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二章:大日如来破长夜
九羽的遮蔽之下,宁长久与赵襄儿原本以为可以拖到白夫人神性耗尽,身躯瓦解。而等白夫人死后,赵襄儿再以九羽为剑,直接斩开这片摇摇欲坠的天地,让他们先行离开,这样便可以维持酆都的平衡不被破坏,然后他们再想办法从外面摧毁这座酆都,使得里面尚还存活的人可以重见天日。
可这一切都被白夫人之后一系列发疯的行为破坏了。
没有一丝光点的天幕上,亮起了那道流火。
那是她以身为剑的剑火,也是白骨身躯上燃起的尸火。
黄泉之畔,那素衣少女用黑布蒙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她捂着耳朵,害怕极了,口中忍不住喊起了一个名字:“韩夫。”
那是黑无常的名字。
素衣少女原本以为与他只是像个一座破碎的长桥,早晚可以再见,而此刻她还不知道义父已经魂飞魄散,城市片刻后将要毁灭的恐惧压垮了一切。
黄泉边的石缝里,开出了无数的花,那些花的花瓣很细,只比发丝稍粗一些,它们微微地卷起,纤细而脆弱,风一吹就会折断。
它们是彼岸花。
此刻满城覆灭的死气凝聚成了它们妖艳的花瓣,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满城送葬,盛开与毁灭都不过是刹那的时光。
就像是阴云汇聚时天会下雨,电光响起后雷声会接踵而至。
在那道红色的焰光划破长空时。
这座城中,哪怕是最年迈无力的老妪,都知道城池要覆灭了。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的仪式,城池便会转瞬间毁灭。
……
床榻上,宁小龄艰难地支起了受伤的身体,她也感受到了那股毁灭万物的气息,她甚至来不及穿鞋,直接赤着脚跑了出去,她大喊着宁长久的名字,靠着心意相通的隐约勾连向着猛一处狂奔。
黑暗中,一只手抓住了她。
“师兄!”宁小龄惊叫出声,身子被一把拽了过去。
宁长久见到了他,松了口气,他转头望向了赵襄儿,声音急切道:“来得及吗?”
问的是赵襄儿是否来得及斩出一道空间裂缝,带着他们离开这座即将毁灭的城池。
赵襄儿抬起了头,目光却无比的平静,她摇头道:“来不及。”
宁长久握紧了拳头,默然点头。
他们的心中都有了决意。
本就压抑的黑暗此刻显得更加凝重,赵襄儿手指抚摸过古伞的伞面,忽然说道:“娘亲将这把伞送给我时告诉我,这柄伞叫倾城,这柄剑叫倾国。”
说着这些,她走出了九羽遮蔽的阴影里,对着天空招了招手。
那宛若流星,拖着长长流火焰尾而下的白夫人稍稍调转了些许方向,朝着赵襄儿所在的位置俯冲过来。
“这柄伞叫倾城。”赵襄儿又重复了一遍。
宁长久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那位娘娘对她的期望。
如今城之将倾,她如何能独善其身?
这是她的城。
白夫人所有的意识都已经消磨尽了,此刻她可以是妙龄的少女,可以是躺椅里的老头,也可以是编织灯笼的老婆婆,无论是哪种,最终她都会化作一柄剑。
浓烈的死亡燃烧成了地狱的红莲之火,于是死亡的恐怖便成了无与伦比的美。
她此刻形如羽蛇,燃烧的身躯像是火焰中的飞蛾。
赵襄儿打开了红伞,浑身所有的灵力都压在了伞面上。
宁长久伸出了手,也握住了伞柄,宁小龄同样伸出了犹带伤疤的双手,一同牢牢地握住了。
他们对着白夫人化剑而来的方向举起了手中的伞。
轰隆!
像是巨大的惊雷在这片城池中炸响,也像是地狱之门被骤然打破,世间万恶的苦难景象都随着灼热的火浪展现然后覆灭。
周围的房屋都在巨大的冲击波中被瞬间夷为平地,房屋中的活人或者亡魂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火浪的最中央,地面凹陷了数丈,红伞猛地下沉,分不
清是寒冷还是炽烈的火焰翻腾在伞面上,连同所有的时间都像是渐渐地慢了下来。
城池动荡不安,黄泉的堤坝开裂,碎石滚入河水之中,飞快地消融瓦解。
近处的彼岸花被狂暴的焰浪尽数碾碎,结束了它们短暂的盛放。
……
红伞的伞面依旧没有破碎,只是骨剑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剑锋向下,一点点向前推进,若是赵襄儿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那剑尖直指她的眉心。
哪怕他们灌入了所有的力量,但如今的红伞依旧被飞快地消磨着灵性,伞面越来越薄,就像是一张窗户纸,要被随时捅破。
死亡迫近之时,人的大脑像是都飞速旋转了起来,所有层叠的画面都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叠了起来,一幕幕光影交错地掠过。
赵襄儿看着伞面上透过的流火,不由自主地响起了那层层帷幔之后如火的衣裙。
她知道娘亲大部分时候不是真实存在的,大多数时候,她陪伴自身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影子。
非她不管世间,而是她不在时间。
唯有三年前那次,她一如既往地远望日落时被门外的吵闹惊醒,她眸中三千西国璀璨的影子如泡沫碎散,她很生气,打开大门将所有人揍了一顿,最后一个拿剑的好像有点厉害,她只打碎了他的剑鞘,但她心里知道,若那人还敢纠缠,她一定会也一定能杀了他。
见他们没再纠缠,她发乎本心地说了一句:“我于殿下看日落,你们何苦扰我?”
那一天,她回到屋中,娘亲把她唤到了帷幕之后,那时她的衣服因为打架还是脏兮兮的,但娘亲一点没有嫌弃,伸出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她永远记得那时的感觉,那花纹繁复翩然如火的红裙里,那只白暂的手像是世间最温和的风,缓缓揉乱了她的长发。
她抬起头,看到了娘亲的脸——一张她如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的脸。
但她始终记得那时她抬头之后的惊艳与震撼,以至于她之后许多次照镜子,都看着自己的脸,想着娘亲这么漂亮,自己为什么像只丑丑的小鸭子呢。
记忆在短时间内匆匆掠过,她睁开了一线眼睛,望着这个与自己一道苦苦支撑的少年,心中轻声问着:“娘亲,他是你给我挑选的未婚夫么?如果是他,为什么十六岁之前没来见我呢?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老是纠缠不休,阴魂不散的。”
这个念头才起,心中忽有另一个声音发问:“若他是你自己选的呢?”
红伞上,浓烈的焰芒涨到了最巅峰,赵襄儿陡然睁开眼,身子被压得单膝跪地,她牙齿紧紧咬着,身子骨不停地颤抖,那身飒爽的男装也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她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剑尖直指自己的眉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它便可以贯穿伞面,刺破自己的脑袋。
地面上的砖瓦早已碎成齑粉,她咬紧了牙齿,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呵……自己选的,我眼光有那么差劲么……”
……
宁长久同样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了在小道观中修行的岁月,想到了一入山门便赏自己板栗的大师姐,想到了颇为随和但刀意可平山镇海的二师兄,想到了挥剑便是一幅锦绣画卷的三师兄,还有时常不在山上,终年在世外猎魔的四师姐,想到了很多很多……
还有小道观下大河镇的画师、匠人、疯疯癫癫的老婆婆、捕鱼为生的黑丫头,那小丫头还经常送一条补到的鱼给自己,让自己拿去道观的放生池放生,积攒功德。
最后的画面停格在他的十六岁,他在云崖边坐了一下午,看了一下午的云海,想象着自己那个远在天边的未婚妻的模样。
师兄告诉自己,那小姑娘漂亮极了,颇有大师姐小时候的风采。
宁长久是很仰慕大师姐的,所以这句话没让他心动,反而让他觉得,若是收下这份婚书,是对大师姐的不敬。
所以那天他将这份婚书叠好递还给了师兄。
而同样的十六岁,那个曾经只活在他幻想和遗憾里的未婚妻近在眼前,他们握着同一柄,抵挡着同一把剑,他们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疲惫、汗水还有燃烧的杀意与至
死方休的坚持。
赵襄儿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
只是除了他昏迷苏醒,在她闺房见到她的那一夜,他从来没有与她真正平静地相处过,哪怕如今一个月里,他们只隔着一间房间,每日的日常也是他被几拳撂倒,然后被按在地上暴打。
哪怕这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们永远行走在生死的刀锋上,与前一世平静安宁的生活天差地别。
伞面上巨大的压力将他与赵襄儿和宁小龄一同摁跪在地,宁小龄的伤势最重,她身子跪倒之后摇摇欲坠,几乎已经握不稳伞柄了。
宁长久扶住了她。
他的力量也被飞速地抽干,他看着赵襄儿,想着如果今天他们一起死在这里,那应该便算是合葬了,在临死之前,他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她,哪怕她不相信。
两人相对跪着,紧紧地握着伞柄。
他们睁开眼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各自已都是强弩之末了。
但那剑依旧一点点地穿刺下来,翻涌的焰浪也没有丝毫要熄灭的趋势。
他们几乎可以确信,哪怕他们身死,也抵消不掉哪怕半剑之威。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白夫人的神性也在红莲狱火中被灼烧,她虽然依旧是一把剑,但是重新变成了白夫人。
于是酆都的规则容纳了她。
整座城所有最高境界的人,此刻都聚集在黄泉的西面,本就倾斜的城池更难以阻止地向着一侧崩塌,不出十息,哪怕没有白夫人这一剑,这座城池也会就此倾覆。
赵襄儿与宁长久睁开了眼,他们苍白如金纸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浅浅的笑。
他们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最初的计划之一,结果所指向的也是这一刻。
虽然过程因为突发的变故复杂而惊险了许多,但幸好,结局与预想的并无偏差。
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宁长久松开了握着伞柄的手,他的身边,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光,他伸手,逆画飞空阵。
先前他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崭新的阵,本是留给赵襄儿过来的,但因为突然的异变打断了后续。
而此刻他所勾连的便是那个阵。
赵襄儿清叱一声,用上了最后的劲撑起了古伞,她仰起头,红浪照得她眉目皆绯,那剑尖贴近眉心,不过一寸。
眨眼之间,黄泉的那一头,阵法的光芒亮起,宁长久的身影在光线中勾勒出来。
此刻天地倾斜,所有的一切都朝着西边倾倒。
而酆都在毁灭前会自救,会竭力在东边的城池寻找一个容器,将所有的力量倾注给他,试图暂时维持平衡,防止自身的毁灭。
宁长久便是这个容器。
他的身体在这一个月间被赵襄儿开凿过无数次,每一拳都是为了今日他更好地容纳这些力量。
他明白过来了,他的身体也有一层枷锁,将他的境界牢牢似锁死。
而前一世,他入观之时,大师姐给自己敲了个板栗打开了这层枷锁。
但这一世,他唯有靠自己。
酆都的一个月,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
他要用整座城池的力量叩开身体的枷锁!
天地间的黑暗如洪流般涌入他的身躯。
他睁开眼,看着对岸的火,看着漆黑的夜,整个身体都似被撕成了无数的碎片,他的体内,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冲破了一切放声咆哮。
他也随之咆哮。
他伸出手,直指天幕,双眸中亮起了纯金的光芒。
这个世界没有了月亮,需要一轮红日散发万丈的光,撕碎所有的黑暗。
现在他见到了那轮太阳。
气海之中,紫府终于洞开,捧出了那轮金边灼灼,光芒万丈的红日。
那是他的先天之灵,也是他照破长夜的光。
……
……
(仓促码完 先更后改)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三章:冬末痴醉的春风
天地如一个纯黑的碗,倒扣在这座城市的上方。
黑暗像是无法泅渡的海,阴风宛若海潮,席天卷地,死亡的罪与美一如黄泉河畔盛开的曼珠沙华,在极致的妖冶后重归黑夜。
城市的西边,那巨大的剑火依旧冒着冲天的焰浪,红伞的伞面被灼烧去了大半,露出了数百条细密的伞架。
赵襄儿仰着脑袋,那剑尖已然刺入了她眉心寸许,血红的水顺着额头的倾角落下,划过她雪莲般的秀靥,在唇角打转,她轻轻一抿,那唇的颜色便似是暮春的花瓣。
而白夫人身后无尽的黑暗里,一道金色的光亮了起来。
那道光起于临河城北落于临河城南,穿行的轨迹一如流经城池的沙水。
无垠的黑暗中,那细长的金光更显得无比耀目,它的边缘波动着,像是滚烫的熔金,岩浆般化作天河流淌过穹顶。
而沿着那一道金光的边缘,无数细密的裂缝开始冲破黑暗向着周围蔓延,它们是光,也快得像光,转眼之间整个世界的边缘便都像是一触即碎的蛋壳。
白夫人此刻神智几乎尽灭,但哪怕如此,她依旧感受到了身后的光,那光灼烧着她的背脊,她坚不可摧的骨甲便像是柔软易融的雪,在光芒之中飞快地变软,化作液体滴落,然后液体又在空中蒸发成嘶嘶的白气,大团的白气涌入剑火之中,就像是天边夕阳里火烧的云。
赵襄儿视线恍惚,隐约之间看到了天空中飞过了无数金色的鸟,它们所过之处,所有的黑暗都被吞噬殆尽,只是呱呱的鸣叫声令人烦躁。
漆黑的潮水已经退去,宁长久站在黄泉的彼岸,他的身后,一轮圆日通红,他便置身在那轮圆日中央,墨发披散,眉宇英气,红日的光描摹在他刀削般的面部线条上,双瞳之中灼灼的金光好似烈阳中的来使,他眉宇间十六岁的稚气已脱,更像是矗立在神国的少年雕像。
而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三足细长似竹竿的鸦,它金黄的羽翼边缘振着细微的电与火,而以红日为背景时,它则是一片漆黑的剪影,与宁长久一同盘踞在红日的最中央。
宁长久睁着眼,仰望着天空中的夜幕,黑暗正在消退,外面的光一束束地涌了进来,像是一柄柄巨大的剑,随着夜幕上的金光一起将这个世界撕开。
无数金色的乌鸦掠过破碎的城池,它们蚁附在白夫人的是身上,嘈杂的鸣叫声中,红伞的压力渐渐消失。
白夫人感受到身体的破碎,她蓦然想起了那四张尖嘴猴腮的脸,一个憨厚老实,一个身宽体胖,一个满脸凶相,一个面露慈悲。
六十四年前,她便是被这样的四只猿猴打得百丈神骨破碎成堆。
今日她像是回到了六十四年前。
消磨的神智重新归来,只是她已没有了反抗的力量。
金色的群鸦之间,白夫人做着最后的抵抗,她幻生为万物,时而如野草时而如白马时而如山魈,最后化作了老人婆婆与少女。
只是无论她如何变化,此刻金乌似“众目睽睽”,她又如何能脱身?
宁长久一动未动,那些金乌便已将白夫人的分身尽数斩灭。
此刻的白夫人形销骨立,不辨人形,她的骨骼依旧不停地燃烧着,溃烂的神性在她的骨架上绵延出细密的裂纹,她空洞的双眸盯着宁长久,声音沙哑得难以辨别:“你也会死的……我的权柄是因果……你沾染上了……早晚会遇到那只野猴子,被他打死,哪怕你侥幸存活,真正的冥君大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宁长久沉默地听完,道:“冥君早已死去。”
白夫人艰难地摇头:“冥君大人没有死……他一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一切,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永恒的极夜吞噬这个世界,你……拦不住的,没有人拦得住……”
宁长久没有回答,他知道白夫人真正疯了,再多问也没有意义。
肩上的金乌振翅来去,本就摇摇欲坠的白夫人在微弱的惨叫中崩溃瓦解。
剑火流逝。
她的骨头落地,大部分化作灰烬,唯有几截主心骨坠落在地,依旧发着莹润的光。
伞面上的压迫力全部消解。
赵襄儿晃了晃身子,手中的伞倾倒下来,她仰起头,外面的光照破了这一整个月都笼罩在极夜中的城池,落在了她绝美的脸上,她眉心的血犹如朱砂。
她渐渐散开的眼眸中,看到了宁长久走来的身影,他身后的红日一点也不刺眼,散发着温和的光,一点点包裹着她,她鼻子翕动,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八年坐在大榕树上看夕阳的日子,那时的光也这样裹着她,在脏兮兮的白裙上抹上胭脂般的颜色。
她的眸子有些微微的水光。
宁长久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下,与她平视,赵襄儿看着他那张线条分明,在红日之下如神明般的脸。她眼睑微垂,望向了他雪白的长裙,轻声道:“真恶心……”
宁长久眼中的金芒渐渐消散,他身后的红日也一点点变成黑色,然后消失。
他脖子上的金乌轻轻振动着翅膀,碎片般的金光抖落在宁小龄和赵襄儿的身上,一点点覆住她们的身躯。
宁长久的眸子中的金光褪色之后,身体里同样涌现出了无限的惫意,他身子前倾,手指触摸上了赵襄儿的眉心,替她拭去了血迹。
赵襄儿想要闪躲,身子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她瞪着宁长久,想说些威胁的话语,宁长久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子脱力般前倾,与她的身躯撞在了一起,犹如相拥。
宁长久的手按上了她有些骨感的秀背,将她真正地拥住了。
赵襄儿蹙了蹙眉,血红的嘴唇轻颤着,她微微不悦:“放……放开我。”
她这么说着,可是她的脑袋却轻轻枕在了他的肩膀上,长发顺着脖颈散入他的衣裳里,如少女吐气如兰的呵痒。
……
长夜已然过尽,久违的光芒落在这片多灾多难地城池里,许多依旧覆着雪的青瓦,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此刻已是冬末,天地间依旧充斥着不散的寒气,仿佛随时要落下最后一场雪。
宁长久的记忆里,飞入了一只金色的乌鸦,于是他所有记忆的画卷也都有了一只金乌。
前一
世的修行里,他入观后不久,便入玄结出先天灵金乌,他时常唤出那只金乌立在自己的肩头,在道观的莲花座,在放生池的栅栏边,在云海翻腾的悬崖上,在大河镇古旧的街道里。
如今时光倒转,这个世界里,十六岁的他还没有结出先天灵,所以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今日之前,他的先天灵是不存在之物,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不存在”的东西。
而如今他终于冲破了入玄的门槛,身体里原本如战争废墟般的灵脉,在金乌的温养下也变得繁复而精密,泛着淡淡的、细丝般的金光。
金乌从神话中走出,变成了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东西,于是他记忆中的空白便也自然而然地填补上了。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记忆绵延至深处,许许多多的画面上,这只金色的鸟儿都落在宁长久的肩膀,像是画卷中落款的印章。
画面的尽头,师尊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血肉里,这只金乌被她硬生生地拔出,它的体型要比现在的幼鸦大数倍,但在那只泛着莹光的纤细手指间毫无反抗的力量,它不停地嘶鸣着,挣扎着,羽毛上金色的光渐渐失去色泽。
而师尊持着那节莹润若玉的树枝斩落,将金乌与自己身躯最后的藕断丝连也斩去。
金乌的哀鸣徘徊在大河镇的上空,白月之下的洪流吞没了所有的光。
他颤抖着睁开眼,三条细竹枝似的腿立在他的肩膀上,尚有些小的金乌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羽毛上的金色是那样的崭新,就像是永不凋零的焰火,它看着宁长久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好奇,而宁长久的目光中则是沧桑。
似故人蓦然相逢,只是相逢却不识。
而赵襄儿的身边,漆黑而巨大的九羽收拢起了翅膀,好奇地盯着宁长久肩头的金乌。
金乌初生,对于一切黑暗的东西都有要将其撕破的天性,它抖了抖翅膀,冲着九羽叫了两声,然后细足发力,带着万丈金芒冲了上去。
宁长久来不及阻止,便见金乌翅膀上的光被九羽尽数吸收,九羽昂首挺胸,大翼一拍,将尚有些幼小的金乌打回了宁长久的肩头。
金乌晕晕地晃了两下才站稳,有些愧疚地看着主人。
宁长久叹了口气,心想这先天灵在撕开满天长夜的时候何等威风,怎么遇到九羽就像是遇到克星了似的,这般不争气。
“嗯哼……”赵襄儿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半昏迷半醒中的她手臂微微颤动,向前抓着,似是要握住什么。
宁长久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精致脸颊,忍不住轻轻贴靠了上去,她身上的血腥味渐渐地散去,鼻息之间是若有若无的幽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一个月里赵襄儿将自己按在地上毒打的场景,手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秀背向上摸索,掠过天鹅般的秀颈,手指陷入了如水的青丝中,他寻到了那红色的发绳,将其解下,那扎得有些高的马尾便散落了下来,瀑布般泻在了她伶仃的背上,宁长久半拥着她,将她缓缓放倒在了地上。
赵襄儿仰躺在地上,她身上的男装沾着血污,有些破损,上半身的衣衫很紧,撑起了绷着的褶皱,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皮不停地动着,想要睁开。
宁长久原本想小小地报复她一下,但俯瞰着她细长颤动的睫羽和微微曲翘的嘴唇,他竟觉得有些晕眩,身子也如云一般柔和地落下,轻轻咬住了她的下唇,缓缓地厮磨着。
赵襄儿不确定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做梦,她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无边的原野上,头顶和煦的光洒满了她的白裙,温和的风掠过高高的原野,将野草吹得犹如一波又一波的麦浪。
远处的蒲公英被大风吹起,它们掠过了自己的身侧,有点黏在了袖间,有的落在颈间,有的落在了唇上,她觉得有些微痒,下意识抿了些唇,将这宛若棉花般的蒲公英噙在了唇间。
她觉得身子放松极了,那些一股股吹来的风带着无限的温柔,让她只想在原野上睡倒,就此沉睡过无数个日夜。
宁长久也有些醉了,数日巨大的疲惫压在他的身上,许久不见的阳光落下,照得他不愿睁眼,他本能地抱着怀中香软的身躯,轻轻地贴靠着,若柔软若紧致的触感包裹着他。
而赵襄儿无意识间也伸出了手环住了他,她的手指抚过白色的裙,宁长久原本还有些紧张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那曾经挥出过无数重拳敲打自己身体的手此刻如此清凉,温柔得好似可以融化身上的伤疤。
此刻他们置身于深坑的最中央,白夫人的尸骨还堆积在一边,宁长久知道自己应该竭力清醒,先去往安全的地方,帮赵襄儿和师妹疗好伤,就像是一个月前那样。
但怀间的香柔让他不愿起身,脑海中的思绪也一点点地稀释淡去,他的手自少女的颈间一点点滑下去。
恍恍惚惚间,他也像是置身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山野里,他在那原野中走着,那原野上下的坡度不平不缓,带着巧夺天工的美妙。他滑过了那上坡的弧线,一点点向下走,不久之后,眼前便是一条狭小的山道了,山道的两臂向着内侧微微凹着,像是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继续向前,视野中忽地拱起了一片丘陵,那丘陵像是才经历过春雨的浇灌,泥土是那样的松软,仿佛他每一次跳跃,都会被柔软的草地轻轻地反弹起一些。
他就那样跳跃翻滚了许多次,才发现丘陵的中央微微分裂出了一条细长峡谷,深峡中似潜藏着暗泉,他的耳畔幻听出了泉鸣,脚步顺着裂谷的边缘一点点向前走着,他似在岩壁上危险地行走着,随时要坠入其中。
有惊无险地越过深峡,更向前,便是一马平川的山道,那山道是那样的笔直纤长,他走得很轻很轻,似是害怕稍一用力,便会留下浅浅的足印。
山道过半,宁长久半梦半醒间抬头,恍然间看到一个少女站在那头注视着自己。
那是赵襄儿。
他们的梦境似是碰撞到了一起。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们一点点地向着彼此走去,轻轻地靠近,滑过脸颊的风带着青草的芬芳,天上的流云一点点下沉,包裹了他们。
夜色悄然降临,朦朦胧胧的意识也一点点下沉。
赵襄儿与宁长久同时地眼皮跳动,他们缓缓地睁开了眼,视野中很快包裹住了近在咫尺的彼此
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们只觉得周围很是昏暗。
已经是晚上了吗?
