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开庆元年(第五更)
公元1259年,己未,南宋开庆元年,蒙古宪宗九年,东海商社登陆第五年。
正月初四,临安,玉津御园。
“玉津御园”其名源自于北宋初建成的东京四苑之一,玉津园。当初的玉津园位于开封南薰门外,以环境清幽、草木繁盛、异兽众多著称。赵宋南渡之后,在临安皇城城南的嘉会门外重建了一个玉津御园,大致位于后世杭州市复兴路一带,依山(玉皇山)傍水(钱塘江),风景绝佳。
此时,玉津御园是皇家用的射箭御所。不过老赵家没什么舞刀弄箭的传统,这处射箭所的主要作用是给外国使节在元旦朝会期间射箭娱乐,顺便展示皇宋男儿的煌煌武功。
宋朝传统,每年元旦举行大朝会。
元旦当日,皇帝带领文武百官进行大祭,各州都要遣使带特产入贡,各外国也会派使节庆贺。初二,给诸外国使节赐宴。初三,使节们去明庆寺、灵隐寺等寺庙上香。初四,便来这玉津御园,由朝廷挑选出的能射武臣,陪着使节们射箭。
郭阳此时就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呆呆地望着十米外箭靶上颤抖的弩箭,犹自沉浸在一种充满了不真实的幻觉中,不知是作为穿越者的自己梦见了盛大的皇家典礼还是自己好端端一个海外唐人梦见了虚幻的二十一世纪。
直到旁边一个穿着锦袄小帽的俊俏小生将他的弩重新踏张上箭,又递给了他,他才惊醒过来,举起那把精美的弩大致朝靶子瞄准一下,扣动扳机将弩箭射了出去,勉强中了靶子,惹来周围人一片虚情假意的称赞。
……
事情还要从去年底说起。
在义勇旅在胶东浴血奋战的同时,海军在南方也展开了新的行动。
在去年十一月份,随着第二舰队撤回牟平养马岛,海洋部的力量终于宽裕了一些。他们判定姜家军短期之内难以在海上对东海商社产生威胁,因此派遣分舰队南下的事项再次提上了日程。
这个事项确实已经非常紧迫了!
其一,商社的财政开支正以流水,哦不对,腹泻一般的速度,急剧扩大!虽说抢了一些,但不是长久之计,急需恢复正常的海上贸易,贴补一下收入。
其二,商社需要跟南宋建立外交关系,以改善当前四面皆敌的恶劣战略环境。
第三,呃,当初韩松在明州订购了四艘运输船,其中的两艘已经到了该交货的时候,再不去取,船没了不说,商社在明州的信誉就要受损害了!
既然各方面都有需要,从上到下很快统一了意见,决定派遣冬至号带领金牛号、白羊号和运001、运002两艘中型货船(这两艘是在胶州低价收购的),由郑林、郭阳、王泊棠、狄柳荫和魏万程等人率领,组成一支临时外交舰队,前往南宋完成贸易和外交任务。做完这票,顺便再去日本一趟,采购一些商社急需的硫磺和铜回来。
郭阳是商务部的人,穿越前读管理心理学,穿越后这个专业没怎么用上,倒是和当地人打起交道来挺有一套的。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段日子来他虽无商务部其他同时那般动辄搞个大新闻出来,但把他所负责的登莱一带的外交事务处理得很好,使得当地人没有趁机对东海商社发难,还争取到了开展正常民间贸易的待遇。所以史若云就把他派了过来,担任“正使”,以把握尺度。
他们当时手头积压货物很多,把五艘船装得满满的,又从当初那些蒙古人俘虏中挑了三十个不听话的出来,绑着带上了船。
这支舰队还吸引了一批胶州商人搭顺风船。这些商人基本都是第一次出海,他们原先大多是胶州的坐商和土财主,虽然知道海贸有厚利,但或是本钱不够,或是害怕风险,之前从未真正出过海。胶州事变之后,海贸大受影响,很多海商看不清形势,贱价处理掉了手中的商船和货物。这批船的价格是如此之低,不但东海商社买了不少(要不是水手和船长不够,就全包了),很多土商也忍不住诱惑买了一条,就算不出海,当花船用也不错啊!
不过有了船,他们自然就心思浮动起来,也想通过海贸赚一笔。有的人行动力强,直接自行招募船工,派遣旁支子弟出海去了。当然能不能成,还得看明年能不能回来,大部分人仍在观望。这次东海舰队出动,在胶州备货,嗅觉灵敏的商人们立刻察觉到了机会,通过维持会询问能不能顺路带一程,也不用真的提供保护,只要能让他们的船一路跟过去就行了。
这其实跟当初东海人跟陈一成学航海差不多,东海人现在学会了,自然该投桃报李了,于是便很痛快地答应了——只是要求收取“小小的”二成货物作为回报。
此外,商务部还与他们达成了“信任托管”协议,要求货物的出售和采购统一由东海人负责。这倒真不是坑他们,很简单的道理,垄断才会带来超额利润,若是往日,这种价格同盟的效果还不明显,但现在南北海贸断绝,卖方市场之下,肯定能狠狠敲上一笔。商人们也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很痛快地便同意了,更何况东海商社展现了充分的“信任”,允许他们自行查探市场情报,若是发现东海人买卖的价格明显吃亏,还可以来抗议嘛。
于是外交舰队的五艘船之外,又捎上了七艘胶州商船,出了胶洲湾,便一直走外海朝南而去。商船上雇了不少资深船工,他们知道这手的轻重,既惊为天人又有些担心被带进坑里,内心活动极为精彩。而船主派出来的掌柜或监工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是常规操作,根本没怎么在意,要么吐了个昏天黑地要么就嫌船上无聊,总之让东海人有种炫技给瞎子看的感觉。
虽说当初李庭芝让他们直接去临安,临安的物价可能会高一些,但东海商社在临安人生地不熟,没有销售渠道,因此权衡之下,还是先去了庆元府。
这么一支船队到达庆元府之后果然引发了轰动。呃,不过,今年市舶司和买的份额特别高,应该是因为战事紧张,朝廷缺钱。但就算经过了和买,剩下的份额也够令人眼红的了,上门求购北货的坐商络绎不绝。
但是魏万程稳坐钓鱼台,租了一排仓库把货物集中安排起来,水手们也没放出去,都留在仓库旁边守着。又把胶州商人们组织起来,分头接待上门的坐商,不管谁来了都是笑脸相迎好好招待。但就是不提交易的事,一旦客人提出了购买意向就推脱掉,只是登记下姓名住址让他们回去等通知。一连等了好几天,其间只悄悄给熟悉的四海奇珍史掌柜交付了预定的玻璃器和少量北货,换了一批会子回来,让郑林有钱去造船厂交尾款。
几天后,时间进入了腊月,朝廷下诏,明年改为开庆元年,以给这个四面楚歌的年头冲冲喜。
庆元府这边,魏万程和胶州商人们把行情打听得差不多了,造势也造得差不多了,要是再拖晚点的话,临近年节货反而不好卖了。于是他们便便组织了一场拍卖会,将商品分门别类分批拍卖,出价最高者可任意购买,剩下的只能依次挑他挑剩的。
拍卖在此时叫“唱卖”,也不算新鲜事,魏万程只是把流程按后世的经验规范了一下。他和商务部的几个同事带着商人们先拿出一小批货物试拍卖了一下,取得成功之后便把事情都交给狄柳荫他们,自己和郭阳、王泊棠三人马不停蹄乘金牛号去了临安。
这接下来的才是正事啊!
……
自庆元府前往临安,航线成熟且繁忙,即使不依赖导航技术,跟着其余船只都能过去。但是,钱塘江出海口由于骤然变宽,水流减慢、水深很浅,必须小心通过,因此前进速度骤然放慢。
正在三人在船舱里议事的时候,金牛号的船长赢平敲门进来了:“东家们,外面有宋军水师,要查验了。”
赢平是第一批参加海军的水手,政治可靠、识字会算术,历经多次战斗表现卓越,因此晋升颇快,现在已经能独力领一艘船了。
“好,我去会会他们。”魏万程取出那块李庭芝给的令牌,心里还有些小激动。
他本以为会和电视剧一样,士兵们见了令牌便卑颜屈膝地放行。没想到他们把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又狐疑地进船舱搜了一遍,还是不太信任他们。
没办法,后面的郭阳摇摇头,趁着检查的时候给军官塞了一卷会子过去,才得到他们的认可。
最终金牛号一路被战船“护送”着,于腊月十日到达了临安城北的码头。
钱塘江东连大海,西部沟通上游的衢州、婺州,又与临安城北的大运河直接相连,水路极为繁忙,船只数都数不清。金牛号把帆收了往码头上一停,也看不出有多特别的。
赢平在船上留守,郭阳他们进城先找了间客栈住下,又稍稍侦察了一下临安城的情报,才正式开始行动。
按之前李庭芝指导的,他们找到贾似道的府邸,给门房塞了会子,然后投了门状名刺,并且附上李庭芝的介绍信和东海人精心准备的礼物,之后便回客栈等着了。
……
临安极为繁华,各行各业都有。就在投完名刺的第二天,郭阳、王泊棠和魏万程三人请了一个教礼仪的老儒生来指导他们临安的风土人情和交往礼节。毕竟以前大剌剌也就罢了,这次可是真的外交任务,要是闹出笑话来就不好了。
“嗯,见官称官人,好奇怪……”
“也可称官职,但得往上一级称。譬如有一官人的寄禄官是‘朝议大夫’,也就是正六品,见了面得称他‘中大夫’,也就是正五品的官,才算合礼数。”
“啊?得得,先生你慢点说,还真是麻烦……”
正当他们一板一眼跟着学的时候,房间的门却突然敲响了,开门一看是客栈的小二。对方一脸崇敬地说道:“客,客官,贾府来人,请你们下去一见!”
郭魏王三人都很是惊奇,昨天投帖今天就来人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于是他们也顾不上学习了,噔噔就下了楼去。下面果然有贾府来人,一见面就塞了些会子过去,来人顿时眉开眼笑,说道:“也无他事,或许是相公欣赏诸位,今日便请随我去与他一晤。”
郭阳听了一愣,这效率可真够高的啊。
他们本以为贾似道这种高官日程表排到十天半个月之后都是正常的,他们都做好年后才能见到他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但时机到了又不能错过,于是他立刻现学现卖道:“还请官人稍等片刻,我等收拾一下便来。”
来人收了礼物,又被抬举了一把,心里舒坦,当即摆手道:“无妨,也是应当的。”
虽然事情紧急,但他们还是下意识留了点后路,王泊棠留下来以防有什么状况,只由郭魏两人前去。礼物早已送过去,他们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换上丝绸长衫,便跟着贾府的人去见贾似道了。
第156章 朝贺(感谢书友林宇的打赏,第二次加更)
腊月十一,临安,贾府。
贾似道,1213年生人,前京湖制置使贾涉之子。贾涉早死,贾似道蒙荫不多,但他还有个好姐姐,是宋理宗赵昀的贵妃,很是受宠,对弟弟颇为照应。贾似道本人也很有才华,二十五岁便进士及第,此后更是走上了升官的快车道,哦不,火箭道,不管有功没功,过个几年就能上一个大台阶。
就在刚刚过去的十一月,贾似道升任了枢密使,也就是宋朝军事机构枢密院的最高长官,离丞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此时距他中进士也不过二十年而已。
后来的史书上,对贾似道的评价极差,指称他几乎是一手导致南宋灭亡的大罪人。但后世也有人为他平反,说他其实是抗击蒙元的大功臣,只是因为得罪了士人才被污名化。可同时也有反平反的,说他虽不至于一无是处但也不是什么好人。总之,纷纭种种,不一而足。但在现在,他的风评还算不错。
即将过去的宝祐六年,南宋朝廷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蒙古人以背约为名伐宋,在西,几乎掠取了整个蜀地,在东,突破了淮河防线。此外,据说还有一路大军即将进攻湖广,那样可真是三面受敌、处处烽烟了。
在这个形势之下,贾似道这个新任枢密使已经内定出任京西、湖南、湖北、四川四路宣抚使,统管两淮兵力,只待过完年,便要作为重大政策和大喜事发布了。
这当然是大喜事。贾似道素来“公认”知兵,由他这么个知兵之人外出统兵,怎么能不算喜事呢?南宋这时节节败退,军事上几乎没有可夸赞的地方,斩首个十几级便算大功了,自然要把任何一点有改善迹象的事都好好宣扬一番的啊。
而贾似道也是个善于揣测上意的,知道到了这种时候,更是要让皇帝好好高兴高兴才行。而东海人归义这事,正是个可以炒作的好题材。
……
郭阳和魏万程两人被贾府下人领着,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并没有如预料一般来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厅,而是进了一间面积不大的雅室,见到了这位史评中毁誉参半的一代权相。
两人一路上设想了各种见面后可能遇到的场景,但就是没想到,真正见面之时,贾似道站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双手袖子卷着,正在摆弄桌子上一台被大卸八块的摆钟!
他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见到是两个形容奇异的男子,知道是东海番客来了,很自来熟地说道:“两位便是郭君和魏君吧?你们送来的此物倒甚是精巧,也真是别出心裁了,我见了有些疑问,故传人请二位过来,不唐突吧?”
魏万程立刻拱手道:“当然不,能见到相公,是我等的荣幸啊!”
而郭阳的眼光瞥向了桌上的那台钟。
这台摆钟是东海商社的实验作品,使用最简单的钟摆原理,用一个缓慢下落的砝码提供动力,零件不超过二十个,体积却不小,接近两米高了。表上只有分针和时针,没有秒针(内部有按秒为单位转动的齿轮,但没有连接上秒针,因为复杂的部件会增加误差),一圈仍然是东海人习惯的十二个小时,表盘上的刻度也是按十二小时/六十分钟划分的,不过没标注数字,而是用宋人习惯的地支标注了十二时辰,分了两圈,外圈从子时到巳时,内圈从午时到亥时。
后世的钟表可以用“每天误差多少秒”来衡量精确度,但这台钟却连标定误差也做不到,因为它走起来时快时慢,每天积累的误差都是不一样的,有时会快十分钟,有时反而会慢,总之就是很令人头痛。
但是,相对这个时代常用的滴漏计时器来说,这种机械计时装置无疑是很大的进步。把它送给贾似道作为礼物,就是郭阳出的主意。
贾似道是个典型的爱玩之人,但又不是单纯的爱玩。他喜欢斗蟋蟀,常常愿意为一只好蟋蟀出重金,如果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这就完了,但贾似道不光玩,还把斗蟋蟀的经验写成了一本《促织经》(促织就是蟋蟀的雅称)。这说明他是个对事物的原理和规律有很强好奇心的人。郭阳根据这个特点,揣度他的心理,想找些新奇的东西送给他,但商社现在也做不出太多的好东西,只好把还没完全成熟的摆钟拿出来了。
现在效果果然不错,很明显引发了他的兴趣。
贾似道见他看过来,指着上面的部件道:“以我所见,你们这时计是以此垂之摆动为准的,摆动一次,这小轮便转一下,积累数十次后,这长针便转一格。如此说来,摆锤无论幅度大小,一摆用时总是相同,不然不足以计时,我说的可对?”
郭阳正头疼该如何开场才能显得不卑不亢,此时正好就坡下驴,摆出一副贤人的姿态,左手背住,右手指点着说道:“确实如此,一摆或高或低,所用之时都是相同的。呵,这个道理,普通人就是写在纸上明着教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明白,我当初学习的时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相公却自行参悟出来了,果然相公之才就是要比我们强得多啊!”
这个马匹拍得水平其实不怎么样,但怎么拍是水平问题,拍不拍是态度问题。贾似道听了,轻笑道:“听祥甫说,你们东海人精于百工,所产之物颇多机巧,如今看来,所言不虚啊。”
郭阳叹了口气,说道:“相公明鉴,当初先祖流落海外,物产不丰,人丁不旺,又有猛兽野人环伺,只能在这些外物上下功夫了。也亏最后略有小得,不然我们这些后人也就无力返回中原了。”
听到这里,贾似道顿时有了兴趣,跟下人要了一条白布巾擦干净手,然后请两人入座,喊人上茶,详细问询起所谓“海外”的情况。
如今文化部发明历史的本事已经越来越娴熟,郭、魏二人事先背过手册,可以说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当即就开始胡诌起来。
听了他们移花接木编造的与骑着马的殷地安人拿吹管对射的诸类事迹之后,贾似道想到了目前侵攻正急的蒙古人,又想到东海人礼单上的三十个蒙古俘虏,有所感叹,说道:“此般游牧的凶人,确实是我华夏的劫难啊,勿论中原外野,无不如是。”
两人陪着叹了口气,他又接着说道:“诸位先祖原是华夏之人,虽流落海外,但仍心向王化,忠心可鉴,又营救祥甫、献上鞑俘,也算是于国有功了。既然如此,我便上禀官家,让你们这个‘东海国’按期朝贡吧,也巧了,正好可赶上明年元旦大朝会,如何?”
(宋朝时,口头称呼皇帝为“官家”)
啊?
郭阳、魏万程两人立刻做出吃惊的表情,实际上他们确实也很吃惊。
他们来之前,也做过一些预案,其中就有关于他们这些东海人的“自我定位”的问题。大会里也有人希望直接建国,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这样太招摇了,不如继续历史已经多次证明实用的广积粮缓称王之策。所以他们这次过来,还是以“东海商社”的名义寻求外交突破,只是想获得南宋的承认,好方便做生意。但没想到,他们自己没冒头,贾似道却一下子给按了个“国”的名头过来,这就有些惊悚了。
两人惊讶过后,立刻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贾似道总不可能是因为收了礼一高兴就吹捧起了我们吧,他是什么意图?或者说,如果我们是这个“东海国”,那么他会有什么好处?
