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五章 离别意
梁育嫣握着李临雪的双手,目光炯炯地看向她,说道:“枷锁什么的……妹妹又何必如此悲观?”
李临雪抬起脸,只见她如若蝤蛴的颈项上浮现一抹红晕,一直红到了白雪般的脸上,目光如水,似流波般低低诉说着万般风情。见到她这副表情,梁育嫣竟也红了脸。
忽而,李临雪噗嗤一笑,捂着嘴笑得弯了腰,梁育嫣明白,这个看似温柔驯良的姑娘,骨子里却远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般娇软柔弱。
“坏家伙!”梁育嫣恨恨道。
李临雪反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说的是那个人,姐姐何必自认?”
梁育嫣一怔,李临雪又道:“那个家伙,心里是怕……他在害怕,所以选择远远逃开。”
梁育嫣苦笑道:“他怕?他还能害怕什么?又没有人要吃了他。”
李临雪怡然一笑,便往回走去,悠然道:“他当然害怕,是个男人,在面对将要面对的情况,都会害怕……”
而后当梁育嫣站在渡口,握着李临雪的手告别之时,李临雪只是反复提醒她:“今此一别,你我姐妹……恐再难相见了……”
梁育嫣轻叹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何必……”
李临雪摇摇头,说道:“姐姐要记得青鳞派的驻派补给点,那小王八蛋师出青鳞,一定会去那里补给。只要姐姐有了这点线索,他日定会与他相见……”
梁育嫣心中默记,说道:“妹妹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临雪龃龉一阵,说道:“若是姐姐凑巧见了他,记得……记得代妹妹,代妹妹把他的胡子拔了……”
说完,二女相视一笑,离别之意似乎减淡了几分。
梁育嫣笑道:“这点不用妹妹担心,就算你不说,我也恨不得把他的小胡子给拔光了!”
李临雪笑道:“谁让他那两撇小胡子看着如此碍眼……”
于是,梁育嫣踏上了前往中原大地的小船,遥对李临雪,跟她挥手告别。
一直到她那白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梁育嫣这才怅然若失地放下了手。她回头看着一碧万顷的海面,又看了看将要前往的地方,不由得黯然神伤。
这一别,何时再见?只道是涛涛大海暗涌诡谲,风云难测。有时候时间和空间对于人来说,就是那么迷惘。
你怎知身边人,在某一场景里的熟悉的人,哪一天会突然离去?
人终将告别,告别熟悉的人,告别熟悉的地方,开始一段全新的旅途。
梁育嫣从来都不流泪。可是她此刻望着那茫茫大海,心里的一根弦终是断了,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再也忍耐不住,眼泪便如同珠玉般滑落。
在这蒙蒙泪花里,梁育嫣好像突然穿过了时间的囹圄,逃出了永远不可能倒退的时间,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时光。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少,从总角之宴到成人之礼,这些年好像只是短短一瞬间便游走了,像是一条深藏大海里的鱼。
游天星的懒散,李临雪的恬淡,梁育嫣的嗔怒,这些都似乎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穿过时间这条隧道,回到曾经身为孩童的时代,梁育嫣还会对游天星满含怨言地发火。
“你可要小心。”游天星抱着双臂,偷偷瞥了她一眼,说道:“最近变天了,台风估计就快到了,你可不要再乱发脾气一走了之。若是被风吹了去,我就算是轻功再好,也没办法从台风里把你揪出来。”
梁育嫣轻轻呢喃道:“可是……我能把你从记忆里揪出来……”
她暗暗一声喟叹,悄然无声,随东风飘过大海,落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会不会飘到那人的身边?
“嗬,好啊,那我就让台风给带走好了,那样你就再也不用见我了。你也能时时陪伴着雪儿了。”九岁的梁育嫣娇嗔道。
游天星无奈苦笑,喟叹道:“我的嫣儿大小姐,我可是成天跟你在一起,却怎么好像我们很多年没见了一样?”
梁育嫣恨恨一跺脚,说道:“我可不管!你可不要想逃避,你逃到哪,我就追到哪,只教你永不安生!”
游天星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因为他明白,这个姑娘从来不说狠话。可是此刻她的语气里,却有着好像要粉身碎骨一般的狂热。
他无奈一叹,幽幽道:“我又不是什么……什么武功盖世的大侠,更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你何苦这么纠缠?”
梁育嫣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美男子也好,什么大侠也好,你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也是!”
她不由得苦笑,只感觉自己小时候真是傻得可以,几乎要让人脸红。
谁小时候,还没说过一些会让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蠢话呢?原来,那就是小孩子纯真的心愿,无可替代的心愿。
谁还会记得小时候说的誓言?一个人每天都要义正言辞地说很多誓言,孩子气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
还有谁,会愚蠢到把孩童时代说过的誓言,永记于心?
或许,很多事情,最后就只是一笑了之。
或许,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轻易忘怀。
今日放弃,明日放弃,终会永远放弃。
此刻败犬,往后败犬,永是人生败犬。
游天星打了个哈欠,对着天空懒洋洋地说道:“就算是我走得再远,就算是过了十年……二十年,我也不会放弃。”
梁育嫣咬了咬下唇,黯然道:“可人都是会忘记的……放弃似乎是吃饭一样简单的事……”
他们一同坐在桂花树下,嗅着那醉人的甜蜜气息。游天星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好像没睡醒。这副模样,也总是会惹梁育嫣生气的。
她只气恨他心不在焉,好像什么事都与己无关一样,又像个喜欢装深沉的小不点,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
梁育嫣忧心忡忡道:“你说,人们是不是只要听两三句闲言碎语,就会将美梦破灭?”
游天星拾起地上的桂花,再将它送到了梁育嫣面前。
梁育嫣嗅了嗅,狐疑道:“干吗?”
游天星说道:“就像这花,终是要随着季节凋落,可它的香味和神韵,就算是在最后一刻,也还为了尊严而保留着自我。”
梁育嫣怔怔地看着他,游天星又接着道:“这种执着又热烈的香味,永远不能使人忘怀,我会永远记得的。”
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一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光亮,里面有游天星罕见的灿烂的笑意,像是秋天的烈火,像是漫天的星辰。
这时候,他们十七岁。因为他们一同赏花,听到了路过游人的话语,梁育嫣心里有些困惑。
而那几个说话的人,还在不远处说道着,梁育嫣眉间的愁绪似乎更甚。秋天跑到了她眼里,教游天星再也不能安然处之。
他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像个小流氓一样,走到那几人跟前,对其中一个人说道:“欸,你们很吵,能不能不要再说屁话了?什么叫随喜?什么叫凑合着?什么是衡量价位?你是市场上供销的猪肉么?”
梁育嫣吓了一跳,生怕游天星招惹了麻烦。她同样有些错愕,因为他向来是一个习惯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的极度自我的人,而且他向来是不喜欢多管闲事的,可他为什么偏偏管了闲事?
被小流氓游天星呛了声,那个说话的女子显然极为惊愕,失声道:“你是个从哪里来的野狗?!一副穷酸样,赶快洗洗睡吧,别来丢人现眼了!”
说着,她身旁几个男子一阵哄笑,其中一个人一脸鄙夷地拍了拍游天星的肩膀,戏谑道:“喂,小子,大爷们今天心情好,你赶紧滚,我保证不打死你。”
可话音未落,那人突然凄惨地哀嚎了一声,只见他放在游天星肩膀上的胳膊,已经脱臼了。
不知道怎么脱臼的,游天星好像连动也没动,只轻轻一抖肩膀,像是抖落肩膀上的落花一样,轻而易举就甩开了那人的大手。
于是那几个男人一哄而上,跟游天星扭打在了一块。游天星虽然仗着有一身青鳞派的武艺,奈何出门没带那根黑乎乎的铁棒子,也没带专门害人的青鳞镖,唯有徒手与之搏斗。
梁育嫣快速上前,想把游天星从他们的围殴里拉出来,可忽觉一股强劲的暗劲,将她给避退了两步。
她惶惑不已地看着游天星,他脸上已经挂了彩,但是他一双沉如天星的眼睛,却在闪着光。
游天星戏谑一笑,倏忽之间压低了身形,手脚并用,一圈横扫下来,那几个莽汉已经倒下,在他们的身上,已经被暗含内劲的指诀给点了穴。
游天星拍了拍手掌,径直走到那女子跟前,像个流氓一样,对着她耳边的鬓发吹了一声口哨,笑道:“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活法……但是,那种极度自负,又极度不负责任的态度,只会让人更加看轻你。青春如白驹过隙,我明明才只有十七岁,便觉得自己老了,你为何还在挥霍年华,满嘴说胡话?你当然可以胡言乱语,但请不要到我家小姐面前胡言乱语。她向来不喜欢别人胡扯八道,她不喜欢,我也就不喜欢了。”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男人们,苦笑了两声,说道:“跟一群人拉拉扯扯,享受恋爱般的追逐感,并不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你觉得呢?”
说完,他就丢下呆怔的女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梁育嫣跟前,冲她微微一笑,说道:“走了……这里的风景已经被败了意气,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岛上,梁育嫣给他擦拭伤口,疼得游天星龇牙咧嘴怪叫不止,她只怪他多管闲事,而且这件事本就是游天星无端挑衅所致。
她喟叹一声,幽幽道:“你为什么要去挑衅他们?你当你是小流氓吗?谁教你对着女孩子的鬓发……吹……吹流氓哨的?”
游天星嘿嘿一笑,悠然道:“这还需要人教?我骨子里就是流氓,梁小姐可要小心一点,免得哪天我……诶诶?!”
梁育嫣恨恨按着他的伤口,只疼得游天星连连告饶。
她黯然道:“人各有活法……你又何必去找别人麻烦呢?”
游天星看着梁育嫣失落的眼睛,那秋天般的绚烂与明媚不见了。他不能对这种黯淡的秋天坐视不管。
他笑道:“梁大小姐,尽管你已经麻烦了我很多年,我也很烦,但哪天你若是让眼睛里的明媚消失了,我可会感到无比失落的哦……”
梁育嫣红了脸,说道:“你不是一直嫌我烦么?你一直觉得我吵,一直觉得我太大惊小怪,我若是离你远远的,你难道不开心吗?”
游天星只装模作样地看着远处,像个心不在焉的小白痴一般,悠然道:“谁让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自找麻烦呢?你都麻烦了我这么多年……再……再接着麻烦下去,也不是不行……”
他迟迟没得到回应。正当他准备偷偷瞥一瞥梁育嫣的脸色是好是坏,突然觉得自己脸上一热。
游天星惊愕地睁大了向来是充满了困倦与无聊的眼睛,随着脸上那一朵红花的绽放,他的心也不禁热了起来。
梁育嫣赶忙缩回了身子,只瞥开一双惶惑不安的眼眸,那一刻她的脸像一朵桃花盛放,充满了令人迷醉的绯色韵味。
游天星有些错愕,落在他脸上的那个浅淡的吻,只教他心猿意马。
看吧,就算是像游天星这样的小流氓,也有害羞的时候。他的脸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红得快要溢出血来。
他感觉自己在飘,感觉自己已经神游了四海,感觉自己头顶在冒烟。
良久,他才挤出一个字:“你……”
梁育嫣抢先道:“干吗?你可不要多想……我只是……只是感谢你罢了。”
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很害羞,害羞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此刻回想起,梁育嫣的脸上又浮现了一抹红晕,嘴角微微上扬,心想:“你保护了我的梦……我一直很感谢你,一直会感谢你……”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遥望着那个快要到达的港湾,喃喃道:“这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你,把你装模作样的小胡子给拔了,看你再怎么伪装!”
第七百二十六章 无解之咒
玉先凤最近一直处于极其矛盾的思想状态。她得知了消息,玉抚盛老爵爷已经离世。有那么一刻,她想要不顾一切地跑回去,跑到原来那个家中,跑到儿时兄长的身边,拉着他的手,一起到这里到那里,那时候的生活充满了愉快和期待。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执着又单纯的小女孩了。她的头发永远也不可能变回去。就算是发色无异,她的心还能像以前那样,纯稚坚贞么?
