证处登记,这样能给家属留下一个凭据,万一出了事可以找上门去。不然的话,在信息不发达的现在,要是有什么黑心雇主把人骗上船,干了一年白工最后直接扔下海,谁能知道,谁能追责?有了公证之后,就对雇主形成了威慑,要是频繁出现工人莫名其妙失踪的情况,别说家属,交警都会找上门的。但反过来说,在这之前,由于有这种潜在的风险在,工人们是很不愿意上陌生的船的,现在有了公证的约束,雇主反而更容易招募到人了。也是双赢啊。
有过契的保证,再加上孙天和商行的名头在胶西很响亮,开出的价码也不低,立刻就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围观。
“大哥,你看我行么?”
“去南洋?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我我,你看我这掌上的茧,都是帆绳勒出来的,还有我兄弟,都一起捎上吧!”
“还有地可以分,有几亩啊?发媳妇吗?”
问题一大堆,孙明周听得不胜其烦,先是提起中气大吼一声震住他们,然后才扯着嗓子解释了起来:“我们孙家拿了官府给的特许状,可以在南洋开疆辟土,教化蛮夷!尔等虽说只是一把穷汉子,但也是我华夏子民,到了那边就是人上人了,别说几亩地,只要你肯干,几百亩几千亩都有,还有数不完的小妾和仆役可用!当然,想搏这场富贵,你们也得出力才行,吃不起这个苦的,就等着明年随船回来吧!”
他这么一吼,不少人就被这么忽悠住了,也有人反而打起了退堂鼓,但更多的人还是一脸迷茫——什么情况?
胶西是个信息发达的海贸港口,上了船去海外赚了钱衣锦还乡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少人都亲眼所见,因此一般人对于出海并不像别的地方那般抵触。虽说如此,但以往商船招人,也就出海打打杂赚点钱,怎么这次搞上什么“开疆辟土”了?
眼见着报名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孙明周有些急了,正要再煽动一下,人群中一个高而瘦的男子钻了出来,对他问道:“兄弟,你说孙少爷在南洋开辟土地,是不是就是自己说的算,自己有一套规矩,我们这些跟着去的也能在那边落地生根,不需再被这边的事牵挂?”
孙明周听了眉头一皱,这家伙难道是犯了事想躲出去?但愿意去南洋打拼的人可不多,少东家催得急,也不能计较这些了,于是点头说道:“是的,只要你们肯干,就能在那边赚出一个世家大族出来,跟旧时的老爷一样,驱使成百上千的仆役和佃户,在地里种出成吨的香料和檀木,运回中土卖钱,然后换回大宅子、高头大马和好车去!”
高瘦男子听了,把心一横,说道:“好,那便算上我刘横生一个,我也是提得动刀的!”
说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刘横生是胶西本地人,本来也有家有业混得不错,不过去年跟人借钱开了一件丝绸作坊——这本没什么,但他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冒用了人家辛记的名号,结果今年被揪了出来,被人家告上法院,判了一大笔赔款,最后背了一身饥荒,不得不躲到这三和集来。但在东海地面上总归是躲不过去,还是干脆出海躲远点吧!
自打招募会开始,这是第一个明确报名愿意跟从的,于是孙明周哈哈一笑,说道:“好,你先去一旁候着,等人多了一起回去。这段日子,先去城北那边集训,包吃住,按月发饷——但是一拿了饷,可就不能反悔了。等到北风起就出发,出发前给安家费!”
有了这么个先例,其余一些心动了的人也下定了决心,接连走了过去报名。孙明周松了一口气,总算能给少东家交代过去了。
……
“阿嚏!”
孙洪言手里拿着一杆崭新的“鸟铳”,正爱不释手地上下摩挲着,突然打了个喷嚏,赶紧掏出手绢来把枪擦干净,然后自言自语道:“或许是药屑入鼻了?”
这“鸟铳”,其实就是陨星枪的滑膛版,结构和主要零件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公差稍大了一点,被判定为不合格,没有刻上膛线正式列装部队而已。虽说如此,但由于生产过程普遍机械化,现在金口一机和莱阳钢管这两个“军工企业”的质量控制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公差大”也是相对而言的,放在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好产品。
现在军队的陨星储备已经相当充足,大会对自己的军力也有了足够的信心,决定放开鸟铳的对外销售。当然,即使开放,也是有严格限制的,只有身家清白的公民、注册海商和重要盟友才能购买。孙洪言作为东海商社的传统伙伴,今年又申请了一张海外自治领的牌照,所以获得一批购枪配额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身边的莫汝荣笑道:“大少,莫不是又有哪位佳人想你了?”
莫汝荣原先是东海军的人,一度做到了中尉连长,前途远大。但他在崇明岛驻守的时候鬼迷心窍,迷上了一个窑姐儿,克扣了连里的粮草换了钱去打赏人家。他对贪污这手艺显然不熟,很快就被人检举到了上面,军委会大佬们震怒,把他作为典型狠狠批了一顿。但毕竟涉及的额度不大,按军法只打了他一顿鞭子,关了一年最后逐出军队了事。
本来他名声臭了,这辈子就算毁了,但又走了运,被孙洪言看中了一身本事,聘来培训他的“开拓队”。这下子,不但有笔丰厚的收入,还能远遁海外躲开乡友的白眼,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他现在手里也拿着同样一支鸟铳,这是在陪着孙洪言检验新到的这批火枪呢。
孙洪言擦完鼻子,说道:“哈哈,说不定还真有。昨天晚上我姐连着祝家的小丫头把我狠狠骂了一通,八成这会儿又在背后念叨我呢。不说这个了,”他又摸了摸面前一个木靶子,上面有一个刚用鸟铳打出来的小孔,“这枪是真不错,可惜劲力还是小了些,要是有更大的口径可卖就好了。”
鸟铳虽然工艺非常精良,但是毕竟口径太小,所用的球铅弹只有9g,身管又短,所以当成滑膛枪用威力是很小的,这也是大会同意解禁的原因之一。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不过孙洪言一早就与海洋部的人有交情,上手过真正的军用火枪,自然能发现其中的差异。
“子弹是笨蛋,刺刀是好汉。”莫汝荣说着,从武器箱里抽了一根长长的刺刀出来,娴熟地装到枪口,然后左手握枪杆,右手握枪托,做了个刺杀姿势,气势为之一变。
这让旁观的孙洪言不由得心中一凛,等到他放下枪,表情松懈下来,才感觉缓解了些。
莫汝荣恢复了笑容,说道:“其实开拓队没法长期训练,即便配上风暴枪,隔远了也未必能打中几发。真正决定胜负,还是要列阵而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靠纪律和勇力取胜。东海军中虽然用的是火枪,但练得最多的还是白刃见红,有了拼刺刀的勇气,打起枪来才能心不怵。这鸟枪虽不如列装的步枪,但至少比弓弩强多了,而且有这刺刀在,即使没子弹也是一把利器。大少放心,让我来训这开拓队,虽不敢跟正规军比,但打起土人来,不敢说以一敌十,以百敌千肯定没问题。”
孙洪言这才感觉到自己请了这位专家真是值了,掏出两张大钱牌塞给他,说道:“莫兄有心了,有你辅佐,我们必能在南洋闯出一片天地来!”
第538章 大祭
1266年,8月20日,东海市,崂山学宫。
“以道先生,此乃国家大事,非得您出山不可了。”
“呵,老夫好不容易从忽必烈手上脱身,你却又要我去给他侄子卖命?莫不是嫌老夫在这里碍眼了?”