还没待他们思考出个结果来,贾似道见他们迟迟不回话,有些不快了:“怎么,入贡又不是要你们多少东西,事后朝廷自会有厚赏,多少番邦求都求不得,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所谓朝贡,并不是藩国单方面地向宗主国送礼,宗主国也是要回礼的,而且为了显示大国气度,回礼的贵重程度会远超贡礼。对于小国来说,一次朝贡不但不亏本,反而会大大赚一笔,这就让周边国家挖空心思要到中国朝贡,甚至有商人伪装外邦,随便拿点破骨头木片就过来朝贡了。
如果他们这“东海国”今年能混上次朝贡,肯定是赚不小一笔的,但总体算下来却未必合适。
宋朝这样的冤大头当久了,也不太高兴,因此会主动限制朝贡的规模。你们愿意来贡就继续来,但是不要每年都过来,你,三年来一次,你,十年来一次,你长得不错,每年来一次吧。
东海人想要的是持续的自由贸易,而不是这种虽然赚但大受限制的贸易,更何况朝贡之所以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朝廷赏赐的那些中原货物在藩国本土很值钱,而对于东海人来说,同样的货物在山东就算比江南贵一些,也贵不出多少,根本不算很赚。
而且外藩再怎么说也是外人,在南宋行商到底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跟东海商社想要的完全与宋人一视同仁的国民待遇相差甚远。
魏万程连忙陪笑道:“相公息怒,我们只是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朝廷如此看中,有所疑虑。”
贾似道捋了捋胡子,又道:“尔等也不需妄自菲薄,如今在胶东举事,便是对朝廷有功。莫说朝贡了,来日便是仿安南例,将尔国主册封为王,也未必没有可能。”
第156章 朝贺 二(感谢林宇的打赏,第二次加更)
腊月十一,临安,贾府。
什么?
两人听了,又是一阵头疼,仿安南例……这也太惊悚了吧?
安南就是后世的越南北部地区,唐朝和唐朝之前一直是中国领土,五代时失去控制。北宋虽然名义上宣称安南地区为其领土,但根本打不过地方割据势力,只能放任不管。到了南宋的时候,宋孝宗干脆接受了安南的朝贡,承认其为安南国,册封了陈氏国王。
所谓“仿安南例”,不就是“把本土的一部分放出去独立成国”的意思?
但安南怎么说也是边陲难以控制的蛮荒之地,而山东可是自古以来的核心地区,这能比吗?虽说确实都不在南宋的实际控制范围内,也不能这样吧?贾似道这是卖赵家人的田不心疼啊……
郭阳和魏万程对视了一眼,有些狐疑,这家伙不是在试探我们吧?
魏万程想了一下,严肃地开口道:“相公,不可啊。齐鲁之地,自周朝起便是华夏之土,我们万万没有裂土封疆之心……”
贾似道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用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看着他们:“难得魏君如此识大体,但无须多虑,诸位的封国仅限海外的威夷岛一地,至于京东东路的那些州县嘛……藩国之人在中土为将,节度数州一府之地,这种事情,也是有不少先例的。”
这下子就清楚了,即使真的搞个邦国出来,“代管”胶东的仍然是大宋的将领,只不过这将领的身份是藩国人罢了,法理上仍然圆得过去。魏万程擦了擦汗,这“威夷岛”他常跟别人说,但自己心里从来没当回事,这下子就掉进思维盲区去了。
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为什么贾似道非得让他们以“东海国”的身份自称呢?直接授予宋人身份有什么不好吗?
魏万程又试探地问了一句:“其实我们本就是华夏子民,如今回到中土也是认祖归宗,封国之事不敢觊觎,只望能得朝廷认可,与普通百姓一般在大宋行走便够了。”
贾似道眉头一皱,要是这么搞了,你们一窝蜂躲来江南,不在胶东给李璮添堵怎么办?于是果断回绝道:“无妨,自立一国,不是更能光宗耀祖?而今汝国来贡,也能让官家心情舒畅些。”
这看上去有些怪,但其实贾似道想的是,如今朝廷积弱,丧气事太多,现在多了个外邦愿意朝贡,不是件彰显大宋威扬海外的幸事吗?
按理说找几个胡人假扮外蕃也不是不行,但总归会有些破绽。而面前这两人,虽说面貌与汉人一般差异不大,但言辞举止、衣饰细节,乃至思维方式,只要稍一接触,就能看出绝对跟中土之人不一样,绝不是装出来的。而且他们肤白牙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还有各种技巧造物可作为贡物,连自己这个贤臣都觉得肯定是外洋贵人没错了,更别说一般的俗人了。就算是假装,只要装的够像,那也是真的了。
如今,东海人在李松寿背后捅刀子,让他不能全力攻宋,这是快乐的事;他们又是外夷之人,心慕王化,跨洋来投,这又是快乐的事。两件快乐的事加在一起,如何不是双倍的快乐呢?
而且适逢年关,每年元旦皇家都要举行大朝会,今年因为战事不利,这样的盛会必然会蒙上阴影,现在自己把这样的双倍快乐献上去,官家如何不会龙颜大悦呢?
如今左丞相空缺,右丞相丁大全年迈无能,这如何不是我的机会呢?
魏万程当然猜不出他的心思,被拒绝后有些失望,又争取道:“只是胶东之地穷困,我们多以海贸贴补开支,如此一来,外国之人终究不如宋人便利……”
贾似道一愣,他本来以为他们会趁机要些钱粮,没想到要的却是这个。他也知海贸赚钱,但并没太过在意,大手一挥道:“无妨,等大朝会后我奏与官家,准你们可各处行商与宋人无异便是。”
听到这个许诺,郭魏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有这个待遇打底,别的怎么都好说了,至于更多的得失,还是回去再商议整理吧,别再挑挑拣拣把贾似道给惹恼了。于是两人立刻行礼道:“一切听凭相公吩咐。”
贾似道很满意,做了个看似随意的手势,立刻有仆人端来了煮热的蜜渍橙汁。
此时宋朝的礼仪,来客上茶,送客端汤,这便是是所谓的“送客汤”了。
贾似道自己端起一杯,说道:“如此甚好。听说你们还在住客栈?那里尘土气太重,我府上客房甚多,你们先搬来住几日吧。过后我跟礼部打个招呼,置办间新馆给你们。对了,你们这身长衫不常穿吧?不必强求中原衣冠,你们常穿什么式样的衣装,在临安也穿着罢,也添点新鲜气。至于礼仪问题,不必过多担心,我派个教习过去,给你们讲讲大宋的礼仪,只要不犯禁即可,不必强求一板一眼与宋人一致。”
两人自然称善,然后识趣地告辞,又跟着贾府下人去客栈找王泊棠汇合,特意闹出了好大的阵势,住进了贾府的客房。
当夜,贾似道又让门客带着他们去了当红青楼“天青院”接风洗尘,事后如何如何不提。
……
郭阳和魏万程与王泊棠碰头后,争论了一番,最后权衡利弊,还是觉得国民待遇的重要性超过可能的风险。于是下一次他们见贾似道的时候又争取了几个条件,便原则上同意了他的按排。
此后,贾似道把东海人前来归义的事情报给了官家赵昀,赵昀自然大喜,原则上同意了贾似道的安排。此时元旦大朝会的流程早已由礼部安排好了,再改动很是麻烦,但贾似道手眼通天,愣是硬生生把“东海国”正使郭阳、副使魏万程、王泊棠给塞了进去。只是年前已经没有面圣的机会,只能等年后再议了。
郭魏王三人跟着教习稀里糊涂学了几天礼仪,便赶鸭子上架跟着礼部官员和各国使节一起参加了大朝会。饶是他们在后世电视剧里见多了大场面,但亲身参与还是被好好震撼了一把。
时间进入了新的一年,元旦当日,天未亮,他们便跟着文武百官一起,在皇城外站着,只听见里面不断响起钟鼓乐声,还有听不懂的祝祷词,伴着淡淡的香味飘出来。
过了很久,直到天亮,宫门口鼓声大作,有人出来宣布了什么,队伍才动了起来。大队伴随着鼓乐声缓缓走进宫门,穿过两侧列有数排仪仗卫兵的广场,进入了举办仪式的大庆殿(又名崇政殿)。
官家赵昀端坐中,四角各有一名甲胄俱全的高大武士“镇殿将军”,殿西列法驾、卤簿、仪仗,龙墀等展示皇室庄严的物品,又立青凉伞十把,象征当初宋朝开国时征服的诸国国王。
随后百官列于殿内两侧,各州进奏使陆续呈上各地特产,各国使节也轮番祝贺。
东海使节被安排在真腊国之后、三佛齐国之前,恍恍惚惚上去背完了由礼部捉刀的马屁贺词,又进献“千年琼脂不碎瓶”一对、“清水无暇颇黎铮光镜”一面、“万盛千花百家姓琉璃杯盏”一套,“似雪如绵白砂糖”百斤,《乾坤方圆地理风水测绘秘术》一套。上面的官家赵昀也不知道看过没有,总之连连点头,也没什么表示。
之前,东海人带来的三十名蒙古俘虏已经经贾似道的手献了上去,朝廷验明正身后大喜,立刻编造了一份花团锦簇的战报吹嘘了一番。
来庆贺的藩国相比以往少了一个(大理被忽必烈灭了),不过又多了个“东海国”,加上献俘的事,多少也算件喜事。
等到一套流程走完,末尾有个专门的催班吏高呼一声“那行!”,然后皇帝身边的太监便站出来厉声问道:“班齐末?”随后宫中禁卫齐呼“班齐!”,声震如雷,号曰“绕殿雷”。
此后,正经的朝廷官员才开始按官职从大到小上前祝贺。等到全员贺完,官家说了一句:“履兹新庆,与卿等同”,然后便就殿给百官赐宴。
这顿饭是朝廷官员才能吃的,郭阳他们这些使节吃不到,这时就该退出宫去了。要等到明天初二,才会有宫里的内侍把饭菜送到使节居住的馆驿中,这便算是官家赐宴了。
其实这御宴不吃也罢,仪式性的意味远大于口味。其中主菜叫“胙肉”,也就是祭祀用的猪羊牛直接白煮做出来的,别说什么调味料了,连盐都不放,那味道可想而知,还不能不吃,不然就是大不敬了。
接下来,初三,去灵隐寺烧香,初四,去玉津御园射箭。朝廷派了几个小武臣协助各使节射箭,武臣之间还有比试。派给郭阳那个姓孙的小武臣,技艺卓绝,拿了第一,竟然被赵昀赐了一堆漂亮衣服、马匹、金银器,还拉出去游街,引来街边一堆人看热闹。
如此繁花似锦的景象,难以想象,就在王朝的另一边,蒙哥汗已经带着大军兵临钓鱼城下了。
初五,按例应当是各国使节向官家辞行的日子,官家再给他们赐宴一次,让他们酒饱饭足,便拿着回赐的礼物满载而归吧。但是“东海国”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有正事还不能走,所以郭魏王三人便没参加这次宴会,后来一直等到正月十三,才获得了赵昀的接见。在这之前,还有一段小插曲。
第157章 测地术(感谢江西胖哥的红包,第三次加更)
1259年,1月7日,临安,西湖南畔,雷峰塔外。
正月时节,即使地处江南的临安,也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意。
在寒风中,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的王泊棠,正站在一个由几根长木杆组成的仪器旁边,对着一个矮胖的穿着华丽的老头,讲解着什么:
“秦公请看,如此一来,距离百倍,即使长三尺的木棍,看起来也不过一粒米的大小。但反过来说,知道这根棍子长三尺,便知道这距离是百倍;或者说,知道这距离是百倍,便知这看起来如米粒大小的木棍长为三尺。”
姓秦的老头很轻松就理解了这一点,通过仪器上的标尺和准星看了一下远处的雷峰塔,点点头道:“没错,正理如此,《海岛算经》便有此言。王大使,你们称三尺为一‘米’,便是源出于此吧?”
王泊棠闻言一愣,还能这么解释?我还真没想到……不过这说法不错,回去跟文化部说说,让他们编进教材里。
真不愧是秦九韶啊,这都能看出来。
没错,旁边这个老头,就是宋代鼎鼎大名的数学家,秦九韶!
秦九韶,字道古。四川普州安岳人,嘉定元年(1208年)生,著名的数学家,著有《数书九章》,在书中提出了大衍求一术、三斜求积术和秦九韶算法等重要数学理论。
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东海人给官家送上的贡品。
之前郭阳、王泊棠和魏万程三人,稀里糊涂被贾似道骗去扮演外邦使者向赵昀朝贡,自然是要献上贡品的。不过还好,虽说出发前商务部没想到会莫名其妙成为蕃国,不过给朝廷的礼物还是准备了的。
于是他们就堂而皇之地献上了一些塑料瓶子、小镜子、玻璃器、白砂糖之类的东西……还献上了一套重要的技术书籍《乾坤方圆地理风水测绘秘术》和相关的简易仪器。
这套《乾坤方圆地理风水测绘秘术》,简称“测地术”,分为三章。第一章是简单的数学和三角学基础知识;第二章是测量水平距离的三角测量法;第三章是测量高度的水准测量法。原理说上去很简单,后世有个初中水准就能理解,但在现在应当属于破天荒的秘技,如果南宋朝廷有人识货的话。
之所以选择献上这么一套珍贵的技术,东海商社是有很多考虑的。
首先,这很适合拍马屁……嗯,没错,如果送普通的奢侈品的话,大宋官家什么宝物没见过?就东海人能搞出来的那些玻璃钟表等等破玩意,人家真未必看得上。
按照马洛斯的需求层次论来说,官家的生理、归属和尊重需求都满足了,就差安全和自我实现需求了,所以送上一套高深莫测又看上去很有道理的书籍,就是个拍马屁的好办法。
君不见,后世传教士给康熙送上坤舆万国全图,就算清朝厉行海禁拿这幅图屁用没有,康熙不还是很高兴吗?
其次,这套理论很有用又不是太有用。火药、枪炮之类的自然是不能送的,倒不是怕南宋拿了之后变强,而是怕他们给蒙古人做了运输大队长。如果南宋真有人能学会这套测地术,朝廷也支持的话,他们就能更科学地测量地形、绘制出更精确的地图,就算只画了少数几个重要地点,也是利天下的大好事。
最后,这东西可以提升东海人的形象,不管南宋用不用得上,至少“东海国”能献上这样高深的学问,格调就一下子上升了,明显与其他只会要钱的蛮邦区分了开来,至少也是跟天竺一个等级的智慧之国了。
总之,他们几人就这么把这套《测地术》送了上去。
官家会有什么反应还不知道,不过贾似道事先看过之后,倒是产生了些许兴趣。但实际上他也是叶公好龙,对直观的一眼看上去就能理解的机械或许会研究一下,但对于复杂的理论,就敬谢不敏了。
王泊棠给他讲解了一下,他还是没听懂,但碍于面子又不好直说,最后想起他夹带里有个叫秦九韶的官员据说精于术数,现在又赋闲在安吉家中,干脆就派人将他叫了过来,让秦九韶跟东海人学习这一套测地术,以免后来官家问起来,自己这边没人能懂闹出笑话。
于是现在两人就碰到一起了。
王泊棠穿越以来,也见过不少大人物了,像李璮、贾似道等人,哪个不是一方诸侯、风云权臣?甚至连大宋官家,都远远见过了,不说谈笑风生吧,总归是不卑不亢、应对有方了。但现在见了秦九韶,还真有些激动。
与当下的人对名人的评判标准不同,对于那些掌握了巨大权力的历史人物,东海人虽然表面上也很是尊重,但只是装装样子,或许还有一点看热闹的成分,实际上内心深处并没有那种封建等级制度下对大人物的尊重。但是像秦九韶这样伟大的数学家,他们则真的是发自内心敬仰的,因为以他们的历史观来看,前者只是历史的过客,而后者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英雄。
所以对于秦九韶,王泊棠的心态截然不同,甚至动了招揽到本土去的心思。
不过,当他了解到秦九韶的更多生平的时候,却突然有点毁人设的感觉。这秦九韶……是个大贪官啊!
秦九韶是四川人,因为蒙古入寇四川逐渐迁居到安吉州,也就是后世的湖州。绍定四年(1231)中进士,曾经多地辗转为官,但是官声很是不好,在任上巧取豪夺,把安吉州的宅邸修得富丽堂皇。几年前,他攀上了贾似道的关系,给贾似道送去大笔贿赂,最终在贾似道的助力下,于去年(1258)得到了琼州守的缺。不过他一到任就横征暴敛,没几个月琼州人民就受不了,合力将他赶了出来,上级也不包庇他,他只能灰溜溜回了安吉州守选。
贾似道对此感觉很是丢面子,我不是说你不该贪,但你贪得也太蠢太不可持续了吧?这么蠢的官,我要之何用?于是他就将秦九韶拉入了黑名单,就此弃之不用,直到遇到了数学难题才想起他来。
秦九韶这时候官迷心窍,正要与贾似道的政敌吴潜勾搭起来,突然收到贾似道的传唤,吓出了一身冷汗,等到得知是有学术问题,才松了一口气,赶紧赶到了临安。
等他见到这套《测地术》,深深为其中的精妙数学原理所震撼,这才收起了功名利禄的心思,虚心向王泊棠请教起来。
王泊棠别看穿越后一直在商业部干活,但他之前可是干建筑结构设计的,对这些三角学知识是手到擒来。等到了一个天晴的日子,他就拉着秦九韶和贾府的几个下人,搬着测量仪器,来到了西湖雷峰塔边,做起了实地演示。
其实这工作由郑林来做更合适,他们海军对各种测距方法研究得很透,他又是打炮出身的,这是吃饭用的学问,不看书都能轻松讲解个一二三出来。不过,谁让他远在庆元府呢。
经过王泊棠的简单讲解,秦九韶很轻易地就理解了比例原理,不过随即他又产生了疑问:“王君,道理确实如此没错。但此时我们之所以能测出雷峰塔之高,是因为我们可知雷峰塔之远,但若所测之物不知何远,譬如位于群山深处、大河对岸,那又怎能测出其高呢?”