所以她开始逃避,佯装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旅人,在中原乃至关外四下里游荡,不带期待,不再渴盼。就算是浩瀚壮阔的风景,也似乎失去了趣味,只剩下干巴巴的游人和千篇一律的景点。
旅途似乎没什么意义。旅途也不需要被人赋予任何意义。玉先凤时常觉得所谓旅游,无非就是从一个坐标点,到另一个未知的坐标点,将周遭的场景和人物再换一遍,剧本重复上演。正如她已经看得厌倦的枯燥乏味又换汤不换药的新剧作。
现在,她来到这东海上的小岛,寻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的医圣,李光希。
她带着一丝希望前来,可是那李光希却不给面子,把她拒之门外。玉先凤吃了闭门羹,却也未有不快。
因为她知道,任何人听到玉先凤的名头还能保持愉快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要么就是嫌命长的贪死鬼。
玉先凤长长叹了口气,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她拍了拍身旁叶霜的肩膀,说道:“你去。”
叶霜苦笑道:“小李子跟我更是不对付,你让我去,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开门的了……”
玉先凤笑道:“你说,是不是所有名气大、本事高的人,脾气都很怪?”
叶霜瞧了她一眼,遂苦笑两声,无奈道:“你算不算一个?”
玉先凤悠然踱着步子,说道:“你看我哪里怪了?我很好的,不是吗?倒是剑神叶大侠,脾气倒是古怪的很啊……”
她上下扫视着叶霜,此刻的他已久与叫花子无异,但是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因为成为了“剑神”的人,任何人的眼光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他二人在门边驻足良久,玉先凤又敲了几次门,可已久没人呼应。
此时,有个人在里面不耐烦地叫嚷了一声:“人不在家。”
玉先凤怡然一笑,喜道:“他这不是在家呢么?”
说着,她便不再顾忌,身子往后退两步,一个箭步冲过去,身子便高高跃起,像是白鹤冲天一般,裙摆摇曳,翩然如白鹤之羽,极是璀璨夺目。待见她灵巧地一个翻身,人便已经到了门内。
叶霜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玉阁主的性子……依旧是那么佻达……”
说着,他也跟着翻墙进去,刚一落稳脚,便见玉先凤坐在石凳上,翘着二郎腿,悠然地颠着脚,而在离她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男人正满脸怒容地瞪着她。
那男子,便是医圣李光希了。他打量了一番玉先凤,只是他似乎对这个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女子很是不感兴趣,就连她那极为引人注目的雪丝霜发,也变得平庸俗套起来。
他又看了一眼叶霜,冷冷道:“我当她怎么会找到我这里,原来是你带过来的……”
玉先凤笑道:“你这里并不算很是难找,而且,医圣之名远扬四海,我想找到你也不算是一件难事吧?”
李光希说道:“玉阁主,我只不过是一介平民,平日里凭借着皮毛医术苟活于世,怎可敢与玉阁主这等身为朝廷钦官的人打交道呢?”
玉先凤笑了笑,并不为忤,只是说道:“我来正是找你看病的,而且这个病症恐怕只有医圣阁下能解。”
李光希摆摆手,说道:“不看。朝廷有两把刷子的太医,还能少么?玉阁主何不去找他们?我才疏学浅,只怕是要坏了玉阁主的康健。”
这种情况,叶霜早已经提前跟玉先凤说起过。要知道,医圣可是就连剑神之面都不给的硬货,玉阁主来了,只怕也是铩羽而归。
叶霜就曾经问她:“你要看的是什么病?”
玉先凤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幽幽说道:“你看,就是这个。因为这个诅咒的缘故,我几十年来就没变过。”
叶霜看着她的脸,苦笑道:“你拥有了全天下女孩子渴盼的青春永驻,为何还会感到不快呢?”
玉先凤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你了,为何还要像个外人一样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叶霜苦笑两声,喟叹不已。她向来是个聪明的人,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叶霜很明白,一个活着的人看身边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自己却又无可奈何,是多么一件悲哀的事。
一个人最好的面貌,也不是青春永驻,而是在该有的年龄,呈现出本该有的面貌。能坦然接受老去的事实,或许才是一个人最佳的精神面貌。孩子永远渴望长大,所以装成熟。大人们渴望青春年华,所以不愿面对老去的事实,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可笑的事情。
玉先凤却只想当一个正常人。一个会感到痛苦,会遇到挫折,会老去会死亡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会被人认为是妖精的不死之身。
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医圣阁下想必一定会对那狐仙教的秘闻感兴趣的吧?”
李光希磨药的手微微一抖,只淡淡说道:“我就算是感兴趣又如何?”
玉先凤悠然一笑,说道:“因为我已经打开了狐仙教的宝库,并且得到了那种神奇的力量。”
李光希蛰居海岛多年,除了偶尔去中原置办一些药材,其他时间都不会擅自离岛。而他也似乎对江湖上的是是非非不感兴趣,只专心地琢磨着那种最玄妙的医术之道,为此,他苦苦追寻了半生。
他最感兴趣的,无非是那个江湖上流传已久的传言--狐仙教派掌握了超出常世的神秘力量,那力量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甚至能令死者复生。
身为一个成名已久的医圣,自然是不会相信这世界真的有一种力量,可以做到让人不老,让人不死。
第七百二十七章 无解之咒(其二)
李光希向来是不信那些传言的,比起传言如何神奇,不如埋头琢磨一下,如何让自己的救人之道更加精妙。
但是,凡是一个医者,或者任何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在面临极其难解又极其晦涩的,甚至有些超出常理的事情之时,自己一生心血被那种莫名的力量和神迹所撼动,就难免怀疑起自我或者怀疑起本质的存在问题上来。
有时候,人们或许会无比相信宿命论,不是因为他们对世界知之甚少,而正是知道的太多,产生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大到足以让人惯有的认知被击碎,大到对一切产生怀疑,包括他自己。
这时候,就把目光转向另外一种形式上,那或许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又或者是一种玄妙莫测的存在。
为了标注这种力量的存在,人们习惯性地用一个字来概括:“神”。
此神非神,不是迷信之鉴,也许是一种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一直思索,苦苦追寻的,却还未被人了解清楚地认识到分毫的事物。
李光希也是真理的追寻者。他知道人们喜欢把未解之谜说成神迹,转而相信这世界真有鬼神,很是荒谬。这一点可以轻而易举就进行驳斥:让住在原始山洞里的先祖见到今之繁荣,恐怕也会把今人当成神祇。
我们比之将来,又何尝不是黑暗山洞里的原始居民呢?
但李光希最怕的,并非是人们迷信地认为这世间有鬼神,而是盲目自大地相信人们已经成为了自然界的主宰。
道德与信念,或者社会文明的最终崩塌,从人们失去敬畏之心伊始。
当人们不再敬畏科学,不再敬畏自然,不再敬畏先辈,不再敬畏英雄,不再心怀感激,只是盲目乐观、狂傲地享用着世间的一切,那最终结果,无疑是上文所提到的。
了解了医道更加让人敬畏生命,仰望星空会更加让人谦虚,领略了语言艺术的人,便琢磨着语言文学表达的无限可能性,而绝非简单的、粗糙的、不断重复的故事。
(以上,请盗版的兄弟按原文复制粘贴。有一点光,有一点热,总比半死不活的要强。改用鲁迅先生的意思,心有光亮,可不必等候炬火。)
所以,李光希一直在追寻着,追寻着那传说中的力量,尽管他带着怀疑的态度,但总想追根究底地去了解。
他断断续续收集了很多关于狐仙教派守护的那种力量的信息,但是只浮浅于皮毛和人们的迷信传说。
但是,长生和不老,一直是人们苦苦追寻的,这毫无疑问会对医圣的医术大有裨益。
可是他一直苦于只有传言,而无具体线索和事例,只能悻悻然而归,后又因一些缘故,遂远遁于此海岛,终是闭门不出,只做一位寻常的医生了。
可今日他忽闻玉先凤之所以可以青春永驻,而且面孔呈异,是那个狐仙教派守护的力量所致,怀疑之余免不了愕然失色。
他丢了药杵,跑到玉先凤身边,急忙追问道:“玉阁主,此事究竟如何,阁主还请详细阐明。”
玉先凤被他这么突然一下,顿时哭笑不得,与叶霜相视苦笑。
李光希对叶霜说道:“你去倒两杯茶来。”
叶霜唯有苦笑,心想自己倒是成了佣人,说道:“这里明明有三个人,可为什么只倒两杯茶?”
李光希悠然一笑,说道:“剑神阁下被人尊为神祇,还需喝茶么?”
叶霜摇头苦笑,径自去了堂内,嘴里喃喃自语道:“你不是半个神么?被人尊为医生,只怕离那神号也不远了。可我们都是凡人,只不过有一两种比常人要强的本领而已,却不看为了这种超出常人的本领,苦思冥想了多久,又在手上磨了多少老茧……”
三人边喝茶边聊,李光希此刻才注意到玉先凤的异处。他曾经是在中原见过玉先凤的。那一次,他为一位小郡主看病,正巧碰见了她。如此一别,也差不多有个十载了。
但是,李光希有了一个女儿,也自然而然衰老了些许。可玉先凤几乎与那时无异,似还变年轻了许多。如果那时的玉先凤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妇,那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小了五六岁少女。而且那时的她,发是黑色,瞳是褐色。此刻的她,发如白雪,瞳色也逐渐变淡,看起来甚为妖异。
他问其故,玉先凤便说起了那次狐仙教派的大致经过。那时,狐仙教派还未没落,而那个宝库的传说,更是令她好奇心突起,遂潜伏进去。
她用了一种秘术,迷惑了狐仙教教主的神智,得知了宝库的下落,而且通过五块令牌,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遗迹。
果不其然,里面遍地是宝物,只见一条石道两旁,一半金山一半银山,高台林丽,檀箱垛垛,极为炫目。可玉先凤对此并不感兴趣,因为她曾经见过朝中某位大人的宝库,比这个要震撼得多了。
她的目的,是为了那种力量。与其说这地下宫殿是个古墓,不如说是一个专门用来祭司的地方。
在最深处的塔楼内,一面墙上凿刻着一大串人名,玉先凤并没留心,注意力全被那个神秘的棺材吸引。
那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木质棺材了。
玉先凤问狐仙教主,但是他似乎也不知道这棺材里的人究竟是谁。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打开了。只是在她触摸到棺材的时候,一种透彻心扉的凉意侵袭而来,刺入骨髓,冻结经脉。
她提气一推,那棺材便就这么轻而易举打开了。只见,从里面忽而窜出几道烟尘,灿若烟霞,魅比鳞光。
玉先凤怔住了,她被那玄妙莫测的东西给擒住了心魄,只动弹不得,但是她还留有一丝意识。
只见那是四道颜色各异的烟霞,黑若深渊,蓝若天宇,赤如烈火,白若雾霭。
只见那四道烟霞从棺材里腾出,在空间里转悠一阵,忽而那道白烟像是找到了猎物似的,直扑向玉先凤!
第七百二十八章 无解之咒(其三)
面对着那五道绚烂生姿的烟霞,玉先凤好像灵魂出窍,一双眼睛失神地看着那璀璨之色,倒映出宛若夜空中绚烂烟火的色彩。
而那狐仙教派的教主,本就受了玉先凤的秘术操控,又见这神异之象,呆痴之态更甚。
玉先凤虽有残存意识,但那意识宛若被那五道奇异烟霞操控了一般,浑身僵硬,内息停滞,经脉如同结霜。她只是这么呆呆地仰望着那五道烟霞,正在此时,那其中如若雾霭般的烟霞,忽然好像得到了召唤,在控制一个缱旋,白芒逶迤,转而如同流星一般直扑向不能动弹的玉先凤!
