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考量
对于赵煦的话,群臣悄悄对视。
他们还不知道,赵煦与章惇已经将所有事情定下,根本没有外界揣度的那么剑拔弩张。
赵煦也不管这些人想什么,确定了事情,交代几句,就又回转仁明殿。
蔡卞瞥了眼章楶,见他无动于衷,情知雨过天晴,心里松口气,与章惇道:“大相公,嫡皇子出生,天下当恭贺,官家说大赦天下,应当尽早拟定名单。”
‘大赦天下’,基本上就是除了‘不赦之人’都要赦免,但从元祐初以来,降罪的文武官员太多了,‘旧党’清洗‘新党’,‘新党’掌权又清算‘旧党’,这其中有太多无法言说的龌龊。
章惇回过神,环顾众人,道:“政事堂议事,枢密院参与,苏东坡也来。”
苏轼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他。
政事堂三相,加上枢相章楶,以及五部尚书,外加一个苏轼,一大群人出了垂拱殿,转向政事堂。
今天注定是事情很多的一天。
赵煦到了仁明殿的时候,陈皮送来了一份奏本,是政事堂为赵煦这个儿子拟定的名字。
赵煦坐在孟皇后边上,看着熟睡的小家伙,翻开奏本,与孟皇后笑着说道:“诸位卿家为咱儿子取了不少名字,我念念,你听听。”
孟皇后很疲倦,但没有睡意,微笑着嗯了一声。
赵煦看着,道:“第一个,是杶。有芽,意为初生,隐含了成长,包容等。”
孟皇后眨了眨眼,没说话。
赵煦看了他一眼,又道:“第二个,是柏。是贞德,模范之意,又有坚强,圣德之延生。”
孟皇后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赵煦便接着说道:“第三个是标……第四个是柘……第五个是桓……第六个是栾……总共就这六个了。”
孟皇后听完,抬起头,看着赵煦道:“官家,取的是什么?”
赵煦合上奏本,看向边上的小家伙,道:“朕取的是‘权’,权者,谋变也,智必知,明轻重,不依常规,兼明通达……”
“赵权……”
孟皇后嘴唇轻动,双眼发亮,抬头看向赵煦道:“官家,就叫权吧。”
赵煦笑着,看向襁褓里的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听到父母说话,睡梦中嘴角居然有笑意。
“好。”
赵煦轻轻按着襁褓,端详着小家伙。
血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他现在还是难以平静,儿子,孩子,情绪中充实又满足。
孟皇后一只手也在打理着,轻声道:“官家,刚才娘娘说……”
“叫母妃。”赵煦纠正道。
孟皇后似乎没有多想,道:“母妃说,想将孩子放在她那养一阵子,臣妾答应了……”
赵煦看向孟皇后,稍稍沉思,转头看向陈皮,道:“宫里还安静吗?”
陈皮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说道:“官家、娘娘放心,宫里一定安全,小人有脑袋保证,小殿下绝对安然无恙!”
孟皇后轻笑一声,道:“官家不要为难陈大官,母妃的意思,是担心我第一次生孩子,照顾不周到,替臣妾暂且照顾着。”
赵煦目光微微闪动,想着历史上后宫里的那些龌龊事,这是他儿子,决不容许任何人谋害。
当即道:“将宫里再调整一下,人手再削减一些。仁明殿,庆寿殿都做些调整,御书房,尚衣监等,都要认真筛查。你晚上亲自见林尚书,那些不安稳的人,给朕打发的远远的!”
针对‘旧党余孽’的行动,在朝野从来没有停止过,孟皇后以及她所生的孩子,可以清晰预见,很可能会引发一波反弹高潮,赵煦这是未雨绸缪了。
陈皮明白了赵煦的认真,心里又惊又怕,躬身道:“小人领旨。”
赵煦轻拍着身前的小家伙,道:“去母妃那也好,母妃养育了我们三个孩子,都长大了,朕也放心。”
现在孩子的存活率,真的是太低了,能不能长成,人力着实有限,几乎全凭天意。
“臣妾也是这样考虑的。”孟皇后轻声道。
赵煦余光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道:“你暂时也搬去庆寿殿,等孩子长一点了,再搬回来。”
孟皇后双眼一亮,又有些犹豫。她毕竟是中宫皇后,搬去太妃的寝宫,怎么对外解释?
赵煦摆了摆手,道:“就这么决定了。”
孟皇后抿了抿嘴,这才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政事堂的会议正在进行。
章惇坐在首位,看了眼身前的手札,沉声道:“今天,说几件事,以消弭朝野的争论。第一,官家的旨意,‘军改’由兵部主导,枢密院协助。”
还不知情的人神色微震,不断的审视着章惇的表情。
他就这么同意了?涉及兵权,那可是颠覆性的改革,可能留下无穷祸患的!
章楶没有说话。
众人余光扫过他,又看向王存。
王存面无表情。
一群尚书等这才会意,官家不动声色间,已经摆平了这些‘障碍’。
苏轼坐在这个地方,有些不适应,感觉着会议的凝肃,以及章惇的话,不断的拧眉。
这个会议,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方式,没有争论,争吵以及无休止的扯皮,十分的‘冷清’。
章惇抬头看了眼众人,道:“第二件事,明年改元,要推出更多的‘新法’。第一,事关田亩,这个最为复杂,各部要加紧商议。第二,赋税,包括税种,税制,以及税务机构,权责等等,要进一步推进。第三,是吏治,有关‘京察’要有结果。对于各路府州县的体制,权责,要明确,责任到人,打击腐败,务实高效……”
尽管赵煦明确了‘不全面复起新法’,但各种‘新法’还是要复来,只不过,相比于神宗时期的大搞大建,赵煦的改革有序,稳妥,目标准确,力道集中。
在场的几乎都是老熟人,除了苏轼之外,对这些都很清楚。
王存默默听着,没有出言。
他哪怕成了右相,在朝廷中依旧没有多少发言权,尤其涉及‘新法’,他更不能出声。否则,迎来的不止是章惇等‘新党’的强力打击,还有引起宫里的不满。
他现在是真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恨不得飞出京城,躲开这个漩涡,静观风向。
章惇在布置任务,都是大体的,所以众人只需听着,无需说什么。
等说了好一阵子,章惇抬头看向众人,道:“暂且这些,你们做好呈上来,政事堂过目,完善后,呈送官家御批。关于封赏的事,不宜再拖,过几天,紫宸殿大议,各部要做好准备工作,安抚好众位功臣,务必照顾全面,不能令功臣留怨。另外,工部尚书,我提议由苏轼接任。”
这一次,众人忽然一震,有些僵硬的脑中开始飞速转动。
‘军改’由兵部主导,枢密院协助,看似没问题,实则大有问题,内核就是:军改主动权由枢密院转到了政事堂,简而言之,到了章惇手里!
苏轼接任工部尚书,这里面,有着怎样的考虑?
第四百五十一章 开议
苏轼的‘蜀党’本质上是反对变法的‘旧党’,但又有些特别。
‘旧党’主要分做三个派别,蜀党是其中之一,影响力还比较大,除了苏轼,吕陶等人外,还有一个苏辙。
苏轼的亲弟弟,这个人的官一路做到了三司使,三相之一,可以想见蜀党的影响力。
偏偏蜀党的精神领袖苏轼又不容于‘旧党’,当然,更不容于‘新党’,因此这么多年,他是一贬再贬,甚至贬到了前所未有的海南岛,连苏辙都护不住!
这也将苏轼,渐渐演变成了某种‘中间派’,政见也趋于‘中间’。
在座的都是心思通透的人,一时间想了很多,目光多在王存,苏轼身上流转。
苏轼面沉如水,他哪里能想到,他来递句话,居然就被牵扯进去了。
他此刻内心挣扎,他不想再卷入朝廷是是非非中,可嘴巴张不开,在一众的眼光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的默认了这件事。
章惇见苏轼不说话,也不意外,刚要说话,就看到裴寅从外面快步进来。
他来到章惇身后,递过两封书信,低声道:“大相公,李夏以及辽国的使臣到了。”
章惇打开手里的书信,一封是李乾顺写的,一封是辽国兵部尚书所写,还都是给他的。
章惇剑眉倒竖,打开看去。
李乾顺的的书信,是一封非正式,又貌似请罪,认真研究又好像都是废话的‘请罪信’。大概意思,就是没有得到赵煦的允许私自调兵助辽,是他不对,请赵煦宽宥,希望能够将西平府,也就是灵州归还,字里行间还有威胁的‘以边境安危、长久计,望请斟酌’。
章惇直接扔到一旁,看向萧天成的。
他与萧天成见过几次,知道这个人是个理智的人才,面色多带了几分认真。
萧天成的书信里,表达了对‘互市’的赞同,表态会尽力促成,希望宋国这边,能够在辽国平乱的事情上,‘知分寸,晓进退’、‘不做一时之算计’。
章惇冷哼一声,直接全都扔到一边,语气冷漠的道:“官家那边也收到了?”
裴寅躬着身,道:“是应该更早一些。”
章惇双眸森然,道:“不能拖了!得尽快召开封赏大会,各位将帅,要尽早归位。李夏,辽国那边,得继续施压,否则还真当我大宋是区区两封信就能随意威胁的了,可笑!”
众人虽然没看到信,但也能猜到一二。
作为兵部尚书的许将,道:“大相公,事不宜迟了。”
章惇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紫宸殿大议之后,枢相,你带着折可适,郭成,种建中去见官家,有些事情,要告诉他们。李夏不足为虑,但也不能小视。辽国,胆敢乱来,放手去打!”
众人心头一沉,暗自拧眉。
章惇脾气向来刚直,神宗皇帝对李夏的讨伐,有很多是章惇极力坚持的。
只是,对辽国开战,他们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澶渊之盟,是宋人心头上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章惇没有任何废话的意思,站起来,道:“该说的都说了,离过年没几天了。江南西路的事要了结,开封府试点要总结,京察要有结果。明年各项不熟要准确到位,按时按点完成,决不可拖延!”
一众人齐齐起身,抬手道:“下官等领命!”
章惇转身要走,忽然又道:“苏东坡,跟我来。”
苏轼正一肚子疑惑,应着就跟向他。
蔡卞收拾东西,看向梁焘,道:“梁尚书,你也来一下。”
随着大宋钱粮的剧烈运转,掌握钱粮的户部尚书,越发得到凸显。
“是。”梁焘道。
章楶与许将对视一眼,两人默契的走在一起。
‘军改’如果由兵部主导,那枢密院就不自觉的被削弱了,尽管枢密院的权职一直是‘调兵’。
其他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事情,出政事堂。
王存神色松缓,面带微笑,独自一个人走着。
他现在的心态最为复杂,有轻松写意,也有些担忧。
轻松写意,大部分来自于孟皇后生的是儿子,不管怎么说,孟皇后也是高太后定的人,身上的烙印是洗不掉的。他们‘旧党’的身份,必然会在无形中拔高,更为凝聚!
担忧虽然少,却也有,那就是苏轼入主工部。
苏轼以及他背后的‘蜀党’的政见,令‘新旧’两党不喜,他入主工部,必然会削弱‘旧党’在工部的势力以及在朝廷的地位,还会分化整个‘旧党’。
在鸿胪寺一直焦急等待的‘伐夏之役’的武将功勋,得到消息,也算是松了口气。
朝廷的争斗最为残酷,他们还是希望能尽早离京。
总之,赵权的出生,无意中,平复了朝野的暗涌。
过了几日,随着封赏临近,朝野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封赏,是最能激励朝野士气与民心的。
在开朝的前一日,赵煦率领百官,祭祀宗庙。
在一番复杂的仪程后,李清臣读者祭祀诰文,赵煦老老实实上香,朗声宣示,告慰先祖。
接着,赵煦下旨,在御街为章楶新建了一座雕塑,雕塑就在宣德门不远处,高达巍峨,下面的铭牌,清晰的记录着生平,功勋,尤其是还有一排显眼的字迹:太子太傅,浦成侯,食禄一千五百石。
这座雕塑早就在修建,只不过立起花了些时间。
赵煦带着众臣,看着雕塑,朗声道:“唐有凌烟阁,我大宋也不遑多让。这条御街,朕愿为所有功勋立碑刻录。武将下马,文臣落轿,哪怕是朕也得步行,以感念功勋!”