“这就是第二章的用处了,秦公,请看。”
王泊棠点点头,感觉装逼的机会终于到了,吩咐贾府家仆把两台仪器分别搬开,用绳子测好距离,在正好相距一百米的两点固定下来。
他带着秦九韶站到一台仪器旁边,调整了一下两根水平悬臂的角度,其中一根对准另一台仪器,另一根对准了雷峰塔,然后将两根悬臂之间的夹角读了出来,又对另一台仪器也如法炮制。
秦九韶似乎看出了点门道,若有所思的样子。王泊棠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如棋盘一般画着密密麻麻的经纬线,铺到一张平木板上,然后取出直尺和量角器,又拿出一支铅笔。
他正要开始绘图,秦九韶却抢先说道:“原来如此,两台测地仪距离既知,那便知三角形之一边,又知两角之角度,两角夹一边,此三角形便可绘出。如此一来,三角之垂可轻易测出,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精妙!实在妙哉!”
王泊棠有些尴尬,我这还没画呢,你怎么就全知道了,这让我还怎么装逼?只好拱拱手佩服地说道:“不亏是秦公,一点就透。”
秦九韶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其实他对三角学是有深刻研究的,他的《数书九章》中,提出了著名的“三斜求积术”。所谓三斜求积术,就是对于一个三边各不相等的非特殊三角形,知道了三边长度,如何求此三角形面积的方法。这是一个涉及了多次平方再开方的复杂公式,秦九韶在书中直接给出了公式,并未给出推演过程,但既然他能得出结论,必然是对三角学进行了深入研究才能得出来的。就《测地术》这点肤浅的几何学知识,只涉及平面三角,球面三角压根都没提,其实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只不过东海人用的表述方式和他习惯的古典数学不是一个系统,所以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罢了。
王泊棠留着冷汗,在纸上把三角形画完,然后拿尺子在三角形上做了条垂线,测出了垂线段的长度,换算一下就得到了雷峰塔的水平距离……做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动,向秦九韶问道:“秦公,如今之法,是先在纸上画出三角形,再测量垂线,折算成实际距离。秦公可有办法,不需绘图,直接用这一边两角算出距离?”
秦九韶闻言一愣,开始思考起来。这个问题乍一看简单,深思一下又很复杂,再进一步思考,似乎跟三斜求积术的原理有共通之处。他想了一会儿,抬头一看王泊棠正在坏笑,也不让他卖关子了,说道:“还请王君见教。”
王泊棠终于逮到了装逼的机会,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说道:“秦公请看,任意一个三角形,都可分为两个直角三角形。根据我们东海人的叫法,锐角的对边与邻边之比称为正切,反之则是余切,不管三角形有多大,只要锐角的角度是一样的,这两个值便不会变,借此便可进行很多计算。”
秦九韶点点头,正切按古典数学的说法就是勾与股的比值,虽然并未形成系统的三角函数,但勾股比值不变这个概念还是有的。
“既然垂线之长未知,我们便以一符号代替,嗯,就用这个叉替代吧……”王泊棠翻到测地术最后附带的三角函数手册,在上面查出了两个余切值,继续说道:“左角79.3度,余切为0.189,此段邻边长即为0.189乘叉;右角84.0度,余切0.105,此段邻边长即为0.105乘叉。两者相加,即为已知的一百米,也就是0.294叉等于一百米,额,这个叉是等于……”
为了便于理解,王泊棠没用阿拉伯数字,此时数学界通用的算筹写法他也不会,于是写的都是汉字,速度很慢,在他正要列算式算数的时候,秦九韶已经抢先给出了答案:
“三百四十米。”
王泊棠惊讶,飞快地换用熟悉的符号列出算式进行验算,结果果然没错,于是佩服地拱拱手。
秦九韶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天元术啊。你们既然从北地而来,可曾学于李敬斋?”
天元术?那是什么?李敬斋又是谁?王泊棠一脸懵逼地看着秦九韶,摇头道:“回秦公,李敬斋此人我们并未见过。”
“李冶李仁卿,敬斋居士,此人你们不知?”秦九韶有些惊奇,“真是怪了。如你们这般‘设未知之数如某’的办法,就是李敬斋的天元术。李敬斋是北人,金亡后不仕,但于术数之道是有真才实学的,前几年曾写成一套《测圆海镜》,其中就多用了天元术。你们用的三角之学,其中也颇多涉猎,不过他所钻研的,多是三角与内圆的关系,不是你们这般勾股的学问。对了,”
秦九韶拿过那本三角函数表,指着上面用汉字写成的“零点一三七”等数字,继续说道:“如此这般,把分数写成小于一的小数,也是他爱用的方法。要是外人不知道,单看你们的学问,说不定还真会以为你们是李敬斋的弟子呢。呵,怪了,难道真是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王泊棠这下子真有些目瞪口呆了,本以为这是划时代的学问,没想到居然有人已经研究过了?
不过秦九韶还是给他面子的,他拿着那张三角函数表说道:“依我来看,这套《测地术》,测远法和测高法都是‘术’,虽然精妙,但知晓原理便不难。而这三角之学则是真正的‘道’,看上去简单,但深入钻研下去,奥秘无穷啊……这张‘三角函数表’,竟能细致至十分之一度,难以想象,这得多少大家穷经诰首才能编制出来。单是此表,便是无上珍宝啊……若是太史局那帮废物见了,不知得多么惊为天人!”
王泊棠害羞地摸摸鼻子,三角函数表当然不是他们自己算出来的,那得用泰勒级数展开一个个算过去,多麻烦啊,实际上都是用excel拖出来的……
太史局就是南宋观测天文、制定历法的机构,相当于钦天监,秦九韶骂他们都是废物,这倒是真没错。宋朝现行的历法,大体上仍然沿用唐朝的历法,曾经多次修修补补,但是因为太史局水平不行,精度始终不尽人意。崂山学宫的王闻之和刘素曦因此对现行历法颇多吐槽,甚至动了自己编制新历的想法。
历史上,秦九韶曾经一度被召去修历,但是因为那时他已经投靠吴潜,所以被贾似道一派的人多次攻讦,最终不了了之。新修历最终也不怎样,要一直到后来郭守敬主持编制《授时历》,中国才重新有了精确的历法。
但现在似乎有了转机。
第158章 历史性的会面(感谢江西胖哥的红包,第四次加更)
1259年,1月13日,临安。
临安皇城的格局,与寻常的皇宫是不同的。
一般的皇宫,大多数坐落于都城的北边,少部分位于都城中央;临安的皇城,却破天荒地位于都城之南。
官方的说法,这是坐南望北,时刻准备收复中原,然而真实的意图一看地图就知道——城南靠近钱塘江,直通大海,一旦有事,立刻可以乘船逃跑。
皇城分了前后两个部分,后殿自然是皇族居住的地方,前殿正中是大庆殿,又名崇政殿,是举办大型庆典和大朝会的地方,平时一般不启用。皇帝与大臣们处理日常事务,是在大庆殿右侧的垂拱殿。
今日,郭阳、王泊棠和魏万程三人,终于得以在垂拱殿中,见到了当今大宋官家赵昀,也就是历史上所称的宋理宗。
按宋礼制,外国使节觐见皇帝,无论是金、辽这样的大国,还是于阗、三佛齐这样的小国,流程都大同小异,只是规格有所区别。
首先,外国使节来临安,当在五十里外就通报,然后由朝廷派出伴使迎接,再接入临安府,安置数日后,进宫觐见。
皇帝先在办生日用的紫宸殿接见使节,再移至垂拱殿赐宴。接下来的几天,再遣人给使节送去一大堆零食,又派人带使节在临安周边吃喝玩乐,逛佛寺、观钱塘潮,还有标志性地带去玉津御园射箭。
之后又在殿试进士的集英殿举办大宴,根据使节级别不同选派不同级别的官员陪宴,还要请学士撰写致语。
再之后就可以给使节送去袭衣、金银器等贵重物品,请他离开了。
整套流程麻烦得很,不过好在所谓“东海国”暂时级别还不高,不需要那么高的规格,而且适逢元旦大朝会,其中请使节吃喝玩乐的部分已经做过了,所以一切从简即可。赵昀直接在垂拱殿给两个东海使节赐杯茶,顺便聊聊天,便算礼成了。
东海三人天不亮便进了皇城,在垂拱殿院外的偏殿候着。太监给他们上了点心和茶水,但是按惯例,这时候只能吃,不能喝,以免见了官家的时候尿急失仪。他们就这么一直口干舌燥地等着,直到近午时才有人来宣他们进殿。
他们作为使节,得以从正门进入垂拱殿的院墙之中。垂拱殿前院并不算大,门口两侧各有一排仪仗兵,门口的内侍尖声喊道:“东海国使郭阳、王泊棠、魏万程到!”,然后便让三人低头进殿。
他们低头看着内侍的衣角随他进入殿中,到了预定的位置也不抬头,直接揖拜道:“在下王泊棠(魏万程),见过大宋天子!”
赵宋有一点好,那就是不兴跪礼。跪拜之礼只能在正式的祭典、大朝会上用,或者第一次面见官家时做,平时随便下跪,反而是会受罚的。郭、王、魏他们已经在元旦大朝会上见过赵昀,因此这次不需要跪拜,只需揖拜即可。
三人低头站着,只听到一声虚弱的声音:“呵,好三条长大的汉子,抬起头来吧,让朕看看。”
郭阳身高一米八五,王泊棠一米八,魏万程也有一米七七,在当下确实算是大高个了。他们抬起头来,看清了殿内的场景。
垂拱殿正殿其实不算大,南北不过十米,东西长约二十米,中间有几根大柱子,两侧各有朵殿,殿中角落有鲜盔怒甲的卫兵站着。两人从位于殿北的大门进来,前方不远处就是几级台阶,上面的御座上坐着一个身穿大红色袍子的老人,身材很富态,脸色却不太好,这便是当今大宋的官家赵昀了。
官家两侧站着几个内侍。台阶之下、官家左侧,贾似道坐在一张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两人,他也是殿中除了官家外唯一坐着的一人。
有些出乎意料地是,秦九韶也在这里,站在贾似道左后方,一副谄媚的表情。
御座右前侧还站着两个身着绿袍的年轻人,不知是作甚的。
“好,好,确是我汉家儿郎模样,甚是威武。”赵昀用不大的声音笑着说道,“对了,海外之风俗,可是髡发吗?”
三人心想这一问还是来了,郭阳上前,拿出早已编造好的说辞回答道:“回官家,先祖当初流落海外,思慕故土,曾断发盟誓道‘不归华夏,便不蓄发’。如今,我等虽已回归故乡,然北地为胡虏占据百年,腥膻遍地,又如何称得华夏呢?因此我等仍以髡发为俗,只待为中国接纳,再行改化。”
赵昀讲的是河南口音的官话,东海人讲的是河北口音的普通话,虽然遣词造句大不相同,但意外地能交流起来。
现在郭阳这个马屁拍得就有些水平了,赵昀微笑点头道:“好,身在蛮夷,心向华夏。来人,赐宴吧。”
这便是今天的正题了,不过说是赐宴,其实就一杯茶而已。
这里有一点不好的地方。虽说现在民间已经流行坐在椅凳上、用高脚桌吃饭了,但皇家的赐宴,按照的仍然是汉唐礼节……
几个侍女搬了两张小矮桌和两个蒲团过来,请三个东海人入席。他们无奈地相互看看,对着小矮桌,跪在蒲团上,然后大腿压在了小腿上——也就是传统的“长坐”姿势了。
侍女们又给三人一人端来一杯茶,他们虽然难受地要死,但仍然一本正经地长坐着,然后向赵昀的方向一躬身,表示感谢赐宴。
等到三人喝了第一口茶,赵昀又问道:“东海国,可有国主?姓甚名谁?”
郭阳一听,坐直了身子,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回官家。我东海先祖皆为胶东逃难之人,由百家之姓同舟共济组成,原无官吏贵人。后来,船队漂流外洋、不知所踪之时,有一王姓纲首,梦有所感,率众人往东南方去,果然遇到一大岛。至此先祖方得生路,在岛上繁衍生息,众人皆服王纲首,奉其为主,协调岛上事务。如今东海之制,以王姓世代传承为主,另有百姓推选七贤辅佐,政制不如中原齐备,但统率数千民众,也足够了。”
这也是文化部发明的历史。管委会推选制度在现在也不是没有类似的雏形,但是用于治国,还是太过惊悚。而且这样的制度会让朝廷产生疑虑,我若与你交往,你们没个长远的话事人,朝令夕改怎么办?因此只好生造了个‘王’出来,反正这王远在威夷岛,只是个虚拟的象征罢了。如果朝廷硬要见王族的话,东海本土那边也准备好了,找了一个当初学表演系后来做了不入流小演员的股东出来,由他扮演王家后人。
赵昀见得多了,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这事已经在以前的奏章中说了,郭阳只是详细叙述了一遍而已。里面还讲到东海人久居海外思念故土,派遣五百男女乘船泛海返回中土,途中遇上风暴折损大半,最后只到了一艘船,不得已只能在即墨县挣扎求生,最后被军阀觊觎云云。
赵昀略一点头,追问道:“你说的那个大岛,便是威夷岛了?”
郭阳答道:“是的,岛上果木丛生,有赤身露体不知王化之夷人生活。先祖与岛夷交谈,夷人做“weiyi”之声,因此先祖便将此岛称作威夷岛,取威震夷民之意,也有称夏威夷的。”
“威夷岛孤悬海外,气候风物可与中原同?”赵昀追问道。
这时郭阳看向了王泊棠,他对文化部的那套说辞更熟悉些。王泊棠也不犹豫,起身对赵昀略一附身,便说道:“论气候,威夷岛比中原要热,只有夏秋二季,无寒冬。论风物,确实大异。岛上有活火山,每十年喷发一次,届时浓烟蔽日,熔岩喷涌而出,百里之内林木焚烧殆尽,人兽触之即亡。然而待喷发季过后,火山灰覆盖之地,乃是农耕之上好沃土,若是种麦,亩产可致千斤。火山灰取来磨细,再掺以砂土泥浆,干硬后坚硬如石,可用来建屋。正是赖于此物,我族人才得以在威夷岛贫瘠之地上繁衍生息。”
他把这二手异闻一倒腾,听得殿中众人啧啧称奇。赵昀也阵阵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让人把“东海国”进贡的两个“千年琼脂瓶”中的一个拿了过来,摩挲着它问道:“此物晶莹剔透,虽不坚,却极韧,可也是威夷岛产物?”
王泊棠面不改色地答道:“是也。火山喷发之日,熔岩肆虐之时,林木虽遇热便着火,但机缘巧合之下,也有少量的木材不及燃起,便被熔岩埋入地下。虽然极热,但接触不到空气,便无法燃烧,如同在炼丹炉中用三味真火试炼。如此这般,或许是千百年,或许是亿万年,原先的树木已再无树木之形,而是变为黑褐色如油脂一般的液体。
此油深埋地下,须得有缘人方可偶得一二。但直接拿来并不可用,须由资深炼丹术士,以百尺高塔将其炼制。塔高九层,依次炼出九物,曰阿斯法特,曰海味,曰瓦克思,曰鲁比日开,曰迪赛尔,曰开罗森,曰奈非天,曰盖瑟林,曰烷烯烃。
此九物,从下至上,越来越轻,最末之‘烷烯烃’,已成无色无味之气体,遇火即燃。须得用特制瓶罐集之,再用秘法压制,迫使烃气于微至不可见处相互交联,形成密网状,方可化为实物。再觅能工巧匠,制成器物,便是这‘千年琼脂瓶’了。”
他这么一番一本正经的胡诌,听得郭阳和魏万程差点没忍住笑,不过赵昀等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连看那个瓶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赵昀郑重地把红色带有奇异纹饰的瓶盖旋上,交给内侍,装进丝绸衬底的檀木盒子收了起来,叹道:“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王使博闻强识,可曾学于名师?”
王泊棠朝东方一抱拳道:“威夷岛虽地狭民少,但也曾出过不少贤人。岛上稚儿,满六岁便应入学开蒙,识字认数,使其知其为华夏之民,此曰小学;小学毕业后,择其聪慧者,进学数学、经典、物理、历史等学,此曰中学;中学毕业后,择其出类拔萃者,追随贤人,学习更高深之学问。在下不才,曾与剑桥先生牛讳顿者进学物理之学。自然,不过是村野粗俗之学罢了,是不能入程子朱子等大贤正学之眼的。”
程子朱子指的自然是程颐朱熹。赵昀尊崇程朱理学,为理学的推广做出了很多贡献,后来的“理宗”庙号就与此有很大关系。
理学被王泊棠捧了一脚,赵昀很满意,又追问了何为所谓“物理之学”。
王泊棠面不改色地敷衍了一番之后,赵昀点头道:“世间万物都有学问,即使小道,也是道。对了,王使,既然你师剑桥先生对天文颇有研究,那朕有一惑不知可否能解。朕听闻历家所言,地愈往南,气候愈热,北极也越接近地面。若是极南之地,岂不是紫微要坠于地下了?”
