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九章 青蓝之争(其二)
石业兰惶惑不已,心想:“这笼子怎么回事?竟然可以弹回我的力量?”
而战线的另一端,之前替石业兰挡下面具人的玉先凤和张正陵中了他那一招微冥梭傩,顿时意识全无。
只见他们两人双眸失神,僵硬地身躯因为惯性直冲扑了出去。面具人冷笑一声,正欲下杀手之际,忽地双手猛然一顿,似被什么东西拉扯住了。
面具人惊愕地看着玉先凤,却见她的神识还未从微冥梭傩的时效里苏醒过来,自己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向着她拉扯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面具人心想。
当他冷静下来,定睛细瞧,便发觉了其中奥妙。只见从玉先凤的双展宽宽大袖里,延伸出无数绵密细微的白色丝线,紧紧牵扯着他的双手,只是这些坚韧的丝线,在光线昏暗的夜间,极其不易察觉。
正当他反应过来之时,玉先凤和张正陵已经苏醒。他双手被缚,不便与之纠缠,便动用了之前释放星火意真波的招数,致使双手间忽生一团烈火,燃断了那些丝线。
看着他们,面具人悠悠道:“这就是那种力量吗……跟之前差不多……”
玉先凤挑眉一笑,说道:“还有更多呢,你想看吗?”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所追寻的,并不是寄生在你身上的那种力量,也不是她身上的……”
他指的是秦如梦,在她与兰儿争斗之间,激荡出的幽蓝流光,正与玉先凤的力量同属一脉。只是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两种力量都不是他一直以来期望的那种。
而兰儿的力量引起了面具人的注意力。那激荡的青光,看起来似乎也是那些力量的一种。只是这股力量代表着什么呢?这些都是未知数,他静静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那种力量究竟会是什么样?究竟跑到了何人身上?
那边的战况愈发激烈,夜空中如同纷繁流星划过、萤蝶纷飞。青蓝交替之间,一时满目绚烂。
面具人苦笑两声,喟叹道:“看来我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们为好……不然可能会被集火攻击……”
他顿了顿,接着道:“嘛……还是算了。既然已经决定帮忙了,那就干脆帮到底吧……”
话音未落,便见他再次动用兰若生灵步,飞窜至石业兰身边,而与此同时玉先凤和张正陵也跟了过来。
“石兄,小心!”
张正陵喊了一嗓子,双指成诀,一气凝剑,嗖得飞射向面具人。
“雕虫小技!”面具人冷哼一声,便抬起双手,分别对着各自攻来的两方之敌,喃喃道:“这里请勿打扰……”
话音刚落,便感觉到空气骤然开始扭曲震荡,紧接着两道意真波便朝着两边扩散出去。
石业兰离他最近,本想躲避,正在他抽身退出之际,面具人却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了他身后,森然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吧!”
石业兰顿时感觉到一股震荡波从背后涌来,他来不及提防,唯有竭尽全力提升内力,加以防御,却还是没撑住这么突然一击,如同流星曳尾一般,带着条条气浪飞射了出去。
玉先凤和张正陵急忙上前,接住了冲扑过来的石业兰。他境况不佳,面色如土,顿时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如何了?”玉先凤问道。
张正陵抽回手,喟叹道:“还好他护住了心脉,不然可就麻烦了……”
面具人冷笑一声,森然道:“没一下子杀掉你……真是可惜!嘛……算了。反正我有无数种手段折磨你……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正与秦如梦激斗的兰儿见状,顿时惊呼一声:“父亲!”
可她此刻抽不开手,而秦如梦此刻又步步紧逼,那狂怒之气肆虐而来,似乎想要把兰儿打垮,看她跪地求饶的模样。
“你在看哪儿?先顾好自己吧!”
秦如梦冷笑一声,掌间的内力又加重了几分。
兰儿冷冷看向秦如梦,此刻的她戴着面具,教人无法分辨。但是此刻她们都已近乎失去理智,激昂的情绪就是她们的方向标。
兰儿冷眼相对,满目憎恨之意一览无余,她一咬牙,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是谁,但你若是想伤我亲近之人,绝不可以!!!”
秦如梦一时气极,恼恨道:“那你来打败我啊!我就在这里!你日思夜想的人也在我这里!!!”
二人以掌力相搏,已拼得几近油尽灯枯,可那盛怒之下,又岂会在乎自身安危?
她们同时呼喝一声,顿时只闻一声爆响,一股劲浪冲天而起,肆虐着颤巍巍的大地,一时周遭飞沙走石,令人目眩神迷。
其他几人也被这一股劲浪波及,顿时感觉心神俱荡,连连退出数步,这才稳住身形。
面具人喃喃低语道:“这就是那种力量之间的对拼吗……哼,真是一种令人吃惊的力量……甚至比我的意真波还要强悍一点……”
他转而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后脖颈,无奈道:“看来这里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消停了……我也就勉强继续陪你们玩玩吧……”
他阴鸷的眼神在玉先凤和张正陵之间来回扫了扫,沉声道:“那么……先从谁开始呢……”
一阵激荡之后,兰儿与秦如梦已经分隔开,二人皆是满目怒意,娇喘吁吁地盯着对方。
兰儿此前与之奋力相搏,未来得及细想自身的那种力量,到了现在,她才明显地察觉到它的存在。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内似乎出现一点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她也是不甚明了。只是那种力量似乎成为了她的一种助力,如果是之前的她,是完全不可能在此般高强度的内力对拼之中而不至于不落下风的。
她对这种力量感到好奇,也感到一种深深的畏惧。它究竟是什么,它究竟是何时来到自己身体里的,这些她都无暇细想。她现在只想把吴雪救回来。只要他回到自己身边。
兰儿看向被关在冰笼里的吴雪,暗暗发誓:“雪儿哥哥……这一次,轮到我来救你了!”
第八百章 为了你的诺言,我愿意傻一回
兰儿与秦如梦交手之时倾泻的磅礴力量,此刻随着一阵突然的晚风,化作了漫天的繁星、飘忽不定的萤火,极为梦幻璀璨。
只是这种意象并不会让人联想到烟花雨,二女之间弥漫着积怨已久得以宣泄的恩仇快意,混杂在四散的星星点点的尘埃里。
兰儿娇喘吁吁,伸出手轻轻拢了拢额前散乱的头发,双眼从未离开过对面那个令人深恶痛绝的神秘人。她并不知此人真实身份,若是她解开了面具后面的秘密,会不会觉得诧异?
她的心高高悬在半空,一边是身受重伤的父亲,另一边是被困在冰笼子里的吴雪--他们掂起她的全部身心,可面前的敌人却教她无法抽身。
秦如梦此刻早已经丧失了她一向保持的绝对理智,心扉之间被憎恨和悲痛盈满。自襁褓时起,到八岁那年再次相遇,到后来少时的情意款款--这十几年来相处的感情,又岂能轻易放弃?那些说过的话,有些孩子气的话;那些拉过钩的诺言,有些戏谑意味的诺言;那些十几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些教她怎么可能轻易因为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兰儿妹妹抢走?!
尽管他从小就有些呆头呆脑,尽管他现在脑子不好使,尽管他现在已经忘记了与她的神秘关系--就算如此,她也绝不会罢手。
他那些忘记了、遗失了的记忆,致使他成了一个忘却记忆和使命的浑浑噩噩的江湖浪子,但是这些她都决定要帮他找回来。
秦如梦心里始终有种倔强,他若真是个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浪子,那她宁可忍痛割爱,让他奔向新的港湾。
可她明白,始终都明白,他向来都不是那种人。从未有过。她拿起刀子要与他定下那联系血脉心神的契约,他本是吓了一跳,以为是她要害了他。可当他得知实情,却笑了起来,挽起袖子便伸到了她面前。
吴雪那时的话,秦如梦也还记得。
这句话成为了一直以来都坚定不移的信念。
那时的他尽可能装的轻松自在,可是秦如梦明白,他心里怕的要死。因为他对鲜血的恐惧,几乎到了见红倒地就差抽搐的严重地步。
可是他还是皱着额头、眉毛、鼻子和嘴巴,极为胆怯地说道:“要是你想要这样的话,就动作快一点……千万别让我太痛苦……”
秦如梦挑了挑眉,那狡黠的嘴角微微上翘,看着身子在止不住微微颤抖的吴雪,诘问道:“你为什么不拒绝?你就不怕我控制欲太强,会因为你以后跟别的女孩子亲密,而像今天这样拿刀子对着你?”
吴雪苦笑两声。她这么说,无非也就是在考验他的决心罢了。这世上真有愿意自己给自己泼脏水的人吗?除了秦如梦。她做事向来很绝,不留余地,不予警告。吴雪早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就连吴雪都会觉得秦如梦是在自暴自弃。她甘愿与人为恶,甘愿不被人喜欢,甘愿脱离人群,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吴雪始终明白。她是个无比倔强无比执着的人。自己下定的决心,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是谁,就算是天地崩塌还是河海倒流,都绝拉不回来。
她始终不被人理解。直到有个名叫吴雪的人闯进她的生活。
他同样不太受欢迎,原因完全是因为自己。就连他自己都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自己很另类,脑子里好像有万千世界在喧嚣,心好像长了一双翅膀。只是他还来不及飞翔。
他们就这样别扭的生长,都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也成为了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
秦如梦占有欲可算是天下第一、海内外至尊无双的强,而且极为粘人。于是他们吃饭要在一块,出门买东西要在一块,发呆要在一块,就算是练功也要在一块。每当秦如梦修习秦霖授予她的功法之时,吴雪总是在一旁懒懒地歪斜在草地上看着一本新上市的小画书,一边打哈欠一边等着她从入定状态之中苏醒过来。
而吴雪正好相反。
他已经随她去了。
反正自己也找不到什么其他感兴趣的乐趣。
他们的生活方式都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可是对彼此都心甘情愿。
诸位请勿模仿,这绝不是现实当中会存在的正常的感情。
所以,当秦如梦拿着刀子面对吴雪的时候,吴雪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
他或许早已经默认了。她也或许早已经默认了。
除君/卿以外,还有何人能与这样的我互相接受,相伴到老?
对于秦如梦的诘难,吴雪只是轻轻一笑,无奈道:“我的梦姑娘,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这种二流子、小无赖、废物、死耗子、白头翁、臭狗屎、屎壳郎、鼻涕虫、缩头乌龟,除了梦姑娘,今生还会有谁愿意走进我一步呢?”