群臣以及围观的百姓,莫不震撼。
待到紫宸殿开朝,封赏群臣。
紫宸殿太小了,站的满满当当,几乎人挤人,没有半点空隙。
赵煦穿的无比正式,端坐的威严庄重。
陈皮站在丹陛上,拿着圣旨,长声道:
‘朕绍膺骏命:昔李氏叛逆,据西北抗王命,割据土地,糜烂生民……将及朕躬,朕不得已,率兵讨伐,身亲战阵,赖天地祖宗之灵,平息李乱。尔诸奉天征讨将士,卧雪眠霜,栉风沐雨,百战百胜,万死一生……仰及太祖皇帝开国功臣,赏赐等第,参酌得宜,论功搞下,定尔爵赏。朕不敢私,在尔诸将,亦自知之……’
第四百五十二章 人浮于事
“今封尔章楶为枢密使,一等功勋,特进龙图学士,浦城侯,食禄食禄一千五百石,世袭三代;今封尔折可适为神策军总管,二等功勋,敏成侯,食禄食禄一千石,世袭三代。今封尔郭成为锐健军总管,二等功勋,卫海侯,食禄八百石……”
陈皮读着圣旨,没空看向下面的群臣。
倒是赵煦,正襟危坐,居高临下,将一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章楶,折可适,郭成等跪在地上,穿戴整齐,认真的听着旨意。
章惇举着板笏,神情严肃认真。
蔡卞神色不动,仿佛没什么表情。
王存不在,蔡卞后面是礼部尚书李清臣,他脸角有些硬,表情凝肃。
后面的林希漠然着脸,许将倒是从容一些,来之邵紧拧着眉头,苏轼手里的板笏颤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冲出去,大喊‘反对’。
其他的朝臣举着板笏,听着枯燥,漫长的诏书,不断的悄悄对视。
‘军改大略’还没有正式颁布,但在场都已经参与审议,他们不同的反对声,在最高层的坚定意志中被压制了。
太多的人忧心忡忡,对‘兵权’的放松,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诏书很长,陈皮还在读着。
越来越多的武臣陆续下跪,接领旨意。
他们都被加官进爵,爵位,官职,荣誉,钱粮,田亩等赏赐无数!
足足半个时辰,陈皮才接近读完:“皇天后土,至诚以真,望卿不负,朕也感念。钦此。”
章楶领头,折可适,郭成,种建中,宗泽等抬起板笏,又拜下,沉声道:“臣等领旨,拜谢陛下皇恩。”
赵煦一挥手,朗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一众人再谢,起身退到一旁。
到了这里,赵煦才算志得意满,笑着说道:“有功必赏,大功大赏!另外,朕在说一点,一年之内,朕对弹劾这些功勋之人的奏本,一律留中。”
朝臣隐约有嗡嗡声,转瞬又消失,没人说话。
赵煦的意思很简单,在这一年内,这些人获得了‘免罪赦免’,除非是谋逆等重罪,基本上不会动他们了。
武将的地位,进一步被拔高了。
赵煦扫过众臣,道:“各种赏赐,要在年底之前到位,待会儿大宴,明日朕为一些卿家送行。‘绍圣军改大略’以及‘绍圣新政纲要’,要在年底之前准备好,明年改元,第一时间发布。”
“臣等领旨。”章惇等抬起板笏,躬身应和。
这些,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赵煦见他们没有跳幺蛾子,瞥了眼陈皮。
陈皮上前一步,道:“退朝。”
陈皮声音落下,赵煦就起身了。
这是下诏封赏,待会儿还有大宴。
“臣等恭送陛下。”
赵煦径直出了紫宸殿,并没有回福宁殿,而是去了庆寿殿。
朱太妃这会儿正在忙着什么,看到赵煦进来,就嗔怪道:“你一个官家,该忙就去忙,总是往我这跑做什么……”
赵煦嘿然一笑,道:“母妃这是哪里话,我这是来看您来了,怎么还不高兴了……”
朱太妃哼了一声,却又笑着道:“权儿在睡觉,皇后也睡着了,你脚步轻些。”
“诶好。”
赵煦应着,快步转向后殿。
赵煦进门之前就脚步放轻,远远就看到孟皇后侧躺在床上,床边放着摇篮。
赵煦压手,示意宫女不用动,悄步走过去,看了眼孟皇后,就盯着小家伙。
小家伙比几天前圆润了不少,笔润润泽,光滑啊,不时吧唧嘴,很是可爱。
赵煦蹲坐在边上,给小家伙盖了盖被子,神情很是满足。
孟皇后悄悄醒过来,看着这一幕,神情静谧,眼角眉梢,带着丝丝笑意。
赵煦抬头也看到她了,想了想,脱掉外套,低声道:“朕也躺一躺。”
孟皇后瞥了眼外面,道:“结束了吗?”
赵煦已经上床,躺到了里面,支着头,看向小家伙,道:“还没有,先歇会儿。”
孟皇后没有说话,招手叫过来一个宫女,轻声道:“熬一碗鱼汤来。”
“两碗。”赵煦道。
宫女应连忙应着,无声的快步出去。
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小眉头皱起,手脚动了下。
赵煦与孟皇后,两人几乎同时伸手,在小家伙的衣服上轻轻拍了拍。
小家伙吧唧一声,又安静的睡了。
赵煦与孟皇后相视一笑。
这时,群臣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外廷,政事堂,青瓦房等到处都是人。
他们在等着晚宴,也在商讨着各种事情。
林希与御史中丞黄履谈论着‘京察’的事,京察是对全国官员的全面考核,既然是考核,必然有奖惩,可一旦公布,动作太大,还需要稳妥的手段应对。
户部尚书梁焘,侍郎吴居厚在与蔡卞说话,主要是针对税务改革,还有转运司的处置。
这两年各地拖欠朝廷的钱粮越来越多,转运司因为地位下降,也不那么用心了,各处不断涌出亏空。
刑部尚书来之邵与大理寺少卿刑恕在讨论着‘司法’问题,涉及大理寺的下沉,以及刑部与大理寺的权职关系等等。
其中,还有明年要进行的‘大赦’。
而新任工部尚书苏轼,正在章惇的班房,一脸的凝重。
苏轼坐在他对面,手里是一份公文,盯着章惇道:“工部去年花费了八百万贯,用来通衢,治河,修筑官道,桥梁等等。明年的预算是一千三百万贯,加入了针对田亩河渠的整修,我想问一句,这些钱粮,真的用到实处了吗?朝廷能负担得起吗?”
章惇身前摆着两道公文,一个是‘武侯爵位’,一份是‘军队俸禄定制’。
章惇没有打开,喝了口茶,道:“有没有用到实处,这是工部的主要责任,你应该问王相公,或者工部的同僚。至于朝廷,我吵闹每年税赋八千万贯以上,区区一千多万贯,怎么会负担不起?”
苏轼沉色道:“大相公,何必打这些机锋,下官无私心,也不是要为难您。”
章惇神色一贯严肃,道:“朝廷往年支出的大头在军队上,官家亲政以来,一直在着力削减军队以及无用支出,加上对冗官的裁剪,以后几年,每年少说也能省出个一千万贯,加上官家北伐李夏,带回了大量的战利品,区区一千三百万贯,对朝廷没有任何负担。”
大宋朝廷不缺钱,加上领土较小,土地富庶,没有什么大灾大难,之所以积贫积弱,简单两个字就能概括:折腾!
大宋上上上下下,变着法子折腾,硬生生将一个富庶的国家,折腾成不堪重负。
苏轼没有罢休,道:“这些钱粮,真的用到了实处,还是说,与过去一样?”
‘过去一样’的意思,就是,朝廷往年也会拨下大笔钱粮,这些钱粮,被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当做了‘福利’,根本没有落到实处。
也就是所谓的‘人浮于事’,百姓与士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四百五十三章 共识
章惇目光深邃,静静的看着苏轼。
这个他曾经的老友,而今是真的渐行渐远,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章惇看了眼外面,似乎章楶的身影闪过,拿起茶杯,刚拿开盖子,道:“一不一样,你暂且不要急着下定论。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都会很忙,你要尽快熟悉政务。你那些闲情逸致收一收,少些游乐,多做些事情。还有,你在西湖修堤,高歌吟唱就罢了,入了朝,心思多放在政事上。”
苏轼神情越发凝重。
这个是他青年时期的至交,曾经一同游历求学,算是半个师兄弟。而今,曾经被欧阳修等人看重,认为才华与他齐平的人,渐渐沉沦在官场,不见丝毫曾经的风华了。
苏轼心头感慨万千,最终叹了口气,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章惇这才喝了口茶,道:“让你来的人是个高人,看的很清楚,不必问我。我章惇并非不能容人,何况你们这些人是做不成事的。你是,王存也是,将来我赶走你们,会有足够的理由,天下人纵然不喜,却又怪不得我什么。”
苏轼面色不自然,旋即沉色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们?”
章惇放下茶杯,道:“割地卖国,不忠君,构陷朝臣,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培植私人,谋害忠良……这些,你们哪个没有做,哪个没有做的堂而皇之,理所当然?”
苏轼脸角绷直,道:“斯人已逝,大相公何必翻旧账。大相公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是我?”
章惇又瞥见门外章楶的衣角,索性就道:“因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新法’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能用的力气,我都要用。你们这些人能帮我不少忙。我知道你们也会帮倒忙,倒忙也是忙。”
苏轼早就见识了朝廷勾心斗角的险恶,当年在神宗朝他因为几首诗,差点死在御史台,却没想到,章惇没有阴谋诡计,直接摆出了阳谋,笃定他们会犯错!
真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苏轼心头难受,暗自叹了口气,站起来,抬手道:“多谢大相公直言相告,下官告退。”
章惇看着苏轼的表情,又拿起茶杯喝茶。
苏轼这一拜,就真的是划清界限,两人分属上下,私情了了。
苏轼神情怅然若失,心里空荡又压抑的出了青瓦房。
章楶随后迈步而入,坐在原本苏轼的凳子上,道:“你与官家怎么说的?”
章惇收拾起桌上的两道公文,道:“官家昨夜找过你,我知道了。”
章楶神色沉吟,章惇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官家找过他,他肯定不能继续反对了,官家有这个能力说服他的。
片刻之后,章楶道:“兵部隶属于政事堂,由你管控,倒也不至于失控,我现在担心的各路行军经略、总管的人选。”
章惇面色严肃了一些,眸光有些冷,道:“这些,我心里有数,官家想必也多有计较,你不用太担心。我反而有些担心夏辽了,他们可能忍不住了。”
章楶神色倒是轻松,道:“这一战虽然赢的有些侥幸,却也说明,我大宋能打,辽国内部纷乱不已,真要打一场国战,也未必会输。”
章惇摇了摇头,道:“先南后北,这是官家与我们定下的大略,辽国那边还需安抚一下。这样,先礼后兵,明年,你在辽东路搞一次演练,另外,李夏那边,再施压,要李乾顺明确表态,到底站哪一边!”
章楶道:“这些事我不管,北方暂定为三路行军,郭成,折可适,种建中分为是行军总管,官家与我透露,非战时,暂不派经略。”
章惇神色沉思,道:“也可,年后再说。”
章楶见章惇没有意见,就转移话题道:“苏轼不适合为官,任由他在西湖畅游不是更好?”
章惇少有的沉默了。
章楶作为章惇的堂兄弟,两人从小到大,尤其在仕途上沉沉浮浮多年,最是了解,情知章惇严肃的外表下,是重情重义之人,苏轼,怕是让章惇有些难受。
这时,政事堂外的一个走廊里,蔡卞与工部侍郎陈浖正在‘散步’。
蔡卞见陈浖面无表情,难掩失望与愤怒的表情,忽然一笑,道:“怎么了,不甘心?”
陈浖在辽国上京悍不畏死,丝毫不堕大宋威严,着实令人意外又惊喜,朝野,包括赵煦都十分赞许。
这样一份荣耀,按理说,足以将他送上工部尚书宝座。
偏偏,章惇不动声色间,就定下了苏轼。
陈浖没有掩饰什么,抬起手,道:“下官心里是有些不服。苏东坡说好听些是清高自傲,卓尔不群;不客气的说,他不通俗务,半生碌碌无为,敢问蔡相公,他苏东坡,可有半点功绩?”