崂山学宫第二平台的一处清凉亭中,高川正与王文统两人围着一张摆着棋盘的石桌相对而坐,前者在对后者劝说着什么。
这两人一人是东海国海军大佬,另一人是蒙古国的重臣,能齐聚一堂,显然是有渊源的。
四年前山东战事胶着,王文统被忽必烈重新启用,梳理财政。一开始,他干得还不错,整顿了中统钞的发行事务。但形势毕竟与历史上不同了,蒙古在汉地根基受损,财政形势更严峻。一方面,他手头硬通货严重不足,没法保证各钞所足额兑换;另一方面,当地市场又受到外来的东海假钞和新式货币的冲击;最严峻的是,朝野大员目光短浅、饮鸩止渴,比如一个叫阿里海牙的大将,逼迫他在他的领地超发纸币购买民间财物,还洋洋自得。这一切最终导致了钞法败坏,中统钞几乎成了废纸,他的地位也再次岌岌可危。
去年以来,蒙古朝廷把对日事务作为一个突破口来抓,而今年日本人的战败再次在朝堂上掀起了风波。这个风波本来跟王文统没什么关系,但事情一闹大也波及到了他,有大员试图把名声本就不好的他当作替罪羊。
王文统得到消息,知道不妙,干脆用多年暗中经营的渠道逃了出来,叛逃到了东海国来。他给管委会提供了大量珍贵情报,也换得了他们的庇护,在东海安顿下来。不过此后他心灰意冷,也不问世事了,而是在崂山学宫找了个差事开山授课,讲述多年来他对财政和经济方面的一些心得。
呃,还别说,他在这行做得相当成功。当初他的一些粗浅见解,在与股东们先进的经济理论结合后变得相当成熟,他所撰写的《钱钞论》也因此得到了升华,成为经济学领域的一部巨著,任何对此有兴趣的人都会拜读。在他的经营下,崂山学宫的经济系风生水起,他本人也颇有成为一代大儒的势头。
而高川嘛,他这几年来一直在崇明岛掌舵,与三教九流打交道颇有心得,手段灵活而不失威望,所组织的“冒险者协会”在两次战争中更是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大会中评价颇高。因此,大会便决定了,就由他来担任新近成立的西洋公司的总经理一职,全权负责在西洋(印度洋)周边区域的开拓。
得到这个位置后,高川也是雄心勃发,决定大干一场。在钻研了之前的航行记录和近期的周边情报后,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突破点——伊尔汗国。
伊尔汗国是由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所建立的国家,疆域大致囊括后世的伊朗、伊拉克和南高加索地区。这一汗国在蒙古帝国体系中实际上具有完全的自主权,但在名义上仍然承认忽必烈的宗主地位。
去年,旭烈兀去世,由其子阿八哈接任汗位。阿八哈此人相当矜持,没有立刻即位,而是遣使东归向忽必烈报信,并且请求忽必烈册封,拿到了文书和大印之后才正式即位。忽必烈将此事视作自己权威隆重的证明,大肆宣扬,东海人随便就打听到了,后来王文统到来后更是带来了第一手消息。
高川就从这件事中发现了商机。新君登基,最喜欢的不就是能增加自己威望的事?这时候我们派个使团过去送礼祝贺,那阿八哈见了是远道而来的黑发黑眼的老乡,不得大受感动,以好礼回赠?要是能搞到些贸易特权之类的东西,可就赚大了。
呃,虽说理论上我们跟大蒙古帝国是敌国,但是你我隔这么老远,又打不起来,何必要为了忽必烈和老赵家的事闹什么不愉快呢?说不定因为送礼的是“敌国”,阿八哈反而更高兴呢,哪个统治者不喜欢这四夷咸服万国来朝的调调?
他甚至都想好了进一步的动作。历史上忽必烈不是喜欢以少制多、重用色目人么,那么把同样的法子介绍给他侄子,为伊尔汗国引入一堆“黑目”大臣,帮着他治理当地人,以后西洋公司在那边做事不就方便多了?
不过想得虽美,但他毕竟没跟蒙古人真正打过交道,没法保证事情就真的照着他的剧本演。但是不要紧,他没经验,别人有啊!于是,他就来崂山学宫请王文统出山了。
而王文统不管有心无心,上来总得先拿捏一下。
“不不,只是这事只能请托您啊。”高川见王文统态度不善,连忙补救道:“若是论起运筹帷幄、挥斥方遒、见人下……的本事,谁能比得上您呢?我们到了伊尔汗的宫廷,恐怕过不了三个月就得被轰出去了,而以道先生必能让彼上下信服,收拾好波斯和大食的局面。百年后,先生定是见诸中西青史的一代名相啊!”
王文统犹豫了一下,其实他是有所意动的。这阵子他在崂山学宫做得还不错,收获了不少学生的景仰和社会声誉,但是,他毕竟是曾经登上过历史舞台的人,掌握过权力的滋味,又怎么会满足于这种简单的学术生活呢?
“既然如此,以道先生多考虑一下,我改日再来。”
见他似乎心动,高川知道事情有戏,便没继续在这里磨,决定先晾上他几天。反正这只是一顾茅庐呢,不急。
于是他就这么告辞离开了,留下王文统在亭子里露出了一脸失望的表情。
……
“徐进,吴三枪,林升,莫明船,孙黑肚,苟阿大。他们六人的奉献,不但为人类医学的前进照亮了道路,也完成了他们灵魂的升华,他们将在天国之……”
当高川从第二平台下到第四平台的时候,文化部的杜松林正带着一帮和尚道士、医学院的学生、几名逝者的家属和大量的围观群众在主持一场“英魂大祭”。
高台之上,一横排摆着六个牌位,前面还供奉了香炉。左边站着一排逝者的家属,人人臂上裹着白纱,却未像传统葬礼那般嚎啕大哭,而只是肃穆的站着,只间或有几个女性家属听见杜松林说到激昂处,忍不住抽泣起来。右边站着一排医学院的学生,他们有的不过二十多岁,有的却明显已经年纪不小了,有的是短发,有的头上仍然留着传统的发髻,但无一例外地都穿着白大褂,严肃而尊敬地看着那些牌位。在台下,围观群众或是本地的摊贩,或是外来的游客,但都一反常态地没有叽叽喳喳,而是很安静地看着上面的仪式。
东海商社登陆后,以官方身份举行的葬礼仪式很是不少,大多数是为牺牲的战士或做出重要贡献的人员举行的,不过,今天这个“英魂大祭”,却和以往的葬礼都不相同。牌位上的这六位主角,既不是英勇牺牲,也不是身份尊贵,而是因为一个非常特殊的原因而被祭奠的——他们在生前签署了协议,在死后将自己的遗体捐献出去,供崂山学宫医学院的学生们解剖、研究人体的构造。
在过去,这样的亵渎行为无疑是离经叛道。如果是在一个极端保守的社会中,可想而知,无论是逝者家属还是经手实验的医学生,都会遭受到疾风暴雨般的口诛笔伐,哦不对,是口诛刀伐。
但是现在,借助一点适应时代的宣传手段,崂山学宫成功地将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升级为“崇高的奉献”。
对于逝者来说,他们并非是“死无全尸”,恰恰相反,而是通过自己的奉献推动了医学的发展,将来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他们身后也会享有更好的生活。对于逝者的家属来说,他们并非是坐视亲人的遗体遭到亵渎的冷血之人,反而因为逝者的升华而与有荣焉,享受到了类似烈属的地位。对于医学院的学生们来说,他们也放下了亵渎尸体的负罪感,能够更好地利用这份宝贵的机会去认识人体,从而拯救更多的生命。
而对于围观群众来说,他们也不好再对此产生什么风言风语,相反出于从众心理,还得对此赞许有加才行,不然就显得自己愚昧了。更进一步的,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受此激励,愿意做出类似的奉献——也不需要太多,只要有就够了。
“……魂归故里。”
杜松林念完冗长的悼词,停顿了长长的一下,将手上的经书合上,左手按在这本黑皮厚书上,右手划了一个一圆一竖的两仪手势。呃,还别说,经过了几年的历练,他这一套做派还真带上了不少庄严神圣的感觉,不知情的看了还真能被唬住。
堂下的群众们也跟着他划起了手势,默念祷辞。就在同时,台子后方的一个乐队也开始演奏了起来。他们用的是黄铜打制的新型乐器,节奏先是缓缓地响起,然后很快高亢起来,高分贝的旋律直达心扉,瞬间洗刷了观众们的心灵。
趁气氛达到**之时,杜松林趁机宣布:“起灵,送入素问堂!”