这些带有明显侮辱性的词汇,是他人对吴雪的评价。他本人已经可以轻松地说出来,可这些词汇在秦如梦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她咬咬嘴唇,说道:“你就真的不在乎这些吗……”
吴雪笑道:“在乎?我在乎什么?花心思在乎别人片面的评价?”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喟叹道:“梦姑娘,梦姑娘……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胡言乱语的人,也是我唯一想要对你描述我内心世界的人……”
吴雪站起身,来到她的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每当看到秦如梦微红的眼圈和好像有千言万语似的眼睛都会害羞到无地自容。
这下子,秦如梦反倒是有些羞赧退缩了。
“你……你要干什么……”
吴雪转而看了看窗外的天,喃喃低语道:“你说……”
“嗯?”
“未来这个江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秦如梦有些迷离,说道:“可能会更好,也可能会更糟……”
吴雪点点头,蹙眉道:“我心里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吴雪回过脸,看着她道:“我一直觉得这江湖的未来会发生异常,莫名的阴影笼罩在我们头上,而我们始终如常。”
第八百零一章 为了你的诺言,我愿意傻一回(其二)
秦如梦曾经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脑海里的画面一幅幅展现,如同雨夜被淋湿的花瓣。记忆带着湿漉漉的气息,还有些泥土的腥味。思念成疾,横贯白天和黑夜,如风卷残云、疾风骤雨。熄灭了的烈火,徒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和更加沉重的思念。
那些过往,让她感到甜蜜,感到失落、感到孤独、感到温馨、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秦如梦就像是个没有弹性限度的弹簧,每当被失落和绝望拉到底端,就会倔强坚韧地弹回来。
她内心极为喧嚣,如同浪涛迭起的汪洋大海,如同层峦叠嶂的山脉,如同夏夜此起彼伏的虫鸣。有时候快要到了她无法忍受的地步。可她始终像是一个在与自己和世界上不可抗力的因素而做着绝望的斗争的殉道者。
她在等待。果实和枫叶在等一个火红的秋天点燃思念,鱼儿和落花在等一汪清澈的流水带向远方,她的祈祷在等一个柳暗花明的明媚春天让她与心上人身心重逢。
“喂……你怎么了?”
吴雪试图唤醒陷入幻想的秦如梦。
秦如梦脸红红的,极为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笑意,笑得合不拢嘴。
她像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般,眼神游离,露出皓齿,两靥绽放出灿烂绯红的花朵。
秦如梦回过神,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沉稳冷静的模样,直直地看着吴雪的眼睛,说道:“你刚才说的,可是发自内心的话?还是只不想让我伤心?”
她的眼睛有些森冷,她的语调有些骄傲,极具威胁冷酷的意味。吴雪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感觉这样的秦如梦才是真正的她。
吴雪苦笑两声,喟叹道:“我不想让你伤心,也不想说谎。”
秦如梦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以后你做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事,我一定会亲手杀掉你,然后我也活不成了。”
吴雪从小到大已经被她威胁了不下于上千次了,但他绝对不会把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威胁的话当成习惯。因为这个姑娘真的是个死倔驴,跟他一样。
对他人来说,秦如梦向来是一个我行我素、娇戾乖僻的姑娘,没有人不深深畏惧她,也很少有人愿意接近她。
可吴雪却习以为常,笑道:“为了憎恨而偿命,可不是明智之举。”
秦如梦也笑了,笑得极为甜蜜,恐怕没有哪个人会不为这样的笑而心动。
只是在她甜蜜的笑容背后,往往是阴冷而决绝的杀意。
“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秦如梦说道,“如果你拒绝,那我们从此莫要再来往,也别找各种搞暧昧的借口而当朋友。从此一别两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再见一面。”
吴雪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有些懒怠地看着她,喃喃道:“说完了?”
“说完了。”
他笑了一声,转而道:“你原来跟我怎么说的?”
秦如梦冷笑道:“我说的话可多了去了,你指哪一句?”
吴雪娓娓道:“几年前吧……四年前秋天的某一天,你那时戏谑地问我,是不是以后要娶你做媳妇?”
秦如梦说道:“怎么?”
吴雪思忖片刻,苦笑道:“那时候我没有回答……”
秦如梦恨恨道:“你确实没有,反而一直在逃避。”
吴雪长叹一声,幽幽道:“那时候你说得那么突然,我有些手足无措……”
秦如梦一直盯着他,似乎要把他每个微表情牢记在心里。
他龃龉片刻,这才说道:“其实我没有在逃避……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婆婆妈妈!怪不得别人说你是鼻涕虫、缩头乌龟!”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只是那时候,我太开心了。”
秦如梦微微一怔,有些错愕地歪着脑袋。第一次这么直白的吴雪,反而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了。
吴雪红着脸,那模样完全不像是平时一般洒脱的小无赖。
“你突然提起……我有些……有些手足无措,又很开心……”吴雪红着脸说道。
他竭尽所能地想要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意思,可是到这里却发现自己以前看的书全白看了,他一句优美而委婉的告白措辞都说不出来。
“很开心……感觉很奇妙……好像这个世界忽然充满了色彩……我一直以为这是个无可救药、自我麻痹的世界,也正如我一直在做的。但是现在我重新看到了希望。是你让我重新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并且愿意相信原来我始终都不愿意去相信的事物……”
他一口气说完,几乎没怎么经过思考,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完,他像是一个慷慨赴死的死士一般,神情悲哀地看着秦如梦。
秦如梦睁大了双眼,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是苦中带乐,还是喜中带悲?
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此刻复杂的情绪了。她的心在剧烈跳动着,一股莫名的感情像是瀑布一般冲涌上来,于是她红了脸流了泪,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到了这里,秦如梦已经无法再对他下手了。
那个即将到来的残酷的事实,预示着未来数不清的危险和动荡。
她不想再管了。
她的心开始动摇。
她无声地落着泪,说道:“今天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吴雪笑着点点头,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当年我们还都是牙牙学语的孩童……现在就要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候……”
秦如梦顿时泣不成声,哽咽道:“我会记着你的……无论你之后到了哪里,我都会去把你找到!从前……你对我百般包容,现在我怎么都不会抛开你不管!”
吴雪笑盈盈地看着她,说道:“我始终相信你。”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我绝不忘记……哪怕面临无数考验,哪怕是崇山峻岭,我也会去找到你的……”
她堆叠在心口的感情愈发强烈,难以遏制的情绪愈发高涨,以至于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溅落。
吴雪掏出手帕,笑着为她揩去脸上的泪珠,说道:“我相信你……我一直相信你……”
他转而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只是以后要麻烦梦姑娘了……失去了记忆的我,可能会很麻烦……那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秦如梦伸出小指,委屈而倔强地看着吴雪。吴雪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同样也伸出了手。
“我们拉钩。”
“拉钩。”
“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不后悔。”
秦如梦消除的,不光是她和吴雪这十几年来的记忆,还有一段再也无法重来的时光。
吴雪在最后跟她许下的诺言,她至死不忘。
“让我最后再看你一眼,可能再次当我醒来,就再也不记得……曾经有个梦姑娘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了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到那时,等一切尘埃落定,你不想做我的新娘都不行。”
我一直坚信着。
秦如梦暗暗发誓。
为了你的诺言,我愿意傻一回。
在她的术法之下,吴雪失去了一段最为重要的记忆,而这段隐藏着解开一切的秘钥里,有秦如梦的身影。当他醒来,除了一些家中的人和事,其他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梦姑娘如同梦一般,彻底消失在了他的梦境里,成了一个想要捕捉,却无法触碰的朦胧的影子。
三个月后,吴家遇袭,百年辉煌毁于一旦。
除吴雪外,吴家上下无一幸免。
第八百零二章 秦如梦指尖的棋局
“这江湖很大,你不应该早早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世界里……咒术过后,消除了记忆后的你,将忘记糟乱的过去……那些不开心的、混乱的……都将随着一场梦的苏醒而消散……还有我……”
秦如梦看着床榻上安歇的吴雪,对着他说了很多话,尽管他听不到,但是她仍旧带着一丝祈盼。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掉……等这里的局势先稳定下来,我就会去找你……你会有新的、可以信赖的朋友……而绝不是跟我这样的人陷入无底深渊……”
她默然献上自己的祝福,可是心里却极为失落,眼泪不断冲出眼眶,流到她的嘴边。咸涩的味道。
“等这一切结束,可能很快,也可能要穷极一生……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寻找……寻找我们一直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的……希望……”
秦如梦面对茫茫无尽的未来,忽然有种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恐慌感。她将要独自面对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将来,而那个自年幼起便一直伴她同行的人,将要成为一个江湖上的微点,一粒浮尘。
秦如梦撒了谎。这也是她第一次也是唯有的一次对他撒谎。事情根本不会像是秦如梦先前对他所说的那样,只是自己为了考验他而抹除他关于自己的记忆。
而真实的情况,却远要比这听起来是无稽之谈的考验而更险恶、更紧迫的阴谋。
作为一个知情人,秦如梦知道自己无法再拖下去了,而她不能将一切的秘密告诉吴雪,那样只会提前摧毁了这个少年。
所以她选择了隐瞒,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意图,隐瞒了这一切荒谬无稽背后的秘密,选择了将美好的祝愿和仅存的希望留给了他。
而她,将会独自面对在吴雪背后隐藏已久的巨大阴影。她不知道以自己的才能,是不是能与其对抗;也不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究竟能坚持多久。但是她希望这一切都可以在自己的手里画上句点。
所以秦如梦总是满怀期待,期待着吴雪无比坚定的眼神和充满期许的话语实现的那一天;期待着一切阴霾都烟消云散,他们再会的一天。
她始终坚信不疑。如果美好都如流星烟花一般短暂,那起码也要让它无比绚烂,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
为此,她不惜付上所有,进行她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博弈。筹码就是他们的命。
面对那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秦如梦视死如归,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起初她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毅力,便可以独自保全吴雪,可后来经历了一系列的奇事怪事之后,才发觉心力不足。
秦如梦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在这场事件里身份极为重要,但又跟吴雪没有直接冲突关系的人。那个有些神经质有些癫狂的面具人。
面具人有面具人的目的,秦如梦有秦如梦的意图,双方关系并不冲突,而在另外层面上来说,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此番联手,想来是最好的判断。秦如梦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而面具人的存在,不光是当今的江湖,乃至是所有人的隐患。他的意图明显,却又不可捉摸,做事具有很大的随机性,而这种随机性在未来的某天或许会成为吴雪的阻碍。
所以秦如梦不能把面具人这颗棋子落到吴雪身边借此保他周全。她必须把面具人牢牢看住,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他联手,实现共赢。
秦如梦始终相信,除了他那些新的朋友,唯有自己才是能保护他的人。因为她知道的内情,要远比其他人多。
她选择了暗,将光留给了他。她徘徊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戒备着吴雪身边的可能存在潜在威胁。
在抹除记忆之前,他们之间的纽带就是他们无须考证的感情。而在吴雪丧失了记忆之后,那唯一的纽带,就只剩下那古老的禁术。
有了这禁术,秦如梦可以无时无刻地洞察到吴雪动向。
到这里,她所做的布局,已经基本上完成。唯有等着灾难降临,等着吴雪按照剧本逃离吴家,逃离芙蓉城,走向偌大的江湖,那样他才可能安全。
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一个又一个敌人,一段又一段极其曲折离奇的江湖故事,一直到他逐渐成长,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足以挑战最后那一个宿敌之时,她负责的任务或许才会告一段落。
这将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旅途。漫长到无人问津,海枯石烂。而秦如梦早已经将时间和生命置之度外,陪同他一同义无反顾地闯入这纷繁错杂的大夏江湖。
只是她没想到,但是应该想到,他在苏醒之后,可能将会是另一个与从前的吴雪完全不同的人。
而事实如此。吴雪确实变了,而且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开始变得温谦有礼,开始变得冷静、安静。也变得有些陌生。
从前那个有些酷酷的,笑起来有些冷傲又有些羞赧的少年,再也不见了。
他依旧会脸红,只不过是对另外一位姑娘了。每当想到这里,秦如梦总感觉心痛不已。这一切,都是她该预料到的结果,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与另外一个姑娘卿卿我我时的春情秘景。
她想到了不可抗力,想到了作茧自缚,想到了宿命。
他们之间的纽带,真的只剩下那脆弱不堪的禁术契约了。
可这种禁术,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用来监视一个人的心理?像是一个可鄙之流,窥视他人的春闱深情?这只会让她的痛苦更甚,到了快要无法承受的境地。
而她,兰儿,一个名叫若生兰的姑娘,为何偏偏在这关头出现?而她的身份又是那么特殊,特殊到连秦如梦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个姑娘的出现,让秦如梦有了一种不光是情敌一般的危机感。介于她和吴雪之间极为特殊的关系,秦如梦总感觉此事会因为兰儿的出现,从而引发出一些列的麻烦,加剧这个本就脆弱不堪的江湖的动荡。
第八百零三章 因为你
秦如梦一直不太了解关外的情况,她后来也只是通过他人了解到了边关的紧张局势,因此就更不知道在大月国发生的动乱。
当她了解了兰儿的身份之后,只感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她,操控着他们,操控着每一个沉陷棋局的人。
一种无法抗逆的宿命感,深深烙印在了秦如梦的心里。
兰儿的出现,毫无疑问会打乱她原先的布局,从而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大夏国,江湖,关外诸国,乃至于细化到个人,一张无形的犹如蜘蛛结成的网,牢牢将他们黏住,每个人都逃脱不开那终将到来的宿命。
秦如梦有一种无力感,她开始怀疑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只想保护吴雪?可当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她又该如何在这如同一团乱麻的网里斡旋?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一个人尽可能强大,但也无法脱离那一张无形的网。
那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网?