第159章 历法(感谢众书友的打赏,第五次加更)
王泊棠听了,沉思了一会儿。
赵昀所说的这个“北极”指的不是地球的北极,而是天球的北极,也就是北极星。后一句的“紫微”,也正是北极星的另一个名字。没想到宋朝已经把天文研究到这个层次了,这可是导航术的基础啊,怪不得撑得起如此大规模的海贸呢。
光就这个问题来说,很简单,没错,南半球看不见北极星。但这又不止是个天文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
紫微位于天球正北,日月星辰都围着它转,因此也被视为皇帝的代表,又名帝星。如果直接说南半球看不到紫微,岂不是在说官家您的权威泽被不到极南之地?
但再想想,这是赵昀,又不是弘历,都偏安临安了,还能管这个?宋朝对天文研究的多深我不知道,万一已经有人知道南半球了,我现在胡诌一番,岂不是会闹笑话?
想到这里,王泊棠开口答道:“回官家,确实如此。大地沿赤道分为两半,中国居北,南半大多是汪洋,只有少数蛮土。地之南,其天文气候与地之北截然相反,不止见不到北极诸星,季节也完全不同,七月极寒,腊月却是酷暑,太阳仍为东升西落,但正午的日头却在北而不在南。在下听闻,‘阇婆国’便位于赤道之南,不过此国离赤道不远,气候极热,四季不分,但正午之日位于北方应当没错。若是……往南再有土地,便会如中原一般,四季分明,只是相反。官家若有心,可寻阇婆大使或去过阇婆的商人一问便知。”
左边的两个年轻官员都惊讶起来,右边的秦九韶却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贾似道面带微笑巍然不动,也不知道是早知道还是练出来了。
赵昀似乎也对此并不惊讶,点头道:“沈梦溪说的确实没错。王使啊,你可知十二气历?”
十二气历?那是什么?王泊棠摇摇头,老实回答说不知道。
赵昀对秦九韶示意了一下,说道:“秦卿,说说你的想法吧。”
一直傻站着的秦九韶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压抑住激动,站了出来,说道:“如今修历,年年重修,然年年不准。究其原因,实在是强求按月纪年。月行一周,二十九天半,所谓大月小月者;日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又四分之一不足,所谓节气者。强将两者凑在一起,才导致积年累月下,历法不得不重修。
然,农桑之事,所赖者唯有日之周期而已。民所欲知者,不过何日立春、何日清明,以便安排稼穑之事罢了,与月相何干?以月为基修历,徒添耗耳,不若用沈梦溪之《十二气历》!
十二气历者,乃革故鼎新之新历,弃月相不用,只以二十四节气为一年,一节一气为一月。立春为元旦,惊蛰为二月初一……小寒为腊月初一,一年下来,又是立春日!此后便无需闰月,只需四年添一闰日即可。若斗转星移历法出现偏差,只需圣上下诏,增一闰日或减一闰日即可,自此再无修历之烦忧!”
魏万程眨巴着眼,其实没听懂,郭阳也在思索,而王泊棠则大张着嘴,一副见鬼的样子。
这秦九韶,是要改阴历为阳历啊!
这也真是机缘巧合了。
之前,预定于今日召见东海使节后,赵昀便让人将那本测地术找了出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自然没看懂……而且宫中就没人能看懂!于是他派人去问引荐东海人的贾似道,贾似道顺水推舟将秦九韶送了过去。
这个时空的秦九韶可真是走大运了!当他深入浅出,用实物和图画给赵昀讲明白测地术的道理之后,他的数学才能便得到了赵昀的认可。此时,赵昀又想起了最近很让他心烦的修历问题,见秦九韶是个精于术数的,便干脆与他讨论了起来。
没想到秦九韶在历法上是个十足的激进派,竟然给赵昀推荐了沈括的《十二气历》!
这可真是破天荒了,要知道,《十二气历》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部历法都截然不同,它是一部纯粹的太阳历!
要说明这个,得先说明几个基础知识。
历法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太阳历和太阴历。很简单,顾名思义,太阳历就是以太阳年为周期的历法,典型的就是后世的公历,一年365.2425天,但是每个月的周期并不与月相一致;太阴历则是以月相为周期的历法,典型的就是阿拉伯人用的回历,一月约29.5天,但是年周期并不与太阳年相等,因此每年的节日会发生在不同的季节。
而中国的农历则比较特殊,它是一种阴阳合历。农历的一个月是29.5天,但是它通过在一个长周期插入若干个闰月的方式,使得不同的年份分成12个月的普通年和13个月的闰年两种,平均周期接近于太阳年。
同时,农历中又有“节气”的存在,以立春为始、大寒为终,实际上就是以太阳年为周期划分出的二十四个特殊的日子,是指导农业生产的关键。
节气和阴历的日期并没有对应关系。后世的现代中国人如果翻一下日历,就会发现每年的节气在公历中的日期都是差不多的,而在农历中的日期则跳动很大。这就是因为节气和公历都是按太阳周期运行的,所以有着相似性,而农历以月相纪日,实际上并不农。
这种阴阳合历,看似很先进,实际上用起来并不方便。将太阳和月亮的周期拟合起来,在数学上是很复杂的,更别说古代由于观测条件所限和宇宙观的不完善,并不能准确测出两者的周期,因此阴阳合历经常出现误差,需要时时修正。
宋朝开国以来,就一直没有把历法理顺。宋历的骨架仍然延续唐历,经常修修补补,但始终没修到正轨上。北宋时,沈括受不了这种情况,怒道:“这么修修补补有毛用?干脆不用月相了,全以太阳年为周期吧,二十四节气分成十二个月,不是正好吗?”
这就相当于用节气把一年划分成十二个月,每月30天或31天,思路和公历其实是一致的。虽说不能像阴历那样,一看月相就大概知道今天是几日,但是对于农民来说,就算知道是几日又有什么用呢?对农业生产有用的是节气,就算知道今日是几日,还是要回去查黄历才能知道离某某节气还有几天的啊!
十二气历则截然不同,只要知道今天是几日,就能大致知道今日在一年中的位置,农业生产也可以从以24个节点为准进化到以某个确定的日期为准,用起来其实更方便,也更能指导农业生产。
但在当时,这无疑是破天荒的异端思路,被主流舆论喷了个狗血淋头,这个历法连试行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雪藏了。
顺带一提,十二气历后来又被算命术士捡了去,而且搞得更复杂了,在阳历年十二气月的基础上,用干支来表示年、月、日、时,也就是所谓的“生辰八字”,把好端端一个先进历法用成了神秘学。
一个人的八字,其实就是他的阳历生日,算命术士的所谓“掐指一算”,实际上就是知道了你的阴历生日之后,开始推算对应的阳历日期……
不过农历也并不无可取之处,海上的潮汐与月相有很大关系,而季风又与太阳年有很大关系,所以用于指导航海是很合适的。
历史在这里似乎开了个玩笑,擅长农耕的东亚采用了利于航海的阴阳合历,而擅长航海的欧洲人则用了利于农耕的纯阳历,真是造化弄人啊!
东海人登陆之后,由于日历失灵,所以采用了与当地一致的传统历法。就算他们想用公历,但后世通行的公历是16世纪才颁布的格里高利历,现在还没诞生呢……欧洲人当前用的是误差更大的儒略历,学它干嘛?
后来因为航海在东海人的生活中愈发重要,因此阴阳合历的地位也更加稳固下来。即使东海觅天台想制定更精确的历法,也只是想在现行历法的基础上进行修正。没想到南宋竟然有人比他们还激进,想一步到位施行十二气历!
秦九韶给赵昀推销了一番十二气历的想法,赵昀听着也有点道理,命人把沈括的著作找来简单读了一下,确实感觉到此人是有大才的。之前那个北极星的问题,其实就是沈括提的。他虽有些意动,但看了当初的议论,也知道这事阻力会很大,因此没有贸然推进,等到了今天发现王泊棠对于天文颇精,所以才起了询问的想法。
王泊棠大张着嘴,然后怕失仪赶紧闭上,向赵昀行了一礼道:“官家,此历大善,若推行天下,乃万世之功。但其与祖宗之历相悖,贸然推出,恐引发轩然大波。”
秦九韶听了,立刻也转身行了个礼,说道:“若祖宗之历不可变,那此时我们仍需用夏历呢!历朝历代,修历都是盛事,怎会不可变呢?”
赵昀点点头,刚才得到王泊棠“万世之功”的认可,他其实有些心动。他登基以来,先是朝政被奸相把持,又是端平入洛失败,后又被蒙古取了蜀地,怎么看怎么失败。所以他是真想给后世留下点好东西的。
魏万程此时有些反应过来了,他们说的不就是阴历和阳历的问题吗?于是趁机行礼起身,一边偷偷活动腿脚一边说道:“官家,贸然改历,必然会惹人非议,但若双历并行,阻力则会小得多。黄历上大可如此写:‘今日二月十五,春分日;又今日二月十八,小字注春分第四日’。这不是改历,只是便民之举罢了。但实际上,阴历和阳历却独立成历。今日以阳历注阴历,怎知他日不能用阴历注阳历呢?”
“好!”赵昀击掌赞叹,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双历并行,此乃善道。赏东海使二百银!”
突然莫名其妙就赚了一笔钱,三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礼仪,反正立刻俯首称谢。
赵昀又转身对秦九韶说道:“秦卿,朕思虑过了,改历之事,仍由太史局施行。但亦需一并行之新阳历,此事想来也不易,你可担得起?”
秦九韶大喜,立刻拜道:“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贾似道也捋须微笑,觐见的事很顺利,自己阵营又接下一个修新历的活,是个炒作的好材料啊……
……
讨论过历法的问题后,今天的话题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赵昀又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有内侍过来示意,该上表了。郭阳、王泊棠和魏万程立刻起身站到堂下,郭阳拿出一份帛书,摇头晃脑读了起来:
“……愿得薄授奉给,壮观小国,愿赐真秩……”
文章自然是由礼部往来国信馆捉刀的。蕃国来使多不通中文,因此由礼部代写上表就成了惯例,不过东海人有一点好,他们自己就认得字,不用礼部事先派人教他们背了。
这只是走个流程,真正的外交工作还得在私底下进行。赵昀并没有当场表态要拿这个“东海国”如何,只是按规程给三位使节赐酒,今日便算结束了。
第160章 新风(感谢江西胖哥的红包,第六次加更)
1259年,1月17日,庆元府,北轮船场。
陈家船厂的靠海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崭新的木帆船,岸上的众多力工正忙碌地朝船舱中搬运着一袋袋的粮食。
旁边的空地上,郑林正被一群人围着,对着这艘新船指指点点。其中一个穿一身淡绿儒衫、在大冷天仍然拿着一把折扇的青年,看着送往船上的粮食越来越多,有些惊讶地问道:“这都……两千石了,郑兄,还要继续装?”
这青年看着眼熟,其实他就是之前被张船长搭救过的孙天和商行的少东家孙洪言,和东海人也算是熟人了。他倒不是跟着东海人的商队过来的,而是之前就带船南下了,结果在望海镇闲逛的时候又遇到了郑林等人,也算有缘,于是一来二去又混熟了,今天跟着过来凑个热闹。
郑林很豪爽地一挥手:“装!装上三千石,我看还有余力!”
旁边围观的众人纷纷摇起头来。
一个微胖却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皱着眉头说道:“郑东家,你们这船虽然肚子大了点,但装上这么多,可别跑不动啊!这得是八百料甚至上千料的大船才能装的货,但那可是用了四桅甚至五桅的大船!咱可说好了,这船样子都是按你们给的图做的,若是破损、漏水,那是我陈家船坊的过错,但若是船爬不动或是行不稳,那可不干我们事啊!”
郑林仍然很自信地说道:“放心吧,陈东家,只要没质量问题,不管跑起来如何,尾款都定会付给你!”
这艘帆船,就是1257年底韩松跟陈家船厂订购的“顺风级”货船,经过一年的建造顺利完工,今天终于到了外出海试的日子。
为了检验载货能力,郑林买了大量的粮食作为负重。这倒也不是浪费,海试完了还可以顺便运去海对面的舟山岛卖掉,不但没亏还能小小地赚一笔。反正现在舟山岛和北轮都属于昌国县治下,运输粮食不用被市舶司出口管制。
表面上看,顺风级比普通的四百料福船大不了多少,也就二十五米长,但是船腹部分却胖了许多,实际上用了差不多六百料的木材。而且它与星火级一样设置了一根首斜桅,插在未经调整的艏部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除此之外,顺风级的设计与传统福船差距不大,艏艉高翘,有着三根桅杆,算上首斜桅就是四根。
其中首斜桅和第一根主桅上用的是本地制造的大面积的软帆。帆布是58年韩松北归前跟本地商人定制的棉布,涂上了桐油以增加防水性和吃风能力,质量还不错,只不过比城阳区制造的帆布重了不少,价格也不便宜。
后两根桅杆上用的仍然是传统的硬帆,不过用了广船的样式,也就是不对称的扇形,面积更大,顺风时可以向左右如蝴蝶翅膀般展开,获得更大的吃风面积。
主桅和首斜桅的软帆吃风能力很强,但是操纵起来不灵活,用于在顺风时提供充沛的动力,一般很少转动;而后两根桅杆的硬帆虽然小了些,却可以很方便地转动,不但可以提供动力,还可借风调整航行方向。综合来看,这套帆装是动力和操纵性比较平衡的方案,说起来,倒是和欧式帆船的巴肯廷式帆装有些像。
虽然郑林说得很满,但实际上这种帆装是阔马造船厂的设计师梁恩提出来的,只在小船上用小比例模型试验过,真正放在大船上实战检验这还是第一次。他们想的其实是只要能勉强开回东海地区就行了,一边开着一边发现问题,等到了东海再……换装海翼帆,这样发现的问题就不用解决了。与之类似的是,顺风级目前用的舵还是杠杆舵,只是预留了改装空间,等回东海了再改装成舵轮。
等了半天,力工们终于装完了三千石粮食,也就是216吨,差不多是.asxs.号载货量的三倍或星火级的两倍。
郑林带着水手们上了船,开始升锚准备出海。而旁边的围观人群挤到了海边,准备看热闹或者看笑话。也有一些不怕死的,对这种新船有些好奇,想近距离观察一下,便跟着上了船,其中就有刚才那个儒衫青年和陈家船厂的老板,还有临近几家船厂的船匠。
一艘小划桨船吃力地将顺风级拉到了海上,郑林测了下风向,指挥水手升起帆来。在海峡中的西风吹动下,主桅的软帆鼓胀起来,水手们配合风向转动起后两桅的硬帆,使它们像蝴蝶一样,向左右分别展开,最大化利用风力。
顺风级缓缓动了起来,开始加速,向停在海中的冬至号驶去。
在大面积的风帆推动下,出乎大部分人的预料,肥胖的顺风级并没有笨拙不堪,而是达到了一个不错的速度。
顺风级上没有计程装置,没法知道准确的航速,不过有变通的方法。冬至号控制速度,与顺风级并驾齐驱后,测量了自己的航速,然后用信号板报出了数值。郑林看见之后,笑着大声说道:“五节半!”
东海水手们知道这个数值的意义,打着唿哨欢呼起来。儒衫青年走过来,好奇地问道:“郑兄,何谓五节半?”