它逶迤如盘山之道,窈窕如出水苍龙,璀璨闪动之间,便撞进了玉先凤的身体。
玉先凤本以为会像是中箭一般疼痛难忍,不料当她回过神来,却只感觉浑身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包裹,冲开了她全身闭塞的经脉,像是流水润泽着干涸的河渠,并未感觉到那预想的疼痛感。
玉先凤忽而长出一口气,她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身躯,却未发觉什么异常之处,衣服上没有破洞,肚子也还好好的。只是她隐隐感觉到,自从那白色烟霞钻进她身体之后,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改变了。但她当时只是把这当成是一种心理上的错觉。
玉先凤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自语道:“什么嘛,吓我一跳……”
因为身体没发生什么异变,她当时并未在意。当她转而看向天空中剩下的黑、蓝、红、青四道绚烂烟霞之时,只见它们好像是顽皮的小兽物一般,在互相磨蹭慰藉着,好不惹人怜爱。
玉先凤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呢喃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狐仙教派守护的神秘宝藏吗……似乎没什么不同。只是,你们到底是什么呢?”
只这时,其中那道赤红色的烟霞忽然挣脱出其他烟霞的怀抱,像是一个有些不情愿但是又没有好选择的小孩子一般,义无反顾地飞射向了一旁的狐仙教派的教主。
玉先凤目睹了经过,却见那赤红色烟霞同样钻进了狐仙教主的身体,并未有何异样。
剩下三道烟霞,则像是有些失落一般,只垂垂转了几圈,便又无奈地飘回到了棺材里。
正待玉先凤思忖之时,忽闻身旁的狐仙教主惊呼一声:“不好!”
只见他猛然跑过去,不由分说地便把那棺材紧紧合上了。他背靠着那口黑黢黢的棺材,转而冷冷看了一眼有些错愕的玉先凤。
“你是谁?”狐仙教主冷冷道。
玉先凤挑了挑秀眉,悠然道:“你挣脱了我的精神束缚?嗯……看来是那红色烟霞的缘故……”
狐仙教主看了看周围,他们此刻正处在狐仙教派的神秘宝库之中。狐仙教主有些悔恨地说道:“你到底是谁?!”
此刻的狐仙教主,还是个性子有些毛躁的年轻人,他见这个神秘女人出现在了宝库之中,顿时有些讶异。更让他惊疑不定的是,自己竟然一点关于这一切的印象都没有。
玉先凤摊开双手,无奈道:“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这一次的探宝行动让我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深藏在狐仙教派内的神秘宝藏,会是什么宝贝呐……”
而在此时,那狐仙教主不由分说地攻了过来,只见他大步流星,只眨眼间便欺近玉先凤身前,一只铁爪般的大手朝她看似脆弱娇柔的肩膀上抓去!
可玉先凤并未惊慌,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忽地脚尖一蹬,身子如若尘烟涟漪,左右斗折,步步生莲,白裙飘舞间,疾退出三四丈。
狐仙教派骇然一惊,心想:“这女子竟然有如此轻功……她究竟是谁,又是怎么来到我教宝库的?”
玉先凤对自己的行动力,也是颇为诧异。她轻功虽不错,但只眨眼间便像是飘零的叶子般掠出三四丈,这是怎么也不可能的。
她暗想:“会不会跟那白霞有关?或许是因为我武功又精进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情急之下,爆发了潜能吧……这倒是弄巧成拙了……”
思忖间,那狐仙教主便又愤然攻了过来。只是,这一次玉先凤并不打算继续尝试一下自己的轻功,只见她双指竖在了面前,一提内力,那狐仙教主好像背负了沉重的枷锁一般,趔趄着扑倒在地。当他再起身之时,便又是之前那一副沉闷又恭敬的模样。
后来,玉先凤便出了去,在暗中解开了那道秘术。她本是兴冲冲地远道而来,就是想对那宝库一探究竟,可不曾想最后只是见到了几道奇怪的烟霞,还被一种白霞钻进了体内。
可她觉得身体似乎没什么不适,便放宽了心,拂袖而去,就好像她从来也未来过一样。
时过境迁,玉先凤这才发觉了自身的异处。她的脸,还如同从前一样,而身边的人,她的哥哥,都开始随着年龄而变老,唯有她还是那青春模样。
起初她仍未在意,依旧像从前那样充满了少女的好奇心和活力,就这么又过了很多年,她的头发开始变白,就连瞳色也开始变淡。
容貌大变的玉先凤,惊异地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个人是她自己,可是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陌生人。
一种恐惧感笼罩着她。加之这些年自己的情况来看,自己从未生过病,而且容颜不老,青丝沾雪,瞳生异色,这些奇异的变化,都令玉先凤惊惶不已。
不再变老,不会生病,甚至于自身的功力也愈发深厚,稳步上升。玉先凤这么思忖着,并未觉得开心。
因为,她已经看起来比自己的亲侄儿玉天成还要年轻不少,跟侄媳妇比起来,就好像是大姐姐和小妹妹一般。这种变化让玉先凤觉得无所适从,她哭闹着跑去找哥哥,可就算是玉抚盛也对她为何异变一无所知。
她感到无比恐惧,因为她的哥哥已经快要老掉牙了,她的侄儿的孩子都快要看起来比她年长了,而她自己却还是这般鬼模样。
问遍天下神医,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身为玉家人的玉先凤,倒是收到了很多拍马屁的话。
比如什么玉阁主吉人天相,是神明暗中庇佑,这才容貌神变,就算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
玉先凤只感觉他们在放屁。
若是有一天,他们都逝去,是不是自己还依旧是这副模样?而这种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玉抚盛去世,她正在东海岸,却因此碰巧遇到了梁育嫣,遂才得知了医圣李光希的消息。
第七百二十九章 无解之咒(其四)
玉先凤说完,长长叹了口气,纤细玉洁的手指拨弄着杯盘,神情间有些难言的悲哀。对于不能在哥哥身边送他最后一程的遗憾,玉先凤总是愧疚于心。
作为听众的叶霜和李光希,也是不由得对视一眼,唏嘘不已。
叶霜忖度道:“玉阁主之所以长生不老,恐怕就是因为那白烟的缘故……”
李光希怔怔道:“那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狐仙教派的宝藏?”
玉先凤轻叹道:“应该是吧……除此之外,那里面也似乎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李光希思忖道:“白烟……长生不老的能力……”
他转而问道:“那棺材里的烟霞,是有五种?”
玉先凤点点头,对于那禁地之中绚烂的五道烟霞,她终生难忘。
“除了白色,还有黑色、红色、蓝色和青色……”她回忆道。
紧接着,她目光一闪,说道:“那个红色的烟霞,当时钻进了当时狐仙教派的小教主体内……”
叶霜问道:“你知道那个小教主,后来有没有什么变化么?”
玉先凤蹙眉道:“我发觉到自身的异样之后,曾经去找过那个小教主,但不曾想他已经逝去了,继承了他的教主之位的是他的一个徒弟……我暗中观察了一下他那个徒弟,似乎没什么不同。后来我想再进去狐仙宝库一探究竟,可那宝库的地宫被一个千钧石门封锁,非那五块令牌不能开启。而那五块令牌,那个教主分别交给了五个徒弟。而其中一个手握金字令的弟子,好像跟派内师兄弟闹不和,遂一走了之。我发动玉家人脉四处寻找,却也还是没有下落,此事就此搁置下来了……”
她朝李光希嘻嘻一笑,说道:“还好有医圣在此,不然我可能真就准备要放弃啦!”
对于这样的笑容,恐怕没有人能抗拒,可李光希视若不见,只是不断思忖着玉先凤的陈辞。
在玉先凤渴盼的目光下,李光希终是轻轻一叹,说道:“我先给你把把脉再说吧……”
叶霜和玉先凤相视一笑,有这么个医圣在场,似乎什么病症都是尘埃。
李光希三指攀在她腕间,神情逐渐凝重,就这样的细微变化,却无形之中牵动着玉先凤和叶霜的心。
他凝神静气,后将内力分别从三根手指处蔓延而出,欲探查一下在玉先凤经脉深处暗藏的秘密。
只是他忽而一怔,随之浑身开始冒热气,他的手在颤动,似乎在与什么力量作斗争。
忽而李光希的手被弹开,如此变故惊骇了众人。
叶霜扶住他,问道:“如何?”
李光希连喘了几口粗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良久,这才露出一丝极其难看的苦笑,嗫嚅道:“那白霞,似乎还留存在玉阁主体内……而且当我想要探查其真容,却被它粗暴地抗拒了……”
玉先凤心下黯然,她沮丧地托着香腮玉颜,只哀叹道:“就连医圣都解不开那白霞之谜,天下还有何人能解?”
叶霜见她无比失落的神情,心里也是不禁有些恻隐,轻声劝慰道:“你也不要太难过……凡事只要存在,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解谜不在一时。”
玉先凤很感激地看着他,正在他们这么对视之时,李光希咳了一声,重新倒了三杯茶,忖度说道:“说来……说来也很是奇怪……那东西似乎不是蜷缩在玉阁主体内一隅……”
叶霜忙说道:“你这家伙,别卖关子了。”
李光希悠然一笑,淡淡道:“虽然生病的不是你,但是你比玉阁主还要关心她自身的安危啊……小叶子……”
叶霜微微一怔,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玉先凤,却见她正吃吃地捂着嘴,娇笑不止。
这是什么意思?叶霜只怎么想不明白。这个姑娘的内心,似乎比这世上最为晦涩难懂的剑谱,还要难懂。
李光希接着道:“玉阁主倒是不必太担心,这东西好像对你无恶意,反倒是好像极其依赖你。怎么解释呢,反正就很奇怪,它好像覆盖了你浑身各处的经脉,像是甲胄一样。你需要它,它也需要你。”
他斟酌一番,补充道:“看起来它好像更加依赖你一样。不妨这样想,你们就好像是不太情愿的依存关系,像是双生花,比翼鸟一样……玉阁主给它提供所需的养料,而它给玉阁主永远的青春和不死的躯体……”
叶霜苦笑两声,喟叹道:“不就是共生关系嘛……”
李光希说道:“正是如此。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它,但是它断然拒绝我继续探究下去。真是奇怪……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一种力量?还是来自一种神秘的诅咒?”
三人默然不语,只这时候,从堂内传来一阵嬉闹声。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从里面跑出,接着便是一个浑身素白衣裙的女孩,在她们后面,是一个气急败坏的男孩子。
玉先凤认出了那个红衣女孩,正是之前带她来到青鳞岛的梁育嫣。而那个白裙女孩,便是李光希之女,李临雪是了。
那男孩叫道:“你们别跑!”
梁育嫣回头娇笑道:“我就要跑,你追不到的!”
说话间,梁育嫣和李临雪忽然兵分两路,这下那男孩不知道该追谁了。
李临雪娇喘吁吁,红了一张脸,笑道:“天星哥哥,这下你该如何是好?”
那小男孩,正是游天星,剑神叶霜的养子。
他此刻似乎也犯了难,左看看,右瞧瞧,只见二女都离他不远,皆是巧笑嫣然地瞧着他。
他该去追谁呢?
这无疑是小孩子的“鬼捉人”的游戏罢了,但是三人都极为认真。每个小孩子都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他们有着大人们常常不具有的执着和毅力。
游天星气得一跺脚,说道:“你们之前耍赖,我不玩啦!”
梁育嫣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李临雪笑道:“天星哥哥,我可是准备了你喜欢吃的桂花糕哦,你若是抓到我了,就全给你吃。”
梁育嫣一咬牙,恨恨道:“小游子,你今天抓到谁,谁将来就给你做媳妇。”
听到如此骇人之语,小游天星顿时呆在了原地,满脸通红。就连一旁三个大人,也是脸上一热。
叶霜苦笑两声,喟叹道:“梁旻啊,你女儿可真是有些厉害啊……”
玉先凤捂着嘴娇笑不止,说道:“孩子这么小,就想到这个了?”