蔡卞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想不起苏轼有什么功业,不由得摇头笑了笑,道:“你也不必不平,苏东坡虽然是横插进来,但对你,我与大相公还是十分欣赏的。政事堂才三个人,还有六个空缺,苏东坡未必能进去,但你肯定可以。”
陈浖神色微惊,脚步不自禁停下了。
蔡卞转过身,依旧一脸的笑意,道:“不必意外,我与大相公不是为了似怨不顾国政的人,王相公的那些事,我们看在眼里,暂且也容得下。你是有能力的人,工部的工程明年要升格,政事堂会花大力气去做,总理天下工程,政事堂汇下设一个临时指挥处,由我总理,由你执行。”
陈浖这才是真的震惊了,真如蔡卞所说,那实权可比工部尚书大多了!
蔡卞不理会陈浖的惊色,继续向前走,道:“朝廷在裁减军队,削减冗官,可以省下一大笔钱粮,但后果也很严重,你也知道,弹劾我与大相公的奏本,快堆满垂拱殿的偏房了……”
陈浖神色一肃,上前沉声道:“相公,有些人就是蛀虫,不能体谅朝廷,肆意诋毁朝臣,下官等一直反对,坚决支持朝廷削减冗官,冗兵!”
蔡卞笑容越多,慢慢踱着步子。
陈浖心头正激荡,跟在蔡卞身边,道:“朝廷里一些人,吃着俸禄还想砸锅,一天到晚无事生非,诋毁朝政,散播谣言,甚是可恨,下官请朝廷严肃整肃。”
“哦,这件事,你觉得谁比较合适?”蔡卞有些意外的回头看向他。
陈浖不假思索,道:“下官以为,苏尚书最为适合。”
蔡卞神情不动,慢慢转过头。
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王存找上了苏轼。
两人站在一处凉亭,王存打量着苏轼,热情寒暄道:“子詹,我们有些年没见了吧?”
子詹,苏轼的字,东坡是号。
苏轼看着这个老工部尚书,直言道:“王相公,下官想问,工部过手的钱粮,真的有那么多,如数播下,落到了实处?”
王存一怔,本还想拉拢一下感情的,想着工部的事,眼神有些警惕,意有所指的道:“子詹,朝局复杂莫测,这个你应该清楚。工部,并非我一个人说了算,那么多事情,不说多少人在插手,我就是想管,也未必能管的了。”
苏轼倒是不怀疑,想着‘新党’霸占朝堂,王存独木难支,怕是被排挤,打压的厉害,那么多钱粮,那么多事,王存确实未必能真的做主。
苏轼内心倒是很想做一番事业,便道:“相公觉得,下官该从何处着手?”
王存见苏轼好像全无心机,故作思忖一番,道:“黄河是我朝的大患,几次决堤,改道三次,全然无功,你若想有所建树,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苏轼自然知道黄河泛滥的事,神情若有所思。
王存神情晦涩一动,走进一步,低声道:“工部的事,有些复杂,你去了之后,不要动声色,慢慢来,有些什么事情,与陈浖商量着办,工部必须齐心协力,里面沙子已经够多,要是我们都被挤在空中,就真的是无根之萍了。”
苏轼沉色不语。
他越发觉得,朝廷这是一滩混社会,处处都是深渊。
几乎与此同时,礼部尚书李清臣,吏部尚书林希,刑部尚书来之邵,兵部尚书许将等等,都在找人谈话,平复各种非议,分歧,凝聚共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仁慈
在文臣由上而下梳理分歧的时候,武将也没闲着。
郭成,折可适两人为代表,对很多将领进行‘闲聊’,封赏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还涉及明年的调派。
不大的外廷,十分的热闹,处处都是寒暄声,低头抬头都能见到人,熟悉的,陌生的,都要招呼几句。
最为悠闲的,应该是宫里的几个小家伙。
赵佖现在很忙,皇家票号的生意越来越大,越铺越广,还在跋山涉水的阶段,事情不知道有多少。
纵然赵佖只是赵煦推出去的牌面,他还是尽心尽力,做着一切能做的事情。
尤其是明年改元,注定‘新法’会推行到更多地方,更为深入,需要大量的钱粮,作为钱粮重要中转地,皇家票号的作用凸显,自然更加忙碌。
朱浅珍在满开封城的四处奔走,哪怕有足够的公文、背景,还是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地头蛇可不管你在京里有多高的身份,各种使绊子层出不穷。
朱浅珍不能依靠上面,他要跑动的关系,解决的麻烦,每一个都令他头疼不已。
赵佶还住在宫里,一天到晚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稍微懂了点规矩,没有以往那般肆意妄为。
赵似这会儿跟在种建中对面,仰着小脸,直直的看着他。
种建中神情木讷,不善言语,怔怔的看着赵似。
两人就这么对视,一句话都没有。
四周还有不少将领,他们或坐或站,好似在聊天,实则目光都看向赵似。
赵似,赵煦一母同胞的兄弟,除了刚刚出生的皇嫡子,这位是与赵煦最亲的了。
种建中没有说话,只是稍微躬身,以示敬意。
赵似才十岁,抬着头,双眼忽然慢慢变大,道:“祁唐侯,我也要做个将军。”
种建中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木讷的脸上多了一点茫然。
赵似说完,似乎坚定了想法,越发大声的道:“对,我不要封王,我要做将军,我这就去找官家!”
说着他就转身,向着庆寿殿跑去。
种建中还是疑惑不解,这十三殿下,瞪了他这么久,是为什么?
不远处的宗泽见着,有些黝黑的脸色泛起凝色。
当朝的改革无处不在,宗室也被剧烈变革。
就比如这些宗亲,‘绍圣宗规’里明确规定,‘非赵不王,郡王为最’。也就是说,除了老赵家外不封王,老赵家子孙最多封郡王,废除了最高的‘王’,本质上也就是废除了藩国。
当今官家的几个兄弟,尤其是到了年纪,该出宫开府建衙的赵佖,最多也就是郡王,会得到一座府邸,按月的俸禄,不再有封地,庄园等等。
这会儿,庆寿殿偏房。
赵煦与孟皇后正在低声说着话,就看到一阵脚步声,还有赵似的嘟嘟囔囔。
“我要见官家,有急事,再不让开我去找小娘了……”
“殿下,轻声一点,皇子殿下正在睡觉……”
“……我就要见官家,你去通传!”
接着,陈皮似乎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就出现在门口,探头向里面看了眼,见到赵煦看过来,这才一低头,悄步走近。
见赵权还睡的很熟,神色稍缓,走近与赵煦低声道:“官家,是十三殿下,急着要进来。”
赵煦已经听见了,道:“外面怎么样了?”
陈皮跟随赵煦日久,自然明白赵煦的意思,道:“暂时没有动静,应该安抚的差不多了。”
赵煦一笑,道:“那就好。叫赵似进来。”
陈皮应着,缓步退出去。
不多久,赵似就冲进来,看着摇篮,连忙放低脚步,来到赵煦跟前,犹自激动的道:“官家,我不要封王了,我要封侯,将来率领两万骑兵,纵横千里,锋锐难当,无可匹敌,为官家开疆拓土!”
孟皇后看着她,微笑不语,伸手轻轻晃了晃摇篮。
赵煦一直知道这小家伙有这样的想法,故作思索一阵,道:“封了王,就可以有自己的官衙,自由自在,你是朕的兄弟,也没人敢欺负人,一辈子注定舒舒服服,荣华富贵。可要是去当什么将军,那苦头不是一般人能吃的,就说起码,纵横千里,不眠不休都得几天几夜,你的话,大腿非被磨去一半不可。”
赵似顿时身姿笔挺,鼓着脸,道:“官家不要小看人,我在武院也经常起码,一点事都没有。再说了,童子军经常有比试,我都是名列前茅的!”
这些赵煦自然是知道的,支着头,与他对视,道:“你来找朕,就是让朕不封你为王了?”
赵似道:“我要做将军,我要跟着祁唐侯去河东路,为官家守边,大败辽夷!”
赵煦眉头一挑,直接甩锅,道:“就算我答应了,母妃那边肯定也不答应。”
赵似转头就跑,一溜烟就出了门,奇快无比。
孟皇后抿了抿嘴,道:“官家,快去忙吧。”
赵煦一怔,忽然想通了,急忙起身穿衣服,道:“跟母妃说,就说我这几天会很忙,就不过来了。”
孟皇后笑着,伸手给赵煦理了理衣服。
赵煦穿好衣服,跳下床,一只脚还没穿好鞋就往外走。
赵煦前脚出了庆寿殿,朱太妃就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偏殿。
赵煦回头看了眼,催促道:“快走快走。”
刚才只顾着甩锅,忘了这锅甩出去,还会回到他头上。
陈皮跟在边上,嘴角笑容一闪而逝。
这样温情的画面,以往在宫里也有,但真实能有几分?
赵煦刚到垂拱殿,就有黄门来报:“启禀官家,大相公求见。”
赵煦拿起茶杯,道:“请。”
黄门应着,转过身,章惇就走过来,越过门槛进来。
章惇刚要行礼,赵煦就拿着茶盖晃了晃,道:“免礼,坐吧,说事,今天咱都很忙,不要客套了。”
章惇顿了下,还是礼数十足的抬手躬身,道:“谢官家。”
章惇坐下,看着赵煦,道:“是有关‘大赦’的事,臣有些想法想与官家奏禀。”
“哦,说。”赵煦有些好奇,什么事情,劳动章惇亲自跑过来说。
章惇面色严肃,道:“臣请,除司马光、吕大防等人外,其余人皆赦免。”
赵煦坐直身体,静静的看着章惇。
以章惇的脾气,决然不会轻易放过那些迫害过他们‘新党’的‘旧党人’,怎么突然就‘仁慈’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破碎的谣言
见赵煦这么看向他,章惇躬身,道:“官家,王存,苏轼应该能稳住一部分人,明年‘新法’铺开,阻力会大为减弱,大赦,足以拉拢更多的人,削减反对的声音。”
赵煦心头微震,面露微笑。
他会意过来,章惇固然刚直,但他在为了‘新法’曲折。
赵煦佩服那些刚直不阿,宁死不屈的人,同样也佩服那些为了大业,能够自我牺牲,甘愿默默承受的人。
回想他自从亲政,角色的迅速变化,章惇应该压抑了不少事情。
赵煦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还没放下茶杯就说道:“卿家,政事堂还缺不少人,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章惇面色一贯的严肃模样,看不到什么表情变化,稍稍顿了顿,便道:“依臣来看,六部尚书中,林希能力最强,性格最为坚毅,其次是许将,他有宰相气度。李清臣与臣相似,果断有余,曲折少欠。梁焘,来之邵再次之。苏轼……此人人品、才华,性格均为上上之选,但不是仕途之人。御史中丞黄履,可为一部之长,再上恐能力不及。”
赵煦静静的听着章惇的话,也在考虑着这些人的名字。
这些人,除了许将,梁焘外,基本上都是章惇、蔡卞等人举荐的‘新党’,能力、经验都不差,但因为党争以及宦海浮沉多年,性格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针对‘旧党’的报复与清算,固然是章惇的意志,但没有章惇,他们只怕会更加凶猛。
‘党争’,你死我活,毫无温情可言,哪怕最正直,再不阿的人,卷入里面,都会成为权力怪兽。
章惇还能保持这般,已经是难能可贵。
赵煦对章惇十分欣赏,微微歪头,心头思索再三,道:“林希,李清臣,许将三人拜参知政事,兼任各部尚书。”
林希,李清臣都是章惇的铁杆政治盟友,关系有十几二十年,经历了元祐初的考验,是坚定的变法派,章惇的左膀右臂。
突然加这两个人入政事堂,无疑会大大的增加章惇对政事堂的控制,朝局的管控,以及推行‘新法’的力度!
章惇自然明白,当即起身,伏地而跪,沉声道:“皇恩晃荡,臣以残躯戮力,定不负圣意!”