周边几个船匠也凑了过来,想偷师一下东海人的秘术。
郑林也不遮掩,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说道:“嗯,大约就是,一个时辰四十里吧,接近上更了。”
船匠们经验丰富,早已看出了这航速不慢,但见东海人能报出这么精确的数字,都很是惊奇,纷纷向郑林套起诀窍来。
陈老板也意识到此船超出常规的设计并不简单,虚心向郑林请教起来。
实际上,南宋的造船业虽然很发达,但船型设计仍然处于很初级的阶段。这时候也没什么流体力学之类的,设计船只主要靠的是仿生学。嗯,没错,中式海船的船型,大多是模仿水鸟的腹部做出来的,前部较尖,最宽处在船体后半;与此同时,他们的欧洲同行模仿的是鱼类的形体,船体基本是个前大后小的纺锤形。
后世常为这两种设计的优劣争辩,其实半斤八两,都不咋地。
前者忽视了水鸟是靠拨动蹼游动的,与帆船靠顶部的帆驱动的情况并不相同。帆会给船一个向前的翻转力矩,如果前体不够宽大,储备浮力不够,遇大浪就容易埋艏。因此在近海跑跑无所谓,一旦出了远海就难以通过考验了。这种形状倒是适合后世的螺旋桨船,现在这么用是过于超前了。
而后者忽视了鱼是完全浸入水中的,与只有一半在水下的船不同,波浪会对水上部分施加阻力,前圆后尖的形状并不利于降低这种兴波阻力,要是做成潜艇还差不多。
最后发展到终极的帆船,是这两种思路的结合产物,船体的最宽处在前半部,但是艏部比较尖以劈开波浪,典型作品就是著名的飞剪船。
早期海船严格按照仿生学,船体会比较瘦削,但慢慢船匠们就会发现,只要把船头和船尾大致做出尖尖的形状,腹部就算胖一点,对整体阻力的影响也不大。从宋到明清,福船的设计就越来越胖,同期的欧洲商船也展现出这个趋势,到了后期的东印度商船,船腹部的截面形状几乎完全成一个方形了。
造船业有个专门的术语描述船体的胖瘦,叫方形系数。假设一艘船的水下部分完全是长方体,那么它的排水量应当等于水线长乘水线宽乘吃水深度,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这样,所谓方形系数,就是实际排水量与这个“方型排水量”的比值。
自然,方形系数越小,船体就越瘦削,反之就越胖。追求高速的战船,方形系数应当小一些,而追求运输量的货船,方形系数则应当大一些。在船只设计比较成熟的后世,一般的战舰方形系数在0.左右,而货船则是尽可能往胖了做,大都在0.7以上,大型货轮甚至能达到0.95,几乎真的是方的了。
根据海洋部用模型推算出来的数据,现在的普通福船,包括.asxs.号和星火级这样的船,方形系数只有大约0.4,算是很瘦了。而顺风级的设计则大幅放宽了船腹,只是由于船体大小不能跟后世上百米的货船比,总得让船头和船尾部分保持尖形,方形系数也没法太过分,最终达到了0.6。
这样一来,顺风级长度上没比.asxs.号大太多,但排水量一下子就翻倍了。而且载货比例更高,一艘船的运载能力差不多等于三艘.asxs.号或两艘星火级。
这样的大装载量之下,阻力却并没有比它们大很多,又配上了大面积的软帆,所以取得了一个不错的航速就理所当然了。当然,只是巡航速度不错,如果论起转向、加速、减速这些需要加速度的机动性指标,顺风级就要比星火级差得远了,不过作为一款合格的运输船,也不太需要这些。
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秘诀。增加了首斜桅、主桅装上软帆之后,整艘船的动力中心就移动到了船的前半部分,此时应当微调一下船体,让它变成前宽后窄的形状,使得浮力中心也前移,与动力中心匹配,不然行船时就容易前倾,发生危险的埋首现象,风浪大时可是会要命的。
郑林给船匠们大致讲解了一下测速的原理之后,看着他们恍然大悟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最后这个秘密公布出来……
第161章 管委守国门(感谢江西胖哥的红包,第七次加更)
1259年,3月16日,蓝村镇。
距离黎明之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在郭阳等人在南方吃喝玩乐,哦不,是为东海商社的利益而奋斗的时候,本土的生活已经揭过新的一页,开始蓬勃地发展着。
此时正值谷雨节气,不过近几日却并未下雨,天气晴朗,树青草绿,百花盛开,正是一副欣欣向荣的好景色。
初步修成的蓝村-即墨夯土路上,一列五辆四轮马车组成的车队正不急不慢地向西边蓝村的方向行驶着。领头的那辆单马拉的小四轮马车上,劳工部农业组的张国庆坐在前排,一边控着马,一边在吱嘎吱嘎的车架声中用公鸭嗓高声唱着歌。
“一想到你,我就哦呼呼吼吼……”
远处,蓝村中央塔的顶端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塔顶的火光闪烁着,应该是正在进行通信。
张国庆唱完歌,从旁边的帆布带中取出一个竹筒,润了润嗓子,似乎终于是尽了兴,亢奋地转头对后面小车厢中搭便车的陈潜说道:“啊,蓝村镇近来发展得可是真快啊!”
陈潜穿越前是吉林大学的民商法学博士,穿越后一时没有对口的工作,就在财政部做事。今天他是搭张国庆的便车,去蓝村镇代表财政部开会。
他现在一脸黑线,一副头晕耳鸣地样子,听到正常的声音如闻天籁,恍惚地说道:“是啊,呵,这才是有生命力的城市啊。”
蓝村镇,这个在数年前商社初立时从未引起股东们注意的小地方,如今却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最初,这里只是作为胶西-即墨道路的一端,进入了商社的视野。但随后他们就发现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几乎称得上东海控制区的十字路口,使得它的地位急剧提升。
相比鳌山之东的东海地区,蓝村离山河防线更近,便于及时指挥,同时又位于大沽河以东,安全很有保障,所以军委会的前敌指挥部很快设立到了这里。
商务部、后勤部和建设交通部要为前线运输后勤补给,这里又成了物资的集散地。
后来,光报通信塔体系建成,蓝村镇设立了交汇南北两路光报的中心塔,更加强化了这里的地位。
时间进入59年后,军事压力逐渐增大,商社的重心越来越向前线倾斜,张正义干脆带领管委会坐镇到了这里,以就近协调各部关系。
战后,处理与地方的关系、准备征收夏税又显得重要了起来。东海地区和城阳区经营多年,已不成问题,所以管委会又调动了不少人力驻在蓝村镇,准备对付胶西、高密和即墨西北的土豪们。
如此这般,蓝村镇明明从未出现在全体大会的远期计划上,经过自然的发展,却有了一丝行政中心的味道,隐隐已与商社目前的核心地带东海区和城阳区分庭抗礼了。
张国庆一挥马鞭,说道:“嘿,老陈,你们财政部有什么内幕没,听说有人想把管委驻地正式定到蓝村镇,可是真的?这不就是迁都了嘛。”
陈潜刚要回答,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但想了想也不算什么机密,于是说道:“是有这么个说法,这也是为了加强对新地区的控制,我今天去开会就是谈这个的。不过要搬也就是行政口商业口的那些搬,工业重心还是在东部。不管怎么说,真要搬的话,一定会提请大会批准的。”
“这是好事嘛,要我我也会支持的。嗯,我们组的新农场,也是跟这个有关吧?要想多供粮食,得有足够的畜力才行,你可得多给我们批些用马指标啊。”
蓝村镇以北、落药要塞以东的大沽河东岸区域,农业条件很好,但是远离县城,居民不多,有不少荒地。商社在这里圈出了一片三万亩的区域,指令农业组派人过去,利用俘虏作为劳动力,在这里设立农场,保障附近几个要点的粮食安全。
不过新农场面积虽然不小,却没什么水利,地也荒废多年了,现在主要靠俘虏人力劳动,没什么技巧更没什么配合,一时半会也种不了太多。目前那边只种了一千亩土豆,效率很是感人。张国庆来回奔走,就是想多申请几匹马,好多开垦点地。
去年义勇旅抢了不少马回来,东海区的社营农场已经开始用马耕地了。虽然比牛吃得多了些,但只要不求精耕细作,四马协作拉一重型双轮犁,一天可耕四五十亩,算下来效率比牛耕还要高一些。若是有四十匹马,就能在夏耕前的一个多月内垦出一万亩的粗耕地,种上最近需求量暴增的大豆,第一年有这规模也算可以了。
陈潜一皱眉头,叹道:“三千多匹马当初看上去不少,不过一用起来一下子就没了啊。骑兵要用,交通要用,阿猫阿狗各个部门能用不能用的都变着法申请用马,真是麻烦。不过既然是春耕,也确实该向农业口倾斜些,我去帮你争取一下吧,军方现在没那么紧张了,看能不能调拨一点过来。你们可真是用马大户,如果这次又批下来,得占用二百匹了吧,总共都没多少淘汰马额,都快占三分之一了。”
“嘿,”张国庆笑道,“农业是基础啊!多用点是对的。”
虽然东海商社一次得了三千多匹马,但其中大部分都是母马,得留着生小宝宝,可不能累着,所以能拨出来自用的并不多。加上之前和之后采购的那些,目前有约六百匹马可用,其中相当一部分被军方用了,剩下的大部分都给了农业组,其它的就分散在各个部门用于运输。
“嗯……说到春耕,”陈潜突然指着周围的连片农田,上面大多是即将成熟的小麦,在晚春的风中摇曳出阵阵麦浪,“不是,我说,咱们东海那边不是已经开始种粟和豆了吗?怎么这一路过来,即墨这边的农田都按兵不动呢?”
张国庆看也不看,回答道:“这些田是麦粟轮作的,要等芒种前后,收了这茬麦,再种粟。”
陈潜有些奇怪:“那我们怎么现在就开始种了?”
“咳,你还真是坐办公室的大老爷呢。粟分春粟夏粟,夏粟就是刚才说的芒种时收完麦接着种的粟,春粟则谷雨的时候就可以种,不过成熟的时间倒是差不多。咱们那边耕地多,所以可以用不同的地分别种冬小麦和春粟,这样就可以把春种和夏收的时间错开,不需要夏季抢收抢种那么忙。冬小麦收了之后就直接种牧草养个一两年,积蓄肥力,还能养牲畜。”
其实张国庆原先对这些也只是半懂,但是穿越后跟农业打了几年交道,不懂也懂了。
听了这个解释,陈潜就更奇怪了,他指着远处一大片明显的荒地问道:“这边的荒地也不少啊。其实我奇怪很久了,根据我们部的初步统计,即墨县也就一万多户,这么大的平原,户均都得有二百亩地了,为什么他们放着近在咫尺的荒地不去垦,非得在这点地上反复种呢?”
“唉。”张国庆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这事情,不下基层是不会懂的。其实我对此是有些想法,准备写个报告的。土地抛荒的事情,原因很多,比如缺乏生产资料、没有水利,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税制。”
“税制?”陈潜听到了跟他们财政部有关的关键词,直起身子来。
张国庆看着远方的荒地,继续说道:“是啊,就是税制。这么多荒地,开垦出来,多种点地,确实是好事。但是每多种一点,县里的老爷们都是要来收税的啊。他们可不会管你收了多少,只会按每亩两斗收税,算上火耗还要更多。要是村民们也像我们那样种地,把二十亩的地分成四十亩种,那可就要交双倍税了,相比之下,夏收夏种虽然辛苦了些,但比交税合算多了。”
听了之后,陈潜沉默下来,半晌过后,才开口说道:“你写的什么报告,要帮忙吗?”
……
车队接近了蓝村镇,车速开始放慢下来。
蓝村镇相比几个月前实在是热闹多了,气象焕然一新。
整个镇子以刚刚修好的东西大道为中心,北边是建设交通部的基地,他们在这里建设了一圈砖房,驻扎了不少铁道队员。在更北方,一条通向大沽河的小河边,有一个规模庞大的工地,里面正在建设一座前所未有的庞大轮窑,以为未来的大规模建设提供建材。
大道之南,则是一处规模庞大的军事基地,也就是前敌指挥部所在地,高大的蓝村中央塔就坐落于它的正中央。本来这里只是安全部少量人员的驻地,结构简陋,后来军委会和管委会相继入驻,又设置了一个新兵训练营,所以安全问题也显得重要起来,开始在这里修建工事。
本来是准备修成一个如同落药要塞一样的四角棱堡的,不过前敌指挥部需要的空间更大,而棱堡出于相互支援的考虑边长不能过长,因此这里只能加多一个角,设计成了五角形。只是由于生产力紧张,这里位于后方优先级低,所以迟迟没有开工,只能暂且由新兵们以战代练,修了一圈五角形的土墙,外围挖出壕沟、拉上铁丝网。
张国庆带着车队继续往北边农场的方向去了,陈潜和三个文书下了车,给门口的卫兵出示了证件,走进了基地中。
文书们回了财政部的临时办公室,继续处理胶西那边浩如烟海的图册,陈潜夹着几份文件去了管委会的办公帐篷。
张正义为了展示高风亮节,在基地中已经盖起几间砖楼的时候,仍然坚持将管委会的办公场所设在帐篷里,而且还是缴获来的旧式帐篷。
帐篷门口也有两个卫兵守卫,其中一个认出了陈潜,通报后示意他可进去了。
陈潜摇了摇帐蓬门上的铃,正要进门,背后张正义和陆平却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陈潜奇道:“首席,陆平,我从东边过来,你俩怎么比我还慢啊?”
张正义一摆手,道:“我们刚从轮窑工地回来,那边出了事故,砸死两个雇工,今天去处理这事了。对了,老季怎么没跟你过来?”
摊子铺得大了,商社没法培养出足够的合格中层管理人员,生产事故也开始频发。
陈潜叹了口气,说道:“季工部那边在搞重大项目,脱不开身,说让我们看着办……”
张正义拉开帘门,走了进去,说:“就这样吧,先开会,眼下问题一大堆呢。”
第162章 财政问题(感谢江西胖哥的红包,第八次加更)
1259年,3月16日,蓝村镇。
几人进了帐篷,发现除了有事的季国风、身体不适的张建国和坐镇本土的公安部长吕双卓以外,剩下的管委都已经在这里了。这里条件简陋,也没大型的会议桌,用了十多张小桌围成环形,各个管委在桌后坐着,正在交流最近的情况,见三人进来,纷纷打起了招呼。
张正义径直走到首席的位置,也不罗嗦,拿起桌上的陶杯子喝了一口水,说道:“各位,事务繁多,咱也别多废话了,现在开始吧。陈潜,开场你来,把我们当前的财政状况先总结一下。”
“形势严峻啊。”
这是今天的正题了,陈潜也不含糊,直接拿起手中的本子读了起来:
“我先说开支吧。当前经济活动等级低,月度波动频繁,所以我们暂时只能以年为单位预算。因为之前从三月初一开始做计划,那时正值清明,所以财政部暂且将每年的清明至下一年清明定为一个财年。这有两个好处,一是以阳历年为周期,与农业生产相符合,波动更小,二是清明前后,除了清明本身,既无重大节日也无重要生产活动,所以便于交接。”
他说完这句,见各位都点了点头,放下心来,继续说道:“目前最大头的还是人力开支。截止到二月底,商社有4227名登记劳工,这一财年预计要支出102000贯;现有约两千名外聘雇工,还在迅速增长,以年平均雇佣30000人·月估计,预计年支出50000贯;现有武装力量,包括陆海军、铁道队、治安警察共计3413人,如果不继续增长且不进入战时双饷状态的话,年预计支出122000贯,但危机并未完全过去,这不太可能,所以我们按十八万预计。这几项加起来,人力支出总计332000贯。”
听到如此巨额的人力开支,在坐各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张正义苦笑道:“这就三十多万了,别的也不少吧?一起说了吧。”
陈潜继续翻着本子,说道:“是的。除此之外,还有收购各类原料、矿物、药品等的支出,预计六万贯。收购不自产的小商品、船只、工业半成品以及外包加工的支出,预计五万贯。其他未列明的支出,难以具体估算,暂列五万贯。此外,还有一个大头是海贸时收购贸易品的支出,今年预计十万贯,但这笔支出是会产生很大收益的,我认为不应该算到财政支出里面,或许应当成立一家海贸公司独立核算。”
众人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天文数字,没想到却还不如人力支出大,高正问道:“呃,怎么这么少?你刚才说的人力支出,是纯薪金支出,还是包括了衣食住行各种费用的?这一块也不少吧。”
陈潜点点头道:“是纯薪金支出,我刚才所说的,都是货币支出。是这样的,我们商社不是市场经济体制,各部门间的物资划拨,都是无偿的……所以你的兵们吃的穿的,都是不算钱的,成本已经算在劳工和雇工的薪水支出、以及采购原材料的费用里了。”
高正坐了回去,感觉自己浅薄的经济学知识受到了冲击,而一旁的史若云则笑而不语,为安全部无偿提供了大量物资的后勤部长方迎波更是嘿嘿笑了起来。
张正义扶了扶额头,说道:“就算不管海贸支出,也又是十六万,加上人力费用,再放宽点预计,一年得用上五十万贯了。呵,放一年前得吓死人。算了,说说收入吧。”
陈潜翻过一页,说道:“情况比之前想象得好一些。今年的收入大头,是新占领区的农业税,具体收入要等夏秋两季收了才知道,现在只能预估。首先是已经成熟的城阳区,现有登记在册2313户村民,一年下来预计可收一万八千石的粮食。然后是除去了城阳区的即墨县,估算有一万四千余户,预估两税收入八万六千石。胶西县约三万户,预估两税十二万石,高密县两万户,八万石。”
他又瞅了一眼本子,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整个胶州的夏秋两税预计约三十万石。此外,程从杰掌握的宁海州,也将向我们输送一些税赋。宁海州人少、关系错综复杂,我们又没那么多人去监督,所以这一项估计不会很多,先按三万石预计吧。”
听到这个数字,在座不少管委的神色都为之一松,陆平调笑了起来:“居然有这么多啊,去年我们辛辛苦苦又是搞工业又是搞海贸,一年也才赚个十万多贯吧?现在坐地收钱就有这么多,果然最赚钱的还是抢……哦不对,开政府啊。”
几人也放松地笑了起来,方迎波却皱着眉头问道:“等等,这不对吧。看城阳区的数据,是按每户每年纳税八石估计的,怎么到了胶西高密那边,就只有每户四石了?那边税率低吗?”
陈潜看了一眼史若云,后者把手一挪,说道:“税收是我们商务部直接负责的,我来解释吧。税率倒是并无不同,几乎整个北方,基层税率都在20%以上,高密胶西也不例外,农民的实际负担只高不低。真要严格征收的话,每户每年的纳税额是可达十石的,只是,这里有个征税成本的问题。在城阳区,我们经营多年,中间环节削减了不少,基础设施又完善,运输也容易,所以征税成本低一些。而在新占领的区域,我们还没有太大的执行力,只能依赖原有的税吏和包税人去收税,还要把数量庞大的税粮运输到城里去,这征税成本可就高了去了,所以只能按低水平预估。这还是在一州之内转运的情况,要是按传统中央王朝的模式,基层收十石,能运到首都半石就不错了。”
方迎波叹道:“这才过了一层,就损耗这么多。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张正义摇头道:“第一年,刚占领,没办法,为了保持稳定,先随他们去吧。我们要抓紧培养自己的基层人才,从明年开始,逐年降低税收成本。从积极的方面看,这三十万石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呢,能有一点都是赚的。对了,这么多粮食,如果论市场价,那差不多是三十万贯,但肯定是没法一下子变现的,该怎么操作,你们说说呗?”