李光希苦着一张脸,苦笑道:“都是孩子气的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谁小时候还没说过一些蠢话?就像我们从前也玩过‘背媳妇’一样……”
第七百三十章 无解之咒(其五)
小游天星这下可犯了难,只见他涨红了一张脸,愕然驻立在那,左看看梁育嫣,右瞧瞧李临雪,拿不定主意。这本只是一个孩子气的游戏而已,此刻却教游天星好像面临着生死抉择一般。
梁育嫣双手抱着胳膊,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恼恨地瞧着游天星,心里暗恨他优柔寡断,忒不是个男孩子。她虽然与李临雪也算是要好的儿时玩伴,但在这个三人小阵营之中,必定会有两个关系要好,而另一个必然会被冷落的。但是他们都会选择维系这样的关系。
唯一一个男孩子,毫无疑问就是这游戏的关键之处,没有哪个女孩会甘认下风,所以他的选择,会影响这个小阵营未来关系的导向。
这样的选择,对游天星来说就像是一场小孩子闹绝交。一队小伙伴,很可能一天之内闹几次绝交。形成团体的因素太多,无论是性格、气质、外貌还是其他一些类似爱好之类,都会让一个大团体自然而然形成,也会自然而然撕裂成无数块。
这些小团体,还能继续分化,内向细化成更小的团体,以至于,有些人不知道怎么站队的老好好,或者一些性格和容貌都不突出或者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的人,都会逐渐成为被团体抛弃的边缘人。
两个孤独的灵魂,是永远也无法相互靠近,相互理解,相互慰藉的。这些被人认作是边缘人的人,他们大多数都会独来独往,大致表现出“不突出”、“不苟同”、“不妥协”的自我特性。他们或许有自己的想法,而这些想法注定只能是一个人品尝。
面对这个游戏,小游天星怎么也琢磨不透她们的心思了,好像生怕自己在朋友心中的地位,要次于另一个朋友一般。
不知何时,游天星学会了像困苦不已的成年人一样叹息。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惘感,只在这时烙印进了游天星的心里,一直教他后来行走江湖之时,仍旧无法得到解脱。
小孩子嫉妒心向来比较强,而且从来不会掩饰。这场孩子气的游戏在梁旻的到来而结束,游天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如此感激青鳞门主。
此行下来,玉先凤对自身异变的缘由仍旧不明了,但是她却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失落。她已经寻找了很久,也已经独身走了很多地方,但是她从来都没得到解答。有些迷题,最有价值的就是问题本身,而非答案。
她为了一个答案,已经耗费了半生经历。一个开始就不抱期望的人,是不会为悲哀的结局而烦恼的。或许在她的心里,这个问题已然无解,并且已经暗中默认。
她不觉得失望,是因为此行虽然没有解开自身的迷雾,但是倒是弄巧成拙见到了在江湖上消失已久的剑神叶霜和医圣李光希。这江湖上任何一个人,见到了他们两都会感到惊喜。
当年的台风,确实比以往更早到达这个东海上的海岛。整座小岛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中,林木簌簌,碧海潮涌,放眼望去,海面上一派迷濛,满眼尽是一片灰暗。
因为台风的缘故,所有来往的客船全部停运,蜷缩在港湾里摇曳。玉先凤因此而在海岛上度过了这半生来最为轻松快意的三个月,一直到秋天的信风悄然而至,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台风过境之后,天空一碧如洗,云烟缥缈,蔚蓝深远。在崇山峻岭之间的楼台亭阁之中,玉先凤推开窗户,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心口似乎有一口气想要挣脱出来,于是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之后的时间里,叶霜带着玉先凤在岛上四处游走了一番,他给她看了那个新的蚂蚁洞,折断的树木,还有海岸边层层垂竖的岩峭。
玉先凤竟然会觉得格外有趣,恐怕也只有她会觉得有趣。她欣喜地盯着蚂蚁洞,看着飞回来的海鸟,伸手抚摸着饱经沧桑的海边岩石,这一切都似乎有种莫名的生命力。
叶霜伸出手,玉先凤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问道:“干吗?”
叶霜苦笑道:“过了这裂谷,便是海岛东岸了,前面的路不好走。”
玉先凤咯咯一笑,说道:“看不出来嘛,剑神阁下也不是如世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个木讷寡言,不解风情的冷酷杀手啊……”
叶霜轻叹一声,笑道:“他们只见到我拔剑,却不知我为何拔剑。”
这里虽然怪石嶙峋,路面极其不平坦,但对于玉先凤来说,却远还不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但她却没有拒绝,只是浅浅一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那毫无疑问是一只宽厚、粗糙的大手,在指关节处,还有曾经受过伤的伤疤,就像是任何一个常年干体力活的人一样。这样的手恐怕不会让任何人产生爱情的感觉,但足以让人觉得安心。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看起来很疲倦困顿的中年男人,就是那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剑神。
人们口中的剑神,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白衣胜雪,临沧海之上,手握一柄染血无数的神剑。他杀人从来都如喝酒一样潇洒,他握剑的姿态就如跟佳人调情时一样风流,他纤尘不染,他美好的像是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为了满足精神需求的虚假礼品。因为人们都是这么幻象的,所以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那种样子。
人们精神空虚,便会寄托于由幻象创造的美好假象。
所有的美好幻象,大部分都跟现实有着巨大的差距。
这江湖不潇洒,不快意,也同样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感情故事。有的只有冷冽的刀剑,肃杀压抑的气氛,不断加剧的矛盾,还有隐隐出现冲突的兆头。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正在撕裂这个江湖。
在这样畸形的境况下,任何一丝温情、良善都会令人无比动容。
玉先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拉着他的手走过崎岖的山路,手指不断磨蹭着他的手心,好像要用感觉记住剑神这一双手似的。
第七百三十一章 玉阁主和剑神一起在青鳞岛上度过的一季
玉先凤抓着他的手,二人翻过崎岖不平的山道,转过林丽的怪石,一道明媚的天光抖落,视野忽而豁然开朗。只见他们已经出了裂谷,到了海岛东岸。此地滩涂一片黢黑礁石,沙滩在明媚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银白之光。
玉先凤满眼欣喜地望着海面,一片深邃的幽蓝,无穷无尽,一时间尘封已久的心扉,笼罩在了明媚的光芒里。
她一只手脱了鞋袜,兴致勃勃地拉着叶霜,说道:“离近点看看。”
天空深远,海面蔚蓝,那个白发的小精灵正在其间嬉水,像是一条灵巧的游鱼穿梭在海里。
叶霜坐在平坦的巨石上,笑盈盈地看着玉先凤,正在他失神间,一道水帘朝他倾洒过来,把他淋成了落汤鸡。玉先凤捂嘴偷笑,而叶霜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那一天,他们都回味良久,就算是到了很久之后,想起还能不禁一笑。
此刻的玉先凤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似乎什么都可以了解,什么都想要去了解。
一番嬉闹之后,他二人沿着海岸线漫步,玉先凤抚摸着海边的岩峭,看着其露出的奇怪的纹痕,说道:“这些大石头,都经历了很久远的历史吧……”
叶霜带着她来到一处,那里山石扑落,碎石层叠。他小心翼翼地在裸露的岩层里寻找着,一阵吹拨,竖起一双手指,在岩石上轻轻按了几下,一块岩块便到了他手里。
玉先凤凑过去,看了看他手里的那块页岩,顿时睁大了双眼,惊喜地娇呼一声,说道:“好大一只蟑螂!”
叶霜闻言苦笑,说道:“这大概不是蟑螂,而是某种已经灭绝了的远古节肢动物吧……”
玉先点点头,思忖说道:“你看它圆圆的躯壳,好像还有两条长须……这块头的节肢动物,现在可真没见过……”
她转而看向叶霜,问道:“你一直都在发掘这些吗?”
叶霜点点头,笑道:“我也是偶然发现了这里。你看这里有坍塌的痕迹,估计是自然的力量使然。风雨侵蚀,岩层坍塌,便露出了里面的这些东西。一次我路过此处,见到了这些动物,便好奇心突起。”
玉先凤伸手抚摸着那块化石,隔着漫长沧桑的时间,触摸着那早已经灭绝的动物,顿时忽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或许是现在与远古的碰撞,一条已经消逝的时间线与现在的重合。试想一下,当你可以触摸到已经灭绝了上万年或者更久的动物化石之时,那种打破了时间局限的美妙交触,是多么令人惊喜?
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穿越时光,但是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穿越,以另外这种特殊方式相见的激动人心的相会。
在那岩石和土壤后面,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还有多少失落的时间,在这种漫长又痛苦的变迁里重见天日?
玉先凤始终记得叶霜的一句话,那时候他开心的像个孩子,说道:“这里的一切,我们站立的大地,深不可测的幽溟,岩石土壤,一花一木,甚至是细微的尘埃沙砾,都是历史。”
玉先凤只面带笑意地看着他,轻声说道:“或许,我们之所以能存在,就是一种极其美妙的历史使然。”
她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天下人穷极一生苦苦追寻的无心剑意,最终是会被他给领悟了。
狭隘和自私,暴戾和猥琐,痛恨和偏见,永远无法让心通透。一颗伤痕累累被枷锁束缚的心,是永远也不可能领悟到这世上任何一件深邃的真理的。一颗满怀痛苦、饱经沧桑的心,若还能保持孩子般的纯真和意趣,是不难发觉到诸如此类的美好的。
万物共融,却又各异。生于一,终归于一。天地殊同,却又共存,何不是一种“万物大同”的道义?
玉先凤此刻终于已经不再为自身的谜团而耿耿于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遍全身,像是清澈的流水,带走了郁结的淤泥。
她的微笑终于可以不带着阴霾,只像是原来一样,发自内心的笑起来。竞生于世,诞生涅灭,一切自有定数,人只管做一个人,只管好好的去感受,只管好好的去学习,庞杂污秽自可不必理会。
她拉着叶霜的手,语笑嫣然,跟他说了很久,他们二人走在海边,似乎什么都可以聊,什么都可以探寻,似乎怎么都说不完。一直到夕阳西下,漫天的红霞倾倒下来,海面上似乎燃起了赤色的流火,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迷离的美妙梦境里。
有时间,无心无意,并非是真的像块木头一样苦思冥想。天广地盛,河山大好,何不出去走走?天底下任何一门高深莫测的武学,没有一样是闭门造车可以领会臻境的。那些看似晦涩难懂的奥义,或许就在身边随处可见的简单事物里。
只此一日,玉先凤便永生铭记,就算是到了叶霜逝去的那一天,那美好的记忆仍旧像是花扎根在她脑海里,只要一想起这位跟一般的剑神不太相同的剑神,便是花开时节。
叶霜呢,他是不是也记住了?哪怕是离开人世的一天,他是不是也曾感激那天的红霞和那个白发姑娘?
后来的玉先凤感慨道:“这个江湖上没了剑神叶霜,乐趣便减少了一半。”
这句话,他终究是听不到了。但是他在生前,曾经对她说过:“这个纷纷扰扰的江湖,甚是无趣。只是因为有了一些有趣的人,才有了有趣的故事。”
玉先凤停下脚步,仰起脸,唇角带笑,说道:“那剑神觉得,凤儿算不算是一个有趣的人呢?”
红霞覆在她脸上,有一层暧昧又明媚的微光,他见了那样的浅笑,不由得有些腼腆,龃龉道:“玉阁主嘛……”
“你又叫我玉阁主了!”玉先凤娇嗔道。
叶霜苦笑道:“你不也一直叫我剑神么?”