秦如梦从来不相信宿命。但是当自己的内心被各自情绪填满之时,这才隐隐感觉到了宿命的存在。她忽然有种悲观的感觉,无论自己究竟如何努力,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那看不见的宿命。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阴霾密布,希望黯然?
正当她开始怀疑之时,兰儿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她心里的迷惘。她的心意从来不曾变过。
无论这个江湖怎么变,只要一个人的心不变,就还有继续走下去的意义。
曾经的秦如梦有过无比担惊受怕的一天,她突然开始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恐惧,对秋天的落叶恐惧,对倒塌的房屋恐惧,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恐惧。
她将自己近来的疑惑和茫然告诉了吴雪,而他却没有笑话她。这让她极为诧异。因为在她看来,自己都有些不正常了。
吴雪只是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有你说的那种感觉……”
“你也有?”秦如梦诧异道。
吴雪点点头,喟叹一声,说道:“我近来总有你说的那种感觉……起初还只是一些小小的情绪……但到后来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秦如梦担忧道:“会不会是我们都出现了什么问题?”
吴雪苦笑两声,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她鼻尖弹了一下,说道:“我们哪有这么多问题?你莫要多想。”
秦如梦道:“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又或者说……预感?”
吴雪喟然道:“或许是因为换季的缘故,抑或是其他的缘故……事关一些与心理相背的变化,就难免会有这种感觉。”
秦如梦说道:“也许是因为心理落差的原因吧……”
她最近总是忧心忡忡,总是感到不安,可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从前她的所见所闻,在此刻似乎开始变化,出现了裂痕,开始扭曲躁动。
“你说,在这样一个愈发让人迷惑的世道……我们究竟该怎么让身体和灵魂获得一个巧妙的平衡?”
她无比期许地看着吴雪,眼睛里充满了朦胧的光彩。吴雪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心里的杂念突然消散了,在一堆虚无的谎言和假象之中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答案。
“世事多变,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我始终认为……若是一个人内心连一点纯粹的坚守都没有,那恐怕会更悲哀……人总是该在那繁复无穷的‘变化’之中,为内心寻找到一个‘不变’。”
他笑着看着秦如梦,笃定道:“我向来不惧事实变迁……因为我心里始终有这个世界无法改变的东西……人若是心有蔷薇,又何惧猛虎?”
那时候的秦如梦,很喜欢听吴雪说一些子虚乌有的大道理。因为只要她一听到吴雪说话时自信的神情和笃定的语气,总是会抛去内心的动摇。
“人真的可以不被改变吗?”她又问道。
吴雪正色道:“人终会改变,但唯有心里那原本的纯粹,永远不可改变。”
接着他忽然戏谑地笑了起来,对秦如梦说道:“你知道吗,有些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还要安慰自己是跟其他人一样顺应潮流的,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什么时候,连做自己开始变得这么困难了?”
秦如梦笑道:“你真该去当和尚,你念经一定会很好听。”
吴雪笑道:“不当不当,如果今日吴某当了和尚,来日还有谁能为突生疑惑的梦姑娘排忧解难?”
秦如梦娇笑道:“不知羞……”
吴雪长叹一声,望着青山外的绯红夕阳,幽幽道:“我一直感觉自己就是别人口中的蠢货……但是每当我想要放下一些执念去学会毫无底线的顺应,心里的魔鬼就开始躁动、反抗。”
他回过脸,笑容沉浸在夕阳里,孩子气地对秦如梦说道:“所以我总喜欢跟这个变幻莫测并且妄图改变我的灵魂的世界做对抗,那正是我的乐趣所在。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海有多深,人心有多难斗量?吾心至坚,可一往无惧矣……”
吾心至坚,可一往无惧。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矣。
每当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有些犹豫的心绪便开始坚定起来。吴雪恐怕是除了父亲秦霖以外,对秦如梦来说影响最大的人。
他有横行霸道的一面,也有温良恭俭的一面;他时而孩子气,时而又笃定不移。他腼腆而佯装镇定的笑,始终都记在她脑海里。
这些都让秦如梦难以忘怀。无法忘怀,无法割舍,无法妥协。
那就不妥协。
秦如梦忽而坚定了信念。
无数麻烦事都经历过了,往后再来一些又怎样?再多来一点又怎样?我还是我,始终都不曾改变,始终都不曾动摇。
此心至坚,此情不渝。这一次,就这一次,不是往后任何一次,也不是从前错过的某次,这次一定会把心里所想的传达给你。哪怕你现在根本不记得还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存在过。
秦如梦瞥了一眼被她困在冰笼子里的吴雪,暗自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条道路是你我共同选择的,那总该坚持走下去,哪怕结果不可预料。
第八百零四章 兰与梦
现实总不如梦境美丽的。从一瞬间的思绪之中回归现实,才发觉刚才那刹那之间的感觉,竟像是数年般漫长。眼前依旧是冰冷的北地雪原,而不是记忆当中的那个夏末秋初温热犹存的时节。
她依旧面对着自己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她现在披着斗篷,尽将全身包裹在内,脸上也戴着面具。可是她的心上也似乎戴了一副面具,让她无法面对自己真实的情感。
秦如梦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但是她试问自己,如果自己是以真实身份示人,还有勇气面对兰儿吗?她忽然又感觉自己不可理喻,她为这种无端的怯懦而羞愤自愧。可心里为什么总有一种窃取别人果实的罪恶感呢?
直到这里,秦如梦才发觉到自己内心的复杂与矛盾。以往她总是喜欢揣测别人的内心世界,从而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可是当她面对自己丝毫不卑怯,面对恋人丝毫不动摇的兰儿,她竟然动摇了。
她内心完美的世界和感情逐渐支离破碎。这让她无法接受与容忍。心念游移短瞬,她便忽生一股恼火,那是一种至宝被一个无耻的窃贼盗取的恼火。
而面对着她的,那眼神笃定,态度坚决的兰儿,秦如梦恼火更甚。
她此刻开始对自己妥协,并且承认自己是一个控制欲和占有欲都强到无以复加的人。
她是魔教教主,向来都是别人对她百依百顺,而自己也极度享受那种压制所有人和考量他人内心的快感。这种满足感,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代替。
可如今这里有个小姑娘,一个为爱人不惜一切的小姑娘--她的出现已经不光是情敌那么简单,更是对她向来我行我素的性格和至高无上的权威的严峻挑战。
作为一个身世复杂的少女,秦如梦内心的骄傲和威仪重新复苏,此前她因为爱恋而软化的内心,又开始变得坚硬而独断了起来。
秦如梦一挥衣袖,凛然道:“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兰儿平日里那种温软如玉的感觉已经消失了。站在这里的她,骨子里的倔强被激发了出来。她凌厉的眼神和轻抿的嘴角,都预示着一场情绪宣泄的疾风骤雨。
“重要……”
秦如梦又问道:“有多重要?”
兰儿冷冷道:“非常重要!”
秦如梦冷笑一声,悠悠道:“如果我决意要带他走呢?”
兰儿摇了摇嘴唇,说道:“那我一定会把他夺回来!”
秦如梦娇笑道:“凭你的嘴皮子功夫吗?”
兰儿握了握拳,笃定道:“就凭我能靠我自己把他夺回来!”
而她冷笑了一声,随之反诘道:“你也是个女人,莫非你是看上他了?”
被兰儿突然这么一问,秦如梦顿时语塞,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娇柔可人的小姑娘,竟也是个不亚于她的巧嘴的姑娘。
兰儿蹙眉看着她,冷笑道:“看来我是猜对了。可你恐怕要失望了,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只喜欢我一个姑娘。我不管你是谁,但也只能徒相思了。”
秦如梦顿时火冒三丈,怒斥道:“你说什么?!”
虽然她们之间算是情敌,但从前的兰儿好歹在性格上还能让秦如梦喜欢几分,但此刻的兰儿,在她看来无异于是一个恶毒的小娼妇、小毒妇。
那一瞬间,一股强悍的劲力自她周身倾泻而出,如同一只发狂的母大虫。
秦如梦冷笑两声,说道:“好……好啊你……那你也得有这个能耐!”