他们这样想着,微微抬些头,却发现周围的黑暗不太对劲——那是九羽伸出了宽大的翼展护住了他们。
赵襄儿秀眉轻挑,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半搂半抱着,她的后背有些痒,大腿上又像是压着什么东西,她抿紧了嘴唇,散发出淡淡的杀气。
宁长久感受到了杀气,这才惊醒了些,他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覆在了她紧致如春笋的纤长大腿上,他回想起了刚才的梦,梦中的山壑丘陵起伏着浪涛,让他有些神迷目眩,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发现她本来苍白如金纸的脸颊此刻铺上了些许温润的颜色,就像是新剥的荔枝,而她的红唇亦有些湿润,薄翘嘴唇上的唇珠发着微微的光,檀口的缝隙间依稀可以看到编排整齐的贝齿。
“你……我们怎么回事?”赵襄儿轻声发问。
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躺在一起,还是半搂半抱的旖旎,黑暗中彼此的脸好像离得很近,但九羽隔出的黑暗使得它们依旧很难看得真切。
宁长久轻声道:“白夫人死了……”
赵襄儿脸有些烫,不悦道:“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宁长久无力回答她的问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昏了过去……”
赵襄儿先前以全力接白夫人那天降之剑,气海贮藏的灵力几乎蒸发感觉,此刻她浑身酸疼,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是檀口微动,道:“放手。”
宁长久的状态要比她好一些,虽然一同接剑时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但入玄之后的反馈让他的精神和力量都恢复了些许,但他还是摇头道:“我没力气。”
赵襄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身子后挪了些,道:“那只金乌是怎么回事?”
宁长久轻声道:“我说过,这座城市缺少一轮太阳,我一直觉得,我便是那轮太阳。”
这是计划的最关键的一部分,宁长久说他的先天灵可以照破长夜,赵襄儿对于这般玄乎的说法,不知为何也信了。
于是某一个计划里,便是想方设法让赵襄儿与白夫人同处城市的一边,让酆都失衡,然后让宁长久站在另一端,这样酆都为了维持平衡,便会将本源的力量灌输到他的身体里,那些力量或许足以帮他撬开身体的枷锁,唤出心底深处的烈阳。
这个计划因为它的不确定性,本来是排在较末尾的位置,但世事变幻里,这却成为了最后的唯一指向,而他也真的捧出了一轮太阳,改换长夜为新天。
赵襄儿轻轻道:“你很了不起。”
宁长久道:“殿下也是。”
赵襄儿听着他的夸赞,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放手……我一个月没有归朝,他们肯定会派人来临河城寻我,先前进不来,如今城门应是开了……别让他们看见。”
宁长久道:“没事,九羽护着,没人看得到的,更何况当日生日宴上,他们都知道你是我……”
“闭嘴!”赵襄儿清叱了一声,心中想着他们明明没什么的,但如今九羽遮蔽着他们,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她挣扎了些身子,道:“你要是再不松开,等伤好了,我一定揍得你跪地求饶。”
宁长久的金乌固然强大,但他此刻也不过入玄,各自灵力恢复后,他当然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如今赵襄儿灵力用尽,在九羽的护持之下微微蜷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话语夹杂着微微的凶气,却愈发显得她此刻很弱小。
“赵姑娘这个时候还敢提这个,倒是有些不识时务了。”宁长久轻轻的笑了笑,又凑近了一些,看着黑暗中她脸颊的轮廓,与她对视着。
赵襄儿银牙轻咬,她此刻确实有些没有底气,但她心中的傲气怎么允许他低头,她此刻身着男装,更有几分男子的硬气与豪情,道:“你若再敢多嘴,我就把你脚打断,扔白夫人那把椅子上,今后你买个笼子将你那金乌装进去,便可以提前在赵国逗鸟养老了。”
宁长久赞许道:“殿下果然女中豪杰。”
片刻后,赵襄儿咬着下唇,怒道:“你手在碰哪里?”
心中的羞恼让赵襄儿不愿再忍,她提起了力气,一拳打向宁长久的胸口,宁长久吃痛地哼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拳头,然后两个人便在九羽的遮蔽下厮打了起来,时有时有清脆的声响夹杂着赵襄儿羞恼的轻哼声响起。
“嗯哼……宁长久,你,你竟敢……”
“哼啊……”
两人厮打了好一阵,才算是彼此让步,暂时休战,两人一个趴着,一个仰躺着,皆用尽了身体最后的力气。
等到九羽撤开它的翅膀,光线照到他们身上时,赵襄儿与宁长久皆恨不得挖个地洞一起钻进去。
宁小龄斜坐在一边,怔怔地看着他们,少女的怀中抱着那只金乌,方才便是金乌替她治疗好了伤,让她很快地醒了过来,此刻那金乌在她的手指与手臂间跳跃穿梭着,很是亲昵。
宁小龄一边捋着金乌的羽毛,一边回想着方才清脆的声响,记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面红耳赤,只是有些奇怪,明明襄儿姐姐和师兄明明衣裳完整呀……
而宁小龄的注视根本算不得什么,最令他们羞耻的是,这大坑的外面,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人,那些人很多都穿着官服,他们大都是焦急寻找女帝之人,只是之前被拦在酆都之外,一直无法进入。
他们此刻跪在深坑的边缘,低着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赵襄儿气得浑身战栗,恨不得拉来五匹高头骏马将这该死的少年扯成六瓣,而宁长久亦是捂着额头,他的视线透着指缝望去,只见跪着的人群中有一个站着的人影很突兀,他眼睛睁大了些,看到了那风中飞扬的衣袂和阳光下如雪的剑裳,那清冷的气质像是山巅不化的雪,那身影提着剑,越过人群向自己走来。
宁长久脑袋一歪,假装昏迷了过去。
……
……
(ps:感谢书友莫撒、风晕物的打赏支持~谢谢对作者君的鼓励!感谢萌主季婵溪打赏的好多纵横币!第一位黄金萌诞生啦!谢谢大大的支持~)
(今天只有一章 这章写得很慢。剧情算是又告一个段落啦!)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四章:黑夜落幕之后
那巨坑边缘处跪倒的群臣或许没太听清那边的动静,但陆嫁嫁修道多年,耳聪目明,那里传来的轻微厮打声响听得很是真切,她琥珀般晶莹剔透的耳根子在阳光下泛着些许红晕,犹豫了一会儿后,她逆着光,持着剑走了过去。
宁小龄捂着金乌,见到了陆嫁嫁之后,高兴极了,连忙迎了上去,行礼道:“小龄拜见好久不见的师尊。”
陆嫁嫁揉了揉她的脑袋,面容柔和,神色难掩欣慰与喜悦,她微笑道:“没事就好,小龄没事就好,这一个月……城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又是怎么过的?”
数天前,谕剑天宗重新开峰,回乡过年的弟子们陆续返峰,而宁长久与宁小龄迟迟未归。
陆嫁嫁原本派人去皇城寻他们,却得知赵国的女帝陛下竟也失踪了一个月,她隐隐感到不安,询问卢元白当日将他们送去了哪里,然后才得知,他们所去那座临河城,是赵国边疆处的一座偏远小城,而这座临河城邪秽闹鬼,结界隔绝城池一事已经在许多地方传得沸沸扬扬,而陆嫁嫁因为一直在闭关,所以此刻才知道消息。
她连夜赶来,却发现这座城池的结界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她连出了数百剑竟也无法将那片倒扣城池的黑暗斩出缺口。
在焦虑与无力中,她连同着许多人在城外等待了三天,直到半个时辰前,那片深渊般的黑暗中忽然冒出了一道贯穿城池上空的光,那道光不像是剑光,而像是定格在如墨层云间的狭长闪电,陆嫁嫁原本黯淡的心情也被这雷电撕开了一道口子。
接着一切发生得极快,黑暗展现出蛋壳般的裂纹,顷刻间土崩瓦解,城池的结界在短短几息之间崩溃,冬日的艳阳虽没有温度但是足够明亮,它照进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刺目得让人想要落泪。
而这城池中,那些亡灵早已被白夫人最后拼死成神时的魂虫啃咬干净,倚靠着生米幸存下来的也不过一两百人了。
他们各个面黄肌瘦,胃部难以消化生米的绞痛一日日折磨着他们,直到今日,他们目睹了从天而降的流火和划破长空的电光,眼睁睁看着阳光照了进来,洒满了大地。
但许多人依旧畏惧地蜷缩在屋中,觉得外面的阳光不仅那么不真实,还带着刺透灵魂的恐惧,此刻他们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人还是鬼魂,生怕一见到阳光便灰飞烟灭。
那死后成了渡魂人的歌姬从阁楼连绵的阴影走出,她本就是亡魂,她走入了光中,那些光便像是一柄柄剑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是这座城中无足轻重的角色,在酆都神国无法真正建立,不能收纳整个南州的亡魂之前,她对于酆都的影响甚至不如牛头马面,所以这场大战的从头到尾,也没有人去关注过她,而她也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畏惧光明也畏惧黑暗,直到此刻才终于大梦初醒。
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坠楼的那天,匕首刺入小腹时痉挛般的痛意让她生出了一丝悔恨,但死亡的勇气最终还是压了过去,而此刻,万念俱灰也让她滋生出了另一种勇气,她轻轻地哼着歌,步态盈盈向前走着。
“冬风吹绒舟上饮,独揽半船冰雪。暮色如水洗妆红。旧国当年梦,幽恨与谁同……”
她浅浅唱着,香消玉殒在了风里。
……
……
陆嫁嫁以疗伤之名将昏迷的宁长久与赵襄儿带走,在宁小龄的领路下回到了那他们居住了一个月的老宅子里。
白夫人灭城一剑的余波恰好扩散到这宅子门前的街道,宅子前面的屋子和院墙如被车轮压过的麦子,纷纷倒塌,大部分已被碾成粉末,此刻阳光中,还能分明看到地面上翻滚的细细的尘浪。
走进院子里,陆嫁嫁将两人放了下来,出声提醒道:“没其他人了,都别装了。”
片刻后,宁长久与赵襄儿睁开了眼,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很快错开了目光,尤其是赵襄儿,俏脸紧绷着,眼眸里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了。
宁长久依旧觉得脑袋有些尖锐的刺痛,他揉了揉眉,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做的确实出格了一些,很是愧疚,他张了张口,道歉的话语在嘴边打转了一会,但是看到那赵襄儿那冷若冰霜的脸,又咽了回去。
他对着陆嫁嫁行了一礼,道:“见过师父。”
陆嫁嫁上下打量着他,蛾眉紧蹙道:“你这身衣服……”
宁长久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依旧一身白裙,他想起了自己先前唤出先天灵的霸气场景,那场景配上这身白裙,一下子显得颇为奇怪。
赵襄儿虽也穿着男装,但她男装颇为英气漂亮,与自己女装绝不可同日而语。
他心中默默叹气,想着若非情势所迫,他绝不可能答应下这种计划的,而如今,大战之后,他还未来得及换身衣服,自己这副样子便被许许多多的人看在了眼里。
他扯了扯白裙的一角,颇为无奈地低下了头。
“挺好看的。”陆嫁嫁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夸了他一句。
宁长久恨不得钻地遁逃,他扶着额头,没有接话。
陆嫁嫁看着他,心思复杂,她尚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再次想起刚才九羽遮蔽他们的场景,心中更加异样。
她望向了赵襄儿,道:“要不赵姑娘先回房歇息,稍后我来照看你,替你疗养伤势。”
赵襄儿冷冷道:“不必了。”
说完她嘴唇紧抿着,看也没看宁长久一眼,直接转身离去。
陆嫁嫁叹了口气,望向了那一袭白裙,神色微带愧疚的少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长久想了一会,道:“师父误会了,其实刚才我们真的没做什么,当时九羽之下,我们为了庆祝杀死白夫人在……击掌!这身衣服也……”
陆嫁嫁闭上了眼,不想听他拙劣的解释,直接伸手推开了门,没好气道:“过来。”
宁长久与宁小龄跟了进去,宁小龄拉了拉师兄的袖子,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不许再惹师父生气了!”
进了屋子,陆嫁嫁的面容缓和了许多,许是闭关一
个月的缘故,此刻的陆嫁嫁看上去又清瘦了些,而城外等待的漫长时间,更在她清美的容颜上添了许多惫意,似世外山谷的兰花染上了人间的烟火尘埃。
陆嫁嫁看着他们,心中的大石头落地,神色难得的心安。
她望向了宁小龄怀中的那只三足金乌,轻轻咦了一声,问道:“这是……”
宁小龄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这只鸟,她连忙道:“这是师兄的鸟!”
说着,她将鸟一抛,金乌扑棱着翅膀飞回了宁长久的肩头。
“……”宁长久抚了抚金乌片片薄金般的羽翼,道:“这是我的先天灵。”
陆嫁嫁惊讶道:“先天之灵?”
宁长久点头道:“我入玄了。”
陆嫁嫁关心的并非这个,她看着那只鸟,觉得那鸟儿活灵活现,而先天灵明明应该只有皮囊,展现出的一切也是人意识的操控和人类潜在兽性的影响,绝不该如此栩栩如生才是。
宁长久看出她心底的疑问,他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陆嫁嫁盯着那只金乌,问道:“先天灵先天残缺,需要修行慢慢补齐,它……哪里残缺了?”
陆嫁嫁看着它,觉得它和神话印象中的三足金乌近乎没有任何的差别。
宁长久看着肩膀上的鸟儿,回想着前一世它的样子,斟酌了一会,道:“可能是这鸟还不够大?”
陆嫁嫁秋水长眸微微一凝,泛起了丝丝缕缕稍纵即逝的寒意,她轻轻嗯了一声,心中虽有许多困惑,但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问道:“这个月,这座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长久将这个月里发生的事与她大致地说了一遍,而宁小龄则不停插嘴补充一些细节,比如宁长久挨揍时的场景,于是陆嫁嫁紧张的神色里偶尔会闪过一两抹笑意,等到听完他诉说完与那白夫人的斗智斗勇之后,陆嫁嫁轻轻叹息。
“又是这等凶险?”陆嫁嫁说。
宁长久道:“那白夫人若是构筑成功神国,是可以一下子跻身五道的,若是真如她最初的构想那样,建立出十座完整的阎罗大殿,那她甚至可能达到传说中的那三个平行的境界,直指飞升。”
陆嫁嫁也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她问道:“你说那白夫人的本体是某个神明的残破尸骸之一?”
宁长久答道:“当时神话逻辑昭示的画卷上,确实如此,只是她的第一幅神话逻辑错误了,导致后面神国将成之时功亏一篑。”
陆嫁嫁思考了一会,道:“南荒中爬出的骨妖?”
宁长久点头道:“师尊也有所了解?”
陆嫁嫁回忆道:“以前听师父说过一些,宗门典籍中也有些记载,但是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过南荒的中央确实有一处深渊,那处深渊被称为葬骨之地,深渊边缘有源源不断的黑色瀑布,据说如果人往深渊中跳,一直下坠,最终却会回到岸上……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宁长久对于南州的那片蛮荒之地知之甚少,道:“白夫人便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
陆嫁嫁道:“若是记载为真,那深渊的墙壁应该极难行人,她怎么可能爬得出来?”
宁长久也不知道,他感觉背脊有些寒意,道:“只是一部分尸骸化作的妖怪便如此强大,那么那具神骨生前该是怎么样的存在?”
陆嫁嫁道:“十二国的国主永垂不朽,那具神骨主人的位格应该是仅次于神国之主的层次之下的。”
宁长久回想起典籍上的记载,传说神国之中,除了国主之外还有神官,那些神官中最强的两位被称为神使和天君,因为神国之主无法离开自己的神国,所以他们必须依靠这些神官或者是自身的投影影响人间,而神使和天君的境界,相传皆是那近乎人间顶点的传说三境。
可如果真的是某位神国的神官,他们的力量那般强大,除了身处神国的国主,谁又能杀得死他们?
五百年前众神陨落,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长久长长地吐了口气,想着这些事情并非是如今的自己可以涉及的,他的紫府气海还有灵脉虽已复原,但是境界的修炼依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哪怕上一世,他也足足修道修了二十四载。
宁长久问道:“今年轮到哪一位镇守人间?”
陆嫁嫁道:“现在是空猎年,再过不久便是神弃之月,等到神弃之月过去,下一个罪君年便开始了。”
宁小龄在一旁听着,听得又是心惊又是好奇,她忍不住发问道:“空猎和罪君是什么?”
这些是修道修至高处,才能从一些内峰高阁处的书籍中得到的知识,这些知识本身并不算什么秘密,但是因为涉及到了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所以许多修行者害怕一些冥冥中的忌讳,对此谈论得也很少。
如今宁小龄发问,陆嫁嫁才解释道:“这是两位神国之主的尊名,相传十二位国主按照固定的顺序,每年都会有一位镇守人间,十二位一个轮回,而他们每一位的交替之间,据说都会出现一个月的空档,那一个月里,整个世界的阴魂恶灵出现的数量都会倍增,所以被称为神弃之月,而那个月,所有的宗门都会放下争斗,安心为人间降妖除魔。”
宁小龄先前听说过一些关于神弃之月的东西,如今才真的明白过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个月的空档呀?”
陆嫁嫁摇头道:“这是天地的既定规律之一,我也不知道具体的缘由,譬如今年的神弃之月是四月,明年便是五月,后一年是六月。”
宁长久想到了过去一直忽视的事情,道:“也就是说,十二位神国之主镇守人间,实际上要耗费十三年?”
陆嫁嫁点头道:“确实如此。”
宁长久脑海中闪过了一抹光,他隐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什么,但是却想不到具体的方向。
宁小龄微笑道:“或许神仙不在的一个月,就是考验我们修道之人的吧!”
陆嫁嫁也笑了起来:“今年的神弃之月,小龄一定要好好表现,每年杀死
恶灵最多者,都可以得到四峰共同授予的奖赏。”
宁小龄想起了那段山鬼袭城的岁月,用力点头:“降妖除魔本就是修道之人的职责。”
陆嫁嫁欣慰地笑了笑。
宁长久问道:“师尊这一个月闭关如何?”
陆嫁嫁笑意稍敛,并未隐瞒:“道境进步有余,修为提升不足。”
宁长久看着肩头的那只金乌,不确定道:“我或许有办法。”
宁小龄也一下子想起,自己的伤势便是被这只漂亮的金色小鸟治好的,她当时只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自己,就像是置身在一片荒原上看大大的日落一样。
她连忙道:“兴许师兄的小鸟可以帮嫁嫁师父疗伤!”
说完之后,她兴冲冲地看着他们,只是发现不知为何,师兄与师父脸色好像都有些古怪。
宁长久率先笑了笑,打破尴尬,道:“师妹,给你认识一下,这只金色的小鸟叫三足金乌。”
“金乌……”宁小龄若有所思:“我听说过的,金乌藏娇嘛……咦,藏娇……师兄的先天灵为什么这么奇怪呀?”
“……”
陆嫁嫁对于自己身体的状况最过清楚,当日那红尾老君后背的一击伤得太深,云气白府两道窍穴近乎被毁坏殆尽,若非她是特殊的剑灵同体体质,换做其他普通的修道者,非但一生修道之路就此断送,还极有可能一命呜呼。
她因为对于身体的状态太过清楚,所以愈发绝望,她大致推算了一下,靠着如今的速度慢慢痊愈,至少是三年五载之后的事情了,那对于修道之人本该是等得起的,但若是宗主继任之典提前进行……
她对于宁长久的话并不抱有多少期待,叹息道:“你先去看看赵姑娘吧,她好像很生气。”
宁长久抿了抿唇,颔首道:“好。”
……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赵襄儿正坐在榻上打坐疗伤。
她身边那柄古旧的红伞如今破破烂烂的,半个伞面几乎都被红莲狱火焚烧殆尽,若是下雨时撑着,肯定会漏一身的水。
而她的身体状况也有些糟糕,这是她第二次力竭,比一个月前那次还要严重许多,她举起伞对抗白夫人以身为剑的那一击时,她只觉得像是整个城池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体上,所有骨骼都在一瞬间撑到了极限,那白夫人只要更用力一些,自己就要死于那一剑之下了。
而她付出了这么多,那宁长久居然还这般戏辱自己……虽然自己平日里天天揍得他体无完肤,但也是为了大局,他怎么能这般小心眼?
那时他挨打时多老老实实,如今结了先天灵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她摸索着自己微痒的唇,想着方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然后又想到了之后九羽下的场景,那宁长久怎么这般无赖,竟敢……她心中骂着,身子火辣辣的痛意更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去想这些,然后低下头,发现这件很不合身的白色的男装也是宁长久的。
看着这身衣服,她更加觉得胸闷,她手伸至脑后,拢了拢乌云般堆下的墨发,然后开始解开自己的衣裳,打算换一身新的。
敲门声响了起来。
赵襄儿手正捏着衣襟,她头也不抬,道:“滚!”
宁长久道:“我找殿下有事。”
赵襄儿问道:“什么事?”
宁长久思考了一会,试探道:“换衣服?”
