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孝道
皇家与当朝重臣,一起交流育儿经验。
这在一些比较私密的场合才会出现的情景,出现在了满朝文武的眼中。
章楶寡言少语,站在一旁,极少出声。
也不清楚一众人交谈了多久,孟皇后与赵煦低声道:“官家,众位卿家还没怎么吃。”
赵煦啊哦一声,这才反应过来,笑呵呵的道:“诸位卿家先用,得有空了咱们再继续讨论。”
众人皆应着,刚要散去,终于有人站出来了。
这是工部的一个郎中,正四品官。
头发花白,面容足有六十,实际只有四十出头。
他在人还未散去之前,来到赵煦身前,抬着手,肃色道:“启禀官家,臣有谏言,关于大相公,请官家鉴纳。”
本来还热烈的气氛,忽然冷静了,无数的目光落在这个郎中身上。
苏轼看着他的下属跳出来,神情微变,并没有出言喝止,冷静旁观。
蔡卞神情骤冷,面色严厉,果断警告的呵斥道:“既是谏言,就应该在谏言的地方谏言,胡闹,退下!”
章惇本来已转身,闻言又转过身,看向他,剑眉已竖起。
为了这场朝会,章惇,蔡卞等人耗费了巨大心血,用尽手段,确保的就是中间不出现幺蛾子,让‘绍圣新政’顺顺利利的推出,向外界展现朝廷的‘团结一致’。
果然,在他们意料之中的,还是有人不甘寂寞的跳了出来。
一直假寐的文彦博,缓缓睁开眼,在人群中看了一圈,落在了冯琦正身上。
这个人他知道,提拔过,是一个自诩‘清正无为,明理自通’的人。
孟皇后与朱太妃似察觉了不对劲,神情暗凛,站在赵煦边上没有。
陈皮则更靠后,他悄悄挥了挥手,有便衣暗卫悄然走近。
陈皮面无表情,双眼皆是冷漠。
如果说,冯琦正是要给章惇,蔡卞等‘新党’难看,不必选择在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针对的是‘绍圣新政’,针对是官家!
他不允许!
只要这个冯琦正胡言乱语,只要官家出言呵斥,他会毫不犹豫的让人将这个冯琦正丢入皇城司大牢,这辈子再不见天日!
赵煦其实早就等着这一幕了,抱着权哥,不动声色的余光一扫,笑着道:“冯卿家有什么谏言?”
冯琦正对四周的目光与异变仿佛毫无所觉,抬着手,肃然朗声道:“启禀官家,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刚才大相公随意断须,非孝之礼也。身为大相公,一言一行皆教化天下,士人若随,教化不存,孝道尽失,礼法崩坏,乃祸乱之源。”
说到这里,冯琦正转向章惇,道:“下官谏言大相公,事君先事亲,孝道不可失,身体发肤,万分珍重,不可轻毁。”
众人听得是一怔一怔的。
偏偏这冯琦正搬出了‘子曰’,又站在‘孝’的至高点,
章惇剑眉竖起,面色严肃,俯视着冯琦正,并没有说话。
蔡卞也听出来了,这冯琦正的话里话外,并不涉及‘绍圣新政’,还真是对章惇个人的‘指摘’。
李清臣却悄悄靠近蔡卞,面露寒意。
蔡卞陡然惊醒,这只是个开始?
赵煦品味着这一长串的‘子曰’,笑容不变,看向章惇,道:“大相公,觉得冯卿家所言,是否有理?”
冯琦正在赵煦说话的时候,抬手向赵煦,赵煦说完,又束手,沉色的看向章惇。
表情方正,比章惇还严肃,似乎只要章惇开口‘辩解’,他就立刻开口反驳!
‘孝’这个字,只要是人,就逃不过,任何人敢在这个字上‘讨价还价’,就足以定位‘不孝’!
不孝之人,怎能配为官?
章惇直视着冯琦正,顺手的摸了下胡子,低头一看,又有几根胡子掉落。
他抬头看向冯琦正,道:“冯郎中,我这是孝,还是不孝?”
冯琦正看了眼,就沉声道:“大相公先前拔须,已是不孝,而今落须,是不孝始,不孝果,自是不孝!”
蔡卞要说话,被章惇无声用手势挡住了,道:“你说什么始与果,这些都是表象。我且问你,我拔须之时,可有不孝之意?”
冯琦正道:“行出于心,行不孝,孝怎于心?大相公,下官谏言,请大相公纳言,而不是辩礼。”
不远处,一众人暗自得意。
冯琦正字字句句都捅在章惇要害,就是要坐实章惇‘不孝’的罪名,今天不管如何,章惇头顶‘不孝’二字,还怎么在朝廷立足?
赵煦抱着权哥,心里分析着这些话,目光环顾众人,将一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头不禁晒然一笑。
章惇面色始终未变,淡定自如,道:“论身份,我属你长辈。你如此指摘长辈,对外人尚且如此,对父母会孝吗?”
“大相公何必转移话题?”
冯琦正十分刚正,抬着手,道:“下官这是在为大相公谏言,于官于礼,无可指摘,请大相公莫要纠缠。”
章惇道:“你指摘长辈,就是不孝。一个不孝之人于我说的谏言,我为什么要听?”
冯琦正一怔,他就不孝了?
赵煦差点笑出声。
章惇用了一个‘诡辩术’,将冯琦正给绕进去了。
这一招确实高明,所谓的以彼之道还之其身,几乎是万能的解套手法。
文彦博拄着拐,在一旁听着,慢慢又闭上眼假寐。
冯琦正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段,怎么可能是章惇的对手?
苏轼暗自皱眉,有些想要上前,将冯琦正喝退。
冯琦正自然不会坐实他‘不孝’的罪名,转瞬就抬着手,沉声道:“大相公,下官有谏言之权,也有谏言之责,这与孝道不冲突,反而是大相公,于此纠缠,是不想面对拔须不孝之事吗?”
章惇道:“你不过四十岁,枯容白发,苍老至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毁,你毁到这般,是孝吗?你口口声声与说我孝道,你可有半点孝心?”
冯琦正顿时被堵的哑口无言。
他被他刚才的话给套住了!
“此时此地,岂有你说话的份,退下!”
苏轼出来了,俨然的向冯琦正喝道。
他已经看出来了,短短几个交锋,冯琦正已溃败如山倒。再继续下去,在所有人眼里,那就是冯琦正‘恶意纠缠’了。
“冯卿家的话,朕以为,有必要再认真讨论一下。”
苏轼话音落下,章惇等人还没有反应。抱着权哥的赵煦,突然接话了。
偏庁里的朝臣为之一静。
‘有必要再认真讨论一下’,这话,是什么意味?
第五百五十五章 破除
赵煦抱着权哥转身,在他的位置上坐下,见一群人还恭谨而立的望着他,压了压手,笑着道:“都坐下,这不是政事,就是闲聊天,咱们边吃边聊,朕现在也是饥肠辘辘。”
赵煦越是这么说,越是没人敢大意。
“臣等谢陛下。”
一群人行礼后,依次回到他们的位置上,直起腰板,侧着身,目光都在赵煦身上。
赵煦等孟皇后,朱太妃相继坐下,这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感觉有些冷,便放下筷子,道:“朕刚才听了大相公与冯卿家的辩论,也有些想法,朕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咱们君臣相互讨论一下。”
群臣越发认真的侧身,他们从赵煦的自我称谓以及这段话里,听出了不一般。
冯琦正端坐笔直,一脸方正。
他现在心头暗叫可惜,刚才被章惇一句话堵住,没来得及反驳,现在倒是知道怎么应对,已错过时机!
章惇则始终面色如常。
冯琦正的跳出来,他不意外,以外的是,这个人水平太次,没给他一点的威胁,更不曾涉及‘绍圣新政’。
蔡卞,李清臣,林希等人则目光四处巡视,警告之意昭昭。
冯琦正跳出来,令他不安,担心这是一个开始!
他们的目光下,文彦博老神在在,无动于衷。
苏轼避着不见,注视着赵煦。
其他人一些人,纷纷低头,不敢对视。
这些人,都是当朝相公,‘新党’大佬。他们一句话,就能左右在场的绝大部分人的仕途与命运!
赵煦将一切尽收眼底,看了眼怀里的权哥,小家伙有些不安分,动来动去,赵煦随手拿了个能吃的,放入他嘴里,抬头看向群臣,道:“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圣人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能。‘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句话,是作为孩子来说的,但朕以及再坐的诸位卿家,都是为人父母,见识过人世间的险恶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如何飞黄腾达,显名耀祖,只希望他平平安安,不受疾苦。‘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这是圣人的总结,说了三件事,孝,忠,己。忠孝两全,先己后他,这是世间常态。圣人云,是圣人认为的孝之极致,并非人人能达到。冯卿家刚才也说,孝始于心,后表于行。朕认为说得对。可若是掉个头发,八个胡须,就是不孝,又过于苛刻,并非孝道本意。所以,在朕想来,人世间最为寻常的孝道,无非是双亲康健,阖家团睦。至于圣人所云,可以追求,可以要求己身,但不能作为要求所有人的准则。与父亲顶个嘴,早上没给母亲请安,有一天没陪父母吃饭,再者就是,拔个胡子,掉个头发,就要在朝廷谏言,弄的天下皆知,这是一种极端。朕亲政两年来,命礼部重修礼典与大宋律,为的就是四个字:有法可依。出了什么事情,应该在礼典与大宋律的范围内解决,如果事情没有在礼典与大宋律内,无从着手,也应当由朝廷修订礼典与大宋律或者大理寺来判决,而不是成为朝廷争斗的借口。”
赵煦说了一大长串,不带歇口气的。
他从所谓的‘孝’,延生到了礼典,大宋律,也再次否定了‘朝争’、‘党争’。
官家话里的告诫之意,在座的都能听明白。
“臣等,恭领圣训!”
朝臣们不管心里怎么想,是不可能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与赵煦公然争执的。
尤其是赵煦说的还有道理。
赵煦的话里,没有苛责冯琦正的意思。
冯琦正坐在椅子上,神情没有多少变化。心里还在懊恼,错失了刚才扬名立万,博得清名的机会。
章惇在赵煦话里听到的重点,依旧是‘绍圣新政’下的‘大宋律’与‘礼典’。
这两部‘礼法’,将会是推行‘绍圣新政’的依据。
文彦博,苏轼等人则暗自拧眉,心头沉重。
他们从赵煦的话里,听出的,还是对于‘祖宗之法’的蔑视与不屑。
‘孝’是为人之本,在大宋从上到下中极其重要。
官家现在将‘孝’圈固在一个范围内,无疑还是为他破坏祖制进行辩解以及寻找认同。
他们心头沉重又无奈。
现在的儒家还没发展到后世南宋的高度,‘礼法’中的‘孝’还没有过于变态,在这个相对开放的时代,赵煦的话,还是能得到不少认可的。
赵煦一边哄着乱动的权哥,一边注视着朝臣们的表情,稍稍思索,便又道:“司马光当朝事,做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恶政,比如那个‘阿云案’,父皇钦定的案子,二十年后,他居然翻案了。他尊崇的‘忠孝’,是在哪里?又比如,父皇耗费二十多年心力,穷二十年之功推动的‘新法’,他一夜之间尽数废除。这‘忠孝’可有半点?再者说,二十年所推行的事,一夜废除,可知晓会酿出的后果?没有。”
朝臣们心中一凛,神色肃然,纷纷侧身。
当朝的舆论环境,在发生变化。
纵然王安石以及‘新党’依旧是恶评如潮,攻讦满山。但司马光等所谓的‘三贤’也在遭受越来越多的质疑,尤其是诸多‘不忠不孝’的事,在朝野,士林间,渐渐有些‘不可言’的意思了。
司马光等人,最大的‘恶’,其实不止是推翻了神宗皇帝的国政,还在于他们是借着赵煦这个官家的名头,做出了诸多恶劣之事。
现在,赵煦公然评点司马光等人,朝臣们心里就有警觉了。
司马光的威望实在太高了,甚至超出了王安石,是当今的‘三贤’,当代大儒,过世不过五六年时间,徒子徒孙遍布朝野。
就拿文彦博来说,他在元祐初复出,是司马光力荐的结果!
