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散财童子
隆庆五年五月初三这一天,河南卫辉府爆出了该府近年来最大的新闻:当朝次辅高拱之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之甥、太子伴读高务实在该府设宴阖府豪绅名流,并在席间提出大借款,总计借款数额高达三十万两之巨!
三十万两这样的数字,放在哪里都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更何况这位提出借钱的高侍读年仅十岁左右,纵然他的伯父、舅舅都是当朝顶尖的高官,可问题是,他自己小小年纪,谁敢保证他能代表得了他身后这二位?
当然,卫辉府的豪绅名流也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他们不仅知道高家只是文范传家,算不得家资丰厚,也同时知道张四维出身的蒲州张氏,那是真正的财雄势大——北方最大的长芦盐场这些年几乎就被张家一手垄断,据说年入数百万之巨,富可敌国!
虽说高务实只是张家的外甥,他如果借款数额太大,张家会不会愿意给他垫底兜底有些难以确定,但在场的豪绅名流私下一合计,却仍然纷纷慷慨解囊,各自报出自己愿意借出的数额,由高侍读当场泼墨挥毫,在卫辉府尊蒋梦龙的见证下立下借据,完成借款。
最终,这笔高达三十万两的巨款,竟然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全部拆借到位!
高侍读当场盛赞卫辉府豪绅名流宅心仁厚、古道热肠,急人之所急。然后表示这三十万两的巨款,自己一分钱不拿,直接又向在场各位提出购入大量粮食、布帛等各类生活物资。
在场士绅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也一齐应了下来。
然后高侍读终于宣布:这笔钱将全部用来赈济灾民——无论是河南本地受灾民众,还是由山东、苏北流落而来的灾民,只要已到河南境内,就在赈济范畴之内!
听到这个说法,在场之人,无论官、绅,对于高务实的举动都是又惊又愧。
按理说,高务实虽然与他们是同省乡梓,但他的老家新郑并没有遭灾,流民也没有跑到那里去,他实在没有义务为了卫辉府的流民如此慷慨解囊,宁肯借钱也要赈灾——何况是如此巨大的数额。
于是颇有人过意不去,表示自己刚才所借款项,一文钱的利息都不收。
其实高务实刚才这笔借款,通通只借了一年,利息总的来说并不多。
但毕竟对于高务实而言,三十万两虽然是个大数目,却也还能想法子周转,可是对于这些卫辉府的士绅而言,他们借出去的钱对他们家族来说却并不算小数,肯免除利息,已经是重大的牺牲了。
高务实对他们的慷慨再次表示感谢,但仍然婉言拒绝了这样的美意,他表示既然是借钱,不给利息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大家也觉得赈灾是一件善举,不妨在其他方面助自己一臂之力。
众人忙问高侍读,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虽然能力有限,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都愿意尽量帮忙。
不得不说,这年月的人,无论如何有两点毋庸置疑:人前要脸、重视乡梓。
因此,高务实一个“外乡人”都愿意如此帮忙,他们要是不表示出愿意主动跟进的态度,回乡之后,脸面上就实在过不去了。
不仅士绅们如此表示,连卫辉府尊蒋梦龙也立刻表示,但凡高侍读赈灾有需要府衙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自己一力担当——当然,蒋府尊在话语中还是稍稍暗示了一下:卫辉府的财政情况不是很妙,这个“帮忙”最好不是拿钱。
蒋府尊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按理说高拱也算他的座师,不过他的房师另有其人,所以不算高拱的正经门生,只是多少有一份情面在,这也是他肯跳进这件事里的一个原因。
他却不知道高务实就等他这句话,等他这个表态一出,高务实立刻表示,说流民众多,如果单是出钱养着,哪怕是三十万两,恐怕也大有不足,因此还需要府尊划出一些“不大好”的地方来作为安置他们之用。
一听说要地,大家就都安静下来了——借钱好说,哪怕捐钱都可以商量,可是捐地那可就太狠了,这个决定万万不能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
蒋府尊也有些错愕,然后为难的表示,田地都是各家各户私有的,他纵然是府尊,说了也不算,总不能下令收了别人家的田地去分给流民吧?那不得天下大乱了么!
高务实哈哈大笑,说不是让府尊老爷分田给流民,只是需要府尊老爷的批文,把几处荒山野岭划一划,给他们做个安身之处罢了。
蒋府尊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划几处荒山野岭当然是小事一桩,中国自从汉文帝开始,荒山野岭就真是荒山野岭了(无风注:理论上都是皇帝的,但汉文帝当年下了一道诏书,允许百姓自由的在这些荒山野岭进行打猎等谋生活动,后来形成了惯例。而在欧洲,任何山林也好,湖泊也罢,都是领主私产,理论上治下百姓甚至不能随意猎捕、渔获。)。
这年头的无主荒山确实没有什么用处,不过名义上都是朝廷的。
然而问题是,中国历朝历代在这种事情上面都是权责难明,地方官府处置这些玩意,除非涉及范围巨大,否则从来不会上报朝廷,自己就能决定,朝廷一般也不会过问。
所以蒋府尊一听只是要些荒山野岭安置流民,虽然搞不清那些荒山野岭怎么能养活这许多一无所有的流民,但只要不让他卫辉府衙门拿钱,就一切好商量。于是蒋府尊当即拍板,让高务实指明是哪些地方,自己这边让人记录一下,回去查查看是否无主,只要确认无主,荒山野岭而已,好办!
高务实于是让人取来卫辉府的地图,就着那实在算不上精确的地图,在府治汲县以西、新乡县以北划了一片地方。
蒋府尊上任时间不长,看了还不是很明白那地方的位置,但在场士绅都松了口气,有人告诉蒋府尊,说那地方已经靠近云台山了,的确不算什么好地,说荒山野岭倒也差不太多,纵然有几处小村庄,也没多少人,应该问题不大——三十万两在这儿摆着啊,出点钱就能摆平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蒋府尊也好,在场士绅也罢,纷纷盛赞高侍读大仁大义,救乡梓于危难。
含笑向他们一一致谢的高务实心里却道:你们只看到我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道我什么买卖都做,惟独不做亏本买卖。就算一时会亏,迟早我也得赚回来,走着瞧。
第037章 高珗献策
高务实并不担心这三十万两的巨资打水漂,因为这笔钱的作用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赈灾。
他所“画了一个圈”的地方,是后世焦作煤矿区的东北边缘,虽说边缘,却也是个大矿区,年产能可以达到四五百万吨。而且焦作和沁阳有铁矿,储量放在后世算是一般,但对于此时高务实所需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当然,无论铁矿还是煤矿,高务实都肯定挖不了这么多,但既然有矿,就能办事,就不会亏本——因为他现在手里相当于已经预定了至少几万人的免费劳动力,便宜到几乎给口饭吃就行的最低价。
最爽的是“剥削”这批人的剩余价值不仅不会有半点恶名,反而还能给他赢得无数赞誉——活人无数,万家生佛!
获利,邀名,全齐了!
这哪是什么亏本买卖,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在于,由于卫辉府这边忽然又多出这么大一件事要办,人才不够的问题就实在太过凸显,不能不让高务实感到万分难受了。
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手边能用的人全部有了安排,而赈灾这种事又拖不得,迟一点都可能导致出现变化——要么饿死很多人,要么流民生乱出现兵灾或者匪患,总之都很糟糕。
如果他不必急着回京,那么他自己留下亲自处理一下也不是不行,甚至还有奇效——至少对于“邀名”而言,还有加成效果。但高拱信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俺答封贡马上就要完成,完成之后肯定会有一波封赏,高务实在不在京,效果定有不同。
毕竟他的“工作”就是太子伴读,只要他呆在太子身边,皇帝不可能不照顾一下,这也是太子的脸面。
更何况李春芳致仕基本上已是铁板钉钉,高拱出任首辅在即,在三伯即将登顶人臣巅峰的时刻,高务实这个已经隐隐成为他“衣钵传人”的侄儿如果不到场,未免差了点意思。
而且高务实还知道一个他需要赶紧回京的理由:只有他回京,才有可能把郭朴带回京师,而李春芳致仕之后,内阁便只剩下高拱、张居正、殷士儋三人。
没有了李春芳、赵贞吉联盟的压制,高拱和张居正必然渐行渐远,而殷士儋这个人怎么看也不是高拱认为可以做盟友的对象——这人没有多少实干精神,一门心思只剩做官、做大官,高拱哪里看得上?
本来高拱是有意扶高仪上位的,认为把他拉进内阁有助于稳固自己的权威,排除张居正跟自己离心离德导致的中枢纠纷,但高务实之前却又说服了他,让他也认识到高仪入阁未必能起到自己期望的作用。
此时的高拱只剩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不用说,就是起复郭朴,郭朴论资历绝对足够,人品也靠得住,偏偏还不是个揽权之人,简直是做盟友的第一选择;第二个选择则是张四维,本来高拱已经把张四维的从翰林学士拔擢为吏部右侍郎,属于可以直接入阁的一个职务,当然如果高拱肯用全力,还可以先建议隆庆把张四维临时提拔为礼部尚书再入阁——之前说过这是一条很常见的入阁路。
但问题在于张四维和殷士儋关系有点糟,殷士儋一直猜测高拱想把张四维拉进内阁,让自己没了入阁的希望,最后甚至不惜颜面走内廷路线,取得皇帝中旨而入阁。既然他为了压张四维一头能够连脸都可以不要,入阁高拱还要强行拉张四维入阁,那殷士儋恐怕也不怕干脆撕破脸,硬杠一波。
高拱倒是不怕殷士儋,不过殷士儋刚刚入阁,如果高拱立刻把他搞下去,那在外人眼里,他高拱这个“权臣”岂不就坐实了?而相应的,朝廷的颜面可就难看了。因此高拱对于要不要这一次就把张四维推荐进内阁也很犹豫。
这时候也碰巧了,正好张四维病倒了——俺答封贡期间,他上承高拱,联络王崇古、方逢时,下面还要串联各路人马掀起支持封贡的声势,忙得不可开交,终于病倒。而且问题虽然未必严重,但遵医嘱,必须静养至少半年。
这一来,高拱也就没办法了,只剩一个选择,就是起复郭朴。
所以高务实这次回京之所以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让他用“师徒”授业的理由把郭朴带回京师。只要郭朴到了京师,高拱还是有几分把握说服他接受起复的。
这也就决定了高务实不可能留下来自己主持赈灾安置,只能赶紧回京。
正纠结,最后还是高珗给了他一个十分有创意的建议:请夫人张氏出马亲自督导此事。
高珗这个主意之所以说有创意,首先第一点就是:张氏是女子。
这是在明朝,可不讲什么妇女能当半边天,张氏主持高务实在河南的京华香皂销售都是从蒲州张氏娘家调了几个掌柜过来的,可不是亲自去办。但现在如果要主持赈灾安置,再想全部靠着代理人出面就有些不好办了,多多少少要露面几回,否则的话,高务实的邀名养望这个目的,能取得的效果就肯定会被削弱。
但高务实之所以认为这个主意很有创意,也恰恰在于张氏是女子。
高务实自认自己既反感田园男权,也反观田园女权,他是真正觉得女子解放很重要的。只是这个工作在明朝很难办。
程朱理学搞了这么多年,不是他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别说明朝的男子听了不会理解,极有可能明朝的女子自己都接受不了——她们接受的教育也是《女训》、《女诫》之类的东西,夫为妻纲之类的观念在她们心里也是根深蒂固的。
所以这事也只能慢慢来,尤其是第一步,千万要走得小心谨慎,必须有一个极其伟大、光明、正确的理由,否则一定会带来巨大的麻烦。
至少在他看来,对于解放女性这种事,上来就搞禁止裹小脚这种神操作,他是没那个狗胆的。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事儿哪有那么容易?