李如南抢先说道:“首先自然是留着自己吃了。从商社的角度来看,以供应一万人的口粮预估,大约需要四万石。我们东海区的农场倒不是不能自产,只是现在来看我们的粮食生产相当宽裕,所以今年农业组降低了粟的种植量,改种了大豆。今年估计能自产约一万二千石的冬小麦和一万石的土豆,嗯,这样需要大约两万石粮食填补缺口。用粮食换大豆,这也算变相创收了,增产的大豆即使单纯卖豆子,也可以创收约三万贯,更别说深加工带来的经济价值了。”
“嗯,这是个办法。”张正义点头道,“先以三万贯估计吧。这样就解决二万石了,还有别的吗?”
“咳。其实没你想象得那么困难。”史若云打断了一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全场发出一片嘘声,张正义笑道:“有什么就直说吧,别卖关子了。”
史若云站了起来,说道:“首先,好消息是,在历代官府的发展之下,税粮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处理机制,我们只要把粮存起来,每月卖给粮商一批就行了。粮食市价不高,对于农民来说种起来不太划算,所以他们除了种一部分粮食交税和自己吃以外,剩下的地大部分都种了经济作物。这就导致了官府的税粮占了供应城市的商品粮的很大一部分,所以我们很容易通过调节供给来控制粮价,在一年的时间里,维持每石一贯的批发价还是比较容易的,甚至还可以自己开粮店,去赚每石两三贯的终端价。”
张正义笑了起来:“看来是我想复杂了,那么坏消息呢?”
史若云叹了口气,说道:“这些粮食……是不能全都卖掉的啊。现在可不是粮食吃不完的后世,而是经常出现水旱蝗汤的旧时代啊!胶东也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福地,隔几年遭次灾是常事,别看这几年我们没遭过什么大灾,但一旦遇到,那可就不是在电视里看别人救灾那么简单了,是真的可能数万人衣食无着流离失所的!所以我们必须留下至少20%的粮食作为饥荒时的储备。即使对于封建官府,这也是必尽的责任,而从我们这个不封建的官府的角度来看,20%也只是个最低限而已。胶州现在有多少人,三十万有了吧?我们一年存个六万石,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
众人听了,不由得都沉默下来,李如南更是偷偷抹起了眼泪。
张正义咳了一下,说道:“是这个道理,即使狠下心去不救灾,我们自己也得有粮才能安心。这个得做个长期的粮食储备计划,今年先按储备十万石计划吧。这样,可支配的就是二十万石,就按二十万贯计算吧,这样就能填补相当一部分财政了。嗯,陈潜,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收入?”
“哦,好的。”陈潜回过神来,翻开本子继续说道:“此外,还有胶州港口的关税收入,嚯,这个可不少。每年夏季南船北上时收取实物再就地发卖,虽然要与李应分享,但是根据以前姜家的数据,即使只有一半口岸,也可得近十万贯的收入。”
方迎波又皱着眉头发问道:“胶州现在是北方最大的口岸了吧?才十万贯?”
张船长插嘴说道:“我们得与李应竞争,税率上不去。再说了,听说南边的明州、广州市舶司一年收入也就百万贯级别的,咱这点小破港口,也不算少了。”
“唉……”方迎波看了看西南方,“以这里的潜力,远不该只有这么点啊。嘿,李应,嘿。”
第163章 扩张(感谢江西胖哥的红包,第九次加更)
1259年,3月16日,蓝村镇。
“咳。”张正义打断了他的幻想,“李应背后是李璮,要顾全大局,暂时不要有别的想法。毕竟时代不同,不能过多依赖关税,还是想想怎么利用胶州港这个优良条件,扩大我们的贸易吧。”
陈潜看了看他们,又继续说道:“说到海贸,今年形势不错,如果我们趁机扩大的话,估计会有十万贯以上的纯利润。这个和之前的关税加起来,算它们二十万好了,这就是第二大块收入了。”
目前的收入已经超过了四十万,补足了大部分的支出,管委们的神情开始放轻松下来。陈潜继续说道:“最后,就是商社自身的收入了。刚才已经说过,目前没有部门间结算,商社提供给自己人的那些食物、被服等等都是不算钱的,主要收入来自于向外出售的商品,包括衣物、布匹、食品、木器、铁器、小商品、住宅等等。这个‘向外’出售,不光包括外部的居民,我们自己的劳工的消费额也算在里面。
我们可以把销售商品的市场分为外部市场和内部市场两部分:外部市场主要是控制区以外的市场,以销售白糖、辣椒、玻璃器等奢侈品为主,受外部环境影响较大;而内部市场主要是劳工和城阳区居民的消费,以日常消费品为主,受我们的经济情况影响较大。
原本,外部市场的销售量占了大部分,但自去年九月开战以来,商路大受影响,这块收入几乎是断崖式下跌。所幸,我们雇工、募兵等等花掉的钱毕竟不是白花的,海量的铜钱投放下去,内部市场的消费力也随之提升。其中最高峰是去年腊月,因为劳工和附近居民准备年货,我们当月的商品销售收入一度增长到了一万七千贯。年后虽然大幅回落,但随着外部市场的回暖,总销售额也呈现出了增长的趋势,刚过去的二月份的销售收入达到了六千四百二十贯。
如今筑基计划大获成功,我们的控制区大幅扩张,内部市场也必然会随之扩张,所以我对这个财年的总销售额很乐观,估计可达十五万贯以上!”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了,终于补足了赤字,甚至还有不小的盈余,好几人都笑了起来。高正似乎看到了扩军的前景,赶紧问道:“真的?就胶州这片,有这么多消费力吗?”
陈潜还没开口,史若云抢先点头了:“那是自然的。别忘了,前面我们可是有高达五十万贯的支出的,这些钱到哪去了?自然不会是凭空消失掉的,而是到了另一批人手里,他们最终也会花出去、用来购买商品的。而现在物流不发达,内部市场相当封闭,钱流出不了多少去,我们产的商品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就能从中吃掉很大一部分。此外,我们部预估了一下,单是胶州的六至八万户,每户自己的收入加上上交的租子等等平均差不多有二十贯,即使不算各路豪商,整个胶州也是上百万的大市场。更别说,附近的几个州也向我们敞开了大门,我看财政部这十五万贯还是保守了。”
场上的气氛热络了起来,张正义叹道:“这就是老孔常说的经济本质啊。我们花了那么多钱,去雇佣劳工和采购物资,实际上并不是用钱买来的,而是用生产的物资换来的,钱在这里只是个交换的介质。”
感叹完,他又轻松地说道:“这么一看,今年不光不会有赤字,还能有点结余,轻松了不少啊。”
听到钱的话题,几个部门首脑瞬间竖起了耳朵。陈潜见状,偷笑了一下,很配合地说道:“是的,这个财年,我们预计有五至十万贯的财政盈余。嗯,看上去赚了不少,其实这并不健康,这钱要是不花出去,那么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再者说了,我们从社会上抽了这么多货币,一两年还好,如果持续下去,是会影响经济运行的。
嗯,此外,最近获取了不少战利品,商社账上大约有三十五万贯的贵金属。劳工和外来储户在储蓄所的存款也增加到了四万多贯。资金储备比较充裕,所以我建议商社可以继续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保持适当的赤字,以推动进一步发展。今年花一贯,未来未必不能取得十贯的回报……”
“是啊!”“没错!”
陈潜话音未落,就响起一片赞同的声音,果然花钱都是大家喜欢的。
见众人都表示同意,张正义也挥了挥手,开口说道:“有道理,钱不花就等于没有,尤其是我们现在处于发展期,更不能缩手缩脚,所以我决定大方点,把今年的扩张额度定到三十万贯!”
不待众人欢呼,张正义做了个手势按了下去,又开始说:“不过我们先把大体原则确定一下,首先,最重要的是商社自身的安全和发展,大头要用在这里,没意见吧?军事预算不能吝啬,但光有兵没枪可不行,所以得先让工业部扩大产能。另外,文化部关系到教育和宣传,也马虎不得,毕竟我们也不能只看脚下。所以这工业文化这两个部一个代表现在,一个代表未来,先各给五万的额外预算,没问题吧?”
一下子分了三分之一出去,不过这两个确实重要,也没什么可说的。众人点头后,立刻开始各自争取起本部门的预算起来。
“基础设施很重要啊,没有足够的道路,你的商品怎么运出去?”
“说得对啊!所以应该给我们海洋部更多的预算,多搞点船搞运输。”
“船再多,等敌人打过来了,还能上岸不成?我们虽然刚打赢了一仗,但是安全形势仍然严峻,所以必须再扩军才行。”
“应该继续扩大城阳工业区的规模,多招点人,多生产商品,才能多赚钱啊!等到有钱了,星期兵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雇工虽然便宜,但毕竟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啊。看若云的统计,雇工拿钱少,但买商社产品更少;而有编制的劳工,日常用品都用商社自产的不说,闲钱还放在储蓄所里等着买房子,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啊!所以预算要用来多进劳工才对!”
“呃,那个……不是我乌鸦嘴,就是,你们要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卫生工作不跟上,一场瘟疫过来,那可就……”
见一时半会儿争不出个头儿来,张正义咳嗽了一声,道:“好了好了,今天也论不出什么,离下次大会也不远了,各部门回去做预算,二十日汇总一下,然后报到大会上去。”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财政问题就先到这,咱们今天还要讨论什么来着?对了,蓝村镇的问题。将行政中心转移到蓝村镇,有利于加强对整个胶州的控制,咱们之前也讨论得够多了,优缺点都列明了,也不用废话了,现在开始投票,谁赞成,谁反对?”
随着控制区扩展到整个胶州,再将管委会的基地放在鳌山之东的东海一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西迁是必然的事。只是这中间牵扯颇多,之后如何与东海地区已经存在的工业区进行协调是个问题,蓝村新基地的建设又是个问题。
其实迁去原胶州州治胶西县也是个备选方案,不过那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又过于靠近前线,此案很快就被放弃了,不如蓝村镇一张白纸好作画。
这个问题早就统一了意见,管委们相继举起了手,在场的全投了赞成票,即使不考虑缺席的那三位,也是绝对多数通过了。
张正义满意地点点头:“既然管委会没有意见,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大会了。加强控制力的好处很多人都明白,但也免不了反对的声音。我预估的矛盾点有两个,一是旧三区,也就是东海、城阳、金口这三区的地位如何处理,二是新区的建设成本。”
众人沉默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陈潜说道:“按理说我们是外来者,住在哪都无所谓,但旧三区毕竟是我们筚路蓝缕奋斗了几年的地方,总归是有些感情的,不想走也正常。不过我们本来也没准备全搬到这来啊,旧三区仍然是工业中心,新技术新产业仍然会首先设置在那里,只要好好跟他们说清楚了,大部分人不会反对的。”
陆平接茬道:“还有些人是处于分散风险的考虑,认为不能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我们正好可以从这个角度说服他们,全待在东海,一场台风过来肯定损失惨重,所以往内陆分散一部分是很有必要的。”
李如南扶额道:“所以这一点问题不大,大部分人还是明事理的,问题在于预算。今年虽然财政宽裕不少,但钱总是不够花的,股东们还没人人住上花园别墅呢,这时候要是再花大钱建新城,不得被喷死。”
“啧,”史若云哂笑道,“出生入死的海陆军,还有奋斗在车间第一线的技术人员还没住上别墅呢,他们倒想住了?而且这边就盖几个破房子,能花几钱?”
她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张正义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迟疑了一下,问道:“呃……首席,你准备花多少?”
张正义有些尴尬,对着陆平说道:“陆平,你把你的设计图给大家看看吧。”
陆平嘿嘿一笑,掏出一张a2大小的纸,展了开来。
第164章 新城(第十加更)
1259年,3月16日,蓝村镇。
陆平嘿嘿一笑,掏出一张a2大小的纸,展了开来。
“这是……八卦?”岳秀离得比较远,但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图案,中间一个圆,周围八个角都有长短不一的粗横线,这不是八卦是什么?只不过中间那个圆不是传统的太极鱼图案而是东海标志的土豆叶子和半圆图案罢了。
“嘿嘿,这就是我们的中央新城啊,”陆平不好意思地笑道,“首席找我来给新城做个规划,这一片不都是大平原嘛,想怎么设计都可以,所以就天马行空做了好几种方案。
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着做成这样。我当初想的是,首先,城市中央要有一大片广场,以免显得太局促;其次,我们后世都深受堵车之苦,所以交通一定要方便,从一开始就要规划好环路,就又围着广场设置了两圈环线;然后又将建筑沿着环路布置……最后一看,这不是八卦嘛!正好那时候杜松林来找我讨论问题,让他一参谋,一拍即合,干脆就真的按八卦形制设计了。嗯,这样,一来体现了我们的标志性元素,二来又跟罗盘很像,象征着探索精神,还不错吧。”
说完,陆平又开始详细地解说了起来,指着上面的标识,说明哪个是管委会大楼,哪个又是哪个部门的大楼,哪一片是住宅区,哪一片是商业区云云。
“是不错,我觉得挺好!”张船长首先表示了支持。
陈潜却皱着眉头说道:“杜松林整天搞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最近是不是太活跃了点?怪不得他之前找我说要把新城好好取个名字呢,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啊。”
“他们活跃点不好吗?”高正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士兵里有不少求神拜佛的,有时候讲大道理给他们不听,可付诸于鬼神却一讲就重视起来了,“现在还是蛮荒时代,宗教作为工具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然以后我们遇到那啥啥和啥啥,不是任人长驱直入?他整天搞那些理论,博百家之长,战斗力够强,我看说不定还能反传播一波。”
陈潜摇了摇头,说道:“他这经书编的,战斗力确实强,但是我觉得是过于强了。杜松林编得那些个教义,确实是参考了各大宗教的长处,很有鼓动性,但是……宗教的战斗力不就是洗脑力?我们说某教不好,不就是因为洗脑后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如果我们为了对抗别人的洗脑而先给自己洗了一遍,屠龙者变成了龙,那这是胜利呢还是失败呢?”
话题突然沉重了起来,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久后,史若云挥手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说道:“这事先不急,让文化部去研究去吧,我们先说正事。陆平,按你这设计,整座城建起来,得是个天文数字吧?”
陆平一副头疼的样子,说道:“大姐头,咱们这成本核算可真是个麻烦事啊,这砖头该多少钱?水泥又该多少钱?实在是笔糊涂账。具体成本我没法算,当然真建起来的话,确实得是个天文数字。不过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咱们最初不需要建那么多,只要把地圈出来,各个部位预留好,先建几间房子凑合着用呗。
我的计划是,先在南边‘坤’位临近大道的地方建一个大院,让咱有个办公的地方,然后把广场的环路修好,后面的再慢慢扩建。等到有了一定规模,后面甚至也不用财政预算拨款了,因为我们要吃喝拉撒,肯定能吸引到附近的村民或商人过来卖东西的,到时候我们建了房子可以卖或者租给他们,说不定还有赚呢!”
众人听到后面,开始笑了起来,真不愧是搞房地产的啊。
陈潜说道:“得,我看这样,大会肯定满意。”
可是方迎波又皱起了眉头:“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凑合住在指挥部这个五角堡里?空间也不小啊——事先声明,我不是反对,只是考虑到有些人一定会这么想。”
高正摇头说道:“那不行,现在只是权宜之计,这里是军事设施,而管委会驻地肯定会有各色人等频繁出入,可不能混在一起。再说了,五角堡这里离大沽河太近,虽说现在风平浪静的,但万一发洪水了呢?所以新城一定要离河一段距离才行。”
陆平往东一指,说道:“是这个道理,所以我选了东北边一块荒地,从这里沿大道往东约两公里,再往北一公里就到了,周围农田不多,扩展空间很大,还有一个小湖和几条小河,取水还算方便。说起来,新城那里只建几间房子就行了,用不了多少钱,指挥部这里,可是守卫新城的军事基地、沟通大沽河两岸的桥头堡,这才是要花钱重点建设的地方啊!”
高正竖起了拇指,表示同意,拉着旁边的张船长说道:“说得对嘛,这里既是军事重地,又是商业要地,肯定也要好好建设一下嘛。我们之前跟海洋部都说好了,在大沽河两岸建设码头-棱堡一揽子设施,我们负责两边的堡垒,他们负责两岸的码头,展现海陆两军精诚合作、携手向前的精神,共同把这座基地建设成两岸交流的桥梁和敌人不可逾越的天堑。”
听到海陆军合作,旁人忍不住笑了出来,陈潜看了一眼他们:“再怎么说,还不是要用钱?”
史若云此时倒是表现出了支持的态度:“还行吧,也就需要一点启动资金,长远来看,带动中央地区的发展,这是大赚的好事。对了,新城该叫什么?你们有方案了没?”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显然是个重大政治问题,还没待人开口,张正义咳了一声,说道:“名字不能我们自己就定了,有意见的提交给大会,让大会决定吧。我看到这份上,应该问题不大了,咱们把计划整理出来,这个月就报上去吧。”
“咳,”此时方迎波打断了一下,“还是有必要加个保险。这样吧,光是蓝村一个新城太扎眼,不如我们一次多报点上去,雨露均沾,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反正按陆平的建设模式,初期投入也没多少,事先做好计划还更有利于长期发展。”
考虑到他之前城阳工业区主任的位置,这个提案似乎有点司马昭之心,不过也有些道理。张正义看了看他,问道:“比如哪些呢?”
方迎波用笔点着笔记本,说道:“嗯,首先东海地区怎么说也要有一个。不过那里地域狭小,发展潜力有限,所以只设城,不用多投入,只让它自然生长就行了。设城的目的主要是安抚人心,嗯,还有,安抚那些已经在平原新区买了房子的劳工们。”
李如南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张正义继续问道:“也有道理,但是不能明说,还有呢?”