赵煦连忙站起来,走下来,扶他起来,道:“平身,我们君臣无需这般。走,有些事情,咱们事先沟通的少,去御花园,好好聊一聊。”
涉及‘军改’、‘全面复起新法’,以及对‘旧党’的扶持,这些赵煦都没办法与章惇事先通气,章惇这段日子,应该是受了委屈的。
章惇面色严肃站起来,躬身在赵煦边上,道:“臣聆听圣训。”
赵煦摆了摆手,直接出了垂拱殿,转道御花园。
现在整个外廷,四处都是文臣武将,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各种事情,等待着晚宴。
他们看到的画面是:官家与大相公两人,几乎并肩而行,官家含笑宴宴的说着话,神情亲切,态度温和,不时还回头看向大相公。
大相公则微躬着身,慢了一点,不时点头,脸上带着笑意,似乎与官家相谈甚欢。
两人漫步在廊檐下,不时还齐齐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些人看到这样的画面,心头莫名的松口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蔡卞与李清臣,林希等站在政事堂的拐角处,见着这一幕,蔡卞笑着说道:“外面传言闹得厉害,说什么‘帝相不合,新法末路’,还言之凿凿的说什么官家要‘涤荡乾坤,还归圣政’……”
李清臣冷笑一声,道:“他们这么会揣测,我给他们凳子椅子,他们算命去吧!”
林希漠然的瞥了眼李清臣,道:“他们在外面胡言乱语还好说,只怕有人在朝廷里配合。”
李清臣面露嗤色,道:“礼部的各项礼制法典已经差不多了,其中对于‘官德’进行明明白白的限定,他们要是再敢乱来,我就通通送他们进大牢,出来了再送去岭南!”
蔡卞见陈浖神色不好,笑着摆了摆手,道:“朝廷出法典的目的,是为了遏制朝局乱象,打击‘为官不仁,为官不明,为官不用’等现象,不是用来排除异己的,李尚书,慎言。”
李清臣瞥了眼陈浖,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道:“蔡相公,王相公什么时候去江南西路?这都拖延多久了?”
蔡卞指了指他,道:“同僚之间,不要那么生分,再过两天,有些事情,政事堂需要态度一致。”
李清臣会意,便没有再说。
年底将至,明年改元,有太多事情,需要在这个一个多月定下来。王存虽然在政事堂可有可无,但到底是个‘右相’,该他署名,露面,背书的时候,他必须在。
陈浖见着赵煦与章惇漫步,有说有笑,神情并不轻松。
官家与章惇的亲密,无形中就会给他们巨大的压力。
王存,苏轼这会儿也在散步,说着工部以及朝廷的事情。
王存心底小看苏轼,也认为这个人在仕途上走不远,走不长,但这个人有声望,有背景,不说他弟弟苏辙,单单是‘蜀党’就不容小觑。
他们‘旧党’需要团结,尤其事关大本营工部。
两人同时看到了赵煦与章惇转角,去向御花园,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王存心头略感压抑,却又一笑,道:“外面都传言官家要废弃大相公,苏尚书,你怎么看?”
苏轼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从神宗朝过来的,当初神宗皇帝与王安石也是君臣相知,极尽信任,可最后还不是两次罢相。
朝局的变幻莫测,根本不是什么‘关系’能够定论的。
谁又能保证,他们谈笑风生之下,心底又有着怎么样的算盘?
王存见苏轼沉默不语,笑容越多,道:“我知道现在朝局艰难,但也不必灰心,只要苏尚书做正确的事情,官家会看得到。近来这些谣言虽然是捕风捉影,却也不是全无来处。”
苏轼若有所思一阵,道:“王相公,工部的事,我能否完全做主?钱粮进出,工程核验,官吏任免……”
王存神色不动,暗道这苏轼是真的不通官场,还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这前脚刚走,后脚这位就要大动干戈?
王存忽然一笑,道:“有些事情,我都未必做的了主。”
苏轼依旧一脸凝色,仿佛还是刚才看到赵煦与章惇的表情。
他不再言语,目光再次看向赵煦与章惇,两人的背影在长长的走廊里,夕阳之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第四百五十六章 学问
在等待晚宴的时候,赵煦以及朝臣们,悄然的对着朝局方方面面进行安排。
他们都在努力,努力抚平一些事情,想要抛开许多包袱,并且为明年多做准备。
他们的努力很有成效,哪怕是‘旧党’此刻也保持了‘团结姿态’,没有出幺蛾子。
勋贵公卿,文臣武将等,绝大部分都在这场‘封赏大会’与‘封赏大宴’的空隙得到了实惠。
在快要开席的时候,陈皮的房间。
陈皮虽然是内侍省的内侍监,皇宫的大总管,但他极其低调,毫不奢华,房间还是以前的房间,普普通通,简简单单,不见一丝贵重之物。
此刻,皇城司指挥使蔡攸站在他的跟前,神情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慌张、忐忑、不安,甚至是恐惧。
陈皮悠哉悠哉的喝着茶,看都不看蔡攸。
蔡攸知道陈皮不喜欢他,厌恶他,强忍着,抬起手,声音惶惶的道:“大官,小人听说,政事堂,准备裁剪皇城司,不知道真假?”
陈皮将茶杯放在桌上,茶盖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茶水。
蔡攸见着,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双眼剧烈闪烁。
他很清楚,明年改元,朝局会发生很大变化,除了政事堂-六部的体制得到确认,诸多权职会被更加清新的划分,太多的机构会被打上‘冗余’二字进行裁撤,很多人将被迫的‘告老还乡’。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风头正盛,恶评如潮,人人惧怕,称之‘魑魅魍魉之所’的皇城司!
皇城司自赵煦亲政以来,主导抓了太多人,大部分人有进无出,最为有名的就是宰执吕大防,死在了里面!
宰执死于牢狱,这是大宋开国未有!
至今还关押着‘前朝’的诸多大人物!
自然有无数人借着东风,想要剪除这个恶魔所在。
蔡攸现在是无根之萍,在朝里没有任何人靠山,唯一的二叔还对他极其疏远。
如果皇城司不在了,他这个皇城司指挥使,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见不到赵煦,就只能找这位顶头上司了。
陈皮慢悠悠的拨弄着茶水,好一阵子才淡淡道:“你现在几品?”
蔡攸连忙抬手,道:“回大官,五品。”
陈皮瞥了他一眼,道:“据我所知,大相公确实有意裁撤皇城司,还没到官家那,我想办法给你拦下来。”
纵然低调,但蔡攸深知,他有这个能力,当即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官要小人做什么?”
陈皮再次拨弄着茶水,道:“贺轶,虽然是李清臣举荐的,但与我有些关系,是我在官家面前说了话,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我不能在官家面前信口雌黄。”
蔡攸顿时明白了,单膝跪地,沉声道:“小人请命,亲自去江南西路,贺巡抚忠君体国,为奸人所害,小人以及皇城司必然还他一个公道!”
陈皮看了眼外面,拿起浮尘站起来,直视着外面,道:“童贯那,以后少去。”
蔡攸脸色猛的发白,猛的双膝跪地,重重磕头道:“小人领命。”
陈皮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迈步走出去。
蔡攸直到陈皮脚步声消失了,这才慢慢站起来,头上都是冷汗。
他自然不会只寄希望于陈皮一个人,还悄悄去见过童贯,只是,那么隐蔽,陈皮居然都知道了!
蔡攸转了转脖子,身体猛的哆嗦,浑身冰冷。
随着晚宴的临近,一些重臣开始聚集在庆寿殿。
赵煦灰溜溜抱着孩子,身边是朱太妃与孟皇后,前面是章惇,章楶,蔡卞,王存,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
小家伙睁着大眼睛,静静的看着赵煦。
赵煦用头在小家伙脑门上蹭了蹭,道:“来,叫声爹听听?”
小家伙小手动了动,根本没有多余的反应。
朱太妃拍打了赵煦一下,笑着道:“现在哪里能叫,诸位卿家还站着呢。”
“哦哦,”
赵煦才反应过来,看向章惇等人,道:“都坐都坐,来人,看茶。大相公,来看看朕这个小家伙,赵权!”
章惇近前,看着襁褓的小婴儿,脸上极其罕见的露出一种老者独有的慈祥笑意,道:“权者,量衡谋变也,官家睿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道:“官家,这是臣年幼游历时,路经桐山,听桐山先生教学一月,临走时桐山先生所赠,今日,臣想送给殿下。”
赵煦伸手拿过玉佩,见雨泽通透,外表光滑,应当是时时把玩,才有这样的‘人气’,笑着点头道:“桐山先生朕听过,他们与二程相对,在儒学上较有冲突。”
章惇有些意外,道:“官家博学,而今知道桐山先生的怕是不多,大部分是二程的门徒了。”
‘洛学’的二程,也就是宋明理学的开拓者,奠基人,程颢已经过世,程颐还活着,历史上的南宋的朱熹等人,都是在他们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的。
他们的影响力巨大,章惇,苏轼这些人,虽然算不上他们的徒子徒孙,但深受影响。
赵煦将玉佩放到小家伙的胸前,笑着道:“看看,这是大相公送给你的,大相公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做你老师好不好?”
孟皇后余光看向章惇,抿了抿嘴。
章惇神色不变,仿佛没有听到。
倒是后面的王存拧眉,这是嫡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的皇帝,太子之师,天子之师,那是多重要的位置!
章楶,许将等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任何的情绪展露。
这位嫡皇子的老师,可不仅仅是老师那么简单,很有可能事关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国政大计!
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怀里的玉佩,眨了眨眼。
赵煦见着,呵呵一笑,道:“行,那等你再长大些。说到这个学问,朕的意思是,朝廷不能干预,学问的发展,是件好事情。但学问归学问,治国归治国。自汉以来,空谈误国者,数不胜数,咱们还需务实一些。”
赵煦的话,让章惇若有所思。
章楶,蔡卞等人心头一惊,揣度赵煦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蕴含的深意。
上位者,没有空话!
第四百五十七章 隐秘
若论‘空谈误国者’,自汉以降,数不胜数。
在大宋有没有?
有,而且非常多!
大宋的儒学是自汉以后的一个巅峰,汉以后基本上一片乱象,大统一比较长久的也就属于唐朝。
隋唐建立在五胡乱华之后,隋唐受胡风影响十分严重,直到唐朝中后期才完成汉化,所以儒学不显,自汉到宋初,几乎没有出现任何儒学大家。
大宋承平已久,文风昌盛,对于儒学的研究已经十分的深入,一些大家开始纷纷涌现。
其中以‘二程’为杰出代表,渐渐有一家独大之势,并且开始对治国产生影响。
宋真宗之后,宋朝皇帝或多或少崇尚老君,以‘无为而治’自推,但了元祐初,‘以仁治国’似乎成了主流。
众人思索着,心头各有想法。
最多的,大概就是礼部尚书李清臣了。
礼法与儒法有非常多的冲突的地方,‘礼’来自于周,相对来说完备,也更合乎现实。但儒更适合统治,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务实与务虚的冲突。
礼部正在修撰‘绍圣法典’,李清臣作为尚书,自然要考虑周全。
孟皇后见赵煦逗弄着小权儿,瞥了眼外面,低声道:“官家,时间差不多了。”
赵煦唔的一声,抬头看了看外面,笑着道:“好,那就开宴吧。”
朱太妃一听,连忙伸手道:“那孩子给我。”
赵煦几乎下意识的抱着孩子侧身,又迅速的道:“母妃,这是庆国大宴,您也得去,走走,都走。”
朱太妃一怔,有些迟疑,道:“我也去?”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出现在朝臣们的机会屈指可数,庆国大宴这种事,她根本不敢想。
赵煦抱着孩子,看向前面。
蔡卞倒是没有觉得不妥,笑着抬手道:“娘娘当然得去,官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您是官家的生母,这种场合,您一定得在。”
朱太妃向来信服这些饱读诗书,正直的外臣,见蔡卞这么说,又没人反对,便有些勉强的应了下来。
赵煦抱着孩子往前走,朱太妃,孟皇后跟在边上,一群朝臣随后。
刚刚走出庆寿殿没多久,南天友急匆匆而来,顾不得这么多人,来到赵煦身前,低声道:“官家。”
赵煦正高兴,说道:“能说就说,不是紧急的事情,写奏本。”
南天友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扰,瞥了眼在场的人,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道:“大理似乎有意派使入京。吐蕃那边,似乎有异动,李夏与辽国近来勾连比较多。”
孟皇后与朱太妃都听到了,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在后面一点的章惇与章楶隐约听到了一些关键字眼,神情微微变化。
赵煦神色如常,冷哼一声,道:“跳梁小丑罢了!”