赈济灾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伟光正之极的好理由!
第038章 盛名之下
前前后后算起来,高务实在卫辉府耽搁了四天。
母亲张氏赶到卫辉府之时,高务实连行装都打点好了,母子二人单独谈话不超过两炷香的时间,高务实就拜别母亲率队出发,北上往安阳去了。
本来他以为见到郭朴之后,这位东野先生可能还要耽搁一些时候,甚或干脆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回京。谁知道事实完全相反,高务实赶到安阳的时候,郭朴居然也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并且一见到高务实就跟他说了一句:“你的考卷我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我知道你急着回京,又在卫辉耽误了时候,我也没多少东西要带,这就走吧。”
后来在路上,高务实向他问起,才知道河南督学李元泰虽然是徐阶的门生,但其实徐阶是他的座师,而那一年郭朴也是同考官,恰巧是李元泰的两位房师之一。
这么一算,事实上李元泰与其说是徐阶的门生,还不如说是郭朴的门生。只不过李元泰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金榜,当时徐阶已是朝廷重臣,而郭朴却还地位不彰,所以这其中的关系,了解得清楚的人并不多。
郭朴见高务实兴致不高,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淡淡地道:“你以为我会为你道试的事情找他说情?”
高务实摇了摇头,答道:“那倒不是,不过老师这么快就能看到我的考卷,想必李宗师至少应该知道我南下回新郑之时曾来拜访过老师,难保他不会因此有所通融。”
郭朴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你的文章没有信心吗?”
“有。”高务实说完,叹息了一声:“要不然,学生现在就不是这副表情,而是愁容满面,生怕千夫所指,说我科场作弊,败坏门风了。”
“呵呵……”郭朴摇着头笑了笑,道:“你道试的文章,不管拿给谁看,这个茂才都少不了你的,其他事想那么多作甚?孟言君子三乐,其二便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这生员是凭本事取来,何须多虑。”
高务实笑了笑,没作声,心里暗暗盘算:我前脚道试得了案首,后脚就拜了李宗师当年的房师郭朴为师,虽说文章经得起任何人品评,但万一有居心叵测之人非要作祟,只怕也多少是个麻烦。
郭朴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务实,我既答应肃卿收你为弟子,便将你做子侄辈看待,有些话原本我可以不说,现在却一定要说。”
高务实微微一怔,连忙老老实实地微微躬身,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也不客气,直言道:“你有奇才,非是凡物,但却有一点,初看倒是甚好,细思却恐非宜。”
高务实再次说道:“请老师指点。”
郭朴道:“你算计过甚。”
高务实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郭朴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初来安阳时,无论做派还是文风,皆投我所好,这是算计吧?你再来安阳时,见我行装已备,虽然神色不变,目光中却难免露出诧异,这说明你之前曾担心我不肯随你回京,说不定心里都已经提前想好了该怎么劝我,这也是算计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郭朴见他没有辩解,反倒面色柔和了一些,但却并没有松口,继续道:“更别提你在卫辉府做的这么大一桩事……你不要以为卫辉府上下没人看出你的心思就如何了得,你这一挥手就豪掷三十万两的大手笔,的确可以让任何人不管如何怀疑你的用意,最终都无法将心中疑惑宣之于口,但你要知道,不能宣之于口,不代表他们就不明白。”
“你在这件事中,不仅算计了卫辉府的士绅、官吏,也算计了朝廷上下万千官员,甚至算计了全天下之人——无论是谁,都只能被迫为你叫好,对你交口称赞!你说,这……是算计吧?”
高务实心中略有些尴尬,但想着郭朴刚才特意表示已经将自己“做子侄辈看待”,也只好点头承认了下来,不过却没有认错。
郭朴笑了笑,道:“你将来定然也是要做官的,会算计本身并非坏事,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让自己陷入到算计之中,因为……其一,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再好的算计,也难保一定不出意外,唯有自身毫无破绽,方是正途;其二,你在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你,没有谁敢说永远能只做黄雀,而不会一时失算,成了螳螂。”
高务实这次倒是心中一惊,微微俯首,道:“老师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
郭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这才幽幽地道:“你急着回京,大概是因为封贡之事将成吧?嗯,封贡这件事一旦完结,李石麓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肃卿升任首辅在即,你也是该早些回去,一是免得厚功薄赏,二是尽早为他看着些内廷……”
他说着,微微有些蹙眉,仔细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很是突兀地问道:“张白圭和肃卿闹翻了吗?”
“呃……”高务实背问得一阵错愕,但发现郭朴此时目光炯炯,全无此前那种中正雍和之色,而是一脸严肃,知道这一问不能随意回答,脑子里飞快地想了想,答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其实此前已经有所迹象,只是因为……嗯,眼下赵公已去,李公也将离任,恐怕太岳相公不肯久居人下。”
“果然。”郭朴收回了那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的目光,又恢复了此前淡然无争的模样,捻须道:“张白圭与你相似,少有神童之称,十二岁那年便参加童子试,得荆州知府李士翱看中,让他做了补府学生,无论年纪还是成绩,都只比你今日略逊一筹。”
高务实先是心头一喜,暗忖:那不是说我比张居正还牛掰?
不过转念一想:屁啊,我是两世为人,比什么比?
郭朴一直暗暗观察高务实,见他先是一喜,又马上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一丝反思和羞愧之色,不禁很是满意,笑道:“你看,似你们这等神童,都是这般不肯屈居人下,你如此,张白圭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看来你比他倒还强了一点,知道自省,他却不然,即便是我致仕之时,他也仍然只学会了表面谦逊,内心其实一直都是‘天下舍我其谁’的,肃卿虽是名相之选,只怕张白圭也未肯轻服。”
第039章 郭朴之意
不得不说,郭朴对张居正的了解颇为深刻,不过可能也正是如此,他对张居正的感官似乎并不太好——高务实注意到,他刚才几次称呼张居正,都是“张白圭”。
白圭是张居正的小名,或者说原名——居正反而是后来改的。郭朴直接以小名称呼张居正,显然是对张居正的为人处世颇有些不以为然。
张居正在后世一贯以大改革家的光辉形象示人,甚至有人说他是大明唯一的大政治家。高务实对此的态度一贯是翻白眼——张居正的确是政治家,也是改革家,但后世对他的过度拔高,已经到了完全不顾事实真相的地步,这就完全不能让高务实信服了。
甚至对于隆万大改革,张居正作为延续隆庆、高拱改革政策的政治家,不仅没有真正的进一步深化改革,反而在一些施政中明显出现“用力过度”的失误,高务实甚至觉得后世对他功绩的最大吹捧点“给明朝续命数十年”都有些难副其名。
前文中就有说过,从国家大政的角度和层面来说,强行在全国铺开一条鞭法就是典型的用力过度——富庶得接近资本主义初期水平的南直隶苏杭一带,与贫瘠且连年遭灾的陕西有什么可比性,居然能一刀切的搞一条鞭法?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至于考成法,也同样如此——在下层行政单位尚有许多问题堆积而未曾解决的时候,提高行政效率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这种时候张居正强行以中枢的名义勒令提高行政效率,只能导致整个行政体系的不安,造成文官集团内部的割裂,一部分人为了逢迎张居正,只能加大对老百姓的压迫,以满足“考成”,另一部分因为不肯过分欺压民众,无法完成“考成”,于是被张居正清算、打压,继而成为朱翊钧后来反攻倒算张居正的主力。
这是续命,还是饮鸩止渴?难说。
但是,历史已经证明,张居正真正执掌大权之后的风格:独断专行,刚愎自用,用人行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样一来,一些阿谀奸诈的小人往往得到重用,持不同意见者则受到排挤打击。凡是得罪过张居正的朝廷大臣,无一不被降级、罢职,甚至受刑、入狱,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以一己之好恶、个人之是非为准绳的用人方法,既对改革的进行造成了困难,也给改革的失败埋下了危机。
事实上,善于讨好张居正的人,并非都真心拥护改革,如得到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四维,在继任内阁首辅之后,即随万历亦步亦趋,对改革进行清算——而事实上,张四维本来就是高拱一派,若非高拱倒台,他势必也要进内阁辅政。
但张四维也是久经官场打磨之人,所以在高拱倒台之时,他隐忍了下来,蛰伏于九幽之下,在张居正面前表现得“如循吏”一般,这才获得张居正的认可,认为张四维已经服软了,于是得到重用。
此外,重权在握的张居正,尽管在晚明的官场中其实不算大贪巨贪——至少比他的老师徐阶强多了——但也并非完全清白。他运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为家人谋求功名,长子为状元,次子在会试中本来名列二甲,神宗任意将其移入一甲二名,张居正也坦然接受。
上梁不正下梁歪,万历以后科场舞弊严重,显官要员的儿子很多成为进士,导致人心不服,议论纷纷,乃至风气败坏,张居正是有很大责任的。
另外他的家人在湖北老家也是横行一方,收受贿赂。张居正其实十分清楚这种情况,还写信要求当地官员对此严加管束,然而本身却未能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甚至明确表示自己作为儿子管不了肆意妄为的父亲,因此也难免招致他人指责。
在高务实看来,领导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运动,本来就是满途荆棘,困难重重。张居正本人又独断专行,排斥异己,用人不当,树敌过多,再加之不能严于律己,约束家人,因而其结局只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不仅身后声誉一落千丈,十年经营也随之付诸东流。
高务实之所以千方百计要保住高拱,首先固然是因为高拱是自己的三伯,只要他能不倒台,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给自己留下雄厚的政治资源,有利于自己将来继续推进隆万大改革,而不出现张居正和万历那样的师生反目、人亡政息,可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高拱虽然也有些独断专行,但至少他听得进劝,虽然平时看起来性子急,但施政反而很是小心——这从他对开海通商和推广一条鞭法的都要分步、分区推进就可以看得出来。
另外,前一次高务实向他建议,把地方官升迁的条件与地方经济发展(实际上高务实只提到收税额度,详见本书前文)挂钩,高拱就表示那可能导致小民受盘剥过甚,于国家稳定或有影响,甚至在高务实提出收税额度和地区稳定同为考察标准后,高拱仍然谨慎的表示需要缓行。
这才是大政治家应该有的大局观和谨慎心。
国家大政不是儿戏,不是自己在家里一琢磨,拍拍脑袋就可以让人奉为圭臬遵照执行的。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周详,在江南可行的,在江北未必可行;在云南可行的,在辽东未必可行。
所以但凡主持大政,既要有坚定的推进决心,又要有谨慎的推进步骤,在推行的过程中要细心耐心的发现问题、审视问题、解决问题,而绝不能是忽视问题、无视问题、掩盖问题,否则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法挽回。
郭朴未必会用高务实这种后世已经证明行之有效的“二分论”辩证思维来审视张居正,但他并非不懂张居正这种性子的人掌握大权的危害,因此才有这样的态度。
高务实忽然从郭朴这两声“张白圭”中明悟过来:他之所以如此配合、一刻也不肯耽搁地随自己回京,心里其实已经同意起复,而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张居正!
