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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31章 务实被掳(上)

    高务实从来没有练过什么武艺,那秃头贼首动作又快,他只来得及下意识退了一步,身子向后微仰,顺带口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就感到胸前衣襟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便腾空而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方。

    秃头贼首左手提溜着高务实,身形却丝毫未曾延误,瞬间转过身去,接着右手一刀反劈,“铛”的一声,与高陌情急之下砍出的一刀撞个正着。

    高陌此刻眼睛都急红了。刚才一开始秃头贼首小看了他,因而失了战马,而他也未料到秃头贼首的反应能那般迅速且处置果决,因而害得大少爷被擒。

    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马夫,但毕竟从军多年,乃是高捷当年提督操江时的亲兵出身,下意识里有着“主帅战死,亲兵皆斩”的心理压力,此刻少主人因为他的大意而身陷敌手,如果不能及时救回,他自己都会觉得百死莫赎。

    因此高陌咬紧牙关,也不管背后伤势如何,状若疯虎地又是接连三刀猛劈而出。

    秃头贼首冷笑一声,接连避开两刀,忽然把高务实往身前一挡。

    高陌见状,心中一寒,他又岂敢伤了高务实?于是第三刀凌空变向,擦着高务实的手臂边缘斩过。

    这边厢高务实遇险,那边厢张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已经发觉表少爷被擒,心底里亡魂大冒,一刀猛斩,劈死一名响马贼,转头厉声喝道:“贼子!你若敢伤了我家表少爷,尔等必将被连根拔起,凡有牵连者,满门上下挫骨扬灰!”

    那秃头贼首听了,却是哈哈大笑,扬起刀来,傲然指着张津:“挫骨扬灰?你弄丢了这小子,就算是挫骨扬灰,只怕也是你走在老子前头!”

    “你!”张津勃然大怒:“我死不足惜,但在我死之前,也必叫你落不了好!”

    “哼,豪门鹰犬,装什么英雄好汉!”那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森然道:“叫你的人立刻给老子住手,要不然,老子就先砍了这小子一只手来下酒!”

    张津听得这话,颈上青筋勃现,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谁知就在此时,高务实的声音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你要砍我的手下酒?那你就不妨试试看,我不介意你和你手下这么几百号人给我一个人陪葬!”

    此言一出,不惟秃头贼首,连带张津、高陌二人都是满脸错愕。

    秃头贼首最先反应过来,怒道:“小兔崽子,你给老子闭嘴!”

    高务实连前世带今生将近四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暴力胁迫,平时的沉着稳重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当真是比秃头贼首还要生气,闻言冷笑一声:“所谓老,从人、从毛、从匕,乃言须发变白也;所谓子,是指才高而德重者也。你连头发都没有,谈何黑白?污言秽语,也敢称子?既难称老,更遑论子,偏偏还恬不知耻,本公子看你,却是连贼都不配当。”

    秃头贼首气得丑脸冲血,左边脸颊处的一道刀疤狰狞得宛如一条蜈蚣。他刚要给高务实一点颜色看看,却听见不远处那魁梧少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家伙说话虽然文绉绉的让人不喜,但骂人倒是骂得真他娘痛快!”

    秃头贼首转头朝那魁梧少年望去,却见这少年一身是血,昂然从那边走来,他身遭早已卧满了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十来具,附近的响马贼众已经完全胆寒,竟然无人再敢上前阻拦一二,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朝秃头贼首走过去。

    秃头贼首面对着魁梧少年也是心底发怵,见状下意识抓紧了高务实,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再过来……”

    “过来怎的?”魁梧少年仍旧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道:“他既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妹夫,你拿他吓唬小爷?小爷我像是被吓大的?嗯?”

    兄弟还好说,妹夫像话吗?这少年的脑回路看来也颇为新奇。

    但不管他说得多么离谱,高陌、张津还是紧张得一齐叫道:“不可!”

    但除了他俩,叫了“不可”二字的,却还有第三个声音,那魁梧少年年岁不大却习武多年,耳聪目明之极,知道那另一声“不可”乃是自己父亲喊出。他心中暗道:看来父亲真是觉得这小子挺重要的,那我可得把他给救下来。

    魁梧少年心道:小爷我眼下这副模样应该足以给人造成一种“此莽夫也”的错觉,对面那秃头贼首又深知自己厉害,他肯定一时无法料到自己其实是要救人,所以暂时还不会对那小子如何,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打定主意之后,他脸上更是流露出一抹讥笑,仍旧不快不慢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秃头贼首见拿高务实威胁不住他,不禁有些额头冒汗,却正窥见面前不远处的高陌,忽然福至心灵,冲高陌吼道:“你!给我拦住那小子,不然我就把这小子一把掐死!”

    他刚才被高务实骂了一顿,囿于这个时代文人的地位实在太高,竟到了连贼人都不免有些受到影响的地步,是以此刻竟然不敢自称“老子”了,但他此刻心里委实着急,已经到了“那小子”、“这小子”瞎喊的地步,也不管高陌听不听得明白。

    高陌当然还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多少有些犹豫,转身朝那魁梧少年看了一眼,手里头迟疑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出手。

    那魁梧少年却只当不知,一双杀气腾腾的虎目盯着秃头贼首,望也不曾朝高陌望一眼。

    秃头贼首见高陌不肯出手,右手将刀锋一转,用刀身“啪”地在高务实胸口一拍。

    天地良心,秃头贼首自问出手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高务实一个八岁还差几个月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住这一下,惨叫一声,就开始用力咳嗽起来,瞧那模样,怕是要连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秃头贼首也没料到高务实这般“脆弱”,讶然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高务实面色涨红,一张原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委实不像作伪。

    “老……”秃头贼首一句“老子”只说了个“老”字,后面的生生又给咽了回去,但实在不解恨,又愤愤地“呸”了一声,骂道:“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难伺候,尤其是这种读书人家的小读书人更是他娘的跟豆腐有得一拼,拍不能拍,提不能提,真个晦气!”

    骂了一句,解恨倒是解恨多了,但他却没料到,就在他低头的那一霎,魁梧少年已经猛然前窜,身形快逾闪电,手中特制钢刀向上一挺,却是刀作枪势,刀锋直指秃头贼首的咽喉要害!

第031章 务实被掳(下)

    这少年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而以他此前战斗中所展现出的神力,这一击倘若击中,莫说是人的咽喉,便是铠甲上的护心镜只怕也得被一刀洞穿。

    秃头贼首虽然自问不是魁梧少年的对手,但毕竟也是少见的强手,且他纵横北地多年,对战经验可谓异常丰富,此刻虽然分心,但听得破空声起,却猛然警觉,抬头时下意识地朝旁边一偏,竟被他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刀。

    但那魁梧少年是何等高手?反应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见他一刺落空之后,刀锋顺势一转就已改刺为削。

    秃头贼首自问已经对这魁梧少年足够重视了,但这一下却仍然无声无息地削掉了他半边耳朵!

    这贼首惨叫一声,却仍不肯放开高务实,一边侧身后退,一边反倒将高务实当做一件兵器朝魁梧少年砸去。

    魁梧少年面色一喜,伸手就要去接高务实,意图将他抢过来,谁知那秃头贼首只是虚晃一枪,还远未砸到魁梧少年那边,就已经将高务实又给拉了回去,同时他右手猛然一抖,竟然使了个脱手刀。

    此时他与魁梧少年相距甚近,这一记脱手刀施展出来,魁梧少年就算再强,毕竟也没有传说中的所谓“刀枪不入”,只能强行一扭,堪堪避过这一杀招。

    但秃头贼首也没指望这一下能杀了魁梧少年,其实要的就是让他不能连续进攻。这贼首刀一脱手,脚下丝毫不停,提着高务实猛人转身,就朝一匹死了主人正在附近乱转的战马冲去。

    好个响马贼首,马术果然了得,上马的一瞬间将高务实夹在肋下,双腿猛然一曲一伸,整个人腾空而起,空着的右手顺势抓住马缰,竟然就这么直接跳上了战马。

    高务实先是被他夹在肋下,接着又是腾空而起,只差当场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感觉落到了实地,却又发现自己开始疯了一般地颠簸起来。

    原来是战马被秃头贼首一巴掌拍在屁股上,疼得拔足狂奔了。

    那魁梧少年不料这秃头贼首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带着一个人逃掉,气得哇哇大叫,左手顺手操起被秃头贼首插进雪地里的钢刀,二话不说,含恨一掷,同时怒吼道:“贼秃子莫走,也尝尝你家小爷的脱手刀!”

    以他的神力,这记脱手刀自然迅疾如电,带起“呼呜”的罡风,这要是被击中了,必是后背进、前胸出,洞穿无疑。

    但那秃头贼首的对敌经验实在比他丰富得多,竟然早已料到他必然会有这么一手。好个响马贼首,只是把马缰向右边一拉,那马儿吃疼,方向立刻偏转,恰恰躲过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携带着风雷之声的一击脱手刀!

    而那脱手刀余势未绝,竟然将一棵海碗粗细的栎树捅了个对穿,又飞了两丈多远这才不甘的落地。

    栎数便是橡树,乃是极品木料,无论制作家具也好、打造海船也罢,都是头等的好料子,海碗粗细的栎数竟被魁梧少年远远一记脱手刀洞穿,这般力气,怕不是当年霸王在世才能匹敌的神威?

    秃头贼首见此子神力竟至于斯,当真是一股寒气从脚下直接凉到了头顶,心里再不敢存半点侥幸,丝毫不做停留,只是弯腰低头,拍马狂奔,同时把右手拇指、食指放进口中猛地一吹。

    “咻……”

    这一场战斗,响马贼众打得异常艰苦和窝囊,还在战斗的响马贼众听见哨声,谁也不肯恋战哪怕一招,纷纷直接弃了对手四散而逃。

    魁梧少年见状,不禁有些犹豫是先追那秃头贼首,还是先清理其余响马贼并整顿自家人马,好不为难。

    就在此时,他那身着锦袍的父亲突然又急又怒地喝道:“子绶!你还等什么,那贼秃子朝北边去了!赶紧给我追!”

    魁梧少年这时才回过神来,满脑子都是“北边”二字,也不知为何,脸上又惊又怒,明明周围有不少失了主人的骏马,可他却急得连马也不抢,直接迈开双腿就朝北边狂奔而去!

    他刚才发了下愣,高陌和张津却不敢发愣,都是第一时间拉了附近马匹,翻身上马就朝秃头贼首的方向追去——丢了高务实,他们两个谁也吃罪不起。

    所不同的是,张津一边策马追去,一边喊道:“清点人数,一哨随我向北,二哨保护马车!”

    而高陌喊的则是:“小壮无须跟来,你留下保护两位小姑娘!”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高务实被秃头贼首先是夹在肋下,后又放在身前的马背上,随着那马一路狂奔,此刻过去的时间虽然实际上并不算多长,但高务实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全要被颠得从嘴里吐了出来,更别说胸腹之处被这马背不停地摧残,早已疼得他恨不能自己快些晕过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无论这疼痛多么剧烈,他偏偏就清醒得不得了,一点要晕过去的迹象都没有。

    高务实心里惨嚎:我只怕是有史以来最惨的穿越者,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说,居然还是以在马背上颠死这种奇葩死法作为结束,真是去他奶奶个腿!

    秃头贼首却没工夫管他感受如何,一边拍马狂奔,一边顺手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根布条,斜斜的在自己脑袋上绕了两圈,把受伤的耳朵包了起来,然后随意打了个结。

    “你……你把……把我颠……颠死的……的话……抢我……来有……什么用?”高务实用尽余力,才断断续续把这句话给挤出了嘴。

    秃头贼首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答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神力无穷的魁梧少年正拔足狂奔而来。

    秃头贼首本来自恃马快,只是满不在乎地打量了一下,但却忽然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惊怒交加——那怪物一般的少年居然正在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此人跑起来居然快逾奔马?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怪物!