赵襄儿忍无可忍,她灵力恢复了一些,身影骤动,屋门转瞬间打开,宁长久只觉得大风劈面而来,然后一拳迎面。
这次他连一拳都没有撑过去,便被赵襄儿摁在地上,她直接双腿岔开坐在了他的身体上,对着下面狠狠地抡着拳头,一顿毒打。
宁长久知道她想要发泄怨怒,便也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番,只是为了不让陆嫁嫁和宁小龄听到,他拼命不发出声响和求饶,最后他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赵襄儿揉了揉自己的拳头,亦是香汗淋漓,但她的气似乎还没消,道:“自己回去换,谁要穿你穿过的衣服?”
说着,她再次砰得一身摔上了门,将宁长久一个人晾在了外面。
宁长久无奈极了,他用灵力消抹着自己的外伤,铩羽而归。
他走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宁小龄也蹑手蹑脚地进来了,问道:“师兄怎么样呀?”
宁长久叹道:“要不你去帮我师兄说说好话?”
宁小龄撇了撇嘴,道:“襄儿姐姐现在这么凶,我才不敢去。”
宁长久不说话,取过了笔墨,他摊了张纸,开始写字。
宁小龄继续问道:“师兄是怎么惹襄儿姐姐生气的啊,你们在九羽下做什么呢?那个……我明明听说是很开心的事才对啊,为什么襄儿姐姐反应这么激烈,师兄是不是你的问题啊?”
“……”宁长久哀叹道:“师妹你是不是被哪个妖怪夺舍了,说话怎么这么伤人。”
宁小龄道:“襄儿姐姐可是你未婚妻,那是我……师兄娘,我当然替你心急呀。”
宁长久斟酌着写完了一段小子,轻轻吹干叠好,道:“你个黄毛丫头急什么,好好听你嫁嫁师父的话,安心修行。”
宁小龄听着这套陈词滥调,一点也提不上劲,问道:“师兄你在写什么呢?”
宁长久平静道:“那赵襄儿欺人太甚,我这是给她下战书,要邀她一战,一雪前耻。”
……
深夜,正打坐调息的赵襄儿又被敲门声惊扰。
她细眉一竖,本来她的气已消了大半,如今见他还敢深夜来访,定是没安好心,怒道:“又来找死?”
这一次对方好像很识时务,只从门缝中塞过来了一张纸条。
赵襄儿走到门边,俯身捡起,她原本想将它直接烧了,但想了一会才是打开看了一眼,她眼眸微眯,将纸上的字轻轻念了出来:“致歉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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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五章:夜行收徒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赵襄儿在椅子上坐下,她一手横在小腹上,手背被另一手的手肘压着,少女螓首微垂,单手展开那封致歉信,轻轻地念出了声:
“赵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后,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写就此信,望贪得殿下原谅。”
虚伪……赵襄儿轻声读者,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她眸光轻转,继续向下望去。
“一个月里,承蒙姑娘照顾,姑娘不辞辛劳,以拳脚为我开凿体魄,锤锻身心,我每每念及此,嘴上虽常有抱怨,但心里是极为感动的。”
“赵姑娘贵为一国之君,时常耐心备至地与我讲解剑理拳理,循循善诱,以理服人,更纡尊降贵亲自煮过些米面之食,其味不输宫廷御膳,回味无穷,想必我会铭记一生。”
赵襄儿深深地呼吸了一番,鼻翼翕动,胸脯起伏,脸色晕恼,点漆般的杏眸之中已凝起许多亮芒,贴在腰侧的手也已握起了拳头。
“这是道的哪门子歉?阴阳怪气不怀好心,果然是小人无疑!”赵襄儿咬着贝齿,脸上怒气冲冲,她强忍着将这信一手撕烂的冲动,继续向下看去。
“那白夫人以灭城之姿降世,你我珠联璧合,哪怕从未明言,心思却总想到了一起,那些诓骗白夫人的暗语,我们亦能互相理解,心照不宣。那时我便觉得,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便没有斩不断之事物。”
赵襄儿看着那珠联璧合四字,知道那是那封婚书上的词语,他应是故意恶心自己的……哼,虽然他确实有点小聪明,可以大致理解自己当时的一举一动,但也仅仅是小聪明罢了,若非自己全力守城,他哪有半点机会结成先天之灵?如今这信是什么意思?与我叙叙旧,套套近乎?无耻。
“今日天倾地覆,能与殿下一同扶城国于将倾,这是我此生的荣幸,想必在今后漫长的生涯里我也会时常回想起那从天而降的剑,以及殿下孤身持伞受城的绝世风采。”
赵襄儿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她目光继续向下,很快脸色便又几欲杀人了。
“之后与殿下一同险象环生,你我双双晕坠在地,昏梦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梦过无痕,若有轻薄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宽恕。之前与殿下言语相拌,互有出手,略施小惩,使得殿下失了颜面,也是在下孟浪,等姑娘气消,我愿登门请罪,还望殿下念着旧情多多饶恕……”
“你还敢提……”赵襄儿贴在腰侧的手一松,伸到一边握住了剑鞘,手指轻轻摩挲过剑鞘上的贴金,咬牙切齿道:“旧情?谁与你有旧情。”
她看着这封信,仿佛看到了宁长久那张欠打的脸,她强忍着怒意读完了最后一段。
“在下有幸能为赵人,能结识殿下,再次相逢不知该是何时了。想来三年之后,殿下也应如这红伞之名,倾国倾城,祝殿下早日大道登顶,母女重逢。”
“但愿人长久,也愿殿下长久。”
赵襄儿神色缓和了一些,但看着最后一句话,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顺眼,自己的名字怎么和这个小人的名字挨在一起?
她生气地将那信沿着这句话的中间撕了开来。
“果然不安好心!”赵襄儿冷哼一声,将那信纸揉作一团随手一扔,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瞳含金芒,背靠红日时的场景,她心中生出了一抹担忧。
三年之后,若是他真得机缘,境界突飞猛涨了怎么办?
自己若是输给了他,那该有多丢脸?
赵襄儿定了定神,将那扔到了地上的信拾了起来,想着回宫之后找一个匠人将它裱起来贴寝宫里,时时激励自己。
当然,现在宁长久还远远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她打算趁着养病的日子多揍他几顿,最好打得服服帖帖的。
嗯,择日不如撞日。
……
赵襄儿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寻找宁长久,她发现书房的灯火亮着,里面绰约着三个人影,有交谈声传了出来。
赵襄儿移步门前,摒去气息,手指伸入唇中,舌尖一舔,然后无声地在门纸上戳出了个洞,望了进去。
只见陆嫁嫁居中而坐,有些疑惑地望着宁长久,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宁小龄在一边拆台道:“先前师兄说给襄儿姐姐下战书了,怕是一时豪情,下完之后战战兢兢,所以来师父这里避难了。”
“……”
宁长久反驳道:“师兄哪有这么窝囊?先前让她给我喂拳,一来是把我的身子打造成容器,二来则是演戏,若是真正过招,我未必不如她,更何况如今赵襄儿受伤太重,我也不愿乘人之危。”
宁小龄笑了一会儿,回忆道:“记得有段时间襄儿姐姐下手可狠了,师兄见到襄儿姐姐冷着脸走过来,还吓掉过筷子呢,师兄演得可真像啊。”
宁长久一边说着,也回忆起了那砸在身上的重重拳头,许多时候赵襄儿出拳真似生死相搏,半点情面不留。等以后自己修道有成了,一定要将这下手没轻没重的小丫头揍得服服帖帖的。
宁长久干笑了一会,道:“演得不像怎么能骗的过那头老妖怪呢?”
陆嫁嫁在一旁听着,感慨道:“你们可真是厉害,年纪轻轻便能施展出这等手段,比我小时候厉害太多了,将来谕剑天宗怕是也留不住你。”
宁长久道:“师妹在,不远游。”
宁小龄偷偷笑了笑。
听着方才陆嫁嫁的话,宁小龄又想起一事,笑意一收,再次拆台道:“师父,你还记得上次点燃剑星,师兄忘记把簪子还你了。这事让襄儿姐姐发现了,不仅揍了师兄,簪子还被她没收了去,至今也没有要还的意思。”
陆嫁嫁看了宁长久一眼。
宁长久也觉得有些丢人,立刻道:“当时不过是为了让那戏更逼真些罢了,此事我差点忘了,等会我就去替师父将那簪子讨要回来,我亲自去讨,她定不敢扣留。”
宁小龄不信任地看着他,道:“师兄注意安全。”
宁长久看着陆嫁嫁玉冠上的新簪子,想着她一定会婉拒,或者说是不劳烦自己,亲自去讨要之类的话,但陆嫁嫁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那去帮我要回来吧。”
宁长久咳嗽了两声,道:“好,我明日便去要。”
陆嫁嫁道:“明日便要回峰了,那赵姑娘应是也要还朝,今晚便去吧,别耽搁了。”
宁小龄在一边笑了起来,幸灾乐祸。
宁长久求救似地看了陆嫁嫁一会儿,陆嫁嫁无动于衷。
“是,师父。”宁长久最终无奈起身,叹了口气,向着门外走去。
宁长久走到门前,隐约感觉门后有一道熟悉的气息,接着他注意到了门上一个小巧的洞,心中一凛,猜到了些什么,试探性打开了门。
门后,依旧一身男装,披着长发的少女婷婷地立着,她双手环胸,精致的俏脸似覆霜的初荷,她明明要比自己矮半个头,冷冽的目光却似俯视。
宁长久神色微晃,错觉似地闻到了淡淡的幽香,接着他才心中一颤,想着自己方才的话语应是被她听了进去,而陆嫁嫁应该也察觉到了她在门外偷听,才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宁长久回过头,果然看见陆嫁嫁脸上笑意浅浅。
他心中叹了一句,回身望向了赵襄儿,微笑道:“赵姑娘竟也在,真巧,一个月前赵姑娘将我师父的银簪拿去了,不知何时归还?”
赵襄儿没有直接回答,淡淡道:“出来。”
宁长久被迫跟了出去。
宁长久掩上了门,轻声道:“那封信上许多言语不过是玩笑话,但我道歉之心是真的,今天如果没有你,别说先天之灵,我恐怕命都保不下来。”
赵襄儿道:“不必愧疚,若没有你那金乌照破长夜,我也撑不过白夫人那一剑。”
宁长久问:“气还没消,来兴师问罪的?”
赵襄儿摇头道:“本来有些生气,但方才听了你与她们的话,我觉得我也没必要同一个傻子过不去,对吧,宁大剑仙?”
宁长久想着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忍气吞声道:“殿下所言极是。”
赵襄儿冷笑道:“别当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肠子,想着反正灵脉已复,先天灵已成,现在忍辱负重,以后刻苦修道,三年后指不定可以与我掰掰手腕了,对吧?”
宁长久道:“不敢,三年之约这事我并未太放心上,我很是仰慕殿下的,每每想起此事总觉得有些对殿下不敬。”
赵襄儿半点不信,道:“哪怕你如今这般资质,我也并不觉得你能超过我,三年后希望别让我失望,被打得太惨可下不来台。”
宁长久道:“是两年八个月零三天。”
赵襄儿蹙起了眉头,冷笑道:“好一个没放在心上。”
宁长久岔开话题,道:“那簪子……”
赵襄儿道:“陪我去外面走走。”
宁长久不知她是什么心思,但为了完成陆嫁嫁的任务,也只得跟了出去。
赵襄儿看了他一眼,道:“终于换回男装了?先前那身白裙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令人作呕。”
宁长久打量了她一番,道:“赵姑娘怎么还是这身男装,这般钟情这衣服?”
赵襄儿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宁长久笑道:“没事,这样我们出去也算是称兄道弟了。”
赵襄儿捏了捏拳头,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你立着别动,我去换身衣服。”
一刻钟后赵襄儿才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素雅长裙,罩着身玄青色的对襟襦衫,没有了男装的束缚,身段显得更加曼妙。
她与宁长久出了院子,向着大街上走去。
临河城百废待兴。
许多官员还在清点着临河城的幸存人数,做着善后的工作,好几户人家开始操办起了丧事,只是那丧事也草草的,毕竟神魂俱灭尸骨无存,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这一个月做的到底对吗?”赵襄儿忽然说:“我阻止白夫人是因为这是赵国的领地,若她事成,我名字里的封印永远也解除不掉,而你也多是出于自保私心作祟,若没有我们出手,这临河城中的人应该还以鬼魂般活着,在这座神国里享受着永生的美。”
宁长久说道:“每一个酆都神国的构成,下面都是满城人的性命,若是真让她发展庞大,今后定会惹来战乱无数,更何况她的神话逻辑是错的,哪怕没有我们,也迟早崩塌。”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可是他们知道吗?他们会感谢我们吗?”
宁长久轻声道:“他们是你的子民,你为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就够了。”
赵襄儿沉默了一会,道:“没想到你还是会说些人话的。”
宁长久悻悻然闭嘴。
两人走在黑暗死寂的大街上,偶尔有几乎人家亮起了久违的灯火,地面上还飘散着纸钱,寒风吹来了凄凉的呜咽声,分不清是人的悲恸还是风的呼啸。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赵襄儿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道:“我是殿下忠实的子民。”
赵襄儿一把捏了捏他的手臂,道:“别想着蒙混过关,说实话!”
宁长久苦笑道:“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如今正在一点点想起,兴许是前世的记忆。”
赵襄儿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道:“我知道你不凡,但未想过你如此不凡,初结成的先天灵竟能轻而易举地撕开白夫人的结界,哪怕那是先天克制,我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宁长久道:“或许只有这样才配当殿下的对手吧。”
赵襄儿道:“你虽然人不怎么样,但天资与运气确实令人惊羡。”
“殿下谬赞了。”
“对了,若是三年之后,你侥幸赢了,那封婚书你会如何处置?”
“当然是退了……若殿下赢了呢?”
“你不必试探口风,也不要抱有幻想,到时候我会逼着你把那道歉信朗读一遍,然后当着你的面撕了婚书砸你脸上。”
“殿下好狠的心啊。”
说话间,一个声音在小巷子里突兀响起。
“大哥哥,大嫂嫂!”一个小男孩飞快地从巷子那头跑过来,大声喊着,手中像是甩着什么东西,“我……我来……啊!”
说话间,他脚底一滑,身子猛然前倾,赵襄儿伸手一指隔空将他定住,问道:“什么事?”
那名为丁乐石的小男孩一下子站定之后依旧再次跪倒,他叩首道:“我是来感谢大哥哥大嫂嫂的救命之恩的。”
赵襄儿嗓音清冷道:“不必了,而且我也不是你大嫂嫂。”
丁乐石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那漂亮姐姐凶巴巴的脸,然后看着一旁气势低了半截的大哥哥,心想自己爹娘在世时也时常这般情态,吵又吵不过,不吵又觉得窝囊,然后心中天人交战,白白受气。
丁乐石一边斟酌着称呼一边从手中的包袱里解开,从里面取出了包好的两个蛋,一人一个递给他们,磕头道:“这是我家最后两个蛋,能孵小鸡的蛋,送给你们……我……我想学习武艺!”
宁长久与赵襄儿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是认可这个小孩的勇气和心性的,只是一眼便看出他根本没有紫府气海,怎能修行?
宁长久想了想,还是如实道:“你的体质不适合修行。”
丁乐石一愣,道:“我不想修仙,我只想学习武艺。”
如今这个世上,寻常的武艺伎俩在哪怕最弱的修道者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赵襄儿摇头道:“如果只是做一个武艺高强的杀手,遇到白骨夫人那般的人物,依旧没有任何用处的。”
丁乐石轻轻嗯了一声,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巷子里又走来了一个少女,那少女盈盈拜倒,动作认真得一丝不苟。
赵襄儿认得她,那是城主的孙女。
“你也想学武艺?”赵襄儿问。
那小女孩用力点头。
只不过她同样没有修道之姿。
赵襄儿本想拒绝,却见宁长久走到丁乐石身边,蹲下身子看着他,认真道:“没有天赋也没有关系,这个世上并非没有凡人以剑斩修道者的先例,而且你这么有礼貌,以后运气应该会不错的。如今你父母双亡,可以随我走,我想办法给你安排一家靠谱的武馆,让他们先给你打基本功。”
丁乐石怔了一会,虽然他知道这哥哥明显要比那位大姐姐弱上一筹,但也是神仙似的人物了,他心中惊喜,生怕对方改主意,连忙跪倒:“多谢师父!”
赵襄儿看着这幕,蹙起了眉,她看向了那小女孩,道:“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小心翼翼道:“严诗。”
赵襄儿又问:“吃的了苦吗?”
严诗早已下定决心,坚定道:“吃的了。”
赵襄儿点头道:“那你随我走吧。”
小女孩一愣,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但并不在意,心中欢喜,立刻跪倒喊了声师父。
宁长久与赵襄儿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较量的意味。
宁长久道:“恭喜赵姑娘收了个好徒儿。”
赵襄儿道:“宁道长也一样。”
宁长久道:“不如再定一个约定?”
赵襄儿也有此意,道:“一年之后,看看我们谁眼光更好,如何?”
宁长久道:“一言为定。”
于是两个刚刚拜过师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又可怜地沦为了他们争强好胜的筹码。
……
……
宁长久回到书房时,夜更深了。
陆嫁嫁与宁小龄却都未睡去,宁小龄对于神国的故事颇感兴趣,正津津有味地问着陆嫁嫁许多问题。
宁长久推门而入,将那银簪双手奉上,道:“不辱师命。”
陆嫁嫁接过银簪,点头道:“襄儿姑娘没有为难你吧?”
宁长久道:“我与赵姑娘都是讲理之人。”
宁小龄听故事听得兴起,也懒得去拆穿师兄了,抓着师父的手追问道:“那冥君与那十二神国之主,谁更厉害一些呀?”
陆嫁嫁解释道:“根据书上记载,冥君是这个世界诞生时最初出现的神明之一,掌管着万物的死亡,只是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灾变,冥君连同几位初代的神都早早陨落,他们的权柄散落人间,小部分被有缘的修道者瓜分,大部分依旧作为无主之物飘荡于天地之间。”
宁小龄点着头,问道:“那十二位神国之主,除了那朱雀、空猎、罪君,剩下的都叫什么呀?”
陆嫁嫁原本是不愿讲这些的,毕竟那冥冥中的忌讳不无道理,但看着宁小龄水灵灵的眼睛,还是柔声解释道:“那罪君之后,是国主白藏,白藏之后是鹓扶*,关于这些存在我也不敢妄言太多,每日与你说两位国主的传说故事吧。”
宁小龄兴致盎然,高兴道:“师尊最好了。”
宁长久在一旁听着这句话,莫名有些醋意。
等到陆嫁嫁给她讲完一些关于白藏、鹓扶的天马行空的神话传说时,时间已临近子夜了。
宁小龄有些昏昏欲睡了,陆嫁嫁便也抚了抚她的额头,将她放在榻上,给她掖好了被子。
当她要走出去时,宁长久却忽然叫住了她。
陆嫁嫁轻声道:“什么事?”
宁长久道:“弟子斗胆,想试着给师父疗伤。”
……
……
(*注 鹓(yuān)扶)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六章:百炼成剑
宁长久说完之后停下了脚步,他平静地看着陆嫁嫁,希望对方从自己的眼眸中看出一点诚意。
陆嫁嫁身影微顿,她注视了宁长久一会,问道:“你打算如何?”
宁长久道:“你可以先看一下我的身体。”
“谁要看……”陆嫁嫁蛾眉轻蹙,看着他淡然的目光,迟疑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檀口轻闭,为自己方才所想感到羞恼,她冷下了脸,道:“过来。”
宁长久走到她的身前。
陆嫁嫁抬起了手,柔荑般的纤指自云袖中探出,玉片般的指甲触碰到他的眉心,然后指肚也轻轻地按了上去。
陆嫁嫁闭上了眼,神念微动,意识铺展开来,透过他的眉心进入他的身体,顺着他四通八达的灵脉,途径一个个窍穴,最终来到了核心处的紫府气海。
气海如丹,悬于无数纤细灵脉之间,犹如密布着细长电流中的光球,而紫府则像是一朵盛开在小球上的紫色花朵,只是这花只有两片花瓣,就像是一扇紧闭的门,大门之后隐有金光流动。
陆嫁嫁的意识站在气海紫府之前,望着那金丹般的气海和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意识延展开来,向着周围望去。
她贝齿微沉,忍不住咬住了柔润丹红的嘴唇,清冷白暂的脸上亦是一点点流露出疑惑之色,这抹疑惑很快转变成了震惊。
她曾经探查过宁长久的身体,上一次见到时,这副身躯之内,紫府气海狭小,灵脉拥堵,窍穴破碎,活生生像是古战场的遗址,让人看不到一丝修道的希望,而如今再观,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就像是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阳光雨露滋润,不仅抽出了新的枝丫和嫩叶,而且像是逆转了十数年的时光,宛若新生。
她觉得自己目睹了一个奇迹,然后她的心也忍不住炙热了起来。
虽然自己的云气白府两道窍穴被破坏得更加彻底,但若是真有这般鬼斧神工的造化,是不是也有机会在短时间内复原呢?
念头及此,她似乎可以听见自己有些不安也满是希冀的心跳声,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抽回了手,雪白的云袖垂落,遮住了葱尖般的玉手,她心中的震撼虽已是翻天覆地,但脸上却依旧清清冷冷的,并没有太多神色的波动。
宁长久问:“师尊感觉如何?”
陆嫁嫁看着他的眼睛,道:“此等化腐朽为神奇的造化,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宁长久看着她故作平静的脸,心想这一个月道境确实上涨了不少,只是她心跳和呼吸的变化依旧暴露了她的情绪。
宁长久进一步问道:“师尊意下如何?”
陆嫁嫁檀口半张,原想直接答应,但看了一眼床榻上抱着被子睡觉的宁小龄,犹豫道:“这里没有空的屋子里,小龄已经睡了,还是别惊扰她了,明日吧。”
宁长久道:“师尊的青花小轿呢?”