一些不知内情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大好的官家忽然发怒。
孟皇后见着,伸手将小权儿抱到怀里。
赵煦背着手,双眼微眯,静静的看着南方的天空。
南天友立在他身侧,不再多言。
章楶见赵煦没动,目中有些疑惑。
他听到了一些,也大致能猜到,正如赵煦所说,不过是‘跳梁小丑’,但为什么,没有停止不动呢?
他转头看向章惇。
章惇微微摇头。
大宋现在的情况是要专注于内政,不可能刚打过一场大战,再发动一场,军心,国力都不允许。
现在,大宋要与各方进行一种明面之下的暗战了。
章惇余光扫过,落在工部侍郎陈浖身上。
这个人,倒是一个很好的穿梭于各国的使臣。
陈浖自然想不到章惇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任务,正在思索着怎么与蔡卞,甚至是章惇走的近一点,好展开明年的工作。
“你们对大理怎么看?”突然间,背对着他们的赵煦再次开口。
赵煦身后的一群文武大臣都是一怔,即便是章惇与章楶也没想到赵煦是考虑大理的事。
对于大理,宋朝自立国之初就放弃了吞并的念头,立国百余年都没有与大理发生过什么战事。
章惇与章楶是少数了解赵煦野心的人——真正的大一统!
蔡卞倒是知道,并没有向章惇,章楶那么清楚,沉吟着道:“官家,大理派出使臣,有官家御驾亲征大胜的缘故,有官家亲政的缘故,也有明年改元的缘故,他们的根本目的,怕是还想想要内附。”
所谓的‘内附’,其实就是就是大理仰慕大宋,想要做大宋的藩属国。
但大宋一直以来,千般推诿,万般拒绝,就是不肯答应。
这里面既有大宋对大理的警惕,也有对大宋的不屑。警惕是因为吸取了大唐对南诏国的教训,不屑是因为大理太穷了,真的答应内附,那输血就没完没了了。
蔡卞说完,一众人朝臣对此事是心知肚明,没有什么多余感想,无非是拒绝。
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
王存见蔡卞说完,章惇不说话,便自恃身份的开口道:“官家,臣认为,依照惯例,好生招待,客气送回就是,没必要与他们过多纠缠……”
他话音未落,章惇突然道:“官家,吐蕃如果与李夏勾连,那吐蕃就要有所制衡才是,大理国,或许可以用得上。”
这个切入点,妙啊!
赵煦嘴角挂笑,背对着众人,语气如常的道:“大理国地贫人稀,兵力不足五万,他们能有兵力辖制吐蕃?或者,他们愿意吗?”
吐蕃现在还是很有实力的,虽然经常被大宋与西夏揍来揍去,但也经常有打回去的时候,主要原因还是四分五裂。
王存刚要继续张嘴,章惇十分果断的道:“我大宋可以派兵入大理,或者,我大宋帮助大理练兵,援助他们武器甲胄,粮草等。”
赵煦被在后面的右手,猛的握拳。
蔡卞眼尖,看得分明,哪里还不明白,心思转动,道:“官家,我朝的官道整修正在加速,如果大理真心内附,可以以修筑官道,水渠等为契机,试探大理国的真实态度。”
赵煦紧握的手慢慢松开,转过身,看向章惇道:“大相公,你以为如何?”
章惇眸光闪动,道:“或许可跟进一步的试探,江南西路的事,可以利用一下。”
不少朝臣忽然间左右对视,这般应当隐秘的事情,就这么大庭广众的讨论吗?
第四百五十八章 议立太子
王存听到章惇提及‘江南西路’,心头猛的一跳。
他一直觉得,朝廷刻意压着江南西路以及贺轶之死有些不寻常,耳听着章惇的话,目中忽有些不安。
蔡卞,李清臣等人则有些明白,官家与大相公,这是有意公开向南的战略规划了。
“走吧。”
赵煦径直迈步向前。
孟皇后以及身后的章惇等人自然立马跟着,收住话头。
这次大宴,放在了大庆殿。
大庆殿是大宋举行最为浓重事宜的地方,一般很少用,赵煦将大宴地点定在这里,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赵煦进入大庆殿,这才发现,大殿里没几个人,大部分人都在殿外。
哪怕是大宋最大的殿,其实也不大,很是‘袖珍’。
赵煦看了眼,直接道:“陈皮,见朕与诸位大相公的桌椅都放到外面。酒菜,上吧。”
不容章惇,蔡卞等人说话,陈皮就道:“是。”
一挥手,一群黄门,宫女涌出,板着桌椅向外走去。
赵煦从孟皇后怀里抱过孩子,迈步走过去。
赵煦等一出来,一众人本还在谈笑的文臣武将顿时收声,站起来,齐齐行礼道:“臣等参见官家,见过太妃娘娘,见过皇后娘娘……”
赵煦一挥手,朗声笑道:“都免礼,今日大宴,不拘礼数,只要你们不持刀上来,一律不罪!”
众人都会意的笑着,道:“谢官家!”
赵煦转头看向章惇,蔡卞等人,道:“桌椅摆好了,诸位卿家就坐。今日咱们只做庆贺,不谈国事,敞开的来!”
一众人又再谢,这才纷纷落座。
不多时,黄门,宫女穿梭,一道道酒菜上来,久违的歌舞也出现在院中。
赵煦坐在阶梯之上,屋檐前面,他怀里抱着孩子,右边边上坐着孟皇后,朱太妃则坐的远了一些,赵似,赵幼娥,赵佶等围在她边上。
丝竹声动,歌舞翩翩,赵煦高举酒杯,朗声道:“诸位卿家,共饮!”
一众人齐齐举杯,大声应和。
赵煦一饮而尽,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尽情的欣赏歌舞了。
朝臣们偶尔动动筷子,基本上都坐着,跟着看歌舞。
没过多久,赵煦就与孟皇后交头接耳,开始讨论小权儿该吃什么了。
小家伙太小了,还不能吃东西,孟皇后忙活着热生奶,赵煦自然跟着搭手。
两人虽是初为人父人母,却也渐渐熟练。
但这也让不远处的朱太妃看不过去,直接过来,在边上亲自指导。
下面的人看着,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开始渐渐放松,相互交谈,窃窃私语起来了。
在座的,除了文武大臣外,还有诸多的皇室宗亲,勋贵公卿,前任老臣以及众多名望之士等等。
赵煦虽然在照顾着小权儿,余光也不时看向下面。
魏王妃与她的几个孩子,王安石后代,文家的,也有仁宗朝至今的几朝老臣,也有些老妇人在,还有些文坛大家。
赵煦照顾着小权儿,忽然与孟皇后低声道:“快结束的实话,你挑一些在仁明殿见见。”
孟皇后一怔,低声道:“臣妾应该挑谁?”
赵煦一笑,道:“谁不重要。”
孟皇后不解,有些疑惑的点头。
朱太妃倒是能明白一些,假装没听见,瞥了眼不远处的几个孩子。
赵佖已经成年,坐在下面,因为是盲人,又近乎透明,没谁在意。赵似坐的笔直,一板一眼,目不斜视,一脸的倔强。
倒是赵佶,一边吃喝,一边目光四处乱转。
朱太妃有些犹豫,还是与赵煦低声道:“官家……我不是……那个,我就想问问,赵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煦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但眼中的笑意却慢慢没了。
他看了眼赵佶,平静的道:“母妃,赵佶已经十岁了,明年起,让他去太学待着,没事不要回宫了。”
朱太妃顿时觉得十分心疼,他其实不懂,以前两兄弟那么好的关系,怎么就到了这种程度?
朱太妃是不会掩藏表情的人,她见赵煦这么说,犹豫再三,没有继续说话。
她心疼赵佶,可赵煦是她儿子,更不想儿子为难,默默坐了回去。
赵煦也没办法跟朱太妃解释太多,他要预防一些事情,赵佶,决不能有继位的机会,哪怕他已经有儿子了。
赵煦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凑近朱太妃,道:“母妃,不止是赵佶,赵佖,赵似他们所有人,明年都要开府建衙,搬出宫。”
朱太妃有些震惊了,道:“他们还都未成年,就开府建衙吗?”
赵煦老爹神宗皇帝总共有十四个儿子,除了六子赵煦,九子赵佖,十一子赵佶,十三子赵似,还有十二子赵俣,十四子赵偲在世,其余多数早逝。
最大的赵煦满打满算十八岁,赵佖再大一点,赵佶,赵似等勉强才十一岁,远远不够出宫的年纪。
赵煦自然有他的考虑,瞥了眼孟皇后怀里安静喝奶的小家伙,赵煦与朱太妃,声色不动的道:“我是这样考虑的,他们几个封郡王,开府建衙,母妃不放心,偶尔接进来看看,平时派人去看看就行了。朕想着,找个机会,议立太子。”
朱太妃怔神,她实在不明白赵煦立太子,与将那几个孩子送出宫有什么关系,不由得就问道:“为什么啊?”
赵煦看着朱太妃,心里轻叹,道:“母妃,如果遇到我当初登基的那种情况,您能像祖母那样,护得住权儿吗?”
朱太妃登时惊醒,连连摇头。
神宗病重那段时间,为了‘太子’两个字,举朝掀起了不知道多少波澜。蔡京甚至在开封府埋伏了刀斧手,准备杀宰执。连神宗皇帝生母,后来的太皇太后高太后都小心翼翼,悄悄做着万一的准备,不敢露出丝毫迹象,由此可见当时多么的凶险!
朱太妃脸色有些发白,不敢再说话了。
赵煦知道,吓到她了,拉着她的手笑着道:“母妃也不用太担心,我就是做着万一的准备,应该也不会到那种程度。”
朱太妃回头看了眼赵似,一把反握住赵煦的手,有些急切的道:“让似儿出去,但是不能让他做的别的,其他的我都答应你,这件事你要答应我!”
赵煦双手握着朱太妃的手,越发笑道:“母妃是多虑了,十三不是那种人。我做这些,就是为了防止那些事情。他封王出宫,我这边议立太子,就彻底断绝了一些人的心思,两厢无碍,这才是长长久久之道。十三是我的亲兄弟,我会安排好的。”
朱太妃听着,这才放心不少,脸色和缓的慢慢坐了回去。
倒是孟皇后看似平静的俏脸下,内心波涛汹涌。
‘议立太子’!
这件事,她从来没想过,或者觉得太过遥远了。
完全没想到,赵煦会这么快,就要议立太子!
按理说,这是赵煦的嫡长子,应当应分,完全说得过去,可,还是急了!
孟皇后深知她的出身,以及这个孩子的敏感位置,一旦‘议立太子’的声音传出去,朝野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盘踞朝堂的‘新党’,野心勃勃要‘全面复起新法’,他们会允许一个‘旧党’的儿子成为将来的皇帝,让‘废除新法’的旧事重演吗?
孟皇后直觉她现在左摇右晃,好似身在大海上,风雨飘摇,随时会坠入海底!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三品衙门
最前面的一家人在窃窃私语,下歌舞声中自然没人听得见,看得清,只以为是皇家和睦,不少人都露出安心的笑容。
歌舞渐渐美妙,朝臣们也放开心思,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欣赏歌舞。
但其中较为孤僻,心思不属的也大有人在,比如王存,比如苏轼,比如蔡攸,还比如文家的后代。
文彦博可以说是大宋政坛的不倒翁,虽然历经风雨,但数次拜相,在元祐五年,也就是三年前才致仕,那时,这位老爷子整九十!