    其实他也是被那魁梧少年弄得心神大乱,失去平时的理智了。

    实际上那魁梧少年的奔跑速度虽然的确极快,但也并未真的超过骏马——秃头贼首胯下这匹马,先是跟着响马贼众一路狂奔追杀魁梧少年父子,本就已经累极,然后又参与了一场战斗,接下来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秃头贼首带着高务实跳上马背,最后还被他如此不惜马力地逼着狂奔,实在是已经到了透支的边缘,速度自然不能跟平时相比。

    秃头贼首此刻心急如焚,几乎要以为那魁梧少年练了什么神仙法术,哪里还会想得那么细致,慌不择路的他也不管坐骑还能不能坚持了,一巴掌一巴掌地催促着马儿狂奔。

    没多久,二人一马总算是奔出了这片林子,但前方却是一大片植被不甚茂密的石山。

    秃头贼首正要琢磨接下来怎么办,忽然感觉胯下不再受力,人已冲着向前方摔去。原来这匹倒霉的马儿终于累到脱力,前蹄失足倒地了。

    好在秃头贼首毕竟是骑老了马的人,下意识猫腰低头顺势一滚,卸去了大半惯性,但可能是坏事做多,终于报应来了,他的一只右臂竟然跟一块嶙峋怪石撞在了一块!

    只听得“咔嚓”一下,接着就是秃头贼首一声闷哼——那只手的上臂骨竟然被这石头生生撞断了。

    他落地的时候因为要尽量弯腰低头,使自己呈圆球状来卸力,所以早已放开了高务实,此时虽然撞断了一只右臂,但坐稳之后,还是下意识首先东张西望,企图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然而他最先看到的却不是高务实,而是一个面色略微有些惊讶的漂亮小女娃儿。

第032章 少年刘綎(上)

    小女孩的年纪看来比高务实还小两三岁,可能只有五六岁上下,白皙粉嫩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似乎在奇怪眼前这个用布条半包着脑袋的秃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但诧异不过一瞬,她就立刻转身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喊:“阿大阿二!”

    刚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高务实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眼瞧着这一幕,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这荒郊野外怎么冒出来一个小萝莉了?阿大阿二?莫非小姑娘你就是大元汝南王府的敏敏特穆尔郡主?真是幸会幸会……你是怎么穿越来大明的,有空咱们交流交流如何?

    高务实脑子里一边转过这么些有的没的,一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胸腹。他刚才被横放在马背上颠了这么久,真是感觉苦胆都要破了,感觉这一次的穿越大概就要到此结束。

    但是失蹄的战马给了高务实机会,秃头贼首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使他放开了一直抓住高务实的左手,高务实因为原本就是处于“躺着”的姿势,因此落地之后也只是在地上滚了七八个圈就停住,而且他的运气显然远比秃头贼首要好,他什么也没撞着。

    事实上小孩子的身体柔韧性是远超成年人的,高务实证明了这一点——他除了刚落地的一瞬间之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爬起来的时候又发现自己身边正巧有块大石头,他下意识看了两三丈之外、还在迷迷糊糊状态的秃头贼首一眼,就立刻躲在了石头后面。

    然后,他就发现秃头贼首身前不远站着一个小萝莉。

    小萝莉穿着浅草绿底色的小花袄,戴着一顶明人常见的“六合一统”样式水貂皮帽,看起来,其家中应该也是非富即贵。

    高务实稍稍走神,小萝莉已经跑出两丈多远,她身后的秃头贼首也捂着右臂站了起来,正四下张望寻找高务实的踪迹。

    高务实不敢多看,悄然收回探出去的半边脑袋,心里暗暗着急。

    他刚才被抓之后很是放肆了一回,但现在已经开始后怕——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那么勇敢甚至堪称嚣张的一面,但那可能是“反正都是死,不如站着死”的心态在作怪,而眼下危险似乎已经稍稍离开,下意识的求生欲就又开始主宰思维。

    高务实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跑?不行,跑是肯定跑不过这死秃子的,而他虽然好像右手受了点伤,但左手完好,搞定我这种战五渣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躲?光躲估计也靠不住。死秃子已经开始搜寻,自己离他的距离也就三丈左右,差不多十米,最多要不了三分钟一定会被找到。

    “秦王绕柱”?思路好像不错,但这里虽然是个山,却是个石山,几乎没有几棵大树,石头虽然多点,但像自己身前这颗大石头体量的也不多,绕石头瞎转估计只能躲开那个小萝莉,死秃子只要从石头上跳过来就能抓到自己,还是没戏。

    完了呀!我小高先生虎口脱险才一分钟,又要灭了?

    好在赵敏郡主……哦不,小萝莉口中的阿大阿二及时出现了。

    两名身形剽悍、家丁打扮的汉子,已经飞奔过来。这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估摸着应该是一对孪生兄弟,俱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之相。两人刚一出现的时候,左边那人手里拿着一张柘木弓,右边那人更有意思了——他倒拖着一只体型近马、鹿角硕大的雄赤鹿。

    这两人一见秃头贼首,面色一紧。左边那人持弓抽箭,将小萝莉护在身后,一副谨慎戒备的模样。

    右边那人则直接扔了手里的死鹿,冲这边奔来,口里还喝问道:“你就是那百里峡响马贼首‘秃天王’曹淦?”

    “老子就是曹淦,你们又是何人?”秃头贼首曹淦没有了高务实在一边碍眼,这声“老子”顿时说得顺溜自然了。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右边这人兴奋起来,左右手互捏了一下拳头,道:“我家老爷和少爷去埋伏你这阴魂不散的跟屁虫,看你孤身一人至此,想必是被我家老爷和少爷打得丢盔弃甲,慌不择路了吧?好得很,你家阿二大爷正愁一头马鹿算不得功劳,多了你这贼人的脑袋,功劳簿上就好看多了!”

    秃头贼首曹淦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叫苦。

    刚才那魁梧少年的战斗力他是清楚的,而那风驰电掣的跑速更让曹淦心底发寒,纵然自己刚才不惜马力地狂奔,只怕也没甩下那怪物多远,要不了多久那小怪物就要追了上来。自己无伤之时就已不是那小怪物的对手,现在右臂骨折,就更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没了。

    他心里也着实是气苦得很,本来只是来追杀那对杀了他亲弟弟的父子二人,就算他们手下有二十几人的家丁又如何?自己带着近三百响马,已是百里峡过半的实力,就算那对父子再能打,自己也有信心将他们拿下。

    谁料半路里撞见京里少冢宰的家丁车队之后,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弦,想着先拿下他们也不费事,结果……唉,真是悔不当初。

    眼下战马虽然未死,但肯定没法骑了,自己不但伤了一支右臂,连兵器也没了,可对面这二人看来却是精神饱满。远处那持弓之人先不去说,就说这自称阿二的家伙,刚才一手倒拽死鹿却还轻松自如的力气就已经摆明了这不是个轻易能对付的寻常角色……

    老子真是流年不利。曹淦暗暗叹息。

    阿二见他默然不语,怒道:“你家阿二大爷问你话,你怎不答?”

    曹淦左右打量一眼,心里琢磨能不能捡几块小石头当暗器,阻挡这憨人一二,再趁机脱身——他落到这般田地,自保都难,已经放弃再抓高务实了。

    正迟疑间,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阿大阿二,我妹妹怎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那魁梧少年狂奔而来,明明全身上下都分不清是血是汗,速度却还如方才一般风驰电掣,一眨眼的功夫,这怪物一般的少年已经跑了过来,站住喘了几口气。

    阿二呆呆地看着他满身的鲜血:“少爷,您受伤了?”看那表情,完全是一副活见鬼了的模样。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第032章 少年刘綎(下)

    “放屁!”那少年大怒:“就凭那群废物也能伤到我刘綎?”

    阿二虽然挨骂,但却高兴起来:“小的想着也是,以少爷之神勇,杀这群废物完全就是砍瓜切菜,怎么可能受伤?”

    自称刘綎的魁梧少年转怒为喜,咧嘴一笑:“那是自然,这这些个废物点心,本少爷一刀一个还嫌杀得不够劲道呢!”

    “刘綎?刘綎!”高务实小声念了一下,忽然睁大眼睛,二话不说地从身前的大石头后面冒了出来,大声问道:“你可是狼山总兵刘显刘惟明家的公子?”

    魁梧少年对于高务实突然冒了出来倒不惊讶,他诧异的另有其事:“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谁?”

    “我自然知道!”高务实大言不惭地道:“我三伯高中玄公乃当朝阁老、吏部尚书,天下间颇有作为的文武官员,我就算不熟悉,也多少有些耳闻。你父亲西定蛮夷、东平倭寇,实乃天下少有之名将,与俞大猷、戚继光、马芳等公齐名……我方才若非看出这一点,焉能助你?”

    要论武力,一百个高务实可能都不够刘綎一顿打的,可是要论心眼,刘綎这种粗豪少年自然就远不是高务实的对手了。

    高务实这番话看似说得很随意,但其实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摆家世,眼下文官地位远高于武将,而吏部尚书更是天下官员都恨不得巴结上去的“天官”,至于阁老那就更不必说了,那可是文官巅峰,刘綎就是再粗豪也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地位;接下来则是夸刘显,说他跟俞龙戚虎等人齐名,实际上刘显虽然的确也是战功赫赫,但要单论名头,显然还是不如那三位来得响亮,但高务实在摆明了身份之后再这般一夸,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哎呀,连高阁老居然也知道我老爹的名头了,我父子真是受宠若惊啊;最后高务实还要来一个关键性点题:你这粗坯可别忘了,刚才我可是帮过你的!

    果然,脑子虽然不笨但毕竟有些耿直的刘綎当时就只剩下傻笑了,搓了搓手,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务实心头暗笑,人却大模大样地朝刘綎走去——他觉得在忽悠住了刘綎之后,呆在这个“晚明第一猛将”身边怎么看都应该是最安全的。

    谁知道这大好的局势居然因为一个人的话出了点小问题。

    原来之前那漂亮小萝莉看到自家大哥过来之后,胆子立刻大了,在阿大的护卫下,已经走了过来,正巧听到高务实的话,又看见自家大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于是指点他道:“大哥,这人是要你赶紧保护他,而且最好立刻把那个坏人抓起来杀掉。”

    高务实听了,着实大吃一惊,睁大眼睛看着小萝莉,心中暗道:这小丫头怕不是比‘我’还小两岁,怎么这般聪明?刘显他们家的智商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去了?

    好在刘綎听了这话之后的反应让高务实放心了不少。

    “啊,这倒好办。”只见刘綎魁梧的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冲“秃天王”曹淦扬了扬下巴:“你是自己请降,还是要我动手?”

    他这话说出来,无论小萝莉还是阿大阿二,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而曹淦捂着撞断了的右臂,脸色难看之极,心头的尴尬和气恼简直让他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只有高务实听得噗嗤一笑。

    刘綎看了高务实一眼,奇道:“你笑什么?”不过他好像也并没打算等高务实的回答,而是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又转头对曹淦嚷道:“我说贼秃子,你他娘的赶紧划出道来,小爷我身上沾了太多血,本来都要干了,偏偏你这贼秃子要跑,害得小爷刚才又跑出一身汗来,现在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你若是想打,咱们就赶紧打过,反正也费不了什么事,早些打完了我好清洗清洗。”

    “秃天王”曹淦怎么说也是河北绿林道上排得上号的悍匪,虽然他也知道刘綎这粗坯说话可能没怎么过脑子,但这口气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他曹某人纵横河北小二十年,什么时候受过这般侮辱!

    然而……生气并不管用,以这刘綎小儿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他曹某人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见得能走上十招,现在这副窝囊样就更别提了。真要开打,只怕就是个一招被擒的下场,传将出去更是没脸见人。

    秃天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在刘綎等得不耐烦,正准备直接出手拿人的时候,才忽然长叹一声,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罢了,罢了,曹某今个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刘綎见他识相,倒是也不刻意折辱于他,只是点了点头:“那好得很,阿二,你去把他绑了。”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这般光棍,小爷倒是不想杀你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既然是投降的,那杀不杀你,其实小爷我说了也不算,得等我父亲说话才算数。”

    曹淦脸上却是无惊无喜,垂着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上面能生出花来。

    待阿二把曹淦绑好,刘綎才转过头去,走到那小萝莉跟前,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道:“乖馨儿,这死秃子刚才没吓到你吧?”