她极想在兰儿可爱白皙的脸上留下几个巴掌印。
兰儿不甘示弱,沉下眉眼,冷冷说道:“我不管你们究竟是谁,但我希望你们可以离他远一点。他不需要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付出太多!”
秦如梦冷然道:“这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便见她袖口之中喷薄出森森寒气,转而潮湿的空气里凝结成了根根既细又锐的冰针。
此刻的吴雪才缓缓从刚才的冰冻感之中回过神来,他加速运转着内力,借此抵御体内的寒气。
又见兰儿陷入危机,顿时心急如焚起来,抓着冰槛,喊道:“兰儿小心!”
秦如梦顿时心中一酸。他在记忆被抹除之前,曾经对她说过失去了关于她的记忆的自己可能会很麻烦。但是她却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如此。
是不是失去记忆,连对一个人的爱也会随之消逝?
兰儿凝重的神情上浮现一抹甜蜜的笑意,说道:“雪儿哥哥等我,我一定不会让她把你带走的!”
吴雪既喜又忧。这毫无疑问是对秦如梦的一种精神鞭笞。
她的身躯微微战栗着,如同她快要无法遏制的冰冷杀意。
她恼恨地说道:“那要看你能不能从我手下活着救出他!”
顷刻之间,在她周遭凝结成的千百跟冰针一齐飞出,密如雨,灿若星,如同莲蓬头花洒一般激射而出。
“快躲开!”吴雪惊骇道。
兰儿自幼时起,便修得了母亲的好轻功,以至于当面对这些激射而来的蓬密冰针之时,身形微垂,登时积蓄了一股力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躲开了最密集的一波进攻。
而恼火的秦如梦不会善罢甘休,她不断地发起进攻,而兰儿屡次有惊无险地化险为夷,转而几个阔步,如同星斗曲折,逼近了秦如梦。
“你休息得逞!”
秦如梦看穿了她的意图,停止了长距离的暗器进攻,转而俯身冲出,与兰儿正面相对。
可兰儿修习的乃是近身战术,无论是内力还是气劲,都远超秦如梦。可秦如梦怒火攻心,已经顾不得许多,她迫切地希望可以借此摆正自己的地位,而不是一个卑怯的偷猎者。
她五爪如钩,忿恨地朝着兰儿的面门盖去,可只不料,兰儿到了她身边之时,忽而收了手,一提内力,高高地跃起,只眨眼间便落在了其身后,朝着吴雪奔去。
秦如梦一怔,随之明白自己上了她的当。她的目的,始终都不是要在此打败她,而是吴雪!
第八百零五章 良性影响
另一旁的面具人,见到了兰儿与秦如梦之间的诘驳,不由得苦笑两声,心想着:“姑娘们斗嘴可真是可怕……嘛……算是吧……并不是每个女子都是她……”
面具人看了看石业兰。他的境况并不算好,他从背后受了他一击,虽无生命之患,但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啊……真是麻烦。”面具人疲倦地拍了拍后脖颈,“还剩下两个,这次该先从谁开始好呢?”
玉先凤低沉着眉看着气喘吁吁的石业兰,在张正陵的助力下,他已经逐渐稳定了内息,没有让激烈起伏的情绪和内力致使内躯受到更大的连贯性破坏。
张正陵用衣袖抹了抹冷汗,长吁一口气,说道:“还好,还好石兄内功极其深厚……不然如此近距离吃了一记少林的意真波……定是要经脉尽断,内脏俱陨而垂危……”
石业兰苦笑两声,嗄声道:“我死不了,你们快去看看孩子们……不要让他们落入歹人之手……”
玉先凤瞧了一眼那边的战况,看着秦如梦与兰儿异于常人的力量,总是给她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那一瞬间,她体内的小白忽然从睡梦之中苏醒过来,激烈而躁动,像是见了旧友,又像是见了宿敌一般。
玉先凤突然双目疑视。在很多年之前,在她和狐仙教派的小教主深入狐仙宝库之时,在那口神秘棺材里,封印着五种迥异的力量。
白色寄生在她身上,红色寄生在当时的小教主身上。而此次又出现了一蓝一青的霞彩,她二人力量倾泻之间,漫天如若流火攒动,云霞腾飞,一下子让她想到了她从前打开尘封的棺材,从里面飞出的五团烟霞。
玉先凤心口噗通噗通直跳,一时间思绪万千,心想:“难不成,难不成那些力量已经挣脱了束缚……各自寄生在了合适的宿主身上了?!”
她四下搜寻了一阵,又想到:“如果真是这样……那黑如夜空、深邃如恶魔一般的力量,跑到谁的身上了?”
一种恐慌感盈满心头,若是教这些力量在江湖上四处游荡,那岂不是会引来无数为力量不择手段的人?若是得到它们的人肆意妄为,仰仗这种未解之力祸乱人间,那又该如何?又是一阵又一阵无休止的争斗。一点点诱饵,就会有一波又一波的猎物上套。
当下的江湖陷入了一种全方面全层次的饥饿感,一种无法用暴饮暴食来填补内心空洞的饥饿空虚感。而在这样的境况下,每个人都只是卑劣捕食者的猎物,只要抛出一点能填补那种空洞感的饵料,就会引来大批猎物踩入陷阱。
玉先凤曾经问叶霜,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用韭菜来形容那些深陷江湖困局的人?而叶霜对她的回答是,韭菜这种东西,你割了一批又一批,只要不把根给撅了,来年它还是会疯长。真正聪明的人,不会愚蠢到把长久的利益转变成一时的愉悦。他们给你希望,并且把希望定义成一个又一个物品,让你的希望和理想随着主导者的想要给你定义的理想和希望实现转化,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意识引导下,真正能做自己,走自己道路的人能有多少呢?
她深以为然。
玉先凤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激烈的波澜,唯有一种抛除杂念和迷惘的笃定与踏实。
有些人死了,可是他曾经的一言一行都还在影响活着的人。如果叶霜还活着,想必也会有些赧然。作为他曾经唯一的听众,玉先凤已经潜移默化被他所影响,成为了他思想唯一的信徒。
她双眸迷离扑朔,好似透过了久远时光的屏障,看到了那个在海边跟她谈天说地的叶霜。看吧,就算是有些人早已经离开人世,他也还是活在生者深深的脑海里,还在发光发热,成为生者源源不断的勇气。这或许算是另一种特殊的非物质传承吧。而抛弃优良的精神品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可耻的事情。人的精神如宇宙无有边界,但道德必然要以律法的牢笼强加规定。
她一扫迷惘,缓缓站起身,将随风飘扬的长发重新盘起,对身后的张正陵说道:“小正子,你在此看护着小石头不要分心,此人奸诈狡猾,指不定还会有什么奇技淫巧。正面就由我来对付这个家伙……”
“可是……”张正陵看着坚定不移的玉先凤,一如第一次在正一山上见到她时那般,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这时候他才明白,她的勇气和毅力才是远超过她美貌最吸引他的地方。从前那个黑发的神女姐姐,现在只不过是头发变白了,其他独有的特质,始终不曾变过。
玉先凤疑道:“你不相信我吗?”
张正陵说道:“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此人太过神鬼莫测,我怕……”
玉先凤却回眸一笑,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悠然而笃定地说道:“小正子,你的神女姐姐,可不会因为一点小问题就低头的!”
那一瞬间,张正陵忽然感觉自己一下子回到了曾经的正一大殿,回到了当年那个初见玉先凤便神魂颠倒的小道士身上。对他来说,她始终像是门中供奉的后土娘娘一般,极具威仪和光辉,而她的平易近人的性格将其神性与人性完美契合,几乎让他如醉如痴。
张正陵看着玉先凤,仿佛透过她身躯的表象,看到了绚烂夺目的光辉与完美的国度。
到最后,他只是蠕动嘴唇,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神女姐姐小心……”
面具人放下抵压在脖颈后的手,冷冷看着玉先凤,说道:“看来,你已经决定要动用真正的力量了……”他忽而摊开双臂,傲然道:“来吧,让我看看你对于那种力量的掌握,究竟到了何种……?!”
他话还未说完,便忽而惊骇地瞪大了双眼,身子在空中倒转了半圈,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圈浓厚的尘烟。
“怎么可能?她难道可以以内力来操控我的身体吗?!”
面具人想到了天工阁的傀儡术。
第八百零六章 丝
“……这是?!”
正在他悠闲自在地说着话时,还未发觉到有何异样,便忽地感觉失去了重心,整个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给拉扯了起来,在空中倒转了一圈,随之被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一阵巨响如同滚雷咆哮,随着滚滚烟尘四泻而去,张正陵惊愕失色地看着那边的浓烟处,他根本没有看到玉先凤是如何起手,更不知何时落手,只见面具人如同风中落叶一般,飘飘摇摇地重击向地面。
“这也是那种力量吗?”石业兰惊诧地说道。
张正陵苦笑两声,喟然道:“看来是我们拖累她了……我早该想到,神女姐姐的力量远非如此……”
“神女……姐姐?”
石业兰听了他的话,顿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牵连了伤处,登时疼的龇牙咧嘴,直吸溜凉气。
张正陵顿时赧然一笑,这个四十岁的道士,竟然还会如孩童一般羞涩到难以言表。
石业兰戏谑而笑,说道:“真是想不到……玉阁主在正陵真人心中,竟然有如泛着光辉的神女一般的存在……”
张正陵脸红得快要滴血,只尴尬地咳嗽两声,忙将话锋一转,瞪着眼睛说道:“这个嘛……哎呦你看……那家伙起来了!”
浓烟逐渐消散,浮现出一片狼藉的地面,一个黑影从中站起,只见他抬起双手,忽而激起一阵劲风,吹散了滚滚烟尘,地面和空气都在随之振动。
玉先凤忽而一抬手,朝着那震荡的空气波上按去,顿时疾风骤起,意真波的极具杀伤力的震荡波随之消失于无形之中。她随之一转手,那面具人忽而像是跌入深渊一般,身子骤然下坠。如同地狱伸出的无数魔爪,向下拉扯着他的身体,顿时浑身被埋在了土里,唯独剩下一个脑袋。
张正陵和石业兰俱是惊愕不已,心想:“这是什么怪招?!”