“金口区也应该设一个,长远来看,那里临近原料产地,又有海运便利,西边还有大片平原,可以提供粮食和发展空间,将来是很有可能发展成一个工业重镇的。只是现在的金口堡位于路桥处,原先是为了军事作用考虑,但现在这个作用已经减弱了,所以设新城的话,应该向西北转移。嗯,其实我特别看好这里,只要工业部收敛一些,别把金口湾污染得太严重,那么这里将来很可能发展出一个环金口湾的巨大城市圈的。”
说完这个,方迎波见众人开始点头,才开始说出了重点:“然后就是现在的城阳地区了,这里由于工业区的缘故,已经开始有了城市化的苗头。数以百计的外来村民过来打工,附近的村民开始建房出租和从事商业活动……假以时日,必然会自发形成城市的,我们现在只需要给它一个核心,加速这个过程。”
张正义笑了起来:“是不是把青岛地区也要给你划进去?”
方迎波正色道:“后世的青岛市区丘陵太多,又没什么人烟,现在开发起来不划算。深水港的优势也用不上,除了夏天避暑也没什么用,先放着吧,给范龙城养马去。倒是李村河以北的那片,也就是后世的李村区,平地不少,水力资源还不错,周围又有山险,可以考虑作为第二基地开发一下。”
这个其实就有些远了,看众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道:“还有现在的黄岛,有几家造船作坊,港口也不错,可比一片荒凉的青岛强多了。现在的平度,虽然已经没什么人烟,但周围沃……荒野百里,小河众多,有巨大的农业潜力。胶水河中游的明村,靠近潍州的突出部,是东西官道必经之地,将来必然是对胶水以西地区贸易的最前线。后世的莱西市,现在没有市镇,但同样农业发达,又有大沽河水运便利,也是个潜力股。嗯,这些还够不够?”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张正义笑着拍手道:“哈哈,说的对,行,那就这样,咱一口气把蓝村、本土、金口、城阳、李村、黄岛、平度、明村、莱西的新城计划都给报上去,大干快上搞城市化,让大会看着批准去吧!”
说完这句,他又嘟囔了一句:“真要这么搞,也不知道这点农业还能不能撑得住?”
第165章 火帽 上
1259年,3月16日,东海堡。
作为股东们的居住区,东海堡的建设即使在战争时期也没有落下太多。如今,堡中的道路,主干道用石板铺成,小路基本都实验性地用上了三合土,礼堂门前的那一块还奢侈地用上了水泥——只是效果并不太好,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裂纹。道路两旁,出于实用的考虑栽上了柞树,不过成活率似乎不高,间或还有一片小花。
东海堡的西北角,沿着今冬新铺的三合土路走过去,有一处双层砖墙砌成的小院子。院墙很高,外围还拉上了一圈铁丝网,门口有一只大黄狗看门,不过并没有挂出牌子或别的什么标识。
这处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地方,却是东海商社真正的秘密重地,除了股东之外,只有经过了最严格审查和考核、人身自由也被限制住的劳工才能进去,里面存放的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先进武器,而是东海商社的镇社重器——一块太阳能发电板!
这块发电板是当初陆平的小帆船上携带的,面积不大,一平方米多一点,输出功率也就一百瓦,自带逆变器,可以输出24v/18v/12v/6v的直流电或110~240v交流电。陆平当初之所以买它,是因为他的小船上没有动力,自然也就无电可用,专门装台发电机又太浪费,便装了个太阳能板,方便给随身电子设备充电用。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竟在穿越后起到了重大作用,有了它,股东们的众多电子设备才不至于变成废铁,毕竟他们可没多余的油去开启东海102上的发电机。
在院子西侧,有一条小河流过,但却不是简单流出去,而是流经了一处特别修建的二级水池——第一级是个较大的蓄水池,用于保持及控制水位,第二级则是一个较小的蜗壳状水池,底下有一个排水孔。水从第一级水池中留下来,在第二级中形成了旋转的涡流,推动排水孔处的横置式水轮机快速旋转,然后才汇入水渠向南离开。
这套装置可是工业部和建设部联合搞出来的最新技术结晶,相比传统的纵置水车能够更有效的利用水力,光是这么一个小号的实验池就能提供5kw级别的动力,足是当年于雄章他们修复的第一台水车的十倍,是在不可小觑。不过这两个水池的修建耗费了大量的人工和建材,日常也要经常维护,算下来也不便宜。
这种横置式水轮机能够提供稳定的高转速,对于机械设备有重要意义。建成后,工业部从船上拆了一个小直流电机下来,改造成了发电机,使得他们能利用的电能一下子翻了好几番。虽然相比后世的用电量不值一提,但对于这个时代从零开始起步的电学来说有着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的价值。
这处不起眼的小院子,就是世界电学的发源地。
翘了班没去蓝村开会的季国风和平度要塞的功勋名将林宇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朝这处重地走来。
“当初顾妙妙他们研究玻璃的时候,受困于植物碱纯度低,就产生了一个奇特的想法,也就是用电解的方式制氢氧化钠,再用氢氧化钠制纯碱……于是就在这里搞了个电解实验室,有点像是胡搞。统合部一开始还怀疑这样会不会损耗发电板,但其实反正闲着发出的电也是浪费,而且发电板的寿命只跟时间有关系,我们放着不用说不定反而会废掉,后来我去跟他们说了一顿,他们最后就同意了。”季国风双手挥舞着讲解道。
林宇穿越前是电工出身,当初这个实验室建设的时候他也是来帮了不少忙的,所以今天季国风需要找个军方的人过来帮忙,就把他给喊来来。
他懵懂地点头道:“也亏她想得出来,最后怎么了?”
季国风耸耸肩,说:“首先第一步,原料上就有问题,我们自己晒的盐成分不纯,除了氯化钠,还有大量的钙和镁离子,或许还有些硫酸根什么的,总之很乱。要提纯的话,就需要用上化学药剂,比如用碳酸根去钙,氢氧根除镁,这简直是要了命了。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弄了一点相对纯的饱和盐水出来。后来呢,他们试着开始电解,倒确实开始反应了,但是因为没有半透膜,所以氯气混入水中,没法得到氢氧化钠。”
林宇思索了一会儿,说:“虽然我没搞过这个,但是当初也学过一点,不是用将食盐水加浓到饱和的程度就能避免氯气溶解吗?”
季国风叹了口气,说:“饱和食盐水,电解了之后不就不饱和了?当然,最后也不是没办法,他们一边往里面加盐水,一边将阴极已经有氢氧化钠的部分电解液舀出来,最后再提纯,才得到了少量的氢氧化钠,效率简直感人。”
林宇不太关心氢氧化钠,反倒是对另一种东西有些兴趣:“等等,那么氯气去哪了?如果能量产氯气的话,我们岂不是可以放毒气了?那样战场上还有什么能挡我们?”
“你想多了,”季国风说,“我们没有储存氯气的手段。按正规操作,氯气应当跟阴极产生的氢气燃烧,生成氯化氢再入水做成盐酸的。不过这个反应太危险,搞不好会爆炸,泄露也不好防,所以只少量制了一点。剩下的氢气直接点了,而氯气则通入石灰水里做成了消毒液。
哦对了,顺便一说,他们做氢氧化钠虽然效率很低,但是副产物次氯酸钠和次氯酸钙倒是生产了不少。嗯,次氯酸钠水溶液也就是所谓的84消毒液,次氯酸钙则是漂白粉,岳秀知道之后很是高兴,他们卫生部干脆派人过来‘帮忙’,现在电解实验室的产能基本全用来生产消毒液和漂白粉了。不过发电板就那一百瓦的功率,全部的产能也没多少,医务室洒一点,再给军方的医疗兵备上几瓶,基本就没了。”
“那氢氧化钠最后怎么样了?”
“他们通烟道气做了一点纯碱出来,结果最后做出的玻璃并没有比反复提纯的海藻灰玻璃更好,所以只能放弃这个高成本的路线了。剩下一部分做了一点肥皂出来,还有一些被造纸厂的祝天明拿去研究纸浆处理了。”
林宇有些恍然大悟:“哦,原来之前发的那块小肥皂是这么来的啊。嘿,这其实挺有前途的,肥皂不是致富法宝吗?应该多产点嘛。”
季国风摇摇头,说:“以前就那点功率,玩什么都是小打小闹,现在上了发电机还好一些。不过也就那样,慢慢等吧,要是什么时候能自制发……算了,不说这个了。今天我们来搞事,你写好遗书了没有?”
听了这话,林宇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说:“不是吧,季老大,玩点击发药而已,用这么紧张吗?再说我孤家寡人一个,给谁写遗书啊。等等,全体大会吵了这么久,继承政策不还是没定下来吗?写遗书他们认吗?”
“安全问题慎之又慎啊,这可是炸药……”
季国风正要苦口婆心地讲解起来,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吼:
“季——国——风——!!”
声音太大,供电室门口的那只黄狗都被吓得狂叫起来。
季国风头上冒汗,转过头去一看,只见一匹小红马疾驰而至,穿着一身红衣的林小雅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把把他拉了过去,左手在他的腰上掐了一下,右手挥舞着一封信拍到他身上,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道:“季国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林宇瞟了一眼那封信,又看了看两人,知趣地退到旁边,安抚那条狗去了。
季国风结巴着说:“小,小雅,你听我解释,我是要……”
“都写遗书了,你是要做什么死?谁稀罕你那点臭钱啊!”林小雅说着说着,眼泪留了下来,把头埋到了他怀里,抽泣着说:“我不听我不听,你不准做什么危险的事,我才是当兵的,要死也该是我先死……呜呜。”
季国风趁机一把把她抱住,说:“傻瓜,我怎么会让你死呢……”
这时,院子里正在值班的林成才听到动静,咬着根萝卜走了出来,见到这副场景一愣,走到正在摸着狗头的林宇旁边,问道:“这是在干嘛,演言情剧呢?”
林宇叹了口气,说道:“唉,本来季老大拉我搞了个击发药项目,我还以为终于是要升级军备了呢,赶紧跟着跑了过来。没想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真是令人羡……气愤。对了,林厂长,你怎么在这呢?”
林成才耸耸肩,说:“食品厂那边没什么技术含量,走上流程之后我就让别人接手了,然后岳秀把我派到了这边。说来也奇怪,我明明一个骨科医生,怎么专干这种化工的活呢?”
好吧,那边两人闹了好一会儿,季国风才把林小雅安抚下来。
原来,今天季国风和林宇两人过来,是为了研究用电解法制取氯酸钾。氯酸钾是一种敏感易爆炸的物质,有很高的危险性,季国风怕出事,就提前给林小雅写了一份遗书,声称如果自己意外身亡,就将所有财产及商社股份转移给林小雅。林小雅今天出门时发现了这封遗书,当场就急了,以为季国风要干什么危险的事,骑着马到处找他,最后在工业部同事的指引下找到了这里。
林小雅问明白了情况,一把把季国风推开,红着脸问道:“那,那你们做这个氯酸钾,是做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你们安全部?”季国风摸着她的头说道,“刚打完一仗,又在数落火绳枪的不是。尤其是范龙城,一直在抱怨马上用火太不方便,要求换装燧发枪。现在的火绳枪确实问题太多,但因为燧石的问题,可靠的燧发枪我们也做不出来。所以我想了想,干脆一步跳到击发枪算了!雷酸汞太危险,不好上手,但是这边电解实验室的工艺已经比较成熟了,所以我们就想试试看氯酸钾行不行。”
第166章 火帽 下
前装滑膛枪的发展经过了四个阶段。最开始是原始的火门枪,这种武器就像一门小号的火炮,尾部有一个传火孔,在枪膛内装填好弹药之后,再用引火物从传火孔伸进去点火发射。
火门枪操作很不方便,有时甚至需要两人配合操作,但强大的威力仍然展现出了战术价值,于是后来进一步发展出了火绳枪。火绳枪借用了类似弩机的发射机构,将一段缓慢燃烧的特制火绳固定在枪机上,通过机械运动,可以方便地点燃引药,从而引燃枪膛内的火药。火绳枪是真正实用的火枪,它引领了一场军事革命,最终使得重甲退出了战场,也为后世几百年的火枪确定了基本的形制。
火绳枪虽然成功,但也存在一些问题。其一是操作繁琐,射速缓慢,这也导致了火绳枪难以在马上使用;其二是使用明火,有安全隐患,火枪手之间必须隔开一段距离,不能排出紧密队形,而且雨天无法使用,限制了战术。
在刚刚过去的黎明之战中,东海士兵使用的火绳枪就暴露出了很大的问题。开战之前,先要花上不少功夫准备火绳和点火,发射之后再装填的速度太慢,火枪手们在一百米的距离开枪,还来不及装好第二枪,敌人就冲锋过来了。而且不能在马上用火枪,导致了义勇旅骑兵们不得不使用自己不擅长的近战去攻击敌人,损失很大。
因为有这么多毛病,历史上的18世纪,火绳枪又被燧发枪取代。
燧发枪不再使用明火,而是在枪机上夹持一块燧石,扣动扳机后,枪机中的弹簧带动燧石撞击钢片,产生火花,落入药池引燃引药。燧发枪使用方便、操作简单,实用性相比火绳枪大大增强,后来又发明出了装在枪口位置的刺刀,使得近代军队从火枪手与近战兵混编的方阵发展到了纯火枪手的线列步兵,而这就是被后人津津乐道的“排队枪毙”时代。
当然,燧发枪也不是完美无缺的。首先,他的枪机较复杂,零部件众多,需要比较高的工业水平才能制造;其次,燧发枪不能确保百分百发火,实际上普通的燧发枪只有七八成的发火率,早期型号更低,还不如成熟的火绳枪呢。也正是因为这两个缺点,历史上燧发枪发明得不晚,但用了一个世纪才成为欧洲军队的制式装备,同期的世界其他文明还在坚持用火绳枪。而且,燧发枪从扣动扳机,到最终发火,仍然有一段不小的延迟,某些时刻可是会误事的。这些小节虽然不影响燧发枪成为一件优秀的武器,但总归是件让人恼火的事。
于是,燧发枪最终又发展成了击发枪。击发枪起源于一种不稳定的炸药,虽然比黑药强大得多,但是太过于敏感,稍一碰撞就会爆炸,因此并不实用,很难用于军事领域。但废物就是放错了位置的资源,它虽然作为炸药不太合格,但是一撞击就会爆炸的特性,不是正适合用于击发枪械吗?到了19世纪,开始有人试着将它用于击发火枪,期间坎坷颇多,最终发展出了火帽,成为一种成熟的、成功的、划时代的击发装置。
所谓火帽,也就是把若干相关物质装到一个牙膏盖大小的小铜盂中,扣在火门上,然后用击锤一敲,弹药便击发了。使用这种装置击发枪膛内火药的火枪,便是击发枪。
击发枪操作比燧发枪更简单、射速更快(省去了倒引药的步骤),而且击发率要高得多,达到了95%以上,成为了前装枪的最终形态。用少量的敏感击发药去引燃大量的发射药这种形式,也从此一直沿用到了现代枪械。虽然成分发生了变化,容器也从火帽进化到了定装弹的底火,但原理都是一样的,都是敏感的化学物质靠物理撞击发生爆炸。
虽然击发枪比燧发枪出现的晚,但就武备组现在的条件,做出击发枪比燧发枪更现实。击发枪不需要燧发枪那么大的敲击力度,也不需要夹持燧石,因此枪机制作起来更容易些,而且只要有了击发药,就不用到处找优质燧石了。那么问题来了,击发药该怎么做呢?
……
季国风一行人闹完这阵之后,走进了电解实验室之中。
实验室外,有一台专用的水车带动木制风扇将室内空气抽出,以免可能的有毒气体产生堆积。实验室的小平房分了好几个房间,他们先去中间的更衣室取了几件白麻布大褂穿上,然后走过两道门,进了左侧的电解车间。
车间内,正中央的台子上有一连串的陶瓷和玻璃容器,里面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两根“烟囱”插在某个玻璃缸中,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旁边忙碌着。而一头短发、带着一对大眼镜的顾妙妙正在一边看着生产现场,一边记录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进来,先是一愣,后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作势欲往这走,但手上又停不下来,于是只能尴尬一笑,然后继续记录数据。
顾妙妙是工业部的女股东,带领非金属组一路走到现在,最著名的成果是搞定了玻璃的生产,为商社的财政收入做出了卓越贡献。现在她的工作重心又转向这个电解实验室,毕竟这是更面向未来的产业。
林成才走了过去,接过她手上的本子,对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了起来继续看着生产。顾妙妙对实验员们嘱咐了两句,然后走了过来。
“季部长,你们说是要过来,要什么来着?哦对了,氯〇钾,我忘了去查手册了,这个怎么做啊?”