    伤是肯定没伤到的,刘綎眼睛又不瞎,所以只问吓没吓着。

    叫做馨儿的小萝莉撇了撇嘴:“不是让你们去堵他们了么,怎么他还跑出来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偷袭就一定要出奇制胜?”小萝莉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教训他哥哥道:“早跟你说了,偷袭这种事情,要在对方最没有准备或者分心旁骛的时候发起,发起之后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打掉对方的首脑,你怎么能让这人跑出来呢?”

    “呃……不是大哥我忘了,这个……”刘綎一脸尴尬,一张略微有些黝黑的脸庞都开始泛红,解释道:“当时情况有点……有点变化……”

    他说到这里,忽然看见一边的高务实,眼前一亮,忙道:“主要就是怪这个小子,要不是他凑巧出现在那儿,后来又出言提醒这个死秃子,大哥我一定能突然杀出,杀他们个片甲……不对,一定能第一时间抓了这个死秃子!没错,就是这样!”

    高务实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颠覆了——刘綎日后可是大明未来几十年里,几名中流砥柱级别的将领之一,居然……要听比他小十岁的妹妹指挥和教训?

    完了呀,这大明怕是要完了呀!

第033章 宅心仁厚(上)

    小萝莉听了大哥的解释,微微偏着脑袋,似乎在思考什么。

    刘綎在一边有些心虚地给了高务实一个眼色,似乎有些要“串供”的意思,高务实心里偷笑,面色却十分严肃,对那小萝莉道:“小妹妹,你叫馨儿是吧?其实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你大哥,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馨儿可不是你这个外人叫的。”小萝莉一脸不满地看着高务实,皱着眉头一板一眼地道:“还有,当时的情况究竟怎样,我只要问我大哥几句就能知道,我大哥骗不了我,却不用你来多话。”

    高务实滞了一滞,原本脸上堆出的“慈祥的微笑”也有些僵住,尴尬道:“呃,我……那个,就是想站在第三方立场上,公正客观地对本次事件做一个佐证性的描述……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萝莉皱着眉头,审视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干脆地道:“不用你描述,我不相信你。”

    高务实大为不满,睁大眼睛道:“你不相信我?喂,小姑娘你要搞清楚,我堂堂……”

    “我知道你是高阁老的侄儿,可我看得出来,你没我大哥老实,你说的话不能信。”小萝莉毫不客气地一甩小脑袋,就不理高务实了,反而转向刘綎,道:“大哥,你再不肯说实话,我就要爹爹罚你抄书了。”

    “千万别!”刘綎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叫一声,但下一刻又一副生怕吓着妹妹的模样,弯着腰小声赔笑道:“乖馨儿,这件事……呃,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再慢慢和你细说可好?”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小萝莉一脸傲娇地打断他,扬着小脑袋道:“你将来带兵打仗的时候发布军令,难道还一道军令说上半个时辰?再好的战机都要被你耽误啦!”

    刘綎一脸苦笑,宛如便秘一般,支支吾吾不肯说话。

    高务实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帮刘綎一把,于是干咳一声,道:“这位……小姑娘,我看这件事确实不妨迟点再谈,眼下我们是不是先返回三岔路口那边看看令尊那里情况如何了?”

    小萝莉微微皱眉,却仍然不理高务实,只问刘綎:“大哥,爹爹那里情况怎样了,会有什么意外吗?”

    刘綎赶紧抓住机会,忙道:“父亲武艺卓绝自然不必说,不过打仗嘛,有时候意外是不可避免的,我看这个高……呃,这位高公子说得很有道理,百善孝为先,我们身为子女,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那还是该先去看看父亲,再论其余。”

    小萝莉眼珠转了转,又转头打量了高务实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提议。

    高务实朝刘綎轻轻挑眉,刘綎咧嘴一笑,仿佛就算表示感谢了,然后转过头去,朝曹淦道:“你那匹马我看是废了,现在咱们这里只有两匹马……”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此前他们留在这边的马匹是阿大和阿二的,就栓在不远处,但眼下这里有六个人,分别是他们兄妹、阿大阿二,然后还有高务实和曹淦。

    小萝莉才五六岁模样,年纪太小,肯定得有一人带着她骑马,而高务实身份不凡不说,年纪也小,刚才又帮了自己一把,肯定也不好意思让他步行,只是这样一来……

    始终没有说话的阿大看出了自家少爷的为难,抱拳道:“少爷,这事儿好办,少爷您带着小姐一骑,高公子一骑,小的两兄弟步行跟随,正好看着这贼秃子。”

    刘綎想了想,好像还真只有这样合适一点,于是转头问高务实:“高公子,你可会骑马?”

    高务实这次非常老实,答道:“遛弯散步还能凑合,策马狂奔那肯定不行。”

    刘綎道:“能骑在马上就行。”然后便按照阿大提议的,他自己带着妹妹合乘一骑,高务实单独一骑,阿大阿二两兄弟如左右护法一般押着曹淦步行。那阿二还念念不忘地把那头赤鹿给拎了过来,非要拖着走,说是待会儿能吃,刘綎倒是无所谓,也就随他去了。

    说起来,曹淦那响马贼首先是被削去了半边耳朵,后来又撞断了一条胳膊,现在还被绑缚了上身,但他却能始终一声不吭,倒也算得上硬气。

    刘綎生怕妹妹又问起刚才的埋伏怎么失败,虽然当时第一个冲杀出去的,其实是他父亲刘显而不是他,但他却不肯把责任往父亲身上推,于是故意没话找话,对身边并驾齐驱的高务实道:“高公子,方才多谢你让张家护卫出手相助。”

    高务实摆摆手,笑道:“刘大哥客气了,其实是你们先来帮我,否则这什么‘秃天王’肯定是打定了主意先吃下我们,再去找你们的。”

    刘綎哈哈一笑,又问:“对了,刚才一直不得空,还未请教高公子大名?”

    高务实道:“不敢言大,鄙名务实。”

    “可有表字?”

    “小弟年纪尚小,还未曾得获表字,刘大哥就叫我高务实即可。”

    高务实才八岁左右,还没有表字也是正常现象,刘綎也不奇怪,点头道:“我叫刘綎,因十三岁时便随父亲出战,战后立了点军功,得父亲取字子绶。”

    他这个字是很正常的取法,因为“綎”字的原意就是佩玉上的丝制绶带。

    高务实立即拱手,改口道:“子绶兄。”

    “不敢不敢。”刘綎回了一礼,客气了一句,又问道:“高公子高门贵第,何以在此寒冬腊月行至这荒郊野地来了?”

    高务实不好交浅言深,随口解释道:“小弟来京之后不久,我大舅便将他在樱桃泉附近的一座别院赠与小弟,此次原是打算去那边潜心读书来着,谁知道路上会碰到响马。”

    碰上响马这事儿说到底还跟刘綎杀了曹淦的兄弟有关,因此他有些尴尬,干笑道:“原来如此。”

    高务实察言观色,知道刘綎一时不好接话,于是主动道:“令尊为狼山总兵,驻地通州,备倭于长江口南北之地,实乃南京之门户,今日何以出现在这京师附近?”

    高务实一提这事儿,刘綎的面色就有些无奈,苦笑道:“高公子你得的是哪一年的消息?我父亲做狼山总兵那会儿,我还不到十岁呢。”

    高务实怔了一怔,略有些尴尬地道:“呃,原来如此……那令尊眼下官居何职?”

    “眼下?”刘綎叹了口气:“革职候勘。”

第033章 宅心仁厚(下)

    革职候勘,通俗点说就是先撤职,等待朝廷调查取证之后再做论处。

    高务实心下了然,历史上刘显此人被弹劾不知道多少次,革职候勘碰到得大概也不算少,只是不知道这次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

    高务实其实有些想问,但又觉得自己眼下不过一区区小童,就算问了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再说按照原本的历史,刘显这种能人,朝廷虽然说撤就撤,但一旦要用人,也是随时启用。他后来去世时,官职可是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至少从级别来说已经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可见这次革职候勘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眼下瞧刘綎的脸色却颇为沮丧,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高务实忽然想到,好像就在近几年,都掌蛮又要生乱,历史上刘显父子在这次彻底平定都掌蛮叛乱的作战中立下大功。刘显因此“走上人生巅峰”且不去说,关键是刘綎靠着这一仗,似乎就开始进入了朝廷中枢的眼帘,真正开启了他数十年军事人生的征程。

    高务实心道:按理说我好像还没怎么扇动翅膀,这父子俩应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跟原历史走岔了吧?刘綎此人还是很重要的……我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但他还没来得及决定,就先看见前方张津、高陌带着十来个护卫迎了上来。

    他们二人见了高务实,一番捶胸顿足、嘘寒问暖自然少不了,但也无甚可表。

    高务实随意安抚了他们几句,也没责怪他们什么——这倒不是高务实就真的多么大气,而是他们二人在高务实看来的确已经尽力了。毕竟高务实当年也是既做过下属也做过领导的人,知道他们这种活儿不好做,加上当时自己被擒完全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们没拦住那“秃天王”曹淦,并非是胆怯畏敌,是实在力不能及,这种事怪他们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让人觉得自己不通情理,何必呢?

    两人见高务实并不责怪,心里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一点担忧都没有——回去之后两家老爷只怕还有雷霆之怒等着他们呢。

    高陌这边其实还稍微好一点,毕竟他的身份只是个马夫,又是六房家的人,高阁老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把火全撒到他身上来。

    然而张津就很惶恐了,他是张四维亲自点将来护卫高务实的,结果居然让响马将表少爷掳走这么久。幸好这其间迭出意外,最终高务实虽然受了点罪,但总归是平安无事,要不然他张津恐怕就只有一死以谢主了。可即便如此,他这一趟差事还是只能算办砸了,回去之后领罚那是怎么也逃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爷会罚到什么程度。

    高务实见张津仍然惴惴不安,不得不再次安抚一下,道:“张津,你不用太自责,大舅那边我会亲自修书一封将今天的事情予以说明,尤其是……你出手相助刘将军父子,乃是得了我的命令,非是你自作主张出了错。至于我失陷于响马之手,此事责任在我自己,是我小瞧了对方武艺,我也会就此为你说明和求情,你尽管放宽心好了。”

    张津不料高务实如此仁厚,一时间眼睛都有些雾蒙蒙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干脆双膝跪倒,用力磕了个头:“谢表少爷。”

    高务实倒也没料到这汉子会是这般表现,心道:我莫非还是小看了这年代的主仆关系?

    他想归想,决断速度倒快,也不管这次护卫任务结束之后,张津这人将来跟他还有没有再次相见的机会,本着作秀作到位的原则,干脆跳下马来,亲自将张津扶起,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此前对永定河的介绍,对我甚有用处,算是帮了我不小的忙。你既帮过我,我岂能不帮你?放心吧,大舅那里我一定替你招呼好。”

    既然是作秀,“帮”这个字当然一定要强调到位,“替你”也是一样的道理。张津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认为介绍一下永定河的功劳,能抵消保护不周、失陷主人的过失。

    高务实可不是十六七岁、少年心性的人,他既不会莽里莽撞瞎得罪人,却也不会闲着没事瞎救人,通俗一点说:他不会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无论好事坏事。他救张津这一下,自然是有原因的。

    第一个原因是,张津久在大舅身边,能被大舅亲自点将,说明他其实是深得大舅信任的亲近之辈,而这次不管怎么说,高务实毕竟最终没出大事,张四维就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惩罚了张津,却也一定不会直接放弃这个人,迟早还是会用他。既然如此,卖他个好,结个善缘,总比表现得无情无义来得有意义吧?

    第二个原因是,自己如此维护一个护卫自己出了岔子的人,落在张四维眼里,未尝不是一个加分项:你看我这外甥多么宽宏大量、有情有义!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只要是在中国混,无论任何时代,有一个好名声总比有一个坏名声好办事。而好名声未必是一次就能得来的,很多时候必须通过无数小事情积累起来,这就是养望——养望本身就是高务实定下的目标之一,但凡有机会,他怎会错过?