面具人此刻的眼神已经犹如刀子般锋利冰冷,透露着森森的阴鸷之意。在他刚才中招的一瞬间,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那一瞬间,好似有一双手从地下探出,将他向下拉扯。但是他还不至于到糊涂迷信的地步。
正如他始终不相信有天国,自然就不会相信有炼狱。
这个江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炼狱。
“原来如此……”
他就这么被埋着,瞪着玉先凤,冷冷道:“你已经对这种力量很熟练了,看来这些年你没少在上面花功夫……”
玉先凤冷笑道:“你这个人真的算是天赋异禀……竟然能一下子就看出我招式的奥秘……怪不得可以只看一眼便学成天下各派武学。”
面具人冷哼一声,有些自嘲意味地说道:“嘛……算是吧……当今天下武功五花八门、品类繁多,其中更是有无数当今数一数二的功法。但是嘛,如果你有仔细观察思索的话,就会发觉所有的武功都有共同之处。而只要掌握了这种奥妙,那些所谓神功绝学也不过尔尔。”
面具人也已经发觉了玉先凤出手的细微变化。他把这种洞察力,叫做奇特的感觉。他始终很相信他的感觉,正如他始终相信自己一样。
对于意真波的修习者,会不知不觉间加深自己洞察力和感知力的修为。在玉先凤出手抵抗意真波的一瞬间,她的左手之上忽而覆盖了一层极其不易察觉的“丝”。
而随后他被一股怪力拉着身躯坠入地下,那股力量也正是那种丝。只是在与那种丝的力量牵引的一瞬间,面具人就察觉到了其中玉先凤的内力。只是他唯独还有一点没有弄明白,这种丝究竟是以其内力作为载体,还是说独立于她的内力,单独以寄生的方式存在?
他长长叹了口气,心想:“看来又会有麻烦事了……”
玉先凤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良久忽而说道:“你确实是一个奇才,没有人能只看一遍,便可以自行领悟一门精妙武学的人。只是……你残害无辜,注定会是武林的祸患。”
面具人冷笑一声,悠然道:“以玉阁主曾经的身份和地位,必定认为我是一个暴戾恣睢的狂徒。嘛,这也难怪。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有些人甚至没有明确杀他们的动机。”
他森冷的眼神落在玉先凤身上,低沉浑厚的声音有些沙哑,冷冷说道:“不过嘛……虽然他们跟我无冤无仇,但我也还是要杀掉他们。”
玉先凤微微蹙眉,说道:“这不会只是一种兴趣,或者为了引起注意吧?”
面具人笑了两声,悠然道:“怪不得所有人都说玉阁主是一只红粉狐狸,琢磨人的心思,确实很有一手……”
玉先凤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果你不说实情,或者惹恼我的话……恐怕我就要成了红粉骷髅了……”
面具人朗然大笑,说道:“真是想不到堂堂玉阁主,竟然会对我这种小人物感兴趣……”
他冷哼一声,又接着道:“嘛……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江湖上,有很多人尽皆知的秘密,只不过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罢了……”
玉先凤说道:“人尽皆知的秘密,还能算是秘密吗?”
面具人笑了两声,悠然道:“那些都是因为一些原因人们不敢言表,所以才会成为秘密。”
玉先凤蹙眉道:“你指什么?”
面具人却不急着回答,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孤独,需要有人来倾听他内心世界的喧嚣。
“啊……该怎么说呢。”
他似乎在斟酌言辞,只有最简单但又最能表达他的意思的词汇和语言组织形式。
“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一个正义的人?”
玉先凤微微一怔,失笑道:“正义的人?从你口中说出的正义,真是令我毛骨悚然啊……”
面具人笑了两声,悠然道:“嘛……那也是自然。人在行使正义之时,往往伴随着邪恶。只不过它们之间的界限会被人曲解和模糊,就算是打着正义旗号的人,有一天也会被利欲熏心,放弃自我,成为他所惩戒的‘恶’。但是嘛……我始终明白我在做什么,这一点我向来很明确。”
他的眼神忽而锐利了起来,森冷地盯着玉先凤。那并不是想要看透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眼神,而完全是一种恶魔一般的,无情地拷问灵魂的眼神。
“而我的正义,必然要伴随着杀戮和悲痛。”
第八百零七章 正义
面具人那而森冷的语气,直如一股透人心脾的寒风,刮擦过她的肌肤,让她不禁战栗。
他就这么滑稽地被深埋着,唯独露出一颗脑袋,那阴鸷的双眼如同夜空中的两颗寒星。
可是玉先凤任然觉得,就算是此人全身被埋,依旧掩盖不了他是个恶魔的事实。
“这就是你的正义?”玉先凤诧异的诘问道,“你的正义,伴随着痛苦和杀戮吗?”
面具人冷笑一声,悠然道:“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但是要分清楚正义与邪恶的边界。只不过你好像对此有很深的误解,并且伴随着太多自我的感情,那样会影响你的判断。”
玉先凤错愕地笑了起来,说道:“没有人能在这边界线上游走,也没人能永远保持一颗纯粹的初心。你是不是也早已经偏离的正道?”
面具人轻喟一声,喃喃道:“嘛,也对。你是不会理解的,如果我们真的能互相理解,今日又何必大打出手?”
玉先凤恨恨地说道:“别说傻话,臭小子!我之所以阻止你,完全是出于正义与道义的缘故,这跟你说的什么狗屁正义完全不同。”
面具人并不懊恼,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那种既软又硬的蛮不在乎的态度,论是何人都束手无策。
“我们的正义没什么不同,至少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唯独行使的手段有些殊异……”面具人淡淡道,“你所秉持的正义,依旧是常理的正义,是一种保护弱小不受邪恶欺凌的正义。而我所秉持的正义,向来是常理正义之上的正义。”
玉先凤蹙眉盯着他,笑道:“说得还真是好听。常理正义之上的正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正义?”
面具人冷笑道:“那些行使正义和道义的人,是维护江湖和武林公正与安定的人。这种规则约束着每一个步入江湖的儿女们,已经被所有所谓正派人士所默认。
而正如这些正义之人,假使滥用行使正义与道义所积攒的声望和信誉,成了他们之前所维护的规则所不能容忍的人呢?
那他们就成了无法被动摇的‘恶’,而这种恶……正是他们一开始所接受的默认的正义。只不过,这种正义已经随着他们的功成名就,逐渐腐烂扭曲,已经完全变质了……
你有没有想过,今日玉阁主行使正义受到了人民的敬仰与爱戴,假以时日你若是以此谋私,那这些虚伪的正义所涵盖的,是不是成为了这个江湖由不确定因素而动荡的隐患?
所以啊……我的正义,就是为了除掉这样已经腐烂变质的正义!那些已经开始自我麻痹、作威作福的滥用积累原始正义所带来利益的正义者们,正是我的正义所不能容忍的……”
他冷静地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一些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
而玉先凤听完却不寒而栗。因为面具人阐述了一个人们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规律。那就是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保持着他初入江湖时,那颗纯粹的心。由恶转化为善,而善的积累,会犹如恶魔一样腐蚀人们的心,让他们成为当时他们所摒弃的恶。这个江湖的善恶,总是在不断循环,代代轮替,周而复始。
玉先凤身子微微颤抖,原本想要说的话却支离破碎,被困在了嘴巴这一所囹圄之中。
“那你杀的那些所谓已经被扭曲的正义所欺骗的,都有哪些人?”她沉默了良久,这才幽幽地问道。
面具人冷笑一声,悠然道:“你所代表的,毕竟也还是那些原始正义者。此般问话,是不是想要知道这江湖上离奇死亡的高手豪强们哪些是我杀的,好定我的罪是吗?”
这江湖上每天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敌对厮杀,仇恨的鲜血与死亡的痛苦轮番上演,如同一个永远也无法苏醒的噩梦。
“嘛……算了。”面具人悠悠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也迟早是要告知天下人的。”
玉先凤狐疑道:“你不怕被成为武林公敌,被全天下人追杀?”
面具人冷笑一声,森然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美好的事物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尽管她曾经存在过,但也已经被这个虚伪卑鄙的江湖所扼杀了。他们不来杀我,有一天我可能就会找上门去。这样也好,倒是省了我很多功夫……”
玉先凤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已经习惯了死亡,但是当听到面具人猎杀所列的死亡名单之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少林派,惠字七僧人,惠果与惠辉二人……
折瑶峒,三峒主,独孤凡烨……
须弥山,九圣女之一,雨女……
沧澜派,星尘堂香主,鱼显明……
正一门,藏经殿看护真人,刘文清与高成敏……
这些是所谓五大脉的人,其他还有一些,比如人们所说的八荒之中的红叶派、铁剑门、悬剑堂、贞舞派……这里面我也除掉了不少……”
此言一出,登时令在场的几人骇得目瞪口呆。
张正陵听到他念叨起“刘文清”与“高成敏”二人的名字,顿时心神如同被阴影笼罩了一般。
这二人本是藏经殿的看护真人,藏经殿又是藏有正一门所有的功法典籍与经书,乃是正一重地,遂负责看守护卫的门中人,也是祖师爷霁陵真人亲自挑选的门内高手。
刘文清与高成敏,这二人的武功在正一门都算拔尖,结果在一年之前突然暴毙在藏经殿外的山道上,而他们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经过张纯陵的一番检查之后发现,这二人的心脏全部已经破裂,身已虽死,但稍加一活动,大量的血顿时从口鼻之中溢出,淋满了山道阶梯,看起来极为可怖。
只是他查了将近半年,不光没查到什么线索,甚至连一个犯罪嫌疑人都没有。最终这事便成了一桩无头悬案,如同一团阴云,一直笼罩在正一门的弟子头上,人人自危。
此刻张正陵才明白过来,那个躲藏在暗处,杀害两名正一门守经真人的恶魔,竟然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面具人会正一门的禁术--“排星天象术”了。
第八百零八章 迷惑与洞见
听完面具人罪牍累累的供词,作为正一门中的扛鼎一代,张正陵心间骇然不已。他已经明白了,为何面具人会正一门的禁术“排星天象术”了。
那正一门的藏经殿,地处五峰之中的第三峰。此峰位居其中,以天险与沟壑做屏障,地势险要,巉岩难攀,唯有主峰修有可以通往藏经殿的山路。
作为正一门中藏经纳典之所,其中多有祖师爷霁陵真人的毕生所学、功法心得,甚至有一些当初他与其他正一高徒们的共创之术。因某些术法太过玄妙莫测,修为不足者妄自修炼,恐伤及自身,又恐教心术不正之人得了去,借此祸乱人间,遂实施封禁。其重要之处略见一斑。
守经弟子皆为正一祖师霁陵真人亲自所挑选,武功修为俱是门内上等,其中刘文清与高成敏二位道长更是如此。
可张正陵怎也没想到,一年之前在正一发生的无头命案,其元凶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自家兄弟惨死之状,至今犹在其脑海萦绕,是以愤懑道:“我正一向来严于律己,又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门中弟子痛下杀手?!就是为了藏经殿里面的禁术?!”
面具人依旧不为所动,他看起来很清闲,清闲到自己根本不想从土里爬出来,只想做一颗萝卜。
他冷笑一声,悠然道:“你是说排星天象术?”