陆嫁嫁道:“就在院外,只是……”
宁长久叹道:“师尊不愿意便算了,日后再说吧,何况这金乌是我的先天灵,对于其他人未必有用。”
陆嫁嫁眸光闪动,道:“若你实在想试,随我来青花小轿中也无妨,不要惊动小龄和襄儿姑娘就好。”
宁长久笑道:“疗伤本就是寻常事,遮遮掩掩地反而不像话。”
陆嫁嫁道:“名义上她终究是你未婚妻。”
宁长久微笑着看着她,道:“师尊不愿治就算了,天色已晚,我们早些歇息,明日启程回峰。”
“不是……”陆嫁嫁欲言又止,她看着宁长久笑意浅浅的眼睛,知道他这是在等自己主动开口求他医治,她虽然心中有许多顾虑,但是对于窍穴修复的愿望还是高过一切的。
宁长久见她不说话,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陆嫁嫁耳根微红,她很快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身份,柳眉一竖,略带威严道:“那就听徒儿的,试试吧。”
说着,她直接抓着了宁长久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屋外,两人默不作声地朝着青花小轿的方向走去。
垂着白纱轻幔的轿子静置在夜色里,陆嫁嫁掀开轿帘,让宁长久先进去。
小轿之内并不宽敞,陆嫁嫁穿轿帘而入之后,两人夜色间相对,身子离得很近,能若有若无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陆嫁嫁坐在轿中,背过了身去,道:“有劳徒儿了。”
宁长久嗯了一声,意念一动,紫府之门洞开,身前有金光星星点点地凝起,那些金色的光如一片片柔软的羽毛,凝聚成一只三足金乌的形状,那金乌羽毛暗金内敛,足细如草,头顶上五片冠羽如细长后卷的花瓣,它立在了宁长久的肩头,发出着微弱的金光,洒落在陆嫁嫁雪白的后颈上。
陆嫁嫁感受到了身后的温度,那温度带来一种难言的柔和,像是一只无形的托着后背,让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接着陆嫁嫁的背部又紧了一些,因为宁长久的手已经伸出,按在了她的背上,顺着她秀美的后背一点点摸索着,寻找着那云气白府的位置,那两道窍穴居于腰肢靠上一些的地方,宁长久的手掠过腰肢时,他不由想起了赵襄儿,心中有些隐忧,幸好,陆嫁嫁虽也身子紧绷了些,却抿着唇没说什么。
片刻后,陆嫁嫁忽地轻哼一声。
宁长久问道:“这里?”
陆嫁嫁点头,她对于自己受伤之处再熟悉不过了。
宁长久隔着衣裳轻轻摩挲过,确认了这是云气窍穴的位置,而白府窍穴则要更靠下一些。
宁长久手指微微用力,陷入了紧致的肌肤里,陆嫁嫁咬着牙关,吃痛地哼了一声。
那只金乌如有灵性,自他的肩头一跃,轻轻地跳上了他的手背,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金色丝线,顺着他的手指向前,如水一般一点点地延伸出去,一部分被衣裳隔绝在外,一部分则透过了衣裳渗透到了肌肤之内。
短暂的刺痛让陆嫁嫁浑身痉挛,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握紧成拳,指甲用力掐着掌心。
那穿刺身体的痛感很快散去,她身子一点点放松,闭着眼,黑暗中的感知更加敏锐了些,那渗入身体的光芒像是最温润的水,一点点地倾倒入破损不堪的窍穴之中,流淌过那窍穴紧窄破碎的壁,一点点滋养温润着她的身心。
她觉得自己的感知从未可以这么敏锐过,明明闭着眼,也没有展开神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呼吸声,心跳声,风吹起帘幔的角度,那手指细微变幻的力道,一切似都纤毫毕现。
而随着她感知一同敏锐的是她的身躯,她一向清凉的身子以那破损窍穴为中心,一点点热了起来,她的呼吸稍重了一些,脸颊也渐渐变成了新荔色,她心中默默念诵着清心的经文,想以心静驱散这些温度。
她此刻身子极为敏感,所以很害怕宁长久的手指乱动,不过幸好,宁长久一心为自己疗伤,手指精准地点着云气的方位,一动也不动。
她精神放松了些,而没过多久,她柔软的身躯再次绷得像一张弓。
“师父感觉如何?”宁长久身子前倾,凑近了她的耳后,轻声发问。
这原本只是简单的问话,但此刻的她却能感受到对方说话间引起的气流抚过自己耳根时的感觉,她的耳朵似冰雕玉琢,小巧的耳垂更是玲珑剔透,泛着琥珀似的色泽,此刻热气呵上,她身子微动,一股难言的
感觉自身子深处涌来,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轻声呵斥道:“离远些说话。”
宁长久微愣,道:“不是你说不要惊动其他人吗?”
陆嫁嫁抿了下唇,道:“青花小轿有天然隔绝之用,正常说话就好。”
宁长久嗯了一声,指间加重了些力道,那金乌化作金光缠绕在指间,按着那一处厮磨不止,陆嫁嫁心湖之中骇浪翻滚,但脸上强自镇定,手指在膝间掐了个坐定冥想的手印才堪堪止住摇曳的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宁长久松开了手指。
陆嫁嫁身子一松,身子前倾,额头几乎要撞上轿子,她手一扶,唇间吐出热气,另一手袖子抬起,吸去了额角细密的汗珠,她这才发现,自己背部的衣衫也湿了大半。
“你这金乌……究竟是什么?”陆嫁嫁忍不住开口发问。
宁长久手指一抹,缠绕指间的金光再次化作金乌跃上了自己的肩膀,三根细足并立着,如一个长长的倒三角。
宁长久道:“红日出,黑气凝,大如钱,居日中央,是为金乌。”
陆嫁嫁道:“我不是问这个。”
宁长久道:“普天之下先天灵各有奇妙之处,你常年于峰顶修道,身阴体寒,应是身子的气息与金乌的气息有冲撞之处。”
陆嫁嫁并不认可这个解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改变,但说不上来是什么。
宁长久道:“感受一下身子怎么样?”
陆嫁嫁点点头,她运转沉了口气,气海涌动,灵气自气海间出,向上攀流而去,但是她脸上的期待之色很快变成了失望。
她可以明显得感受到,那灵气途径云气窍穴之时,依旧如遇怪峰拦路,几乎没有任何的好转。
心中的火种才冒起一点亮光便被无情掐灭,陆嫁嫁轻声叹气,缓缓摇头道:“并无好转。”
宁长久同样惊讶,他看着背脊上的那头金乌,心中疑惑,自己的身体远远比陆嫁嫁要差,但金乌却能治愈,为什么她却不行?难道说以前自己的身体不过是障眼法,金乌的出现融化了过去蒙在身体上的面纱?
陆嫁嫁背对着他,看不清神色,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失落,这让他也颇感失落,他宽慰道:“总有办法的。”
陆嫁嫁轻轻点头,道:“辛苦了,回峰之后便是初春的试剑会,好好准备,以你现在的资质取得一个好的名次应该不难。”
宁长久依旧不解,问道:“要不再试试?先前隔着衣裳可能……”
陆嫁嫁打断道:“不必了,早些歇息吧。”
宁长久离开青花小轿时,转角处,知何时又换上了一身漆黑的衣袍的少女静静立着,那描金的真龙鳞爪飞扬,潜于夜色之中,衬得她眉目英气,她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入了转角后的阴影里。
宁长久也心有灵犀般望向了那处,只是不见人影,青灰色的墙壁上唯有树影随风摇曳。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微风拂动的树影将会一直摇晃在他的记忆里,许多年之后回想,他才惊觉这落空的一眼险些便是永远的诀别。
……
……
临河城的那岸,一条陋巷之中,树白终于被几个人官兵发现了。
他断了一臂,衣衫浸满了鲜血,干瘦的脸上同样满是血污,几乎堵得他口鼻不能呼吸。第一眼发现他时,几个官兵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们将他抬起之后,发现这少年竟还有气息,他干裂的嘴唇扇动着,喉咙口艰难地重复着一个名字,虽然那个名字的主人已经化作了碎骨残灰。
几个官兵连忙将他抬到了军医处,替他治疗伤口,那随行的军医哪怕见过了许多断肢断臂艰难存活的士兵,但看到这残躯浸满鲜血的少年依旧吃了一惊,他一边给这少年包扎,一边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道理。
只是他的身体被撑破得太过严重,再无修道的可能了。
他不是被白夫人所伤,而是在彼岸失衡时被这个“病急乱投医”的酆都认为是可以容纳力量的容器,接着他的身体便被撑破了,若非宁长久以小飞空阵及时到来,他便会爆体身亡。
他将会在三天后醒来,只是那之后他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是沉默地将刀绑在左手,在某一天无声地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清晨,宁长久醒来之时,赵襄儿已不见了踪影,她的屋子里,床榻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屋子也收拾得很是干净。
宁长久环视了一遍空空荡荡的屋子,合上了门,心中有些空落。
他环顾着这院墙尽数倒塌的院子,回忆着这一个月的一切,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空荡荡的大街上,然后转身朝着另一边走去。
那城中唯一的桥梁还在修缮,如今只以几捆圆木连接着两头,那衔尾的黄泉也恢复的原本的模样,沙河的水涌了进来,潺潺地穿城而去。
宁长久跨过了长河,走入了一间废弃的小阁楼里。
“你是谁!”他才一进门,便听到了屋子里传来了压抑的惊呼声。
宁长久停下脚步,他环视四周,看着紧闭的门窗,落下的帘子,最终视线望向了桌底,那里蜷缩着一个以黑布蒙着眼睛的素衣少女。
“那位叫韩夫的黑无常用命保了你一命。”宁长久说道:“随我走吧。”
少女摸了摸脸上蒙眼的黑布,低声问道:“韩夫?他……是谁?”
除了有关生与死的本能,她几乎忘记了一切。
宁长久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道:“你如今的身体太过薄弱,等休养好了我将你送回来,这条沙水水质阴沉与你身体契合,你将来好生修行,可以占据这条河水当一个河神,不作恶就好。”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解下了脸上的黑布,看着他手中白瓷小瓶,畏惧地缩了缩身子。
宁长久并未为难,只是将瓶子放到了地上,过了许久,那少女才轻声道:“不许骗我。”
宁长久道:“这是我答应黑无常的事情,不会反悔。”
她虽记不得黑无常是谁,但听到这个称呼却莫名地觉得心安,她迟疑了一会后,身子化作一道青烟钻入了瓶中,宁长久将瓷瓶拢入袖中,退出了屋子里。
老宅子外,青花小轿已浮空而起。
“回峰了。”陆嫁嫁掀开帘子,她一夜无眠,脸上难掩惫意。
宁小龄也坐在轿子里,兴奋地对着师兄招了招手。
宁长久道:“等等,我还有件事。”
片刻之后,他将一个小男孩领到了陆嫁嫁面前,问道:“不能修行的弟子,外峰收吗?”
陆嫁嫁心想你成事不足也就算了,怎么还老给我添难题?
她叹息道:“哪怕收了又如何,无法修行终究成就有限,身处修道者之间,久而久之也容易自卑。”
宁长久点头道:“要不先带去外峰,我想办法给他找一位武师。”
陆嫁嫁问道:“你这般看重他?”
宁长久道:“我觉得他心性不错。”
陆嫁嫁心想这其中应是有什么故事,没有追问,答应道:“也好,外峰的教习在拳脚刀剑方面颇有造诣,他可以先去旁听一番打打基础。”
紧张兮兮的丁乐石这才轻轻松了口气,他看着这位漂亮的剑仙
姐姐,认真地鞠躬道:“谢谢师祖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陆嫁嫁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一百岁。
宁长久拍了拍他的脑袋,道:“这孩子一向颇有礼貌。”
陆嫁嫁冷笑了一声。
于是青花小轿变得更拥挤了一些。
他们三人并排而坐,而丁乐石则乖巧地坐在轿子的地板上。
宁小龄向着陆嫁嫁继续询问着关于神国之主的传说,昨日陆嫁嫁与她说了蹄山、白藏、鹓扶的神话故事,她做梦的时候还梦到了那些神明凶神恶煞的模样,意犹未尽。
陆嫁嫁道:“鹓扶之后的三位为雷牢,泉鳞,天骥,传闻中那雷牢为龙形,生有三首,而它的神国隐于那片传说中的墟海之中……”
陆嫁嫁循着神话志异上的记载说着,宁小龄专心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惊恐或感叹之色。
青花小轿越过片片山野,那来时荒芜的平原,如今已生出了许多嫩黄色的新草。
群峰如屏,青花小轿行舟破浪般的飞行让丁乐石大开眼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只是一想到自己无法修行,今后都无法这般御空而行,心中又难免失落。
交谈声中,青花小轿飞越原野,终于来到了四峰的所在。
桃帘轻轻挑开,小轿越入其中,眼前景象骤然一新,熟悉的四座山峰如剑一般矗立面前,而他们则像是绕峰而过的野鹤。
青花小轿在半山腰停下,置于一处天然的石窟之中,他们先带着丁乐石下山,送去外峰修习。
这虽然不太合规矩,但陆嫁嫁身为一峰之主,对于这些小事还是做的了主的,只是今日她去的不太是时候,她将丁乐石送入外峰剑堂之后,忽然有个麻衣如雪的老人走了进来,他和陆嫁嫁对视了一眼,互相都吃了一惊。
“严峰?”陆嫁嫁认出了对方。
眼前的老人是严舟的同胞弟弟,只是天赋远远不如严舟,十年前他才晋入长命中境,之后一直在隐峰闭关,她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直到今日遇到,才忽然想起。
名为严峰的老人捋了捋胡子,笑道:“怎么,小丫头当上峰主后这般硬气,连声师叔也不肯叫了?”
陆嫁嫁脸色阴沉。
严峰看了她身边的弟子一眼,道:“这两位便是你新收的弟子?这少年少女天资似乎还不错,只是这小子好像连修行都不能修行,这如何能进入天窟峰?几年不见,我峰已经这般有教无类了吗?”
陆嫁嫁知道师父生前与他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师父当年的病死与他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她对他全无好感,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严峰笑了笑,道:“你入峰时候我便知你今后定能出类拔萃,只是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号称百年不遇的天才,如今怎么只有长命中境的实力?看来这剑灵同体也不过如此,而这境界与峰主之称,怕是不配吧?”
陆嫁嫁悚然,对方一见面竟能看穿自己的境界,说明这十年闭关,他应该也迈了一大步,只是那气象未成,不足紫庭,但至少也是半步紫庭的实力了。
宁长久第一眼看到那老人时,便知道他不怀好意,如今更加确定,他出关便是想抢夺峰主之位。
一旁的宁小龄紧张地看着师父,有些担忧。
外峰的教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峰主自皇城回来后,境界不进反退,如今断然不是那老人的对手。
此刻,剑堂之外也聚集了许多外峰的弟子,他们立在门外,紧张地向里面张望着,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难得一见的峰主大人身上,皆惊为谪仙人。
陆嫁嫁道:“峰主之位是师父传于我的,你是峰中长老,我愿敬你,但你若是再出言不逊,莫怪我不念师门情谊。”
严峰看着她,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望向了门外,看着那些聚集的少年少女,笑道:“长命中境的峰主,这谕剑天宗开山以来也未有过吧?我也不与你这丫头弯弯绕绕,今日交出峰主之位,这天窟峰便尚有你的一席之地,否则别怪我欺负晚辈,让你下不来台。”
宁小龄听得勃然大怒,向前走了一步,道:“你这为老不尊的无耻小人也配与师父相提并论?”
严峰微笑着看着宁小龄,道:“现在的晚辈真是愈发无理了,代峰主大人真是教导无方啊。”
陆嫁嫁脸色阴沉,道:“峰主之位绝不可能拱手让人,你若想夺,尽管出手。”
严峰似等这句话很久了,他说道:“既然代峰主如此说,那我出剑便不算内斗了,对吧?”
似是怕陆嫁嫁反悔,他说话之间便已凝成了一剑,那一剑灌注满了长命境巅峰的修为,似虚似实,气韵绵长。
他断定以陆嫁嫁如今的境界,绝不可能接下此剑。
宁长久凝视着这一剑,也觉得颇为棘手。
剑堂内的桌椅在一瞬间分为了两半,严峰的指间,大放光明的剑光瞬息斩出,这是他修了数十年的一剑,他笃定一剑之后那陆嫁嫁必定重伤。
只是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脸上,下一刻,他身子疾退,一下子撞出了门外数丈。
严峰骇然抬头,望着陆嫁嫁,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陆嫁嫁没有拔剑,她手指于生前画了个“一”,一道学自于老狐的虚剑瞬间凝成,这道虚剑非但将严峰的那一剑斩破,甚至乘胜追击,将他逼退了数十丈。
“怎么……怎么可能?”严峰捂着胸口,掌心是一滩血。
陆嫁嫁看着自己剑意如缕的手指,同样蹙起了眉头。
她知道这道虚剑虽然厉害,但如今也绝非严峰的对手,她出剑之时也是抱着必输之心的。
但是她画剑的那一刻,却忽然觉得浑身剑意圆融无比,甚至比当年半步紫庭之时更甚,仿佛如今她整个人已是一把真正出鞘的利剑,那是真正的人剑合一。
严峰那一剑虽声势骇人,但在这道浑然天成的虚剑面前,依旧只能被一剑摧破!
宁小龄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喊着师父的名字,高兴至极,剑堂外的弟子在惊疑之后也欢呼了起来,想着师父真是神仙似的人物,这老头放了半天狠话,原来是头纸老虎,在师父面前竟是这般不堪一击,他们对于将来加入内峰修行更是满心期待。
陆嫁嫁抬起头,看着严峰胸口的剑伤,猛然想起了什么,望向了宁长久,宁长久也心有灵犀地望向了她。
他们想到了一处去。
那金乌虽然没有帮她修复窍穴,但是那轮炽热的太阳却灼烧了她的全身,如生铁淬火,将她原本就剑灵同体的体质进一步锻造,更接近为真正的剑体!此刻她白衣玉立,便是一柄锋芒如雪的长剑,若是境界足够,她甚至可以成为四峰中最锋利的那一把!
陆嫁嫁心中炽热,只是如今众目睽睽,不方便直接对自己的徒弟道谢。
宁长久会心一笑,行了一礼,高呼道:“恭喜师尊境界更上一层楼。”
可陆嫁嫁从他的眼中分明看出他在说:锻剑之事非一朝一夕,以后继续?
……
……
(昨天一章有一处有错误,但是周末编辑休息没办法修改,特此说明:罪君之后的三位国主,顺序为蹄山、白藏、鹓扶,昨天漏了一个蹄山)
(更得稍晚了些 7k+字奉上~)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七章:回峰之行,梦中之剑
陆嫁嫁手指微屈,萦绕指间的剑意如电丝消散,过往她施展剑灵同体,需先将体内的剑灵如先天灵一般惊醒唤出,但如今她画出那记虚剑之时,心中剑鸣切切萦绕,震得她身躯如一块铁剑胚胎,尽是金石之音。
严峰站直了身子,他看着掌心的血,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陆嫁嫁如何凭借长命中境的修为斩出这惊人一剑。
陆嫁嫁看着狼狈至极的严峰,声音冰冷:“还要继续问剑吗?”
严峰雪白的麻衣上浸了许多的血,血水渗过他的指缝,不停地滴入草地,他抬起头,神色阴鹜,道:“峰主大人好高深的剑法,只是不知比之如今的严舟师兄如何。”
陆嫁嫁淡然道:“若非念在严舟师叔的旧情上,按照师门规矩,我已经处死你了。”
“杀我?你才断奶几天,就敢说出这种狂妄的话,我来替那个死去的老东西好好管教管教你!”
严峰手指紧绷,其上的骨节经络皆历历分明,他犹不信邪,在短暂的蓄势之后,负于后背的宽大铁剑直接出鞘,拖着极重的剑意沉稳穿行,剑气卷起的狂躁风浪将外峰剑堂的地板技术掀碎。
严峰双手拧于身前,须发狂舞,瞳孔中尽是血丝。
这一剑显然已用上了全力。
陆嫁嫁的神色在短暂的惊诧后平静了下来,她浑身气质森冷,那纯白的剑裳上也泛起了淡淡的寒光——那是剑光。
呛然一声里,明澜剑出鞘,长剑破鞘之时与她的身躯发出一声清亮交鸣,那长剑似从剑鞘深处拖曳出了无数白茫茫的雾气,严峰厚重的大剑刺来,穿行入雾气之中时,雾气的深处,同时凝起了一粒雪亮光点。
那是一截剑尖。
剑气凝成的大雾里,两剑相抵,尖锐的剑鸣声摩擦而响,刺耳至极,在场之人纷纷捂住了耳朵,强自稳定自己的剑心。
铮——乓!
剑雾破散,空气爆音。
一道剑影从中飞出,旋转着向外撞去,严峰瞳孔一缩,神色大惊,双手环掌于身前,两掌之间灵力钢锁般将那飞来一剑死死地困住,而他的身子也被那一剑抵着不停倒滑,在剑堂外的草坪上犁出了一道长长的沟壑。
剑鸣声缓缓消散。
陆嫁嫁挽剑静立,未退半步,如雪的衣袂上亦没有沾染片缕尘土。
一旁的宁小龄看得心驰神遥,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慢慢放下,她盯着陆嫁嫁的侧靥,看着那青丝垂落间柔和的侧脸线条,看着那眼角淡淡的泪痣,看着那端正圣秀的玉冠银簪,神色痴痴。
在场的其余弟子也如她一般痴了。
而剑堂之外,连败了两剑的严峰摇晃着站直,他抓住了那宽大铁剑的剑柄,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世间所有落到他身上的光都像是剑,让他生出火辣辣的痛意和耻辱感。
而陆嫁嫁则挽着剑自剑堂中缓缓走出。
严峰看着她走来的身影,明亮的日光中,那袭白衣像是冬风吹来的最后一片雪花,与生俱来的剑意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你想做什么?”严峰盯着她,说道:“峰中严禁内斗,我是你的师叔!你难道想要欺师灭祖?”
陆嫁嫁一言不发,她简单地抬了下手,接着,严峰的惨叫声凄厉响起,他的手腕上如骨钉透过,赫然是两个血洞。
陆嫁嫁道:“念在严舟师叔的情面上,饶你一次,押入寒牢之中,三年不得出。”
严峰死死地盯着她,一刻前,他十年磨一剑,来此试其霜刃的豪情何等倨傲,但这才过了多久,他十年的努力便都付之东流,这小丫头虽不敢杀自己,但剑牢寒苦,三年又是何其漫长?
他盯着陆嫁嫁,说道:“如今天窟峰除了师兄无一人紫庭,峰中缺少境界高的长老坐镇,你若愿意以大局为重,我们就此讲和,今日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从此之后我尊你为峰主再不惹是生非,如何?”
剑堂外的那些弟子听得义愤填膺,心想这老头怎能这般无耻?