素问堂是卫生部在第四平台山脚下开设的一处纪念堂,用于纪念为医学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历代英杰。里面陈列有历代先贤和当代名医的牌位、画像和生平事迹,同时也收藏着各类医学著作。
除此之外,素问堂的管理机构还运营着一本名为《素问》的期刊,便于医学界人士发表和交流自己的成果。类似的期刊还有很多,学宫各系、工业部各组甚至海洋部、金融系统都有一些,或大或小。正是这些期刊,撑起了一个幼稚的学术交流网络。
因此,能够供奉在素问堂,无疑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荣誉。
这个时代,某种意义上是“生不如死”。一般人的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多岁,高生育率下有着对等的高死亡率,病死、老死、意外而死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他记忆中已经去世的熟人可能比活着的还多。在这种背景下,“重视身后事”的思维方式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活坏活好都是几十年的事,但是死坏死好可就是影响几百年的大事了。从士大夫到小民,对于“身后名”的追求,是后世人难以想象的。
当然,一般人是根本没有资格去追求这个的。自古留名的就只有帝王将相,他们脚下的层层枯骨有谁知呢?
可是,现在就有了一个机会,让平凡人也能把自己的名字牢牢刻在石头上,与历代贤人同处一室供奉入殿堂内,写入书本之中让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为之念诵。这不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吗?
家属们在医学生的指引下,抱起家人的牌位,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在音乐声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平台东北角的素问堂。
素问堂是一系列建筑群,其中主殿是一个高达十米的砖石大殿,有着高高的尖顶,阳光透过顶上的玻璃天井直射入大殿之中,在因厚重的墙壁而略显阴沉的殿内投射下一道光柱,也因此更增添了一份神圣感。
大殿两侧,两排从阔马小学临时请来的小学生用稚嫩的声音齐声吟唱出了一首声调高亢的赞颂曲。在他们身后的偏殿中,还有几名画师和记者正奋笔记录下这珍贵的场面。
家属们排成一行纵队,先后进入了大殿之中。卫生部长黄瀚带着五名高层等在里面,先是对着他们鞠了一躬,然后上去接过了牌位,走到了偏殿之中。这里有一面巨大的照壁,用大理石砌成,表面铺设了一层白色木格栅,左上角已经嵌了几个木牌进去。他们走到照壁前,先是对先前的木牌一鞠躬,然后便把今天的六个新牌位紧随其后放了上去。
“为人类和医学进步做出奉献和牺牲的人永垂不朽。”黄瀚总结道。
一个记者最后在他的报道中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残酷,到处都充斥着死亡,生命廉价而又珍贵……在我的小时候,死亡并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件随时可能降临的事物。而幸运地活到了今天之后,活在这个时代,死亡似乎离我们远一些了。之前我并未意识到这有多么珍贵,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能够自由地选择一种荣耀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这并不是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能做到的,只有在这个庇护了人类与文明的国度才有可能发生,而这足以令我们愿意为之而死。”
第539章 出海
1266年,8月20日,东海市,崂山学宫。
杜松林忙里忙外,总算是把这次英魂大祭给搞完了。在和善地慰问了遗体捐赠者的家属并赠予徽章和一些礼物后,他便把收尾事宜交给部下们,自己回到了第四平台的学宫屋舍里休息。
而在他的办公室里面,高川已经在等着了。
“哈,杜大仙,我可都看着呢。你如今是气度不凡啊,我可看见下面当场有好几人去报名遗体捐赠了呢。”
高川一边喝着杜松林珍藏的茶叶,一边半带调侃半带敬佩地说着。
杜松林摘下高帽,解下白色亮面红金纹饰的长袍,露出里面的花纹短袖短裤,又从桌上拾起一把折扇走到窗边,一边扇着一边说道:“唉,我这也是尽自己的力量给东海事业添砖加瓦啊。这个时代……别说现在了,就是几百年后,人们都还是信这一套。不然,让王闻之他们一点点科普过去,得用几代人才能移风易俗?你可得评评理,我们这个子系统的贡献,不说比起工业部,呃,还有海洋部的诸位,总比那些打酱油的强多了吧?可有些人非得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可真是没天理了。”
他所抱怨的,是全体大会中一直存在的对文化部的宗教业务的敌视思潮。杜松林统领宗教工作的目的,或者说最初目的,是为了在思想领域创造一件好用的工具为全体大会服务。为了办好这件事,他从各大宗教中借鉴了不少成功经验,各类装神弄鬼的事做了不少。但正是因此,才引发了不少股东的警觉——这一套玩多了,产生了依赖,宗教反而会在社会生活中渗透得更深,到那时就积重难返了。
高川哈哈一笑,拍了拍桌上的一部经书,说道:“他们也不是无的放矢嘛,你这神神叨叨的的确说得不少人都信了。不过,不用担心,等到了外面,你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他所指的是大会的最新政策。虽说大会对各教在本土的活动多有限制,但当新开拓了不少海外领地之后,出于传播文化和抵御外来入侵的考虑,股东们还是决定解开这一枷锁,允许相关人士在海外发展,尤其是在龙牙半岛附近和更西边的地区。历史上,这些地方会在一二百年内逐渐接受某种外来思潮,这个时空可不能再一样了。杜松林在本土不受人待见,趁这个机会干脆就主动请缨跑去海外统筹相关业务,海阔天空了。
杜松林走过来坐到了他旁边的一张竹椅上,倒茶喝了一口,说道:“放心,本土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出了海,我可要大干一场了。哈,南洋几百万生活在蒙昧状态的土著,急需要一套完整的社会礼仪来指导,这些全是嗷嗷待哺的马驹啊!呃,老高,明天大会你可得帮我说两句,多分我点预算,对拓殖大业总归是有好处的嘛。”
高川嫌弃地挥挥手:“嘿,能对外分配的预算就那么点,多给你了不就少给我了?你这是虎口夺食啊!谁不知道你手下那些道观寺庙最是有钱,你随便化缘点不就有了?”