司马光在朝野的影响力,哪怕文彦博活着都比不过!
偏庁里,不少人欲言又止,神情很是复杂。
文彦博默默听着赵煦对司马光的评点,神色平静,并没有为之辩解的一点意思。
“所以,”
赵煦环顾众臣,眸光炯炯,道:“在礼典与大宋律的范围内,不妨大胆一点,衣食住行,都可以放开一些,不要过于拘束,刻薄,刻板,走极端。高兴了,大口喝酒,大声唱歌。不高兴了,该哭哭,该骂骂。繁文缛节,适得其反,公正向和,勇于开拓!”
第五百五十六章 虎头蛇尾
赵煦见众臣作聚精会神的恭听圣训状,索性就继续说:
“礼法,是对个人品德的要求。律法,是所有人行为的底线。不尊礼法,不等于违反律法。反过来说,礼法,以及其中的孝道,应当具体论事。”
“礼法以及律法,都是相对笼统的,每当有发生的事情,必然是对礼法与律法的挑战。这种挑战,需要人为的去平衡。”
“怎么平衡?律法上,应当有大理寺来判断。如果空白,须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而定,朝廷以及朝野官吏,不能横加干涉,包括朕在内。”
“礼法,自周礼而始,时移世易,多有变化。尤其是圣人之言,在礼法中多有体现,也多有冲突。”
“礼法与儒家,礼法与现实,儒家与现实,出现了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矛盾,诸位卿家比朕知道的多。”
“那么,怎么调和,朕认为,应该是以一种务实的态度,应当是总结礼法,基于现实,展望未来,制定最适合当下的各项新礼法……”
“朕知道,对于‘新’这样的字眼,一些卿家总是不舒服,难以接受。朕希望,你们能仔细想想,这种不舒服,难以接受的根由是什么,抛开假大空,扪心自问。”
“大宋律与礼法,将是我大宋的最高行为准则,凡是都应该在大宋律与礼法的范围内行事。越出这个界限,那么,就应该有有司出面惩治,维护大宋律与礼法的尊严与不可挑战的权威!”
……
赵煦慢慢说着,偶尔瞥见一些朝臣忍不住饥饿悄悄‘偷吃’,他也没在意。
这样,使得不少人开始吃起来。
他们太饿了,饿了快一天了。
还有许多人,没有这个胃口,在认真思索着赵煦的话。
如果章惇等人的发言,表达是‘绍圣新政’的具体思路与政策,那么赵煦说的,就可能蕴含着‘绍圣新政’的根本宗旨。
众人默默思忖,推敲着赵煦的话。
冯琦正忍不住了,再次站起来,抬手道:“微臣敢问官家,‘绍……新政’是否在大宋律与‘绍圣礼典’之内,他们是否要遵循大宋律与绍圣礼典?”
赵煦余光一瞥,见章惇面不改色,蔡卞等人沉色皱眉。
苏轼脸色不愉,并没有出声,只是面上不太好。
可以想见,今天过后,政事堂会对他以及工部进行进一步的打压了。
赵煦抬头,远远的看向冯琦正,笑着道:“冯卿家这是有疑问?不止是‘新政’,所有人与事,包括朕,大相公在内,所有人,都应该在大宋律与绍圣礼典范围行事,越出了,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冯琦正陡然停止身体,抬着手,道:“陛下,敢问政事堂近来推行的政务,可全部合乎大宋律与礼典?”
章惇剑眉一挑,慢慢转头,直接看向苏轼。
苏轼面沉如水,他也没想到,冯琦正居然敢这样说话,直指‘绍圣新政’!
偏庁里,落针可闻!
朝臣们的目光,先是在冯琦正身上,继而望向赵煦,接着就是在章惇,蔡卞等人脸上搜寻。
蔡卞,李清臣等人神情自是不好看,在严肃的掩饰下,双眸里是寒意森森的盯着冯琦正。
他们从王安石变法开始,又历经元祐初的‘元祐更化’,全数被流放,而今漂泊归来,他们满腔怨愤,已然不允许任何人再抗拒他们的‘新法’!
文彦博终于睁开眼,慢慢的扫视一圈,继续闭眼假寐。
随着冯琦正话音落下,朝臣的目光渐渐聚集,落在了赵煦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他们都想知道,外界传言的‘帝相不合’,到底是真是假!
章惇,蔡卞等人也慢慢转过身,如同刚才一样,侧身,恭谨的向着赵煦。
孟皇后悄悄抿了抿嘴,似想要说什么。
朱太妃不动声色拉了下她的手,看着她,轻轻摇头。
孟皇后躬身向朱太妃,无声的点头。
赵煦余光瞥了眼,视若未见,看向冯琦正,笑着道:“卿家不是言官,要实事求是,举出实例。比如说,你认为,那件事不合大宋律与绍圣礼典?卿家可当众指出来,众卿皆在,朕也无法偏私。”
冯琦正神情犹豫了下,将‘新法’或者说‘绍圣新政’从头到尾想了个遍,却没敢说出口,突然又直起身,沉声道:“启禀陛下,兵部郎中宗泽领虎畏军,率军进驻江南西路,并兼任巡抚,总督,经略,总管四要职,统辖江南西路军政所有事务,权力之大,旷古未有,臣请敢问陛下,这一任命,是否符合大宋律与绍圣礼典?”
他的话音落下,这小小偏庁就更静了。
江南西路一事,发生在去年九十月份,朝廷一直压了两个月,才雷霆处置。
近三个月过去,朝野都看得分明,朝廷就是要拿江南西路开刀,在江南腹地树立一个‘新法表率’!
这是‘绍圣新政’的一大支点,在江南推行的第一步!
这一步,谁都阻挡不了,阻挡了这一步,等于是全面阻止了‘绍圣新政’!
苏轼神色越发阴沉,强压着,没有出声。
文彦博好似睡着了一样,无动于衷。
倒是其他大小朝臣,悄悄对视,端坐的更加周正,连表情都不敢有一丝泄露。
谁还不知道,‘绍圣新政’已然不是过去的‘新法’,真正推动变法的,不是章惇,蔡卞等人,是那个坐在那里,人畜无害,笑容款款的年轻人,当今官家!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赵煦身上。
冯琦正当众点破这一件事,赵煦会怎么样回应?
勃然大怒,转移话题?
这两种手段,都会给刚刚开启的‘绍圣新政’蒙上阴影,将原本顺利的朝会,变得虎头蛇尾!
赵煦微微点头,道:“卿家说的是国政,大相公,你来回答一下。”
章惇躬身行礼,转向冯琦正,根本不给朝臣们更多反应时间,直接道:“对于宗泽以及虎畏军的安排,是因为江南西路杀害钦差,阻挠朝廷政令,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是朝廷权衡方方面面,做出的特殊安排。这种安排,是国策大政,并不反违反大宋律与绍圣礼典。如果有,你可以提出来?”
冯琦正怔了又怔。
他张口就要反驳,宗泽的安排,违反了‘祖制’,可‘祖制’是什么,是包含了历代皇帝的圣旨、诏书、口宪以及默认、传承下来的国政与规矩,内容十分庞大与复杂。
这些,都不在新修的‘绍圣礼典’之内。
也就是说,大宋朝一直以来的‘平衡’国策,不在大宋律与绍圣礼典之内。
冯琦正嘴边张了又张,硬是一句话说不出口。
第五百五十七章 态度与真诚
赵煦见冯琦正被章惇堵了回去,便将怀里的权哥交给身旁的孟皇后,看着群臣道:“说到江南西路,这件事,朝野一直讳莫如深,今天,朕借着这个机会,说一说朕的想法与态度。”
朝臣们连忙侧身,神情肃色、庄重。
江南西路一事,是久拖未决,令朝野挂心难受的一件事。
从江南西路上下铁板一块的抵制‘新法’推行,再到‘贺轶之死’,接着是江南西路发生种种怪事,包括朝廷派去的各级官员迈不出衙门,前不久应冠,栾祺等人莫名其妙在狱中‘自杀’。
桩桩件件,都让朝廷震怒。
朝廷是在压着怒火两个月后,才派宗泽率虎畏军前往,决心肃清一切。
但是,宗泽率虎畏军前往,又集合巡抚,总督,经略,总兵等要职于一身,在江南西路实权大的惊人,简直是一个‘土皇帝’!
这种权力,别说是地方了,朝廷的权臣都做不到这样。
纵观古今历史,这样的地方官也不多见,但凡出现了,无不是王朝末世了。
是以,宗泽这件事,一直是朝野巨大的心病,而‘新党’强势,又有赵煦的坚定支持,‘旧党’有口难言,更是‘贺轶之死’这个大理由,渐渐的,成了朝野讳莫如深的一件事。
现在,当今官家提起,他们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梗在嗓子眼,强忍着,耐着心听着。
赵煦瞥见文彦博的表情似乎动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第一,‘绍圣新政’,是朝廷总结我大宋国政的沉疴旧病,开出的一道药方。是朝廷所有人的共识,不是哪一两个人的想法,更不是权臣为了一己私利。在这一点上,朕坚定,毫不怀疑的相信大相公以及诸位卿家的公正为国之心,对于各种攻讦,流言蜚语,会认真审视的听,看,会极力做到兼听则明。‘绍圣新政’出现了什么问题,咱们内部讨论解决,不能演变成朝野党争,权力争夺,你拖我后腿,我给你使绊子,这种情况,要坚决杜绝。”
“第二,‘绍圣新政’,必然会引发诸多乱象,这些乱象,咱们要看清楚,是一直掩盖着,被揭发出来的,还是‘新政’平添造就。出现问题不可怕,可怕在于,我们不解决问题,而是企图要解决发现问题的人,掩盖其中的事情。这种行为很可怕,也很常见。”
“第三,‘绍圣新政’,是一种创新、改变,是不同于以往的。有的复古,有的应变,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为了迎刃解难,不是制造问题,不是不尊‘祖制’,不孝。对于怎么改,往哪里变,方向,目的这些,朕与诸位卿家,边走边看。”
“第四,不管是所谓的‘新党’,还是‘旧党’,亦或者其他什么。在朕眼里,都是不存在的。诸位卿家在朕眼里,是朝臣,是干吏,是朕的左膀右臂,治理国家的得力助手。或许有亲疏远近,但朕更在乎,诸位卿家,是否有心,有能力为君为民行事,为家为国谋福。”
“第五,就是改制的情况。朝廷改制,军队改制以及地方改制,这是应事需要,不是针对什么人,什么势力。对于其中的官位之类的,朕也要求政事堂,吏部,秉公而来,摒弃立场与偏见。朕与大相公等人讨论好,要成立一个咨政院,这个咨政院,将有权定夺御史台,大理寺这样独立机构的堂官人选。使得大理寺,御史台能够有效的制衡朝廷。并且,也能够弹劾包括大相公在内的政事堂相公与六部尚书,确保朝廷行事的廉洁与奉公。”
“第六,就是江南西路一事。”
朝臣们躬着身,认真的听着,分辨着。
这位年轻官家的话里,都是对于‘绍圣新政’的态度。从他的话里来看,他的态度很超然,关心的,依旧是国政本身,并没有下场掺和朝野争斗的意思。
这一点,与先帝十分迥异。
先帝在朝野的斗争中,逐渐走下来,成了‘新党’魁首。
文彦博已经睁开眼,神情若有所思。
苏轼倒是面色和缓,似乎明白了什么。
更多的官员彼此对视,连连点头。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皇帝,皇帝就应该超然物外,垂拱天下。而不是亲自下场,参与到朝野的争斗中。
朝臣们继续看着赵煦,等着他,关于‘江南西路’的态度。
“对于江南西路,”
赵煦喝了口茶,道:“朕的想法是,必须要严肃整顿,抵抗‘新政’已是大过,更是胆敢杀害钦差,我大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宗泽率兵前往,是以防万一,也是展示朝廷的坚定态度!”