但严峰笃定自己说的很有诱惑力。
如今天窟峰凋敝,两代弟子无一紫庭,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敢公然抢夺峰主之位,哪怕到时候其余三峰有意见,但天窟峰后继无人,也只能由他代为管理。
只是他没想到陆嫁嫁竟藏的这般深……不过陆嫁嫁再怎么天赋过人,对于如今青黄不接的天窟峰,终究是独木难支的。
他盯着陆嫁嫁,等待着她的回答。
陆嫁嫁却已收剑归鞘,转身离去,“押入寒牢,到时宗主归来若是问责,我与他说。”
身后,严峰愤怒的喊叫声传了过来:“那老东西真没眼光,竟然挑了个只顾自己心情的女娃子当峰主,天窟峰早晚会毁在你手里……三年之后,我要你不得好死!”
陆嫁嫁没有理会,带着宁长久与宁小龄绕过剑堂,走上天窟峰的石道,向着白云深入的内峰走去。
……
“师父太厉害了。”
等三人行远之后,宁小龄仰起头,由衷赞叹道。
陆嫁嫁轻轻笑了笑,道:“修剑本就讲究心意纯粹,那严峰境界虽高,但心意颇杂且有恶念左右,出剑如何能快?小龄今后秉持剑心光明,定也可以修得这般纯粹剑意。”
宁小龄觉得陆嫁嫁说什么都很有道理,用力点头。
宁长久道:“师父金玉良言,受教了。”
陆嫁嫁知道他在暗中拆自己台,若非昨夜他为自己疗伤,误打误撞使得自己的剑灵同体更进一步,否则她绝对没有对敌严峰的资本。
她神色不变,道:“初春的试剑会在七日之后,我对你们给予厚望,莫要懈怠了。”
宁长久也道:“师妹要好好加油,一鸣惊人。”
宁小龄问道:“那师兄呢?师兄不参加吗?”
宁长久道:“我并非内峰弟子,参加内峰弟子的试剑会不是坏了规矩?”
陆嫁嫁略一沉吟,道:“七日之后,内峰试剑会时,外峰也会进行弟子考核,若是通过考核,便可以进入内峰修行,七日后你不参加试剑会,便可以去外峰试试,我替你安排。”
宁长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如今修道已重回正轨,虽然较之前世相当于足足晚了十二年的光阴,但他相信,他这一生没有了那不可观方圆之地的束缚,可以走到更高更远处。除了修道之外,其他都是小事,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便只是与陆嫁嫁道了谢
,与她一同向着峰上走去。
宁小龄对于师兄表面上的不思进取有些微词,她总觉得师兄每日早课搬个凳子坐在自己身边不是个事,而且以师兄的能力,通过外峰的考核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陆嫁嫁想起一事,问:“小龄,你与你师兄学字,学得如何了?”
宁小龄微惊,支支吾吾道:“小龄天资愚钝,没能学多少哎,至今也就学了嗯……三五百字?”
陆嫁嫁轻声笑问:“三个月学了这么些?”
宁小龄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说多了还是说少了,孤注一掷地点了点头。
陆嫁嫁问道:“是你学得不仔细,还是你师兄教得不好?”
宁小龄嗯地拖长了调,不确定道:“可能是小龄的问题,也可能是师兄的问题。”
宁长久也笑了笑,拆台道:“小龄其实学得很好,阅卷读经已经大体无碍了,师妹也是个小读书人了。”
宁小龄鼓了鼓香腮,声音细若蚊呐:“师兄不要我了。”
宁长久道:“师妹学字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没有必要耽搁了,酆都赠与你的境界虽然不俗,但尚有些单薄,不够牢靠,还需要你自己好好夯实。”
宁小龄不服气,道:“师兄骗人……”
陆嫁嫁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小龄识字识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再在这上面耽搁时间了。”
宁小龄低着头,许久后才嗯了一声。
陆嫁嫁道:“不过以后早课,我还是允许宁长久给你陪读的。”
宁小龄这才高兴了些,道:“谢谢师父。”
而宁小龄低着头的时候,宁长久与陆嫁嫁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对上了一眼,陆嫁嫁很快避开,宁长久却微带笑意,仿佛不经意之间两人完成了什么阴谋诡计。
……
……
宁长久回到了久违的内峰之中,他坐在了案前,伸手推开窗,窗外寒雾已经散去,天清气朗,唯有如絮白云飘过。
时隔一个月,他再次看这些熟悉的景致时,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他双袖叠放身前,手中掐着一个奇怪的道诀,静坐着,风从窗外吹来,拂过他有些秀气的脸颊,将他原本柔和的面部线条吹得更加分明刚硬,渐渐地,他被风扬起的黑发缓缓垂落,与此同时,他的衣襟,睫毛,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静了下来。
但风依旧在吹着,只是风吹过他的身体,像是吹过一个虚无的幻影,惊不起丝毫的波澜。
过了一会儿,风才重新吹起他的发丝,他睁开眼,有些疲惫。
这是不可观的本命道诀之一,名为“镜中水月”,是道门隐息术的进阶,也是不可观四大道诀中,师兄唯一让他修炼的道诀。
过去他受制于天赋无法施展,今天他重新尝试了一番,却也只能短暂地进入这种状态,对于真正的战斗并没有太大的裨益。
他闭上眼,冥思了一会,摊开一张纸,将自己所有记得的,前世在不可观中所有修习的道法和剑术一一列举出来。
对于这些高妙的道法,他虽是很熟悉,但如今这副身体从未练过,无法形成记忆,所以将这些东西重新修炼一遍,依旧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他暂时不作此想,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汲取灵力,抓紧破境。
“也不知道那个叫南承的小子怎么样了。”宁长久顺藤摸瓜地想到了他,起身向着书阁走去,打算去“关心”一下他。
走廊上,卢元白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喝着酒,但是卢元白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没喝两口便醉醺醺的。
宁长久走过他的身边,打趣道:“卢师叔海量啊。”
卢元白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师叔只是不想带坏峰中的弟子,所以每每浅尝辄止,这样他们放课回来的时候,我也可以尽快打消酒劲。”
宁长久竖起了大拇指:“是晚辈想得浅了。”
卢元白嘴角勾起:“你小子少和我阴阳怪气的,当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肠子?”
宁长久笑了笑,道:“师叔时常饮酒,这是……为情所困?”
卢元白神色一滞,他晃了晃壶中的酒,闻了闻,却好像没什么品酒的心情了,便盖上了酒盖,扭头望向宁长久,道:“又是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卢师叔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若是喜欢哪个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宁长久近来心情不错,难得地追问道:“是哪个峰的女弟子,让师叔这般牵肠挂肚?”
卢元白卷起了袖子,怒道:“我看你是晚辈,资质又差,懒得和你斤斤计较,你要是再不识好歹,我就不卖陆嫁嫁面子了!”
宁长久看着他的脸,一个一个道:“守霄峰?悬日峰?回阳……哦,原来是回阳峰。”
卢元白真的生气了,他心想自己表情明明绷得很紧,但这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在诈我,还是误打误撞猜对了……总之欺人太甚,他抓起身边的剑鞘打了过去,宁长久“险象环生”地躲过了这一剑,笑着挥手与卢元白作别,向着内峰的书阁中走去。
顺着木阶梯一直往下,他来到了书阁中。
书阁因为太大,所以一如既往地显得冷清。
严舟老人依旧在沉睡,见到宁长久近来,他眼皮微抬看了他一眼,接着一向无悲无喜,看空一切的他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遇到世外高人了?”严舟问道。
宁长久道:“梦中偶遇神仙指点,醒来便发觉身心焕然。”
严舟仔细打量的着他的身体,先前他第一眼便发现这少年原本糟糕的体质一下子变好了,此刻细看,更是越看越觉得心惊。
严舟也不追究他话语的真实性,道:“你福缘之深厚,哪怕是我这老东西看了,也感到嫉妒啊。”
宁长久淡淡一笑。
严舟问道:“你结出先天灵了?”
宁长久点点头,但并未告诉他是什么。
严舟感慨道:“我越来越好奇你的来历了。”
宁长久道:“师叔祖对我怀疑?”
严舟笑看着他,道:“修复破损至此的灵脉已是世间罕有的奇迹,而你如今的天赋,在我所见过的人里,最少也是名列三甲,我曾经怀疑过你会不会是紫天道门的弟子,但现在看来,道门若真有你这样的弟子,绝不可能轻易地放出去的。”
宁长久说道:“不管师叔祖信不信,我只是个普通弟子,对于谕剑天宗也绝无恶意。”
严舟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在这上面继续纠结,道:“我时日已无多,之后的洪水滔天也由不得我去操心了……对了,严峰,怎么样了?”
宁长久有些吃惊,没想到严舟师叔久居书阁,居然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
宁长久将陆嫁嫁的话如实转述了一遍。
严舟叹息道:“师弟刚愎自用,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宁长久问道:“师叔祖以为如何?”
严舟看着他,神色难得地认真了几分:“他是我师弟,也是我亲弟弟,我只有这一个弟弟……”
宁长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若是今日峰下之事,陆嫁嫁输了,你又该如何决断?”
严舟想了一会,自嘲地笑了笑,感慨道:“活了近百年,还总被世事累人,活不得真正通透。或许这也是我久久无法勘破大道的原因吧。”
宁长久在这件事与他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严峰敢做这种事情,便应该承受后果,陆嫁嫁太过心软,若换做自己,哪里会这么便宜他?
两人无话,严舟重新躺下,不知是梦是醒,宁长久则去书阁中假装看书。
他漫不经心地走到了一条无人的大书架下,此刻他已经不需要借助那本书的帮助,便可以逆画小飞空阵去往隐峰了。
身边灵气星星点点浮起,他手指虚画,灵力的光点串联起来,片刻的失重感之后,他便已身处隐峰中了。
隐峰中的灵气比外面要充裕数倍,他才一进来,气海便不由自主地打开,吸纳峰中的灵气,炼化为精纯的灵力。
宁长久来到了他先前修炼的洞府之中,本着一些未来高手的包袱,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趴着修炼,而是盘膝打坐,默念心诀流转灵脉,让修为一点点地攀升精进。
因为不需要再教宁小龄识字的缘故,所以他今天修炼得晚了一些。
隐峰的许多石壁材质特殊,似能感受到外面的日月流转,也跟着一点点沉寂了下来。
宁长久起身,推开洞府的大门,他没有先去找南承,而是向着隐峰中央走去。
隐峰的中央,缠龙柱下是一片巨大的曾让他感到畏惧的黑暗。
他上一次注视这片深渊时,深渊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的视线,猛地下沉,而他的精神也随之疾坠,用不了多久便会昏死过去。
如今他再次睁开了燃着金焰的瞳孔,将视线投向了峰底。
金瞳照破那层灰黑的雾气,雾气的深处,那种黏附着视线下坠的感觉再次清晰了起来。
他看清楚了,那灰黑色的雾气里,潜藏着无数触手般的小蛇,它们在浪潮般黑雾里涌动着,噬咬着空中的一切,包括投入到这里的视线和意识。
只是这一次,那些小蛇对于他的金瞳有天然的畏惧,而他的紫府之中,金乌叫了一声,似跃跃欲试,想要破紫府而出,吞噬掉峰底的这片的黑暗。
这种情绪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峰底似乎潜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转身离开,去寻找南承。
南承洞府的门是虚掩的,似乎知道除夕已过,这位“前辈”差不多该回峰了,便一直虚掩着门等待他的到来。
宁长久走进去时,南承恰好吐出了一口浊气,完成了今日的修行,他睁开眼,望见门前的人影,先是一惊,很快惊诧变作了喜悦,他兴奋道:“前辈你终于来了。”
宁长久看了他一眼,欣慰道:“你的天赋不错,短短两个月将后天剑体修到这个地步,很是难得。”
若是其他人说他天赋不错,他或许还会不高兴,但这四个字从眼前的白衣少年口中说出,他却觉得是难得的夸奖了。
他犹豫了一会,道:“晚辈这一个月修行,有一些问题。”
宁长久道:“讲。”
南承将自己修行的疑问一一说出,宁长久听着这些疑难杂症,脸色却一点没变,不急不缓地给他讲述着其中的要领和细节,南承时而震惊时而恍然,对于宁长久的敬佩之意更深。
“前辈未修过后天剑体,竟能将这些问题说得这般明白……晚辈佩服至极。”南承感慨道。
宁长久心想他虽没修过,但四师姐可是此道的大成之人,他只是以四师姐的修炼方式为模板,再加上了一些自己的理解讲给了他。
宁长久说道:“世间道法皆有互通之处,等你以后见多识广了,道心圆融之后,便也有此推演之力了。”
南承闻言,心悦诚服。
他不由想起一事,赞叹道:“上次玉牌中所剩的灵果,正正好好够我完成接下来的修行,这……也是前辈早有预料?”
真巧……宁长久不动声色,轻轻颔首。
南承敬佩道:“前辈真是天人之算。”
宁长久想着时间也不早了,问道:“如今玉牌中灵果已恰好用完了?”
南承说道:“每年新年之后,玉牌中的份额会重新填补上。”
宁长久毫不委婉,已经摊开了手。
南承微惊,试探性问出了心中的猜测:“前辈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按理说前辈道行高深,这灵果应该是没太大裨益作用了啊。”
宁长久故作威严的道:“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南承没敢继续追问,将玉牌毕恭毕敬地递给了他。
宁长久取了一些灵果灵丹屯在了自家的洞府里,留待明日修行之用,接着,他娴熟地画阵回到了书阁之中。
此刻天已经黑了,弟子们都已回屋休息,书阁中冷冷清清。
宁长久原本想要照常离开,他心中却生出了微妙的感应,回头看了一眼,瞳孔骤缩。
严舟握着一把剑,举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诡异剑架,铁剑的剑尖正指向着自己。
老人的杀意无比真实,剑尖与自己的心脏之间似乎连接着一根坚韧的铁丝,似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瞬间撕碎自己的心脏。
宁长久心中警鸣,灵力翻涌,金乌随时准备从紫府中呼啸而出。
但是那一剑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严舟将这剑架保持了一会,然后木讷地变成了下一个剑招,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剑尖的杀气始终直指自己的心脏。
宁长久明白了过来。
他是在梦中练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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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八章:嫁嫁的深夜造访
严舟的剑招很怪,他此刻左脚单足点地,另一脚搭在这只脚的膝盖上,身子夸张地后仰,雪白的须发下垂,作饮酒状,而他手中并无酒壶,唯有一把长剑,那长剑贴面而过,剑身微微弯折点地,整个人如一座拱桥。
这个姿势并没有保持太久,严舟的身子猛地打挺,如罗汉于睡梦之中变招,身子一拧一旋,袍襟如刀割,刷的一声里,他整个人已尽数伏倒,手中长剑走过一个诡异的轨迹后被他抱在怀中,而他身子虽仰,衣襟离着地面却始终有一线距离。
宁长久觉得这个剑桩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接着严舟身子触地,双手松开。
宁长久以为那又是新的剑招,琢磨了一会才发现,老人已真正入睡,他身上的杀意也如酒气散去,那勾连着自己心脏的杀人剑意,也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宁长久琢磨了一会,模仿着他方才的动作立下了那个剑桩,但是他对于心法口诀和灵气的流转不得要领,虽然动作可以模仿出几成相似,但是那种剑气的精气神却截然不同。
他又尝试了几遍,然后放弃了,想着等严舟醒来之后再旁敲侧击地询问这件事。
他环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异样之后,向着书阁外面走去。
夜已深了,内峰四壁挂着灯火,各个弟子的厢房中偶有灯光,大体一片安静。
宁长久走回了屋中,也点了盏灯。
桌案上还散落着一个月前教宁小龄识字时的文稿,他伸手理了理,翻阅着这些写满了字的宣纸,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不用教宁小龄识字,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修行,生活也清静了许多,但这种清静却透着孤独。
他想起了前世二十四载的清修,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果然修道之人不宜入凡尘,自己不过转世重来半年,竟然变得这般耐不住寂寞,全然不似过去那个清心寡欲的自己。
又或许如今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不愿深想。
宁长久抬起头,天上那轮月亮被层云掩映,在晚云的边缘勾勒着淡淡的清辉。
忽然间,晚云被忽如其来的大风扯碎,明月显露,在案前勾勒出了一方月辉。
他心血来潮,从杂物堆里取出了那根黑铁似的枯枝,横放在桌上打量了一番,心中忽有一个猜测,口中喃喃道:“蟾宫折桂?”
……
峰主殿外,冬日的雪还未消融,身姿窈窕挺拔的女子从黑漆漆的殿中走出,她持着剑,未簪长发,满头青丝在夜风中柔逸飘舞着,而她身上难得地罩着一件黑袍,温婉而又清冷的容颜被那黑袍衬得更加恬静。
天窟峰顶,陆嫁嫁立在漫天剑星之下,她望着那些沉寂的剑星,腰侧忽有剑光如一泓清泉流泻而出。
遮蔽着月亮的云转瞬消散,月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天地为之一清。
柔和的月影里,峰顶光影舞动,成千上百道剑光像是同时间挥出,如君王宴乐于庭,细腰歌女一同起舞。
千百道纵横不定的光在月色中起,又在月色中灭,剑气化作碧水流入鞘中,所有剑气的催发与收束几乎在一瞬间完成,快到匪夷所思,而她的剑裳边,莹莹流动的光宛若实质,每一道纯粹似月辉的剑气,都是自然而发的剑意。
她手中的是剑,她的身心也是剑。
她出剑时的灵力流动,甚至绕开了那些本该是必经之路的窍穴,每一剑都发乎于心,干脆利落,她出剑的速度和剑意之精纯,甚至比过去半步紫庭之时更甚。
她看着夜色中的白雪明月,看着远处的群峰荒野,一颗灵气盎然的剑心似可以与万物交鸣。
许久之后,峰顶剑光尽数湮灭,她立在雪色与月色里,但视线却无法捕捉她好似蟾宫仙妃般的身影,因为她已不单单是剑灵同体,而是身为剑同于万物。
她保持着这种状态向着内峰的方向走出,嘴唇时不时抿着,睫羽垂帘下的眸子挣扎闪动,似是在下什么决心。
她知道她的剑灵同体还没有达到真正意义的契合。
昨夜的锻体为剑,某种意义上只是开始。
她的体魄和剑灵已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已让她惊艳无比,若是她将剑灵同体彻底炼化,真正化作一柄绝世的兵器,那到时候她的剑意该有多么惊世骇俗?
这是她过往修道之路上从未敢想过的事情。
她苦心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这种诱惑依旧时不时地浮出心湖,动摇着她的道心。
“宁长久……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走到一处的内峰入口之外,却忽然止步,那种同化于万物的状态自然而然地解除,月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剑裳摇曳,玉容似雪,她轻叹了一声,最终还是转身离去,走回了峰主殿中,在寒玉榻上静躺下去,让自己有些微热的身躯渐渐失去温度。
……
清晨,剑堂再次开课,宁长久一如既往地坐在宁小龄的身边。
他闭目养神了一会,看着剑堂前方那漆黑的桌案和戒尺,还有其后古韵悠长的屏风书架,他视线落在那乌纱屏风的画上,第一次来剑堂时,他便觉得这三幅屏风上的画隐藏着什么,今日再看,他的感触更深了一些。
那些画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画的墨法中,隐藏着一些剑意。
这剑意并非刻意施展,而是绘画之人因境界过高自然而然的流露,尤其是第一幅荒人骑象斩蛇魔与第三幅万剑升空斩九头大妖图,其中散发出的剑气尤为凛冽。
他也能认出,这剑意与那剑星之中蕴藏的剑意,同宗同源。
陆嫁嫁从门外走来,脚步无声,似吹入堂中的雪。
宁长久收回了屏风上的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陆嫁嫁因为多年清修的缘故,气质冷冽安静,不食焰火,此刻境界更高,钟灵的身影更显出尘。
剑堂中的少年少女一见到她,
便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那不是恐惧,而是剑心上下意识地臣服。
陆嫁嫁一如既往地扣动戒尺,堂外四角檐铃鸣动,今日无人迟到,早课照常开始。
众人先是诵念剑经,宁长久坐在宁小龄的身边,看了一会师妹抬头挺胸认真读书的模样,颇感欣慰,也随便抓了本书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这些剑经剑理方面的书籍,很多都是从大而空的地方落笔,写书之人应该也没有到过五道之上,所以对于更高处的剑意境界也多为臆想,其中许多推论,普通的修道者看来有理有据,但在他眼中却是很扎眼的谬误。
诸如这本剑经中的“剑出十六窍”、“剑气隐于幽,发于明”等言之凿凿的理论,在他看来皆无可取之处。
诵念完剑经之后,陆嫁嫁恰好给弟子们讲解了一番“剑出于十六窍”的由来。
可供修行的灵窍一共有七十二道,其中十六道窍穴最为刚猛激烈,谕剑天宗所有剑招的灵力运行路线,几乎都在这十六道剑招之中流转推演,也未有途径这十六道灵窍的剑气,才足够锋利迅速,足以跨十丈,百丈,乃至千里杀妖。
等陆嫁嫁阐述完了这一理论,早课便结束了,子弟们起身行礼感谢师尊授课之后便纷纷起身,向着剑堂的方向走去。
陆嫁嫁也朝着剑堂外走去,宁长久跟了上去。
陆嫁嫁脚步微停,声音不悦:“有什么事吗?”
宁长久轻声问道:“昨晚怎么没来?”
陆嫁嫁蛾眉一颤,她目光闪烁,环顾了一下周围,虽有弟子向着这里投来奇怪的目光,但应该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陆嫁嫁立刻设下剑域做了无形的隔绝,道:“我是峰主,擅去弟子的厢房,像什么话?”
宁长久以为自己听明白了,试探性问道:“我来峰主殿?”
陆嫁嫁神色略带羞恼,“你不必对我操心这么多。”
宁长久点点头,道:“那就依陆姑娘的,不操心。”
说完,宁长久向着内峰中走去。
陆嫁嫁心中,那声陆姑娘有些怪异地萦绕着……陆姑娘?他到底什么意思?这师徒之名便这般不牢靠吗?
一袭白衣消失在了檐角,陆嫁嫁轻哼一声,向着剑场走去。
剑堂里,乐柔尽量无视那不知因为何事骚扰师父的讨厌少年,目光始终盯着师父美妙绝伦的身影,托着脸,神色沉醉。
宁小龄收拾好了书本,带着剑从她身边走过。
“哎,等等。”乐柔忽然叫住了她。
宁小龄有些吃惊,问道:“怎么了?”
乐柔神秘兮兮地问道:“小龄师妹,听说你是从那临河城来的?”
宁小龄点点头。
乐柔问道:“听说那城已经是个鬼城了,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你是怎么出来的?”