“我有吗?”她有些错愕。
叶霜无奈一笑,喟叹道:“你无时无刻不在叫我剑神。但是嘛……如果是你的话……”
……
第七百三十二章 这一张横竖交织的网,热带雨林里的王国
这些时日,对玉先凤来说,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们,这些很久远的记忆,就像是海上的潮汐岛,随着潮汐浮现在海面,转而又消失。在这记忆的深海里,想要追踪根本无迹可寻,这些碎片的片段,浮现又消失,在每一个突然浮现的时间点的洋流里熠熠生辉。
它们来去无踪,又纵横交错,处于当下的玉先凤,像是一个已经被时间抛弃的遗民,对着那些曾经鲜活无比的时间段惘然若失。
她已经活了很久,已经见了太多的人事,多到数不清。那些偶尔会被揭开的尘封的记忆,只让她恍惚,处于这个时间点,回望过去,这些潮汐岛不规则的沉没,毫无规律地浮现。
正如此文一般形成了一个个无解的回环,这样的叙述方式继续下去,可逆可顺,会形成一个又一个回环,它们彼此疏离,却又因为一些节点而相连。
这像是一张立体的网络,每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时间点、人物、场景、语言、动作、心理活动,像是落入记忆陷阱的昆虫,捕食的蜘蛛逐渐靠近,这一个举动可以无限循环下去。
你会发现,这样的故事注定没有确切详细的情节,只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线索和信息。而组成这一小说的美妙循环的,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模式化的加工。
如此反复,正是玉先凤孜孜不倦的追忆与寻找。
这种追忆和寻找,在剑神叶霜死后就一直在持续,或许会一直到她解开谜团的那一天,或许直到她被这些藤蔓植物般的记忆困扰到发疯为止。
无尽的生命,无尽的循环,无尽的寻找,诞生了无尽的痛苦。
叶霜的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以至于她终于下定决心,彻底脱离这个纷扰的江湖。
直到,朝廷内的一件劫镖案,牵连到了翎歌的父亲,这一只停滞的蝴蝶才出现开始翕动翅膀。
她隐居在夏国西南一处山林里,那里有当地的原住民历经百年建造的石林般的宫殿王朝。只是这个曾经在这片大地上短暂存在过一百多年的王国,在一系列的动荡之后,终是没落。
盛极一时的王朝覆没,受异域威胁的原住民归顺东边的宗主国,直到夏国皇帝派兵在西南边境驻军,建立了靖边肃夷府,这里才重新安定下来。
而第一任肃夷府总督,正是身为五卫郎之一的肃夷郎--潘忱化。这个人是潘欣欣的爷爷。
有了定边的肃夷府,真个西南地区重新恢复了安定,开始快速发展。就是处于这个原因,玉先凤来到了当地,就此隐居。
玉家与潘家乃至于其他三家,随近年来多有失和,嫌隙愈深,但终究都算得上是自家亲戚。所以当玉先凤来到肃夷府,潘忱化盛情款待,欲将这个玉家与己平辈的妹妹接入家中照料。
玉先凤只对一切都心灰意冷,无论是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逐渐躁动对立的江湖,都令她无比厌倦,遂拒绝了潘忱化的好意,独自来到这个曾经诞生过一个盛极一时王朝的原住民的地区。
当她抚摸着布满青苔的石砌高塔和倒塌的宫殿,一种沉重又痛苦的历史感便油然而生。
这是她受到叶霜的影响,而形成的一个习惯。
有一点比较奇妙的是,她的到来在当地原住民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此地处于雨林地带,气候潮湿闷热,所以她没有穿戴斗篷和帽子,那一头白发只用一根簪子简单地绾起。这些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她时怪异的目光,所以就这么独身来到这片雨林中的王国旧址。
她独身一人前往,本以为会引起原住民的排挤,人身会安全受到侵害,但不曾想当地人见到她之后,全都是一副活见鬼的呆怔模样,更有甚者,竟然匍匐在地,行礼叩拜。
当她跟一个当地妇人交谈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这个小王国还存在的时候,有一座神庙。神庙里供奉着一位神女,而这尊神女像,玉先凤在那妇人的引导下,来到了一所倾塌一半的宏伟神庙,隔着熹微的光线,见到了那尊神女像。
一瞬间,她竟然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是那尊神女像。在那脸部的轮廓和五官上,呈现出玉先凤神似的模样。
那当地妇人跟她解释,在他们的一本记载族人历史的古籍里,曾经提到一位神女,那神女白发灰瞳,身有自然之力,仪有神尊之威。正是这位神女,带领当时的族人建立了部落,克服了在丛林生活的困难,驱逐了异族和野兽,一代一代发展下来,最终逐渐形成了那个辉煌又神秘的王国。而那个神女,在帮助了族人之后,便挥袖离去。为了纪念这位神女,随修建了这座神庙。
闻言,玉先凤极其惊骇又惊喜,一种莫名其妙的宿命感,将她的神魂在不知不觉间牵引至此,未免太巧。她注视着那尊神女像,心生敬仰,只是这么对视着,好像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让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其中玄机。
玉先凤因此受到了原住民的盛情款待,但她只觉得这乃是巧合,可原住民对那神女的敬仰和崇敬,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变迁之后,仍未消退。
他们见了白发灰瞳的玉先凤,自然把她当做那个神女,只道是神女遨游了长生界和阴冥界,又来到了这里。
一时间,游散在边境各处的这个王国的遗民,纷纷前来,对玉先凤顶礼膜拜,更有些历经历史剧变老人,见了这位白发神女之后,竟然痛哭流涕,向天连呼。
玉先凤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他们记录的神女,这或许只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巧合而已。
但是在那些老人悲恸不已、满是沟壑的脸上,玉先凤知道,这个被历史剧变的痛苦和绮丽神话缠绕的部族,已经经历了太久的风雨,无形之间融入了他们的血液里。
第七百三十三章 蝴蝶的翅膀,朝廷那一次浩劫
若不是因为巧合碰到了翎歌,恐怕玉先凤真的会远离江湖,从此一个人孤独隐居在森林里。
那一年,朝廷饷银被劫一案,牵连人数之多,涉及层面过广,更有一位大官受累其中,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整个朝廷高层巨震,皇权受到挑战,夏皇遂大发连坐之罪。
这一场事件,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尊为公爵的五卫郎也不能超身世外。潘欣欣的爷爷潘忱化,正是在那时被牵连进去。念及潘家乃是夏国建立的有功之臣,且家中与皇族有那么点姻亲关系,便没有落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但就此元气大伤。
身为五公爵之一和潘家时任家主的潘忱化,被遣返回京,锒铛入狱,在那一年被杀了头,此事作罢。作为肃夷郎继承人的潘齐慎,当年得了怪病,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从此,潘家再无嫡系男丁。
继承公爵的问题,潘欣欣没有玉舞焉那么幸运,她和家中其他女眷被朝廷严加看管,禁足在潘府之内。好在其舅父靖平郎宇文荣拓冒死请柬,这才保下了姐姐和外甥女一家。
当时,整个朝廷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阴影里,人人噤若寒蝉,赶忙撇清从前拉拢好的关系,以至于在潘家无辜受难之时,竟无一人相助。
所以,潘欣欣很是感激舅父,也因此多了一个表哥,宇文泰。在潘家从辉煌腾达走向落寞之时,她的母亲,宇文荣拓的姐姐宇文荣招,因这一系列的变故,心有余悸,就此落下心病,在回到娘家之后,没多久也病逝。潘欣欣的童年是在舅父宇文氏族中度过的。五卫郎之一的肃夷郎之家,交由一个潘氏家族的亲戚继任,潘欣欣对那一脉向来没有什么亲情,反倒是对舅舅家的人更加亲近。
此次事件牵扯过多,历经三年,前前后后波及了数千人,有的落得满门抄斩,有的被贬为庶民,流放边疆。在西南边疆的玉先凤从流放的罪名们口中得知了朝中剧变,不禁骇然,再也不能超然世外,立马动身回到了天都。
在此,这只停滞不前的蝴蝶,微微翕动了一下翅膀。
翎歌的父亲自知此劫难逃,于是暗中欲把尚且年幼的小女儿送走。历史总会因为一切突然的变故和巧合而发生细微的改变。但是,变故真的就只纯粹是巧合吗?还是早有预谋?
这位大人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只有那位,才能救他的女儿。在暗中联系之下,翎歌便动身前往吴家。同样若不是巧合,吴雪可能就不再会只有四位姐姐,恐怕吴家四秀,还会多一位。
有时候历史就是这么巧合,有的帝王如有神助,想不当帝王都不行。风云色变都不算什么,天降陨石才是真天命之人。
有时候,就是因为一些极其微小的巧合,历史的车轮就发生了变化,每个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翎歌在前往吴家途中,忽然遭遇一伙强人,而她虽年幼,但身为朝廷高官的子嗣,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伙人并不是什么山匪路霸,而是伪装后的朝廷鹰犬--督京卫。
她心如死灰,不禁想:若是这样死在冰天雪地里,还不如死在父亲的怀抱里要温暖,何必远遁于此,孤苦伶仃而死?