“难道不是?”张正陵恨恨道,“你还偷学了什么?”
面具人哈哈一笑,淡淡道:“实不相瞒……正一门藏经殿的经典藏书,我一夜之间就全部记载了脑袋里,只是暂时还没有加以解析和领略,以后应该会有机会吧……”
“全部……记载了脑海里?!”
张正陵一怔,只觉得匪夷所思。藏经殿里的藏书,足足不下于千册,分为内功心法、修为概要、奇门遁甲、咒术禁术之类,一个人就算是不吃不喝沉醉其中,只怕也得三年五载才能全部将其记住。可这人只此一夜,便可以记住全部的经典吗?
他怎么都无法相信。
面具人好似看透了他的疑惑,慢悠悠地解释道:“我说了,天下武功皆有共通之处,我无须博览群书,只需要大致看一下梗概,就差不多理解里面说的究竟是什么了。嘛,当然了,做到我这种程度的前提,必须要对天下武功有所了解,并且已经在脑海里形成了自己的修为体系思路。如此一来,天下武功便可尽收眼底……”
接着,面具人古怪地笑了两声,悠悠道:“真是可惜了……正一门恐怕拥有全天下最全面、最完美的武学体系,可惜却不向门内弟子倾囊相授,实在是暴殄天物。所以,我就代劳,把你们封禁起来的禁术,全部记住了。当然,我很注重创造者本人的心血和知识产权,所以我不会原封不动地用你们的术法,稍微改编一下,那就是我的了。”
张正陵只哭笑不得,笑骂道:“你这装象的家伙,在原作者的心血之上稍加改编,这难道就不是抄袭了吗?”
面具人笑了笑,说道:“放心,我不会用作商业用途,也不会在门派林丽的江湖上传开……贵派的功法秘籍,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我的宝藏。”
到这里,张正陵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正一门该为有这样一个有敬畏心与了解律法的敌人开心吗?但是张正陵唯一肯定的一点是,如果面具人不是对立面的敌人,那么他可能会是一个除了霁陵真人和节陵真人以外的,第三个可以将正一武功融会贯通的集大成者。而当今正一门的首席大弟子李觉新,恐怕都不及其半层之力。
张正陵默然良久,这才幽幽道:“可你为什么要杀掉刘、高二人?你不像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人……”
面具人冷冷盯着张正陵,忽而沉声道:“对于门内之人事,在清虚洞之中闭关修行了快要五年的正陵真人,你究竟了解多少呢?”
张正陵微微一怔,惊疑道:“他们二人向来为人忠厚诚恳,又不是江湖上那些欺压良善的恶匪,何理治之?”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恐怕正是因为江湖上仅存的一些有识之士和有大善心者避世不出,才会疏于对弟子的管教,这才导致出了这么多名门败类,搅和得整个江湖乌烟瘴气……”
他眼神放空,似乎又想起了那天与刘、高二人的厮杀。良久,他的眼神才重新恢复光彩,喃喃道:“你口中所说的忠厚老实,恐怕也只是他们曾经某段时间的作风罢了。就像是在父母眼里,孩子始终是刚出生那般的纯洁无瑕,却不知在外造了什么虐,为了什么恶,还口口声声为其辩解。”
张正陵一时语塞。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护犊子的母鸡。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便因怜爱之心而偏袒子孙的长辈。一个人尽可能过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可在十年后呢?他还能保持最初的真心与实意,去面对现实而不被濡染吗?
玉先凤说道:“你刚才说了,你就是为了惩治那些扭曲腐烂的正义,而痛下杀手的吧?”
面具人长叹一声,幽幽道:“不错。我杀了他们,正是因为他们已经背弃了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和良心。刚才我所说的那些人,原本都是令人敬仰的武林名宿,可也禁不起时间和诱惑的腐蚀,甘任灵魂堕落却不知收敛……”
玉先凤显得很有耐心。因为此人的动机已经引起了她的兴趣。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的所作所为,正是她一直所思所虑的问题。
于是,她问道:“那么……作为一个制裁者,你可以说说他们的罪因吗?”
面具人笑了笑,说道:“看来身为武林中人,你们也对自家人不甚了解。这也难怪,你们都或远离江湖,或避世不出,抑或静心修炼,对这些事恐怕也是一概不知……那么我就说说吧……”
第八百零九章 夜晚(面具人旧事)
面具人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恶徒。他不喜欢杀人,就像他不喜欢戕害其他生命一样。
曾几何时,他还是一个连见到血都会手抖脚软的人。直到他因为一些缘故戴上了面具,从此以后,他便成了武林名家的噩梦。
他杀人基本上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什么详细的周章,他只杀那些他认为该杀而且他恰好撞见或者空闲之时的恶人。
作为正一门的护经道人,刘文清与高成敏皆算是武林名宿,正如张正陵对他们的最初印象一样,其他江湖人都认为他们忠厚老实,有名家风范。
或许是时间的缘故,又或者是这个日渐复杂的世道,他们二人不可避免地堕落了。
面具人起初并没有打算跟江湖上任何一家为敌,但当他刚从极北归来,途径正一山下的时候,听闻此地的钱庄近来丢了一批银两。
起初他仅仅以为是当地钱庄的内部人员私吞,遂不以为意。而他又过了几日,附近又闹了几起恶性事件。
起初,是一家珠宝行被抢,面具人以为是江洋大盗作祟,不以为意。可是后来又有一家锦缎坊失窃,丢失了一批昂贵的丝绸布匹,他以为是那伙江洋大盗仍未落网,依旧不为所动。
再到后来,出了人命,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伙出身名门的盗匪。当晚的死者有两人,是一对外出归途的妇孺。
他和其他爱看热闹的人一样,想要前去一探究竟。
可是面具人不喜欢看见死人,就像他同样不喜欢看见活人一样。在当地府衙办案期间,他见到了死者的尸体,顿时产生了疑惑。
“真是奇怪……”他一边比划,一边歪头思忖,“这致命一招,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呢?”
脑袋里似有闪电划过,一下子让他想起了一门类似的武功流派。
“不可能……”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他们的人从来不缺皇帝给养与百姓供奉,为什么要做抢劫杀人的事?说不通。”
可是他却无法安抚内心的疑惑和好奇。他心想,反正最近也无要紧事,那件事也可以暂且放一放,且看一看究竟如何好了。
是夜,他戴上面具,像是一只夜猫子般出没在城中。黑影一动,便落在了城中最高的高塔之上。
面具人背倚圆月,时玉宇澄净,暖风微醺,一派春意盎然的夜景。
他直立起身子,潜心贯注,将自身的内力发散出去,笼罩住了偌大一座城池。
过了很久,也还是一无所获,他便以为今夜不会事发了。
“嘛……安静的夜晚……美好的夜晚。”
就算是他,也感受到了春天慵懒妩媚的气息,惹人陶醉。
“如果她也在就好了,这样的夜景她一定会喜欢的。”
独立高塔之上,清风明月,不多时云翳流散,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如丝如缕。面具人感此良辰美景,便在等待之余,修炼起了内息。
只见他姿势极为古怪,时而单臂倒立,时而独腿而立,全身筋骨以奇异的弧度拉扯着,如同蛇一般柔软。
正在他倒立修炼之余,忽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单臂朝下一推,登时翻身而起。
他蹲立楼头,身影幽暗,如同古庙前的恶魔雕像。潜心静默片刻,他察觉到了那两股异于常人的内力来源。
“是在那边吗……”
面具人看向城西的方向,只微风轻拂之间,衣摆微掀,便消失在了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的暗夜里。
待他到了临近山下一处重楼古宅外面,便看到两团黑影闪过,一翻身麻溜地避开了大宅护院,朝着边上的一个园子里潜行而去。
园子里有一处厢房,厢房里依旧燃着灯火。面具人靠近几步,落在了厢房对面的一棵古银杏树上,静窥着那两团黑影的动作。
茫茫黑夜里,灯火阑珊间,只见那二人贼头贼脑,朝屋子里探视着,动作轻健,于清幽夜间,竟毫无响动,浑不似凡类。
面具人暗暗称奇,心想:“这二人身法竟然如此灵动自如,直比那燕子还要灵巧。”
稍等片刻,却见那二人使出了下五门的招数,吹迷烟。
等这一切都做完了,他们左右探视了一下,便一转身推门而入。
面具人见状,便轻身下树,蹑手蹑脚地踱到门边,朝里窥去。只见一个美娇娘坐在梳妆台前,玉颜花容,手里还拿着一支簪子。
“看样子是准备卸妆入寝……”面具人喃喃道。
只听屋里一人笑道:“天娘老天爷,这妞儿可真是极品,今天却教我哥俩得了去……”
另一人猥琐笑道:“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我哥俩等到了他们外出时机。”
“诶,你看,这柳家的二小姐,果真就是这里的第一美人,你瞧,这水灵劲儿,简直比……”
“嘘……你别激动,万一惊扰了外面的护院,走漏了风声,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可就麻烦了!”
“诶诶,知道,知道了。”
那二人抬起佝偻的身,面孔浮现在了灯火里。只见那二人衣着考究,是一身轻薄的绸缎袍子,腰间还各自挂着一块贵重的鱼环玉佩。
从屋子里弥漫出阵阵香风,面具人不知道这香味究竟是这两人的,还是那位姑娘的。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令面具人觉得诧异的是,那两人一身看去,衣着颇为考究,相貌伟岸,怎么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下三滥事的采花贼。
这时候,只听屋子里一人说道:“你看什么?见了美人还杵着,别人肉都吃完了,你还没喝汤。”
面具人吓了一跳,还以为屋里那人是说自己的。再超里面看去,顿时脸上一热。只是他戴着面具,不然那涨红的脸必定显露无疑。
他来不及多想,柳家二小姐都快要被他们搬到床上去了。面具人一脚踹开门,纵身一跃,跳将进去,那二人被这一声吓地跳了起来。朝后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鬼面的人立在那里。
“来者何人?!”左边那人厉声道。
第八百一十章 柳家二小姐
面具人突然破门而入,顿时吓了那二人一跳,同时转过身来,见到是一位戴着青铜鬼面的人,顿时又是一怔。
右边那人误以为是自己做坏事做多了,此番招了天谴,鬼神谋命来了。可从正面看去,这二人的年纪也已不算小了,可那一身浮华的衣着和姿态却有种不和谐的滑稽。
或许,他们的思想也已经出现了问题,不然怎么会以为有鬼呢?
面具人稍加思索,说道:“你们两个夜闯私人府宅,欲行不轨,此番正好教我撞见,便由不得你们了。”
左边那人却显得丝毫不惧,轻笑了一声,眯着眼,悠然道:“兄台,我兄弟俩不知道你从哪冒出来了,但你我无冤无仇,不必大动干戈。”
他的态度,最令面具人疑惑。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是遮脸遁走吗?他怎么在女孩子闺房里讲起道理来了?