宁小龄想了想,道:“就是有只白骨女妖想要把整个城毁了,然后我和师兄,还有赵国的女皇帝姐姐,一起齐心协力,打败了大妖怪。”
宁小龄言简意赅的话语听得乐柔满脸兴奋,她自修道以来,虽也斩杀过一些小的亡灵,但那些入玄都不到的阴魂鬼物一碰就碎,实在没有挑战性,关于大妖的传说虽然哪里都有,但若是落到实处,她却从来没有见过。
临河城虽然偏僻,但整个城被黑暗笼罩了一个月,这件事依旧闹得很大,许多流言一传十十传百,邪门无比,而宁小龄作为临河城中的当事人,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乐柔才一发问,屋子里许多没走的弟子便凑了过来,想听宁小龄讲故事。
宁小龄被众人围着,有些紧张,她看着乐柔那兴致勃勃的娇俏脸蛋,润了润嗓子,道:“那头骨妖据说是从南荒深渊的残骸里分化出的妖怪。她是个女妖,长得……”
“凶神恶煞?”
“长得漂亮极了,很是妖艳,就像是阁楼里的花魁一样。”宁小龄说道。
“竟是这样……对了,那位赵国女帝也与你们在一起?听说她长得极为倾国倾城,是世间罕有的美人胚子,是徒有虚名还是……”云择在一旁插嘴问道。
“襄儿殿下应该比传闻中还要好看很多的。”宁小龄确信道。
“真有这般祸国殃民?比之师父如何?”
“……”宁小龄唯唯诺诺道:“师父当然是天下第一好看。”
云择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道:“那赵襄儿有什么好的,耽于权势,据说还有一个未婚夫呢,哪里像我们师父,一心奉道,不染人间烟尘,这才是真正的神仙中人!”
“……”宁小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师兄便是赵襄儿的未婚夫。
乐柔摆了摆手,道:“都不要吵了,听小龄师妹说说故事,没想到我们修道这么多年,还不如小龄妹妹一个月见多识广。”
宁小龄犹豫道:“先去云台剑场吧,要不然迟到了师父会生气的。”
乐柔回家作威作福了一个月,对于练剑很是懈怠,此刻才猛然惊觉,呀地叫了一声,道:“先去剑场,我们路上说。”
“啊……嗯。”宁小龄被她一把拉起,在众弟子簇拥中走出了门,俨然已经是峰里的风云人物了。
乐柔一边走一边问:“师妹这一个月境界应该涨了不少吧?”
宁小龄怕太打击她,道:“是涨了一些。”
若是平日里,乐柔心里肯定会不舒服,但临河城的事路人皆知,宁小龄大难不死能得些后福也是正常,并未太放在心上,继续追问着当时临河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小龄被大家围着,视线都聚焦到她的脸上,她起初有些紧张,但是成为人群焦点的体验却一点点带给了她自信,她呼吸平稳了下来,删繁就简地讲了下当时临河城发生的事情,她怕吓到大家,还将那白夫人的战力拉低了一些,但饶是如此,许多人还是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强大的妖怪。
构建神国?神国这般这存在于神话中的东西,如何是区区一头妖
孽可以构建的?
乐柔却对那白夫人有些崇拜,觉得她如果不是反派,应该也能是叱咤风云的一方人物。
“对了,宁长久……他在城中做了什么?”乐柔忽然问道。
宁小龄一下子支支吾吾了起来,她不确定师兄到底在想什么,是要藏拙还是……
乐柔看到她的神情,已经率先帮她盖棺定论了:“我们都知道宁小师弟修为平平,但情势那般危机,他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我们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嘲笑他。”
宁小龄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嗯了一声,竟附和道:“是啊,师兄最没用了。”
……
宁长久一如既往地前往内峰修行,他将昨日取出的那些灵果灵丹尽数吞食炼化,又出于心中的好奇,前往隐峰的深渊附近遥遥地看了一眼,接着便是去指导南承修行,南承天赋和毅力都很不错,宁长久对于这个无意间收的弟子较为满意。
在南承丙字玉牌中灵果薅完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坚持来指导他修行。
指导结束,南承心悦诚服地谢过之后,宁长久想起一事,摆出了昨晚他所见到的严舟睡梦中的古怪剑架,问道:“你见过这样的剑招吗?”
南承看了一会,摇头道:“不曾见过,这……是本门宗法?”
宁长久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夜里,他再次回到书阁之中,发现严舟今日又摆出了,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剑架,只是那剑架和昨夜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只是当他摆出这些剑架时,他俨然不再是那个岁将垂末的老人,而是散发着一击必杀般的决绝。
摆完几个剑架之后,严舟再次抱剑,倒头睡去。
宁长久记下了这些剑架,离开书阁,回到了厢房中。
他打开了门,眼睛一花,一个黑影在身前一闪即逝。
“什么人?”宁长久轻声喝问。
一个身子与自己差不多高的黑袍人影立在面前,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宁长久认出了她的身份,微笑道:“弟子宁长久拜见师父。”
陆嫁嫁解下了罩着脑袋的兜帽,青丝泻下,她不施粉黛的容颜在夜色中幽然而清澈,她看着宁长久,抿着柔润的丹唇,似是心中有坎,神色中尚带着几分挣扎之色。
她也不知道如今她这般行为应算作什么,深夜私会弟子?
她不动神色,轻轻嗯了一声,问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宁长久道:“在峰中随便走了走……我不知道你来这么早,要不然我早些回来了。”
陆嫁嫁没有追问,她有些不适应地解下了那一身黑色的外罩衣袍,低声道:“开始吧。”
宁长久道:“师父请上床。”
陆嫁嫁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说出这种话,轻咬唇瓣,走到床边。
宁长久想要点灯,陆嫁嫁却制止了他,她抿着唇默默地除去了鞋袜,紧致修长的双腿盘在床上,她拉过了被子,遮住了如珍珠串连般粉嫩的玉足,轻声道:“有劳了。”
宁长久在她的身后盘膝坐下,手指摩挲过她秀美的玉背,寻找云气和白府的位置。
陆嫁嫁道:“不用找了。”
“嗯?”
“既然是炼体为剑,那无论在哪里,应该都是一样的。”陆嫁嫁说。
宁长久觉得有道理,便将手指抵在了她的后背中央。
意念一动,金乌自紫府中飞出,跃然指上,化作金色的焰火,附着她的手指,将金光璨然的力量顺着她的后背灌入,陆嫁嫁身子骤紧,如弓的玉足瞬间紧绷,珍珠玉贝般的足趾一下子扣紧,她轻哼了一声,稳住心神。
肌肤由清凉很快转为炙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火炉,自身所有的剑意剑法都投入了这个炉子里,反复锻打除去其中的杂质。
很快,她身子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絮乱的青丝黏在了微红的脸颊上,就像是春雨过后天边的云霞。
她细长微翘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她感觉身后宁长久手指抵住的地方,就像是凿开了一个洞口,无数的焰浪自其中灌入,在进入自己身体之后,一下子转变为灼烧全身的温度,这种温度不算多么烫,却让她的剑心有些痒,她的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起来。
这种异样的感觉也是她内心深处抗拒炼体的原因之一。
幸好宁长久心无旁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一心一意地操控金乌,以金焰灼煅她的身躯。
宁长久闭着眼,神识铺开,见到了她气海上的紫府里,一个类似剑胎一样的东西,那便是她的剑灵。
剑灵并非真正的先天灵,更多来说是一种罕见的体质,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对于所有钢铁打造之处都有与生俱来的掌控力。
宁长久试探着将金焰延伸到那里,而他才一触及紫府边缘,陆嫁嫁便浑身战栗不止,耳根更是红得要烧起来一样,她立刻清叱道:“别碰那里!”
宁长久收回了触及紫府的金焰,确认了那枚剑胎比自己想象中要脆弱柔软很多。
陆嫁嫁方才被骤然惊动的心还未来得及平复,她的身体却又突然绷紧了。
此刻的她虽神智有些模糊,但她隐约感觉到,门外似乎站着什么人?
厢房之外,施展了道门隐息术的宁小龄将手按在了门上,她想着以后不能以识字之名来找师兄玩,两人相处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少了,她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的隐息术练得颇有心得,要不深夜偷偷来找师兄?雅竹师叔应该发不了才是……
最主要的是,先前师兄把房门的钥匙给了她,至今还没要回去呢,这分明就是**裸的暗示呀!
宁小龄愈发笃定自己看穿了师兄的心思。
她窃喜地想着这些,插入钥匙,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
……
(友情推书:《逆仙九问》天人九问,逆仙成道,少年的通天之路。)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二十九章:长久的斗智斗勇
屋子里点着灯,发着微光,宁小龄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感应到了屋子里有浅浅的剑气痕迹,她转过头去,见到师兄独自一人在床上打坐,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宁小龄松了口气,心想如今我境界高了,师兄竟也发现不了自己了。
她抿唇笑了笑,对于自己的道门隐息术更自信了一些,她回身轻轻地掩上了门,然后猫着身子走到师兄身边,认真地看着师兄专心修行时的脸,觉得师兄与那故事里羽衣星冠的谪仙人应该也差不离多少了。
她只是有些奇怪,明明每个厢房里都有供弟子打坐的蒲团,为什么师兄偏偏要坐在床上修行呢,嗯……这被子还有些乱,师兄明明很爱干净整洁的呀。
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宁小龄也没想那么多,她小心翼翼地在师兄的身边坐下,片刻后,宁长久打坐调息完成,宁小龄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脆声道:“师兄!”
宁长久身子一动,他很快睁开了眼,惊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神色愕然:“小龄?你怎么来了呀,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会师兄一声。”
宁小龄笑了笑,露出了雪白小巧的牙齿,她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我一整天也见不到师兄几面,还不许我来看看你了?”
宁长久道:“这不符合师门规矩呀。”
宁小龄轻哼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钥匙收走?这不是摆明了暗示我偷偷来看你吗?”
“……”宁长久无奈道:“我忘了。”
宁小龄才不相信,道:“上次师父的簪子你也说忘了,这次也说忘了,我看啊,师兄就是故意的。”
宁长久叹气道:“师妹这样要是被发现了,不好。”
宁小龄双手环胸,骄傲道:“我现在道门隐息术更上一层楼,雅竹姐姐肯定发现不了我,至于师父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嗯……”宁长久答了一声,道:“以后师妹还是将钥匙还给我吧。”
宁小龄捂紧了手中的钥匙,紧张兮兮道:“师兄……你是认真的吗?”
宁长久看着她楚楚可怜的眼神,于心不忍,只好道:“要是小龄被发现了,这也让师父难做呀。”
宁小龄皱着眉头看着他,道:“师兄,你怎么了,你平时私底下可不是叫嫁嫁师父师父的。”
“有么……”
“有呀!”宁小龄奇怪的看着他,道:“师兄,你在怕什么呀,以我们现在的境界,肯定万无一失的,嫁嫁师父铁定发现不了,而且就是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嘛,师父表面冷冰冰凶巴巴的,其实她比谁都心软,到时候我认认真真道个歉,再软语央求几句,她肯定不舍得骂我,我还从没挨过师父的板子呢,她可疼我了。”
“……”宁长久神色怜惜地看着她,道:“还是不要让师父为难的好。”
宁小龄神色古怪地看着师兄,凑了他一些,道:“师兄,你今天好奇怪呀,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宁长久微笑道:“我还有什么事瞒得过小龄的?”
宁小龄轻轻嗯了一声,身子后退了些,眼睛却一直盯着他,愤愤不平道:“师兄肯定有秘密。”
宁长久道:“我只是希望小龄可以安心修行。”
宁小龄努了努嘴,道:“可是小龄已经通仙上境了呀,再修上去就要和雅竹师叔一样了,再修一会可要与师父比肩了,再修一会……嗯,要是我境界超过师父了,那可多不好啊,我还是懈怠一些好。”
“哎,所以小龄你是来做什么的呀?和师兄这个入玄境炫耀的?”宁长久叹气道。
宁小龄道:“我来找师兄说说话呀。”
宁长久道:“白日里和你的师兄师姐多聊聊天不也能解闷?”
宁小龄摇头道:“他们一直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关于临河城的事情,说得我口干舌燥的,连口水都喝不上,特别是那个乐柔小师姐……唉。”
宁长久这才想起了那个一个月前时常尝试捉弄自己,然后适得其反的小姑娘,道:“峰中弟子皆是良师益友,师妹要多看看他们的优点,比如那乐柔,就有百折不挠的品质。”
宁小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师兄啊,你是不是修行修出岔子了呀,还是不喜欢师妹了啊……”
宁长久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怎么会呢。”
“那就好。”宁小龄笑道:“那我以后天天来找师兄玩好不好?”
宁长久道:“师妹这么嚣张,要是真让师父知道了……”
宁小龄打断道:“那就让她一起来玩呀,反正我们都这么熟了,没关系的。”
宁长久微微吸了口气,看着那压着自己的大腿随意坐在床边的少女天真无邪的脸,眼眸中忽然充满了同情之色,他轻声道:“小丫头说什么胡话。”
宁小龄像是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什么,抽了抽鼻子,道:“哦,我明白了,师兄只喜欢襄儿姐姐对不对……有了未婚妻就不要师妹了。”
宁长久道:“瞎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个死丫头。”
宁小龄冷笑道:“师兄还装?对襄儿姐姐,你可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战战兢兢的,生怕惹她不高兴一样,和我在一起就不一样了,从刚才到现在才多久呀,你就暗地里下了几次逐客令了?”
宁长久叹气道:“主要是因为我打不过她。”
宁小龄托着脸,道:“所以嘛,师兄最没用了,只能欺负欺负师妹,唔,师妹真是好可怜啊
……”
说着,宁小龄身子一倒,直接滚上了宁长久的床。
宁长久心中一凛,身子立刻压了上去,用上半身挡住了宁小龄的视线。
这一举动让宁小龄也愣住了,她抱着自己的双臂,紧张道:“师兄,你想干什么?”
宁长久有苦难言,脸上假装温柔道:“师妹说的是,平日里师兄对你照顾得少了,之前临河城虽是不得已为之,却也让师妹以身犯险,这些事情这些天时常萦绕在我心里,让我很是愧疚。”
听着宁长久柔和的话语,一向又怕软又怕硬的宁小龄睁着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道:“没事的,当时你和襄儿姐姐付出了这么多,小龄当然也要有作用啊……师兄别自责了。”
宁长久帮她捋了捋额角的发丝,道:“师妹能这样想,真好。”
一边说着,他一边扶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从床上拉起来,但是宁小龄却赖着不肯起来,她鼻翼翕动,轻声道:“师兄,你这里怎么有淡淡的香味呀,这香味有些熟悉哎……”
宁长久立刻打断她的话语,道:“许是衣襟上带的花香吧,最近冬末春初,天窟峰上的雪樱开了不少,今日师兄去赏了会花。”
“哦……”宁小龄失望道:“师兄赏花也不喊上我。”
宁长久微笑道:“明天便与小龄一道去……你先从我床上起来。”
宁小龄抓着柔软的床单,滚了滚身子,道:“师兄你这样靠近着我,我怎么起得来呀?”
宁长久强颜欢笑,他温柔地按着宁小龄的肩膀,道:“别闹了,我扶师妹起来,听话。”
宁小龄不悦道:“襄儿姐姐占了你一个月房间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我不过是想躺一会,师兄就不让,嗯,师兄果然也是欺软怕硬的!”
对于宁小龄的评价,他此刻也不敢反驳什么,附和道:“确实是师兄的不对,小龄你先起来,师兄有些累了,想早些睡,明天我多陪陪小龄好不好?”
终于,在一顿生拉硬拽之后,宁长久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他默默地松了口气,道:“师妹呀,以后不要这样任性了,好不好?”
宁小龄才没觉得自己任性呢,她恼道:“方才好言劝我,什么都答应,现在我起来了,你又说教我,哼,师兄好过分啊!”
宁长久自知失言,想要说些什么弥补一下,结果宁小龄二话不说,噹地一下重新躺了回去,后脑重重砸在了枕头上。
宁长久心道不妙,准备再次压上遮挡她的视线,可宁小龄在经历了后脑撞枕头的短暂晕乎之后,她视线立刻被一个什么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那床架的顶端,赫然有一个黑影!
“啊!”宁小龄惊叫出声。
宁长久想要去捂住她的嘴巴,但是来不及了。
宁小龄这才明白了为何师兄今日这般反常,她还没看清那个黑袍人是谁,大脑已经飞速运转了起来,她很快得出了“真相”,惊呼道:“师兄,你居然狎妓!”
宁长久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道:“别乱叫,什么狎妓,这可是……”
宁长久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了声音:
“吵什么呢?晚上不要乱喊乱叫!”
那是雅竹的呵斥声。
呵斥之后,雅竹师叔好像还是有些担忧,她取出了备用的钥匙,窸窸窣窣地开始开门。
宁长久与宁小龄对视了一眼,他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惊慌之色。
门很快打开了。
雅竹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宁长久坐在桌案前,正看着天上的月亮,细着喉咙唱着什么曲子。
他见到了雅竹之后才停下了唱曲的动作,有些吃惊道:“雅竹师叔,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我方才唱曲声太大……”
雅竹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到了宁长久的身上,她心想难道方才听到的女子声音是他的唱戏声?
雅竹蹙眉道:“晚上唱曲子?唱的什么曲子?”
宁长久清了清嗓子,道:“先前在临河城,遇见一个歌女,那歌女临死前唱了一曲,不知名字,但歌声哀婉动人,缭绕心中许久,今日见夜色清明,微风徐来,忽然响起此事,不由响忆起那歌女月下坠楼的凄凉模样,悲从心来,忍不住哼起了一曲,也算是对那可怜女子的纪念吧。”
宁长久流畅地说完了这一席说辞,诚恳地看着雅竹,眼眸中还带着一分凄然,三分淡薄和六分渺渺的思怀,宁长久本就生得秀气,此刻目光如此,哪怕雅竹身为女子,见了这眼神也忍不住心软了许多。
她轻声叹道:“不知是什么曲,竟让你这般怀念?”
宁长久捏着喉咙硬着头皮唱了起来,那声音竟真有几分女子般的细软,声线轻颤间似有万种风情:
“冬风吹绒舟上饮,独揽半船冰雪。暮色如水洗妆红。旧国当年梦,幽恨与谁同……晚风吹霞入花池,相逢携手莲舟。罗裙翻酒簪绕头。芳华空似梦,寂寂落花洲。”
少年声音拉得很细,他身子随着词曲在夜色中起伏歌舞,似虚非虚,一如阁楼上甩袖而动的妙龄女子,歌声凄切,带着贵公子般的翩然也带着富贵落寞的苍凉。
雅竹听着,不由想起了些许前尘往事,心中哀婉,信了宁长久的话,道:“那应是个可怜女子……我平日里看你性情寡淡,不曾想竟有这般细腻心思。”
宁长久也不知道,那被整个世界遗忘的青楼女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唱着这首曲子走进了光里。
宁长久点了点头,道:“扰了师
叔,长久实在抱歉,以后我动静轻些。”
雅竹又环视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点头道:“嗯,你本就是峰主开恩留住于此,若以后再如此,我可要将此事禀告峰主了。”
宁长久道:“是,到时候若是师父责罚,我全然受之。”
雅竹见他态度端正,也没有再为难他,又四下打量了一遍,终于走出了门外。
门合上之上,宁长久瘫坐回椅子里,袖子大大地垂下,神情像是历经了数场苦战,满脸疲惫。
床架的顶端,躲着的陆嫁嫁和宁小龄终于松了下来。
宁小龄惊魂未定,她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眼前披着黑袍的女子,低声道:“师……师父,怎么……怎么是你呀,你怎么会在师兄的房间里,我……”
陆嫁嫁心中早有主意,她不打算给宁小龄提问题的机会,道:“我与宁长久有事商议,况且为师是此峰峰主,去哪里当然都是无所拘束,倒是你,小龄啊,你怎么来师兄房间里了,嗯?规矩都不记得了?”
“我……我……”宁小龄慌了神,她捏着裙角,反复地揉着,低声道:“我……哪知道师父在这里嘛。”
陆嫁嫁声音清冷而威严,道:“若不是今夜我在,我恐怕永远也不知道小龄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了。”
宁小龄吓得自己都忘了方才都说了些什么,一个劲认错道:“呜……师父胸怀宽广大人有大量,小龄童言无忌师父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呀,我……我……嗯,都怪师兄,师兄也不告诉我一声,这些小事有什么好瞒的嘛,我又不会说出去的……”
宁长久一惊,心想自己牺牲了这么多,怎么最后这罪名绕了一圈又安到了自己头上?
他已不想解释,向着陆嫁嫁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陆嫁嫁毕竟还依靠着宁长久的先天灵锤锻剑体,所以也向着他一些,她敲了敲宁小龄的头,道:“还敢顶嘴?背后妄议峰主你可知是什么罪?”
宁小龄见今天师父凶得这么认真,又吓了一跳,摇头低声道:“不……不知道。”
陆嫁嫁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门规里并没有这条。
但她依旧冷着脸说道:“念在你是初犯,先饶过你一次,以后若再敢如此,不要怪师父无情了。”
宁小龄连连点头。
陆嫁嫁神色软了一些,她摸了摸宁小龄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小龄,如今你也是修道之人,我们谕剑天宗修剑虽不讲究无情道,但修道之路仍需要心无旁骛,不能时常念着亲情爱恋,否则一颗剑心难以通明,小龄,懂了吗?”
宁小龄继续点头。
陆嫁嫁这才放心了些,嘱咐道:“今夜之事,谁也不准告诉,记住了吗?”
宁小龄点头点得有些晕了,答应道:“放心,小龄有分寸的,以后这就是小龄和师父单独的秘密了!师父要是实在信不过我,可以用道法把小龄记忆抹掉。”
陆嫁嫁道:“这可是峰中禁绝的邪术,师父哪里会,总之以后小龄要守口如瓶。”
“嗯!”宁小龄点头,但心中还是疑惑,轻声嘀咕道:“那个……师父呀,你来师兄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陆嫁嫁一愣,她心想自己还是太过心软,方才就应该一路呵斥,让宁小龄口都不敢开。
一旁百无聊赖躺着的宁长久圆场道:“今日师父在剑堂上阐述了一番剑出十六窍的理论,我觉得师父说得不太对,便约好晚上商讨此事。”
宁小龄想起了早上陆嫁嫁讲课的内容,好奇道:“师父讲的是不对的吗?”
陆嫁嫁同样好奇,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看着宁长久,仿佛两人已商讨了许久,得出了结果。
宁长久道:“人生七十二窍,窍窍皆可出剑,说剑生十六窍不过是因为普通的修道者唯有那十六窍足够刚猛,可以让灵力经过窍穴之后以更快的速度喷涌而出,但是真正的修道高人绝不拘泥于这些,七十二窍同时轰鸣,满身剑气与日月同辉,共天地一色,这等场景才是剑道真正的高处。”
这番话听得陆嫁嫁心神向往,若是过去,她是决不相信这番说辞的,但如今自己的剑灵同体越来越契合身躯,她此刻以自身为剑,起剑意,斩剑气之时甚至可以绕开窍穴,这等匪夷所思之举尚且可以,七十二窍同鸣或许真非妄言!