高务实顿时松了口气,虽然郭朴是为了国家大局才同意回京,但那不重要,对于高务实而言,眼下一切的重点只在一条:保高拱,抑居正!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上)
隆庆五年五月十九,太子伴读高务实回京销假。
事实证明,出门远行,不仅带着两百骑丁很有必要,自身的身份地位也很重要。高务实这一路归来,托了高拱的福,即便带着高达两百人的家丁,沿途驿站也是恭恭敬敬地接待着,丝毫不敢怠慢了。
当然,驿站虽然肯尽心尽力,架不住高务实这个队伍实在太大,大多数驿站安排不下这么多的人和马匹,只能在附近想法子就近安置。
不过好在高务实出行的盘缠带得足够,每到一地驿站都会主动出钱,并且还比较大方,只需驿站方面跑腿安排,不仅不会亏本,还能从中小赚一笔,也算是拉了不少路人缘。
当然,高务实如此大方,也不仅是为了一点路人缘,更主要的是通过这些手段拉一下和驿站吏员的交情,然后抽闲暇休息之余的时间向他们了解一下现在驿站的真实情况。
历史上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在明朝末年时,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下令裁撤了全国原有的驿站系统。原本在陕西当驿卒的李自成突然失业,失去生计的他最终推翻了大明王朝。崇祯为了节省区区几十万两白银,却丢了天下。
但历史的进程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因为崇祯其实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他之前,仅高务实所知道的,明朝就至少有两次裁撤过驿站系统,之前的嘉靖帝和将来的万历帝都曾经或将要干。
问题在于,无论嘉靖还是万历,都裁出了余粮,而只有崇祯裁出了个李自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高务实也知道驿站系统花费巨大,是朝廷开支的一项大头,将来高拱不倒,也肯定是要向驿站系统下手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在考虑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回京之前把这件事稍稍摸个底。
要理解明朝皇帝对各地方驿站的态度,首先就要弄清楚这套系统的运营模式。事实是,如果仅仅把它看一个简单朴素的官营旅馆,那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在明朝,真正的驿站其实是一种豪华官方招待所。除了我们通常都知道的邮政和军事情报传递用途外,也承担着很多其他职能。
根据高务实向沿途驿站办事人员的了解,按照此时的规定,大部分驿站都拥有二进甚至三进的院子。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朝廷经常有为官员们服务的驿站,其居住条件甚至不会比当地地方官的住所差——路过的官员有不少都比当地官员级别更高、权势更大,怎么肯住得差了?
一座明朝驿站至少拥有大门、鼓楼、中门、前后厅、左右厢房、厨房、库房、马房、驿丞宅等设施。大部分标准的驿站,有10间供官员居住的上房,20间供来往差役居住的耳房或者厢房,可同时接待几十名宾客入住。
同时,这些驿站还设有自己的驿丞宅和办公室。当然也就要有配套的厨房和马厩,还必须配齐马夫、驴夫、步夫、馆夫、库夫、斗级、房夫、厨夫等管理和服务人员。驿站内必须有供他们居住的大通铺房,甚至还有为备用的仓库和临时监狱供各类官员使用。
所以,此时大明的驿站,就像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一样,遍布在全国的交通路线上。为全国的“体制内人员”提供免费服务!而其服务项目,则远比后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还更为全面一些。
明朝驿站的服务职责主要可以分为三大类:
首先最基本的是住宿服务,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不仅有享用者的配套设施,还要供应全部的服务人员。
其次是车马供应,以后来诞生了李自成的陕西驿站情况为例:西安驿有常备的马27匹、驴10头、拉车的牛若干、大车若干。如果这些还嫌不够,就可以叫上百名驿卒等着献出自己的肩膀。毕竟,这些底层官吏比起骡马来说,更能够吃苦耐劳。
最后,还有旅费供应,这点恐怕是现代人最无法理解的服务项目。官员们住驿站不但不花钱,还能反过来从驿站里拿钱。在此时,有不少官差到驿站住宿,走时都要以各种名义索要银子。毕竟,驿站并不能覆盖所有区域,而办差人的吃喝拉撒睡却是一刻也不能停歇的。如果不给,那么驿卒甚至驿丞挨打,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不断被人勒索,驿站系统可能不会成为数次裁撤的目标。但更要命的是,这些星罗密布的驿站,不仅不是用市场化方式运营的,也不是靠国家拨款养活的。每个驿站主要靠地方官府直接向民间摊派,用当地人的额外贡赋来养活!
也就是说,驿站的日常运营维持,都在基层官吏和基层百姓之间进行。既没有上下级官府的监督,没有约定俗成的市场规范。所以实际要向百姓们收多收少,就是驿站官吏说了算。
就从每个驿站都要配备的马匹来说。驿站的马匹吃的不是草,而是粮食。早在朱元璋时期,驿站的每匹马每年就需要当地供应80石粮食。然而,到了明朝中后期,陕西华州的一匹马每年居然需要422石粮食!而陕西当时的一顷耕地,只能出产7石粮食。所以,每养一匹驿马就需要十多户农民全年的血汗所得。
鉴于明朝那实在不怎么样的育种技术,不可能将马匹培育成非洲象那样的体型,所以食量更不可能在这一百多年不到两百年的时间内翻5倍还多。这些多收的粮食,其实是被来往于驿站的“体制内人员”和驿站工作人员吃掉了。
明朝中期以后,吏治崩坏的速度大大加快。凡是和体制有些关系的人,都可以开介绍信到驿站住宿和使用车马。好处不仅是免费,甚至可以反过来向驿站索要路费。于是为了养活费用越来越大的驿站,系统内官员就只有向民间摊派越来越多的费用。至于摊派多摊派少,完全看官员的个人良心。其中,就有驿丞在孝敬上官,逢迎差事以外还能积攒起千两家财的。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如果不裁撤驿站,最后被驿站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民迟早会造反。
在当时,其实也有很多朝廷官员看到了这个问题。嘉靖皇帝在位时,朝廷就计划把全国驿站规模裁减掉30%-50%,所节省的钱粮一半充做军费。
想法其实还不错,但在执行上,还是出了问题。地方官府确实减少了驿站的经费,但驿站的负担却并未减少。来往官吏们,照样在驿站里大吃大喝,还要用车用马。于是全国驿站的工作人员开始闹罢工或者干脆弃职逃跑。由于驿站本身也承担着消息传递职能,后果就比较严重。
例如,当倭寇袭破福建兴化城后,十万火急的消息却耽搁了一个多月才送到京师。不得已之下,这次裁撤改革在5年后宣布失败,一切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到了万历年间,张居正已经大权独揽,也开始拿驿政下手。但他并未从节省开支的角度来强行规定裁减比例,而是从限制官员特权着手。他主持颂布严格的条令,法办了违规官员几十人,并有多名官员被降职和革职。其中还包括了孔夫子后裔和皇亲国戚。
此外,张居正并没有规定裁减经费的硬性指标,而是抓住了“官员特权”这一要害下手。还把改革驿政,直接纳入到各地省级一把手的考核内容。这个思路就正确了不少,成功的把全国驿政花费缩减了30%以上,据说是节省了近百万两白银,为民众减少了巨大的经济负担。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张居正这个办法,国家和民众或许有了好处,但强行用行政手段压制天下官员,人亡政息根本没得跑。
高务实之所以深入驿站了解情况,也是想从中仔细寻找突破口——他一贯同意“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所以强压虽然不是说永远不行,但一味强压肯定不行,你关了一道门,起码还得给人留一扇窗,这个道理就和兵法中围城战要“围三缺一”类似——全部堵死,不如稍留缝隙作为宣泄口,以防困兽犹斗、鱼死网破。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中)
当然,张居正的驿站改革虽然偏于刚、强,失于柔、巧,但起码比一心励精图治的崇祯皇帝好。
历史上的1629年,19岁的崇祯皇帝也干了一次驿政改革,不过急功近利的崇祯甚至连张居正的耐心还不如,只希望以一揽子的大刀阔斧改革,立竿见影的解决问题。所以他的手段与张居正有两大区别:
张居正的驿政改革虽然也强硬,但至少着眼点还是减轻民众的负担,至于后来节省了上百万两银子,反倒只是附带的好处。而崇祯身为天子,却只是盯着这驿政改革所得的几十万两白银下手。因此,他默许了官吏们对民间的摊派,而只是要求官吏们把这笔资金的一大部分上交用于军费,可谓舍本逐末、鼠目寸光。
此外就是刚才说过的,崇祯在改革的执行上操之过急,缺乏耐心。他在没有任何前置工作的情况下,一刀切的下令裁减全国驿站规模的60%!要知道,嘉靖时期和张居正的改革都是徐徐进行、逐步推进,均耗时数年。而崇祯的改革,却要求各地在几个月内立刻完成!
这你还不失败,谁失败?
按照高拱、郭朴他们对张居正的看法,张居正做事都还太急了,那换成比张居正还急了好几倍的崇祯,能不坏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就好比煎鸡蛋,你那火太大、太急,蛋肯定得糊啊!
试想当年红朝太祖那样的伟人,又拥有无可比拟的威望和效率足够高的行政队伍,最后都在一个“急”字上失了手,你大明哪一点都比不了人家,还能不出事?
高务实思来想去,大明驿站之所以成为盘剥当地百姓的毒瘤,关键还是在于它有盘剥的权力,想要消除这种盘剥,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它失去这种权力。
但这个权力收回虽然容易,可收回之后还能维持驿站的作用就难了。
现在驿站有“盘剥”百姓的权力,许多偏僻之地的驿站都难以为继,年久失修都是小问题,规定应该拥有的车、马、驿夫等通通不达标,一旦有事,效率完全无法确保。那么试想一下,它如果还失去了盘剥的权力,这驿站设与不设,只怕是根本没有区别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啦。
但高务实毕竟是干过基层干部的,他很敏锐的想通了其中的关键问题:大明的驿站实际上相当于后世那些“自负盈亏”的事业单位,算起来倒也是国有,但国家实际上不管你的吃饭问题,反而赐予你某些特权。
换做是谁,也得把这份特权用到极致啊,要不然上哪吃饭?