真的是老而不死是谓贼,在赵煦亲政后,面对‘新党’复来,‘新法复起’的种种问题上,他一如既往的鲜明反对,不止一次上书。
同时,文家害怕‘新法’铺盖而出,损害文家的利益,文家正在利用包括皇家票号在内的一切或明或暗的机构在洗白。
文家的几个人看着赵煦,又看向章惇、蔡卞等人,再看向那个蒙着眼罩的九殿下,不时悄悄对视,神色凝重。
晚宴足足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黑透,赵煦这才意犹未尽的与章惇、蔡卞等人交代几句,带着朱太妃,孟皇后等人率先离开。
他没有宣布结束,而是希望这些朝臣们可以尽情的乐一乐。
章惇、章楶等人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勉强又坐了一阵子,随后与几人说几句,便也起身离开。
他们一走,在座的那些文武大臣,勋贵公卿便说话没了顾忌,热切的讨论起来。
不多时,仁明殿的何宥出来传话,带走了几位贵妇。
“皇后娘娘召见?”
“这想必是另有赏赐啊……”
“可不是,我听说前几次娘娘赏的都很厚重,这一次是官家御驾亲征大获全胜,又有皇嫡子出世,肯定不会轻了………”
“这几家,怕是要飞黄腾达了……”
歌舞声中,酒香四溢,面红耳赤的一些人少了许多顾忌。
再让人留恋的宴席,终归有结束的时候。
不少人相互搀扶着,依旧兴致勃勃的出宫去。也有人两步三回头,眺望着大庆殿,似乎还有什么不甘。
政事堂,灯火通明,政事堂三位相公,外加一个章楶,四个人还在讨论着一些事情。
六部的尚书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走在一起,不知道是谁提议‘散步醒醒酒’,六个人溜达着出宫,溜达着走向不知道哪里。
第二天。
皇城司。
蔡攸昨夜出宫后,又喝了半夜的闷酒,宿醉未醒,正在班房里昏睡。
但副指挥使霍栩突然猛烈拍打房门,哪怕里面起初没反应,后来不耐烦的冷哼。
蔡攸头疼欲裂,门外咚咚咚不停的敲门声,简直令他从心底生出杀意!
他艰难的清醒,通红双眼,阴沉着脸,气喘吁吁,满脸虚汗,提着刀,猛的打开门,刀锋架在霍栩脖子上,寒声道:“不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霍栩不止不慌,反而带笑,低声道:“指挥,好事,政事堂来人了。”
蔡攸头疼欲裂,脸色扭曲,满心想杀人泄愤,听着霍栩的话,愣了愣,忽然清醒了,扔下刀抵近道:“有多好?”
霍栩笑容越多,抬起手,道:“大好!下官要提前恭贺指挥!”
蔡攸大喜过望,迈步就要冲出去,陡然又想起来,立即大喝道:“快,热水!不,没有冷水也行,快,拿我衣服来,快快快!”
“下官亲自去!”霍栩说着就转身跑了出去。
蔡攸也顾不得十月的天气已经足够冷,就在门前脱衣服。
他昨日还忧心忡忡,没想到陈皮办事的效率这么快!
‘真要是躲过这一劫,我一定给他送一份大礼,让他肯收下的大礼!’蔡攸心头兴奋又惴惴的暗道。他知道陈皮极少与外臣接触,更是从不收一丝礼。
不多久,霍栩就亲自拎着一桶热水来了,后面的禁卫还端着一盘衣服。
蔡攸顾不得了,道:“直接冲一冲,散散就去衣服换好,赶紧去,是谁来的?”
霍栩一边进屋,一边答道:“是裴寅。对了,指挥待会儿稍微谨慎一点,他与我们有些过节。”
以往蔡攸可不理会裴寅,皇城司得罪的人还少吗?区区一个裴寅算什么,但现在,蔡攸不得不重视了。
他正色应下,匆匆的冲洗,换衣服,然后满脸客套的来到皇城司正厅,看到站在前面的裴寅就客气的抬手,笑呵呵的道:“裴舍人,实在是抱歉,昨日大宴多喝了几杯,劳驾久等了。”
与大部分人一样,裴寅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蔡攸。
他面无表情,道:“政事堂政令。”
蔡攸顿时收住笑容,来到裴寅身前,正对大厅,单膝跪地的沉声道:“皇城司指挥使蔡攸,听命!”
霍栩等一干副指挥使也跟在跪在后面,都知道内容,神色难掩激动。
裴寅瞥了他一眼,拿出一道公文,摊开后就念道:“政事堂令:御准,政事堂批,兹拔皇城司为三品衙门,皇城司指挥使为正三品,赐蟒服,紫金刀,监察不法,查缉奸佞,三品以下先拿后禀,三品以上,御准行事。恪尽职守,勿枉勿纵。令止!元祐八年,十月二是二人日。宰相,章惇。”
饶是蔡攸再极力保持镇定,这会儿也是大喜过望!
他只是想保住皇城司,谁能想到,居然还将皇城司提到了三品衙门!
他这个指挥使,从五品官,直接到了正三品!
正三品,那可是六部尚书才有的品级,满朝现在可没多少!
他的地位,一下子与六部尚书齐平,以皇城司的特殊性来说,甚至超越了六部尚书!
正三品衙门,可不是只是品级提升,还意味着实权会得到迅速扩大……并且,章惇想要再对付他,也没那么容易了!
可以说,不仅忧虑解除,还前途光明了!
蔡攸如何能不激动,辛苦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裴寅见蔡攸不说话,冷哼一声,道:“蔡攸,你是不愿接吗?皇城司指挥使,不是非你不可,我现在就可拿了你,只不过是重修写一道政令的事!”
蔡攸哪管裴寅的无礼,猛的一躬身,头差点磕到地上,沉声道:“蔡攸领命!”
裴寅又冷笑一声,直接将这道政令扔在了地上,俯视着他,淡淡道:“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要明白,大相公让我告诉你,仅此一次,如果你再敢与宫里勾连不清,立斩不饶!”
蔡攸不奇怪章惇能查明白,也清楚章惇发起狠确实能,也敢宰了他,但多少比以前自信了一些,毕竟,堂堂三品官,章惇岂能不顾官家颜面,朝野的看法,说杀就杀了?
第四百六十章 黑锅
蔡攸心里不怎么在意,对于被扔在地上的政令公文,他也不生气,面上还是‘客气’的应着是。
陈皮这么一条大腿,他怎么能不死死抱住!
不是说保命了,他的前程,现在大半系在陈皮身上!
裴寅自然看得出来,却没有多说,直接抬腿走了。
等裴寅走了,霍栩捡起那道公文,冷着脸道:“指挥,这裴寅也太不知道好歹,居然胆敢在皇城司威胁指挥!”
蔡攸脸上带着笑,拿过这道晋升的公文,仔仔细细看完,那官家的玉玺,章惇的大印,异常的鲜艳、明亮。
霍栩见蔡攸还沉浸在喜悦中,脸上陡然阴转晴,笑着道:“指挥,现在,可称呼您一声郎官了。”
其他几个副指挥使,登时会意,齐齐抬手,朗声道:“下官见过郎官!”
官人,郎官,相公这些官称在民间有泛滥的趋势,百姓见到很多当官的都直接称为‘相公’,甚至于一些女子称呼自家男人为官人。
郎官,是一部一衙的副官才有的尊称,尚书是堂官,相公是拜相的的高官才有的专称。尽管有泛滥的趋势,但在官场上,这些称呼依旧是‘专属’,极少有人敢乱叫。
皇城司这样的衙门,自然算不上六部那般高大,不能堂而皇之的成为‘堂官’,但一声‘郎官’是绰绰有余!
才有听到众人呼唤他为‘郎官’,心头一阵火热。
他笑眯眯的将那道公文揣入怀里,面色严肃,看向众人,淡淡道:“莫要胡乱称呼,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今日我升官,自然不会亏待兄弟们。我待会儿就进宫谢恩,回来再细说,你们准备一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霍栩等人惊喜的再拜,道:“下官领命!”
蔡攸看了眼桌上摆着的蟒服与佩刀,他双眸通红,炽热,伸手微颤端起来,转身回房。
这种‘蟒服’在大宋极其少见,宫里特意赐下这种服饰,传达了一种特殊性!
霍栩等人也不傻,激动的幻想着皇城司日后的地位。几人头凑集在一起,一番商量就快速离开。
这时,章楶,许将等人在给一些离京的将领送行,少不了要嘱咐几句。
折可适,郭成,种建中成为北方五路的三驾马车,统帅十多万人马。
章楶与许将两人一前一后,交替的说着话。
章楶道:“‘军改’正在进入深入,你们三人要防备李夏、辽国以及吐蕃等,重点还是自强,刚才官家的话,你们也听到了。”
就在不久前,他们进宫谢恩、辞行,赵煦与他们说了不少。
折可适,郭成,种建中三人都不善言辞,抬手应着。
许将接话,道:“现在的安排,还是临时性的,明年可能会有所调整,你们要有心里准备,三位总管当中,至少有两位,可能会调往南方,但也不长久,终归是要回来,最多一年。我朝的重心,依旧是北方。”
“是。”折可适三人表情不动的道,他们都是武将,朝廷的调派,他们只有听命的份。
章楶看着前面的马以及士兵,停下脚步,看着北方,消瘦的脸上一片坚毅,冷峻,道:“官家刚才有些话没有明说,但你们应该能体会出来。幽云十六州是祖宗传下来的,太祖太宗一直想要收回来,历朝历代从未放弃。”
折可适三人回想刚才在宫里,那位年轻的官家,一举一动看似随和,实则每一句话都仿佛若有所指,却又点到为止。
三人心头暗凛,躬身应话。
章楶与许将对他们说了很多,目送他们上马,赶赴驻地。
与此同时,蔡攸也入宫谢恩。
垂拱殿。
赵煦正在奶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小权儿似乎不太喜欢孟皇后,在孟皇后怀里经常莫名的哭,一到赵煦怀里就会笑,睡的特别香甜。
赵煦拿着小勺子,轻轻的给他喂着奶,小家伙吧唧着嘴,大眼睛直直的看着赵煦。
“来,再吃一口。”赵煦笑着,小勺子小心翼翼的送入小家伙的嘴边。
等小家伙吧唧嘴,又拿起毛巾给他擦擦嘴边,下巴。
陈皮站在边上,消息的伺候着,余光不时瞥一眼下面。
蔡攸进来,单膝跪在地上已经许久了。
一身的紫金蟒服,佩紫金刀,倒是显得十分英武。
他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上甚至冒出丝丝冷汗。
这时他才醒悟,章惇能知道他走了陈皮的关系,官家必然也知道了!
外臣与内监勾结,向来是大忌!
蔡攸脖子发冷,心里慌张,大气不敢喘,更别说抬头去看陈皮了。
赵煦喂好小权儿,又哄了一阵子,这才递给宫女,轻声道:“圣人应该还在睡觉,你将权儿交给母妃。”
“是。”宫女也低声应着,抱着小权儿快速离开垂拱殿。
小家伙倒是不吵不闹,他一走,垂拱殿就安静了下来。
赵煦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抬头看向蔡攸,面无表情的道:“有什么要说的?”
蔡攸一弯腰,沉声道:“臣得蒙圣恩,无以为报。臣请赴江南西路,清查江南西路反抗新法以及贺轶之死,一定为官家查的清清楚楚!”
赵煦哦了一声,道:“贺轶作为钦差,死的不明不白,可见江南西路水深得很,你从京里赶过去,就能料理的清楚?”
蔡攸神色一狠,语气更为果断,道:“贺轶是钦差,是代官家行事,逼死贺轶与谋逆无异,臣决然与之水火不容,不查清楚,臣愿以死谢罪!”
赵煦手里还拿着茶杯,淡淡道:“顺道,给朕查一查吐蕃,大理国的具体动向。”
蔡攸心头暗松,越发沉色的道:“臣领旨。”
赵煦抬起茶杯,慢悠悠的又喝了口茶。
蔡攸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浑身冰冷,内心恐惧与希望并存。
又不知道等了许久,他耳边又听到了赵煦的声音:“陈大官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打算怎么谢他?”