    看着张津这样一个精悍汉子感动得热泪盈眶,高务实心中其实还是很窃喜的。

    这厮没料到的是,他旁边那匹马上,小萝莉悄悄转身拉过她大哥,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刘綎耳边道:“这位高公子厉害得很,大哥你以后可别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刘綎本来也被高务实刚才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感动,他是个十三岁就上过战场的人,对于袍泽之谊是有感触的,心里正觉得这个高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小年纪宅心仁厚不说,还宽和大度,有机会的话,这个朋友一定得交。

    结果下一刻就听见妹妹跟自己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不乐意,小声嘟囔:“瞎说,这是好人。”

    小萝莉直接翻了个白眼,张了张小嘴,似乎要好好给自己这脑子一根筋的大哥掰扯掰扯,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只幽幽地想:算了,这家伙身世好,看看有没有机会诳他帮爹爹在他那阁老伯父和侍郎舅舅那里说上几句好话得了,至于大哥……到时候再看吧。

第034章 刘显述冤(上)

    高务实此刻可不知道自己在某个小萝莉心目中已经提前在脑门上插好了冤大头的标签,他安抚好张津、高陌二人,又跟刘綎客套了两句,将近三十人的队伍就开始原路返回。

    等回到三岔路口,却见响马贼众早已散去,连战场打扫都快弄完了。

    托了隆冬腊月的福,虽然此前三方人马加在一块儿死了六七十号人,但尸臭却并不强烈。现在死去的响马贼众已经被全部堆在一块,看那模样是准备一把火烧掉。

    这个景象对高务实来说还是有点恶心,幸好此刻他腹内空空,稍微起了一点要干呕的意思,就被强行压了下去。

    刘綎在一边悄悄观察了一下,暗暗点头:高家这个小公子,跟往常见的那些文官家的公子倒是有些不同,虽然一样喜欢三不五时拽个文,但他被胁迫时能毫不屈服,对待下人失误能宽和大度,见了这般血腥场景也不像某些废物一样大惊小怪,的确是个值得一交的人物。

    当然,年纪是小了点,可年纪小也要分开来看——这点年纪便有如此器量,将来就算再差,能差到哪去?

    至于之前妹妹的那番话,刘綎就只当耳边风了。在他看来,妹妹固然聪明,但毕竟是小女孩子家,能接触几个外人?她看男人怎么可能有我准?

    想着想着,这货居然还兴奋起来,走过去拍了拍高务实的小肩膀:“高老弟,你杀过人么?”

    高务实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一个读书人,年纪也小,好端端的怎么会去杀人?”

    刘綎顿时一脸遗憾:“那你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我跟你说,这个杀人呀,本身和杀鸡杀狗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但是你真杀了之后,心里头的感觉还是很不同的,我一年多前也还没杀过人,但自从跟我父亲上了一次战场,我就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高务实听得心头有点发毛,悄悄打量了刘綎一眼,暗道:这家伙该不是个心理扭曲的BIAN态分子吧?

    刘綎那边对高务实的反应全然不觉,自顾自说道:“你想啊,那些人一个个弱得跟娘们似的,竟然还敢冲我亮刀子,你说我火大不火大?然后我就冲过去一人给他们一刀,通通砍成两半,这他娘的多爽快?”

    高务实干笑一声,勉强道:“听说山里的老虎,只要不正面对着它走过去,它其实一般不攻击人……想来子绶兄的虎威,便是与这老虎相似,了不起,了不起啊。”

    刘綎诧异道:“还有这一说?”然后摸了摸其实根本就还没毛的下巴,点了点头:“不过我觉得挺有道理的……高老弟果然是读书之人,学识渊博啊。”

    “呵呵……”高务实继续挤出春风一般的微笑,心里却想:我渊博个屁啊,我纯粹就是瞎掰而已。

    他们二人说话间,已经走近了正背对着他们指挥焚烧贼尸的刘显。

    刘显仿佛脑后有耳,直接转过身来,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只是简单一扫,就聚集在高务实身上来了。

    高务实主动上前拱手一礼:“新郑布衣高务实,见过刘将军。”

    高务实当然知道当今文人地位远高于武人,但毕竟他才八岁,连个秀才也不曾考,自称布衣并无不妥。而对方即便是处在“革职候勘”状态,但实际官方地位可比他高多了——革职候勘只是革去事职,比如狼山总兵这种职务,其他一些勋职甚至加衔通常暂时是不会一起革去的,要等朝廷处理结果出来才会一并处置。

    譬如刘显现在其实就还挂着南京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头衔,不过由于高务实并不清楚他的挂衔,所以就只是简单的称了一声刘将军。

    刘显毕竟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政治觉悟可不是粗坯少年一个的刘綎可比,当下脸上便挂起了笑容,居然还正正经经地回了一礼,道:“高公子无须客气。”

    高务实清楚刘显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对此也不十分诧异,他只朝响马贼众的尸体看了一眼,就问道:“刘将军,敌我伤亡如何?”

    刘显面色一肃,微微叹了口气:“响马留下四十七具尸体,负伤多少不甚清楚,估计也得有个二三十。我方六伤一死,其中一名重伤,至少一条胳膊是保不住了。贵方护卫伤了十一个,其中重伤两人,倒是没有战死的。另外,高公子的两名女眷安然无恙。”

    因为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里,所以刘显口里的“女眷”一词其实没有别的意思,但高务实还是听得挺不习惯,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哦,那是家慈安排给我的两名侍女,跟着我有几年了……平安就好。”

    刘显显然对高务实的两名小丫头没有兴趣,直接把话题转了回去:“贵方的护卫自行携带了一些金疮药和跌打损伤药物,不过我看了一下,虽然多是不错的药物,但却未见得有我们带的药好,因此我自作主张给他们用了一些我们的药,希望高公子不要见怪。”

    张家护卫是张四维的人,高务实虽然是张四维的外甥,但毕竟平日住在高府,所以高务实对于张家护卫携带药物一事毫无所知,闻言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略有些好奇的问:“刘将军对携带的药物看来颇为自信,若是不涉及家传保密等原因的话,小子倒也想了解一二。”

    刘显虽然略有意外,但还是笑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递给高务实,一边解释道:“也不是什么秘制神药,乃是产自云南苗疆的一种药物,叫做三七,此瓶中即三七粉也,原是一种苗人常用的散瘀止血药物。昔年我征西南蛮时偶然得知此物,其时军中多伤患而道路不通,药物匮乏之极,不得已而用之,然伤者试用之后,发现颇有奇效……高公子也知道,我乃军伍之人,经年掌兵,此物既然有效,我便常备了一些,以应不时之需。”

    高务实心头大喜,暗道:三七粉?那可不就是后世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么,这可是个好东西,号称伤科圣品啊。

    当年高务实他老爹是当过兵的,从部队带回来的习惯,家中常备云南白药,经常吹嘘此前在军队中各种受伤之后使用云南白药的神奇效果。什么“但凡跟血有关的伤,云南白药保险丸一吞,基本上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内伤和酒服”、”外伤止血,药到血止”云云,弄得高务实对这云南特产也颇有些敬畏。

    “此物既然如此神效,小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刘将军可肯割爱一份……”

    刘显笑道:“高公子客气了,若公子有需,只管拿去便是。其实欲要此物,也谈不上多难……此物产地所在,是一处土司,常年将此物当做献纳,缴给云南黔国公府,但黔国公府也用不了许多,因此云南市面上多有流传,只是道路远了些而已,公子无须这般客气。”

第034章 刘显述冤(下)

    黔国公府也就是后世人称的沐王府,他们家祖上是沐英,乃是朱元璋养子兼大将,太祖钦定其家族“永镇云南”,云南土司给他们献纳理所当然。黔国公府有大批三七,这是个好消息。

    但高务实还是很郑重地将这一瓶三七粉收好,正色道:“刘将军,此物非是小子自己要用,而是打算将之献与伯父……啊,小子伯父乃新郑高中玄公,与将军同朝为官,不知将军可识得?”

    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高务实明显有别的用意。

    果然刘显面色一肃,朝京师方向拱了拱手:“新郑高公乃当朝宰辅重臣,显久仰大名,只是地卑位鄙、自惭形秽,不敢请见而已。”

    高务实笑道:“刘将军自谦了,伯父曾在小子面前品评当今名将,将军亦在其中,伯父言语之中对将军之能也是颇为看重的。”

    刘显面色微微一喜,但还是能保持应有的矜持,微笑道:“显鄙薄之辈,安敢当高公当世名将之赞?”

    “当得,当得。”高务实笑着道,然后顿了一顿,又拍拍胸口放瓷瓶的位置,继续道:“此物若是果有奇效,小子当向伯父进言,使其多在军中推广使用。我朝战事颇多,将来万千将士受惠于将军,朝廷又岂能不念将军之功?”

    刘显苦笑道:“革职候勘之人,焉敢奢念什么功劳。”

    高务实微微蹙眉:“方才小子已听得子绶兄提及此事,只是不知将军因何至此?”

    刘显长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显自作自受……”

    他于是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包括自己为何总是起起落落的情况向高务实做了一些介绍。

    原来刘显本姓龚,名显,字惟明,祖藉湖广,其六世祖为元朝江苏江宁都司。元朝至正二十年五月,陈友谅攻占太平,杀害徐寿辉,自称皇帝,国号大汉,改元大义。这时天下群雄四起,战乱频仍,刘显祖父为避战乱,举家迁徙江西南昌高田村开基立业。

    由于家传武学,刘显从小练武,武艺精熟,而且他天生神力,罕逢敌手。不过他幼小时因为家境贫寒,没读过太多书,但也还算粗通文墨,知晓事理。但这没有意义,因不是读书人,他少年时很不得志,四处流浪飘泊。

    岁月如梭,几经辗转,他流浪到四川成都,寄居在一所寺庙里,靠打短工和偷吃庙里的供品维持生活。他常把得来的东西藏在一口很重的大钟里,天长日久,他揭大钟的神力便被人发现了,“人以为异”。但这种飘泊流浪的生活,对胸怀大志的刘显来说是迫于生活的无奈,并非情愿,更不是长久之计。

    为了寻求更好的出路,几经打听,他得知明军成都步兵营招收童子军,便报考了童子军。说来也是巧了,在刘显报考的那天晚上,当时驻军成都的四川卫使刘岷夜里做梦时,忽然看见了一只大黑虎朝着他军营的官邸跑了进来。

    第二天早上,刘岷请人解梦,结果说将有奇人投奔他。果不其然,在早饭后开考前,就有刘显来参加童子军考试。刘岷见刘显相貌奇伟,天纵勇武,绝非池中之物,感到与他有缘,由是心中大喜,认为应了梦。由是,身为主考官的刘岷便点中了刘显,收为童子军,并作为亲卫,随兵练武。

    刘显参加童子军后,为报答卫使刘岷的知遇之恩,遂拜刘岷将军为义父,将本姓隐去,改为姓刘,刘岷甚为高兴。当然,这也是明代的一种习俗,后来李成梁、毛文龙等著名将领,都有不少义子。

    嘉靖十八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刘显,通过卫使刘岷的帮助,把自己的江西籍改为四川籍贯去报考武生。经武科考试技勇合格,被录取为武生,这是进入武将官场的一道门坎。从此,刘显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随刘岷征战。

    没多久,朝廷在南京建立振武营,经兵部尚书张鏊的举荐,刘显因武艺高强、战术精熟,奉召到振武营担任教官。由于刘显在振武营创建的步兵军刀战术和奇袭技能训练的特殊贡献,他很快地被提拔为署理都指挥佥事并兼任浙江都司。又因整备浙兵有功,升为参将,分管守备江苏、吴松口一带军事防务。

    此时倭冠经常进犯侵扰江淮以北,进逼泗州的泗县、天长、盱眙、明光、泗洪一带,朝廷紧令刘显严防浦口。此后刘显连立战功,不数年,由于军功卓著,迁为副总兵,协助总兵防守江、浙一带。

    嘉靖三十八年,协守浙江副总兵刘显奉总督胡宗宪的命令,带着两千精兵北上援助江北御倭,凤阳巡抚、右都御史李遂为统一军心,通令江北各军归刘显指挥。刘显偕同参将曹克新率领本部士兵攻打贼巢,都指挥卢镗也率增援部队随后赶来,四乡民众箪食壶浆、呐喊助威,激战从早晨开始足足打到黄昏,终于全部击溃了倭寇贼兵大本营刘庄。

    贼兵穷途末路,被打得落荒而逃。刘显所率将士及当地村民乘胜追击,奋勇追杀,将倭寇的残兵败将追击到兴化白驹场,又从白驹场追击到茅花墩。经过数场恶战,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刘显部大获全胜,所逃倭寇尽数歼灭,无人生还。