世无孔子,良心固然是个好东西,可毕竟不能当饭吃,饿死不是嗟来之食的人,永远是少数。
很好,这下子总算搞清楚问题的根源出在哪了——还是那位太祖皇帝朱元璋。
没错,这个看似方便实则脑残的法子,就是这位真正打心眼里同情农民的洪武大帝搞出来的。
简直令人智熄。
所以大明的驿站改革,朝廷固然必须收回驿站盘剥地方百姓的权力,可是同时也必须负担起驿站的正常花销来。
那么这一来就出现了两个大麻烦:
第一个大麻烦是,朝廷现在穷得就差当掉底裤了,迄今为止高拱都还在为嘉靖朝还账,哪有钱负担驿站的开销?
第二个大麻烦是,朝廷为什么要负担各级官员出行的费用?哦,你说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出差当然要皇帝出钱?没错,可就算要负责,按理说朝廷也只需要负责中枢层面的官员出行才对,凭什么你地方上的官员出行,也要中枢财政负责?你地方上上缴中枢的税款才几个钱啊?朱元璋当年可是把林林总总加在一块的老大一笔税款都留在了地方,根本没有要求你们地方上上缴中枢的!
这个情况要让高务实来类比,就好比他是某南方省份的某市某县某乡镇官员,他现在要去北方某地考察学习,难道他这笔差旅费能直接找财政部报销去?
多大的脸啊朋友!
问题清楚了,根源也找到了,现在需要的就是想办法解决了。
咋一看,这是个死循环:朝廷需要驿站——朝廷没钱负担驿站——朝廷给于驿站特权——驿站盘剥当地百姓——官员盘剥沿途驿站——朝廷还是需要驿站——朝廷继续纵容驿站盘剥百姓。
说到底,这其中的根源还是在于一条:朝廷真的需要驿站。
别的不说,光是全国的公文往来,如果没有驿站,就全部都得抓瞎。那也就意味着朝廷的统治力被全面切断了,这还得了?
而且这承担全国公文传递的功能,即便高务实这种穿越者,也不敢乱出主意说成立一个私企来操办——误了军情、急政,哪个私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别说这私企的“法人”本人了,真要是误了大事,怕不是连十八代祖坟都得让朝廷给刨了,这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鞭尸、刨祖坟什么的,真干得出来。
好吧,驿站既然无可替代,那就只能想办法满足驿站所需的资金。
高务实对于现代财务也不是很懂,但他觉得,财务最根本的就是收入和支出,要想朝廷能养活驿站,无非增加收入而减少支出。
增加收入可以从之前驿站“盘剥”当地百姓这一点上来想办法,首先弄清楚大明眼下的驿站对于当地的盘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在朝廷把驿站的盘剥权收回之后,由朝廷直接从当地收取另一笔税款,单独走账,不能让驿站自己负责,最好也不要让当地官府负责。
当然,既然要减轻当地负担,这笔税款一定要比之前驿站的盘剥来得轻,否则就是做了白工。
可是这又涉及到一个行政效率的问题,如果单独再设一个部门负责此事,就成了机构重叠,即便不是重叠,至少也是机构臃肿,同样是在增加开支。
而减少开支这一项,最关键的则是杜绝经过驿站的各级官员消费和勒索,这也是张居正当年改革的主要着力点。不过张居正的问题在于,他抓死了这笔钱,不让官员拿,所以各级官员对此都很不满。
高务实不是非黑即白的小愤青,不会去说“这钱你们本来就不该拿”这样的废话——人家拿了两百年了,现在你说不该拿他就心悦诚服的不拿了?就算孔夫子亲自来,他们也不会心服的。
所以这笔钱得补回去,但朝廷中枢财政不能去补,否则还是做白工,只能让地方财政去补——譬如各地官员上任,可以改为该官员到任后,由其所任的地方官府报销他的上任差旅费。
当然,这个差旅费必须有一个严格的标准,不能你说你路上花了多少,我地方财政就给你报多少,得定下规矩,根据你的品级、旅途长短来严格计算。
第040章 纾驿路疏(下)
高务实把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思考了好多次,在沿途经过的每一个驿站几乎都下来亲自了解情况,这种举动让与他同行的郭朴看在眼里,一直颇为怀疑。
以高务实的身份,他不向驿站索贿,这是郭朴可以理解的。不仅不索贿,甚至还出钱打赏补贴沿途驿站,这就更让郭朴感到满意了。虽然打赏的钱也并不多,每一处驿站,平均下来的打赏大概也就二十几两银子,不超过三十两,但由于沿途驿站不少,高务实仍然花掉了四五百两银子。
高务实有钱,这一点郭朴当然清楚,但通过高务实上次那篇《生财有大道》,再加上郭朴对高务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亲眼观察之所见,郭朴并不认为高务实是个有钱乱花的主。
由此,郭朴心中断定:高务实沿途打赏必有所图。
本来郭朴一开始也觉得高务实只是单纯的邀买人心,毕竟驿站侍候着沿途许多官吏,在驿站的人本身也是普通人,也要跟寻常百姓接触,通过他们的口,既可以让许多官员知道他高侍读的大方,也能让不少百姓知道他高侍读的清廉和仁慈,的确一举两得。
但这并不能解释每到一处驿站,高务实都会亲自去找驿站里的人聊天这个反常举动。
再怎么说,高务实的家世摆在这里,他本人现在在士林中的声望也不差,横看竖看都没有必要屈尊降贵去和这些人攀谈——即便有事情要了解,派下人去不行吗?你高侍读手底下带着两百号人呢,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看起来也不是蠢人,这点事还搞不定?
所以郭朴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经常特意观察高务实的举动,直到有一天,高务实在宣化马驿按照这一路来的惯例与驿站中人交谈之后,一个人在院中凉亭摆着的横案上写写画画,郭朴却忽然出现,问高务实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略微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恭恭敬敬将郭朴请进凉亭,指着横案上的一叠文稿告诉他,说自己正在算一道很复杂的数术题。
郭朴对数术略有了解,但谈不上精专,闻言只是下意识拿起几张稿纸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上头除了偶尔有几个汉字,大部分都是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鬼画桃符”,不仅愣了一愣,问高务实这是写的什么文字。
高务实自然又把阿拉伯数字的事情以讹传讹地给郭朴说了一次,然后才告诉他说,自己是在计算目前大明全国驿站的大概花费和维持运行所实际需要的成本。
郭朴先是一怔,继而吃了一惊,问道:“你要整肃驿站?”
高务实心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你瞧人家这遣词——整肃!这词用得多么专业。
如果在明朝说“改革”,大家其实都听得懂,但一般不会这么用,通常会用“变法”来代替,但事实上,“变法”在古代社会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宣之于口的词。
历史上无论高拱也好,还是后来的张居正也罢,都很排斥这个词——是不是真心排斥不好说,但至少在口中,都是很排斥的。
因为“遵祖制”在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很重要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遵祖制”就是彰显自己法理的依据,如果大家都不遵祖制,那么皇帝何以继承先皇基业?
所以,这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原则性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像拗相公王安石一样,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么要命的话来的。
即便高务实其实非常欣赏这三句话,非常钦佩王安石这种大无畏的改革精神,但他却不敢轻易效仿——至少现在,借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都是不敢的。
就他现在这点名望,敢跟当年的王安石相提并论?提鞋都差了十条街。更何况大明的政治环境和宋朝也大有不同,别的都先不说,起码宋朝的皇帝老子可不兴当庭杖毙大臣。
大明呢?只要皇帝不在乎颜面和身后名,说杖毙也就杖毙了。
因此在大明搞改革,有一条麻烦就在于不管你怎么改,都得找个理由出来,说我这其实不是“变法”,只是纠正一下,实际上我这么做才是真正遵循祖宗的本意……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因此郭朴很讲究的用了一个中性甚至略带褒义的词:整肃。
既然是整肃,那就是说不改动祖宗的设置,只是纠正驿站在这么多年的运行中所积累的问题,那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完全是好事。
高务实甚至因为这个词联想到了“整风运动”,心里蠢蠢欲动了一下,又强行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还没资格搞这么大的动静。
当下高务实定了定神,把自己的思考快速但全面的介绍了一下。
郭朴一开始听的时候还不是很在意,毕竟驿站系统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这一点是许多朝臣都有共同担忧的,高务实是怎么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并不重要,也许只是听高拱提起过呢?
但越是听到后头,郭朴的脸色便越是严肃起来,因为他发现,高务实绝非一时兴起。
高务实在介绍当中,不仅详细的讲述了驿站系统的实际情况——这都是他这一路亲自打探而来的——还认真的分析了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最后才逐条逐条的解释他思考出来的解决办法。
郭朴全程除了在某些地方出言询问详细之外,没有一言打岔,直到高务实讲完,他才很是满意地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肃卿之风,甚至比他还要细致入微。看来你虽然有些算计过甚,但这种算计过甚的风格,如果用对了方向,却也是极有益处的。”
高务实口称不敢当。
郭朴摆了摆手,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就算让我来,也不见得比你考虑得更详细了。不过,你这个计算结果究竟算出来了没有,如果朝廷真按你计划中这样改……呃,整肃的话,会不会为朝廷增加开支,以至于无力负担?”