杜松林摸了摸鼻子:“那点钱,不早被管委会划拉去了,修灯塔的钱里面还有不少是我去募捐的呢……好吧,这个不是问题,不过我们人不少,总得拨几艘船吧?而且听说南边不安全,还得配点武器防身什么的,毕竟我的人真搞起来肯定得到处跑,可不是时时能让正规军保护着的。”
高川想了想,说道:“船的话问题不大,海船你们自己去买就行了,我们也可以处理几艘旧星火级或者顺风级给你们,还可以配一批早年的龙吟炮。至于火枪,滑膛版的陨星,也就是那鸟铳,产量已经上去了,让张云飞卖给你们一批问题不大,他也乐得扩大销路。不过这枪威力不行,打打鸟还行,不怎么适合殖民地小规模战斗的模式。其实我觉得新的x32手枪反倒挺适合你们的,射速快,近距离可以快速做出反应,而且需要专门的子弹,比起鸟铳反而更不容易流出,就是不知道大会能不能转过这个弯来了。”
说着,他就把一把精致的新型手枪从腰间解下,放到了桌子上,供杜松林观赏。
这把“x32”手枪,是年初范龙城曾在日本用过的x3的“民用版”,结构与后者大同小异,都采用了先进的后膛装填方式。主要改变是口径缩小到了10mm,内部刻上了三根膛线,使用10g重的锥形铅弹头,装药量和后坐力更小,而且弹药和火帽合一,成为了更方便的定装弹,更适合没经过严苛训练的一般民众,主要配发给股东和在风险地区活动的公民使用。虽说如此,它使用专门调制的火药后,枪口初速也有250m/s,近距离威力并不逊于鸟铳在远距离的杀伤力,仍然称得上一件致命武器。
今年x3在日本战场上少量配发到军中试用,虽说相比旧式的白虹手枪并没有革命性的改变,但仍然评价不错,军官们敏锐地发现了它的潜力,并提出了一系列修改建议。这些建议中,最有用的一条是改进了铜底壳的结构,不再是像过去那般整个当作一个大火帽来用,而是把底部加厚,又钻出了一个圆柱形的凹坑,内部钻上三个通火孔,再塞一个小火帽进去。如此一来,击发区域缩小,再配合新的锑基击发药,这种新式的底壳的安全性变得非常高,可以在平时就把纸包弹和铜底壳组装在一起而不用担心走火。需要装填的时候,直接把这种“定装弹”塞进膛中就行了,省却了好大的功夫,使得射速显著提升。熟练枪手左手捏着两颗子弹,右手持枪砰砰两枪,紧接着开膛一甩弹壳就能再度装填,甚至可以在一分钟内打出十发子弹去,要不是射程太近,简直给把步枪都不换啊!
呃,当然,这种子弹用了铜底,铜就是钱,成本自然要高上一些。不过用铜量也就相当于一文钱,而且由于铜底短,比起后世繁复的铜壳子弹生产工艺要简单多了,只需要简单的冲压和后续加工就能做出来,所以总成本并不算太高。更何况,只要你把敌人都打死了,这些铜壳不就可以捡回来了?相比之下,铜弹底有效地改善了枪械的闭气问题,省却了复杂的闭气机构,综合来看,说不定是更省了呢。
高川拿出来的这把x32,就是最新的型号,配备的自然也是新式的中心发火弹,实战效能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已经足够成熟,可以投入量产了。他的这一把,由于是股东特供型,更是附加了一系列华贵的装饰,握柄和枪管套都是黑檀木的,做出了符合人体工学的形状,还用了雕花的银片装饰,扳机和击锤都镀了锌,熠熠发辉,一看就很值钱的样子。
杜松林拿过这把手枪,先是左右手交换掂了一下,品味了一番手感,又打开枪机,看了看里面的子弹,最后说道:“确实不错,经书还是和手枪最配啊……不过,这射程还是短了点吧?近距离遭遇战还不错,可要是野外结阵打起来就不行了。”
高川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有近战还不够?南洋和印度那样的地方,难不成你还打算野外结阵而战?就算真有那机会,大炮轰两轮就行了啊!到时候最多的,还是近身遭遇战,小巷子里突然钻出一堆暴徒的那种。这时候一身盔甲,左手持枪,右手持剑,那简直是杀神啊……哦对了,盔甲你也得买一点,这个上面总不会卡的。啧啧,这身装备我都想要了,可惜我们西洋公司没你这么财大气粗,钱只能省着花,就只能先用鸟铳凑合着了。”
杜松林皱了皱眉头:“还不是得花钱买,说得就像我赚了你亏了似的。说到底,这x32还没量产吧,今年我们还能赶上吗?”
“没需求只能按部就班,但有需求不就快了?”高川把黑色的手枪收回了腰间的枪套中,“你把需求提上去,总装才好早些定型嘛,他们也等着个好由头呢。如果动作快的话,年底之前应该能出一批的,到时候趁着晚班船送过去就行了。”
杜松林又挠了挠头:“行吧。也别说我了,你那边准备好了没,王文统怎么说,今年船队什么时候出发?”
高川咳了两下:“那家伙我看有点心动,问题应该不大,大不了到时候把他给绑上去,等出了海还由得了他?除了他,我还找了原先的一些旧官僚,南边狄柳荫也搜罗了两个,到时候组个顾问团,到了伊尔汗国就见机行事吧。今年的船团可热闹了,日本那边腾出了手来,又多下水了好几艘烈焰级,例行的远洋舰队加上你、我、周老师的船队,还有不少民间船只也跟了去,总吨位得上万了,大概历史上也就郑和能比了。”
第540章 上海
1266年,10月8日,上海镇,浦东商站。
东海商社当年通过某些手段占据了崇明岛,控扼住了长江这条黄金水道的出入口,可谓战略上的大成功。虽说如此,但现在的崇明毕竟只是个面积不大、土地贫瘠、没多少人口的小岛,只能作为商品的集散地来用,具体要销售到终端,还是得深入更富裕的内陆地区才行。
江南工作组在长江流域几年经营,又在扬州和上海两地设立了两处商站,每处还下辖若干商行,初步建立起了一个商业网络。
扬州是传统商贸重镇,在那里建站不出意外,但在上海这个“不太有名的小地方”建站就有些出乎一般人的预料了。但后来的发展证明了东海人“敏锐”的商业嗅觉。上海这个本就已露锋芒的港口在商站设立后更加迅速地发展了起来,如今已经是海外货物向富甲天下的嘉兴府和平江府(苏州)输出的重要港口,可谓方兴未艾。上海市集正式建制成为上海镇了,而东海人在黄埔塘东岸设立的浦东商站周边也聚集了不少人口和建筑,大有和西岸的旧市一较高下的苗头。
渡过了九月变化莫测的季风转换期后,海上开始刮起了稳定的北风,一年一度的大型海贸季便又开始了。
如今东海国的海贸经过数年的持续发展,规模已经成长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不需赘述。现在停靠在上海港中的巨型海船就有不下五十艘,其中十艘威武的烈焰级尤为亮眼。不过,此时吸引了符凯伟目光的,不是那些大海船,而是内河码头中一艘不起眼的小船。
这艘小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就是江南随处可见的小船,用廉价木料做成,两头细中间宽,内部隔了几块板,中央有个篷子,形制简单而又臻于极致,也没什么改进空间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条村里的船匠都能造出来的小船,刚刚在码头上一连装了五十石(3.6t)的货进去,然后一个船工轻松惬意地摇着橹就顺着小河往南方去了。这个运输效率足足相当好几辆马车,轻松碾压了陆运。
符凯伟目送它离开,然后神色复杂地对身边的高川感叹道:“这水运条件真是发达到令人嫉妒啊!我们那边修了多少年的路和桥,又是造四轮车,又是鼓励养马的,好一阵折腾,也不过能让两匹马拉着一吨货到处跑,每天还得耗费上百文的粮草。可是在这里,就这么一艘几十贯的小破船,就能轻松拉上好几吨货,而且水路还是天然的根本不用去修,密集度比建设部十年后的路网规划都强。都说要想富先修路,有这么一个天然水网在,难怪江南如此富庶啊!”