“待查清贺轶之死,以及整肃了江南西路官场,宗泽就会率兵归京。宗泽下江南,是临时的、特殊的、应变举措,不是改制的方向。我大宋,不允许出现藩镇。”
“时间,差不多就是一年左右,宗泽就须率兵回京,朝廷应当遴选新的巡抚,总督,经略以及总兵等各级大小官员。”
“在江南西路一事上,诸位卿家,大可敞开来谈论,有什么想法,与各部尚书,或者政事堂相公,亦或者直接来政事堂,与朕当面说。有问题,咱们调整,有过错,咱们就改。在为国谋事这一项上,朕希望,朕持公心而论,诸位卿家,也能以公正之心,摒弃派系与偏见,就事论事,不要藏着掖着,也不要无限扩大。”
“陛下圣明!”
朝臣们等赵煦话音落下,连忙侧身抬手,朗声说道。
孟皇后就坐在赵煦边上,紧绷的俏脸和缓,还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意来。
虽然,她是赵煦的枕边人。
但由于出身与境地的尴尬危险,她对赵煦一直无法了解,在纷乱繁杂的国政中。赵煦给她的印象,一直是看似温和,实则城府深沉,手段凶狠。
听了赵煦这么一长段话,她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她听得出,看的明白。这是赵煦的真话,真实内心想法。
章惇应该是最了解赵煦的人,他听得出,赵煦这些话里的真诚,严肃的脸上,双眼有笑意,展现一种自信之色。
“哇哇……”
忽然间,在一片安静中,权哥伸着,大眼睛眨动,哇哇叫了两声。
赵煦笑了一声,道:“冯卿家,诸位卿家,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
第五百五十八章 南北
赵煦话音落下,偏庁里再次安静了。
只有权哥伸着小手,不时低低的哇哇一声。
赵煦说的太多了,朝臣们纵然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
官面上的话,大家都懂,不会完全当真,真要有谁不开眼胡言乱语,不说赵煦了,章惇等人,有一万种手段折腾你。
其他人可以不说话,冯琦正不能。
他被赵煦点名,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抬着手,稍稍思索,斟字酌句的道:“启禀官家,臣对‘新政’并不反对,只是朝廷在推行‘新政’之时,总有出格之举,引出诸多祸事,引得朝野纷纷扬扬,永不宁静,臣请官家下明诏,立纲纪,定法度,昭告天下,无论高低贵贱,但有触犯,一律严惩,绝无例外!”
蔡卞,李清臣等人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善。
他们不动声色的慢慢转头,先是看向低着头的冯琦正,接着是苏轼,文彦博等人。
有几个人只觉心底一寒,连忙低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蔡卞,李清臣等人发怒了。
冯琦正的话,还是冲着他们‘新党’去的,这是要圈固他们吗?还是为了今日过后预埋伏笔,等着对付他们?
文彦博慢慢抬起头,平淡的扫了眼蔡卞等人,落在了冯琦正身上。
他心里也好奇,这个冯琦正,是自身这么想的,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推动?
苏轼,他有这样的心机,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他都不知道的暗中力量吗?
文彦博余光看着左右两侧,心里默默思忖。
赵煦对于冯琦正的话,倒是有些小意外,这位小小的工部郎中,这样的胆魄,在朝廷里已经不多见了。
“大相公,你怎么看?”赵煦拿起茶杯,随口的问道。
章惇端坐笔直,赵煦话音一落,他就躬身,道:“官家,冯郎中的话,臣觉得有理。”
赵煦喝了口茶,端着茶杯,目光在冯琦正,章惇脸上又扫了一遍,忽然间嘴角露出笑意,道:“陈皮,依冯卿家所言拟旨。”
陈皮侧身,道:“是。”
说完这一句,陈皮又接话道:“官家,天色要晚了。”
赵煦抬头看去,只见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居然有些暗下来了。
赵煦想了想,道:“诸位卿家,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接下来的仪程,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这样吧。明天辰时,咱们在紫宸殿,继续讨论。由大相公以及诸位相公,六部尚书等,宣讲最主要的大政方针以及具体政策细节,然后诸位卿家一起讨论,集思广益,查漏补缺。”
众臣这一天也累的够呛,本来以为在这里能吃一点,休息一下,没想到不比在紫宸殿站着轻松。
“臣等领旨!”
众臣抬手应声。
赵煦笑了笑,站起来,率先离开这偏庁。
朱太妃,孟皇后跟着,等他们走后,众臣才三三两两的站起来。
不时有哎哟一声响起,这些‘老人家’,这一天确实累的够呛。
章惇站起来,剑眉犀利,眸光如渊,看向文彦博,苏轼等人,道:“文相公,苏尚书,陶侍郎几位,跟我来政事堂,我们说点事情。”
说着,章惇就领头向前走。
御史中丞黄履跟在章惇身旁,双眼却紧盯着冯琦正。
冯琦正知道,他们今天‘多话’了。但事已至此,他也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视若未见的跟在人群中。
蔡卞,李清臣,林希等人对视一眼,表情相当严肃。
冯琦正冒出来,是有点意外。但这冯琦正还算知道分寸,没有提及过多敏感,尖锐的事情。
只是,这里面,透露出,他们对朝廷控制的还不足,今天这种场合,冯琦正能跳出,换做其他地方,其他场合,只怕就不是跳出来一个这么简单了。
文彦博,苏轼对于章惇的召唤,没有什么意外,默默的跟在章惇身后,转向青瓦房方向。
他们心底,其实已经知道章惇要说什么,但在猜测,章惇会用什么手段,进一步压制他们。
……
这是绍圣元年的第一次朝会,在这边还开会的时候,一道道诏书,邸报,从皇宫发出,奔向各处。
各处接到诏书,又再次分发向下,传达向大宋的角角落落。
‘绍圣新政’囊括了方方面面,涉及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利益。
开封城里,不说各处高楼大衙,茶楼酒肆,就是寻常店铺,家家户户,都在讨论着。
他们不是讨论‘绍圣新政’的利弊,而是在说先帝,也就是神宗朝的‘王安石变法’带来的种种变化。
绝大部分人,表现出了一种‘悲观’的情绪,都是摇头,感叹,认为朝廷在‘折腾’。
‘这样折腾下去,还能折腾多久?’
这是不同地方,冒出的相似的感叹。
江南西路,洪州府。
宗泽来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安顿,布置好军队,就来洪州府上任。
洪州府内,巡抚衙门几同空置,也就是洪州府,还算有点人气。
宗泽没有住在那临时的巡抚衙门,而是在洪州府大衙。
此时,周文台与宗泽对坐,两人以往不熟,这几日,倒是亲近不少。
周文台不断的介绍着洪州府的情况,最后,似总结的说道:“栾祺,应冠等人死在大牢里,巡抚衙门那边判断,应该是有人下了黑手,但在贺巡抚侍卫把守下,还能做得这么干净利落,这洪州府,水不是一般的深。”
宗泽神色沉吟,道:“你们都查不出?”
周文台神情有些尴尬,道:“倒不是不能查,而是,这洪州府,里里外外,我们能信任的人太少,就是调查出一些事情,也不敢轻易相信,下结论。”
宗泽若有如悟,忽然抬头看向周文台,道:“那个南皇城司呢?”
周文台神情微动,看了眼四周,凑近低声道:“那个地方,现在水深得很。蔡攸在准备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整日训练,满城游走。南皇城司,似不在他手里。”
宗泽神色微沉,盯着周文台,道:“我听说,南皇城司,近来专干一些敲诈勒索,抓人抄家的勾当?”
第五百五十九章 死水
周文台听见宗泽不问其他,反而关心起了‘南皇城司’,有些迟疑。
他在洪州府日久,对南皇城司自然熟悉的多。
蔡攸都被踢走了,那主事之人,必然来头更大,大到他们惹不起!
周文台是知道李彦的,但李彦是打着‘监矿’名义来的,平时极其低调,根本看不见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证据,说那些敲诈勒索,抓人抄家是李彦干的。
周文台看着宗泽,情知与这位头顶上司相处不知道要多久,凑近一点,低声道:“我听到的消息是,是宫里的黄门。”
宗泽一怔,这他还真是始料未及。
只是怔了片刻,宗泽就道:“有办法约束吗?”
周文台对内里详情也不了解多少,瞥了眼外面,道:“这皇城司,是归政事堂辖制,按制度来说,也在巡抚之下,不妨,先找那蔡攸谈谈。”
周文台是蔡卞得意门生,蔡攸是蔡卞的亲侄,但蔡攸与蔡卞不亲近,是以,周文台与蔡攸几乎就是点头之交,并不熟识。
宗泽来到洪州府有几天了,但对于洪州府千头万绪,讳莫如深的情景,还是深感诧异与责任重大。
不止是地方上盘根错节,复杂难言的势力层层叠叠,难以看透。还有就是朝廷派来的各级机构,也是互不统属,派系众多,无法拧成一股绳。
宗泽对于周文台的建议不置可否,心里思忖一阵,面色不动的道:“我要是撤换江南西路各级官吏,从江南西路以外调派过来,你觉得如何?”
周文台默默拿起茶杯喝茶,面色似乎有些迟疑。
宗泽见着,直接便道:“你我其实无需多见外,我这一趟能成,皆大欢喜,若是我也败走,周兄未必会不受牵累。”
“我知道。”
周文台没有喝,到了嘴边又放下,轻声叹道:“我也不多说,就拿我我举列子,我来洪州府这么长时间,就是这洪州府大衙,我都不敢说是安全的。我里里外外换了很多人,本地人,他们与当地士绅牵扯太深,我时而指挥不动,我能指挥得动又不安心。我从外面也调了不少人,但他们也是被掣肘严重,举步维艰。换到各地的知县,多半被架空。有个县,要清查县粮库亏空,这知县被人请去青楼喝了一顿酒,给我写信的内容是:本地民风朴实,府库充盈,圣治之下,国泰民安。”
宗泽眼角不自禁的抽搐了一下。
本地提拔不行,外调不成,这江南西路,真的是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吗?
周文台见宗泽沉思,便道:“我与恩师通过几次信,恩师给我支了招。”
听到周文台提及蔡卞,宗泽来了兴趣。
蔡卞的履历十分厚实,能力经验都是一流,他肯出招,必然是有办法!
周文台凑近一点,低声道:“恩师说,得找到地头蛇。强龙能压地头蛇,只要制住了这地头蛇,其他都好办了。”
宗泽会意,又摇头,道:“不是一个两个那么简单,江南西路这么大,想要推行‘绍圣新政’,还是在于地方衙门。”
周文台轻轻点头,没有多说。
宗泽的话是有道理的,江南西路地头蛇,不是一个两个,甚至不是一两百个,朝廷根本没有能力以及心力、时间去对付这些地头蛇。
唯一剩下的办法,还是依托于各地衙门,强行推动,遇山开山,遇水凿渠。
这是一个庞大,艰难的过程。
宗泽思索一会儿,就道:“贺巡抚之死,查到多少了?”