高务实平静但坚决地道:“不会。”
郭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前次在大同时,已经上疏过一次,这次我看也可以再次上疏——虽然你现在不是钦差了,但好歹也是挂名在翰林院的,在我大明,没人敢说翰林学官没有上疏的资格。这道疏文的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纾驿路疏》。”
第041章 太子赐赏
“听说小高卿家明日便要回京了,朕忽然想起,内阁那边前两日拟定的封赏之中,似乎漏了小高卿家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隆庆帝在一张竹木凉椅上半躺着,闭着眼睛,语气悠闲地问道。
孟冲、冯保、陈洪三人都在他身前伺候着,听了这话,冯保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翻,却又立刻耷拉下来,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陈洪瞥了一眼孟冲和冯保二人,也把目光一垂,眼观鼻鼻观心。
孟冲倒是不慌不忙地上前半步,答道:“万岁爷爷有所不知,因李先生告了病假,眼下内阁是高先生执笔,咱们内廷倒是和高先生说过高侍读于封贡有大功,不过高先生只是代高侍读谢了圣恩,但却说什么也不肯把高侍读的名字添进来,臣等也是无法。”
隆庆连眼皮都没抬,就说道:“嗯,既然高先生不肯,朕也不好勉强……你去和太子说一声,就说高侍读要回京了。另外告诉太子,就说高侍读此次回去新郑考试,连中小三元,才冠河南,只是因为今年没有乡试,所以没法再考,但他的才学想必就算翰林学官也可居之不疑,再加上此前在俺答封贡一事中高侍读立有大功,朕以为当赏——小高卿家是太子近臣,你问一下,看太子想怎么赏。”
冯保目光一凝,悄悄瞥了隆庆帝一眼,只见皇帝仍然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模样,又把目光朝孟冲转去,则见孟冲面上堆笑,连连应是。
冯保心中冷哼一声,暗骂:高氏之阉奴!待咱爷们妙计得成,有你哭的时候。
隆庆又问了些朝中大事,便将他们三人打发走。孟冲急着去找太子,一个人先行离去,而冯保却在出了殿门之后,便小声叫住陈洪。
陈洪本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当初也是高拱推荐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被贬了下来,当时高拱已经在全力应对徐阶一党的攻击,没什么精力去拉他一把,只好吧孟冲推了上去代替陈洪。
至此,陈洪就与高拱有了些嫌隙,不过倒也没有撕破脸,只是不像之前那么亲密了。在高拱赋闲在家的那段时间里,依靠着隆庆帝的恋旧之情,陈洪又重新爬了起来,再次进入司礼监做了秉笔,不过排名已在冯保以下。
前不久殷士儋入阁,便是走了陈洪的门路,取到皇帝中旨的,可见陈洪虽然丢了掌印大权,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然很重要,非是寻常宦官可比。
但不管怎么说,陈洪人前人后还是一副与高拱更亲近的模样,冯保却不是内廷中的“高党”,因此冯保主动叫住他,还是让陈洪颇为诧异。
“冯督公有何见教?”陈洪皮笑肉不笑地道:“咱爷们手头可还有些事要办的……”
陈洪没出事之前,一直都在隆庆帝身边伺候,说起来地位可不比冯保低,甚至可以说还略胜一筹,现在也是圣眷未衰,是以在面对冯保的时候绝无半分敬意。
“陈公,如今高氏伯侄圣眷无双,高先生不必说了,便是那位小高先生,看来也是简在帝心,但陈公如今对这二位却似乎并不亲近呀?还有,前次殷先生入阁之事,只怕高先生心里未必高兴……莫非陈公对孟掌印已经如此服服帖帖了?”
陈洪眯起眼睛,看了冯保一眼,语气转冷:“我与孟掌印是多年老友,冯督公莫非不知道?”
“陈公当孟掌印是老友,却不知道孟掌印是否也当陈公是老友?倘是,则冯某有一事不解,望陈公解惑。”冯保面带微笑,丝毫不怒。
陈洪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说。”
冯保道:“孟掌印已是内廷第一人,但只要事关二高,必亲自过问,譬如今日之事,不过是去问一声小爷想怎么赏赐高侍读,孟掌印也要亲自跑一趟……”
“那又如何?”陈洪皱着眉头:“他是高先是推荐的,关心一下高侍读,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关心一下自无不可,不过这事让他一个掌印亲自去跑一趟,难道真有必要?何况他既然有高先生站在背后,地位稳固得很,陈公你现在却正处于需要外廷支援之时,孟掌印既是陈公老友,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让给陈公来办,也好让高先生不至于计较殷先生入阁这样的小事……陈公以为然否?”
陈洪目光一闪,沉吟起来,却不说话了。
隆庆朝第一重臣只有高拱!这一点陈洪自然知道,他当然也希望和高拱维持最为亲密的关系,只是殷士儋那件事……人家殷士儋舍得花钱啊,自己前次出事,前前后后可是花了不少钱才摆平的,不得找机会补回来么?
可殷士儋跟高拱却不太对付,这有些出乎陈洪的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殷士儋入阁之后能够看清形势,不去和高拱作对,谁知道这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这可就很不妙了,现在赵贞吉滚蛋了,李春芳只怕也滚蛋在即,殷士儋居然敢跟高拱别苗头,只怕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陈洪不禁有些后悔:咱爷们这次是不是欠考虑了些?
转念想起冯保的话,就觉得颇有道理了:我既然恶了高胡子,你孟冲就该主动给我调解调解啊,这种帮高务实请赏的事,归根结底不也是示好高拱?你怎么就不让我去呢?
冯保却不着急,也不等陈洪回答,拱手告辞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孟冲去见了太子,按照隆庆的吩咐把事情说了一说,太子顿时开心起来,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以高侍读的学问拿个秀才易如反掌,果然,他就连取三案首,没给我丢脸。”
想了想,又问道:“皇上要我赏他?”
孟冲说是,并且把刚才的情况仔细说给了朱翊钧听。
朱翊钧听罢,想了想,道:“功倒是大功,不过高侍读学问虽好,毕竟还没有金榜题名,若是去掉‘假’字,恐怕还是有人不服……”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才略微有些迟疑地道:“这样吧,你去回禀皇上,就说儿臣的意思是,高务实以原官兼詹事府职,假左谕德,另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请皇上圣裁。”
第042章 满堂影帝
隆庆帝听了孟冲的转述,当场就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留下一句话作为评价:“太子这一年来的观政,看来还是很有意义的嘛。”
的确很有意义,因为朱翊钧对高务实的赏赐完全遵循了之前隆庆的风格:
首先是只升学官或者东宫官,并且一律在开头加一个“假”字,类似于“临时”之意,这样可以避免争议。
此外,他也没有忘记,赏赐的另一层意思是“许你人前显贵”,所以又赐大红纻丝飞鱼服一袭。前次高务实获赏大红纻丝斗牛服,但他马上就回原籍考试去了,没来得及在京师“人前显贵”一把,这次倒好,直接从斗牛再升一级,到了飞鱼服。
所谓“飞鱼”其实是尾巴像鱼尾的四爪龙,“斗牛”是直角的四爪龙,“麒麟”是牛蹄龙形的动物(另外提一句,麒麟服有两种,明朝公侯伯爵和驸马身穿的红色常服,胸前和背后有麒麟补子,但其中的麒麟是寻常的兽类形象,而与龙形的“麒麟服”不同)。有四爪而不做其他变形的龙,则被称为“蟒”。
绣有这四种图案的袍服称为蟒衣、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它们不在品官的官服制度之内,而是属于赐服,等级极高,一般只有皇帝赏赐或奏请批准之后才能穿着。
赐服通常采用云缎、闪缎、云绢、纱、罗等高级衣料,通常以大红为底色,但也有青、蓝、紫、沉香等颜色,用以区分高低——红为朱,是以在明代,大红的档次最高。这些赐服采用织金、妆花等复杂工艺,胸前为龙头和龙爪,龙身绕过肩膀,龙尾甩到身后。大体来说,蟒衣是等级最高的赐服,之后依次是飞鱼服、斗牛服和麒麟服。
要注意的是,大红纻丝飞鱼服不同于一般锦衣卫的飞鱼服,最起码颜色就不同——大红色的飞鱼服,即便是在锦衣卫,也只有正三品以上堂官可以穿戴。
然而问题是,锦衣卫的正式官阶品级中,正三品就是指挥使了。在指挥使上面,按例还有都督和都督同知,但是多数情况下,都督和都督同知都是虚衔,只有像嘉靖朝的陆炳、现在的朱希孝这一类本身就是皇帝亲信的都督,才能真正掌握锦衣卫,否则的话,锦衣卫的实际一把手其实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非要强行打个比方的话,这就好比后世某教育集团下有个学校,这个学校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集团董事长很可能兼任该校校长,可以类比为锦衣卫都督,但他不会去直接管理这个学校,真正管理学校的是该校的常务副校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嘉靖、隆庆年间,虽然赐服渐多,但也只有六部大臣及出镇视师的大帅才有被赏赐大红纻丝飞鱼服的,除此之外,即便是皇帝非常赞赏的日讲官(学官),最多也就赐个大红纻丝斗牛服。
所以,朱翊钧的这两个赏赐,从名头上来说,升官更实际,因为他原本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而现在是正五品的詹事府左谕德(假),这是明确的提级。但问题在于,翰林学官或者东宫官虽然都是清贵官,可是前头加了这个“假”字,意义就不那么大了,也就是好听一点,从高侍读升格到了高谕德。
但这件衣服却不同,如果没有赐服,高务实此前进宫伴读,穿的只是青色常服,打白鹇补子(也就是按从五品算)。就这还是皇帝破格准许的,否则他由于实际上不算品衔,别说青袍了,绿袍都混不上,只能穿便装,那就太丢份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直接一跃而穿大红纻丝飞鱼服,便是在飞鱼服泛滥的皇宫之中(因为内宦大多都赐飞鱼纹),也因为这个“大红”二字,显得足够尊贵。
隆庆之所以高兴,就是因为朱翊钧的这个封赏足够聪明:
官可以慢慢升,因为高务实年纪还小,哪怕是“假”官,也要慢慢来,要注意影响。
赐服却要显示出皇家的厚爱,要让高务实伯侄二人都感受到皇帝父子对他们的信重,而且赐服属于皇帝不可动摇的权威,哪怕文官们再不满意,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单纯的“恩”,而“恩出于上”,不容臣下置喙。
次日,高务实抵京。
虽然当时已经到了中午,但他还是按照之前的一惯风格,连家都不回,而直接去皇宫销假。郭朴那边不用担心,他已经提前向郭朴告了罪,郭朴不仅不怪罪,反而很是满意他的这种态度。
而高拱当然知道郭朴是与高务实同行而来的,早已安排了人去迎接。高务实既然先不回家,那就先接郭朴到府一叙,也是一样。
听说高务实家都没回,先进宫来销假,“小蜜蜂”隆庆帝也难得的从后宫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亲自摆驾钟粹宫,与太子一同接见高务实。
其实这是隆庆和朱翊钧父子俩昨天就约定好了的,当然实际上是隆庆的决定,朱翊钧只是表示同意——在接见中,由朱翊钧提出这次高务实在俺答封贡一事中的功绩,并以太子身份向皇帝为高务实请赏。
然后皇帝便乐呵呵地表示“的确该赏”,但又略作为难的说,内阁认为小高爱卿毕竟年纪尚幼,未曾上过金榜,不好多加赏赐,如之奈何?