    然而,时任凤阳巡抚兼督江北军务的李遂因争夺军功,却上书弹劾刘显、卢镗有放纵三沙倭寇过失,故造成了白驹场、茅花墩等地遭受洗劫的严重后果。嘉靖帝看了李遂奏章后,出于文贵武贱的习惯心态,夺去了刘显薪俸,交都察院核查,坐以刘显渎职罪名,第一次被革职。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广东沿海一带的倭寇又蜂拥而起。此时嘉靖国乱思良将,又急诏起用刘显任总兵官,镇守广东、福建一带海域军事防守。

    适逢福建沿海又爆发了倭寇进犯侵扰,地方官府和驻防部队对这突如其来的倭寇都感到十分棘手,无法对付。刘显得到军报传令,火速率领大军赶赴增援。并与时任浙江都司佥事、参将戚继光一起协同作战,连续击败倭寇,并直接拔了倭寇的大本营,但凡进入福建沿海境内的倭寇无有幸存,全部消灭干净。

    然而,贼心不死的倭寇又源源不断地大批涌窜至应天境内,并迅速攻下了兴化城。刘显所部当时因连续转战,兵力大减,与占据兴化的倭寇主力兵力悬殊,于是只好围而不攻,不敢冒昧开战。

    结果没的说,刘显马上被再次弹劾,说他征剿倭寇不力。参劾上去后,嘉靖考虑到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自剪羽翼,于是下诏命令刘显戴罪立功。

    此时倭寇又不断地攻夺重要海岸据点,在平海卫附近与明军形成了拉锯战。而打劫福建福清的另一支倭寇,也打算与平海卫的倭寇联手。好在倭寇的图谋被刘显识破,刘显遂与福建总兵官俞大猷合兵于遮浪半岛,将盘踞在遮浪的倭寇全部消灭干净。平海卫的倭寇闻讯打算逃跑,却被把总许朝光拦截打败,并将倭寇船只全部烧光。

    这时戚继光也率领所部前来增援,与刘显、俞大猷三部平倭主力大会师,一同合力作战,将兴化一带的倭寇全部歼灭,收复了失陷的兴化城。

    由于刘显在这一场歼灭广东、福建一带倭寇的战役中功勋显著,朝廷论功行赏,在他原有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级别上晋升两级,为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此时,江北的扬州、淮安、泰州、南通等地的倭寇尚未完全歼灭平定,朝廷决定设总兵官于狼山,统制大江南北,刘显改任总兵官驻军狼山。

    到任后,总兵刘显为履行行部考核地方官员的职责,要求皇帝能下一道谕旨给他,以便好节制知府以下这些地方官员。由于通州同知王汝对刘显心生妒嫉——刘显部驻扎通州附近,而王汝为文官,不肯被刘显节制——于是上书弹劾刘显,指责刘显的请求是对皇帝的不恭,是非分要求……于是刘显被降职处分。

    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此时的刘显已经吃够了文官的苦头,不敢再跟文官作对,但他没料到在南京附近为将,不仅不能跟文官顶牛,还要听南京守备勋臣招呼(无风注:南京其实才是大明正式首都,也有六部等留守机构,但多为虚设,南京真正的三大实权巨头为:南京兵部尚书、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守备勋臣。这也是历史上崇祯自杀后,南明朝廷一时之间以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为首的主要原因。),刘显因为身为武将却不知进献,被南京守备勋臣打压,非说他属下兵丁数目与在籍人数相差甚大,结果刘显就再次被“革职候勘”了。

    刘显说到此处,脸上全是愤怒:“高公子,要说卫所兵丁人数与在籍人数不符,我大明数百镇,哪一镇能符?南京诸镇兵员与在籍人数相差之大,比我刘某人手下相差可大得多了,这些人何不自请处分,偏来说我?”

第035章 添花送炭(上)

    刘显的愤怒溢于言表,但高务实的面色还是比较冷静的。倒不是他多么冷血,而是大明的兵制其实从建国后不久就已经变质,眼下卫所制几乎已经快要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那不是单单刘显手下或者南京附近卫所独有的问题,而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京营之所以不断在改制、在调整,还不就是因为兵制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所以不管怎么改都是换汤不换药,跟本出不了什么好的“疗效”么?

    但是对于这件事,高务实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要不要帮刘显一把。

    如果不帮,人家今天怎么也算是对自己有相救之恩,哪怕这事情的发生本来就有他们父子的原因,甚至他的出手动机也很难说单纯,但对于一个试图走文官道路从政的人而言,高务实不愿意让自己跟“知恩不报”这种贬义词有哪怕一丢丢关联。

    但是如果要帮,怎么帮呢?是单单只帮刘显摆平这件事,还是要加大力度对南京官场——至少是南京官场的武将层面进行一定程度打压、清理和调整呢?甚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推动在全国范围内对卫所制度进行调整或者改良?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眼下就在全国范围内改良卫所制度现在还是不要考虑了,自己出来之前高拱跟他就提到过,他这位三伯眼下手里头有很多大事要办,推动改革全国卫所这种涉及面太广、涉及利益太深的问题,纵然三伯有这个心,现在也没这个力。时机不成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先缓一缓。

    动一动南京的武将层面呢?嗯,这个倒是未尝不可,留守在南京的勋臣大多是“开国系”,通常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徐家的祖宗徐达当然是英雄了得,但凡了解明朝的人,很少有不佩服徐达的。

    然而到了眼下的大明,经过两百年养猪式的荣养,徐家其实早没有什么“能打”的后人了,完全变成了一个附着在大明肌体上敲骨吸髓的寄生虫,按照高务实的改革理念,这种家族即便因为历史原因不便铲除,但也要进行重新引导和改良。

    现在的南京守备勋臣是魏国公徐鹏举,对于这个人,高务实多少有一些了解。他是中山武宁王徐达的七世孙。祖父徐俌,于正德十二年七月去世,父亲徐奎璧,早亡。徐鹏举于正德十三年十一月从祖父徐俌那里继承魏国公爵位。正德十六年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嘉靖四年八月加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从嘉靖十七年四月开始,出任守备南京勋臣至今。

    “鹏举”这个词,但凡稍微看点历史的人,估计都很熟悉:岳飞,字鹏举。

    徐家好歹也是武臣巅峰的家族,不会连岳飞都不知道,那为何徐鹏举他爹如此不懂事,竟敢给儿子取名鹏举呢?

    这事儿有个传说,说徐鹏举的父亲徐奎璧,有一日梦到岳王爷对他说,“吾一生艰苦,为权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几十年安闲富贵。”没多久,徐奎璧的儿子出生。也许是那个梦突然浮上徐奎璧脑海,毫不犹豫的,他就给儿子取名为鹏举。

    按照原本的历史,徐鹏举“享国五十七年,为掌府及南京守备者数任,备极荣宠”,看起来,岳王爷享福的的愿望是达到了。

    不过呢,南京城里还流传着另外一则传奇。

    说的是前几年,徐鹏举在南京郊外建园林,清理干净草木之后,发现有一处隆起,似一座古坟。徐鹏举很不高兴,命人将之推平。身边有人对他说:国公爷,这样不好啊。或许是别人家的祖坟呢?要不,我们发个布告,看有没人来迁走,然后再计较?

    徐鹏举不听还好,一听更气,我堂堂魏国公府要建园子,我还管是谁家祖坟?来人呀,赶紧的,给我挖了!

    这一挖,还真就挖出一座大坟来。又有人来说了,国公爷,这事可不好,咱们还是把它填了吧。

    徐鹏举“又大怒。划之,则宋相秦忠献墓也,阅之大喜,剖其棺,弃骸水中。”

    原来,这竟然是宋朝大奸臣秦桧的坟!没得说,开棺弃骨,这是我大明忠臣必须做的事啊!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这事就真的挺传奇了:这完全是岳王投胎转世来报仇了啊!

    所谓“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徐鹏举这个岳武穆的转世投胎者,完全可以籍此成就一段传奇。

    是不是很厉害,简直叹为观止?出生之前,父亲梦到了岳飞;长大之后,自己掘了秦桧的坟。

    哎呀呀,简直是岳武穆重生啊!

    但是,且慢……还有个故事没说。

    “其为守备时,值振武营兵变,为乱卒呼为草包,狼狈而走,全无名将风概”。

    意思是他这个南京守备勋臣,遇到振武营兵变,乱兵们根本没把这位转世岳飞放在眼里,大声嘲讽这位魏国公为草包。而魏国公也的确没让乱兵们失望,充分展现了草包风采——狼狈逃走。

    乱兵一起,堂堂徐达子孙、南京守备勋臣,居然吓得调头就跑,呃,这样做可就真是全无名将之风了啊!

    按理说,他的祖宗是名将,他的前世也是名将……无论说家学渊源,还是说“天人感应”,他都应该英勇神武、盖世非凡才对,怎么就成了草包了呢?

    如果他真是岳飞转世,这么牛的人物,难道不应该像当年霍去病一样,孤身入营、虎威一露,就把乱兵给镇住么?

    这件事说穿了很简单。成化年间,秦桧的墓就被盗了,据说当时挖出财富无数……既然早就被盗了,怎么可能再被挖出来一次呢?

    显然,徐鹏举的那些传奇,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势罢了。其实,这个造势的方法在这个时代来看还算不赖,只可惜,烂泥巴终究是扶不上壁的。

    徐鹏举既然并无什么过人之处,高务实觉得略微动他一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高务实敢想主意去动一动这位堂堂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臣,除了这货是个废物之外,还有两条原因。

第035章 添花送炭(下)

    高务实之所以愿意为刘显的事情而考虑对一名地位尊崇的国公爷动手,除了因为知道刘綎将来的作用,所以有为大明惜才考虑之外,还有两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徐鹏举本身命不久矣,历史上他在隆庆五年二月就要死[无风注:百度百科写的是隆庆四年二月,但根据《明史》105卷《功臣世表一》可知此记载有误。],这个时间已经只有一年左右了,而这一年里隆庆帝身体并无大恙……以隆庆对高拱的信重,只要高拱愿意,徐鹏举哪怕是徐达后人、堂堂魏国公、南京都督府中军都督、南京守备勋臣,该挨批照样得挨批,该被罚照样得被罚。

    想想看,刘显当初堂堂狼山总兵,不也被一个区区通州府同知一告一个准?

    这年头武臣的地位在文臣面前真的就这么低,甚至高拱都不必亲自开口,眼下他在京里的宋之韩、韩楫、涂梦桂、程文等门生都是科道官,随便有一人站出来“风闻奏事”,参他徐鹏举一个“身为南京守备勋臣却使南京卫所糜烂不堪”的罪名,徐鹏举纵然因为摊上一个好祖宗,大事不会有,但挨批挨罚却也肯定跑不了。

    第二个原因则是,徐鹏举还有一桩大失误目前还没有暴露出来,但高务实算算时间却知道肯定快了。

    这件事在原本的历史上是这样的:徐鹏举的正室夫人姓张,没生儿子,且早早死去。于是徐鹏举就没有嫡子,但庶出的儿子还是有几个的,其中的老大名叫徐邦瑞。按照大明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徐邦瑞应该是魏国公的继承人。

    但是问题来了,徐鹏举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小儿子徐邦宁,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小妾郑氏。郑氏深得徐鹏举的宠爱,为了提高郑氏的地位,徐鹏举甚至不惜造假,为她争取到诰命夫人的称号。

    按照大明的制度,勋臣武将的子弟要继承祖辈的职衔,先要接受教育。徐鹏举费尽心力培养徐邦宁,想要送他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南京兵部尚书刘采得知消息,就提醒他,说你这样胡搞下去恐怕要出乱子。

    前文有说过,南京兵部尚书实际上是南京官员里的头号人物,所以被他警告之后的徐鹏举就不敢造次了,只好改送老大徐邦瑞入学。

    但这一来,徐邦宁当然不会甘心,于是准备了一份厚礼,邀请刘伯温的后人、诚意伯刘世延一起游玩鹫峰寺,悄悄献上礼物,请他帮助自己。刘世延乃是刘伯温之后,自然也是勋臣之中的佼佼者,在南京“开国系”中能量挺大,于是他找到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请他帮徐邦宁这个“小忙”。南京国子监的一位助教郑如瑾估摸着也跟这事有点关系,所以也在姜宝面前替徐邦宁说话。