周文台道:“没有。贺巡抚之死,透着诸多诡异之处。不过,巡抚衙门的参政参议,咬定贺巡抚是被谋害,朝廷也要借用这个罪名。”
宗泽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这段时间,我会尽快组建新的巡防营,总督衙门,全部接管江南西路的一切军政大权,召见所有知府,知县以及兵曹,转运司,漕运等各级大小官吏。周知府,到时候,你可要支持我。”
宗泽初来乍到,又带着推行‘绍圣新政’的使命,可以想见,他们将遇到多大的阻力。
“理所应当。”
周文台没有犹豫,道:“下官是洪州府知府,是巡抚所辖,宗巡抚尽管放心。”
宗泽是对周文台放心的,不然也不会来见他。
喝了口茶,又看向外面,似乎寒冬过去,天气要热起来了。
宗泽心里对江南西路已经有了大概思路,道:“我估计朝廷很快就有各种邸报,诏书下来。江南西路也要拿出详细的奏呈,我打算,召集各府知府,知县以及其他主官,一同讨论,拿出一套具体的行事条陈。确保江南西路政令统一,步调一致。另外,御史台,大理寺等也在筹建,新巡抚衙门将会给予全力的支持。”
周文台暗暗拧眉,没有接话。
宗泽这些思路,与朝廷的改革方向是一致的。
但在开封城里,有朝廷,有官家,强压之下,谁能反抗?
可在江南西路,他们有太多手段使绊子了。
这是一滩深水,死水!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小吏走来,见着两人,神情犹豫。
周文台顿时严厉的呵斥道:“这是新任的宗巡抚,有什么话不可说的?”
小吏连忙抬手,道:“回禀主君,宗巡抚,外面有个人,说是来自宫里的黄门,来拜会主君与宗巡抚。”
宗泽目中诧异一闪,旋即就淡淡道:“我是素衣悄悄来的。”
周文台会意,凑近低声道:“那,见还是不见?这李彦突然找过来,怕是来者不善。”
不论是周文台是蔡卞得意门生,还是洪州府知府,亦或者宗泽这手握江南西路权柄的封疆大吏,面对宫里的黄门,哪怕再小,他们都不能不小心。
何况,这个李彦被派到江南西路,分明就是宫里要监视江南西路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钦差,手里或许就握有圣旨!
宗泽心里也在犹豫,只是短短一瞬,便道:“躲不掉的,见见吧。我也想看看,他在将江南西路大肆抓人抄家,是为了什么。”
周文台深深的看了眼宗泽,转向那小吏,道:“请他进来。对了,再备一些点心。”
“是。”小吏应着,快步离去。
宗泽拿起茶壶倒茶,道:“你觉得,我若是要接管南皇城司,这李彦会答应吗?”
周文台想了想,道:“李彦明面上不是南皇城司的人,想要在明面上接管南皇城司,还得蔡攸点头。”
第五百六十章 处境
宗泽拿起茶杯喝茶,心里计较着。
江南西路的水,比他预想的要深。现在朝廷全面插手,将水搅浑,这对他来说,应该是好事。但他总觉得,他的想法不一定对,并且,想要推行‘新政’,阻力将比预想的要大的多!
不多久,李彦就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白衣,做书生打扮,脸角瘦长,苍白,双目狭长,嘴角时刻挂着笑意。
宗泽还是第一次见这李彦,第一眼就觉得不舒服。
这个人,给他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从脸上看,这个人就是那种背地里阴人的小人。
李彦手里还盘着浮尘,他走进来,看着宗泽与周文台,笑眯眯的抬手行礼,道:“小人李彦,见过宗相公,周知府。”
‘相公’一词在民间有泛滥的趋势,宗泽这样的封疆大吏,是有资格被人私底下称为‘相公’的。
周文台没说话,看向宗泽。
宗泽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面色如常的道:“李公公请坐。”
“谢宗相公。”李彦脸上似乎总是笑眯眯的,应着声,在宗泽对面坐下。
等下人上茶之后,李彦就看着宗泽道:“宗相公,小人知道您到了洪州府,本想第一时间拜访的。只是宫里来信说,要开一个铁矿,小人不敢怠慢,前不久去亲自查探,刚刚回来。这不,就马不停蹄的来拜访宗相公,汇报一些事情。”
周文台与李彦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个人口蜜腹剑,面无表情的没有插话。
宗泽看着他,道:“李公公想要跟我汇报什么?”
李彦叹了口气,道:“宗相公有所不知。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江南西路的刁民尤为暴戾,不说冲击官府,殴打官差,抗拒‘新政’,不尊皇命,甚至于公然行贿小人。南皇城司果断出手,抓了不少人。”
李彦一个‘冲击官府’,一个‘殴打官差’,还来了‘不尊皇命’,一个罪名比一个大。最后还来了个‘行贿’。
李彦的话,几乎任谁都能听的明白,那就是‘索贿不成’,就变成了‘行贿’,继而抓人抄家!
周文台神情趋冷,轻轻拿起茶杯。
宗泽好似听不明白,道:“南皇城司抓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
李彦神色为难,躬着身道:“这个,小人是来给官家监矿的,南皇城司的事,小人就不知道了。”
见这李彦一推二六五,宗泽道:“皇城司归属政事堂辖理,南皇城司地处江南西路,本官既是巡抚,自然归我辖制。本官若是要查账,南皇城司是否能拿得出账簿?”
李彦为难的神色僵硬了一下,继而就笑呵呵的道:“宗相公,小人刚才说了,南皇城司的事,小人不清楚。您若是要查账,得去找蔡指挥使。”
宗泽依旧面色如常,道:“那就是李公公没有意见了。”
李彦神情笑呵呵的看着宗泽,苍白的脸色,有那么一丝阴狠一闪而过。
宗泽要是借着这个话头,跟蔡攸打声招呼,还真的能够从他手里收走南皇城司。
毕竟,大宋的内监,其实存在感很低,根本没有与这些文官抗争的能力。
李彦见识到宗泽的不好对付,笑眯眯的笑容就更盛了,道:“宗相公这么说,好像小人多重要一样,一句话就能让蔡指挥使俯首听命。”
宗泽见李彦不松口,道:“李公公,本相初来乍到,厄需收拢人心,我要将南皇城司近来抓的人全数放出,你能答应吗?”
李彦似有了心里准备,道:“据小人所知,皇城司抓人,鲜少还能出来的。”
周文台面无表情,对这个李彦极度不喜。
李彦在绕弯子,却又十分明白。那就是,南皇城司抄没的家产,分文不出。抓的人,更是休想放出!
宗泽见着李彦油盐不进,道:“我知道朝廷需要大量的铁矿,但宫里黄门监矿,还是第一次听说。李公公,什么时候回京?”
李彦听出了宗泽的威胁之意。
如果宗泽这个备受重视的江南西路巡抚,总督,经略,总管上书弹劾他,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李彦脸上笑眯眯的笑容没变,狭长的双眼眯起,语气有些冷淡的道:“咱家什么时候回京,不由政事堂亦或者宗相公决定,得官家发话。宗相公,咱家劝您一句,皇城司虽归政事堂辖制,但真正效忠的,还是官家。”
周文台眼皮跳了跳。
李彦这是放狠话,要撕破脸了。
李彦出现在江南西路,秉持的是官家的意思。又执掌了那个南皇城司,明摆着是要对江南西路方方面面进行监控。
宗泽若是与李彦起冲突,间接的是在与官家起冲突!
宗泽心里有些意外,这里李彦强硬的有些过分。
以往宫里的内监,不说见到他们这些文官畏惧,至少要保持敬畏。这个李彦,却是表现的相当凶悍了。
宗泽神情不动,道:“李公公,这是有恃无恐了?”
李彦好像被说中了,再次浮现那种令人厌恶的苍白笑意,道:“宗相公,您有您的使命,我有我的皇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安好。”
周文台看向宗泽,见到宗泽微微点头,心下也是了然。
宗泽这一句直白的试探,探出了李彦的底细。
这个来江南西路,执掌南皇城司,是官家的意思。他手里应该还握有一些可以制衡江南西路的东西,甚至于,这南皇城司,连宗泽这个封疆大吏都能直接拿下!
“如何井水不犯河水?”宗泽看着李彦,语气如常的问道。
李彦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道:“小人做小人的事情,宗相公做宗相公的事情。若是可能发生冲突,彼此沟通一下,减少误会。等小人回京,必然在官家面前为宗相公美言。待等宗相公回京,那定然是加官进爵,更上一层楼。”
宗泽身体坐直了,直视着李彦,道:“李公公,我希望,今后南皇城司抓什么人,抄什么的家,能够提前知会本官,得到本官的同意。南皇城司的骑兵,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出城。”
李彦笑容慢慢减少,道:“宗相公,若是消息走漏,犯人走脱,这样的罪名,不应该与宗相公有牵连。骑兵的事,这是官家钦命扩建的,宗相公最好上书,请旨官家,咱家做不了主。”
第五百六十一章 协力同行
宗泽见着李彦三两句不离‘官家’,情知想要约束这南皇城司是没可能了。
宗泽默默喝了杯茶,道:“李公公,你要做到哪一步?”
既然无法掌控,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坦诚相待了。
李彦见宗泽放弃了,心头得意的嗤笑,脸上越发笑眯眯的道:“宗相公莫要为难小人了。小人就是来监矿的,说不得过几日就会被召回京。至于南皇城司的事,还是得问蔡指挥使。”
这已经不知道是李彦第几次提及蔡攸了。
宗泽心里隐有所动,刚要说话,周文台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这会儿,朝廷的朝会应该结束了,也不知道朝廷现在是什么状况。”
周文台神色平静,心里担心不已。
‘新法’,是‘新党’二十多年的血泪,包含了太多太多。而今,章惇等人重履朝廷,推行更为激进‘绍圣新政’。
朝廷那些大人物,会像神宗那样,颤抖不休,无休无止吗?
章惇以及他的老恩师蔡卞等人,为‘新法’付出了太多心血,要是有人在紫宸殿大议上公然跳出来唱反调,章惇与他的老恩师该如何自处?
宗泽瞥了眼李彦,没有再多废话,点点头,道:“不论如何,‘绍圣新政’势在必行,最多五天,我们就会收到飞鸽传书,半个月内,会陆续接到朝廷的诏书与邸报。在此之前,我们要做许多事情。”
不等周文台接话,李彦忽然抢话,道:“宗相公,是这样,我在皇城司有个朋友,我听他说,南皇城司,近来可能要抓一些贪官污吏,就是从洪州府以及所辖各县开始。”
周文台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冷声道:“李公公,明人不说暗话。本官是洪州府知府,你要抓我的下属,是否要经过本官的同意?”
李彦笑呵呵的道:“周知府息怒,这也就是他的酒后之言,还不能当真的。”
李彦要抓洪州府的官员,那就是打他周文台的脸!
更何况,周文台对于洪州府推行‘绍圣新政’,有他的的既定计划,岂容南皇城司横插一脚!
眼见李彦嘴里一句实话没有,周文台也不管宗泽在场,直接铁青着脸,沉声道:“如果李公公执意如此,我就只能请李公公回京了。李公公就不要再搬出官家来我,你应该清楚,我要执意请李公公回京,我就一定能做到!”
李彦脸上的笑容没了,慢慢僵硬下来,病态苍白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很清楚,周文台没有诈唬他。
周文台如果打定主意,要送他回京,那汴京城里的那位蔡相公,定然会全力支持。蔡卞若是在官家面前说话,还真有多半可能,他会召回京,换个人来!
李彦情知他自身的情况。
他是贿赂了他师傅杨戬,才得以来洪州府的。但杨戬在宫里的地位也并不高,与官家并不亲近,并不能保住他!
‘若是我有陈大官做靠山,决然不至于如此!’
李彦眼神阴森,心里发狠。
纵然心里再恨,他也不敢拿前程去赌,瞥了眼宗泽,他再次笑眯眯的道:“周知府无需生气,这样吧,我回去请他顿酒,劝说一下。今后,南皇城司,与洪州府以及江南西路巡抚衙门,互通有无,协力同行。”
‘果然是个小人!’