高务实一听,果然立刻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说自己只是尽了一点人臣本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便皇上、太子错爱,认为为臣多少有些微末之功,为臣也觉得不足以加赏,请皇上、太子收回成命。
他这么一说完,朱翊钧就不干了,例数高务实自从出任太子伴读以来的各种功劳,前前后后居然数出八条之多,十分固执地非要皇帝赏赐。
隆庆便“拗不过太子”,沉吟了片刻,问太子对此有何主张。
太子自然立刻把昨天父子二人定好的赏赐提了出来,隆庆“万分纠结”地思索了半晌,才苦笑着道:“朕实不忍拂了太子爱护近臣之美意,此事……便准了吧。”
高务实再三推辞不得,只好三呼万岁谢恩,又三呼千岁谢恩,规规矩矩地模样,让皇帝父子二人笑意盈盈。
高务实自己心中也颇为高兴,唯一不高兴的,只怕便只有身为太子大伴的冯保了,可即便是他,此刻也是满脸笑容,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满。
第043章 步丁耗费
隆庆五年,五月二十二,俺答封贡一事取得圆满成功。边臣回禀朝廷,说俺答已经于四月十三当着右翼蒙古诸部首领及数十万部众之面盟誓。
于是大明天使取天子诏,封俺答为顺义王,改其所居之城名曰归化;昆都力、辛爱等皆授官;封把汉那吉昭勇将军,指挥使如故。
俺答率诸部受诏甚恭,遣使贡马,执赵全余党以献大明。帝嘉其诚,赐金币。又杂采崇古及廷臣议,赐王印,给食用,加抚赏,惟贡使不听入京。
河套吉能亦如约请命。因为事在陕西,内阁命总督王之诰议定上疏。王之诰希望下诏给吉能,要求他先有一两年不犯边,才许封贡。
崇古复上疏曰:“俺答、吉能亲为叔侄,首尾相应。今收其叔而纵其侄,锢其首而舒其臂,俺答必呼吉能之众就市河东宣、大;商贩不能给,而吉能纠俺答扰陕西,四镇之忧方大矣。”
隆庆认为有理,能封俺答就能封吉能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于是亦授吉能都督同知。
事毕,王崇古乃广召商贩,听令贸易。布帛、菽粟、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因收其税以充犒赏。其大小部长则官给金缯,岁市马各有数。崇古仍岁诣弘赐堡宣谕威德。诸部罗拜,无敢哗者。
自此边境安宁,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之地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十之有七。皇帝下诏,王崇古进太子太保。
既然封贡事已全定,皇帝便准备大赏群臣,从中枢到宣大三镇地方,凡此前赞同封贡者,几乎人人有份。
但就在此时,内阁首辅李春芳却再次上疏,以病乞休。隆庆立刻派出太医上门看望,太医诊治之后回禀皇帝,言:“元辅气郁心结,咳喘不定,确需安养。”
其实早在今年二月,李春芳就上疏“以疾乞休”,但是皇帝没同意,并遣太医官诊视。
四月,南京吏科给事中王祯等论李春芳“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因缘为弟改官,冒恩非分,且言其父居家不检,春芳不能辞责。”
皇帝看了之后“大怒”,切责道:“祯等轻率妄言,诽谤辅臣,有失国体,姑贷其罪。”李春芳则当即上疏申辩乞休,此为二次乞休。
从王祯所言“以亲老求去,再疏即止”来看,事指三年三月春芳以二疏求去,此时高拱尚未还阁,那一次其实是被张居正一句话逼的,后来才有李春芳暗中发力,让赵贞吉入阁跟张居正打擂的事,只不过张居正也不是善茬,很快又把高拱起复了回来,搞得李春芳、赵贞吉最终败北。
其实,李春芳之所以求去,的确是形势所迫,一则是因为赵贞吉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李春芳失了盟友,二则是高拱复政虽只一年有余,却取得了李春芳这几年根本无法比拟的重大成就。
按照史书的记载:“高决策定贡市,合七镇为一,岁省边费百余万。招安国亨出就理,尽平两广诸蛮。一时经略,慷慨直任,皆有成功。然兴化不胜迫,辞位去,高居首。”
也就是说,盟友尽失的李春芳自己对比了一下他和高拱的政绩,实在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干这个首辅了,只好请辞,所以这一次不仅言辞恳切,而且的确是真的把自己郁闷得生病了。
这么一来,隆庆就好办了。当然,面子上隆庆帝还是表现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在“无奈之下”,才于五月二十四日下诏同意李春芳请辞,而且临时给李春芳加了柱国——这是历史上没有的。
五月二十五,李春芳离京回兴化,高拱率内阁及诸部大批官员礼送李春芳返乡。
五月二十六,隆庆帝正式下诏,大赏群臣:
高拱加柱国,晋少师、中极殿大学士;
张居正仍少傅,兼晋太子太师、建极殿大学士;
殷士儋晋少保、武英殿大学士;
……
至于高务实,他是个例外,提前好几天已经先得了赏赐,这一次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他正在趁朝中上下都忙着受赏的空闲,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
譬如会见提前来到京师,一直等着向他汇报这半年来工作进展的高国彦、高小壮、高陌、曹淦、韦希旻等人。
不过这些业务上的事情纷杂得很,倒也不必一一详述,总之高务实先了解了这半年来的情况,又根据这些情况,结合此前早已定下的计划,重新给他们确定了新的任务。
高国彦那边不必多说什么,仍然是继续做好财务监督,顺带的开始试验高务实曾经跟他提过的“财务预算”做法。
高小壮调到开平之后,这半年来已经基本把底子打好,开始小规模炼钢冶铁,只是目前由于军械私营的事没有办妥,精钢制品就算制造出来也没地方销售,所以暂时还是以冶铁为主。
高务实给他的任务是提前预制枪管,至于冶铁的产品,可以先主要作为农具打造,销路问题好办——光卫所屯田兵一年要换的农具就是个天文数字,何况还有民间?高务实让高小壮自己负责民间业务的扩展,至于卫所方面,等他和那群勋贵们交流之后再说。
高陌这边主要管着武装家丁,按照高务实的计划,现在骑丁、步丁都被分成了几个部分,免得聚集在一起人数太过惊人。眼下高务实的骑丁全员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两千,本来按理说是很大一笔负担,好在这些骑丁本身也是创造利润的——曹淦的京华商队出行主要靠骑丁护卫。
这还不算,高陌甚至已经按照高务实离京前的交待,和一些北地大商达成了协议,当他们需要中转大量物资,尤其是贵重物资之时,可以请京华商队的骑丁护卫。至于价格嘛……倒是不便宜,但好在高家骑丁威名赫赫,在草原上都是横行无忌的所在,因此这些大商人也愿意花这些钱。这么一来,骑丁现在不仅没有成为负担,反而还有盈余。
而步丁方面就不同了,高陌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告诉高务实,眼下他高谕德麾下的步丁,除了最精锐的约两千人有时候会被那些大商人雇佣作为护卫随商队出行,剩下五六千人都是“只亏钱不赚钱”的状态,目前算起来,这些人一年可能要耗费二十一万两白银!
高务实也愣住了,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第044章 心焦创收
面对高务实的吃惊,高陌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按照大少爷回乡前的交待,现在京西煤矿、开平煤矿和迁西铁矿都在矿工之中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挑选精壮作为护矿队,这里就是差不多六千人了,另外的都是以前家丁护卫队扩编而来,也就是正经的家丁护卫团。”
高务实诧异道:“家丁护卫团我知道,但是三个护矿队的规模已经到了六千人?那我们京郊三大矿区的矿工已经差不多有六万人了?高小壮手头有这么多现钱可以养得起他们吗?”
高陌笑道:“还不是大少爷说了现在不需要他的利润业绩,所以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扩张?不过大少爷,说到这个小的不得不提一下,现在咱们的利润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京华香皂、京华商队和京师蜂窝煤,按理说利润确实很高,但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其利润有一小部分被分红,包括勋贵们和各级部下,另外的一大半全都投入到开平两矿去了……”
他说着,打量了高务实一眼,又道:“现在大少爷又在河南投入很大,天津港估计也要花掉三十余万,这样的话,继续在这六千护矿队上投入,只怕力有不逮。”
高务实沉吟起来,脑子里开始盘算:河南那边的煤矿和铁矿规模都不算特别大,投资数额有限,加上还有之前香皂的收入可以顶一顶,问题不大。
真正的大投入其实是卫辉的流民安置,虽然他玩了一手堪比后世房产开发商囤地的“囤矿加囤人”,但在投产之前都是实打实的花钱,而且是花钱如流水。不光借来的三十万两顶不了多久,后续还要继续投入维持,真正有产出最起码也得到明年,而要收支平衡的话,那更慢,再快也得后年了。
这就跟后世投资重工业一样,虽然后期“钱景”看好,但前期的投资却是很吓人的,没有雄厚的实力根本玩不了。
高务实之所以敢一开口就借三十万两巨资,也是觉得自己实力足够雄厚,但现在看来,自己扩张还是太快,现在居然有点资金链紧张了。
砍项目?