蔡攸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头死死磕在地上,颤声道:“臣该死。”
“去吧。”他话音未落,赵煦就说道。
蔡攸越发恐惧,还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
蔡攸又磕头,起身后,低着头,一丝多余动作不敢有,快速推出了垂拱殿。
赵煦看着他的背影,又瞥向陈皮,笑着道:“给朕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怕是日后政事堂里少不得要找你麻烦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血腥色
陈皮躬着身,面不改色,道:“有官家在,小人不怕。”
赵煦笑了笑,起身道:“走,去太学转转,听说那边对火器,火药的研究都有些进展。”
“是。”陈皮应着,快速去安排。
蔡攸心慌意乱,剧烈不安的出了垂拱殿,头上是层层冷汗,心里是极度恐惧。
他双腿打颤的在走,口干舌燥,双眼更是闪烁不断。
‘大意了!大意了!’
蔡攸已经发觉了,他的经历还是太少,对很多事情判断不够准确,经常踩在生死边缘!
蔡攸走着,吹着冷风,渐渐也冷静下来。
他既然能活着出来,说明官家还没有严肃处置他的意思,至少暂时,他的命是保住了。
蔡攸心里已经在发狠,去江南西路一定要做的干脆利落又漂漂亮亮!
他这样想着,心里多少宽心一点,抬头一看,离青瓦房已经不远。
恰好,从里面出来的正是裴寅,裴寅看到他,直接道:“大相公出宫给人送行,你去见蔡相公吧。”
蔡攸脸色有些僵硬的挤出笑容,抬手道:“多谢,我去见二叔。”
裴寅不自觉的皱眉,似乎这才想起来,蔡卞是蔡攸的亲二叔。
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交错而过,蔡攸进了青瓦房,果然看到只有蔡卞在。
蔡卞看到他,脸色不愉的放下笔,依靠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他。
蔡攸见没有其他人,少了客套,直接苦笑道:“二叔,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走投无路了。”
蔡卞神情冷酷,双眼里都是一种冷漠之色。
他其实比章惇还愤怒,蔡攸与陈皮勾连,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皇城司已经是特殊机构,再与陈皮勾结,那破坏性将超过所有人预想,同时也会破坏他们既定的改革计划!
蔡攸,成了他们改革的第一个破坏者!
蔡攸大致能猜到蔡卞的心情,尽力辩解道:“二叔,再怎么说,皇城司还是隶属于政事堂的,陈大官又不是干预朝政的人,大可不必担心。”
蔡卞盯着蔡攸,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交易,还想干什么。我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的路,与你爹很相似!”
听到蔡卞提到蔡京,蔡攸脸色悚然惊变。
蔡京是怎么死的,蔡攸心里最清楚不过,这是他越不过去的心魔。
同时,他也明白蔡卞的意思,脸角越发僵硬的笑道:“二叔说笑了,侄儿只想保命而已。”
蔡卞寒意森森,道:“我知道我说话没什么用,但你要清楚,界限就在那,越过一次就意味着会有无数次,政事堂会盯紧你。”
蔡攸意识到,他也有些小觑了政事堂的反应了。
这还是他二叔,如果换做是章惇,可能直接就有下马威了。
蔡攸定了定神,知道多说无益,抬手道:“下官谨记。”
蔡卞心头自然是怒恨交加,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这父子俩为什么会一模一样,为了权力,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吗?
蔡卞恼恨也没辙,冷哼一声,道:“周文台。”
周文台,是蔡卞的班房的舍人,地位与章惇的舍人裴寅稍低。
周文台从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进来,脸角方正,举止干脆,行礼道:“相公。”
蔡卞道:“政事堂很快会发文,任命你为洪州府知府,你随他以及王相公一起南下,有任何事情,通过擎天卫的密奏,直接飞鸽传书入京。”
私底下周文台已经知道,这不过相对正式一点,他瞥了眼蔡攸,道:“下官领命。”
蔡攸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任何反应。
蔡卞心头堵着一口怒气,又道:“文台,待会儿你随我去一趟开封府,见曹府尹,看看能不能借一些人手,让你在江南西路尽快打开局面。”
周文台道:“谢老师。”
蔡攸有些嫉妒,这二叔对外人可比对他好太多了。
蔡卞警告了蔡攸,也懒得在废话,道:“该说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蔡攸倒是很想与二叔交流一下感情,奈何这二叔脸色太冷,他抬起手,道:“下官告退。”
他一走,蔡卞就看着周文台,道:“我从擎天卫那边借了几个人,到时候一明一暗两拨跟着你,你小一点,给我盯紧了他们。”
‘他们’,一个是蔡攸,还有一个是王存。
周文台自然明白,点头应着,又有些担忧的道:“老师,朝局现在复杂难明,只怕江南西路更是,没有强力的弹压,根本难以料理干净。王相公的态度怕是……”
所有人都在猜测,王存请命去江南西路,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至多就是几个替罪羊,敷衍结案。
蔡卞神情越冷,道:“我与大相公忍耐这么多,这么久,不是因为我们软弱,如果王存真的分不清轻重,还敢趁机拉拢人心,扩张势力,那就是忤逆官家!实话告诉你,兵部那边已经在准备了,南方的军改,第一个就是江南西路!”
周文台脸色骤变,‘军改’第一个放在江南西路,那朝廷的决心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周文台肃色抬手,沉声道:“学生明白了。”
确实如蔡卞所说,许将送完折可适等人,回到兵部,就将宗泽招到了班房。
许将对宗泽向来很是欣赏,微笑着道:“汝霖,你是我兵部的郎中,是文官,却一直领兵,这一点,你是不是很疑惑?”
这一点,宗泽确实很疑惑,起初还能理解是官家根基不稳,有意培养他,助力在兵权上的控制。
可事到如今,还是没有变化,就不太寻常了。
“还请尚书解惑。”宗泽道。
许将没有绕弯子,沉吟着道:“朝廷决意在江南推行军改,由我兵部负责,我打算让你领虎畏军三千人,驻扎江南西路,整顿江南西路军队。”
宗泽登时明白了,文官领兵,这是大宋的传统,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江南西路,地理位置也很特别,倒是一个很好切入点。
宗泽略有迟疑,道:“尚书,官家那边?”
许将一笑,道:“官家同意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京中不会有事,楚攸不会动。”
宗泽不再多说,站起来抬手道:“下官领命。不知,何时出发?”
许将道:“我待会儿给你我的手令,然后你去枢密院找章相公那调令,明天出发,不过你速度要快,要比王相公等人到的更早。记住,江南西路形势复杂,必要的时候,拿住规矩,处置果决,不可退让。贺轶之死,不能重演!”
宗泽心头一凛,从许将的话音里,他仿佛看到了血腥之色。
第四百六十二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章惇送完北方各路巡抚,回转到了政事堂,交代一阵,又回到了青瓦房。
蔡卞手里拿着一份‘工程核验书’的奏本,正在拧眉细看。
章惇走进来,来到桌前,倒了杯茶,喝之前问道:“蔡攸来过了?”
蔡卞神色立即不好,冷声道:“我不清楚官家是怎么考虑的,但陈皮突然保蔡攸,这里面怕是有些问题。蔡攸这个人,日后可能不太好处置。”
章惇喝完茶,站着不动,神情思忖。
蔡卞的话里透出很多东西,虽然皇城司以及蔡攸是陈皮突然介入,不知道在官家面前说了什么,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晋升成三品衙门,根本还是在于,宫里的官家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同时,蔡攸这个人看似年轻,实则居心叵测,从他这一路走来就看得出,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狠厉之人,他掌握这样一个机构,将来必然不好收场!
章惇坐下,淡淡道:“暂且不管他。江南西路是一个突破口,但还不宜过早处置,想办法再拖一拖,等到年底。北方虽然是五路,但按三路归整。京察的名单要落下,尽早部署完成。户部那边,你要盯紧了,梁焘性子有些软……”
随着封赏结束,赵煦化解了他与政事堂以及朝廷内部的一些矛盾,大宋朝廷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新法’上,各种早就准备好的事情,迅速铺展开来。
蔡卞放下手里的公文,沉吟着道:“这些基本没问题了,按部就班的做就是了。明天王相公离京,你要不要去送送?”
章惇已经打开桌上的公文,拿起了笔,道:“不需要。明天我去开封府,曹政的‘开封府新政试点报告’就要出来了。”
蔡卞见章惇这么等不及,道:“好。对了,苏东坡上了一道公文,要求清查工部钱粮以及工程各项进度,并且,要求御史台,刑部等不得插手。”
章惇对这个曾经老友的政务能力很是怀疑,一边审阅奏本,一边说道:“他无非就是一个门面,让他碰碰石头也好。陈浖这个人能力还算不错,好好用,加他为尚书衔,巡按河路官道,顺道去一趟大理国,可能的话,吐蕃也走一趟。对了,宗泽加侍郎衔,辖制江南西路的兵丁、巡检,各都监,统制等,皆归他统辖。”
蔡卞道:“这些我都交代了。刑部的巡检,大理寺,御史台等机构的下沉,也在有序施展中,今年年底多多少少能总结一些经验,明年进一步下沉。最重要的,还是要地方官做事,不能一天到晚游山玩水,吟诗作对。”
章惇听到这个,就想起了赵煦经常挂在嘴边的‘人浮于事’四个字,批了一道公文,道:“除此之外,对匪盗的打击要加大,还有,赌场要全部清扫,妓院要严格管控,对于买卖,拐卖妇女孩童的,一律重惩……”
……
裴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二位相公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闲聊’。
他没有打扰,等两人稍停,这才走近,抬手道:“二位相公,沈中书在政事堂前面,开辟了三间房,作为奏本上传下达之地,暂时命名为通政司。”
蔡卞转头看向他,道:“我们知道了。你去工部走一趟,告诉苏尚书,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也要明白工部的权责。”
裴寅一怔,有些听明白,看了眼章惇,见他没说话,应着道:“是,下官这就去。”
蔡卞回头看向章惇,道:“这几天我们都再见一些人,确保他们以及一些人安分一些,少说点话。”
“不着急,有人替我们做。”
章惇头也不抬,道:“官家已经去信,请哪位文相公入京了。”
蔡卞当然知道‘文相公’指的是谁,他有些惊讶,道:“官家怎么想起他来了?”
文彦博九十多岁了,这个年纪,说不得他们说话的时候就可能没了。并且他致仕已经两三年,是一个坚定的反对变法的保守派。
他要是不愿意来,谁敢逼迫,万一下一刻死了怎么办?
但是,他的资历、地位,还真是无人可比,是仁宗朝天圣五年的进士,距今快七十年了!
章惇审阅奏本很快,说话间就有几本过去,道:“官家请人,没几个能拒绝的。”
蔡卞深以为然,心里仔细盘算一番,道:“好,那明日我去太学走一走,明年的恩科,也要做一些铺排。”
章惇不再答话,加速处理手里的公文奏本。
青瓦房,政事堂的大小官吏,进进出出,宫门更是繁忙,政事堂与六部各寺,外加地方等等,不知道多少事情。
大宋朝廷,仿佛突然进入了一种高速,快节奏当中。
……
第二天一早,城门口。
王存,蔡攸,周文台三人聚集在一起,前面是三辆马车,以及上百人的侍卫队。
他们刚刚从宫里出来,得到了正式任命,正要启程赶往江南西路。
王存知道周文台,却还是第一次知道蔡攸也要去。
他心头恼怒,神色不动,笑呵呵的道:“二位,不如我一同乘车,路上还能说说话,不那么寂寞。”
从开封赶到江南西路,水路并进,少说也要半个月以上,路上可能真的是单调寂寞的很。
周文台恭谨的抬手,道:“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蔡攸却直接道:“下官骑马,就不叨扰相公了。”说完,他直接转身走了。
王存只是客套,没想到周文台还真顺杆子上来,瞥了眼蔡攸的背影,眼神冷漠一闪,继而与周文台道:“那咱们走,正好有些事情,我想与周知府聊聊。”
“不敢。”周文台依旧谨慎收礼,不逾分毫。
蔡攸上了马,径直打马飞奔,身后居然也涌出了上百穿着浅紫色官服,飞鱼刀的侍卫,随着他飞奔向南。
王存刚要上马车,看着这一幕,神色越冷。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宗泽带着三千人已经出了开封府地界,比他们快先一步的赶往江南西路。
几路人马,没有谁有闲心慢慢走,都在飞快赶路。
而江南西路的洪州府,附郭县,此时一样焦急难熬。
贺轶死了足足有两个月了,朝廷硬是没有一点反应!