海洋部的股东们原则上是每年轮流领队远洋航行一次,今年轮到了符凯伟,因此他就出现在了这里。商业上的事有专人负责,不需他操心,于是便跟着在崇明呆过好几年的高川一起在周边游览了起来,然后就偶然看到了内部小河港的场景。呃,换了几年前,他未必有这种感悟。不过这几年,相关部门反复宣传基础设施建设、商业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联性,吹得他都信了,因此看到这种高效物流后,思维不由得就发散了出去。
“所以说,这里一直到几百年后都是中国的核心地带,不是没理由的啊。”高川也有所感叹。“这片地域的工商业潜力大的吓人,我们一直避免将其惊醒,在这里只敢收购棉花,很少收购制成品,以免给自己培养出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然而随着棉花产量的增长、价格的回落,以及技术的传播,江南棉纺织业还是免不得有了萌发的态势,不少村镇都有了织户聚集的现象。纵使由于关税保护没法进我们的市场,但本地市场也已经足够大了。”
“说起这个,”符凯伟皱了皱眉头,“怎么搞的,我们的纺织业都机器化规模化了,这边不过是人工单打独斗,但是售价怎么还拉不开差距?”
高川耸了耸肩:“哈,我们那边是雇佣劳动,即使生产率再高,还是要计算人工成本的,这个成本还不低。而这边小门小户根本不管这个,人家只算材料成本——有的自己种棉养蚕的,连材料成本都不算——只要卖出去有钱赚就行了,赚多赚少都是赚,根本不考虑自己作为工人的劳动成本。话说回来,真算起人工成本来也没多少,就算那些农村妇女不织布,去城里也找不到什么她们能做的工作啊!”
“嗨!”符凯伟拍了一下巴掌,“这种生产制度太落后了,太邪恶了,一定要消灭掉!”
……
另一边,华亭县城,浸香书坊。
“指南针为何时有所指稍偏——红豆斋主,常熟,物理。”
“东国科举考试情况如何——卧云山庄主人,青浦,政事。”
“冬时手冷,以口呵之辄热;茶汤过热,以口吹之辄凉,其理如何——蒲塘居士,如皋,物理。”
浸香书坊的内堂天井中,作坊的主人陈维纲坐在石桌前,拿着一枚放大镜,正在检查桌上放着的一份《格致新知》的活字版。
浸香书坊是华亭县的一家老字号印书作坊,早年前从事着与其他印刷工坊别无二致的生意——刻字、制版,印些传统的经书或时兴的文集出售,有时也承揽一些外来的印刷工作。近年来,东学南渐,江南流行起了办报,华亭人文荟萃,虽然只有一县之地,但也涌现出了十多家大小报纸,这就产生了大量的印刷需求。浸香书坊就借着这个东风,从临安采购了东海产的活字印刷设备,揽了不少印报活回来,一跃而成一家大坊了。
而陈维纲家相比别家作坊更有一项优势,那便是家学兴旺,族中读书识字的子弟多,因此就能招来不少排字工——活字印刷是北宋时就出现了的,但是相比雕版印刷一直不占主流,除了技术上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门槛太高。雕版印刷即使是文盲雕工也能照着模子刻出来,而想用活字排版,必须识得字才行。这个时代,文盲才是大多数啊!
过去,印刷业印量不大且产品内容雷同,所以雕版印刷更有优势。而现在报纸内容一期一变,活字印刷的优势就显著得多了,因此能发挥出这个优势的陈家就更容易占得先机。
这份《格致新知》,并非东海人办的出版物,而是华亭县一家徐姓大族主办的。这家人根基深厚,族中能人辈出,光这一辈就有好几个进士,同时在商场上也有不少建树,自然也派了不少子弟去东海国求学。怪不得说人家厉害呢,这些留学的子弟学成后,回家一分享学习的心得,族中不少人就被这些新学折服,一边派遣更多的人去求学,一边著书立说,利用自家横跨两个知识体系的优势,把东海人的新学“翻译”成当代人易懂的话语传授出去。他们还办了这份《格致新知》,两版刊登新学知识,两版以问答的形式解答一些问题,居然也颇受欢迎。
这不,陈老板一边检查着排版,一边就被里面的内容吸引过去了。不过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却走了过来,打断了他的阅读:“二叔,外面福顺行送货来了,看箱子,应该是北来的洋货。”
“福顺行,北洋货?哦,算算是这个时节了,应该是北来的耗材到了。”陈维纲小心地把放大镜装回皮盒之中,塞进怀中,“走,喊上两个人,出去接货吧。”
福顺行是华亭县的一家老字号商行,在上海设了分行,也经营一些洋货转卖、土货买办的生意。浸香书坊用的东海货大部分都是通过他们采买的,比去临安进货要方便些。采购的主要是印报所用的铅字、纸张和油墨,虽说本地也有类似的东西,但用起来与洋货差了一大截,所以大多还是外购的。
两家也是熟人了,很快就点验过了货物,办好了交接,然后把东西抬了进来。油墨和纸自是要入库不必说,陈维纲让工人抬了进去,然后自己带着识字的子弟,来到了排版间,将新到的铅字按顺序放入架子中。
“a,啊阿,每样五十个,准……ba,八……”
他们所用的排列方式,是从东海人那里学来的“拼音法”,虽然检索起来未必有传统的法子快,但学起来却出乎意料的简单。尤其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学过基础规则后,简单练习一阵子,就能从一堆繁复的架子中准确地把需要的字找出来,可以说培训起来要容易多了。陈维纲一开始对此也感觉很困惑,但这个时代诗词发达,对于音韵学有了一定的研究,当他把拼音与反切法联系起来,又经过了长时间的实践练习,终于也是掌握了这件工具。不过毕竟华亭方言与东海人用的那种奇怪官话有不少差异,偶尔还是会弄错,在不断的纠错过程中,口音不免被带偏了一点。
翻着翻着,陈维纲来到了“hui”音目下,这里同音字很多,每个字又有不少异体字、不同字号,密密麻麻列了一堆。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下,突然在“辉”字目下停了下来,拨了一下,然后对子弟们说道:“往后此目只余‘辉’一型字即可,除非特别指定,‘煇’之类的异体便不需用了,省得这么多字找起来麻烦。哦,对了,以后,一字有多个字形的时候,尽量用简单的那个,既省油墨,看上去也清爽。”
长辈兼老板要求,子弟们哪敢反对,于是纷纷点头称是。好嘛,若是以往他们这么写了别字,非得惹先生一顿训斥不可,结果在黑心资本家的利润驱使下,居然搞起了字形简化,真是数典忘祖啊!
收拾完新来的铅字,陈维纲刚回到天井中,正要继续检阅刚才的《格致新知》,门口处就来了生意,于是他赶紧迎了出去。
来客是一个年轻书生,手里捧着一叠稿子。陈维纲一看就心里有数,八成又是哪家的秀才写了一堆诗词杂文想印成册子送给友人,这事多见得很。于是他笑呵呵地迎了上去,问道:“这位客官,可是有文字要付梓?”
书生点头道:“正是。东家,你们这边印起来是什么价钱?”
陈维纲娴熟地说道:“您是想制版还是活字呢?前者要贵些,一尺的版九百文一版,后者论字计价,要便宜不少。不知客官印的是何等文字?若需珍藏,那还是制版的好,但若只是一般的文字,那活字还是要划算些。我家用的可是东国的铅字印刷机,品质亦不差于寻常的雕版……”
书生摆摆手:“没甚珍藏的,活字便可。总共约莫五千余字,最好能印于一面大纸上,字尽量大些,需印五百份,这要多少费用?”