    姜宝可能并没有细想这事儿的牵连会有多大,听了刘世延的话之后,就果断拒绝徐邦瑞入学,准备转收徐邦宁。然而大明文官们对于祖制是相当看重的,于是这件事引起了南京礼部的不满,事情闹大了。

    刘世延见势不妙,知道凡事一旦扯上文官就不好办了,连忙出面自辩,楞是不承认自己帮助徐邦宁一事,还说自己早年就已经和徐鹏举闹翻了,根本不可能去管徐家的家事——这个说法有一定的迷惑性,因为刘世延早年的确因为一些事情跟徐鹏举闹得十分不愉快,两人几乎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这个情况在南京官场无人不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第一次的处理结果还算不怎么严重:郑如瑾被革职,徐鹏举被罚了一个月的禄米,夺回郑氏的诰命夫人的封号,而徐邦宁等人也多少受到了一些处罚。只是刘世延这个人平时的态度一贯很强硬,南京的官员们又考虑到这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实际上文官们在这里头又捞不到什么好处,也就懒得惹他,打算就此作罢。

    然而光他们想就此作罢是不够的,因为被革职的郑如瑾对于这个处罚非常愤怒,大概是认为他郑某人根本不算“首犯”却被革职,真正的“首犯”反而逍遥法外。想他郑某人也是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照样是天之骄子,哪里能忍得下这口鸟气?于是到处控诉,最后闹到北京,连隆庆帝都知道了。朝廷怎么议论史书没有详载,反正最后隆庆下令,南京刑部尚书孙植、南京国子监祭酒姜宝、诚意伯刘世延都回籍听勘。

    这场风波过后,本就阳寿不久的徐鹏举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最终魏国公的爵位还是按长幼顺序传给了徐邦瑞。

    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高务实在这方面也没比普通人强多少,如果让他拼着自家受损或者平白无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去干雪中送炭的好事,他自问还没那个觉悟。

    然而,如果是一件自己知道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方却会认为是雪中送炭的事,高务实就很有兴趣参和一下了。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两个明显的好处:首先,帮刘显一把不仅可以在今后近十年里得到刘显的感激,还能卖一个不小的人情给刘綎。虽然现在武将地位低,但将来高务实的“救明”大计即便一帆风顺,也还是需要有得力武将执行将来他的一些军事计划和方案的,现在卖刘綎一个好,是对将来的铺垫。

    其次,如果是从袭爵案着手,那么打击徐鹏举根本无所谓。一来徐鹏举有错在先,根本无力反抗;二来他原本就快要病死了,也没能力闹什么幺蛾子,刘显的事情完全可以当做一个添头,放进此案之中给徐鹏举一个“数罪并罚”。

    甚至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如果高拱也在此事之中表个态,甚至发挥一下作用,那几乎就是定鼎的效果,将来的魏国公徐邦瑞也会因此对高家有一个更好的态度。

    像徐家这种“开国系”勋臣的首领级家族,打击他们再狠,了不起也就是换一个魏国公,老大换成老二罢了,又不可能把这个魏国公的传承给弄绝了,既然如此,拉拢、引导多半比打击的效果更好一些。将来高务实的某些计划想要施行,如果能把徐家给拉过来说话,不求有多大的作用,但一定比徐家跳出来唱反调要好得多。

    高务实做事的态度很明确:在不过分影响自家利益的情况下,一切都得是为将来的大局服务。

    所以对于刘显这档子事,高务实在想明白这些道理之后,就决定帮他一把。

第036章 同往别院(上)

    既然确定了帮刘显一把,高务实也就不犹豫了,当下便一脸感慨地道:“子曰:‘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想那徐鹏举乃中山王之后,按说是该懂得为官为将之道的,谁料竟然如此荒唐。”

    高务实说着暗中打量了一下刘显,见他听得连连点头,便问道:“此事刘将军可有上疏自辩?”

    刘显一脸懊恼:“有啊,怎么没有?可是没有用,他是南京守备勋臣,说话比我管用一百倍。嘿,魏国公这个金字招牌,岂是咱们这些人能比的。”

    高务实叹息道:“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啊?”刘显有些尴尬:“高公子,此言当作何解?”

    高务实这才想起,现在是跟刘显这个读书不多的武将说话,而不是和高拱、张四维这样满腹经纶的文臣交谈。自己这番感慨,对方如果是高拱、张四维这般水准,那自然完全无须解释,一开口他们就知道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然而对方是刘显,自己这么说,就显得有点故意让人难堪了。

    但说也说了,对方不懂并表示请教,不解释一下就更显得目中无人,于是高务实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解释道:“《左传·闵公二年》里记载: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原谓卫懿公重鹤而轻人,后则以‘使鹤’比喻不重视人才,有本领的人不得其用,或说身居高位者偏偏不得其人。”

    “原来如此。”刘显这才知道高务实刚才引用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委婉的赞扬和对徐鹏举委婉的抨击,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务实见火候差不多了,故意扫了刘綎一眼,这才微笑道:“我观刘将军勇武非凡,令郎也是虓虎之姿,如因此等构陷而不得重用,实乃国朝之失栋梁、陛下之失臂膀。我愿为将军修书一封与我三伯,将此中缘由情形详加说明,不知刘将军以为如何?”

    刘显闻言大喜,抱拳就是一礼,道:“若得高公子仗义执言,中玄公必知刘某冤屈,平冤昭雪为时不远矣!只是,高公子此番高义,刘某一介武夫,实不知何以为报?”

    高务实笑着摆手道:“刘将军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谈何报答。”然后稍稍一顿,又道:“不过此处连个纸笔也无,非是修书之所……小子此来,原本是要去鄙舅所赠樱桃泉别院读书,这些东西在那边倒是一应俱全,只是不知刘将军可方便同行?”

    “方便,自然方便。”刘显忙道,忽然又觉得这么说太不矜持了,连忙补救:“呃,只是我等一行多达二十余人,如此未免太过叨扰高公子静修……”

    高务实笑道:“无妨,听说我舅舅那别院虽然不算什么精致园林,但却胜在阔大,漫说刘将军此行不过二十余人,便是再多十倍,那别院也能轻松安置得下。”

    刘显听完,喜色都有些压不住了,连连道谢。

    旁边的刘綎见老爹高兴,也挺开心,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对高务实道:“高公子,这事……多谢你了,以后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揍他个满地找牙!”

    刘显在一边听得有些头疼,训斥道:“别胡说八道,人家高公子是什么身份,谁敢欺负他?”

    刘綎看起来倒是挺怕自己老爹,挨了训居然不敢作声,反倒是那小萝莉看不过去了,出声道:“爹爹这话就没道理了,一般人可能不敢,但您看,今天这群响马贼不就敢么?所以我觉得大哥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笨蛋惹了高公子,以高公子的身份涵养又不好怎样……大哥反正是武人,脾气上来了,帮高公子揍那厮一顿,不也挺好的嘛?”

    小萝莉年纪虽小,但显然不怕爹爹,而且这话说得好似颇有道理,刘显听了居然一时语塞,不知作何回答。

    高务实哈哈一笑:“这位……小姑娘说得确实有理,子绶兄也是一片好意,刘将军就不要见责了。”

    刘显忙道:“是是是,高公子所言极是,倒是刘某思虑不周了。”

    高务实看了他们父子一眼,心道:刘显看来真是吃文官的亏吃怕了,偏偏我这位三伯又是文官之巅峰,再加上刘显现在有求于我,竟然这般拉得下脸,世道人心啊……

    其实他倒是并没有因此觉得刘显的表现有什么不堪,因为他自己当年干过秘书,知道为人下者的难处,像刘显这般表现反而才是正常人的正确选择——在这个体制下面混,又没有地位和能力去改变这个体制,那就只能顺着来,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这也是高务实选择走文官道路“救明”的一个挺重要原因。他要是选择武将路线,面对的阻力未免太大,只怕终究只能造反,才会有机会改变整个大明社会。可那样做的话,一是必然生灵涂炭、同胞相残,二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似高务实这等比较求稳的个性,自然下意识里就不肯这样选择了。

    既然刘显这边的事情已经谈妥,高务实便稍稍告罪,去张家护卫那边看看情况。张家护卫毕竟是大舅派来的,也算是自家人,虽然刚才听刘显说并未死人,可也有伤员,甚至重伤员,必要的安抚工作是高务实一定要做的。

    虽然说起来,高务实只是个八岁孩子,就算不去安抚,人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表少爷年幼不懂事嘛,有什么奇怪的?你家孩子八岁就能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高务实既然要养望,自然任何场合下都要表现得非比寻常才行。

    这个非比寻常可不是跟人比谁更嚣张跋扈,“斗鸡走狗轻薄儿”那个套路可不是高务实打算走的。

    他要名声,要好名声,最好是要能在将来对他推行改革起到帮助的好名声。

    仁和宽厚,关怀下人,这种名声就是好名声的一种嘛!更何况干这种工作对高务实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套路,他熟悉得很,门清!

第036章 同往别院(下)

    “我来迟了,请大家原谅。”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

    “不要担心汤药费那些问题,只管安心养伤,无论张家还是我高务实,都不会亏待列位。”

    “别起身,别起身,大家都是为我负伤,我心里内疚啊……”

    “嗯,嗯,你们的想法,我一定会转达给大舅,请他好好考虑安排。”

    ……

    一番安抚,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但从安抚的效果来看,如果这群张家护卫是高务实手底下的兵,那高务实一定能混一个“爱兵如子”的好名头。

    但也正因为张家护卫并不是高务实手底下的人,所以这般一番作为之后,大家对高务实这个表少爷的好感那真是蹭蹭蹭就上去了,只苦了身在四九城里的张四维——他还不知道高务实以表少爷的身份许出去多少奖励和安置费。

    当然,如果张四维对下人能有对高务实十分之一大方的话,他大概也应该不至于多么心疼。

    既然是两方人马合在一块儿,战利品共享当然是必要的,好在之前响马贼众死伤严重,不少马匹落在了附近,眼下早已被收罗起来,成了高务实一行的坐骑。

    刘显他们这一行之前也都有马,只是在伏击之前先把马匹远远的栓在某处林间,现在双方把马匹一汇拢,发现五十多号人居然有七十多匹马,高务实对此颇为高兴。

    事实上刘显那边在这次战斗中发挥的作用更大些,但他现在有求于高务实,所以干脆地表示说自己这次北上并没有带太多人,马匹够用,这次的“缴获”他就不要了。

    但高务实虽然知道这年头马匹是个好东西,却不肯白占人家便宜,最后还是在补齐了双方失马的基础上来了个对半分——这其实还是高务实赚了,因为刘显他们根本没有损失马匹。但刘显仍然因此觉得高务实此人年纪虽小,人却大气。他一边观察高务实亲自处理各种善后事宜,一边悄悄看了看刘綎,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

    刘显那边除了骑乘之外的马匹,除了安排驮带死者尸体,还有一部分用来驮带响马贼尸体上搜罗出来的财物。高务实这边也分到了一些响马的余财,他略微看了看,居然还不算少,除了个别响马贼身上搜出来一些不大好直接估价的玩意之外,光是铜钱和碎银子,加起来估计价值就有二三百两。

    以此时的物价来说,这不算一笔小数目了。

    刘显那边怎么分配这笔钱高务实并不关心,他反正很是淡定地就宣布将这笔钱分成相等的两份,其中一份单独给伤员,另一份全体护卫均分——相当于伤员能拿两次。

    按理说这个分配方式相当粗糙,因为没有受伤的护卫不见得是战斗不卖力,毕竟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武艺更好。

    但高务实却并不按照这种思路来论赏,他的论赏方式明显偏向于后世的“荣立集体X等功”。

    高务实知道眼下大明有戚继光在,而此公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练兵第一人。高务实对戚继光的练兵能力是十分钦佩的,所以在这次论赏之中,实际上也是按照戚继光的思路在走。

    这种思路归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强调集体性,二是赏罚分明。

    后世某些人论及戚继光,只知道一味强调鸳鸯阵天下无敌,却不太关注其他更基础的方面。其实戚继光在练兵中,有很多关键性的思想非常重要。其中就有一贯强调集体性这一条。譬如在《纪效新书》中,戚继光就如此说道:

    “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

    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未有临阵用尽平日十分本事,而能从容活泼者也。

    长枪单人用之,如圈串,是学手法;进退,是学步法、身法。除此复有所谓单舞者,皆是花法,不可学也。

    藤牌单人跳舞,免不得,乃是必要从此学来。内有闪滚之类,亦是花法。

    钩镰叉钯如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叉钯花法甚多,铲去不尽,只是照俞公棍法以使叉钯钩镰,庶无花法,而堪实用也。”

    从中可以看出,戚继光练兵非常讲究整体性,因为他认为军队作战,整体性代表实用性、

    但是明军论军功时,习惯上是要看斩首多寡,因而很多时候会有一些问题。

    按照明军的传统,只要抢到了敌人的首级,就可以拿去领赏,但这一规则的弊端很是明显,并且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凡临阵的好汉,只有数人,每斩获首级,常是数十百人丛来报功,再不想你一起人退来报功,使众兵相望误认是败走,大家都走了。况一个贼首,数十人报功,若斩数十贼首,就该数百人来报,不知这一阵上能有几个数百人,反是自误了性命。”

    杀死一个敌人反倒导致我军全军溃退,这自然是非常可笑的,但在只看首级的制度下,这种结果却是很容易产生的,那么究竟该如何防止因杀敌而导致的诡异溃败呢?戚继光有他的办法。

    “今后其长牌、长枪、狼筅,凡该当先,长兵之数决不许带解首刀,只管当先杀去,不许立定顾恋首级。其杀倒之贼,许各队短兵砍首,每一颗止许一人就提在阵后,待杀完收兵,有令催验,方许离阵赴验。其谁当先,谁有分,谁无分,俱听当先队长对众从公报审。敢有因其恩仇报不公者,军法。每颗首级以三十两论之,当先牌枪筅分二十两,砍首兵二两,余兵无分者分一两,火兵虽不上阵,本队有功,亦分五钱;每颗本队鸟铳手亦分二两。”

    也就是说,在戚继光的军队里不是谁都有权收割人头的,而是只有短兵才能收割,戚继光给一颗首级开出了三十两的天价,为防止队友互抢人头,戚继光特别规定,只要队里斩获首级,全队都有奖赏,而且大部分都属于牌、枪、筅所有,从而杜绝了队伍中的主力为抢人头而分散注意力的情况。其他成员只要参战也都会有奖赏,就连伙夫都能躺着数钱,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只要平时背个黑锅做做饭就行了,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捡敌人掉落的装备财宝也是一样的道理,由一人统一收取,战后平分给队友。若是因为抢战利品而延误了战机,谁是管事就砍了谁的脑袋。

    谁敢临阵退缩,就当场割了他的耳朵,退兵之后检查没有耳朵的人,谁没耳朵就砍谁的头,如果长官包庇,那就砍长官。担任伏兵的队伍,该上不上、不该上瞎上致使伏兵败露的,砍队长的头。不救队友导致一人阵亡的,砍全队的头,但如果斩获首级一颗,则可以免罪,斩获两颗照赏不误。

    看到其他队伍被围却见死不救的,斩管事的首级。死一人却没有任何斩获的,全甲扣一个月的工资,用以补助阵亡者的家属。甲长奋战但手下逃跑导致甲长战死的,将其手下全部斩首。更大的官奋战而死的情况下舍不得杀光所有属下,那就扣他们两个月的工资用以补贴死者家属。

    更重要的是,戚继光禁止士兵喧哗,不是传令兵禁止传令,看到敌人、被敌人打伤也不准喊叫,否则斩首,这可以避免影响友军士气。

    用后世玩游戏的术语来说,就相当于戚继光的队伍K/D比必须维持在1:1以上,维持不了的话,该杀的就杀,没有多话。

    总而言之,戚继光定下各种赏罚分明的规则来要求他的军队,从而确保每个人都能奋勇作战,每支队伍都要能相互照应。这些做法,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强调整体性,强调军队是一个整体,其中任何一个人工作的好坏,都会影响作战的成败,所以赏就一起赏,罚就一起罚。

    那位还未出生的英国海军军神纳尔逊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什么?“英格兰需要每一个人恪尽职守!”

    可见无论古今中外,名将们对于军队的理解殊途同归,军队必须是一个整体。高务实虽然要走文官路线,但毕竟将来对军队也是要改革的,所以才会提前做出一些试验性的举动来观察效果。

    安抚、行赏、整顿队伍,然后自然就是一起上路,出发前往樱桃泉别院了。

    至于那位“秃天王”曹淦,高务实仍交给刘綎等人看着,对于这个人能在京畿不远处维持这样一支不算小的响马队伍,他还是很有些兴趣了解了解的。

第037章 别院隐富(上)

    此前高小壮和高陌给高务实的汇报只说“那山庄别院挺大”、“颇为气派”,其他的表述很少,直到高务实亲自来到这座别院之后,才知道什么是巨富豪强之家的大手笔。

    张四维赠给高务实的这座京西樱桃泉别院,说是樱桃泉,但实际上是在后世文联盘龙度假村附近的位置。这地方以地形来说,是永定河拐了个几字弯形成的半岛,山庄别院坐北朝南,依山临水,雄奇恢弘。

    别院本身建立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由上往下呈长方形,山脚下的正门不远处就是永定河。高务实一时也不好判断这别院的大小,但随便估摸一下,至少比他当年去苏州旅游参观过的拙政园要大。当然,中国南北园林风格不同,单比大小毫无意义。

    北方园林主要分布在京畿一带,其中主要以皇家园林为代表,与江南园林相比,通常在规模要大许多。在园林的规划布局中中轴线、对景线运用比较多,所以园林的格调显得比较庄重严肃。

    受地理区位的影响,相对于江南园林,北方雨量较少,加之华北湖泊较少,也没有江南那么多的水道,水源和水量制约了北方园林的发展方向。

    就高务实所知,眼下大明京师左近的园林当中,地形较好的多被皇室及勋贵占有,皇家园林当然最为得天独厚,拥有较大规模的水面,王亲勋贵则次之。甚至有的园林是没有水景的旱园。

    眼下已经属于高务实的这座别院里头,倒是有两个小池塘,其中一个位于山脚,进正门不远,穿过影壁便是,大概也就比后世一个篮球场略大一些,看起来应该是用来会客闲谈的休憩之地;山上的花园里也有一个,从规划上来看应该是主人家自己休息赏玩用。

    与水相比,北方园林更偏向对于山的造景,园林当中山势雄伟,以高、壮为美,山体较为高大的那种,是皇室贵族的象征,甚至一些园林就选址于高大雄伟的自然山体当中,以彰显园主的身份地位。勋贵按照爵位高地,通常等而下之。

    而根据张津介绍,这座别院早前是成化年间大太监汪直所建,不过汪直原本倒也不是打算自己享用,而是准备进献为皇家别院的,不过因故未能如愿。

    到了弘治朝,此别院辗转数度,最后被弘治帝赐予当时名臣、号称“三贤相”之一的谢迁。谢迁头一回来此别院即去附近樱桃泉观景,回来之后便将之称为樱桃泉别院,也称樱桃园。

    此园后来多次转手,最后由张四维于嘉靖四十一年任会试同考官之前买下,他大概觉得叫樱桃园有些像果园子,因此一般呼为“樱桃泉别院”。

    张津又向高务实介绍说,这樱桃园早前多少已经有些破败,张四维买下之后曾经重新翻修过一次。不过翻修的方案比较因地制宜,没有刻意用一些太湖石之类的石材。

    这里要稍微解释一下,北方园林在用石方面,多运用房山石、太湖石、青石等,这主要是受地域的限制:太湖石实为上等石材,但由于其产地位于江南地区,运输成本高而较少使用或体积较小;与太湖石类似的是房山石,人称北太湖石,产地就在后世北京的房山区,从开采到运输都较为便利,因此在北方园林当中运用较多;青石也与房山石差不多,产地相对近了不少。

    张津又介绍说,这座别院在树木方面,张四维曾有交代,园中只保留了松树、柏树、杨树、榆树等树种,原先还有得一些槐树和柳树被他下令移走。而别院中的灌木则多是丁香、海棠、牡丹、芍药、荷花等,受气候的影响,因此四季植物景色差异较大:春季万物复苏,树木吐绿。但眼下是冬季,花就没法看了。

    高务实听了就笑:“我倒是挺喜欢梅花的,也爱雪景。得空你带我看看此前那些被移走的槐树、柳树原本所在位置,如果合适的话,我想栽些梅花树。”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胡说,高务实一直很喜欢“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因此对梅花也别有一番爱屋及乌之情。

    张津笑着应了,反正他来之前张四维就有过交代,他要负责给高务实客串一下导游,帮他了解这座别院的情况。

    高务实又看了看这园子里的建筑风格,发现与他前世旅游看过的一些江南、岭南建筑相比,樱桃园这种北方建筑显得更加厚重,可能是受气候影响,要抵御寒冷的气候,防风保暖,同时屋顶的样式除了要能泄水还要兼顾冬日积雪,因此梁架规模较大,所以显得气派威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汪直建这园子本有送给皇帝的意图,所以风格威严了一些。

    张津继续介绍道:“其实这座别院因为是从山下开正门,一路修到山上,因此被规划成了三层阶梯状,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用。”

    高务实指了指最上面,微笑着道:“我的住处,大概是在那最上头的一层?”

    “表少爷明见万里。”张津解说道:“最上头那一层,算是您日常所居之所,方圆大概有三十余亩,北房(主人睡房)、厢房、书斋、茶室、藏书阁等一应俱全,平日有约二十名丫鬟、健妇伺候起居。”

    高务实心道:伺候我一个人要安排二十来号人?哦,这应该原本是张四维的排场,我到时候养不起可以撤,至少应该能撤一部分吧,留下几个做饭洗衣的就行了……创业艰难,能省则省啊。

    张津没在意高务实的表情,继续解说道:“中间一层约有五十余亩方圆,其东面主要为客房与库房,西面是护卫们的厢房与各类库房,东面客房可住贵客十余名及普通宾客近百名,西面护卫厢房可住护卫两百名左右,挤一挤住三百家丁都够。至于库房,反正占地更大,具体能放置多少物什,小的倒也没仔细了解。”

    高务实暗暗咂舌:我要是能带这园子穿回现代可就发达了,自己住的一层超级别墅面积高达两万平米,下面一层给客人和护卫留下的院子大到近四万平米,而且还是在北京范围……这得值多少钱啊?不敢算,不敢算啊!

    张津还在继续说道:“最下面一层除了中间通往上两层的宽阔过道之外,左右两边是别院名下一些外围家丁奴仆、长工短工以及穷哈哈佃户们的住处,大概有八十亩方圆大小,目前住了约莫五百来人。”

    高务实听得简直呆住了:这哪是座别院,这地方稍微改造一下,完全就是个镇子了啊!汪太监当年果然是个干大事的……呃,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大舅那也是真有钱啊!你买下这么大个庄园,自己却根本没来住过几天,你浪费不浪费啊?

第037章 别院隐富(下)

    然而,高务实还感慨得早了点,因为张津介绍完庄园本身,又开始介绍这座别院的附属地面——这周边的农田倒是不多,就算有也是以山地为主,正经好田不到一百亩。

    但是!

    当张津拿出地图给高务实看的时候,还是差点亮瞎了高公子的狗眼:这别院周围差不多差不多上百顷山林,全部归属于樱桃泉别院!

    上百顷!古代一顷地相当于五十亩,上百顷相当于三百多万平方米,也就是三十平方公里!

    高务实张了张嘴,心里有些发木:我……就这么突然成了大地主了?虽然田是没有多少,可山也是地啊,明朝人不怎么会利用山,我会啊!

    他突然就有些激动起来,仔细盯着地图研究,过了一会儿,眼睛越来越亮——日后大放异彩的门头沟煤矿很有可能就有一部分处在自己这片山林里头!

    一部分没关系,一部分也够用啊!再不行,将来把那附近的山地也买下来不就完了,这年头值钱的是上好的良田,种不了粮食的破山地又不值几个钱。

    这是要发啊!