宁小龄倒也没有怀疑师兄,道:“师兄真是学识渊博呀。”
宁长久轻轻点头,视线落到陆嫁嫁身上,道:“那剑经上还有许多谬误之处,今后我可以与师尊多多探讨。”
这是暗示她以后每夜都来的意思的。
陆嫁嫁耳根微红,她正了正衣襟,神情肃然,道:“不必了,以后有事可以剑堂上说,今日已是破例,以后不可如此了。”
她说着,然后望向了缩在床上的宁小龄,摊开了手,道:“小龄,钥匙交出来。”
宁小龄哭丧着脸,死死捂着手中的钥匙,软语央求道:“师——父——”
陆嫁嫁却一点不心软,道:“数到三,若是再不给我,今夜便去剑堂领罚。”
最终宁小龄还是乖乖地交出了手中的钥匙。
陆嫁嫁将钥匙收好,暗暗地松了口气,今晚的波折令得她也有些头晕目眩。
陆嫁嫁看了眼坐在窗前的宁长久,说道:“嗯,那今晚就这样了,小龄,我送你回屋,我也该回峰主殿了。”
宁小龄却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师父,你看我们今夜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不……玩一点有意思的?”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章:小龄的绝地反击
陆嫁嫁瞪了她一眼,道:“又想胡闹什么?”
宁小龄身子缩了缩,心中萌生退意,但是她想着自己若再不努力,就真要和师兄“天人永隔”了,她还是壮着胆子道:“就是好久没见师父了,今晚碰巧遇到,想与师父……多待一会儿呀。”
陆嫁嫁看着宁小龄,想着他们一个月里暗无天日的日子,未能护在他们身边也是自己的失职,她不由心生内疚,语调柔和了些:“你想师父怎么陪你?”
宁小龄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进一步道:“师父,其实我刚刚越想越不对劲,大半夜的你来师兄房间里,不该只是聊这么个问题的呀。”
陆嫁嫁神色微冷,心想自己给这小丫头台阶下,她竟反倒端了张梯子还想往上爬?
陆嫁嫁反问道:“我身为峰主去往何处何地,莫非还要和小龄报备不成?”
如此问完之后,陆嫁嫁反倒有些后悔,她这般提问,难免显得她有点心虚。
宁小龄继续得寸进尺问道:“当然不必呀,只是小龄有个疑问,师父身为峰主,应不应该遵守门规呢?”
陆嫁嫁颔首道:“门规之下一视同仁,哪怕峰主也是如此。”
宁小龄问道:“那师父偷偷来师兄房间里,算不算违反门规呀?”
陆嫁嫁早已准备好了答案,道:“当然不算,门规中只不允许弟子们在晚上私通。”
宁小龄好奇道:“那师父为什么要穿一身夜行衣呀?”
宁小龄打量着她,此刻一身黑袍的陆嫁嫁少了过往的几分出尘仙气,墨发黑袍的模样更似月魄精魅一般静谧幽美。
宁小龄定了定神,心想如今可要和师父谈判,绝不可沉迷在她的美色里。
陆嫁嫁闻言,不由有些羞恼,她不打算给宁小龄继续提问的机会,若是真让她想起那条峰中规矩原文是“禁止男女晚上私通”而非弟子,自己可就真的有些为难了,她的脸色立刻冷峻,道:“小龄,你是觉得师父没收你钥匙不对?还是想要揪一些师父的错,让我不好意思责罚你?”
宁小龄见师尊又重新变凶,心中打鼓,弱弱道:“小龄不敢,小龄只是想能多陪陪师尊。”
两人又聊回了起点。
陆嫁嫁无奈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宁小龄捏了捏拳头,道:“今天乐柔小师姐送了我些礼物,我一个人在房里玩颇为无聊,便想着来邀师兄一起,不曾想遇到了师父。”
一旁闭目养神的宁长久听着她们斗嘴,随口问道:“送了你些什么?”
宁小龄道:“我这就去拿过来,可好玩了,师父,师兄,你们等等哦。”
说着,她一点不给陆嫁嫁拒绝的机会,立刻骨碌碌跑下了床,然后身影很快地潜了出去,很是熟练,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陆嫁嫁坐在床上,双臂反撑着床沿,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如今就这般没有威严,连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都唬不住了?
宁小龄偷偷出去,从自己的房间里抱出来了一个盒子,左右打量无人之后才重新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宁小龄心中想的是,虽然自己不知道本门规矩到底有哪些,但是师父既然穿着夜行衣来,肯定心里有鬼,先将师父多拖一会,旁敲侧击问些问题,让她自己说漏嘴,然后明日自己再去好好看看门规,挑挑师父的刺,争取软磨硬泡,把自己的钥匙名正言顺地夺回来!
但是宁小龄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才一出门,暗地里一双眼睛便已经悄无声息地盯上自己了。
那暗处之人便是潜藏了许久的乐柔。
她今天与宁小龄聊了许久,改变了一些自己对她的看法,觉得这小姑娘性子还不错,能在那般凶险的临河城活下来,也应是有勇有谋的,只是一想到宁小龄有那样一个师兄,她便有些不自在。
于是乐柔决定再次重操旧业,先想办法把宁长久赶走,这样才能安安心心地把宁小龄揽到自己这一边,哼,宁小龄哪怕境界比自己高又如何?还不是自己当大师姐?
所以她特意将送了宁小龄个要两个人才能玩的礼物。
因为她笃定宁小龄收到这东西之后定耐不住寂寞,会偷偷去寻找她师兄,到时候自己等宁小龄进去之后,将此事禀告雅竹师叔,等雅竹师叔将他们“捉奸”之后,再将此事上报给师父,这样宁小龄应该会受些小惩罚,但是宁长久这外门弟子这般坏规矩,应该就要被赶下山去了!
宁小龄的道门隐息术虽能隐匿气息,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隐身,虽可以穿行楼道不发出动静,但若是被有心之人盯着,还是藏不住身影的。
先前乐柔见雅竹去往宁长久的屋子,心中暗喜,可是雅竹竟没有搜寻到宁小龄的踪迹……嗯,看来他们对于藏匿一事还是颇有手段的。不过无妨,第一次宁小龄是空手进去的,她果然又按奈不住,拿了那自己送的玩意又偷偷溜了进去……
这才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
乐柔不由对自己心生钦佩,越发觉得自己谋断厉害,将宁小龄这种小丫头的心思拿
捏得死死的。
她默默盘算着,想等着宁小龄与她那师兄玩得尽兴之时,自己再偷偷禀告雅竹,到时候看你们还来不来得及藏匿!
她在黑暗中猫着身子,暗暗掐算着时间,幻想着将他们一网打尽之后,说不定师父还会给她记一个功劳。
而宁长久的屋内,宁小龄兴致勃勃地地打开了盒子,盒子中是一个许许多多小木条堆积起来的高楼。
“这是什么?”宁长久问道。
宁小龄介绍道:“这是积木楼呀,就是你一根我一根地抽木条木块,谁要是抽木条时让这楼倒了,谁就输了。”
陆嫁嫁淡淡道:“这等稚童游戏有什么意思,你不会要为师陪你玩这个吧?”
宁小龄抓着陆嫁嫁的黑袍,不满道:“师父愿意千里迢迢来找师兄玩,却不愿意和近在迟尺的小龄玩,师父……你和师兄是不是……”
陆嫁嫁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打断她的话语,无奈道:“为师陪你玩一局就是了。”
宁小龄连忙将那木楼摆了起来,轻声招呼着一旁的宁长久:“师兄,一起来玩呀。”
宁长久摇头道:“输赢在抽第一块木头的时候便已注定,有何乐趣?”
宁小龄没有强求,哼了一声,道:“不玩就算了,来,师父我们一起玩。”
陆嫁嫁蛾眉稍蹙,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企图?”
宁小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师父,若是我赢了,你就把钥匙还给我,准许我来看师兄,好不好?”
陆嫁嫁冷笑道:“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宁小龄义愤填膺道:“师父以身份压我,我才不得不交出钥匙,我想光明正大把钥匙赢回来!”
陆嫁嫁听着她的歪理,倒也没有反驳,只是问道:“若你输了呢?”
“嗯……若我输了……”宁小龄咬着手指想了会,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筹码。
陆嫁嫁直截了当道:“若你输了今后便乖乖听师父的话,老老实实修行,可以吗?”
宁小龄本就是“走投无路”,对于这个理由当然可以接受,点头道:“希望师父信守承诺。”
陆嫁嫁看着那积木搭成的塔楼,笑容浅淡,她握剑的手极稳,在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方面当然不可能输给宁小龄,若是如此轻松便可以让这小丫头死心,不再胡搅蛮缠,她倒也愿意。
一旁的宁长久安静躺着,看着云朵上水色涟涟的月光,心思沉静如水。
他没有掺和到她们师徒之间的争执里,只是偶尔撇过头,望着宁小龄与陆嫁嫁认真的侧脸,少女娇俏动人,女子清冽如仙,此刻和着清风月影,便真是良辰美景了。
宁小龄和陆嫁嫁的“决斗”已然开始,宁小龄毕竟是以下犯上,她心中要紧张很多,许多时候抽木条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而陆嫁嫁则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淡然,她的手既快又稳,一丝颤抖都没有,将木块抽离开木楼时,那木楼几乎没有任何晃动,只似失去一块无关紧要的瓦片。
宁小龄此刻虽也通仙上境,但与陆嫁嫁之间差距依旧很大,在这个游戏上自然也吃些亏。
宁长久看久了月亮也觉得没劲,便转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们一会儿,那木楼的四周,许多木条已经被扒皮抽筋似地取出,整个高楼便像是一幅四面漏风的空架子。
宁长久忽然轻声开口:“这有些像是神国。”
“嗯?”陆嫁嫁微微疑惑。
宁小龄因为经历过酆都的构成与毁灭,所以大概能明白师兄的意思。
宁长久道:“这些周围的木块,每一条都是神国外在的构成,而将周围的木块抽离得差不多之后,便是神国真正的主心骨,神话逻辑,所有外在的景象和内在的法则,都是神话逻辑自我演绎或者是神国之主拟定颁布后的结果。就像当初的酆都,唯有神话逻辑崩塌之后,神国才真正毁灭,之后直到白夫人身死,作为一个失去神性之后的领域,酆都也才真正消亡。”
陆嫁嫁听明白了一些,但觉得没有意义,她说道:“神国高居世外,哪怕我们修到五道之中,也未必有缘一见,想这些有什么意思?”
宁长久看着窗外的明月,轻声道:“或许传说中的神国就在我们面前,只是我们无法看到。”
陆嫁嫁道:“神国这般的庞然大物,要如何遮掩才能躲过世人目光呢,莫非他们也有类似桃帘一样的东西?”
宁长久笑了笑,道:“我哪里知道?只是我觉得他们离我们并不远。”
陆嫁嫁微笑道:“空猎年马上结束了,过了神弃之月便是罪君年,罪君年可不是好年,历史上许多灾祸便是在这一年发生的,来年我们可要小心一些。”
宁小龄没有仔细听他们聊天,只是本着要让师父更加分心的想法,看似认真地问道:“对呀,师父,上次你答应要给我讲十二位神国之主的故事的,那天骥之后都是谁呀?”
陆嫁嫁气定神闲地抽出了一根木条,她看着那几乎一触就要倒的木楼,说道:“天骥之后为原君,举父,朱雀和冥狰……朱雀神我们在皇城时有幸一睹,虽然那绝非朱雀神
的真身,但是应该与传说中的朱雀也有些渊源。”
宁小龄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问题上:“冥君,罪君,原君,三者皆有一个君字,他们不会打起来吗?”
陆嫁嫁解释道:“传说中冥君早已死去,据说罪君与原君瓜分的便是冥君的权柄。”
宁小龄嘶着牙齿,战战兢兢地抽出了一块偏小层的木块,眼睁睁地看着那木楼轻微地晃动了几下之后才立着,她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口惋惜道:“那位冥君大神可真可怜……对了,先前师父说冥君是初代的神明,那初代还有哪些神明呀,反正它们都死得差不多了,讲一讲应该没问题的吧?”
陆嫁嫁看着那木楼,她反复端详了一阵,神色也有些紧张了,她一边选择着木条,一边答道:“那些都是老黄历上的往事了,我一个小小峰主哪里会知道?只是传说中现在的十二位神国之主里,有几位便是未陨落的初代神,他们一直活到了如今,得到了崭新的神位……”
陆嫁嫁平稳地将那木条抽出,放到了一边,虽然这木楼没有颤动,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座危楼了,此刻无论抽去哪一块,都极有可能使得整座木楼倾覆。
宁长久看着她们,觉得有些有趣,这师徒二人嘴上谈笑风生,话语轻松,手上确实剑拔弩张毫不松解,这师徒情谊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宁小龄听着陆嫁嫁的话,对于神明的故事很是好奇震惊,但此刻的局势却容不得她分心了。
她抿着唇咬着牙,眼睛眯成一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座“即将崩塌的神国”,她笃定只要自己这一次成功了,那下一个轮到师父,无论她手有多稳,都绝不可能再让这木楼保持平衡了。
宁小龄犹豫了许久,终于缓缓伸出了手,试探了好几次也没敢摸上那木块。
“小龄在想什么?”陆嫁嫁催促道。
宁小龄端住了一口气,她干脆闭上眼,下意识地施展出了道门隐息术,似乎是想这块木条不要发现自己……
陆嫁嫁看着气息古怪的宁小龄,轻轻咦了一声,她确定,此刻宁小龄施展的定非本门心法,她心中疑惑,看了宁长久一眼,宁长久叹了口气,心想这小丫头怎么什么也藏不住?
宁小龄原本很是紧张,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闭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她的心反倒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平静到她甚至无法捕捉平静这种情绪。
神识缓缓铺开,于黑暗中触摸到了一点木楼的光,她的心忽然变得极为平静,身子的气息也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她抓住了木条的两边,无声地抽了出来。
木楼轻轻摇晃,最终寂静立稳。
宁长久看着宁小龄,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但他并非感受到危险的预兆,而是一种颇为玄妙的感觉,就像是……酆都的彼岸对称一样。
宁长久看着这木楼,忽然间也明白了过来,这木楼与酆都确实有诸多相似之处,无论木块抽去多少,但是自中心的两边必须保持相对的平衡,这样才能维系木楼不受倾塌。
但是世间寻常的屋子,稳稳当当地坐落于地上,绝不会因为屋子里呆着不同境界的人而倾覆……难道说那神国皆是空中楼阁?
宁长久看着那几近倾塌的木楼,越发觉得有趣,当然,此刻更有趣的是观察陆嫁嫁的表情。
宁小龄睁开眼时,看到那依旧平稳的木楼架子,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
而陆嫁嫁则是蛾眉紧蹙,月色落于侧颊,似蒸腾缭绕的寒霜气,将她眼眸中的光都凝成了不安的冰。她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终究太大意了些,以为凭借着自己极稳的手便可取胜,却不曾想有些情况下,无论自己的手再稳也无法改变什么。
先前宁小龄抽出那块木条时,她的心便凉了半截,此刻,这楼已不成楼,哪怕微风吹过都能将其吹塌,哪里经得起其他动静?
宁小龄胜券在握,松了口气,笑道:“师父,怎么不动了呀?”
陆嫁嫁神色闪过一抹微微的晕恼,她知道自己若是输了意味着不仅要破坏师门规矩,将钥匙还给宁小龄,而且自己身为师父,在这么简单的游戏上败下了阵,何其丢脸?
更何况旁边还有人看着,她几乎可以预想到今后让宁长久为自己锻剑时有意无意嘲笑的样子了。
陆嫁嫁不说话,她终于认定了一块有可能安全的木条,缓缓伸出了手。
宁长久轻轻叹了口气,他无比清楚,那块木条抽走之后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平衡的,但是忽然间,他心中一凛,猛地抬头望向了大门。
“又是谁?”
宁长久才嘀咕一声,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陆嫁嫁与宁小龄对视了一眼,先前她们太过专注于此,竟都没有察觉到门外立了个人。
宁长久去打开门,他视线下移了些,看到了穿着裙子,身材娇小,脸上带着讥讽笑意的乐柔,他挡在门口,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猜到了些缘由,平静问道:“有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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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一章:晨风里的笑
乐柔身子微侧,顺着他身体和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过去。
她原本想让雅竹师叔来捉奸,但是她转念一想,觉得这个宁长久平日里有些神秘,说不定还真有点利用价值,今夜的事情可是今后威胁他的好手段,这等把柄应该捏在自己手里才更有趣一些。
所以她认真思考之后决定单刀赴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先前无意间出房门,恰好看到小龄师妹进了你的房间。”乐柔一边打量着一边慢条斯理道:“这可不合规矩呀。”
宁长久答道:“是你看错了。”
乐柔视线一凝,望见了那放置在地上,已然一股脑塌叠着的木块,心中更加笃定,用着近乎命令的口吻道:“让开,此刻向师姐坦白尚有余地,要不然我现在就喊来雅竹师叔,让她将这件事上报师父,看你怎么收场!”
宁长久脸上露出了几分挣扎之色。
乐柔笑意更甚,觉得自己已拿捏得很稳,说道:“让开吧,让我与小龄师妹见见,白日里有些话还没说完呢。”
宁长久为难道:“深夜私进我的房间,不太好吧?”
乐柔冷哼一声,道:“少废话,趁着我还有几分耐心,这小小房间,给你一个时辰,你也躲不到哪里去。”
宁长久依旧满脸的为难之色,乐柔却不与他废话,直接推开了他,冲了进去。
乐柔身为天窟峰这一代的大师姐,气质上也带着些威严,她目光刀锋般四下扫视,打量着这看似空空如也的屋子。
屋子的窗户开着,桌案上散落着稿纸,稿纸上铺着月光,椅子摆放得还算整齐,地面上是散落的木块,她俯下身摸了摸地板,上面有些余温。香几,博古架和书架都很干净,一眼看过去便不可能藏人,而另一边,床榻上被子有些乱,帘子也好像被动过。
乐柔冷冷道:“倒是会玩捉迷藏这一套,只是这么点地方,你以为能把人藏去哪里?”
宁长久疑惑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是师门规矩上说,男女夜里决不允许私通,你若是再不走,我可要禀告雅竹师叔了。”
“谁与你私通了?”乐柔瞪了他一眼,她笃定宁小龄此刻就藏在这屋里,而他的贼喊捉贼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乐柔双手叉腰,道:“你真以为我找不到?”
宁长久依旧是一脸疑惑与无辜,道:“找什么?”
乐柔不再理会他的装傻,她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将宁小龄揪出来之后与他们谈条件了。
乐柔走到了床边,心想从古至今,藏起人来还是这么没有想象力,怎么都围绕着这张床。
她一把掀起了被子,翻开了床板,四下打量,然后轻轻咦了一声——床板下没有藏人。
她又警觉地抬头看着床架的顶上,奇怪……床架的顶上也没有藏人。
乐柔心中疑云更重,她转过头,严厉地问道:“人呢?你若再藏着掖着,我可不客气了。”
宁长久没有理会她,对着她平静地笑了笑。
这个笑容立刻让乐柔想起了过去捉弄他不成反被算计的悲伤
过往,她怒从心来,狠狠跺脚,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宁小龄的踪迹,最后,她望向了那扇窗,她心中暗自摇头,不到长命境是绝没有御剑飞行的能力的,这悬崖峭壁上,宁小龄翻窗出去哪里还有活路?
但如果不是如此,怎么解释宁小龄活生生地从屋子里消失这件事呢?
或许事情真有万一……
乐柔狐疑着向着窗边走去。
她绕过书案,紧张地将头伸向窗外,她半捂着脑袋,有些害怕自己一探出脑袋便会被扒在外面的宁小龄敲晕。
她探出了头,夜风清凉地拍打着脸颊,她借着月光左右环视,望着如霜打过一般平滑的峭壁,远处更是群山渺渺,哪里有只人片影呢?
她正想回身严厉拷问,却听身后宁长久大喊起来:“雅竹师叔,乐柔师妹擅闯我房间,还有没有师门规矩了……”
“你!”乐柔抓贼不成反被恶人告状,心中怒火难压,想跑过去撕烂宁长久的嘴。
但她才一到门口,却见雅竹师叔已经提着剑走了过来,而方才宁长久喊得太大声,许多厢房中的弟子也打开了门,向着这边望了过来,乐柔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烫,她连忙躲回了屋子里,恨不得掘地三尺躲起来,可雅竹师叔已到门口,她哪里还有躲藏的机会。
“师叔……你听我解释……”乐柔气势一下子没了,她哭丧着脸央求道:“都,都怪他,我……我看到宁小龄进来,他们肯定私通款曲,我……我是来抓人的!”
雅竹问道:“那么小龄呢?”
乐柔无言以对,只好道:“宁小龄……宁小龄肯定是被他藏起来了,师叔,你境界高,你好好找找,一定能找到的”
雅竹呵斥道:“现在还在胡闹?你身为大师姐,就不能以身作则一些?”
乐柔气得快哭了,但她脑子忽然灵光,急中生智道:“……对!师叔,你去宁小龄的房间里找她,看她在不在,若是她在,那我无话可说。”
雅竹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她领着乐柔出去,拿着钥匙打开了宁小龄的门。
乐柔屏住了呼吸,看着大门一点点打开,接着便是一幅活见鬼的表情:“你……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不可能!”
宁小龄趴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道:“师叔,嗯,还有师姐,什么事情呀?”
雅竹叹了口气:“没事,小龄打扰了。”
接着她关上了门,冷冰冰地看着百口莫辩的乐柔,问道:“你还有什么解释?”
“这……我……”乐柔满腹疑问,不知从何时说起,而她知道,自己哪怕解释,言语也是苍白无力的,其他厢房中,无数目光正盯着她丢人无比的样子,她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捂住了脸,对着宁长久怒喝道:“你等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宁长久一脸无辜地看着雅竹,道:“还请师叔替我做主。”
雅竹揪着乐柔的耳朵,道:“你身为师姐,却处处惹事,先前嫁嫁心软,饶了你许多次,我当时便劝过她要好好责罚你,唉,如今你竟这般不识规矩……来律堂领罚吧。”
乐柔听到律堂两个字,急得快哭了出来,她哀求道:“师叔饶命,师叔饶了我吧,乐柔再也不敢了,乐柔……呜呜,师叔饶了我吧。”
雅竹虽然平日也颇为柔和的,但对于教育弟子上可不像陆嫁嫁那般心软,她不顾乐柔的哀婉央求,冷着脸揪着她向着律堂的方向走去,沿路上的许多弟子都对着师姐投来了同情的叹息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乐柔分不清这些声音都是谁发出来的,只是嗡嗡地震在耳边,弄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心中默默发誓着,以后一定要将今日的耻辱十倍百倍地还给这对可恶的师兄妹!