面具人打量了一番,说道:“你们正一门也算是名门正派,为何要行此龌龊之事?”
左边那人却并不惊慌,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身手,明眼人都能看出出处。
他抱了抱拳,笑道:“这位兄台果真好眼力。不错,我二人正是正一门的守经道人。鄙人刘文清,这位同为守经道人,高成敏。”
此话一出,更令面具人疑惑了。干这事,还要自报家门?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此一来,他竟然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夜闯闺房的流氓了,而他们好像是来“欣赏”一般。
面具人不禁感慨:“果然……能动手就不要废话……迟则生变……”
但是他已经无法先动手。这两人给他一种流氓真君子的感觉,而自己是路见不平的君子真流氓。这样,从心理到动机,都好像名不正言不顺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正一门都是这种做派吗?夜闯闺房,欲行不轨?”
刘文清笑了笑,淡然道:“这你有所不知,我们这是下山走走,不能总是保持着精神的紧绷不是?我们正一门为夏国,为全江湖做了多少贡献?难道不能有一点欲望吗?”
做流氓的最高境界,就是明知他满口歪理,竟然还觉得有点道理。名门正派的流氓真是不一样!面具人只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面具人说道:“可你们这是违反夏国律法的行为,你还觉得对吗?”
此路不通,便又换了一种思路。那就是:我在染缸洗澡,也得拉你跟着一块洗。一块洗,那就没有异议了。
刘文清笑道:“兄台,人总是会有阴暗面的,你说我们违反律法,难道你就不是违反律法吗?”
面具人一想,还真是。自己虽然是出于道义,可终究是在这女子陷入无意识状态的境况中出手,这样谁能为他作证,自己是出于道义而不是跟他们一样心中藏祸的采花贼呢?
刘文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怡然自得,轻笑道:“你看,这柳家二小姐可真是花容月貌……”
他往旁边一侧身,面具人的视线畅通无阻地落在了她身上。他承认,这个姑娘确实极有诱惑力。
柳家二小姐,本就正值最好的青春年华,又见云鬓散乱、玉体横陈,更增娇媚之色。那直挺的小鼻子,顶着烛火的幽光;那微微张启的朱唇,似乎将要呼唤出最神秘的咒语;那微微起伏的胸脯,如同快要成熟的水蜜桃……
如此塌边沉寐之媚态,正是:满屋燎香透春意,红绫欲缚唤潮来。惹人心醉神迷。
面具人不敢再看了,赶忙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长长吐出一口气。
见状,高成敏和刘文清相视狡黠一笑,他们知道,一块现成的美味就这么陈列在眼前,没有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高成敏悠然一笑,说道:“你看,这小娘子多媚啊……何不与兄弟二人,一享春夜云雨?”
面具人已经恢复了冷静,刚才那种孩子般的嬉闹姿态转变成了一种疏离于所有人的冷漠。有时候,他情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只想一个人待着,然后什么多余的都不想,只想着被时间迷宫困住的大小姐,然后一遍又一遍思索解局之道。
可是他现在的心在腐烂,但是他又忽然理智了很多。
他冷笑一声,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周身的气氛忽然转变了,如同地狱一般的森冷气息蔓涌开来。
高成敏一怔,恶狠狠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不想过来玩,就赶紧洗洗睡吧,别扰了别人雅兴!”
刘文清瞄着面具人,嘴角冷冷地翘起,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动手为好。你个无名小卒,是改变不了事情的结果的,正如你改变不了世界。何必要把自己牵扯进来?我们都是文明人,不想在此动手。况且,这儿背后就是正一山,现在夜已经深了,扰了其他人可就不好了……”
他的话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和来自文明的虚伪。
面具人冷哼一声,淡淡道:“之前这里发生的几件盗窃杀人案,也是你们的文明给你们带来的战果吧……”
高成敏倨傲道:“是又如何?就算是朝廷二品大员来了,都得给我们的霁陵祖师三分面子,你个连真面都不敢示人的无名小卒,又能如何?”
面具人扭了扭脖子,发出阵阵清脆舒爽的声音,森然道:“嘛……算了。跟你们说太多也是无意义。我这就送你们去黄泉路……”
刘文清侧着耳朵,诧异道:“什么?我没听错吧?!他好像要送我们去什么黄泉路?!”
高成敏哈哈大笑,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该上黄泉路的可是你啊……!”
话音未落,只听轰然一响,他二人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击破门窗飞来出去。
面具人从中悠然走出,双手背在身后,森冷俯视着他们,命令道:“你们出手吧……我的时间有限,不想再在这令人作呕的地方浪费时间了。”
高成敏却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恐地瞪着眼,捂着胸口,诧异道:“你是少林的人?!”
第八百一十一章 我并非正义之士
顷刻之间,高成敏和刘文清如同风中落叶一般,被一击轰出了屋子。高成敏惊骇地捂着胸口,脸上涨红,吐出一口鲜血,骇然道:“你是少林的人?!”
面具人歪头思忖,说道:“我好像跟少林没什么关系……”
刘文清惊骇道:“不可能!你如果不是少林的人,又怎么会意真波?天底下会意真波的,唯有少林派五人而已,你究竟是谁?!”
面具人淡淡道:“嘛……我确实会意真波。虽然我不是少林的僧人,至少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做不到斩断凡念,就莫要去端素钵盂。”
面具人一出手,顿时让刘、高二人陷入了惊恐和困惑之中,皆不禁揣测他究竟是那五位少林高手之中的哪一位。
高成敏说道:“大师何不给我们说个明白?何必伪装?”
面具人悠悠道:“我没有伪装,也无须伪装。”
刘文清诘问道:“那你为何不敢以真容示人?”
面具人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我没有属于自己的脸。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取代。我是万物,万物亦是我……”
高成敏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喘着粗气,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少林派的哪位大师,但我正一和少林乃是武林盟友。大师若是今日杀了我们,或者将今日的事透露出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们好像还没搞清楚一件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森然道:“正一门是不会为了两个迷失了自我的废物而与少林交恶的。但是……我现在并不想杀你们,你们快滚,趁着我还没有反悔。不然,就算是追上正一山门,我也要将你们挫骨扬灰。”
此话一出,刘、高二人立马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面具人独立庭院,望着天上的月色,忽而说道:“我本来还有些疑惑,为什么偌大一个宅院,发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护卫竟然没有前来。看来是你早已经安排好的了……”
这时候,从他背后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说道:“你究竟是洞察力超出常人呢,还是该说你马后炮呢?”
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人,她正是那个被迷昏的柳家二小姐。但是现在的她丝毫没有浑浑噩噩的神情,倒像是一个精神饱满的小鹿。
面具人并没有回过身。他依旧看着天上的月亮,好像是一个渴望指引的迷途者。
“你的计划并不太高明,只有他们那种色令智昏的蠢货才看不出来。”
柳家二小姐走到他身边,掩唇娇笑道:“那你是不是一个蠢货呢?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弱女子在你面前,难道你也不会心动吗?”
面具人冷笑了一声,淡淡道:“我心中的明月还未落下,所以不需要其他的光。”
她点点头,说道:“所以你总是喜欢仰望着夜空,而不是看看我。”
面具人淡淡道:“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你还能飞了吗?”
闻言,柳家二小姐噗嗤一笑,笑得很开心,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道:“我说啊,你别这么高冷好吗?还戴着这么吓人的面具。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你什么衰样,我还能不知道?”
面具人面子下不了台,轻轻咳了几声,说道:“你……你真是……”
柳家二小姐挑了挑眉,说道:“我什么我?我柳玉瑶向来可是对你知根知底的,你就算是戴十副面具,我也还是能认出你来!”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稍微往旁边挪了几寸,喟然道:“你不在幽兰谷好好待着,跑到这里干什么?……还想出这么个危险的办法诱敌上钩。”
柳玉瑶欠身一笑,嗲声嗲气道:“好久不见你了,想你了呗……”
面具人说道:“正常一点,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柳玉瑶悻悻然道:“你这人,可真是无趣。恐怕除了她以外,就再也没有人会愿意接近你了。”
说到了“她”,他二人都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她是一个他们都不愿意再说出口的心思。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肇事者是正一门的人?”
柳玉瑶摇摇头,说道:“直到你出现以前,我并不知道。”
面具人长叹道:“所以你就想了这么一出自导自演的戏?想引鱼上钩?”
柳玉瑶笑道:“只是没想到,还钓来了你这条大鱼,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面具人说道:“如果我不来,你会怎么样?”
柳玉瑶说道:“我会杀了他们。唉,可你却放跑了他们,害我浪费了大量的感情,白白演了一晚上。”
面具人说道:“你不怕正一门的人追查下来?”
柳玉瑶笑道:“他们能知道我究竟是谁吗?说不定我明天就走了,他们到哪找我?”
面具人喟然道:“很有你的风格……”
柳玉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我真是没想到,向来有点木讷、有点倒霉的你,竟然会想出手救我。”
面具人苦笑两声,说道:“那你可能小看我了……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是恰好救了你。而且,我也那么冷漠。”
“啊……还真是无情啊……”柳玉瑶恹恹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充满了正义感的大侠呢,还小小的幻想了一下……”
面具人说道:“我并不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人……一切人为划分的概念在我认识里的边界都很模糊。我随心所欲,偶尔出手帮帮别人,也不是不可以。”
柳玉瑶长长叹了口气,小声道:“口是心非……”
她转而笑道:“对了,你怎么想到来这里了?你很少离开天都的。”
面具人说道:“我刚好在外办事途径此地,又因为发生了一些案件,所以我就停留了几日……”
柳玉瑶笑着点点头。他这个口是心非并且有些衰的人,向来不会说谎。
“对了,幽兰谷的姐妹们都挺想你这个大衰神的……就连谷主前段时间也还问我,小衰衰怎么好久不来我们谷内做客了呢?是不是我们怠慢了呢?”
她学起了谷主说话时的神情,惹得面具人脸上一热,无奈地喟然长叹,摇了摇头。
第八百一十二章 我并非正义之士(其二)
柳玉瑶学着谷主说话时的神态举止,倒有那几分神韵,面具人本想再矜持一下,可也还是被她的语气和神态逗笑。
见他笑了,柳玉瑶也笑了。她笑着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样。”
“啊……嗯……”面具人龃龉着,似乎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回应。
原本格律严谨、用词考究的话语,到了嘴边,如同支离破碎的蝴蝶翅膀,随风而逝,碎不成章。
柳玉瑶悻悻然道:“啊,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的意思。”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大概如此吧……”
“那么,你到底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谷主的话啊……”
“哦……”
“又是‘哦’……不许再说!”
“嘛……那么……”
“究竟怎么?”