高务实下意识摇了摇头:最好不要,毕竟不管是新郑煤铁,还是卫辉流民安置,亦或者天津商港,都是接下去很重要的项目,前景都很好,以高侍读——不对,以高谕德之贪心,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肯错过的。
新郑煤铁是他造福乡梓的邀名之举;卫辉流民安置一是邀名,二来还是一个多功能工业区,这里除了煤铁资源齐全之外,还有储量可观的灰岩——这东西是制造水泥的材料,将来会有大用;天津商港更不用说了,明末穿越谁不想开海啊?提前布局港口,那才是一本万利又安全的买卖,只要开海大获成功,但凡是个港口,就是聚宝盆!这能错过,高谕德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
不能砍项目,那就只好增加营收了。高务实想了想,增加营收倒也不是不行,确实有办法可以做到。
比如说现在俺答封贡已经完成,他可以把京华商队的生意进一步拓展,从蓟镇到甘陕,面对的都是右翼蒙古,如今可以全线通商了,那么这一块的收入应该会有大幅增长。
京华香皂方面,经过这接近一年的“品牌建立和推广期”,如今名头早已打响,南北直隶因为有钱人扎堆,算是主要销售地,河南、辽东算是两个分销地,也还不错。但除此四地之外,哪怕近在咫尺的山西、山东,高务实都还克制着没有肆意铺开,而现在,就到了拓展的时候了。
不仅是山西、山东,整个黄河流域以及长江流域的中下游,都算交通比较方便的,也可以开始铺开销售。一来是创造新的利润点,二来也可以借机拉拢更多的盟友。
要注意的是,高务实这里所想的“盟友”,包括但不限于勋贵——勋贵主要聚集地还是在南北二京,而到了地方省份,则肯定要和当地官府、豪强打交道,包括一些大商人,高务实都不介意跟他们合作,不管是分销也好,分红也罢,高谕德绝不小气——什么钱该拿,什么钱该分,高务实心中有数。
袁世凯有一句极有魄力的话,高务实一直十分欣赏:散天下财与天下人,天下必入我手。
高务实倒没敢想要天下,但他需要天下更多的人支持他,让他能有足够的威望把改革进行到底,所以这句话差不多也适用。
“天下人”这个范围太大,高务实也散不了“天下财”,所以他只希望能拉拢一批手中有权有钱的人来帮忙——至少不强烈反对,顺便让民间对他好感大于恶感,也就差不多够了。
京华香皂现在销售主力是仅次于御贡的一级,分作男女两类,高务实琢磨着,可以考虑再往下铺开一级,以争取更大的销售总额了。
不过这样一来,考虑到分销方便,恐怕还得在南京或者南京附近再建一处厂子才行,不然运输上面的成本还是略高了一点,影响利润,不太划算。但究竟让谁去,这个还要再想想,要是没有合适的可靠人选,那也只能再等一等,先靠三慎园那边撑一撑。
蜂窝煤的销售,目前主要是在京师,毕竟这个市场不小,而原料来源又比较近,利润相对有保障。如果要铺开销售,在周边城市的话,估计利润都比较有限,不如先考虑供应军队——不管是京军还是边军,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宣、大、山西三镇没得说,那是高拱在军中的基本盘,蜂窝煤便宜又好用,卖给他们不怕他们会拒绝;蓟辽的话……由于有戚继光在,蓟镇比较好办,辽东那边李成梁刚刚接任了总兵,但高拱跟他不熟,高务实跟他更不熟,一时半会还不好打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有宣府、大同、山西、蓟州四镇的燃料供应生意,蜂窝煤这一块也算是个利润增长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开平、迁西的煤铁,这两“兄弟”,投资是最大的,但创收显然最难,而之所以难,主因就是推动军工私营这件事不好办。
军工私营……
高务实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第045章 谕德上疏(上)
左谕德与侍读学士均是从五品,不过翰林院按制属于皇帝的秘书班子,而詹事府按制则是教导太子学习理政的机构。虽然这么说起来,似乎翰林院地位更高,但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来说。
高务实与太子同龄,很明显是皇帝为太子提前培养的辅佐之才,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
虽然在大明,能不能真正在将来辅佐太子,首要条件是高务实要能金榜题名,但从《龙文鞭影》问世开始,大多数人对此都是表示看好的,再经过这次河南道试,高务实连取小三元,大家通过河南督学衙门公布的高务实考卷来看,也基本认定此子将来高中实在是大概率事件。
这么一来,高务实这个太子近臣,基本上可以保证来日必是天子近臣,因此现在称呼他为高谕德就反倒比高侍读更好了——更能体现他和太子殿下的特殊关系嘛。
不过高务实自己对此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不管是侍读学士还是左谕德,都是临时挂名,又不是实官。
将来他就算考中进士,照样还是得先争取考中庶吉士,进翰林院干一段时间,打熬资历,依然要从七八品小官做起,现在的这些“假”字打头的官位,不过都是虚名罢了。
当然了,虚名归虚名,不代表就一点用处都没有。至少,有这个临时官职在身,很多布衣白身不能做的事,他就能做。
譬如上疏。
隆庆五年六月初二,太子伴读、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上《纾驿路疏》于朝廷,全名为《为遵祖训原意请整肃驿站以纾驿路疏》。
疏文一开头,就是先吹一波“自古以来”。说我天朝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地域辽阔的泱泱大国,“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而我大明更是国土广袤,幅员辽阔,“东起朝鲜,南包安南,北距大漠”,甚至南海的“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亦入版图,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而“非命吏置籍,侯尉羁縻者,尚不在此数之列”。——这个数字其实是准确的,但大明朝廷上下恐怕只有他知道得如此确切。
当然了,也不会有傻子跳出来说他的数据有误,毕竟谁也没去量过。
然后高务实开始回顾了一下从古自今,各个王朝统治如此广阔疆域的方式,也就是信息传播方式。“修筑烽燧,燃放狼烟;驾马服牛,徒步奔走;整治道路,设置驿站”,诸如此类,不一赘述。
接着引出主题,说在这千差万别,形态各异的信息传递方式中,驿站所发挥的作用尤为值得重视,他在疏文中说“驿道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又说“置邮传命,如人身血脉,不能一日废也”,可见其在政令上通下达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最后则点明中国历代诸王朝无不以京师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驿道,在其上设置为数众多、功能齐全的驿站,戍有驿卒,以便有效地传递政治、经济、军事等信息。
疏文接着开始说本朝,说自太祖“混一区寓”后,为巩固统治,以驿站为军国机务最急之事。自登基之日起,便治水、开山、修路、造桥、备马匹、设车船,“置各处水、马驿”。
马驿是指陆驿,“应用马、驴、车、人夫”邮递,冲要处“或设马八十匹,六十匹,三十匹”,“其余非重要,亦系经行道路,或设马三十匹,十匹,五匹”;
水驿则以舟船为之,“通行正路,或设船二十只,十五只,十只”,其余分行偏路,“亦设船七只,五只”。可见,根据驿路位置之轻重,行人之多少,水、马驿所役车、船、舟、马多寡不等。驿卒一般是“要路十人,僻路或五人,或四人”。
然后又说明本朝邮递机构,除驿站外,还有递运所、急递铺,但是比之后二者,驿站不仅遍及腹里,还广泛分布于辽东、甘肃、朵甘、乌斯藏、松藩、四川、云贵、广东等边远地区。至嘉靖二十八年,全国上下各类水、马驿高达一千二百九十五处。
显而易见,大明驿站“栉比蔓延”,遍布全国各地,可谓水路交通、信息传播的大动脉,也正是由于无处不有的驿站,才铸就全国性的交通网络。
驿站专职“递送使者,飞报军务,转运军需”,事务繁忙,用途广大,负荷最重,故在沟通各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发挥着巨大的功用。因此,驿站自然而然成为明朝官方信息传播的主要途径。
说完驿站的重要性以及太祖对驿站的高度重视,高务实笔锋一转,开始说当前的问题。
高务实疏文中言:“太祖制驿站诸制律,本皆得宜,然时过境迁,百制尽废矣。”
然后他便开始例举:如本朝驿道,站与站之间一般平均相隔六十至八十里,这是指望驿卒一天所走的路程,这样既能保证迅速往返,又不会导致过度劳累而“马垮人倒”。
还有,就是由于驿站传递的多为关系国家安全的文书,故驿卒在兵部管辖下工作,而驿传管理条例也相应地载入《大明律》有关刑法的卷目中,以示驿站的重要及驿卒工作的特殊性。
虽然明律对信使延误时日处罚甚严,但是因洪水阻塞或地址有误而耽搁行程时,信使可免予或减轻处罚。同时,明律严禁官员滥用驿站,责骂、鞭笞驿卒。反之,驿卒如利用驿站牟取私利,要加倍受罚。
这些制度,既严格,也充分考虑到了合理性和可行性,非常得宜。然而根据高务实“前番回乡,途径数十驿,深入驿站,遍问诸吏,方知其情大谬。”
高务实不仅一个个举例自己路过的驿站,有多少驿站年久失修,有多少驿站车马不足,有多少驿站驿夫缺额,还特别指出,许多驿卒以公谋私,部分朝廷官员(实际上是绝大部分,高务实没敢说而已)乱用、私用驿站行为屡禁不止,使驿站超负荷运转,处于半瘫痪状态。这又导致政情、军情不能及时上达下传,使朝廷的行政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驿路通,则国家强;驿路滞,则国家弱”,因此高务实在疏文中疾呼,邮驿系统的紊乱、无序、衰败是严重违背了太祖祖训之本意的!
第045章 谕德上疏(下)
“违背太祖本意。”
可以说前头的长篇大论,为的都是引出这一论点。因为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这就是做事情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所谓的法理。
从没有见过哪个后代皇帝去说自家王朝的开国皇帝胡作非为,更不会指着某项开国皇帝定下的制度说“此乱命也,恕不奉诏。”
如果连祖宗的意愿都可以随意违背,你又凭什么继承祖宗的基业呢?
因此,祖训这种东西,既可以为官员所用,用以反抗皇帝的乱命;也可以为皇帝所用,用以驳斥臣下的质疑。
高务实前面说这么多,就是要站稳一个立场:我是依据太祖皇帝创建驿站的本意,来提出以下整肃意见的。
这里头其实也顺便打了一个伏笔,就是高务实只提“本意”,而不说具体的执行手段。
那换句话说,只要是顺着太祖皇帝的“本意”,哪怕现在的整肃办法与太祖皇帝当年略有差异,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毕竟时移世易,当前面对的局面和太祖时面对的局面有所不同了嘛!
接下来高务实在疏文中一共提出了足足八大项、十九小项整肃建议,这里无须一一赘述,只简单的讲下最重要的两条:
首先,取消驿站向地方征收税款、征发徭役的权力,由地方官府代收一笔驿税,该驿税根据驿站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来定——高务实同时随疏文附上自己根据调查后所制定的税金与驿站实力挂钩对应的表格。
其次,驿站实际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规模大小、设施好坏、人员众寡)的监督,一是由朝廷委派专员每年进行至少一次不定期突击检查,二是由当地官府切实督查——因为地方上要把手头的一笔税金交给驿站,所以通常来说不会任由驿站虚报。
而反过来,驿站也有权在没有拿到或者没有拿足本应获得的驿税时,直接上疏朝廷,弹劾地方主官或各级属官。
这个设置,是典型的互相监督——对于地方而言,你要花我的钱,那我一定要看见你达到了应有的标准;对于驿站而言,我达到了标准你必须给我钱,不然我就告你!
官官相护虽然是最常见的操作,但是有一点:这两个“官”之间,须得是利益相关的,至少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才行,不然的话,二虎竞食之下还怎么官官相护?
当然,高谕德一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官员,他甚至想到:如果地方官和驿站方面取得一致,直接加大对民间的搜刮,然后二一添作五,把多收的钱给瓜分了呢?
这就要看高务实的第三条了:今后南北两京及各省巡按御史到任及出巡,均将由户部调集精干人员,配给每位巡按御史一个专门的财务小组,人员约莫三到五人,专司清查驿税!
别看这个直属户部但在地方时只听命于本省巡按御史的财务小组按级别来说很不起眼,预计所用之人不过是些八九品小官。但其实高务实心里清楚,他这步棋,可能是整个《纾驿路疏》里最危险的一步棋。
最危险,而且没有之一。
甚至,比收回驿站征税、征发徭役等特权还要危险得多。
而同时,意义也重大得多。
因为这是高务实第一次试探性的对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进行修正——尽管这个修正的幅度非常小,动作非常轻微,谨慎得近乎胆怯,但它真正代表的意义,却只有高务实一个人清楚。
这是一个十分隐蔽的突破口。
只要这条制度能够形成惯例,至少会拥有几个好处:
其一,是从此之后,地方官府说我这里只能收多少税,于是只缴纳多少税给中枢的局面,就有了质的改变——中枢直接派人查账了,你再敢胡说八道,就是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查税小组”将是一柄高悬于地方官员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他们都是专门的财务人员,完全不同于原先只有一个天知道懂不懂数术的巡按御史作为挂名的监管者。
其二,既然要派专人查账,高务实就可以想办法向户部兜售一些新式算法,用以提高行政效率,这既是为将来他掌权之后的财税改革打下基础,也是为将来引入各项科学科技打下基础——数学、物理、化学等学术的发展,哪个不需要培养数术人才?
先让户部发现自己有机会扩大部权,户部自然会加大对相关人才的培养,到时候高务实又可以在其中暗施手段,夹带私货,利用户部的权势,为将来做一些人才铺垫——任你什么改革,如果手底下的人只会四书五经,总成不了事。要是现在天下官员个个有高国彦的数学水平,他高务实吃多了撑的才去操这个闲心!