陈维纲一愣,这是要自印报么?但也难不倒他,于是顺口报道:“活字排版费千字两贯,五千字便算十贯。这么多字,用寻常报纸幅面的二开纸即可,每份纸墨共耗十九文,五百份便是近万钱了,我便让个价,算作十二贯好了。若需留版,还需每月二贯。”
“留版?”书生对前面没什么意见,只对最后这项有些疑问,“那是什么?”
“哦,就是把排好的字板保留一段时间,以防加印。以往经常有些客人印了书报回去,隔些日子又要加印,这便要再次排版,还得虚耗版费。若是把排好的字板留一阵子,就省了功夫了。只是小店铅字有限,留版就不免耽误一些活计,因此得收一定的费用。如果客官确实要长留,还可用灰泥模翻成硬版,只需五贯钱,比每月付合算些。”
“原来如此。”书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需留版,就按刚才所说的价格印吧。”
陈维纲满挂着笑容道:“承蒙惠顾,客官先付一半定钱,我给开个定书,过后凭书来取货。”
“也好。”说着,书生把手上的稿子递给陈维纲,又开始从怀中掏钱,先是摸了一大堆会子出来,又依依不舍地掂了两块银元放在了柜台上。“什么时候能印制完毕?”
陈维纲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纸钞和银元——后者如今在江南也不罕见了,由于成色足、份量统一,认可度很高;而前者随着公田法的实行进一步发生了贬值,虽然是轻飘飘的纸,但是要攒到足够的市值,也未必会比后者便携——数额似乎没什么问题,就翻了一下手中的稿子,随口说道:“十五日可取,今日是初九,那便是廿……皇天在上,客官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也难怪他吓了一跳,这篇稿子写的居然不是什么风花雪月,而是一篇声讨当朝宰相贾似道的檄文!
第541章 觉醒
1266年,10月8日,华亭县,浸香书坊。
“祸出于上?”
陈维纲咀嚼着这个新概念,发出了一些疑问。
对面的纪铭点了点头——他就是刚才那个书生,由于要印刷的东西太过骇人,陈维纲不得不把他请入后院详谈。
“正是祸出于上。想当年,汉唐之时,华夏之民北征大漠,西拓西域,是何等的快意风光?可我大宋自立国以来,便屡屡被异族欺辱,哪里还有什么上国气度?究其根底,难道是我汉人不行么?可同样是汉人兵卒,到了金国、蒙国、东海国手下,便能征善战了起来,这不是说明根子不在下而在上吗?”
陈维纲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小读史,听了他的话思索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你的意思是,是朝廷无能,方使得国家羸弱?”
纪铭点点头,又摇摇头:“朝廷自然是无能的……若是十年前,我也是仅限于此,骂骂无能便罢了。但最近我读了些新书,又与友人互相探讨过,这才醒悟过来。这朝廷无能,不是因为某个大臣某个宰相无能,而是在根子上就出了弊病,也就是朝廷形成的体制有了问题,才导致谁上来都是无能的,才导致国力日弱、任人欺凌!”
陈维纲惊了一下:“此言何出?”
纪铭先是抱拳朝西北方向敬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朝上承五代乱世,为防武人乱政之局重演,自开初之日起便讲究以文治武,又讲究强干弱枝,收兵权于中枢。道理确实没错,然而过犹不及,抑得实在是太过了些。科举大兴,使得世人只知埋头苦读,荒废了武艺;强干弱枝,使得地方无兵无卒,纵使想要拱卫中央也无法。便如靖康之时,各地多少勤王军,被金军一冲即破……唉。
但是把财权军事集于一身,禁军就真的强了么?反而朽坏得不成样子了!保家卫国根本指望不上他们,欺压百姓反倒是一把好手——这便又是祸出于上了,为了供养禁军,得从地方抽来钱粮方可;为了收地方的钱粮,便得有兵力作为凭恃,还得削弱民间的武力才行。如此弱民,官家的位置倒是稳固了,但是国民日弱,失却了武德,因此便只能沦为奴仆!便不是胡虏的奴仆,也是一家一姓之奴仆!”
陈维纲脸色一下子变了,看了一眼身后,确定周围没人后,小声而急切地说道:“容肃,你这是大不敬之言啊!”
宋朝在言路上一向相当开放,针砭时弊是家常便饭的事。但是骂骂贪官庸吏什么的无所谓,可把矛头直指皇权本身,那就大有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看着纪铭不屑的表情,陈维纲又说道:“或许如此吧。但是,现在朝廷对北已经占了攻势,又在组建新军,配属火器,听说已经造出了‘糜烂数十里’的万斤大炮,外围还有齐滕蔡巴东海诸国拱卫,总归是无虞的。”
纪铭又“哼”一声,说道:“说来说去,改的还是‘用’,而‘体’还是老一套。新军愈强,耗费的钱粮也就越多,不还是要从民人身上出?看看奸相近年搞的那一套,为了挖钱都要疯了,把民人的田强征了去又分给党羽,会钞印个不停都成纸了,这是要掘社稷的根基啊!”
陈维纲叹了一口气,纪铭说的好像都对,但他陈家受公田法的连累并不多,反而这几年各项产业做得颇为红火,因此实在不想折腾什么。“容肃,你这些都是如何学来的?”
纪铭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陈东家,我前几年曾经去东海国学医。”
陈维纲一愣:“学医?听说东海医术确有独到之处,不知与国医有何异同?”
纪铭淡淡一笑,说道:“确实很有独到之处,但其实说白了关窍也就一点,那便是‘谨防外邪入体’。”
“外邪?”
“是啊,东海医学称之为‘微生物’,又分了若干种,总之大部分疾病都是因之引发了。东海医学就是围绕外邪展开的,一是保持卫生环境的洁净,用水煮火烤烈酒等方式消去毒物,平日也要勤扫勤洗;二是反其道而行之,主动用微量的微生物去感染活人,使人得小病后因此产生‘免疫力’,以后便不会得大病了。”
“原来如此,确实精妙,而且听来颇合医理……”
“不过,这只是‘医人’之术,更让我佩服的,是他们的‘医国’之术。”
“医国?此又何解?”
纪铭喝了一口茶,深沉地说道:“东海国官府在各地普设医院、学校,前者救人,后者宣传防病知识。又遍请各地名医,组成‘医师协会’,交流医术,将各类古方、医法去伪存真。又派了医疗队下到各村镇,教导乡民治伤、养病、接生诸常识。如此,不但有无数生灵因此而得活,还因为得病的人少了,‘传染源’便少了,使得剩下的人更为安全……这便是医国之术啊!
推而化之,不仅医术如此,教书育人、设厂经商、募兵保国不都是如此?但同是唐人,为何东海国就能做到这样呢?
后来我细细探究,才发现根子出在东海国的构成上——东海国并非一家一姓之国,而是多家共同经营的‘共和’之国。家兴便国兴,有国方有家,可以说是真正家国荣辱与共,因此才能人人奋力,将国家经营得风风火火,以一隅之地对抗势不可当的蒙鞑。
再发散看来,当年契丹、女真、蒙古诸部崛起之时,不也是这样?可是一旦进了中原,把部众共和变成了家姓独传,那便失了锐气,只能被后来者取而代之了。再看看史书上的历朝历代,勃兴之时,无不是众人齐心协力才做成一番事业,可一旦归于一家独大,便不可避免地衰败了下去。
一旦想通了这点,我便仿佛发现了一个新世界,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宋的出路,不在什么新军和火器,而在于根基,在于朝堂,在于每一个士人!所以我便决定弃医南归,以文字激发国人的意志,毕竟,医术再好也救不了一国之人啊!”