宗泽心里了然,这样的小人,得打到他七寸上,才能逼其就范。
周文台心里多少出了口恶气,还是不满足,道:“之前抓的我洪州府的官员,我希望能放出来。”
李彦脸角苍白的可怕,双眼冷漠,却又笑眯眯的道:“周知府开口了,再怎么难,我也给你办到。”
周文台没有再多要求,拿捏着分寸,转头看向宗泽,道:“巡抚,江南西路各级官员,召集容易,但您的正式任命还没到,林相公要亲自过来,起码得一个月左右。”
宗泽在军中锻炼日久,五官硬朗,脸角如刀削,眸光炯炯,声音异常坚定,道:“来了,或许能留下,不来的,就请琼州府那边安排吧。”
李彦没说话,还在盯着周文台,心里发恨,琢磨着怎么找机会报复他。
周文台见宗泽已有了主意,便道:“江南西路离琼州府没多远,倒是可以安排。”
宗泽道:“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整顿军务;第二,整顿政务;这是重点。其他的,包括贺轶之死,栾祺,应冠等人的自杀。外加江南西路林林总总发生的怪事,都得查清楚。巡抚衙门,会立刻着手组建六房,刑房来主理这些事。”
李彦立刻抢话,道:“宗相公,这些,是皇城司擅长的,不如,交给皇城司来查?”
李彦,刻意的将南皇城司的‘南’给去掉了。
宗泽淡淡道:“我问过了,南皇城司对于对于这些案件,一点进展都没有,这般无能,就不要抗这么重要的事情了。我会上书参劾皇城司的。”
宗泽说的是弹劾蔡攸,实则上指的是李彦。
李彦对此毫不在意,笑呵呵的道:“小人给宗相公多跑跑腿,总能有些成效的。宗相公也息怒,不少人也是初来乍到,需要熟悉一下。宗相公给小人一个月,不,半个月时间,一定给宗相公一个满意的交代!”
宗泽直直的看着李彦,道:“李公公,话到这里,你是否该给我们交个底了?”
李彦现在也知道,宗泽与周文台这样背景深厚的人,不是他可以随意欺压的。
心里盘旋了好一会儿,李彦摆出了一张肃色脸,道:“那,小人就给二位交个底。小人来之前,不止官家有交代。大相公,蔡相公等人,都与小人有所吩咐。有些不能说,能说的,小人日后慢慢告诉二位。小人现在要说的是,江南西路,得先乱起来。先有乱,后有治。这是大相公的原话。”
周文台面露异色,似乎想起了什么。
宗泽再次拿起茶杯,李彦说是章惇的想法,宗泽心里却清楚,这个,是官家一贯的死路。
宗泽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我希望李公公记得刚才的话,凡有行事,互通有无,以免误会。”
李彦见宗泽松口,笑容真诚了那么几分,道:“宗相公放心,小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洪州府大牢的人,我会提到南皇城司地牢。另外,小人在再从南皇城司拿出二十万贯钱来一解宗相公的燃眉之急。”
宗泽双眼深深的看了眼李彦。
他第一时间就听懂了,李彦哪里是愿意拿二十万贯给他,分明是用这二十万堵他的嘴,要求他不要追究南皇城司抄家得来的那些钱财!
第五百六十二章 变化
做事要花钱,做大事要花大钱。
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宗泽初临江南西路,方方面面都需要大量的钱粮支撑,在朝廷的支援没有到位的情况下,二十万贯不是小数目。
但他不喜欢这个李彦,也不能做这个交易。
李彦出了洪州府大衙,神色很不好看。
在宗泽没来到之前,他在江南西路几乎横着走。
蔡攸躲到了一旁,周文台被他逼的默不作声,其他人要么被他抓了,要么就就是明哲保身。
宗泽来了,一切就开始变化了!
牢里的人,开始翻供;一些士绅大户说好的‘孝敬’变得吞吞吐吐;原本就对他不满的人,现在更是蠢蠢欲动,要‘置他于死地’!
“哼,走着瞧!”
李彦冷笑一声,坐上轿子,离开了这里。
大衙内。
周文台陪着宗泽在散步,道:“巡抚,那李彦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宗泽倒是不在意李彦,道:“无需担心他。这样的人,迟早会越线,一旦越线,就是死期。我现在考虑的是两件事。一个是整顿官场,一个是钱粮。那李彦提醒我了,没有钱粮,我们在江南西路实难立足。朝廷的支援,最早也要到半个月后,我们还得做好这半个月的事情。”
周文台沉思着,道:“钱粮的事,确实是个大麻烦。我接手洪州府才发现,绝大部分府库是空的,一查又有,一调用不是走水就是盗窃,或者路上被劫。什么奇怪的事情,都能发生。”
宗泽道:“清查府库是必要的,但不能指望。江南西路,未来一段时间,要紧衣缩食。”
周文台看着宗泽平静的侧脸,会意过来。
宗泽是要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看一看江南西路的官场,选择可用之人,同时寻找突破口。
“现在,最为关键的,还是将巡抚衙门重新架构起来,将权力收拢上来……”
“如果有人拦阻,就用那几个案子敲打,巡抚衙门的权威,必须得到严肃对待……”
“我来之前,大相公与我明确说过,今年,江南西路的钱粮,朝廷一分不要,还会拨付至少一千万贯,以支持我推行‘绍圣新政’……”
周文台默默听着,他能从宗泽的话里感觉到宗泽的坚定,同时更为深刻明白,政事堂那几位,是要在江南西路切切实实的打开缺口了。
……
在江南西路这边磨刀霍霍的时候,汴京城里的变化是一天一个样。
赵煦连续三天在紫宸殿开大会,一道道诏书,一道道邸报,分发向全国。
最先接到的,自然是天子脚下的开封府。
正式的诏书,政事堂的政令,开封府知府曹政,迅速传递而下,在开封府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开封城里,出现许多之前没有过的衙门。
一些百姓习惯性的去府衙办事,却被指引着向其他地方。
比如诉讼,比如举告,比如赋税,比如各种登记,等等等等。
在朝廷开大会的时候,朝廷各部也没闲着。
政事堂签发了诸多政令,邸报全国。其中包括了改元一事,‘绍圣新政’、‘大宋律’等等。
礼部公开了礼部的权职以及改革计划,颁布《绍圣礼典》以及‘科举新规’等诸多举措。
吏部公布的事项相对来说就非常的多,从官吏的入仕,迁调,监察,罢黜直至退休,丧礼等,都进行新了规范。对于吏部的职权,进行了十分清晰与明确的界定。
工部则是另一番举措,他们列举了工部未来五年的大计划,十分的详细,具体,甚至还其中包括人事,薪俸等等。
刑部则从另一个方面,除了公开改革计划外,着重强调了对‘不法、蔑法、抗法’等罪恶行为进行重点打击,要组建以汴京中心,四京为环绕的‘缉查官差’,以肃清国内各种匪盗,保各方安宁。
户部公布的内容是最多的,不止是户部的改革,还包括了户部的职权以及已经或者即将推行的政策,林林总总,八十项之多!
这还都是大项。
涉及了田亩,赋税,户丁,商税等等,几乎当朝所有的改革,都与户部有关!
兵部公开的信息是最少的,主要是涉及‘军改’的强军目标,对于具体的细节,则语焉不详。
除了政事堂与六部外,最受瞩目的,无疑是国子监了。
国子监对外公开了一种‘有教无类’的政策,力争用十年时间,确保大宋主要府县的适龄孩童,都能够入学,得以读书识字。
之所以受瞩目,不止是国子监野心勃勃的要开设数百家朝廷资助的省府州县学,而是国子监得到的‘国库预算’——三年,一千两百万贯!
这样大手笔的支出,仅次于军队与工部的‘以工代赈’的各大工程!
朝廷公开政务,是史无前例的举动,开封城里,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在各个衙门前挤动着,与他们有关的,无关的,都想凑近看一看。
每天都有人站在前面,为那些不识字的人讲解着,一字一句。
由于理解不同,经常发些争吵,甚至是殴斗。
而每当听到与他们有关,无不兴奋大叫,奔走相告。
开封城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笼罩在这种氛围内。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泼冷水。
“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新政’又不是第一次了,百十年来,变来变去,还不是都又回去了?”
“等着瞧吧,‘新党’这些人,蹦跶不了多久,很快,他们就会被再次赶出朝堂……”
“什么德政?哪一项不是违背祖制,逆转人伦?哼,早晚有你们的好瞧!”
宫外纷纷扰扰,宫里倒是平静如一池春水。
绍圣元年,正月二十八,福宁殿。
赵煦泄躺在软榻上,逗弄着身旁的权哥。
陈皮立在一旁,恭谨的道:“官家,王相公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不过可以确认,他应该是被辽人给软禁了。”
赵煦有了心里准备,嗯了一声,眸光幽幽的道:“幽云十六州的辽军,有没有异动?”
陈皮道:“有,他们像是在集结,枢密院与兵部正在密切注意。”
赵煦丝毫不认为辽人会选择在今年开战,但小心无大错,道:“嗯。”
陈皮见着,就继续道:“大相公近来一直在主持政事堂各种会议,颁布诸多政策与‘新法’,朝野有些声音。”
陈皮说的很委婉了。
赵煦摆手一笑,道:“朕耳朵都快振聋了。对了,林相公南下了?”
林希,参知政事,兼任吏部尚书。
陈皮道:“是。林相公计划路过诸多州府,到江南西路,怕是要一段时间。”
赵煦伸手将爬到软塌边缘的权哥拉回来,道:“嗯。对于江南西路的支援,一定要摆在最优先事项,任何人不能耽搁。你让皇城司盯一盯。对了,让蔡攸回来吧。”
一段话,三件事。
陈皮只是稍微顿了下,道:“是,小人记下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哑然
权哥已经快四个月了,能翻身,也能爬。
赵煦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看着外面,道:“朕也得找时间,出去看看了。”
陈皮知道,这是早就拟定的事情,便问道:“官家,要带哪些人随行?”
赵煦想了想,道:“明暗两路,许相公随行。先去威海,然后顺海南下到苏州府,由苏州府到杭州,走一趟江南西路,再去西北,成都府路,走熙河路,河东路,回京。”
这几乎,就是将大宋转了一圈。
陈皮有些担心,道:“官家,这一路,多有危险,小人有些不安。并且,外面的相公们,怕是也不同意。”
赵煦瞥了他一眼,点点头,笑着道:“你说的没错,所以,暂时先不要对外公布。朕要看看真实的场景,不是他们布置给朕看的。”
陈皮道:“小人明白了。”
赵煦嗯了一声,道:“泉州,威海的两处水师,暂时还是由兵部再管?”
陈皮道:“是。兵部正在遴选合适的总管与经略,目前没有合适的,由兵部二位郎中暂为代管。”
赵煦抱着好动的权哥,自语的道:“那还是得朕来遴选了。政事堂,关于各路巡抚的名单送上来了吗?”