其三,驿税本就是一个地方官府额外获得的税款,现在朝廷交给他们来经手,别管有没有人监督,只要做过官的都知道:事由我办,则权在我手;权在我手,则必有好处。
最起码,你驿站今后就不能无视我了吧?
所以这是高务实为了尽量降低地方反对意见而采取的手段,有了这一条兜底,派员监督就好说话了,要不然肯定有人跳出来说监督纯属多此一举云云。
其四,高务实这是暗中配合了高拱一把。高拱执掌吏部之后,一直提倡不能光用进士而不用举人,因为实际上,举人群体不仅比进士群体大得多,而且举人之中有才干的人也很多,弃之不用殊为可惜。高务实这个办法一旦实行,两京十三省至少就得多出45-75个位置,来安排这些身居八九品的查税小组成员,而这些成员肯定不会挑选进士老爷去干,大概率是从举人中挑选。
而且,户部也不可能就只用这几十号人,总得还有些旷量,作为随时补充的人手存在,那怎么说也得凑个一两百人吧?这一下就安置了一两百个数术比较靠谱的举人,待他们经过一些年的历练,将来高务实要改革财税制度时,不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虽然他们没有考中进士,可是现在又不是培养“储相”,要你的进士“文凭”何用?海瑞也只是个举人出身呢!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上)
高务实的奏疏,这一次是走的詹事府递上,通过通政司而至内阁。
走詹事府而不是走翰林院,这其中的意思,自然是高务实特意表明自己是以太子近臣身份上疏。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外人摸不清底细:太子已经观政近一年,虽然年岁仍小,但保不齐也有了自己的思考,而高务实是他的伴读,长期呆在太子身边,此次回乡考试,又是凯旋而归,俩小子凑在一块,指不定就冒出了点什么想法。
既然这里头可能有太子的意思,那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即便反对,也不好随便开骂——这里要说明一个很神奇的事实:大明朝的文官,骂皇帝很常见,骂太子却很少见。
盖因为骂皇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皇帝若采纳,说明你骂得有道理,皇帝也不得不服气;若是皇帝不采纳,甚至斥责、贬官乃至庭杖,那更好,诤臣、谏臣的名头随即而来。
但骂太子则不然,太子不管多大,总归只是储君,只要他还没有登基,就还处在“学习阶段”,这个时期他就算提出一些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建议,臣子们顶多只好摆明道理反对,斤斤计较就实在不是为臣之道了。
更何况,今上隆庆皇帝脾气比较好,就算惹毛了他,了不起也就是贬官罢了,庭杖什么的根本没有出现过,当庭直接打死人那更是先世宗皇帝时的旧事,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怕皇帝。
而高务实因为出身特殊,是没有亲生儿子的高拱所呆在身边的唯一侄儿,他的上疏是不是受高拱所指使,大家也不能不顾及。
要知道对于官员们来说,与其怕皇帝,还不如怕高胡子。被皇帝直接斥责甚或贬官,还能捞个诤臣的贤名,可要是被高胡子盯上,那可就不同了。他老先生现在是天官,如果看你不顺眼,吏部考功清吏司马上就可能请你去喝茶,那就完犊子了。
考功清吏司是干嘛的,竟然这么厉害?这个部门掌文职官员之议叙与处分,在三年京察及大计之时,则掌其政令,核办京察、大计等。还承办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好吧,简单点说就是:该部门主要负责找茬,找茬的对象为全国全体文官。
这就牛逼了。
对于大明朝的吏部,文官最喜欢被哪个部门关注?文选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计功,然后给你升官;最害怕被哪个部门关注?考功清吏司,因为该部门负责找茬,然后给你处分。
这就好比在后世,地区一把手如果对你很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组织部长,意味着你马上要高升了;如果对你不满意,找你谈话的就是纪wei书ji,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大家都想高升,谁也不想被找茬,所以吏部天官的威慑力甚至高于普通阁臣,而高拱现在是首辅兼天官,基本上除非退无可退,否则谁也不会脑子抽风要去得罪他。
因此,哪怕是对高务实《纾驿路疏》有不同意见的人,也都决定先等一等,看看风向再决定是否表明自己的态度。赞同高务实意见的,就更不用说了,摩拳擦掌就等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然后上疏附议、鼓吹,大唱赞歌了。
但内阁的反应这次似乎有点儿慢,第一天收到上疏,内阁一点反应都没有。第二天快下值了,才有一封票拟姗姗来迟地送去司礼监。而且这封票拟也十分耐人寻味,因为该票拟正是高拱批复的,而偏偏又只批复了一句话:
“兹事体大,可待细查详论,再做处置。”
次日一早,京中官员私底下纷纷议论之时,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回复的是:
“该员所述甚详,不似虚言,内阁当尽快遣人求证,早作议论。”
这下子,京中官员心中多少有了点底,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只怕还是出自宫里授意,弄不好连高胡子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要不然高胡子为何要拖延时间,而皇帝反而催促内阁赶紧去办呢?
但事实果然如此么?
当然不是,高务实这么大的动作,岂能不提前与高拱商议?他一回京,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调查的各种情况,详详细细说给高拱听了,甚至还告诉高拱,自己原本还打算再仔细查一查、算一算,然后再找机会和盘托出,是郭老师认为现在就是好机会的。
高拱自然要问一问具体情况,然后仔细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决定这件事究竟怎么处理。简单的说,高拱需要通过这件事把郭朴回京的消息悄悄放出去,让外界除了“事出宫中”、“事出高拱”之外,再多一条“事出郭朴”的怀疑。
起复官员,尤其是起复一名资历深厚的阁老,也是需要理由的,通常来说都是眼下有件大事需要这位官员来办,理由就比较充分。譬如他高拱起复,就是徐阶去位,内阁里缺一个既有资历又有能力还极得皇帝信任的重臣——这三点只有他高拱完全满足,所以轻松起复。
现在高拱要起复郭朴,也同样要理由。郭朴资历当然够,但皇帝跟他的感情并不深,而目前朝廷的几桩大事都几乎办成了,正处于几年来最轻松惬意的时刻,也没有什么急务需要一位阁老主抓。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有理由要起复,没有理由创造理由也要起复!
这就是高拱的意图。
驿站改革可不是开玩笑,完全当得起“兹事体大”这四个字,但高拱目前主抓吏部和户部,顺便也关注兵部;张居正原本主抓兵部,现在也顺便抓刑部;殷士儋名义上主抓工部和礼部,但其实这两部的部堂老爷资历都很老,并不怎么把殷士儋放在眼里——譬如礼部尚书高仪,就是高拱的同年,早了殷士儋两科。
顺便提一句,殷士儋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居正是同年。
其实要给郭朴的起复创造条件,未必一定要从驿站改革着手,但高拱那一晚仔细思考之时,想起高务实在和他说起驿站事务的时候,数次强调“驿站为兵部所管”,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明白郭朴为何让高务实现在就拿驿站之事做文章。
兵部,是张居正的主管!如果起复郭朴去管驿站改革,相当于是与张居正争事权。
郭质夫这是知道我和张居正要闹掰,向我表示愿意联手打压张居正的意思啊!
自己怎能拂了他这一番好意?
第046章 冰底潜流(中)
虽然呈上《纾驿路疏》的只是一个临时太子官,甚至连实际品级都没有,但京中官员没有谁现在还会小看这位“小阁老”。
譬如冯保,他的反应就最为迅速。
时隔大半年,冯保再一次悄然来到张居正的大学士府。
这日下午开始,就下了大雨,但大雨也打消不了冯保的出行计划,他仍与前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穿着一身蓑衣,带着斗篷,以徐爵随从的身份而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张居正这次似乎早就知道冯保必是亲自前来,已经在花厅做了安排,亲自等候不说,还亲自迎在花厅门口。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进了屋,随意寒暄了几句,冯保便悄悄引过话题,朝身边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督公,此何物耶?”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阁老何不打开一看?”
他做了个手势,徐爵立刻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看张居正没有出言阻止,立刻上前帮忙分开立轴。
原来这是用皇宫御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起身去看,凝视着上头的文字,微微一怔,竟忍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那“保”字的下面,钤着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秦小篆体的“大伴”二字。
冯保不钤“司礼监秉笔”,不钤“提督东厂”,偏偏钤了个“大伴”,张居正不由得双目微眯,眸中似有一抹精芒,却又一闪而逝。
至于冯保抄录的这首诗,张居正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十九年前写的,是《送初幼嘉年兄还郢》的第一首。
当时还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京师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别,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
时隔近二十年,如今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那些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他这来自江陵、出身军籍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口中吟诵自己的旧作,心中心思却一瞬百转:“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
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相间,腴而不滞,稳中见傲,颇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
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督公儒宦之名响彻朝野,士林盛赞督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琴书二艺,更是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督公之右,便是金榜文曲之辈,也没有几个能望督公之项背……多谢督公好意,这幅字我将毕生珍藏。”
“太岳先生错爱,保愧不敢当。”冯保说着,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又继续道:“其实先生的书法远在冯某之上,我曾见过先生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渊渟岳峙却又挥洒自如,至于先生的奏疏、票拟,我就见得更多了,一言以蔽之: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信手拈来却尽得十分风流。冯某见过不少阁老重臣的墨宝,严分宜、徐存斋、高中玄三位首辅的字,也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又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其实,冯某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两杯广东贡品椰果的鲜榨椰汁递给冯保一杯,自己则拿起另一杯来喝,喝了一口,才微笑着道:“督公抄录的这首诗,原是不值一提,不过是仆年少轻狂不谙世事之时胡诌出的几句妄语,如今读来,徒惹人笑罢了。”
冯保大摇其头,答道:“先生说笑了,若说妄语,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想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及人杰与鬼雄?可先生你则不然,先生眼下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巅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便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局,千古名相,离先生已是近在咫尺。”
“千古名相?”张居正情不自禁重复了一句,内心一阵激动,他自小的志向就是要当伊尹、吕望一类人物,操庙堂之权,行强国之术,但一想起高拱,心中怅然若失,叹道:“督公,天下人皆以江陵为新郑佐贰,但有新郑在位,我岂有这一日?”
“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郑‘不在’便是;只要没了他高新郑,先生取这首辅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冯保断然说道。
张居正眸中精光一闪,又沉吟着问道:“督公是不是过于乐观了些,须知高阁老是皇上第一信臣。”
冯保摆手道:“这一点自然不假,我又岂能不知?不过,但凡世事,皆有变数,如今这变数在即。”冯保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虚掩着的书房门扇,压低声音说,“张先生,皇上近一个月来,食量减少了三成不止,而十日前,皇上咳血。”
张居正面色大变,霍然起身。
“此言当真!”
冯保很满意张居正的表现,他朝张居正笑了一笑,摆了摆手,道:“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张居正这下子是真的很难淡定了。
“郭安阳回京了。”冯保盯着张居正的眼睛,悠悠地道:“随那位‘小阁老’一同而来……听说,高务实拜了他为先生。”
“郭朴!”张居正面色大变:“高拱要起复郭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