    高务实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虽然按照计划,等将来自己发达了,肯定是要推动盐务改革的,届时搞不好张家的盐业收入可能会大减,但就冲着今天大舅这份后赠,我也一定要把张家给引导上一条更好的路子上去。要不仅能于国有利,还能保证张家家势不坠。嗯,知恩图报是一种美德呀……

    高务实这厮因为得了张家这么大一笔好处,顿时就把张家从“害国盐商”拉到“值得引导拯救的民族资本家”一边来了,当真是没取错名字,相当务实。

    高务实心头狂跳,但还是尽量稳住心神,问道:“刘将军他们都安置好了没有?”

    张津有时候感觉跟不上这位表少爷思维跳跃的速度,闻言愣了一愣才答道:“安排在二层贵宾厢房,小的估计他们也都累了,这时候应该正在休息。”

    高务实点了点头,喜色都快压不住了,立刻吩咐道:“很好,很好,你且留下地图,先去安排好护卫们的住处,然后把听琴赏月、高陌和高小壮叫去我书斋,我去书斋等他们有事要吩咐。”

    张津听了,迟疑了一下。

    “怎么?”高务实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必须得现在说?”

    张津略微苦笑:“方才其实只是大略介绍,本来按计划应该还要向表少爷您介绍别院上、中、下三院管事,还有别院钱帛收支账目等事。”

    “上中下三院?”高务实反问了一声,忽然明悟过来,打量了一下现在已经属于自己的别院三层,问道:“这别院大舅送给了我,我可以重新取名么?”

    张津道:“那是自然。地契什么的,老爷都让小的带来了,正打算在介绍别院收支账目的时候一并移交给您呢。”

    高务实笑道:“那个先不急,我先给这别院改个名……以后,这别院就改叫‘三慎园’,你方才提到的上、中、下三院,分别改作‘慎思院’、‘慎言院’和‘慎行院’。”

    张津眼前一亮,连忙赞道:“这名字好呀,比樱桃园可文气多了,当初谢阁老也不知怎么想的,取了樱桃园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这你就理解错了。谢阁老当时早已功成名就,区区一座别院之取名,大可以随意一些。我却不同,垂髻小儿,毫无功名,因此将此处以慎思、慎言、慎行命名,是为了日夜提醒自己,以为鞭策,其实便是取孔圣人‘吾日三省吾身’之意。”

    张津心道:难道功成名就就不用“吾日三省吾身”了不成?

    但非议故阁老重臣,张津自然不敢,只好干笑道:“表少爷说得有理,不过小的还是觉得这名字取得极好。”

    高务实心里装着事,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闲扯,笑着把话题转了回来:“你方才还说要为我介绍一下财帛收支的事情……不是说这别院一共也就百亩左右的田地么,我虽然不务农桑,但想来区区百亩地,供应这么大一处庄园总是不能的,说说看吧,每年要填多少银子进来?”

    张津笑道:“小的就知道表少爷会有此误解。”

    “误解?”高务实诧异道:“怎么,难道这百亩地还真能供应这么大一座庄园不成?”

    “百亩地自然供应不了。”张津笑着解释道:“但是表少爷,百亩地这个说法只是田册上的记录,其实这所‘三慎园’名下,光论田地,便有上田四百三十七亩,中田七百八十二亩,下田九百六十六亩。”

    高务实顿时呆住了。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三慎园名下有地三百顷左右,也就是一万五千亩,这里上中下三类田,大概差不多两千两百亩……咦,好像这个比例也不是很夸张的样子?

    “可是,为何田册上只有百亩田地?”高务实忍不住问道。

    张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支吾道:“这个……呃,老爷买下这里的时候,价格是按照实际田数算的,但表少爷您可能也知道,咱们大明的田地……这个,有很多都是不在册的。”

    高务实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他娘的不就是隐田么?

    隐田这件事,高务实其实也是知道一点的,只是因为年纪小,没人跟他仔细讲这茬,所以不是特别熟悉。

    其实大明有一个黄册制度,其将各地人口、田地和资源情况统一登记、造册,作为缴纳赋税的凭据。但是土豪地主与官员勾结后,许多官员就在这上面造假,其中有一种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劣质纸张制造黄册,使得黄册在保存过程中由于纸张损坏而无端消失。

    黄册属于原始档案,你原始档案上都没有这块田地了,这块田地的实际主人自然不必再为这块地交税,这还要解释么?

    其实也就是这块地早前来历比较神奇——成化年间的大宦官汪直弄来的!人家汪直是什么人,当时他的权力可能也就比后来的九千岁差那么一丢丢了。以他的能耐,拿下地来动点手脚,原本两千两百亩地落实到黄册上只剩下一百亩……很奇怪么?

    要知道,黄册造假的办法可还不止这些,另外有些官员们干脆在黄册登记之初造假,把土豪地主登记为贫民,而把贫民登记为地主,结果赋税责任都落到贫民身上,造成大量贫民逃亡。

    贫民逃亡后,官员们也不怕,再把去年的黄册再原样抄一遍,送上去凑数,结果几十年下来,内容居然一模一样,甚至出现全县内人口皆百岁老人这样的咄咄怪事。

    之所以那些官员敢这么干,可能主要是在朱元璋死后,没有一个皇帝认真核查黄册内容的真实性,也没有派人认真调查各地人口、田地、资源的实际情况,于是给不法官员和地主钻了空子。

    其实钻空子的办法还有很多,只是高务实不知道罢了。

    但眼下就出现一件尴尬事了:高务实心目中是有要在将来推行的田地重新丈量计划的,可他却万万没想到,现在自己名下居然也多出来两千多亩隐田!

第038章 园内收支(上)

    自己名下多了两千两百亩田地,而这其中只有一百亩是进了黄册需要上税的,按理说这当然应该是好事,但高务实却觉得自己的情形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依着他的思维,天下任何人的产业,除非法律规定免税——譬如为了促进某一行业发展而暂时免税,否则都是应该缴税的。税收这个东西,在他看来,不应该被视为剥削,因为那是国家赖以维持正常运转,以及调节宏观经济所需的必要基础。

    税收,应该也必须是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的。其实古人未尝没有这样的思路,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却总是跑偏。

    两千多亩地,不算是小产业了,放在外头说,光这一条就能挤进大地主的门槛,但高务实虽然也有意为自己敛财,却并不希望自己“逃税”。

    根据张津接下来的简单介绍,这两千余亩地,全部平均起来,每亩地亩产并不高,但其实在此时的华北地区来看,也不算很低,大概有两百斤上下,这两千亩地到手,就相当于每年二十万斤粮食到手。

    北方由于亩产比南方要低,京畿附近的赋税标准其实也相当低。尤其是因为京畿地区人口密集而粮食产量不高,朝廷为了确保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所以并未在这里执行一条鞭法,而是继续征收实物税。这个实物税非常低,平均税率算起来,明面上大致只有产量的四十分之一。即便是二十万斤,其实应缴实物税也不过每年五千斤粮食罢了。

    后世麦子出粉(面粉)率很高,但明朝时期麦子的出粉率比较低,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出粉率算不错了,所以这五千斤麦子如果换成面粉,不过三千斤左右。

    面粉什么价格,之前高务实拿到第一笔张氏例钱的时候就曾经算过,一百斤面粉的价格也不过一两银子,三千斤面粉……不过相当于交了三十两银子的税。

    是的,只是三十两银子而已。

    三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高务实的大舅张四维因为担心他这个外甥第一次作为主人来自己的别院,见到下人连个打赏都拿不出来,会丢了颜面,于是直接给了他五千两!

    这是五千两啊!

    这五千两银子如果拿来给三慎园及其产业缴税,哪怕没有一亩地的隐田,全额缴纳应缴之税,也能连续不断的交上一百六十六年!

    大明养士两百年,结果士人连这么点税都不肯老老实实交。高务实想到这里,心里真的是为大明朝廷感到悲哀。

    后世因为《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影响,所以有个观点是明朝但凡举人以上,通通免税,其实这个是不对的,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在万历时期都没有这一说。

    实际上大明是有一点原则底线的,它有着比较明确的免税田额度。

    譬如进士可以有两千亩田地免税,而举人的免税田地额度为四百亩,至于秀才,免税田地为八十亩。

    这个数据,高务实这一世一“懂事”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常粗略的计算。

    明朝科举每三年一次,每次录取大约三百人。平均来说,差不多算是每年录取一百人,如果假设所有人中进士后还能活二十五年,那么明朝一般情况下,全国会有两千五百名活着的进士——这个大概也就是全国七品以上官员的数量了,当然仅止于文官。

    举人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大一些的省如南直隶,每科录取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人,小一些的省,比如说江西省每年录取九十人。大明有十三个省,每科大概有一千三百名左右的举人。再多算一些,算一千五百人,那么平均下来每年就算有五百名举人好了,如果中举之后平均活三十年的话,那么大明通常会有一万五千名在世举人。

    至于秀才的人数就不好估算了,但通常每次乡试都有两千人,考虑到这其中应该有一部分人没能获得资格参与乡试,那平均下来一个省应该有五千人。十三个省再算上其它地方大约会有七万人。

    这个估算当然只是高务实个人做出的一个非常泛泛的估算,准确度肯定高不到哪去,但多少算是个参考数值。

    那么,按照这个数值来计算的话,全国进士的免税田地大概为五百万亩;举人的免税田地大概为六百万亩;秀才的免税田地甚至不到六百万亩,大概在五百六十万亩左右。

    全国免税田总计才多少?五百万加六百万,再加五百六十万,一共也才一千六百六十万亩。

    大明朝大概有多少耕地呢?至少是九亿亩。

    因为读书而获得免税的士绅们占其中一千六百六十万亩,即占全国总耕地的五十四分之一。

    这个比例高吗?明显不高,因为按照这个数据来看,如果士绅们没有去刻意偷税漏税的话,这点田地其实并不会对大明朝廷的经济基础构成多么严重的冲击。这也是后世某位黄姓著名学者在其一本著名经济史著作中,认定大明非但不是“土地兼并严重”,反而麻烦在于土地兼并不严重的一个理论基础。

    以大明的农业税来看,宣德时期时大明的农业税大概是两千七百万石,历史上万历六年时的农业税大致是两千六百七十万石,前后差距并不大。

    但问题在于,士绅们并不真正安于这个程度的免税,尽管他们已经有了相当不低的免税田地额度。但也许真的是没有人嫌自己钱多,能少交给朝廷和皇帝一点,总是好的——反正“陛下富有四海”嘛,何必“与民争利”?

    至于具体到隆庆帝登基想要给后宫买一批首饰,结果都被文官们给顶了回去这种事,那是我们文官们的为臣之道——致君尧舜上!

    按照尧舜的标准要求陛下您,那是微臣们对您的殷切期盼,您怎么能安与享乐,给自己的女人买珠宝首饰呢?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陛下!

    至于说徐阶那种人,原本家世清贫,为什么做了几十年官之后就有那么多田地,结果被海瑞给揪了出来……呃,这个嘛,主要是怪海瑞这人不懂事,根本不能担当重任!

    而实际上呢?交点税怎么了?

    其实就算不免税,大明的税率本身就已经低到极点,按高的算也只有三十分之一,用百分比来说,税率只有不到4%了,完全就是历朝历代最低!要知道新中国没免农业税之前,农业平均税率也是常年产量的15.5%呢。

    可是为什么这样低的税率之下,一旦国家出现问题,比如历史上通古斯野猪皮造反之后,国家财政就很快陷入困境,进而闹得民变四起呢?是因为老百姓、苦哈哈们这么金贵吗?

    这里头原因的确挺多,加征也的确要算上一份。只是很奇怪,因为原本只有百分之四的税率,就算加征一倍,也就是达到唐朝时期的正常水准,但你要知道大明的农业水平本身相对于唐朝是有一定提高的,为何加征一点就直接征得满地狼烟了呢?

    这个问题对于高务实将来推行改革而言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他需要把前世看到的一些研究资料,以及自己的一些思考跟眼下真正遇到的情况结合起来审视。

    但他估计,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肯定是权贵阶层手里头拥有大量隐田!

    所以,作为一个认认真真想通过改革而不是革命来“救明”的穿越者,他心里是很想把自己这些隐田公开化的,但这个想法仅仅是提了一嘴,就被张津给顶了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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