陈皮道:“送上来了,在垂拱殿。总管十一路,除去江南西路,京畿路,都有了。”
近来的政务是庞大复杂,千头万绪,一些‘不算重要’的,赵煦还没来得及批阅。
赵煦看了眼怀里挣扎的权哥,将他放到身后,软塌的中央,这才看着陈皮,道:“第一件事:通知南天友,对于王存的消息,要尽力探查。再通知大相公与章相公一声,对辽国施压,确保王存无碍。”
陈皮躬身,拿出板笏,认真的记着。
“第二件事,传旨吕惠卿,对于吐蕃各部,要认真探查,着重打击,彻底瓦解辽,夏,吐蕃所谓的‘三国伐宋’图谋。时间,定在开春四月之后,具体时间,他自行拿捏,务必要马到功成。”
陈皮无声,快速的记着。
“第三件事,对于海贸,要扩大支持力度,对于海贸要有综合性的政策支持,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梁焘,要户部认真落实到位。”
“第四件事,咨政院,要加快筹建,咨政院内,对于咨政院的职能,六部共议,上报政事堂,由朕御批。”
“第五件事,北方三路的‘军改’,要持续稳步推进,不能拖。枢密院,兵部的轮番核查不能断,必要的时候,皇城司,擎天卫,以及内侍省,都要派人加入其中。”
陈皮不动声色的躬身,一字一句的详细记下。
他心头有些不安,内侍省原本只是宫内的,现在慢慢的在宫外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涉。那些厌恶他们这些阉宦的相公们,迟早会反弹的。
“第六件事,算了,这件事先不说,大相公他们会做好的。”
陈皮抬头看向赵煦。
赵煦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了,你去安排吧。对了,让户部侍郎,吴居厚来见我。”
陈皮不敢多问,应着道:“是。”
赵煦说完,就穿鞋,转向垂拱殿。
他没有偷懒,但政务堆积的还是太多,需要争分夺秒的处理,尤其是他还打算出京巡查。
陈皮随后。
权哥在软塌上抓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球,在那揉搓着,抬头看向赵煦的背影。
自有宫女过来,抱过权哥,送往仁明殿。
在赵煦到垂拱殿的时候,青瓦房也在进行一些相对激烈的讨论。
户部尚书梁焘,工部尚书苏轼,站在章惇,蔡卞身前。
蔡卞坐在椅子上,面色疲倦又严肃,道:“梁尚书,给予江南西路的五百万贯钱粮,必须在下个月月底到位,我不管你多难,再挤也要给我挤出来。另外,到年中,还得追加五百万贯。”
梁焘紧皱着一张脸,苦涩又苦笑,道:“蔡相公,大相公,你们就是把我当黄金卖,也卖不出这么多钱粮来啊。国库的情况,二位比我都清楚,一文钱我能敲碎了花,五百万贯,一千万贯,我真的变不出来……”
蔡卞不理他,转向苏轼,道:“对于江南西路境内的官道,河渠,桥梁,主要灌溉的大江大河,都要整修。‘以工代赈’,是朝廷的既定计划。不要跟我说什么疲民、浪费钱粮,透支国力的空话,这就是命令。”
苏轼神色不比梁焘好多少,他原本就抵触原本工部的计划,现在又要集中钱粮,投入江南西路,这显然不能令他同意。
面对章惇,蔡卞的如山压力,苏轼暗暗沉着气,道:“大相公,蔡相公,工部所要应对的两江三河,十三路官道,一百三十六道府路,还有近两千条县路,其中涉及的桥梁,敲山等等,无不耗时耗力,现在要调转枪头,集中于江南西路,工部一时间,上下怕是难以适应。”
章惇这会儿抬起头,目光锐利,直刺人心,道:“你们要是能做,我就留着你们,不能做,就回家种地。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做到?”
梁焘看着章惇的神色,知道不是开玩笑,没有转圜的余地,心里本还想讨价还价到两百万贯,现在只能咬咬牙了,心里仔仔细细盘算一阵,道:“户部,能拿出两百万贯,从其他地方挤一挤,再借一些,应该能够。”
章惇的如剑的目光,从梁焘身上,转到了苏轼身上。
苏轼紧拧眉头,有些倔强的道:“大相公,你即便换了我,一个月之内,任何人都做不到你的要求。”
章惇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没有这份心!裴寅,让陈浖来见我。”
苏轼嘴角抽搐了一下,章惇这么赤裸直接的吗?
蔡卞伸手,拦住了要站起来应话的裴寅,与章惇,苏轼打圆场道:“没必要弄的这么剑拔弩张,绍圣新政刚开始,我们要团结一心。这样,苏尚书,我们也不逼你,三个月内,工部的人手,钱粮,只要是江南西路需要的,全都给我调过去,听命宗泽的调遣,不得再敷衍塞责,拖延了事。”
苏轼还是不甘心,想要争辩,章惇直接打断他,道:“我可以给你假期,让你会蜀地探亲,游山玩水。”
苏轼眼见章惇是真的铁心架空他,神色难看,心里计较再三,抬手道:“三个月,未必能完成。”
蔡卞要说话,章惇直接一拍桌子,沉声道:“你只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内不完成,要么你请辞,要么我免了你!”
苏轼心头愤懑,朝臣何时这般憋屈过?
若是以往,他早就甩袖走人,甚至破口大骂了。
换做其他人,大概也如是。
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要是甩手走人,那就是污名满身,再无洗刷之日。
以往种种出格的邀名之作,现在行不通了。
“下官领命。”
最终,苏轼还是抬手应道。
小半个时辰后,在苏轼与梁焘离开之后,蔡卞有些意外的看向章惇,道:“你这葫芦卖的什么药?苏尚书居然忍下来了?”
章惇一笑,拿起茶杯,有些感慨的道:“苏东坡,终究是想做事的人。”
蔡卞顿时恍然,又哑然。
这是一对曾经的老友。
第五百六十四章 整合
在章惇,蔡卞等人磨刀霍霍的时候,朝廷各部门,告诉运转,一道道政令之下,所有人都有了急迫感。
即便是文彦博的值房,也是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文彦博对于政务,当世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他处理起来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
事关六部的,地方的,人事上的,军队上的,他几乎都能驾轻就熟的决断,批复。
这时,李清臣站在文彦博值房门外,并没有急着进去。
文彦博知道他来了,犹自自顾的处理政务。
文峰成站在门口,余光一直在打量着李清臣。
外面都在传,这位李相公与大相公最像,是公认的下一任大相公。
文峰成在文彦博身边,接受教导日久,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李清臣,想要分析他的优缺点。
李清臣手里拿着几道公文,静静的站在门旁,目光看着屋内。
他神色平静,从容,不急不躁,哪怕他已经站了一炷香时间。
文峰成隐约看出了李清臣一些特质,却心里又疑惑。
以李清臣的地位,根本无需如其他人在门外静候。偏他就是这么做了。
文峰成又看向仿佛一无所觉的他的太爷爷,他的太爷爷八风不动,淡定如常。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文峰成心里十分好奇。
文彦博的值房确实很忙碌,不止是政事堂与青瓦房,垂拱殿,还有外面六部诸寺的的各级官员。
来去匆匆,他们看到李清臣候在文彦博值房外,心头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清臣,不止是刚刚拜相,兼任吏部尚书,还是‘新党’大佬,大相公章惇的铁杆心腹,即便是当今官家,也不能随意让他这么候着!
众人不明就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彦博终于慢慢抬起头,好像看到了一只胳膊,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再次看去,这才有些疲惫的道:“谁在外面?”
文峰成早就等不及,连忙说道:“回太爷爷,是李相公,等了一会儿了。”
文彦博皱了下眉,不快的道:“还不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李清臣已经迈步进来。
他没了以往的克谨严肃,反而笑呵呵的道:“看着文相忙于公务,不忍心打扰,故就多站了一会儿。”
文彦博面色不动的摇了摇头,道:“给李相搬个椅子,上茶。”
文峰成应着,搬来边上的椅子,又递上一杯茶,这才悄步退出去,并关上了门。
文彦博坐在椅子上,神情看不出疲倦,脸上多了一丝笑意,道:“绍圣新政伊始,礼部应该最忙,李相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李清臣笑容比文彦博多,拿出一道公文,递给文彦博,道:“这是关于科举改革的草案,请文相公过目。”
文彦博瞥了眼,没有接,因为这不是‘草案’,是定案!
“我已经署过名。”文彦博道。
李清臣道:“礼部经过深思熟虑,又追加了一些规定,包括:科举申报,考试地点,流程,中第人数、恩赏,俸禄,南北比例等等。”
文彦博面色如常,没有意外,道:“要包括人申报家族人员,财产。科举只分茂才,进士。考试集中在一府,由太学,国子监,礼部共同派人监考。每年考试,根据一县人数做比例,录取中第人数……”
李清臣对文彦博知道的如此清楚也不意外,笑着道:“文相公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句署名吧。”
文彦博注视着李清臣,没有说话。
李清臣这道公文,不是秘密。这是‘新党’下面起草,上书上来的,文彦博已经看过拿到奏本。
“还有什么?”
文彦博目不转睛的盯着李清臣道。
李清臣依旧笑着,拿出第二道公文,道:“朝廷国库拮据,想要从民间纳捐。但一直以来的纳捐,都是‘士绅先出,百姓所出,朝廷与士绅三七’,这一次,朝廷希望真正的纳捐,需要有威望的士绅大户领头。”
“说你的想法。”文彦博言简意赅。
对于文彦博的直接,李清臣笑容不变,道:“我的想法是,为官的带头,以官阶为凭,政事堂,每人捐五千贯,六部尚书三千贯,侍郎两千贯,往下,依次五百贯递减……”
文这一点钱,对文彦博或者绝大部分士人来说,不算什么。
文彦博却不为所动,道:“如果有人不出,或者真的拿不出呢?”
李清臣道:“如果真是家境如此,朝廷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李清臣没有说完,剩下的,不言而喻。要是故意不出,那面对的就是朝廷的狂风暴雨了。
文彦博双眼如渊的注视着李清臣,许久,道:“还有什么事情?”
李清臣没有任何畏惧之色,道:“朝廷计划,在下个月月底,在江南西路展开田亩丈量,与人丁登记。成立一个,由文相公为负责的督导值房,汇集六部官员,并有御史台,大理寺官员加入监督。对了,还有官家也会派人。”
“继续说。”文彦博淡淡道。
李清臣这次又笑了,道:“文家人才辈出,皆是国之栋梁,我想安排一些人,去江南西路历练。”
文彦博拿起边上的笔,道:“最后一条,我不同意。科举改制,我保留看法。纳捐,我同意。江南西路的,我也同意。”
文彦博说着,就拿起笔署名。
李清臣丝毫没有强求的意思,等文彦博署名完,忽然又说道:“你这个曾孙不错,上次官家还与我提及过,放到我礼部来吧。”
“那你那个次子,给我。”文彦博放下笔,淡淡道。
“有文相公提携,犬子一定会很高兴。”李清臣毫不介意与担心的就应下了。
文彦博没有再理他,慢慢闭上眼,似要假寐。
李清臣收拾好几道公文,站起来道:“文相公,林相公南下,许相公在京外巡视,王相公北上,我过几日要去京东路。京里就剩下你与大相公了。”
文彦博眉头忽的皱了下,迅速又回归平静。
李清臣说完,就自顾的离开了。
文峰成随后连忙进来,关上门,神色有些担心。
文彦博慢慢睁开眼,拿起肩上的白发,轻叹道:“若我是再年轻十岁,哪轮得到他们猖狂!”
文峰成心里有些悲伤。
太爷爷太老了,九十多岁,行走不便不说。太多人都担心他活不过明天,因此不肯靠过来。
纵然文家底蕴深厚,可这种深厚,也藏着诸多不确定性!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为国
对于‘绍圣新政’,不止是‘新党’与‘旧党’的矛盾。
矛盾,无处不在。
‘新党’与‘旧党’在利用各种办法与场合弥合分歧,赵煦同样要做各种安抚,稳定人心。
作为大宋的理财高手,户部侍郎吴居厚,手里现在握着‘转运司’。
‘转运司’,朝廷的想法一直是裁撤,取而代之,是正规的运输机构,不涉朝政。
在过去,转运司作为连接地方与朝廷的桥梁,权力得到了急速扩大,俨然成了钦差,凌驾于地方之上。
垂拱殿内。
吴居厚貌似憨厚,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大倒苦水,道:“官家,即便没有减税,朝廷的税收一直在减少。哪怕朝廷大幅度裁撤冗官冗兵,但需要付出的抚恤反而在增加,起码需要两三年才能见效。朝廷又在不断扩大支出,这此消彼长之下,国库是越发窘迫,着实有些负担不起。即便寅吃卯粮,照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赵煦仿佛没听到,道:“关于国库空虚这件事,政事堂一直在想办法,开源节流的绞尽脑汁。朕今天叫你来,是说说关于皇家票号的事。这样,皇家票号的借给户部的钱,利息减半,可延期三年,总额,可扩大到五千万贯。这差不多,是朕内库的老本了。”
吴居厚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来,抬着手,诚惶诚恐的道:“官家,大可不必,这款是您的内库……”
赵煦摆了摆手,打断他,道:“内库的钱,也是百姓的税赋,朕藏着掖着,我大宋也不能千秋万代。就这样吧。朕找你来,除了说这件事,就是转运司的处置。朝廷那边,为此有多重争论,你怎么想?”