可她并没有死。在那路设埋伏的崎岖山道上,杀出个灰衣人,只见皑皑白雪上,转眼间便被殷红的血色浸染,极为刺眼。
那个灰衣人,正是玉先凤。她一路马不停蹄、风雨兼程地东进,到了出繁春三城的山道上,恰巧遇见了被一群人追杀的翎歌,情急之下,她一连杀十数人,救下了她。
事后她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远超出她的想象。她明白,翎歌前往吴家避难的消息已然暴露,遂把她暂且留在身边,用天工阁培养杀手的惯例,为她取了一个代号:翎歌。
这个小姑娘,从此告别过去,告别了身份和一切,成为了玉先凤唯一一个弟子。
那时大雪纷飞,对此番经历了成人世界的残酷和无情之后的年幼的翎歌来说,面前这个白发少女,俨然宛若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只是那一瞬间,她顿时再也抑制不住久积的眼泪,伏在玉先凤怀里,大哭不止。
玉先凤暗中带着翎歌,重新潜伏回到了云上天都。在她探查一番过后,发觉这次事件,五卫郎之中的潘家几乎被血洗一通,两位继承人先后离世,而这一支继任的潘家,根本就与本家关系疏远,潘家无异于完全被朝廷控制。
如此一来,玉先凤已经明白了上面的意思。所谓官银被劫,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而已。那险恶和猜忌,早已经在这位立位未稳的年轻帝王心里酝酿。
她忧心忡忡,生怕玉家和其他家族因此受牵连。但这场浩劫之后,此事件忽然偃旗息鼓。
玉先凤冥思苦想,这才想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此事已经牵连了无数人,若继续追查下去,进而还会牵连更多人。这些人,大都是朝中各党派的羽翼,若是此番贸然剪除,只会动摇皇帝本人的根基。到那时候,只怕会天下大乱,义旗高举--这绝不是这位年轻帝王想要看到的,所以横刀立断,此浩劫历经三载,就此告一段落。
但此次事件,无疑是给了那些妄想皇道正统的大臣们,敲响了一记响亮的警钟。那些曾经叫嚣着当今圣上身份不正的臣子们,从此噤若寒蝉。而那些死保太子的人,纷纷倒戈,彻底投向了当今圣上的麾下。至于那位因权位斗争被囚禁在皇城内的太子,直到有一天突然病逝,再未出过院门半步。
翎歌的父亲等一众人,无疑只是这场皇权斗争中的微末,一个不起眼的牺牲品。
无家可归的翎歌,从此与同样孤苦伶仃的玉先凤相依为命。师徒二人在离开天都之时,玉先凤在山岚上回望了一眼这座举世无双的皇城,这举世无双的云上天都,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今夕是何年?皇城任风霜。
惜别旧魂魄,幽帘入梅香。
千山舞飞雪,孤影守龙骧。
从此一别去,只叹梦一场。
第七百三十四章 蝴蝶的翅膀(其二),再见了。
那时候,翎歌尚且年幼,又遭遇了此次变故,已然沉重打击了这个小姑娘的心,从此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双眼出神,呆滞地默然不语。
她想到了复仇。一种名叫仇恨的种子扎根在她心底腐烂的土壤,束缚住了她全部身心。
她曾经对玉先凤说道:“师傅……你武功高强,教我武功吧……”
玉先凤已经察觉到了这个小姑娘心里的仇恨,她曾经那一双乌黑清澈的杏目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深渊和仇恨的火焰。
“你想学吗?”玉先凤慢步走着,抬起帽子望了望远处,那边有一个冒着炊烟的小集镇。
她们从天都逃出来已经很久了,还没有得空休息过。朝廷鹰犬正在四处追捕事关此事件的人,随时会追上。
翎歌只是默然点点头。不需要闭上眼睛,那时家人和其他人在街头处斩的惨境,还清晰可见。
她执意要去目送家人最后一面,不顾危险,不顾生死。玉先凤陪同她一起去往刑场,在一片闹市区。
时至午时,飞雪迎风,整个天都沉浸在一片凄迷的恐慌中。她们二人披着斗篷,融汇在其他围观者中间。视野穿过人群,可以看见有一百多人跪在冰雪覆盖的街道上。
他们此前还是各处各司的官员,共享荣华富贵,人生辉煌至极,可转而间沦落为阶下囚。他们囚服褴褛,伤口结痂,浑身血污杂糅着尘土,早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不差这掉脑袋的一刀了。
翎歌在待斩的囚犯里找寻家人的身影,最终她将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很难再被称为一个人。只见那人头发散乱,甚至有几块被薅除,满脸淋漓的血污。除此之外,他的一条胳膊,别扭又夸张地向后弯曲着,跟身后的一条腿用铁索绑着,该是因为那条腿也被折断了,一手一脚绑着,许是为了固定住身形,不使其颓然倒下。
那人就以这么一种别扭又痛苦的姿态跪着,几乎无法辨认其真容。可是翎歌还是认出来了。那毫无疑问就是她的父亲,只是记忆中的父亲和此刻的父亲判若两人。
那时候,他在朝廷为官,一个庞大的家族,依靠父亲的关系,在天都扎下了脚跟。可是好景不长,那些繁华和兴盛只虚于一时,最终成了一个待斩的毫无希望的死囚。他们已经被斩断了一切希望,满门抄斩,无一例外。
翎歌没有发现自己的母亲,她心里已经明白,她多半已经死了。因为她若是不死,现在会比死还难受。
玉先凤能发觉她在颤抖,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怒火跟憎恨。
她一只手落在了翎歌的孱弱的肩膀上,从她摇了摇头。翎歌心中有万般悲愤呼之欲出,但面对此种危机还有皇城遍布的鹰犬,本能的恐惧和悲愤,让她唯有像吞钉子一般含恨咽下。
翎歌悲恸欲绝,耳边不断萦绕着类似苍蝇一般的絮语声,围观者正在挞伐这些死囚,包括她的父亲。但是恐怕只有当事人和他的女儿明白,他到底是不是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
她不明白,前一日,这些人还在享受着父亲提倡新政所带来的恩泽,对这位大人感恩戴德,尤胜自家父母。可今日,他们恨不得他立马死!惨死!恨不得他全家跟着一块死!家破人亡!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深深的疑惑在这个小女孩心中生起。她听着那些唾骂、咒骂、辱骂、猖骂、怒骂,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笑骂,各自骂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她不明白。她第一次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怀疑,这条人声鼎沸的街道,这纷纷扬扬的白雪,这兴冲冲的人群,这一切都让她深感怀疑。
翎歌双目圆睁,毫无神采,好像已经失去了信念和灵魂。或许就在这一刻起,她内心的某种东西,像是镜子一般被打碎了。
玉先凤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悄声对她说道:“我们走吧……”
可就是这一瞬间,这个小姑娘似乎一下子懂事了。她微微一笑,对玉先凤说道:“再看一看吧……看看这些狗贼究竟是怎么被杀头的……不好么?”
玉先凤身子浑然一颤,一股阴冷的寒气涌遍全身。翎歌嘴角带笑,可是那一双眼睛,唯有阴鸷。从她口中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语,却比利剑还要毒辣。
她究竟是在恨她父亲,还是在憎恨这个天道已死、道德崩塌、人伦颠倒的世道?亦或者她只是在憎恨她自己?
玉先凤暗暗叹了口气。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时光,想起了自己少女时的时光。虽然她曾经身居高位,可有过一瞬,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苍白无力,对自己产生深刻的怀疑?
时辰已到,该上路了。翎歌双眼死死盯着父亲,睚眦欲裂,生怕自己看得不全,看得浅薄。她想要记下此刻像条死狗一样的父亲,是如何被大刀再杀死一次的。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在刀子落下的一瞬间,他抬起了头。父女二人的视线,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这么简单地交汇了一下。
他死气沉沉的眼睛,还有万念俱灰的神情,顿时惊愕失色,到了那最后意识残存的一刻,终是变成了沉重的痛苦与宽厚的爱怜。眼前的场景一阵天旋地转,他最后的仁慈和希望,用眼神送给了自己的女儿。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一百多号死囚的鲜血,浇灌着围观者的心田,使他们欢呼、重生。
父亲的鲜血,溅落到了翎歌苍白的脸上,为她晕染了一抹殷红的血色。她伸出手指,摸了摸在脸上的血迹,身子微微颤抖着,不断喃喃道:
“再见了,爸爸……”
“再见了,爸爸……”
“再见了,爸爸!”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几乎想要让她呕吐。鼻尖满是血腥味。溅落的血色,像是河流晕染了白雪。滚烫的血色,融化了冰冷的雪,淡漠了色泽,流向人群的脚下,肆意踩踏,贱若尘埃。
翎歌的意识,就在这样的狂欢之中逐渐下沉。黑暗,孤独,死寂……
第七百三十五章 蝴蝶的翅膀(其三),未来的路。
看待问题的时候,有时候要尝试换一种角度。看待白雪的时候,依旧如此。
看吧,那皎洁的白。蝴蝶在枝头停止,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世界在旋转,飞雪在旋转,翎歌的意识也在旋转。
当她苏醒的时候,眼前只有山洞内灰暗、错落的顶部。山洞内燃着一小堆火,传来丝丝温暖,暂且隔绝了外面寒冷的风雪。
玉先凤正坐在旁边,眉眼深沉地看着火苗,满脸凝重。直到她看见翎歌醒了过来,这才笑道:“你醒了?”
翎歌点点头,问道:“我们这是到哪了?官兵离我们有多远?”
玉先凤说道:“放心吧,他们也都是一些懒散无能的夯货。他们追查的地点无非是城镇和乡村,不会来着大山里自找苦吃的。”
翎歌喃喃道:“我们在大山里?”
玉先凤点点头,说道:“我们已经出了繁春三城,再不久就是芙蓉府了,但是我们不能去城里……”
“已经走了这么远了?”翎歌有些错愕。
玉先凤微微一笑,阴影在她脸上摇晃,但是难掩那倦怠之色,说道:“你可不要小瞧我,日行千里,不在话下。”
二人静默了片刻,山洞内忽然隐隐约约响起了啜泣声,格外凄凉无助。翎歌竭力压制着,可是呼之欲出的眼泪和痛苦,反而让她愈发难过。她胸口起伏不定,鼻腔和喉咙不断发出抽噎声,眼泪已经先落下。
玉先凤轻叹一声,柔声道:“若是痛苦无法承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若是痛苦盈满身心,快要溢出来的话,就放下脸面哭一场吧。
时值隆冬,大雪封山,群山被白雪覆盖,林海凋敝,枝头残存的枯叶在风中瑟瑟发抖。那些过早凋谢的树叶,已经被埋在了深雪里。
若是待在这里,她们必定会被饿死冻死。待雪消停,于是她们再次整装出发,向北行进,远远绕过了芙蓉府。玉先凤明白,作为天都的门户,前朝的旧都,芙蓉府周边必定凶险异常,会有层层重兵把守。
她们一路向北,沿山而行,雪山路滑,这一番折腾,二人疲惫不堪。就这么艰难度过了几日,渴饮雪水,饿食干粮,疲寝洞府。连日而行,终是在玉先凤准备的干粮吃完之前出了山。
翎歌看了看方向,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玉先凤擦了擦细汗,说道:“向西走不安全,我们向北,那边是北安王爷的封地,鹰犬们不敢造次的。”
翎歌默然点点头。可是玉先凤看得出,此劫之后,这个女孩已经对所有权势还有人心丧失了期望。她显得忧心忡忡,脚步也慢了下来。
玉先凤面带笑意,说道:“你不要担心,北安王长孙恪跟我算是……算是熟人了。封地自治,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稍微安心一点了……”
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又过了几个月,一直到春末夏初,这才巍巍来到青茉府。这里,就是北安王所在之地。
顶着风雪和追兵,她们从寒冬风雪一路穿过,直到春天降临,天气逐渐转暖。风雨兼程,终是暂且放下了悬着的心。
青茉城不大,因花得名。正是:满城茉莉徐徐开,柔暖香风款款来。这里果然依旧是如常,人们徜徉在慵懒的阳光笼罩的古老街道上,花香莺语,一派闲散之意。酒未置三杯,行人自微醺。
可是一直到这里,行将千里,翎歌依旧无法甩脱那凄惶之绪,纵然是满春青茉满城开,半城烟花半城雨,也是没了意趣。
到了这里,她们终于算是摆脱了追杀。从此这个小姑娘,将改头换面,变成翎歌在江湖上和玉先凤漂泊。
她们一边漫游,一边授受武学,一直到她长大,玉先凤已经将所有自身的基本武功传授于她。
如此一来,时间飞转,翎歌摇身一变,变得窈窕娉婷,成了大姑娘。现在她跟玉先凤走在一起,倒像是成了一对姐妹。
翎歌时常发呆,不喜欢笑,只是常常拿着一个香囊,目光罕然地流露出一丝柔和。那香囊不过是寻常香囊,而且里面也没有装香料,只有数朵早已经枯黄的茉莉花。
可是她依旧没有丢掉,好像这些流逝掉生机、挥尽香气的花朵,有一种除去表象的寓意。她很喜欢,很喜欢这些腐朽的花朵。
那个送她香囊的小子,自打她们离开青茉府,直到数年之后的今天,再也没见过。可是她有时候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雨天,一个有些无赖又有些腼腆的少年送给了她一个香囊。
真是个怪孩子。既无赖,又有些腼腆,真是矛盾。翎歌心想。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他的身形,也已经随着时间这道不断冲刷的雨水褪色,唯一的信物,就只剩下这一个香囊。
那日,玉先凤要去置办一些她们旅途上需要的东西,翎歌这么一番奔波下来,早已经身心俱疲,遂独自坐在城中心的园林里。
游人如织,春意恼人。她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双眼放空,双手支持在椅子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个落寞的小小身影,好像逃离了春天,与兴盛繁华无关。直到那怪小子终于下定决心,来与之攀谈。
她已经记不住当时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了,只是觉得他有些烦人,但看着不像是心怀不轨之流,遂把他当做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雀,由他去了。
这个少年与她年龄相仿,但好像是个少年老成又心地纯良的小孩子,跟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想要跟我这样的人说话呢?翎歌疑惑不已。
天空中两团乌云不期而遇,顿时天光云影俱黯然,云后隐有雷鸣,一场春雨就这么蹁跹而下。
他们一同躲到小楼的屋檐下,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游人,好像在这绵绵细雨里隔绝出了一片朦胧的时光。
翎歌思绪到了这里便断了。她已经想不起当时一些具体的细节,正如落花从来都不眷恋的春意,随着一场灰蒙蒙的雨之后,步入了夏天。
那些潮汐岛般的记忆,那些在她脑海里浮现的记忆片段,究竟有没有出差错呢?