季国风有些无奈,这顾妙妙一忙起来就对外面的事不管不顾,于是只能给她重新讲解了一番。
说起来麻烦,但其实之前的生产过程中,由于工艺的不稳定,产出很繁杂,实验室里已经积累了一批副产物。这些副产物里的其中一种,正是击发药所需的中间产物。有了它,下面就容易多了。
如此这般,他们试制出了一批牙膏盖大的火帽——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氯酸〇为主的击发药在小批量测试的时候可以顺利击发,但在大规模测试的时候就出了问题,他们不得不试图寻求更有效的击发药。
第167章 硫酸 上
1259年,3月26日,西山试验场。
谢光明举着一支特制的实验手枪,扣动扳机,击锤落下,击中火门外的火帽,发出一声脆响……然而并没有成功击发。
谢光明似乎已经习惯了,驾轻就熟地换上一个新火帽,又开了一枪。这次还好,随着一声爆响,火药成功击发了。
谢光明吹了吹枪口,又往枪膛中倒了一小勺火药,不需要装子弹,继续装上了火帽开始实验,这次很不巧又没有击发。
旁边围观的高川皱了皱眉头,对着正在记录数据的季国风说道:“老季,这击发率不行啊。”
季国风也叹了口气,说道:“本来想跳过雷汞,直接用氯酸钾的,现在看来还是绕不过去啊。”
他们搞出氯酸钾击发药后,两路齐下,一路研究火枪的击发机构,另一路研究如何制造铜火帽,由于有之前的研究铺垫,很快便有了成果。
击发机倒是简单,总体来说和燧发机的原理类似,都是用击锤撞击,只是引火管的形状不同。燧发机之前试做过不少,挑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出来,稍微改了改,就有模有样了,然后装在早就有的短枪管上,做了一把简易的实验用击发枪出来。
火帽也不算困难,铜相对软一些,只要不追求太精细,加工起来倒也还算容易。季国风调了两个熟练钳工过来,先敲一块薄铜板出来,然后做了一套简易的模具,用手工冲压的方式做了一百多个实验品出来。之后装入氯酸钾、黑火药、淀粉和细砂的混合物,再用蜡封口,就成了简易的火帽。
这样的火帽,不装到枪上,单独拿小锤子敲的话,击发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正巧这时候高川和谢光明回了东海堡跑预算,所以武备组很自信地把他们请了过去,一起实验。两人自然是抢着过去了,但没想到一装到真枪上,却出现了频繁的哑弹,简直令人大跌眼镜。之后,武备组又调整了几次火帽的配方,试图增加氯酸钾的用量,以提高击发率。但是氯酸钾一多,安全性就降低,运输或晃动很容易走火,显然是不能用的。今天已经是第四次调整配方后的实验,还是不能令人满意。
高川往本子上瞅了一眼,说道:“这个我还真知道一点。军校火工学里讲过,击发药一开始是氯酸钾和雷汞混合的,后来虽然不用雷汞了,但是并不是被氯酸钾替代了,而是被别的化学物质替代了,只有氯酸钾的话,灵敏度和能量不够。”
季国风看了看笔记本上的正字,心算了一下,说道:“击发率只有70%,看来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制雷汞了。也罢,拼命吧,不过硝酸这事还真是有些麻烦……”
高川也拿过数据看了看,说道:“有70%?那这样已经不错了,考虑到其他优势,比火绳枪强多了。我建议你们也不用非等着击发药出来,可以先把击发枪的原型做出来慢慢雕琢。另一头研究新药,等火帽做好了,直接发给新枪用,一款划时代的火枪不就出来了吗?”
季国风点点头,说:“行,我们尽快。对了,你们也别闲着,谢光明不是总说口径得改吗?这几天我让金口工厂做了几套不同规格的枪管出来,你们拿去评测一下,选一个最优的出来。现在军事压力没那么大了,趁着兼容性问题还不严重的时候,赶紧改,不然这20mm就得成决定铁轨宽度的马屁股了!”
高川笑道:“放马过来吧,我一定让小伙子们把这几杆枪打到报废!”
……
4月2日,东海堡。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林宇匆匆地走进工业部的临时会议室,见到军工口不少人等都已经坐在里面了,于是赶紧一边告罪一边坐了进去,还有余裕问道:“妙妙,你怎么来了?”
顾妙妙眼神放光地说道:“你们不是想做硫酸吗?硫酸是好东西啊!我一听季国风说有这么个课题,就赶紧跟过来了,这事怎么能少得了我!你知道吕布兰法吗?”
“吕布兰?”林宇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有些耳熟,但是想不起来,“这是干嘛的?”
“咳。”林成才插嘴道,“吕布兰法是用硫酸和食盐制取纯碱的方法。”
“对啊!”顾妙妙激动地说,“纯碱,玻璃,那就是钱啊!不止如此,吕布兰法还有副产物,盐酸,还有,你们安全部整天喊的,硫磺!”
顾妙妙平时挺文静的,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兴奋。不过林宇听到硫磺二字,也挺激动地说:“真的,那好啊,应该赶紧上马!”然后他转头看向平时很少出现的祝天明,问道:“老祝,你怎么也过来了?”
祝天明似乎很不习惯这种场面,说道:“纯碱加消石灰,可以制取氢氧化钠。氢氧化钠和硫酸,都是我们造纸厂可以用到的化学品。”
“哦。”林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转向季国风问:“季老大,我们不是要研究雷汞吗?怎么感觉跑题了?”
季国风站起来,走到墙上的黑板旁边,写了几行字,说:“要制取雷汞,我们首先要有硝酸。”
林宇点头说:“对,之前说过这个了,那么硝酸怎么来呢?”
季国风又写了一个反应式,说道:“很简单,硫酸加硝石,煮沸得到气态的硝酸酐,再通水就有了。”
林宇一拍手:“怪不得嘛,硝石我们有了,现在就缺硫酸。所以今天这么多人,是研究怎么制硫酸的?等等,这不是应该很简单的吗?我们有硫磺,硫磺燃烧之后通水,不就是硫酸了?”
周围几人听了,顿时叹了一口气。季国风摇摇头,说:“硫磺燃烧之后产生的是二氧化硫,而硫酸的酸酐是三氧化硫,二氧化硫氧化成三氧化硫是很麻烦的。”
林宇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很麻烦不等于不可能吧,不然后世是怎么生产硫酸的?你们应该已经有办法了吧?”
季国风在黑板上又写了一个化学反应式,说道:“常见的办法是利用硝酸,硝酸将四价硫氧化成六价硫,然后自身被还原为一氧化氮,而一氧化氮又比较容易被重新氧化,氧化后可以再次溶于水生成硝酸,整个过程硝酸的量不变,实际上起到一个催化剂的作用。”
“嗯,这个办法不错。”林宇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很快意识到不对,“等等,制取硝酸要用硫酸,而制硫酸又要用硝酸,这不是个死循环吗?如果我们一开始什么都没有,那不是没办法了?”
季国风苦笑道:“确实如此。”
“等等,”顾妙妙这时候拿出一个笔记本,一边翻一边插嘴道,“用硝酸氧化的方法应该是比较早期的铅室法,如果是现代的接触法,那是不需要硝酸的,而是只需要催化剂……唔,算我没说好了,五氧化二钒或者铂,我们去哪找这些东西啊?”
“咳,我说两句。”马原打断了她,“这两个是现代的催化剂,早期的接触法,是用铁触媒作为催化剂的,也就是四氧化三铁。”
马原虽然在财政部不在工业部,但当年他熟读穿越小说三百篇,手机里存了不少资料,经常能提供一些科班人士在技术发达的后世不会知道的古典方子出来,因此也经常被请来参谋。
顾妙妙有些惊奇:“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马原把双手一摊,说道:“以前从小说里看的。”
台下几人有些失望地嘘了一声,不过季国风思索了一会儿,倒是认可了这个想法:“我觉得可行,氧化铁先氧化二氧化硫,然后还原出的氧化亚铁又容易被氧气氧化,这个途径应该可以试试。而且刚才说的铂,这个我们倒是真有的,当初船上就有几人戴了白金首饰,已经被财政部作为战略储备收起来了,就算铁触媒不行,我们也可以先用铂做一批硫酸出来作为种子。”
这倒是个好消息,顾妙妙等人又跃跃欲试起来。这时候谢光明提出了质疑:“等一下,刚才说硫酸的原料要用硫磺吧?这个战略物资光是军用都够紧张了,做硫酸还够用吗?”
马原摇头说:“不用硫磺,我们有不少硫铁矿,用来做硫酸正好。而且妙妙也说了,有了硫酸,用吕布兰法的副产物可以生产出硫磺,以后你们就不用担心硫磺不够了。嗯,其实硫铁矿单独也可以制硫磺,如果军方有兴趣的话,可以赞助一下相关的研究。”
“那敢情好。”谢光明放心地靠到了椅背上,“你们的硫铁矿是哪来的?”
“莱阳那帮奸商给的。”马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莱阳是盛产硫铁矿的,不过这种矿物在现在没什么价值,冶炼的时候有毒气,炼出的铁因为硫含量高,品质也特别差,所以很少拿它炼铁,反倒是因为金光闪闪看着挺唬人的,有些江湖术士拿去伪装宝物骗土老帽。
我们一开始没注意,从莱阳收过来的矿石,选矿的时候发现不少硫铁矿,还以为占了便宜,郑重其事地收了起来。没想到后来硫铁矿的比例越来越高,我们和**碰了个头一琢磨,才察觉是那帮奸商以为我们不懂,把硫铁矿掺进来以次充好。后来**去骂了他们一顿,趁机降了一点矿价,还以半价敞开收购硫铁矿,那帮奸商似乎还挺高兴的,呵呵。”
第168章 硫酸 下
1259年,4月2日,东海堡。
众人闻言,也捧腹大笑了起来,谢光明感叹道:知识就是钱啊!
“好了。”季国风点着黑板说,“既然我们有原料,流程也理顺了,那么事不宜迟,就赶紧实验一下吧。顾妙妙,你这么有兴趣,那这个项目你来牵头如何?”
顾妙妙举着手说道:“好好好,我来我来。”
季国风笑着从黑板前走回座位,说道:“那好,交给你了,你看中谁自己挑,我再派几个研究生给你。唔,说起来,这应该也算炼丹术了,崂山那些道士说不定会感兴趣,我去找找王闻之,看能不能忽悠几个过来。对了,硫酸实验一定要做好防护,宁愿慢点规模小点,也别闹出安全事故。”
顾妙妙摸着自己的一头短发说道:“知道,我这头发还想多留几年呢。哎,也不知道是给谁留的。”说完,她抓起旁边的林成才和林宇两个人的手,说道:“你们两个,过来给我帮忙吧?”
……
虽说原材料和流程都有了,但真上手做起来也是不简单的,首先的拦路虎就是器材问题。
由于硫酸制取过程中涉及到大量腐蚀性气体的流动,所以需要很多的耐腐蚀管道。后世都是用不锈钢的,显然不用考虑。现在能制造的耐腐蚀相对好的是玻璃,不过以非金属组当前的加工水平,是做不出这么多合格的玻璃管道的。不过还好,之前其他部门也涉及过管道的问题,比如木工组和造船厂那边用蒸汽熏蒸木材,就需要一定的耐压防泄漏管道。他们主要是用薄铜板或薄铅板圈出来的,这下就被顾妙妙请了过来,做了一批粗厚的铅管出来。
其实铅也是会与酸性气体反应的,日后会不断损耗需要更换,但没办法,眼下只能先凑合了。
铅管道解决了大部分问题,关键部位又用了一些玻璃管,非管道部分用了玻璃和陶瓷反应皿。连接部分参考了船用的捻缝工艺,用麻丝、柏油混合石灰密封,这样虽然耐久度存疑,但是可以有效防止酸性气体泄漏,算是在低技术条件下的无奈之举。
为了准备这套器材,顾妙妙组织的化工组前前后后忙了快两个月才搞定,之后又屡次失败才勉强折腾出一套能用的工艺。最终试运行的时候,工业部和后勤部派了近一个排的人过来帮忙,也真是够夸张的。
实验场地在东海堡东北方近海处,“实验室”是露天的,只搭了个棚子遮阳,周围用两面屏风稍微挡一下风。这自然是为了通风防泄漏,哦不对,是万一泄露了,可以尽可能泄得更散一点。
顾妙妙穿着连体防护服,裹了头巾,又戴了帽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见这么多人围观,有些紧张,红着脸说道:“你们靠远点,别碍事啊!”
围观群众自觉退远了点,顾妙妙带着新成立的化工组的林成才、林宇几人,戴上浸过碱水的口罩和自制的皮革材质的护目镜,开始工作。
实验台的最左侧是一个粘土制作的袖珍葫芦形炉子,中间用钢板隔了上下两层。上层是焙烧室,内壁全用石墨混合黏土涂过,用于焙烧硫铁矿;下层是燃烧室,用于提供热量。林宇往上层焙烧室里加了一小点硫铁矿,然后把门紧紧关上,又在下层添了一把木炭,点燃之后,就敞着口开始加热。稍过片刻后,他又开始慢慢摇起了旁边的一个袖珍风箱,往焙烧室中送风。
围观群众们翘首以盼,但是自然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
在看不见的地方,在炉膛中的高温作用下,硫铁矿中的二硫化亚铁与空气中的氧反应,生成无色的二氧化硫气体。这些气体随着风箱带来的压力进入管道,经过一段螺旋区域,甩去气流中的浮尘,然后进入了填充着精选的磁铁矿粉末的加热区域。在此,气流中的二氧化硫和氧气被催化反应,生成三氧化硫,不过由于工艺并未成熟,反应不算完全。最终离开这段区域的,是三氧化硫、二氧化硫和空气的混合气体。
管道右端,是两个连续的反应皿,前边一个是双层嵌套的厚玻璃缸,后边一个是普通的陶缸。玻璃缸的结构是一个大缸装着水,还插着一支温度计,内部再放一个小玻璃缸,里面也装着一半的水。小玻璃缸上面用一个特制的罩子罩住,左侧管道末端经过这个罩子直接通入水中,让水吸收酸酐形成酸,多余的气体再通过罩子顶端的管道导入最右侧的陶缸中,那里装着石灰水,用于吸收尾气。
随着林宇摇动风箱,小缸的水中开始冒出气泡,顾妙妙连忙转身问道:“你们有人闻到刺激性气味了吗?”
众人开始抽鼻子,不过很快都摇了摇头。
林成才说道:“现在只是管道中残留的空气,等会儿再看看吧。”
于是他们开始凝神静气盯着小缸中的情况,几分钟后,“动了动了!”有人喊道。
只见小缸中开始产生白烟,大缸中的温度计读数也开始升高。
“有酸了!”顾妙妙松了口气,然后看着温度计快速上升的读数,感觉有些不妙,赶紧对林宇喊道:“熄火!风箱慢一些!”
林宇赶紧把燃烧室的门盖上,里面的木炭由于缺氧很快熄灭了,手上摇动风箱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另一端,玻璃缸中的水温仍然在不断上升,最后小缸中甚至开始沸腾了起来,旁边的陶缸也咕嘟咕嘟冒出热气。
“我闻到味道了!”有鼻子尖的开始叫道,随后引起一片附和,也不知道是真闻到了还是心理作用。人群开始不自觉地向外退去。
“看来石灰水的吸收率不足啊。”顾妙妙皱着眉头说道,又看看小玻璃缸,此时林宇仍在摇动风箱,但沸腾已经停止,似乎是反应结束了。
林成才心有余悸地说道:“这发热真是可怕,还好加了一层水浴,不然这小瓶子非炸了不可。”
顾妙妙去摸了一下水缸,隔着手套仍然能感受到热量,兴奋地说:“这发热,肯定是真正的硫酸没跑了!就是不知道浓度有多少。啧,现在的检测手段真是匮乏啊。哈哈,发热不用太担心,这次用水吸收,发热自然大了些,不过有了这些硫酸打底,下次用它来吸收酸酐,发热就小多了!嗯,不错。”
等到温度慢慢降下来,顾妙妙又迫不及待地将小缸取了下来,从中舀出一小勺,倒进一个小烧杯里,又投进去一点石灰石,杯中立刻大量泛起了气泡。
“成了!”她高兴地跳了起来。
林成才仍然谨慎地说道:“不一定吧,说不定是亚硫酸呢?”
这时季国风走了出来:“不会的,刚才都沸腾了,亚硫酸早就挥发出来了,这些肯定是真正的硫酸了。嗯,等会儿你们把焙烧室里的残渣称一下,再分别称量一下成品硫酸和陶缸里石灰水的重量,大概就能算出硫酸的转化率了。”
他停了一会儿,看了看周围,又说道:“不管如何,恭喜你们!这不仅是一次实验的成功,还是整个商社化学事业的开端!这又是一次伟大的进步,你们应当自豪!”
顾妙妙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做点硫酸而已,没想到被拔高到这种高度:“哪里哪里,只是一点微小的工作……”
季国风接着说:“不要小看了!说到底,之前我们做出的一些成就,虽然也很了不起,但终究是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能做出来的,直到今天,我们才在科技领域和其他势力拉开了本质的差距!从此技术的发展就会如同洪流一般,他们再也追不上了!”
化工产业常说“三酸两碱”,也即硫酸、硝酸、盐酸、纯碱(碳酸钠)、火碱(氢氧化钠),以这五种化工原料为基础,可以制备出形形色色的重要化工品,对整个工业体系的作用不言而喻。而其中,硫酸更是基础中的基础,有了大量的硫酸,便可以量产硝酸、盐酸,并且通过吕布兰法制备纯碱,纯碱又可以与石灰反应低成本生产火碱……
总而言之,有了硫酸,便有了一个化工体系的根基!
相对于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火炮,拿到一把就能仿制的火绳枪,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科学理念和更细微处的加工技术、计量体系、质量管理才是东海商社的真正武器。
难以理解,却又强大无比。
似乎是被季国风的话语所感染,在场群众包括化工组的几人都忍不住鼓起掌来,季国风趁热打铁道:“顾妙妙,你们赶紧把工艺总结一下,争取尽快把硫酸量产起来。不不不,不用扩大规模,就你们这套实验设备就不错,稍微修改一下就行了,我们也不用追求成吨的产量。我再争取一下,多拨几个机灵的劳工给你,如果做熟练了,就把这个产线复制一套,产量不是关键,多培养一点技术工人出来啊……”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南方:“不知道郭阳他们能给我们争取个什么待遇回来,但不管怎么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自己够强,无论怎样的变化都可从容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