吴居厚被赵煦‘五千万贯’深深震惊了,冷静了一会儿,才接话,慢吞吞的道:“官家,臣,是倾向于,将转运司,转为相对纯粹的转运机构,与地方无涉。只是,朝廷一些相公,希望借转运司弹压地方,做一个过度,似乎也没什么错。”
赵煦点点头,道:“诸位臣工都是老成谋国,为国事争论,朕不反对,也无对错之说。朕想要找到一条路,平息争论,解决问题,稳步迈进,而不是止步于争论。你以往掌握转运司,没人比你了解。你说的话,也最有信服力。朕问你,你是怎么想的?不要给朕耍滑头,说心里话。”
吴居厚与章惇关系匪浅,现在极力想要挣脱于党争,做些实事。
只是这些想法,显得有些不切实际。
吴居厚憨厚的脸皱成一团,犹豫半天,只得道:“官家,臣倾向于直接转为纯粹的运送衙门,若是继续拖延,涉入地方,于‘新政’利弊难说,不如干脆一点,集中精力,推动地方制度落实。”
赵煦见他这么说,心里也在思索。
转运司,对于大宋其实很重要,地方上的钱粮,绝大部分依托于转运司。突然削减权力,不止是地方出现权力真空,在财政上,也非常容易出现问题。
赵煦思考一阵,突然说道:“转运司,要一分为二。收税权力,划归地方,或者设立新的税赋衙门。转运的依旧隶属户部,或者设立专门的漕运衙门。皇家票号,要继续推动发展,若是发展起来,不止是粮食可以省去相当一部分运来运去。铜钱,也可更方便。”
大宋的漕运,比后世的更加艰难。理论上,船运技术以及河道是差不多,问题在于,大宋的主要货币是铜钱,一贯铜钱二十多斤,相当于一两银子二十多斤,每年数千万贯铜钱的来来往往,不比粮食轻多少。
吴居厚自然也知道,但对于交子,他一直心存顾虑。
不说皇位更迭后,会不会再次将交子变成一文不值,单说依现在朝廷来说,有一天‘新党’再次被扫除朝廷,要是一夕废除了皇家票号,那将是天大的灾难!
赵煦能从他的表情看出来,眸光变得犀利,道:“户部一定要全力支持皇家票号的工作!”
吴居厚神色一凛,连忙道:“臣领旨!”
赵煦静了一会儿,才道:“该说的,朕都与你说了,过些日子,朕要出京巡视,你随朕去。”
“臣领旨。”吴居厚再次抬手。
“去见大相公。”赵煦道。
“是。”吴居厚应着,退出了垂拱殿。
赵煦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他走了,这才摇了摇头,自语的道:“朕这身边,怎么就没个察言观色的奸臣呢?”
赵煦有些羡慕,历朝历代那些皇帝,身边不乏察言观色的‘好臣子’。只要皇帝一眨眼,就能知道心意,然后办的妥妥当当,让皇帝开心舒坦不已。
陈皮站在一旁,这时,杨戬断了杯茶,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他比陈皮大了近两轮,脚步轻如猫,将新茶放到赵煦手边,拿起另一个茶杯要退下。
赵煦余光一扫,忽然道:“杨戬,听说,你最近又收了不少干儿子?”
杨戬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茶杯,躬着身,道:“回官家,是,是收了几个。”
赵煦摆了摆手,挥退他。
杨戬心头战栗,不敢多问,连忙又端起盘子,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陈皮瞥着杨戬,目光趋于冷漠。
杨戬的一些小动作,都在他眼里。
背地里,拉帮结派,在宫里悄悄扩大势力。明面上,极尽讨好官家与宫里的妃嫔,野心勃勃!
至于杨戬贪腐索贿,各种克扣,陈皮心里都有一本账。
赵煦好似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便继续处理起他的政务。
杨戬退出垂拱殿,头上是冷汗涔涔。
他太知道那位年轻官家的手段了,宫里几经清洗,不知道死了多少,无声无息消失了有多少人!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杨戬在宫里几十年,自然不傻。不会不明白,官家不会真的随口与他废话。
只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在宫里,收个徒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多收几个也没问题。
那,是哪里出问题了?
杨戬心头不安,快速离开,准备去找人商议。
这会儿,吴居厚来到了青瓦房,正与章惇,蔡卞说着刚才与赵煦的对话。
蔡卞有些感慨,道:“官家终究是官家。”
五千万贯,内库没有那么多,应该是皇家票号经营所得的最高点。
为国,倾尽所有。
第五百六十六章 反击
章惇对赵煦这次的‘慷慨’也是十分震惊。
要知道,哪怕是神宗皇帝,对于外廷‘借钱’,也是要利息的,并且会再三催促归还,生怕外廷拖久了不还或者还不上。
章惇等吴居厚说完,这才道:“官家倾尽所有,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一味所求。对于皇家票号的钱粮,户部借的每一分,都需要我签署。对了,一般是采取什么形式借还?”
吴居厚道:“一般是根据我们的要求,现钱或者粮食。不过,皇家票号的钱粮也不在一处,借调麻烦。如果我们要用的地方有皇家票号分号,一般会在当地给付。现在形式,一般是现钱现粮与交子,各有一半。”
蔡卞这时看着吴居厚说道:“如果是官家内库出的交子,倒是可以信任,也能省去诸多的舟车劳顿与火耗。还能避免其中不少的上下其手。”
章惇认可前面的,对于减少贪腐,他心里不置可否。
面色严肃,认真,章惇看着吴居厚,道:“皇家票号那边,要多多协助。朝廷与官家仔细商议过,‘天下钱粮汇于汴京’,弊大于利,要适度调整。若是有皇家票号的交子,居中调度,可以省去不少力气。”
吴居厚抬起手,犹犹豫豫的道:“下官也认为若是真能如此,未尝不是幸事。下官等担心,这皇家票号不能长久,将来若是猝然崩塌,后果不可想象。”
章惇听着,与蔡卞对视了一眼。
蔡卞微微点头,看着吴居厚,交底似的道:“皇家票号的事,你不用担心。这只是刚开始,将来,朝廷会设立专门的主管衙门,并且,皇家票号也不会一直一家独大下去。”
吴居厚憨厚的脸色不变,小眼睛眨了眨。
蔡卞这样的话,别说他了,就是四五品那些官员,能糊弄过去的也不多。
皇家票号,那是官家的内库。主管衙门,不会一直一家独大?
怎么可能!
章惇适时接过话头,道:“对于国库空虚,政事堂有诸多应对手段,尽可能的开源节流,未来三年,大家都要辛苦一点。”
朝廷支出大增,税收大减,此长彼消之下,日渐的捉襟见肘。
作为户部侍郎,吴居厚深感压力。
他放过了‘皇家票号’这个敏感话题,抬起手,道:“说到开源。下官想来,一个是对于商业的整顿,尤其是海贸,或许会有所助益。另一个……就是互市。若是与辽,李夏,吐蕃,甚至是大理国等开放互市,由下官来操持,不敢多说,一年增加个五百万贯的收入,还是有可能的。”
作为户部侍郎,他知晓辽国,李夏以及吐蕃的情况,大宋这边要是放得开,完全可以大幅倾销‘非管制’商品,利润绝对惊人!
蔡卞神色肃了几分,道:“商贸的事,户部尽可操弄。关于互市,这一点,朝廷还要再斟酌,你莫要过多期望。还有,政事堂已经决定,对盐铁矿等,要收紧,不能这么散漫了。”
吴居厚也提过这个想法,只是这一块,大宋国政百余年,牵涉又太大,朝廷一直较为谨慎。
“需要户部来把握吗?”吴居厚问道。
章惇道:“不用,这件事,朝廷会设立专门的,新的衙门,直接隶属于政事堂。”
吴居厚胖脸动了动,近来朝廷设的新衙门越来越多,并且‘隶属于政事堂’的占了绝大部分。
这也预示着,朝廷对于权力的集中,还在不断的继续。
蔡卞好像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眼外面,道:“户部的责任重大,我们与梁尚书谈了很多次,有很多事情谈不拢,你要继续用用心。另外,对于户部的一些权力,政事堂考虑着,要单独拿出来,组建新衙门。比如户籍,比如一些税赋,田亩等等,你心里要有数。”
吴居厚嘴角动了动,他心里刚才还想着朝廷的中央集权在加剧,这又来了。
这是要将户部的权力,直接拉到政事堂之下,更利于政事堂管控。
夹在户部与政事堂,‘新党’与‘旧党’以及与章惇的私人关系等错综复杂的网络中间,吴居厚正想找借口推脱,却见裴寅快步走进来,道:“大相公,出事了。”
裴寅是一个定力,只礼数的人,少见他这么冲进来。
章惇倒是神色如常,道:“什么事情?”
裴寅道:“大理寺那边派人传话,原洪州知府应该的族人进京,要敲击登闻鼓,为应冠洗清冤情。”
蔡卞一怔,神色若有所思。
应冠是原江南西路,洪州府知府,在抵抗贺轶为首的巡抚衙门推行‘新政’,他是众所周知的主力。
在贺轶死后,应冠与栾祺等人,在被押送入京受审之前,在洪州府大牢里离奇‘自杀’。
现在,他的族人入京,要敲登闻鼓喊冤。
这里面,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以应冠的罪名,不说抗拒‘新政’,就是那些贪污受贿之类,斩立决个十次是没问题的。
偏偏,在宗泽到江南西路没几天,应冠的族人就要敲登闻鼓!
经历过无数宦海争斗的章惇,自然心头更是明亮。
吴居厚挺着肚子,胖脸皱了皱,心里是暗自叹气。
这是江南西路那帮人开始反击了。
或许,这还不算是反击,只是一个试探。
章惇拿起茶杯,静静的喝茶。
蔡卞沉思一阵,与章惇道:“这件事,怕是要闹腾起来,得想办法摁住了。”
章惇喝了一口,又放下,道:“摁不住。他们有备而来,我们要是强压,只会激起更大的事端。刑恕怎么说?”
刑恕,大理寺少卿,大理寺的实际负责人。
裴寅连忙道:“登闻鼓,是归御史台管理的,只是有人提前告知了大理寺,刑少卿才知道,特意派人通知。”
蔡卞会意,看着章惇道:“登闻鼓一响,满城皆知,官家要召见,甚至要开朝会,一来一去,又是攻讦我们的浪潮。”
章惇剑眉一挑,淡淡道:“他们还是没搞清楚,这个朝廷,是谁说了算。传话黄履,先发制人,将应冠等人革除一切官职,继续追查,并追剿贪腐不法所得。”
“责成御史台,将应冠等人‘自杀’一案,下放江南西路,命江南西路速速查清,或者派使,与那些族人一起返回洪州府。”
“对于登闻鼓的,御史台要严加看护。”
蔡卞听着章惇的话,突然想起来了,登闻鼓不是谁想敲就能敲的,没有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走一圈,在强力人物的帮忙下,连登闻鼓的边都摸不到!
第五百六十七章 惊呼
大宋高层,还在加速整合,统一施政思路,尽可能的弥合分歧。
但所有事情,都不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行三十多人,有男有女,老人孩子,几乎是一个家族都突然来到了京城。
小半个时候后,御街上。
文峰成站在一处酒楼的二楼,推开窗户,看着这一群人。
他面无表情,目露沉吟。
“衙内,江南西路,太出格了。”他身后,站着一个中年人,摇头说道。
从江南西路上下齐心的抗拒‘新政’,贺轶之死,继而应冠,栾祺等十多人莫名其妙在牢里‘上吊自杀’,现在,更是这么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喊着要敲登闻鼓为应冠喊冤。
这桩桩件件,哪一个都足以让朝廷震怒,何况还是一连串的事。
文峰成瞥了他一眼,道:“你认为,这背后,是什么人在谋划?”