不过她已经不关心了。那些纷杂的思绪,就让它像断了的风筝,随风而去吧。
第七百三十六章 雪寒
漫天飞舞的雪,正如此刻眼前的场景一样,纷纷扬扬,漫舞蹁跹,却将晦暗之色带到人间。翎歌恍然若失,只伸出手,让雪花落在她手心里。
那时的画面,一下子浮现在了她脑海里,到了今天,似乎还有一些淡漠的血腥味。
她看了看手心里的雪花,喃喃低语道:“化了……”
是不是化了的雪,就像汇聚成溪流冲散那些污浊和阴霾?
她长长叹了口气,将思绪从过去的记忆里抽回。
盛夏飘雪,本就诡异,可眼前的光景却是银装素裹,萧瑟的寒风不断地从北边刮来,凌厉如刀。
因涂巫舍的暴走,那一股铺天盖地的霜寒之气,已经蔓延到了这里,原本青涩的枫林,顿时凝结成了霜。漫天飞舞的白雪,洋洋洒洒地扑落下来。
翎歌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随之消散在了风里。她忽然感觉有点冷。身体那一点微薄的热,又怎么能温暖那一颗冰冷的心呢?
只这时候,不远处有人呼唤她,她应声回头,却见是三花姑娘正一路小跑着朝她这边赶来。
“怎么了?”翎歌问道。
三花姑娘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从城北跑来的难民实在太多,兰儿姐姐一个女孩子,性子又那么温和优柔,他们贼心忽起,受了他们的欺负!”
翎歌嘴角微微上翘,说道:“还有这事?”
三花姑娘拉着她,边走边说:“那些难民不少受了急寒,兰儿姐姐和老道士本是好意症治,可奈何劝说无果,闹了暴动,有几个小流氓……小流氓……”
翎歌挑了挑柳眉,冷然一笑,古怪地说道:“本就是无人管辖的境况,于是那些小流氓见色起意,欲对兰儿妹妹不轨?”
三花姑娘连连点头,恨恨道:“真是白废了兰儿姐姐一番苦心……那老道士也真是的,明知他们心怀不轨,却只是出言规劝,反倒滋长了匪徒气焰!”
翎歌苦笑道:“于是你就想让我来做这个恶人?”
三花姑娘两靥微红,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嬉笑道:“毕竟……翎歌姐姐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可比冰霜还冷啊,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话不多说,待二女一路回到枫林坞之时,却见这里挤满了人,一时间人声鼎沸。在各处林立的塔楼、废弃的船坞里,已经挤满了人。
受惊的人群不可一刻无主,无主只会造成混乱和恐慌。可见到了那魔神涂巫舍的神威,临江城的百姓人人噤若寒蝉,敏感犹如惊弓之鸟,谁还会出这个风头呢?
只是在张节陵和兰儿的组织下,由临江城的郎中临时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医疗团队,四处奔走,可奈何此劫来势汹汹、事发突然,仓皇之间哪来得及将医药带走?遂只能临时救助轻伤患者,至于受了冻伤、骨折等重创者,却是奈何不得。
翎歌听着惊恐的议论声,还有伤患的呻吟声,只视若无睹,带着三花姑娘径直穿过人群,找到了兰儿。
只见那里正围着一群人,透过聒噪的人群,却见兰儿微微颔首,只神情恍惚地处在众人之间,一副乖巧又楚楚可怜的模样。而在另一边,张节陵被一群年轻气盛的小哥们围着,时不时地揪起他的花白胡子,时不时地撩一撩他破败的道袍,更有甚者,直接动手将插在他腰间的拂尘抽了出来,装模作样地吟诵一段。而张节陵却不恼怒,只在众人的戏谑轻浮之举下,满脸笑着,笑得像个不明所以的老痴呆。
翎歌从三花姑娘那里得知,正当兰儿为一个受伤妇女包扎之时,那一伙小流氓刻意从她身边来回经过,时不时地用身体磨蹭一下,兰儿起初只当成是人满为患,遂未在意。
可不曾想,他们之间见这容貌可人的小姑娘只默不啃声,以为她也是个胆小怕事的女子,遂淫心大起,从人群中伸出手,在她的屁股上抓了一把。
这下惹恼了兰儿,她顿时像是过了电一般,身子一颤,恼火着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愤然将他从人群之中揪了出来,一脚踹在了那人的心窝,顿时把那人半条命踹没了。
淫心大起的登徒浪子们哪能想到这姑娘武功竟然如此之深,看她俏白恬淡的脸庞,还以为是个面对侵害只能忍气吞声的小姑娘,却完全没料到她竟然如此烈性,一脚把那淫贼踹了出去。而那淫贼被重创了心脉,呕血不止,只剩下半条命了。
这下炸了锅,那些小流氓立马反咬一口,说这姑娘实在可恶,凭着身上有着这么一点功夫,就为害他人。任是兰儿如何解释,却只遭到更加激烈的言辞和指点。
此事立马吸引来了一群人围观。围观凑热闹,向来是不会缺人的。估计对他们来说,能有瓜子花生矿泉水,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兰儿是外人,而他们大多是常年居住在临江城的人,都算得上是老邻里街坊了,彼此熟悉,若是想攀关系、攀亲戚,总是能找到引线的。
抱团排外,向来是群体的特性。无论他们中间的人是对是错,因人际纽带关系约束下的潜移默化的作用,就会让人觉得这个群体是正确的,维护群体利益成了默认的规则,而他人对他们造成了侵犯。个人维护群体,很大原因只是为了找到自我认同感。群体很容易产生盲目跟从、盲目自大的过激反应,而这些无论如何都对兰儿这个外人不利。
他们作为邻里乡亲,彼此又互相认识,怎能看着外人侵害群体名声?于是一时间各自污言秽语涌向了兰儿,骂她不检点,骂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娼妇,骂胡乱勾引男人,却又不让人碰。
更有情绪过激的老妪,指着兰儿的鼻子骂道:“这小贱人,实是不要鼻子,小顺子多好的一个孩子,你怎能下这么狠手,把他伤个半死?!”
她自然会感到愤怒,因为在老人们的眼里,孩子就是孩子,永远是那一副刚出生时的单纯模样,却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外面究竟干过什么屁事,还会碰人便说:我孩子可好了,可老实了,给说个媳妇/婆家吧!
第七百三十七章 只此愚念
对于众人的唾骂羞辱,兰儿只犹如被一记重锤击昏了,她浑浑噩噩地站立在众人中间,神情恍惚。她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一个什么都没做,就被人莫名其妙羞辱成娼妇的姑娘,只会感到天崩地裂。
辱骂依旧继续,愈演愈烈,言辞越发激烈起来,像是一首歌。只是这首歌只能算是流水的产物,在一众人的自我陶醉过后沦落糟粕,就像是被咀嚼过的甘蔗一样。
张节陵上前,刚一辩解了几句,便被一群小流氓团团围住,扯胡子的扯胡子,掀衣服的掀衣服,最后就连那一根秃毛的拂尘也被扯了去,在那人装模作样之下,倒有几分像个半吊子道士。
“老道,这不关你事,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有人威胁道。
另有一人讥诮道:“你们这些贼道,不是在山上被人供奉的吗,怎么跑到这里喝西北风了?”
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有的没的都盖在了张节陵的花白脑袋上。
可他只是笑着,一副老好好的老人家模样,甚至看起来有点痴呆,于是又有人果真骂他老年痴呆了。估计在他们看来,被人骂了,一定要恼怒,一定要骂回去,若是他还如此宽宏大量,如果他还能保持微笑,岂不是故意把他们难堪,显得他们这一群体气量小?
张节陵这一反应,毫无疑问地惹恼了他们,这是对他们的无视,这是对他们的不屑,怎么能忍?
于是他们气焰更甚,嚣张欲狂。原本因为魔神涂巫舍对自己的心灵造成的打击和财产损失而恼火的他们,这下子算是找到了出气筒。
似乎赵承德的惨痛经历,还要在张节陵这位师伯身上重演一遍。可是他始终未退后半步,护在兰儿身前,依旧像是个死倔的老顽固。
这一点上,张节陵和赵承德这对师伯师侄,皆是如此。能守护着内心的信念而不为外人外物所动的人,大多时候被人认为是理想主义者,是一类不折不扣的白痴,是会被嘲讽的。
张节陵感觉很奇怪,赵承德也感觉很奇怪。有些人明明自己要烂,可为什么也希望别人跟着一块烂呢?只要有点不合心意,便会被挞伐得体无完肤。
所以他时常在笑,只是这笑容自是不会让烂人太舒服的。
面对恐吓与胁迫,张节陵却不为所动,只是笑着,也没有准备像赵承德那样在忍无可忍之时,出手反击。
眼看着那一拳就要砸向张节陵正在笑着的鼻子的时候,忽地一盆冷水飞到了众人头上,蓬蓬冰水被一股暗力催散开来,像是雨幕一般倾倒下来,把众人淋了个落汤鸡。接着又是几盆冷水,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无不是如若水洗。
那些冰水犹如钢针冰锥一般,落在了他们身上,寒气刺骨。他们被倾盆冷水这么一激,顿时一阵吆喝着,四下寻那暗中泼冷水的人。
可是找了一阵,也没有找到人,只这时候,有个人叫道:“她在外面,别让她跑了!”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就这么突然转换了,像是被阉割的精神,只能学会盲从一样,纷纷跑出去追那只会背后泼冷水的可恶之人。
这次危机,就以这么简单又滑稽的方式化解了。只要有一个与之相背的人出现,便会立马转移注意力,于是人们有限的精力像是牵线的木偶一般被人拉扯着,冲突迭起。又像是精神透支的中毒者,乐此不疲。
这间屋子,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不多时,只见两个姑娘笑着从外面闪身进来,正是翎歌和三花姑娘。
三花姑娘笑道:“翎歌姐姐果然有办法,我都准备直接撸袖子开干了!”
她拍了拍腰间的一排匕首。这些正是她惯用的武器,之前在那密林里,可是将游天星和吴雪吓个半死,直把她当成了涂着花脸的疯子。
翎歌无奈笑道:“他们无论怎么说都是平民百姓,我们若是出手,就成了戕害百姓的恶人。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与之硬碰硬,用一点方法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就行了……”
三花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是她又接着问道:“老道长,你武功可算是不弱,他们出手戏耍,却又为什么不防备?”
张节陵苦笑两声,喟叹道:“我若是动手了,哪怕只是有反抗的可能性和倾向,恐怕都会遭到正一派乃至全天下仁人志士的追杀……”
他耸耸肩,无奈道:“那时候,只怕江湖邪佞榜上,就有老道的名字啦!”
兰儿只默然不语,像是静默的石雕一般。众人看去,只见她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摆,黯然地低着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溅落。
翎歌和三花姑娘纷纷上前安慰,张节陵见状,唯有沉沉一叹,无奈摇了摇头。
她哽咽道:“为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要帮助伤患,可为什么会无端反遭这样的屈辱?”
没人能回答她。见她如此,翎歌和三花姑娘也是不禁黯然。兰儿只心灰意冷,再也不想管这些琐事。她抹了抹眼泪,停止了哭声,只是无言看着窗外。
在她泪汪汪的眼中,未见多少恼怒忿恨,只是有一种落寞,一种无助又徒劳的思念在她眼睛里。望眼欲穿,又触碰不到。
自她与吴雪分别一来,已有数月不见,他依旧生死不明。尽管他们安慰她说吴雪可能只是去往了别处,不要往坏处想,可她怎能不想?
因思念成疾,兰儿的面容清淡了许多。原本很是灵气的眼眸,也黯淡了下去,像是一个深渊,她为她自己设下的深渊。
她伫立窗口,遥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和连绵的飞雪,只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却又升起一种倔强。
你在哪?还好不好?你能发觉我在想你么?你有没有抽空想一想我呢?