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令人恐惧。
第四百六十三章 文半城
大宋朝廷这么忙的焦头烂额,政事堂,六部等几乎夜夜通宵,加班加点,连带着垂拱殿也是彻夜灯火通明。
几日后,汾州介休。
朱浅珍的马车停在一个大院不远处,他站在马车边,看着这个大院,神情颇为异色。
这个院子出奇的大,刚才马车环绕了半圈,只怕要有半个皇宫大了。
他边上的伙计凑过来,低声道:“掌柜,别看这外面,我来之前打听过了。表面上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可是雕梁画栋,整个大宋,找不出可比的。”
这还平平无奇?单是这个占地就不是谁都能有的!
伙计瞥了眼四周,越发低声道:“小人还听说,这文家在介休,甚至是汾州都是数一数二的,有文半城之城,介休一般的铺子,街道都是文家的。听说茶山,矿无数,在苏杭的生意也很大……”
朱浅珍是真的一点都不奇怪,文家在皇家票号搞洗钱,进进出出的珍奇古物,金银,铜钱,折算加起来,怕是有数百万贯!
朱浅珍摆了摆手,理了理衣服,向着文家大门走去。
文家的牌匾很普通,岁月斑驳,感觉都快要掉下来了,‘文府’二字却出奇的闪亮,仿佛经住了岁月的洗礼。
朱浅珍认真的看着,暗自佩服。
他来之前也仔细查过,这文家确实是诗书之家,传承的还要从唐初算起,算得上世家了。
两个门卫看着朱浅珍,打量着他的穿着,对视一眼,确定不是普通人,其中一个客气的上前,问道:“这位客人,不知来自何处,来我文家要拜访何人?”
朱浅珍面露微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拜帖,递过去道:“我姓朱,自开封来,这是我的拜帖,请柬文相公。如果文相公看不上我这份拜帖,就说皇家票号。”
门卫一怔,求见他们家文老太爷的人不少,但有资格的不多。他又看了看简简单单的马车,一个随从。又看向拜帖,无官无职,只有姓名简介。
门卫狐疑,秉持着一贯的‘谦逊’家风,还是客气的道:“客人稍候,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朱浅珍点点头,站在台阶下没有动,目送那门卫进门,关门。
伙计跟在他边上,心里很清楚这次的任务。官家派他们掌柜来,任务很重,也很难,必须要小心翼翼,要是坏了官家的事,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门卫进了门,却没有直接去找文彦博,他没那个资格,想了想,去了最左边的院子。
这是文彦博第六子,文及甫的院子。
元祐初,文及甫原本在大理寺任职,后来调任吏部郎中,因为文彦博再次拜相,为了避嫌调到了外地,文彦博致仕,他回京任太仆寺寺卿,权工部侍郎。
随后,卷入了赵煦与高太后的争权以及随后的大清洗,文及甫被罢官,闲居快两年了。
门卫来到门旁的时候,就看到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文及甫坐在椅子上,腿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小女孩,他正一字一句的叫她读书。
门卫悄步来到门外,没有出声。
文及甫又叫了几句,放下小女孩,笑着说道:“真是聪明,晚上再教你。”
小女孩很是腼腆,拘谨,行礼道:“谢夫君,妾告退。”
文及甫一脸笑容,摸着胡须都是得意。
门卫这才进来,递过拜帖,道:“六爹,门外来了一个叫做朱浅珍的人,说是要求见太爷。”
文及甫虽然赋闲在家,却也不甘心,时时想回去,自然也关注朝野,朱浅珍这个名字,他第一时间就觉得很耳熟,看着拜帖,猛的变色。
门卫一见,连忙道:“他还说,如果太爷不见,就说‘皇家票号’四个字。”
文及甫已经想起来了,朱浅珍这样人自然不入他的眼,最重要的,还说文家借助皇家票号洗钱,并乘机捞一笔的事。
这件事,主要是文及甫在做,文家其他人知道的并不多。
因此,朱浅珍是谁,背后是谁,他很清楚!
“这是查到是我们,上门来兴师问罪了?还是,他代表了什么人?”
文及甫老脸变幻。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会认为背后是那位瞎子九殿下,他可不怎么想。
数百万贯,甚至千万贯,区区一个赵佖怎么拿得出来?再说了,户部,甚至是政事堂的批文,赵佖没这个能力,更没那个胆子!
明眼人都清楚的人,背后的人,呼之欲出!
不可言!
文及甫左思右想,心头有些惊慌,立刻就道:“你将人请进来,带到正厅,上好茶,一定要客气。我这就去见父亲,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打扰,更不能放走他!”
门卫登时知道厉害,迅速道:“是。小人这就去。”
文及甫感觉着手里的拜帖,直觉沉甸甸的,心头有不好的预感,站在原地沉色许久,还是走向后院。
文彦博住一个独栋的小楼,位置僻静,少有人敢打扰。
来往的婢女,下人看到文及甫,纷纷躬身行礼,一个字都不敢说。
文家都知道,老太爷不管事,家主的位置,基本上由这位‘六爹爹’暂代,管理着一切大小事情。
文及甫进了楼,直接走向文彦博的书房。
文彦博致仕后,专心著述,极少出门。
文及甫来到门前,径直走进去。
文彦博的头发都快掉没了,脑门上秃了一大块,脸角皮包骨,双眼凹陷,双手如枯枝,捧着一本书,静静的看着。
文及甫悄步走进来,恭谨的道:“父亲。”
文彦博依旧看书,舔着手指有些艰难的翻了一页,声音苍老,却单一有力的道:“什么事情?”
文及甫将朱浅珍的拜帖递过去,道:“京里来人了,是官家的舅舅,要见您。”
文彦博眉头一皱,转过头,神色有些疑惑,道:“官家的舅舅?”
文及甫并没有将所有人事情都告诉文彦博,现在有些迟疑。
文彦博久经宦海,十分精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道:“有麻烦?”
文及甫看着文彦博,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几个晚辈不晓事,利用皇家票号做了不少事情,我担心,可能会让朝廷有借口对付我们文家。”
章惇、蔡卞等‘新党’连司马光的坟都想给掘开,文彦博这个还活着的老东西,自然没理由放过。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下马威
文彦博虽然足不出户,但该了解的事情,一点没少。
小皇帝亲政,报复以往,‘新党’再来,清算‘旧党’,这桩桩件件,作为元祐五年才致仕的人,哪里能不关注,毕竟,文彦博也是‘旧党’大佬,怎么可能少的了清算?
文彦博听着文及甫的话,默默放下书,枯瘦至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文及甫躬着身,神色凝重。
他很清楚他的老父亲,他要是说得多一点就可能被猜到全部。
文彦博慢条斯理的整理着书,慢吞吞的道:“朱浅珍……叫他来见我吧。”
文及甫还是有些担心,道:“父亲,这朱浅珍应当是官家的人,儿子有些担心。”
文彦博抬头看向他,道:“让他们都回来吧,拿了多少,准备好单子。另外,捆一些人。”
文及甫明白文彦博的意思,躬着身道:“是。儿子这就去办。”
文彦博继续整理书,缓缓站起来,拄着拐杖,放到后门的书柜上。
他一站起来,这才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十分瘦小的老者,如同一个衣架,衣服都是挂在身上。
他动作很慢,挪动的十分费力。
坐回去后,他坐在椅子上,老脸没有表情,凸起的双眼似乎有愤怒之色。
文及甫安排好,来到门口,看着颇有些恭谨之态,站在台阶之下的朱浅珍,神情微变,旋即就大笑着,快步走出门槛,抬手道:“国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朱浅珍根本不认识文及甫,一脸客气的抬手道:“朱某匆忙来访,还望勿见怪。”
文及甫一把拉住朱浅珍的手,就往上面走,道:“是我门下不长眼,认不得国舅,待会儿我一定自罚三杯赔罪。对了,我是文及甫,文家的老六,国舅叫我文老六就行……”
朱浅珍连忙抽回手,惊讶的抬手道:“是文侍郎,朱某真是眼拙……”
文及甫一把又拉住朱浅珍的手,另一只手摆手道:“都过去了,我现在就是文老六,快进来,我已经派人通知父亲了,想必父亲已经在等着了。”
说到这里,他盯住脚步,神色感叹的道:“家父年纪大了,这两年都不能自己走路,不能出迎国舅,还请见谅。”
朱浅珍受宠若惊,连连的道:“不敢不敢,朱某何德何能,敢劳驾文相公,快请带路,我这就去拜见他老人家。”
文及甫呵呵一笑,道:“家父想必也已经等急了,国舅随我来……”
他话音未落,一个中年人快不过来,怒气冲冲的道:“父亲,我查问了,有几个混小子在开封乱来,我已经派人去抓了。是我房里的,我管教不严,有违您与祖父的教诲,请您责罚!”
说着,中年人一脸怒恨,又充满委屈的直接跪在地上。
文及甫一怔,忽然一脚踹过去,冷哼道:“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在说!”
中年人这才仿佛看见朱浅珍,慌忙站起来,十分有礼的抬手道:“让贵客见笑了。”
朱浅珍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笑呵呵的道:“不瞒文侍郎,朱某在京城还认识一些人,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说,我或许能帮上忙。”
文及甫一摆手,拉着朱浅珍往前走,道:“都是些混小子,要是他们真惹了事情,或者惹了什么大人物,我亲自拿人,困着他们进京去赔罪。我文家乃诗书传家,绝容不下作奸犯科之人。不说这些了,国舅随我来,家父已经在等着了。”
朱浅珍笑着,余光瞥了眼那中年人,他隐约在画像上见过,似乎也是出入皇家票号的分号。
‘这是先发制人,还是给我的下马威?’
朱浅珍脸上带笑,心头异常警惕。文家不是一般人家,文彦博更不是一般人,他决不可掉以轻心!
文及甫一路上都在观察着朱浅珍,见他一直笑脸相迎,心里也暗自惊醒:果然是来者不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如果朱浅珍只是为了文家在皇家票号身上做的文章,无非是‘钱粮’二字,这都好说。但要是冲着文家来的,那麻烦就大了。
文家在朝的已经寥寥无几,别看他父亲文彦博致仕才两三年,可朝局已经大变,文彦博的威望再高,也挡不住章惇等人的清算!
两人各怀心思,说笑着来到了小楼前。
朱浅珍一路上都在打量,发现哪怕是文家的下人,穿着都堪比官吏,存在‘僭越’。
当然,这种‘僭越’早就形同虚设,没人会计较。
这里的房屋布局十分的考究,很多花草树木连朱浅珍都没见过,怕是都没听过。
朱浅珍暗自记着,同时思考着与文彦博见面后的交锋。
文及甫领着朱浅珍来到书房,推门而入,朗笑着道:“父亲,朱国舅我给您请来了。朱国舅,快请。”
朱浅珍进来,就看到一个枯瘦老者倚靠在椅子上,双眼凸起,神态富饶,精神矍铄,嘴角带笑的看着门口。
朱浅珍连忙快了两步,笑呵呵的道:“文相公,朱浅珍有礼了。”
文彦博有些艰难的坐起来,认真打量几眼,露出笑容,道:“我记得你,在先帝的宴席,见过。”
朱浅珍直起身,笑道:“文相公风采依旧,当年不知多少人以您为榜样,朱浅珍能有幸拜会,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文彦博笑呵呵了几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文及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倒茶,拿药,给文彦博服下,紧张不已的观察着,一句话不敢说。
朱浅珍神情微动,跟着上前,等文彦博好似缓和了,这才轻声道:“文相公,您没事吧?”
文彦博低着头,有些艰难的摆了摆手,没出声。
文及甫扶着文彦博,神色不太好,与朱浅珍叹道:“刚才我与国舅说过,家父身体一直不好,我们都很担心。”
朱浅珍默默点头,一直观察着文彦博。
又过了许久,文彦博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缓缓靠在椅子上,声音比刚才虚弱不少,勉强的笑着道:“九十多了,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我若死了,国舅就不要来吊唁了。文彦博没做过什么利国利民之事,来的无声,去的也平静吧。”
朱浅珍眼神闪烁,这文彦博是猜到他来的用意,先下手为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