……
10月12日,华亭县,新汀镇。
“抓到了,抓到了!”
“就是这个恶妇!”
“真是可恶,打死她,打死她!”
新汀镇是紧邻着华亭县城的一个镇,由于靠近一条主河道,很是繁华。镇上有一个“济慈堂”,据说是百年前本地出过的一个大官给家乡捐建的,用于收容孤儿寡母什么的。以前这院子一直破破烂烂的,镇上人也不太在意,不过前阵子不知道怎么兴旺起来了,经常有大车进进出出。直到近日才爆了出来,原来是经营这座善堂的郑母强迫院里的孤儿和寡妇们织布出去卖,每月能出上百匹,差不多是日进斗金了。这就激起了镇民们的众怒,他们在本地士绅的带领下,纠结了本地报纸的记者和县城来的衙役,将济慈堂团团围住,把郑母揪了出来,准备给她施以正义的审判。
郑母瘦瘦小小的,此刻被抓散了头发盖住脸面,也看不出岁数,跪在街面上不住磕着头。而周遭的围观群众则不被她所迷惑,依然在不停地朝她扔着土石。在她身后,不少镇民已经急不可耐地冲到了济慈堂内,把里面的罪证,例如尚未售出的布匹、织机还有桌椅瓢盆之类的物什搬回家去妥善地保存了起来。搬着搬着,几个人居然撕扯着扭打了起来。
院门口,十多个或高或矮或老或小但无一例外都又黑又瘦的善堂住民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副场景。啊,他们虽然不用再被逼着织布了,但以后他们该怎么生活呢?
看着从院里逐渐搬出来的几台织机,刘员外有些后怕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对身旁的纪铭说道:“这黑心善堂着实可恶,还好有善心人士举报,不然放任他们这么做下去,遗祸无穷啊!”
当然遗祸无穷了,这种不用给工钱的作坊,得把布价压到多低?刘员外自家的生意得受到多大的影响?说严重点,这可是动摇了国本啊!
本来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是经过了一个族侄引荐的好友纪铭点拨,才发现了这件事,拿起算盘来一划拉,才发现问题有些严峻,于是组织乡邻发动群众把这家善堂给砸了。现在看来,还好砸得早,不然过上一阵子,得产多少布匹出来?一地每年能卖出去的布就那么多,她多卖一点就是自己少卖一点啊!
想到这里,他赶紧又对纪铭做了个揖:“容肃忧国忧民,实乃世人楷模啊。”
纪铭回了一礼,说道:“没什么,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对了,刘兄,你家书香门第,又有偌大家业,可曾有办份报纸的意图?”
听到“书香门第”的称赞,刘员外脸上一红,他家连能过发解试的都没几个,哪里配得上这个称呼?不过被人夸了心里总归是舒服的,于是他回道:“报纸?那不都是大家大户办的么?我也能办得?”
纪铭说道:“自然办得。我前日去与浸香书坊的陈东家谈过,一份报纸印来也不过是十余文的耗费,转手卖出去就能赚一倍还多,只需招人写些文章、采访一点时事即可。若是办了报,对刘兄的名望也是大有助益的事……”他指了指旁边那个《嘉兴旬报》的记者,“你瞧,若是以往,官府对这种事会襄助吗?但现在有了记者在场,他们就不敢不闻不问了。为何?不就是怕报纸对他们批驳一通坏了官声吗?若是刘家也有一份报纸护身,那么以后行事自然也要方便不少。”
纪铭前天跟陈维纲聊了半天,在给陈维纲灌输了一堆异端思想的同时,也被陈维纲说服,决定不一下子搞什么激进的檄文,而是先办一份小报,逐渐把自己的思想介绍出去,由浅入深,养出名望来再说。但是他家也不算什么大户,办报有些困难,于是就想起刘员外这么个土豪来了。
刘员外被他一忽悠,颇为意动,不管能赚多少,既然赔不了,那总归是个能提升刘家气质的好东西:“甚好,不过此事还请容肃多帮忙……”
第542章 授时
1266年,10月27日,广东南部海域。
“修正航向角,南偏西67度20分;航行里程,12.450海里。”
巡航舰“暴雨”号的舰桥内部,实习军官石尔茂读出了仪器上的记录数据,另一名实习军官赵启明将它们记录了下来。他们先是把数值记录在本子上,然后两人各自趴到了桌子上,拿出尺笔,在各自的坐标纸上记录下这段航程。
虽说现代舰船已经有了一定的测量位置的手段,但这样的记录仍然是必要的,因为真当你迷航的时候,任何一点有助于确定位置的信息都是极为宝贵的。
“咚——咚——”
两人刚放下笔,就有一阵低沉的钟声从窗外传来。他们立刻紧张地抬起头来,望向了房间正中的三座钟表,上面的指针正齐刷刷地指在10:55的位置上。
这三座钟表本体并不算大,但却安装在三个庞大的行星轨道式的万向架上,万向架又通过几根皮带固定在天花板和地板上,实际上处于一个悬挂的状态。船身随着海浪不断产生摇摆,钟表看上去也在万向架中不断“摆动”着,实际上却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有助于保持走时的精确,使得舰船在海上可以定位自己的经度——呃,虽说如此,但实际上这三台钟表的精确度仍然不能让人满意,达不到航海钟的水平。
历史上,人类进入大航海时代之后,一个难题是与风浪搏斗,一个难题是在长期漂泊中保持船员的健康,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在茫茫大海上确定自己的位置了。其中,通过观察太阳和星辰的角度,可以确定自己在地球上的纬度;但是,想确定经度,就非常困难了,因为地球24小时就会自转一次,是很难找出一个固定的参照物来定位的。但解决问题的关键同样就落在地球的自转上——因为有自转,所以有了日升日落昼夜变化,所以不同地方日升日落的时间会有不同,也就是产生了所谓的“时区”。因此,通过比较当地时间和一个已知经度地点时间的差异,就能计算出自己所处的经度来。
但问题又来了,如何知道另一个地点的时间呢?很简单,只要出发的时候带一台钟表就行了。当你行进了几万里的距离来到一个异国他乡,在这个地方,正午太阳走到头顶上的时候,你的表显示的时间仍然是上午六点,那么你就能计算出来,此地与你的家乡差了六个时区,也就是90度的经度。再加上六分仪测量出来的纬度,你便可以精确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了。
但是说起来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却不简单,海船如此颠簸,你如何保证行走了几个月之后,钟表仍然能保持以前的精度不产生误差?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海船都不能确定经度,只能确定纬度,航海时都是大致行驶到某个位置,再一路向东或向西找到目的地,费时费力又不安全。最后,是英国钟表匠约翰·哈里森用了四十年时间,以发条驱动的怀表为基础,发明了平衡圆摆、双金属温度补偿片、蚱蜢式擒纵机构、滚珠轴承等一系列保证精度的新结构,并且把加工工艺做到了极致,才生产出了每月误差不超过五秒的超精密航海钟。也成为了帮助英国帆船纵横四海、建立日不落帝国的重要助力。
东海人以航海立国,对这样的利器自然也是极为渴求的。二百个股东里面虽然一个真正会制表的也没有,但还是有几个喜欢研究机械表的赵括的,再加上东海号里的航海书籍里有介绍航海钟结构,因此也摸索着做了起来。自从他们把钟表介绍到南宋,就有意无意地公开一些钟表和机械原理,专利费也不要了,鼓励民间手艺人投身钟表制造业。这行当一不需要什么先进合金材料,二不需要高精尖的机床,就是个讲究精细的手艺活,而江南又很有一些手艺高超到吓死人的首饰匠人,所以是有希望弯道超车的。