兰儿的眼睛里又重现了热忱,她心中仍旧留有信念,就在她心灰意冷快要放弃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像是季风一般回来了。他一定还在,他一定还在想着我,正如我在想着他一样。
无论你在哪,我在哪,只要心中还想着彼此,终有一天还会与君相逢。
正是那:
千山纫雪情尽染,只道痴忱是吾心。
君若不变吾不变,管他年岁饶何人。
第七百三十八章 双轴交点,跨越时光的少年
“啊……真冷啊……”
宇文泰的双袖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扯下,如今只光着两条胳膊,纵是他在镇子里找了一件大氅披上,依旧是难耐那萧瑟的北风。
雪依旧在下,风依旧在刮,斗篷和头发在飞舞着。风声掠过耳畔,像是有人低语一般。吴雪忽而停下了脚步,秦如梦和宇文泰也随之停了下来。
宇文泰问道:“怎么了?”
吴雪只默不作声,只怔怔地抬头望着天,微微侧耳,又伸出手接过翩翩飞舞的雪花。
就在他奔袭的一瞬间,似乎有一种独特又奇异的声响在单调的风雪呼呼声中响起,像是满含热切的呼唤,又像是无望的呐喊。
吴雪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愫,那声音宛若藤蔓,在无形的土壤之中延伸开来,温和地缠绕着他。
这种感觉只让他觉得熟悉,那种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呼唤,从寒风大雪的深处传来,一下子就牵绊住了他良久以来惶惑的行径,充盈了原本空荡荡的内心。
宇文泰狐疑地问秦如梦:“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秦如梦一双凤眼在侧面瞅着呆怔的吴雪,眼睛里溢出不可触碰的恨意,还有那盼而不得的妒忌。
吴雪的所思所想,秦如梦自是了如指掌。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一旦发觉他的心念,她仍旧还是不由得心生酸楚,好像整个人都没了动力,只凄惶地克制内心的失落感。
秦如梦只淡淡一笑,喃喃道:“我又不是跟他很熟,又怎能知道他是不是像这样,经常发呆呢?”
宇文泰心生疑虑,他来回看着秦如梦和吴雪,他们一个在发呆,一个神情恍惚,只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在各自想着什么。
过了片刻,吴雪忽然回过神,看了看秦如梦和宇文泰,说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吗?”
宇文泰怪笑道:“你刚才去哪里神游了?”
吴雪一怔,随之苦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感觉……有点奇怪……”
他心里有些沉重,在介于呼吸和喟叹的情绪中,唯感一阵茫然。
这一路走来,吴雪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可依旧没有琢磨到任何一点头绪。他感到无比疲惫,心里也是沉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揣着,怎么也无法解脱。
伫立在天地间,环视千里雪原,万丈苍穹,他只感到自己的渺小。无论是难以捉摸的人心,还是繁复冗杂的旧时记忆,亦或者扑朔迷离的谜团,怎么都让他感觉不知所措。
起初只是一些毫不相关的点,接着它们始料未及地延伸,其间像是根须一般有所交集,但又朝着深不可测的深处发散下去。
要理清这些网状的根须,究其根源实在不是一件易事。看吧,这些源自深邃时间深处的古老根须,横贯古今,将因人而异造就的零碎的线索犹如黏着的蜘蛛网般将那些支离破碎的蝴蝶翅膀黏合。正如十七岁的吴雪,受单一视角和年龄阅历所限,怎么能像是读者诸君这样,了解全部呢?
比起一部剧、一个故事的主角,追寻者和求道者的身份,或许才更适合这个有些迷惘的少年。少年人总是难免会迷茫的。而对于一个想得太多又心绪复杂的少年来说,这一切无异于一个重重叠叠的迷宫。
多少人少年人,是以懵懵懂懂的方式踏足这个迷宫。又有多少人,丧身在这个漫无止境的征途,背弃了初心和使命,只沦落成不问出口的迷途羔羊。
吴雪一直有一种使命感,而这种使命感没什么可炫耀或者自傲的。因为他只想以自己独有的视角,来体悟这个逐渐崩塌的江湖,去追寻笼罩在每个人心里那团阴影的秘密,感受如同波纹一般的光线跨度,纠察那无形的、又不断在曾经存在过的时空里发光的线索。
时间与空间,人物和线索,这些都令吴雪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的诗意。时间尽可能流逝,而空间不变。一个人年寿有时,而线索永存。若是你愿意,大可以对着天上璀璨的星海,或者是一本前人的日记,抑或是一棵金黄的银杏,用你独到的慧眼,去其中发觉其中蕴含的奥妙,还有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事。
那些已经消失的人,正犹如夜晚的星星,还在记忆时空里熠熠生辉。正如这古老的文字所记录的一样,全都超出了时间的局限和狭隘,在当下依旧能让人体会到那些创造者心里的艺术美。
现在,把时光拉到此刻,在这历史的长河中,吴雪和一众人像是游鱼一般遨游着。他们将要面对的,不光是前人出彩的旧事,还有他们自己的经历。何不用独有的浓墨重彩,来书写下历史中独属于他们的一笔?
在此之前,当那涂巫舍暴走,追着面具人奔向临江城之时,他们三人就曾目睹那狂暴的魔神的神威。
对此宇文泰和吴雪产生了分歧。宇文泰觉得,他们应该回到城内,协助众人一块狙击魔神。而吴雪仍旧记得那魔神的尊威,他只觉得就算是他们回去也无济于事。
他们这些少年人,跟这个魔神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只会像之前那样被追着打。
可张正陵的到来,完全让他们放下了心。吴雪与张正陵之前是见过的,就在那群仙林里。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张正陵跟宇文泰也是相识的。吴雪料想宇文家族与那正统代表之一的正一,也该是多有交集的。
来不及细说,张正陵只是提醒他们离冲突中心远一点,这个魔神的力量已经远超出常理,须小心谨慎。
而就在此时,一个黑影从他们不远处掠过,他们只见到了那个神秘的面具人,而那个面具人无暇顾及他们。他宛若一个诱人的猎物,吸引了涂巫舍全部的注意力。
这时候,从涂巫舍口中喷吐出几道气珠炮,正巧朝吴雪他们这边落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正陵眉头一皱,沉声道:“你们快低下头!”
话音未落,但见他双袖挥展,掌诀霍霍,劲力斡旋于双掌之间,忽地推出手掌。
第七百三十九章 秦如梦的交易
但见他掌力惊人,一推一掣之间,竟犹如万掌齐出,裂风碎影。张正陵忽地厉喝一声,接连出掌将那些朝他们飞射过来的气珠炮推开。激散开的气珠炮顿时在周遭激起股股凌厉的旋风。
张正陵衣袍烈烈,身躯犹如大山一般岿然不动。待劲浪过去,吴雪等人抬起头来,却见周遭里几个深圆坑赫赫在目,而张正陵,正立在他们身前,像是屏障一般为他们挡下了危机。
秦如梦盯着张正陵的背影,心里暗想:“这道士,竟然还有这么一手……正一门果然深藏不露!”
吴雪只惊叹不已,他本以为没人能在魔神涂巫舍手下安然抽身,可眼前这个正一道人却做到了。
张正陵对惴惴不安地看着那朝临江城奔去的涂巫舍,对他们说道:“我要回到城内,你们暂且不要靠近。”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身形折动之间,灿若流星之尾,再一看,人已经在半里之外了。如此轻功,三人俱是感叹不已。
宇文泰不由得苦笑道:“跟这些老前辈们比起来,我们还是差远了……这魔神的自然之力,就算是我的意真波修习到了大成境界,也是不敢接的……”
秦如梦笑道:“光练神功,却不敢正面迎敌,岂不是白学?你不试一试,又怎能知道自己到了何种程度呢?”
她是跟宇文泰说的,可却是说给吴雪听的。这个少年,心里始终有一团阴影笼罩着,让他迈不开手脚,只犹豫不决,自我怀疑。
秦如梦心想:“他总是先怀疑自己的能力,却从来不试着相信自己……”
吴雪微瞥着秦如梦,而秦如梦却也在偷瞥着他,视线如此相触,便又同时心照不宣地收了回来。
他只暗暗叹了口气,他大致能明白秦如梦的意思,可又怎么能知道她心中所想?
正待他们犹豫不决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地面,已经塌陷下了一个深坑,毫无疑问是涂巫舍暴走之时,其神之威力所致。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俱是不由得心想,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大坑?
待他们走近观察,只见那大坑约莫二三丈深,周宽约五六丈。而在那堆废墟之间,依稀可见有人造建筑的痕迹。
在那类似过道一般的石板路上,堆着塌陷的土墩瓦砾,后面隐隐约约有一个半塌陷的甬道。
宇文泰嘴角微微上扬,惊疑道:“看来这就是那狐仙教派的地下秘库了……”
吴雪和秦如梦同时想到了之前老癞头所说的故事。这地下,还有多少座古墓和迷窟呢?而这个,究竟是不是那个所有人都在苦苦追寻的狐仙宝库?
老癞头(安载禄)他们,从前曾经为了解开让身体不断异化的诅咒,下过这里的一座古墓,可那座古墓显然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座,于是那个诅咒之谜依旧待解。
秦如梦面对着那裸露出来的黝黑甬道,只感觉通体生寒。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胳膊,眉头微蹙,心想:“我的寒毒跟这个迷窟,也有关系么?”
她本就身有隐疾,时常会间断性的发作,而这种寒毒的发作,在那股力量进入身体之后,愈发明显,愈发不可控制。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少林派九大法宝之一的火佛舍利。
而她不用刻意去追查火佛舍利的下落,因为会有人亲自送到她手里。
那股力量,在秦如梦打开了那口神秘的棺材之后,便侵入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像是树根一般在她体内扎根,可除了加剧了她体内的寒毒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效用。
至于那口棺材,是她从一伙盗贼的手里抢夺下来的。这伙盗贼,实则是朝廷内部的人秘密派来,为的就是追寻那长生不死的力量。而朝廷此项秘密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人,正是那个随玉舞焉前来剿匪的孙仰贞。
而同样追寻着那个神秘力量的神秘人,抢先朝廷一步,跟秦如梦做了一个交易。那天,那个人,脸上戴着凶兽的面具,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浮现。
“是你?”秦如梦看着那个悄然而至的面具人,嘴角逐渐浮现一抹冷笑,“怎么,你要准备去少林派取火佛舍利了?”
面具人轻笑两声,说道:“朝廷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不得不抓紧时间,帮你把那东西取来……作为交换……”
秦如梦悠然一笑,说道:“我说到做到,到时候我们就在临江城见,你给我火佛舍利,我给你那个东西……”
面具人喟叹一声,说道:“我这个人可是非常讨厌做交易的……”
秦如梦狡黠一笑,说道:“可你不得不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不是吗?”
面具人走到塔楼的栏杆边,看着天边那一轮沉沉的明月,喃喃道:“嘛……或许是吧……”
他在之后还有一件事要做,所以便找到了秦如梦,只有她才能躲过朝廷的耳目,暗中追查狐仙宝库的下落。
他转而看向秦如梦,一双阴鸷的眼睛好像要把她看透,说道:“那个小子,如何了?朝廷最近在调查太子一案,还有一些剩余的残党……当今圣上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若是让他知道了……”
秦如梦淡淡一笑,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他的安危就交给我好了,不劳你费心。”
面具人忽而笑了两声,喟叹道:“你何不让他知道,你所为他做的一切?”
秦如梦只摆摆手,神情间有一种难言的落寞,可她却笑着,淡淡道:“你不也是一样吗?你追求的力量,那种可能不存在的力量,为的不还是你念念不忘的她吗?”
面具人只默然一阵,接着发出了如同野兽低吼般嘶哑的声音:“这是我唯一的动力,也是我至今还活着的理由!”
秦如梦淡淡一笑,说道:“无论那力量究竟存不存在,我都会去找的,并给你一个结果。到时候你拿火佛舍利来换吧……”
说完,她的身影就如同一阵缥缈的清风,消失在了高塔里。
面具人好久才回过神,抬头望着天边那一轮明月,属于夜空的明月。可他心中的明月,他唯一的光,已经悄然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忽而冷笑一声,活动了一下身子骨,自言自语道:“嘛……算了。今夜就给少林一个惊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