中年人,是文及甫的门生,名叫韩承。
韩承还是摇头,道:“衙内,这背后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我想,朝廷也不在意。江南西路搞出的事情越多,朝廷占的理就越多,就越能大张旗鼓的整治江南西路。若是换做我,我还会推波助澜,将这些事情搞大搞臭。”
文峰成轻叹一声,道:“从我知道的来看,先生说的怕是对的。朝廷上下,对江南西路的各种案件的调查,并没有多么在意,更像是顺手而为,他们更在乎‘新政’的推行。”
韩承似乎是习惯性的摇头,忽然间,他一怔,在街面上,他似乎看到了文及甫。
他心头一惊,连忙收回眼神,继而又故作镇定的笑着道:“衙内,你刚才说这件事,朝廷打算打回江南西路,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文峰成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爷爷,一脸惆怅的点头道:“北方各路,离京城太近,都在眼皮子底下,并且‘新政’推行了近两年。朝廷,现在迫切的想要在江南打开缺口,江南西路,是朝廷目光的重点。”
对于‘绍圣新政’,身为‘旧党’世家,文峰成也是忧心忡忡,又徒呼奈何。
韩承见文及甫悄然消失在一个转角,心里稍松,又看向应家那一群人。
这些人,身穿孝服,打着帆,哭哭啼啼的走向宣德门方向。
文峰成见这些人真的要去敲登闻鼓,神色有些凝重。
“走,去盯着。”文峰成转身下楼。
这些人不管是否能敲成登闻鼓,事情绝对小不了。他要看看,朝廷到底要怎么处置!
“官人,你死的冤枉啊……”
在白帆之后,一个中年妇人,大声哭喊,满脸的泪水。
身后还有一群妇孺,哭哭啼啼,伤心欲绝。
在他们身前,有几个穿着便服的官员模样的人,一脸愤恨色的给他们领路,逢人就义愤填膺的说话。
“应知府,在任上兢兢业业,为君为民……”
“现在,他被奸人所害,江南西路各级官府,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发至今,几个月过去了,没个说法!”
“伸冤!必须为应知府等人雪清冤屈,还以清白!”
围观的人非常多,寻常百姓其实对应冠是谁都不知道。只有那些身在官场,又关注于江南西路的人,才能了解多一些。
不少人神情晦涩,许多人暗自得意,三三两两的满脸期待。
这些是苦主,不论是朝廷安抚,还是强压,都是‘把柄’,朝野都能借机闹大!
应家这一群人,转过宣德门,向西去。
只是,在宣德门口,哭声更加的大,凄厉,伤心欲绝。
有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小型的船桨,看着这一群人,有些不明白,抬头看向她身旁的父亲,道:“爹,他们这是干什么?”
寻常人家出殡,也没有这样的。
李格虽然不出仕,却是读书人,家里藏书甚富,也对朝野风声知道不少。
闻言,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声道:“妮儿,这世上龌龊诸多,尤以官场为最。为父不仕,希冀你将来,也莫要入仕宦之家。”
小姑娘已经十一二岁左右,眨了眨眼,反问道:“不嫁仕宦之家,那我嫁什么人?”
李格顿时语塞了。
他自然不会让她宝贝女儿加个普通百姓,受苦受累。但除了百姓,大宋哪还有不是仕宦之家的?
就是他李家,哪怕他不仕,可李家,一门七进士,名噪天下,多有为官,乃是地地道道的仕宦之家!
不嫁仕宦,不嫁寻常百姓,还能嫁什么人家?
李格低头看去,就看到仰着脸的小姑娘,双眼里都是狡黠之色。
李格哼笑一声,没理会她,抬头看去。
只见应家一大群人,继续向西走,哭哭啼啼,就差敲锣打鼓了。
“那里,是御史台的方向,他们是要去御史台吗?”
李格即便不在官场,却也知道,应家这么一闹,开封城人尽皆知,朝廷想要压都压不住。
‘怕是,朝廷要头疼了。’
李格心里自语。
小姑娘手里拿着小船桨,显然是要去游船,看着御史台方向,她突然脆生生的道:“爹,有禁军来了。”
李格一怔,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一队禁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冲着应家那群人。
李格眉头皱起,神情不好。
要是朝廷采取这样的手段镇压,整个大宋都得乱套!
国朝,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引领,围观,跟随的人群也是吓了一大跳。
但有不少人暗自欣喜,就等着这群禁军出手,最好闹出人命!
文峰成一直在不远处跟着,见状面色大变,忍不住就要出头阻止。
韩承一把拉住他,瞥了眼前面,低声道:“衙内,不要乱动。这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
文峰成满脸不安,道:“可这要是闹起来,这件事就没办法善了了。”
‘杀害遗属’这要的恶劣罪名要是安到朝廷头上,怕是章惇都受不住!
韩承的目光还是在前面看来看去,低声道:“衙内,我跟你保证。就在这条街上,不敢说尚书,六部侍郎,少说也有四五个!另外,那些不是禁军,好像是某位相公的侍卫。”
文峰成一怔,这才仔细看去。
他发现,出现的这些‘禁军’,虽然穿着禁军甲胄,又有些区别,头盔,靴子,佩刀,并不是宫内禁军的佩饰。
“是大相公的!”
文峰成惊呼道。他陡然认了出来,毕竟也是常见。
第五百六十八章 青天大老爷
韩承也是变色,大为意外。
章惇的侍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要做什么?
最前面的应家人,本来哭丧正哭的撕心裂肺,见一大群禁军迎面而来,都吓的呆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那群侍卫来的很快,迅速将应家这群人给围了起来。
不知道多少人双眼闪烁闪烁,心头难抑激动。
为应家人领路的一个中年官员模样的男子,立刻站出来,大声呵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难道连未亡人都不肯放过吗?”
他话音一落,一身官服的御史中丞黄履从侍卫押班的后面出来,他面色威严,高昂着头,俯视着这个中年人,淡淡道:“什么叫做连未亡人都不放过?你这句话是暗示什么,指控什么人害死了应冠等人吗?”
那中年人一见黄履突然出现在这里,吓了一大跳,慌忙抬手道:“见过黄中丞,下官绝无此意,只是这些禁军来势汹汹,不由脱口而出。”
黄履余光瞥了眼应家一群人不敢说话,便与这中年人道:“你是哪个衙门的?带着应家人招摇过市,弄的开封城里满城风雨,宫里都不得安生,大相公前不久被官家叫去,解释了半天,又责成我亲自出面,查问清楚这件事。这些不是禁军,是大相公的侍卫,我出宫匆忙,没有扈从,大相公就让他的侍卫跟来了。”
领路人,应家人以及一路跟随或者暗中围观的人,听着黄履的解释,有松口气,有人暗叫可惜。
那被黄履质问的中年人,头皮有些发麻。
他不怕章惇,蔡卞等人,给他机会,可以当着面怒喷。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谁敢?
中年人有些慌,抬着手,陪着笑道:“下官原是工部郎中,现在赋闲在家。应知府是下官多年老友,他含冤而死……”
黄履背着手,冷哼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你因为贪污索贿,被人告发,被革了职。哼,就你那些事,叛逆个十年二十年都不多,能让你体面归乡,是官家宽仁。你现在又跳出来,说应冠等人是‘含冤而死’,你这是信口开河,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是大街上,应家人在场,还有无数百姓围观。你当着我们的面,拿出来,我给你保证,只要证据详实,我现在就给你判了。”
中年人脸角不由抽了抽。
他带着应家人,一是博取直名,而就是搞事情。哪有什么证据。
应冠等人在洪州府作威作福,油水捞的足够。黄履咬着‘贪污索贿’四个字,谁敢给他辩驳,谁敢说他‘清白’?
中年人含含糊糊,不敢开口。
应家人最是知道,也是被人推上京的,面对京中大官,那是大气不敢喘,怎么会多说一个字。
至于围观的人,竖起耳朵,颇为期待的模样。
文峰成就悄悄站在不远处,将黄履的话,一字不漏的收入耳朵里。
他回头看向韩承,低声道:“你说,黄中丞会怎么收场?”
韩承摇头,道:“很难。应冠等人有罪不假,但他在牢里被害也是真。应家人要是咬住这一点,朝廷就得为这些‘遗属’伸冤。”
文峰成点点头,又看向那些侍卫。
他可不相信,这些侍卫就是‘顺手’来保护黄履的。
黄履见那中年人不说话,目光又环视一圈街道两边。
不知道多少人悄悄藏到人或者物体后面,门窗都无声关小了一些。
黄履面色威严,他知道他来的已经晚了,藏着无数的人在等着看好戏。
他扫视一圈,落在应家那领头的未亡人,淡淡道:“你就是应家大娘子?说说吧,你伸的什么冤,有什么证据。本中丞也不去府衙了,就当街为你处理。”
应家大娘子神色惶恐,那见过京中这种大官,目光求助的看向那中年人。
那中年人就怕黄履秋后算账,一挺大肚子,沉声道:“黄中丞乃是青天大老爷,问你什么,就答什么,真有冤情,中丞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黄履神色如常,一直在警惕着四周,他很想看看,会有什么人跳出来,给他发难。
要知道,应冠等人的案子,拖了一段时间,是江南西路无能,才‘逼迫’应家上京喊冤的。
不远处的韩承,一直注视着黄履以及四周,他人群之外,再次看到了文及甫,心神一惊,不敢多想,连忙低头,笑呵呵的道:“衙内,我明白了。那黄中丞之所以带这么多侍卫来,就是为了震慑,我看,今天是没人敢跳出来了。”
对于韩承的突然笑呵呵说话,文峰成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陷入思索,道:“不止是。黄中丞出现在大街上,真要辩驳起来,应家人占不到理。他们主要是想搅混水,不是为了什么伸冤。”
韩承只是在转移话题,又瞥了眼,见文及甫还藏在那,心头不安,随口接话道:“应该是。黄中丞要是当街断案,那就能扳回局势了。”
应家大娘子犹豫了一阵,突然跪扑在地,大声哭喊道:“青天大老爷,求您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我家主君就是再混账,自有官家,有朝廷惩治。可在大牢里被人谋害,死的不明不白,求青天大老爷查清安静,将恶人绳之以法,让我们孤儿寡母有个地方哭坟……”
应大娘子的话,显然是有人教过的,避重就轻,强调了他们‘孤儿寡母’。
黄履背着手,威严的点点头,沉声道:“应冠等十几人,在洪州府大牢齐齐‘自杀’,这件事蹊跷无比。朝廷勒令江南西路严肃查办,至今也没个回报。应冠又是前任洪州知府,这里面任谁想都知道水深得很。你们是他的亲眷,有什么证据,可提交给我。我刚刚从政事堂出来,已经请命,亲自前往江南西路,不查个水落石出,本官这顶纱帽,就不要了!”
黄履在大街上,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那中年人越发头皮发麻,这与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
今天本来是要去大闹御史台,然后去登闻鼓前哭坟的。
现在黄履将他们堵在这里,真的扮作了青天大老爷,情势完全翻转了。
中年人头上冷汗涔涔,他只是被推出来的小人物,没胆子与黄履作对。
黄履,是章惇的左膀右臂,是章惇手里最锋利的剑。这么长时间,倒在黄履手中‘旧党’不知道有多少!
黄履行事,可不是拿到证据,就将你打发去外地那么简单。那是毁的彻底,是‘身败名裂’,几代世家都能被他毁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狠辣手段,谁敢轻易去触怒!
应大娘子哭喊着,忍不住还是抬头看向那中年人。
他们是被承诺了诸多好处,这才冒险上京的。她到底是个妇人,面对这样的朝廷重臣,除了预先教的措辞,其他的不敢多言!
中年人余光急急的四处寻找,想要找到什么人,或者什么暗示。
但他没找到一个人。
楼上的韩承将他的表情,动作看得分明,脖子控制不住的阵阵发冷。
他心里害怕极了,已经开始想着,怎么逃离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