面具人已经被逼到了角落,再无可退,唯有躲着她的目光,喃喃道:“等过段时间吧……等我空闲了,就会亲自去幽兰谷,向谷主赔罪……”
柳玉瑶冷笑一声,说道:“你还是从前那般……连个合理的推却措辞都说不好啊……”
面具人只感觉太过麻烦了。一切都很麻烦。一切都需要伪装。感情需要伪装。说话需要修饰。你不想笑,可却必须要笑。
面具人心中的疑惑,直到现在都还未弄明白。如果一个人连感情都可以伪装的话,还有什么不需要伪装的?
卸去了伪装的人间,正如这些毫无矫饰的语言,白开水一般无味。
他承认自己是个无聊的人。无聊到不想任何矫饰来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让人顺眼。可是,那个不会嫌他无聊的人早已经消失。
消失在了时间的迷宫,消失在了凡尘俗世的牢笼,消失在了人们难以启齿的记忆中。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世界向来是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假中间带着一点真,真里面还掺杂着虚假。
没有一种真实之中包涵着会让人彻底绝望的假,更不存在一种让人在虚假之中看到一丝希望的真。
面具人心情有些沮丧,对于自己始终无法让身边的人觉得轻松、欢愉,他向来带有深深的愧疚感。
“嘛……就这样吧。现在歹人已经知道是谁了,你近日也就离开吧。”
说着面具人便掉头朝院外走去。他已经习惯了不辞而别,并拟定自己就是一阵风,只能轻轻掠过。不想带走任何东西,也不想留给别人什么。
柳玉瑶咬了咬嘴唇,眼神哀怨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甘地追了上去。
“欸,你要去哪?”
面具人淡淡道:“收尾。”
“收尾?”柳玉瑶疑惑不已,“为什么事情收尾?”
面具人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无比纯白皎洁,但是他心里的明月光却在不断黯淡。
“杀人。”
柳玉瑶停下了脚步。他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气息,正如同他的语气一样。
她忽然有种感觉,这个人已经不是从前在谷中的他了。那个有些呆滞,有些倒霉,有些滑稽可笑的大衰神,已经改变了。
尽管他有时候还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去的影子来,但那仅存的一点良善在被蛀虫侵蚀。
柳玉瑶轻轻叹了口气,再次追了上去,问道:“你要去杀谁?”
面具人淡淡道:“刚才那两个人。”
柳玉瑶诧异道:“可你刚才明明已经放跑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去追杀呢?”
面具人默然片刻,说道:“因为我突然反悔了。”
柳玉瑶却说道:“不!你从来都不会反悔。你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不想牵连我吧?”
面具人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她,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柳玉瑶笑道:“我猜对了。”
“可我什么还没说。”
她笑道:“你什么都不需要说,我只要一看你的眼睛,就明白了。”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有的……”
“有什么?”
柳玉瑶笑道:“你眼睛里还有我。”
面具人一怔,半天没缓过劲来。
他喟然道:“快回家吧,不要跟着我这样的人鬼混。”
柳玉瑶说道:“如果我今天不让你走呢?”
面具人冷冷道:“那我就只能先杀掉你了……”
柳玉瑶却并不害怕,反而是挺身上前,冲着他娇笑道:“我就不信……你真的会舍得杀我?”
她傲然地直视着他,那一股俏皮又倔强的劲儿,直让人不舍责备。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是谷主的外甥女,如果杀了你,只怕她老人家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你趁着我还没反悔,赶紧离开。”
柳玉瑶听他语气松软了,又步步紧逼道:“不行。”
“那你想如何?”
柳玉瑶笑道:“带上我吧。”
面具人诧异道:“带上你?”
她点点头,伸出手指比划着,踱着步子,悠然道:“你独自夜闯正一,可是很危险的。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有损伤……”
面具人淡淡道:“我记得你好像对江湖仇怨不感兴趣。”
柳玉瑶转而变了脸色,如同覆着一层寒霜,冷冷道:“哼哼,他们竟然把算盘打到本姑娘的头上了。而且……他们为恶多端,杀一个不多,杀两个不少。”
面具人默然看着她,良久,终是无奈一叹,说道:“如果你想跟来的话,可不要拖后腿。”
已是子夜。夜空如墨,明月垂悬。
正一的山门已经重重关闭,唯有几个守门护卫,还有在山间来回巡逻的弟子们。
除了惊鸟与虫鸣,山间静得听不到一丝杂音。
在这阒静无声的夜间山道上,飞掠过两道黑影。
面具人与柳玉瑶成功避开了在山间巡逻的弟子,潜行在黑夜之中,绕过了几道山门,便到了正一门第一殿:幻上两仪殿。
望着那山间庞大宏伟的宫殿,柳玉瑶惊叹道:“正一可真是阔绰豪气,就连建筑都这么气派,我们幽兰谷蛰伏在群山之间,受地理和文俗限制,房屋大都是小巧精致的,像正一门这样高大气派的建筑,果然只有在中原才能见到……”
面具人淡淡道:“越是华丽优美的东西,愈有可能藏污纳垢。”
柳玉瑶笑道:“那我们现在去哪?”
第八百一十三章 我并非正义之士(其三)
柳玉瑶笑道:“那么,惩恶扬善的面具人大侠,我们现在要去哪里?这里大得像是迷宫……”
面具人说道:“他们自称是藏经殿的守门弟子,正好,我想去找点东西。”
说着,他二人便朝更深处奔去。柳玉瑶对此好奇不已,问道:“你能来正一门找什么?找老道士吗?”
面具人说道:“找一门能补全我功法上不足的禁术。”
柳玉瑶思忖道:“禁术?是什么样的禁术?”
面具人望着前方在月色下浮现的古朴而宏伟的藏经殿,沉重嗓音,冷冷说道:“排星天象术。”
二人如同风一般潜伏过去,落在了大殿宽阔的屋脊上。他们一路小心翼翼避开火光,像是两只无眠的猫。
柳玉瑶的兰若生灵步并不比面具人差,她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屹立在飞檐上,朝下望去。
只见刚才那刘、高二人,才刚刚从山路下走上来。
“欸,你说,事情会不会败露?”高成敏担忧道。
刘文清显得极为淡然,笑道:“这点小事你就怕了?”
“不怕……不怕……”
“哼,那少林秃驴多管闲事,只怕也没安好心,他只不过是想吃独食罢了。”
“可……我还是怕……”
“怕什么?怕他会说出去?”刘文清哂笑一声,悠悠道:“你放心,别看他说的义正言辞,心里动什么歪心思,我可是明白得很。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都明白。看破不说破,乃真智者。”
他二人说着,走上了台阶。
柳玉瑶小声道:“你要怎么做?可不能惊动其他人,若是正一五侠来了,只怕我们都走不了!”
面具人冷笑一声,没有做任何掩饰和机巧,而是纵身跳下,衣袍翻飞间落到了殿前。
柳玉瑶捂着脑袋,心想:“这家伙还是这么一根筋……”
刘、高二人见有黑影掠出,顿时吓了一跳,但见是面具人,顿时又疑惑地相视一眼。
刘文清笑道:“大师,好神速!”
高成敏笑道:“如此良宵,大师何不多享用一时,却急着来我正一?”
面具人一时没转过来弯,还以为他们是谄媚自己轻功不错,便冷笑道:“我来问你们一件事。”
刘文清笑道:“大师若是问我们床笫之欢事,那我不好解释,倒可以找几本书给大师参谋参谋。”
柳玉瑶心想:“这二人可真是烂到骨子里了,三言两语无不带荤话……”
她转而看向面具人,忧心忡忡地想着:“如果他被正一的人俘获,我该怎么向谷主求助呢……”
在她看来,擅自闯入正一,与夜闯皇城相府没什么区别,都是自寻死路。
正当她思忖对策之时,只听下面传来面具人的声音:“我确实需要你们帮我一点小忙……”
高成敏笑道:“帮什么忙?”
面具人笑道:“帮我找一本书。”
刘文清笑道:“大师,要找那种书可不能来着,这里是藏经殿,全部都是艰涩难懂的道家之法。”
“我找的就是道家之法。”
闻言,刘、高二人以为他是在说笑话,便摇头苦笑道:“大师,你身为少林的人,本门有数不尽的奥妙武学,竟还想来正一寻道,岂不贻笑大方?”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还是算了。”
正当他二人嬉笑之时,忽听面具人悠悠道:“你们动手吧。”
“动手?”刘文清诧异道。
高成敏笑道:“大师,你可是吃花酒吃到脑子坏了?我们为什么要向你动手呢?”
面具人冷笑道:“因为你们若是不动手,我会让你们死得更难看。”
柳玉瑶心如死灰,沮丧着脸,无奈地哀一声,喃喃道:“若是动手,还指不定会发出多大的动静……他就真的像头疯驴一样,横冲直撞吗?”
刘文清并不慌张,淡淡道:“只要我们不出手,你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这里是正一,不是你少林,你能把我怎么样?如果你能承担……”
正当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里的黑影在身前突然显现,如同幽灵一般。
面具人抬掌,只听一声闷响,他轻轻一掌拍在了刘文清的心口,使其倒飞了出去,在石阶上滚了几下,顿时没了声息。
他的出手既快又静,静得犹如一阵沉闷的风声,刘文清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便已经气绝身亡。
高成敏骇然失色。面具人刚才的动作和内力,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那是恐惧的感觉,因为他曾经见到过创造此招的人施展时的狠厉之色。
“北海溟鸣掌?!”高成敏大为震惊道,“你是少林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折瑶峒的功法?你到底是谁?!”
面具人看着自己的手掌,语气清淡得犹如云烟。
“嘛……我既不属于少林派,也不属于折瑶峒。”
高成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要他正一的功法了。他明白,倚靠着少林的意真波和折瑶峒的北海溟鸣掌,自己完全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向后逃去,刚想扯开嗓子叫喊之时,却发觉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后心只轻轻地疼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痛苦,便已经魂飞魄散。
面具人冷冷看着他沿着石阶滚落下去的尸体,喟然道:“看来正一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没落了……守经弟子竟然任用这样的草包……”
柳玉瑶为他的身上大为诧异,她本以为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可没想到他竟然没用意真波,而是动用了另外一门比较适合暗杀的功法。
她来到他身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北海溟鸣掌?”
面具人将视线从他们俩身上收回,望向身后的大殿,淡淡道:“就在我到达这里之前……”
“你从北边回来?”柳玉瑶狐疑地问道,“你去过折瑶峒?”
面具人缓步走向大殿,将双手放在了高大的门上。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动,大门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在走进之前,他说道:“我从北地回来的时候,曾见过一个折瑶峒的弟子使用此招。但我感觉他功力不足,未能将此招发挥到极致,所以便在原基础之上改进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