事实上,在高额利润的刺激下,临安一带的艺人们确实迅速山寨了一些不错的钟表出来,有些甚至比商社自产的还要好。但是,即使是手艺活,也是需要积累的。各部件虽然都是手工打造的,但是如何把它打造到极致、使用什么工具辅助,都是需要经年累月的摸索才能做得透彻的。而且,各齿轮、传动机构等等部件的设计及制造,也是需要有一定的机械、力学和数学知识才能做好的,不是一帮只有手上功夫的文盲工匠能做的。
所以,他们可以很好地山寨一些结构简明、外壳雕龙画凤装金饰银的钟表出来,摆在富贵人家里镇宅是完全够用了,但用于航海始终还是差了点……不,差了一大截。
最后,还是商社亲自出手,在京东商城设立了一个专业的钟表作坊,工业部派人来做专业的机械设计,并且运来了精密的手工小型机床和各式精良的工具,工程师设计各零件的规格尺寸,让本地匠人将其打造出来,再组装到一起。如此,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还是没有做出堪用的航海钟出来,只有一些模样到了,误差却高达每日五至十秒的次品。
这级别的误差作为民用钟表来说其实相当不错了,但在海上还是不够用,基本走一个月就有一度的误差了……呃,其实勉强也能用了,总比没有好。本来海洋部准备再等等,等有精度更好的版本再正式装备,但是去年发生了烈焰级“开石”号及多艘运输船失事的事故,他们痛定思痛,决定即使凑合,也先把钟上船,先把相关的体系培养出来再说。
虽说误差大,但也有变通的办法。舰队中的旗舰会配备精确的计时装置,也就是当年股东们带来的那些,每天每隔一段时间,旗舰会发出信号向外授时,各舰根据信号校正自己船上的时间。如此一来即使遇到事故失散,装备了自制钟表的船在短时间内仍然能有足够的精度进行定位,足以借此导航前往集结点。
现在是10:55,旗舰发出了第一声预备信号。按规定,在10:59还会有第二声预备,再之后就是正式的授时了。石尔茂和赵启明站了起来,走到钟边上,盯着它们的盘面。实际上两个小时前刚校过,虽说这些钟精度不达标,但也不至于在两个小时内就产生明显的误差,这只是例行公事的检查罢了。
“准备好了没?”
正当他们盯着盘面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了大副周宏中尉的洪亮嗓音,让他们不禁打了个激灵。
周宏比他俩大不了几岁,也是黄岛海事学院的前辈,不过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远洋了,在整个海军里也是老资历,他们可不敢造次。
两人立刻立正行礼道:“已经准备就绪,正在等待信号!”
周宏走了过来,拿起钟表架子附近的一份记录看了起来,见上面密密麻麻都记录好了批次、时间、校准对象和签名,无一遗漏,便点点头说道:“很好。即使没什么误差,你们也不要松懈,定时按授时信号校准。船要是迷了航,可全靠这些东西定位了!不管别的船一天校几次,我们的船可是每次都校的,朱舰长可是最看重这个了!”
暴雨号的舰长朱泾少校可是东海海军中的传奇人物。当年远洋舰队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他便作为星火级霜降号的舰长随行,结果在返程时遭遇风暴,与舰队失散,流落到了琼州临高县。海洋部本以为他们已经为国捐躯了,于是返回本土后给他连升两级,追授为了少校。结果没想到,朱泾带领霜降号的船员们在临高县艰苦奋斗,不但站稳了脚跟,建立了一个据点,甚至还设法搞到了一批船只,航行到了广东宝安镇,与第二次远洋舰队在这里派驻的留守人员取得了联系,最终成功得以返回了本土,甚至还把当年的相当一部分货物带了回去。呃,这下子可就全国轰动了,上上下下表彰不说,还写成了戏文,朱泾等人也证明了自己确实配得上这连升两级的军衔,算是功成名就了。
本来这样的传奇人物应该作为活英雄养在本土发挥宣传价值,不过朱泾似乎闲不住,坚决请求再度出海,于是韩松就让他做了这艘烈焰二型(800t级)暴雨号的舰长,还配了一批优秀的见习军官和水手,编入第二舰队,作为暴雨-冰封这一双舰分队的领队南下执行任务。可想而知,朱泾作为遭遇过一次海难的人,自然对各项安全工作和导航技术抓得极为严格,就拿这授时来说,是必须每次都重新校准,要比其他船上一天校准一次的规矩频繁多了。
两人不敢怠慢,立刻行礼称是,然后分工动作了起来。
石尔茂走到二号钟前,将旋钮拨到了空位上,又将指针转到了11:00:00整,放在那边待命了起来。船上之所以配备三台钟,除了增加冗余防止故障,也是出于一台调整时另两台可以继续工作的考虑。
而赵启明则走到了一旁,摆弄起了另一台仪器。呃,这台仪器看上去没什么起眼的,不过就是一个仪表盘上有一个指针而已,还有几根电线沿着墙角连到了后面的桅杆上。他摆弄完了之后就让了开来,让石尔茂可以清晰地看到指针。
不久后,时间来到了10:59,窗外也适时传来了钟声。石尔茂咽了一下口水,把手抬了起来往衣服上蹭了蹭,又放回了旋钮上,眼睛不去看旁边的钟表,而是死死盯着那个指针,以免受到既有计时器的误导。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着就要到11:00了,然而钟声却没有再次响起。
这支舰队包括第一舰队的逐日、追云、乘风、破浪、荧惑,以及第二舰队的望月、摘星、暴雨、冰封,还有独立编制的自由贸易、关税同盟,总共11艘巡航舰,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顺风级和其它辅助船只。这么大一支船团散布在数千米的海面上,声音传播所需要的时间本身也会对授时造成误差,钟声只能在预备提醒时使用,真正授时的时候必须用更迅捷的手段来传播信号才行。
舰队的中央位置,侧舷有着十四个炮窗的旗舰“荧惑”号上,当舰长符凯伟看到放在屏蔽金属笼中的石英表的秒针到达10:59:58的一刻,早已就位的手指立刻按下了眼前的一个开关。
一个小型电路被接通,紧接着带动一个电磁继电器将一处y型开关从一端拨到了另一端。然后一个连接了十二块铅酸电池的电路被接通,一个巨大的线圈瞬间产生了庞大的磁通量,带动相邻的一个线圈产生了感应电动势,而这个巨大的电动势连接到本电路中一个小玻璃管的两端,玻璃管内的两个距离很近的小铜球在其激发下产生了电火花导通了电路,与此同时产生了强烈的电磁振荡。
这道电磁振荡产生了频谱极宽的电磁波,从短波到长波,堪称全频率阻塞干扰。但它却并未立刻传播出去,而是先与临近的一套电容-电感线圈(lc振荡电路)接触,经后者调谐为10mhz左右的高频电磁波。当然调谐很不完全,其余杂波被外围的屏蔽罩吸收,而调谐后的高频电磁波通过邻近的另一个参数相同的电感线圈传播到与之相连的导行线上,双股导行线沿着桅杆升到半空,又分为两个7.5m长的天线振子折向上下两端,将这束电磁波向四面八方扩散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暴雨号桅杆上的天线接收到了这束电磁波。导线另一头的氧化亚铜检波块展现出了它的半导体特性,电阻骤降,使得它所连接的另一组小型电池电路电流大增,与之相连的电流表指针瞬间发生了更大幅度的偏转。这个偏转被石尔茂看在眼里,手上即刻转动旋钮,二号钟表的动力再次接驳到表盘上,秒针继续行走了起来。
正好是11: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