……
宁长久回到房中,叹了口气,开始收拾着这杂乱无章的屋子,只觉得身心疲惫极了。
而宁小龄的房间里,她也没有丝毫战胜了乐柔的欢喜意味,而是紧张地绷着脸,如临大敌。
陆嫁嫁从阴影里走出,目光落在宁小龄的身上,柔声道:“小龄呀,如今可就我们师徒二人了。”
宁小龄知道,先前那局游戏,若是自己赢了,师尊可能还会碍于面子与自己谈谈条件,但最后自己胜券在握之时,却被乐柔打断,两人手忙脚乱间,不知道是谁把“棋盘”掀了,于是宁小龄运筹帷幄打下的大好江山也付之一炬了。
那局游戏已经作废,陆嫁嫁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输了,她笑意清冷地盯着宁小龄,盯得宁小龄心中发怵。
宁小龄道:“师父,小龄也没有做错什么呀,只是想和师父玩一会罢了,师父平日里最心疼小龄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
陆嫁嫁打断道:“就是平日里太宠你了,你才这般无法无天,先前险些着了你的道坏了师门规矩。”
宁小龄听到师门规矩四个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说道:“对!师门规矩!师父你可不能偷偷来我房间的,这坏规矩。”
陆嫁嫁淡淡道:“师门规矩里只写了不许男女私通,我们都是女子,有何干系?”
宁小龄哑口无言。
“师父你耍赖……”宁小龄想做最后的挣扎。
陆嫁嫁却是淡淡笑着,缓缓朝她走过去。
宁小龄躲在床的一角,大喊道:“师父,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叫人了。”
可是这房间早已被陆嫁嫁用剑域隔绝,无论她再怎么喊,外面的人也是听不到的。
陆嫁嫁走到宁小龄的身边,轻轻揉着她的头发,笑问道:“小龄,你说为师该怎么罚你呢?”
宁小龄的房间里,痛哼声和求饶声不一会儿也响了起来,少女趴在床上,梨花带雨泫然欲涕,又不敢对师父放什么狠话,只能哀哀地央求,但陆嫁嫁终究心软也有些理亏,也并未过多地责罚她,只是多说教了她一番,说得宁小龄连连点头,唯命是从。
他们回到天窟峰的第一夜便在这番混乱中悄然度过了,等到陆嫁嫁回到峰主殿时,天边黎明的光已渗透过群山的遮掩,将峰顶终年不化的白雪照得微亮。
“真是胡闹。”她怨了一句,仰起头望着满天剑星和淡蓝色天空上薄薄的月影,却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二章:初春
清晨,天窟峰鸟鸣如琴声拨乱,峰顶积雪初融,已在山崖上垂下一条细长的白色瀑布,瀑布流入云间,散于茫茫雾里,峰下的诸多园子里,铁色的枝干上已抽出了新芽,新晴的天气像是可以勾勒出一整个春天。
四峰的初春试剑会只剩七日,外峰新一轮的考核也会在同期进行,每一年都会有两三名弟子从考核中脱颖而出,登上峰顶,学习谕剑天宗真正的剑术。
这段日子里,天还未亮时,便有许多弟子开始于峰顶练剑,剑收发时手腕带起剑尖的震动,激起一声声清越剑鸣,飒飒地回响在峰顶。
今日早课便在平静中开始了。
陆嫁嫁温静如玉,一夜未眠并未在她脸上添下半点惫意,她身躯间萦绕的剑意不动而发,就像是雪樱难掩的幽香。
乐柔双臂一横,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上,昨夜律堂的责罚对于她来说不算多么难忍,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精神和名誉上的羞辱。
现在几乎整个内峰,几十名弟子都知道了她昨晚偷偷私会宁长久,结果被他赶出来的事情,她百口莫辩,风言风语却不绝于耳。
她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宁长久的所有报复,最后都以自己的惨败收尾,在挫败感中,她也不免生出了一丝丝怀疑——那宁长久究竟是不是在藏拙?
要不然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凭空在屋子里消失了呢?那该是何等境界呀,若真有这等境界,来我们峰装什么弟子?该不会是……
乐柔心中一个激灵,立刻抬起头,望向了立在案台前,如雪剑裳似春樱盛放的师尊。
“该不会……”乐柔声音细弱蚊呐。
该不会是觊觎师父的美色?不,没有怀疑,一定是的!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几番斗不过他的原因也有着落了,只是该怎么提醒师父这件事,让师父好好防范起来,师父这般善良单纯,将来肯定要在这个阴险小人手里吃亏的!
乐柔自以为触碰到了很大的秘密,她怀揣着许多心思,心中暗暗地打着算盘,心想前面的战役输了没事,这一场可是事关师父的,自己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家伙露出真本事,然后一举揭穿他!
乐柔怀着这样的心思开始了一天的早课。
令她感到奇怪的是,昨晚自己犯了这么大的事,师父竟没有责罚她……难道是雅竹师叔没有将此事禀告给师父,师父尚不知情?
而乐柔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台上气质清冷的陆嫁嫁,心中对她还隐有感激,若非昨夜她忽然搅局,陆嫁嫁可要真的输给徒弟,颜面尽失了。
诵念完剑经之后,陆嫁嫁继续给弟子们阐述一些剑理,弟子们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唯有宁长久静静地看着她,几不可觉地摇了摇头,陆嫁嫁也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却也只是假装没有看到。
下课之后,陆嫁嫁与众弟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宁长久才拍了拍闷闷不乐的师妹,道:“小龄怎么了?”
宁小龄神色闷闷地,她揉了揉鼻尖,道:“以后我晚上不来找师兄了,你就好好陪师父吧。”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怎么?你们驭剑回房之后,师父责罚你了?”
宁小龄不说话。
宁长久轻声安慰道:“放心,师妹,以后我替你报仇。”
宁小龄才不相信他,说道:“哼,你明明处处向着师父,我明白了,你上次说我识字识得差不多了,也是想支开我,和嫁嫁师父幽会对不对!”
宁长久心想这丫头竟有些机灵,他嘴上温和道:“没有的事情。”
宁小龄冷哼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是骗不过小龄的。”
宁长久附和道:“是,小龄长大了,不是小丫头了。”
宁小龄委屈道:“师兄敷衍我……明明还当我是小孩子。”
宁长久还想宽慰几句,却见小姑娘已霍然起身,赌气道:“你和师父好好呆着,小龄不来打搅你们了,只是以后如果遇到襄儿姐姐,我可要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在宁小龄的认知里,赵襄儿就是宁长久与生俱来的克星了。
她说完之后,也一点不给师兄虚情假意讨好自己的机会,扭头就走,神情有点气恼也有点骄傲。
……
峰中修行最是幽静,灵气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不用去刻意寻找充沛之处,周围也是一片祥瑞安和。
因为灵气聚合的缘故,一块领域里只会存在一个宗门,哪怕是距离谕剑天宗最近的紫天道门,与谕剑天宗也有千里之遥。
宁长久立在悬崖边,眺望着山腰间汇拢的云气,那云气不似不可观那般滚滚厚重,此刻云雾的稀薄处还可以看见山底一片片区域分明的灵果园子。
除了一些顶尖的天才,所有的弟子都要在外峰修行一阵,期间不免要从事灵果的耕种和剑裳特制丝麻的生产。
视线向上,便是其他三座遥遥相对的山峰了。
四峰之间离得不近,相互之间的距离飞剑难以抵达,而宗主殿更在四峰之后,据说在另一片桃帘遮掩的灵山秀峰之中。
而天谕剑宗的更北处,则是一片全无人烟的荒山,那片荒山里传说隐藏着无数蛮荒凶兽的余孽和战争之后古城的废墟,白夫人当年便是从最中间的那个深渊里爬出,成为了真正的大妖。
宁长久向着北方注视了许久,他总觉得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自己,那是超越意识的召唤,这种感觉在金乌结成之后尤为明显。
峰中的生活并无太多波澜,宁长久一如既往地入隐峰修行,他与严舟没有什么交流,严舟没有再过问关于严峰的事,而宁长久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询问那古怪的剑招。
进了隐峰里,宁长久吃完了那些囤积的灵果,气海如旋涡一般打开,将灵气搅入其中,而每多一分灵气,丹状的气海外部便会多添几分光泽。
宁长久做完了第一周天的调息运气之后,意念一动,金乌振开紫府大门,于胸前凝结而出。
宁长久伸出手,金乌扇动翅膀跃然指上,宁长久盯着这只羽冠如花,毛色暗金的鸟,犹豫了一会还是在金乌的身上将那几个实验重新做了一遍,确认它到底有没有先天的意识。
按理说先天灵只是灵气凝成的灵兽形态,不过是一个辅佐修行的空壳,不应该具备任何的生命特征。
而宁长久做完了那三个测试,也并未在金乌的身上探究到任何意识的痕迹,可是这金乌却似活的一样在面前活蹦乱跳,这缘由又是什么呢?
当年师尊一剑将自己的先天灵拔出斩去,是否与这有关联呢?
乌鸦不似其他雀类,哪怕它披着一身金色的外衣,看上去也有些憨厚,它打量着宁长久,像是能看懂宁长久的疑惑,它亲昵地跳上了宁长久的肩膀,轻轻啄着他的脖颈,羽毛展开,蹭了蹭。
宁长久伸手顺了顺它的毛发,心想我虽然知道你在安慰我,但你越这样,我越害怕啊……
修行完毕之后天色也已不早,他去指导了南承修行几句,而南承也渐入佳境,疑问越来越少,他便与南承多问了一些关于峰中的事情,比如这隐峰之中闭关的其他人。
南承给他讲了几位自己知道的长老或者师叔的名字,但是隐峰极大,他们具体修行的洞府没人知道。
“对了,七日之后的初春试剑会,你要去吗?”宁长久问了一句。
南承不知前辈为何有此问,他想了会,答道:“初春的试剑会不过弟子间的小打小闹,三个月后的四峰会剑才是重中之重,此刻我后天剑体距离大成还有些时日,当然不会出关。”
宁长久点了点头。
南承追问道:“不知前辈为何会有此问?”
宁长久说道:“到时候四峰会剑好好表现,别让陆嫁嫁失望。”
南承心中微动,看着前辈神仙似的身影,试探性问道:“前辈与师父……是什么关系?”
“以后你就知道了。”宁长久话语平淡地像一片无意而过的浮云,他白衣轻振,转身离去。
南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添了一丝警惕,方才他在回答隐峰构造时隐瞒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寒牢也在隐峰之中。
他开始有些怀疑,这个来历不明,对于天窟峰明显有些生疏的前辈,是不是也在寻找那个寒牢?
……
夜幕降临,宁长久在书阁中再次看到了睡梦中练剑的严舟。
这一次他回来得早,看到了全部的过程。
他看着卧在书案上的老人身子忽然僵尸般笔挺地直起,那写着杂乱符箓的黄色道袍无风而动,雪白的须发也被无名之气牵引,如水草般拂动着。
接着,他的手闪电般下探,长案下寒芒一闪,转眼间他的手中便多出了一把长剑。
那柄剑像是峰中弟子最常用的剑,无比普通,只是每一次挥动,剑气破风之声都清脆短暂,剑刃收放时的振鸣也恰到好处。
宁长久旁观着严舟挥出的第一剑,那一剑的出剑角度和自己预想的出入极大,他想象着如果自己站在他面前,这收剑之后,便应是滚烫的血珠在剑刃上弹跳不止了。
宁长久平复心境,敛去气息,安静地看了一会。
依旧是一些他闻所未闻的诡异剑桩,那些剑桩漏洞百出,但它本身的诡异却是它的防护,哪怕宁长久明知他在熟睡,心中依旧警鸣不已,时刻提防着这一剑会不会忽然展露什么诡异变招,向着自己袭来。
有时候他也怀疑严舟是不是在装睡,想借着这些剑传达给自己一些东西,但是如今严舟的境界比自己要高太多,所有的高手,哪怕睡梦之中都可以察觉危险,进行本能地防御,他并不想为了证明这个去以身犯险。
他记下了所有的剑桩,等到严舟重新趴回桌上睡觉时,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厢房后他第一时间打开了窗,没过多久,窗口闪过一袭黑影,黑影无声地落地,踩在足底的剑顺势收回鞘中,她握着剑,向后撩下了兜帽,露出了清丽的脸,半透明的耳垂盛着酒一般的月光。
宁长久道:“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陆嫁嫁没有答话,只是问道:“小龄呢,那丫头今日还来吗?”
宁长久道:“师妹昨晚被你教训了一顿,今日还在生我的气呢。”
陆嫁嫁不解道:“她生你的气做什么?”
宁长久很是无辜:“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你才是罪魁祸首。”
陆嫁嫁淡淡地笑了笑。
“师尊上床吧。”宁长久无奈长叹道。
陆嫁嫁瞪了他一眼,一动不动,羞恼道:“换个说法。”
宁长久却一点没有
惯着她,他将叠好的床被铺开,自己先坐了上去,两人僵持一会之后,陆嫁嫁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她身子别过去一些,褪去了鹿皮靴子和白色的罗袜,在床上盘膝坐好。
“辛苦了。”陆嫁嫁端正好了坐姿。
宁长久说道:“我也很好奇,你这般先天的剑灵同体,究竟可以修到何种地步。”
陆嫁嫁同样期待,她问道:“这般修行,可有先例?”
宁长久想起了以身为兵器的四师姐,说道:“曾经见过类似的,但师尊与她相比,还是有些不同。”
陆嫁嫁知道宁长久藏着许多秘密,也并未追问,简短的对话里,宁长久的手指已经按上了她的后背,她原本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一僵,整个身体也向内缩了缩,抿紧了嘴唇抵抗着那股难言的灼热感,不再说话。
这种感觉并非滚烫,而是一种令她头晕目眩的燥热。
她闭上眼,便能感受到如黑暗长河般的体内,飞过了一粒金色的光点,那粒金色的光点极为精纯,似是蕴藏着无限的能量,就像是太阳一样,肉眼望去不过是一个发光的球体,但它却可以将万丈的光芒带给整个世界。
她感觉那粒光点就是一颗迷你的太阳,升腾在自己的身体里,于是她所有的情绪,感知,心底的所思所想都似变成了通透,被照耀得一览无遗,仿佛再没有一点的秘密。
她立刻稳住了心神,摒去了这种感觉,冥想的境界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依旧是燥热,无尽的热风吹进了她的身体里,那深藏于紫府之间的剑胎也在灼热的气流中不停地颤动,陆嫁嫁身子痉挛般收缩着,她此刻若是睁开眼,便可以看见一双眼眸中已经是水气濛濛。
对于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是厌恶还是喜欢,只是本能里有淡淡的迎合,似是希望自己全部的身躯融化于这灼热的光里。
“嗯哼……”
金色的风拂过紫府,触动剑胎,她忍不住轻哼出声,旋即立刻稳住心神,因为她能明显感觉到,身体与那剑胎的契合更进一步,而她此刻的耳垂已经红得几乎要滴血了,就像是成熟的樱桃,让人忍不住采颉。
终于,宁长久收回了手,他轻轻吐了口气,气流喷上陆嫁嫁的后颈,也让她身躯微动,她胸脯起伏了一阵才稳定了下来。
“感觉怎么样?”宁长久发问。
陆嫁嫁双手捂着耳朵,撩下几绺青丝将其遮住,她点头道:“那剑胎好像在融入我的身体……”
宁长久道:“等那剑胎完全融化,你可能就能做到真正的剑灵同体了。”
陆嫁嫁感受着紫府中那柔软的剑胎,哪怕金乌灼烧,它也只是变软了些,等它真正融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莫非这期间她得每日来寻宁长久……
她咬着牙,心中对他虽极为感激,却碍于两人的身份,羞于启齿,只是轻声而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陆嫁嫁又问:“到那时……我会成为一把剑?”
宁长久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若你真成了剑,那你到时候战斗难道握着自己?”
陆嫁嫁想着那有些滑稽的场面,虽只宁长久在开玩笑,但还是摇头道:“那像什么话?”
宁长久也笑了笑。
陆嫁嫁此刻肌肤滚烫,身上散发着微微的热气,她松了口气,静坐调息了一会,才使得冰凉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体,一冷一热之间,她像是一柄锻打过后又淬入水中的剑,在一遍遍的锤炼里变得越发柔韧坚硬。
“那等我变成了剑,我的身体也会像剑一样吗?”陆嫁嫁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她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肌肤越来越紧致。
宁长久笑道:“如果真是那样,那陆姑娘不就成剑人了?”
陆嫁嫁蛾眉一竖,对于这个称呼意见很大,却想着对方每日为了自己如此辛劳,出于心中的感恩便也没有发作,只是默默记下,抿了抿唇,一点点消去神色中的不悦,望上去竟有几分少女的娇憨。
宁长久忽然说道:“你白日里说剑隐于幽,发于明,其实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只适用于较为狭隘的剑道。”
“嗯?”陆嫁嫁心中微动,侧过身子望向了宁长久,两人虽离得很近,但眸中并无暧昧,而是单纯的求知欲,她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宁长久开始以人身与宇宙万物的共鸣点开始阐述剑道的理论。
屋子的气氛也安静了下来,陆嫁嫁平静地听着,眸子越来越亮,此刻两人像是撕去了师徒的虚名,只是平辈相交的道友,共览着宇宙无穷,盈虚有数。
宁长久也喜欢这种平静,他看着眼前带着求知欲却始终放不下师父架子的女子,淡淡笑了笑,最后以“神骛八极,目空宇宙”收尾,说得虽是一些空泛大道,但他相信总有一天陆嫁嫁能看到其上的风景,将所有这些空泛的剑道落成实处。
他对于初春的试剑会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每日如此,与宁小龄一同上课,然后闭关修行,夜里再与陆嫁嫁促膝闲聊一番,直到某一天他境界再成,然后离开宗门,去寻找那不知在天涯何处的不可观,探究出所有的秘密。
这是他所以为的平静,而这种平静没能维持太久,初春试剑会便如期开始了。
……
……
(今晚还有一章 但是要较晚更新 大家早点睡觉 明早起来看 不建议等!!!)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三章:死亡之剑,深渊之底
接下来的日子里,宁长久的生活变得有些千篇一律。
每日的早课上,他陪着宁小龄朗诵完剑经,陆嫁嫁便在课堂上讲述一些剑理,而这些剑理,基本会在当晚,由宁长久亲口推翻,然后重新给陆嫁嫁上一课。
所以许多时候,陆嫁嫁讲的剑理,也是自己心中疑惑最多的,她借此机会讲给宁长久听,然后再在晚上听一听他的见解。
某种意义上,反倒是宁长久在凭借自己两世修行渊博的知识教育陆嫁嫁,只是两人并未戳破这层窗户纸,依旧以师徒相称。
陆嫁嫁原本以为炼体时间久后便会适应,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的感官越来越清晰,那金乌的光不是千锤百炼,而是春风化雨,只是那春风过境时,煦暖的光里,春雨都像是蒸发殆尽,化作了眼眸中两汪濛濛的雾气。
而宁小龄这几日的修行也越来越刻苦,她不确定师兄会不会参加试剑,但是无论如何,她想将自己修行的成果展现给他看。
所以她时常独自一人立在崖畔,驭着剑穿过初春的阳光和流云,将漫天云彩切得成整整齐齐的千丝万缕。
最后那一剑总会平稳地回到身前,清越剑鸣也像是对自己的赞许。
她笃定自己已经不会输给内峰中的任何人,只是不知道那位传说中闭关的大弟子南承,会不会在这一日前来。
而乐柔眼睁睁地看着宁小龄的剑越来越快,她原本争强好胜的心也渐渐消磨低落,觉得命运真是不公,若是将那先天灵给自己,自己一定能走到比她更高的地方。
总之,她对于试剑会已经没什么期待了。只是她打算着,要不要在试剑会上激宁长久一激,乘机让他展露出真实的境界来。
而峰中几位有名的男弟子也在暗中较着劲,他们每个人都不服对方,不是觉得对方的剑法空有灵动而失力量,便是觉得对方的剑法空有力量却显得笨拙,总之嘴上互相抬举谦让,心中的攀比却一丝不少。
终于,在天窟峰忙碌而平静的日子里,春天便这样来了。
山上的雪樱沐着灵气,在春日里开得绚烂如织,清风每过花树,都能抖下许多花瓣,宛若一场芬芳的雪。
初春的试剑大会是下午。
所有的弟子都是抽签决定对手,比完第一轮之后胜者与败者各为一组,两组最终的第一名进行决斗,胜者便可夺魁,得到一柄白银锻造的佩剑以及峰主大人亲自的剑术指点,而三个月后数年一度的四峰会剑,头名者也可直接保送。
今日剑场已被清扫干净,所有内峰的弟子在中午之时便聚在了剑场的四周,他们有的打坐冥思,有的口诵剑诀,有的练习着拔剑出鞘的动作,有的则已经构思出一个假想敌,有模有样地对练了一番。
宁小龄今早便与师兄约好,让师兄无论参不参与都要来看自己。
宁小龄换上了易于行动的衣裤,干干净净扎起的头发也显得英姿飒爽,她持着剑四下张望,寻找着师兄的踪影,心中暗暗埋怨着,想着等稍后师兄来了一定要狠狠地骂他。
……
隐峰之中,宁长久心中掐算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吐纳完了最后一口灵气,起身振衣,准备离去。
他对于试剑会虽不感兴趣,但他却很关心,师妹这些天到底修到了什么地步。
南承既然不出关,那师妹便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他想着师妹那骄傲的脸,嘴角已隐隐勾勒起了笑意。
而在他准备逆画小飞空阵离去之时,他的耳畔,忽然想起了敲击声。
那声音很轻,却被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感觉到一丝警惕,转过了身,望向了身后那面铁青色的光滑墙壁——那声音便是顺着墙壁传过来的。
宁长久身边星星点点浮起的灵气慢慢消散,他的手触摸上了墙壁,感受着指尖的震感,眉头渐渐锁紧。
隐峰是一片巨大的空间,其中洞府星罗棋布,构造复杂,而宁长久所挑选的这座洞府,则是靠近崖边的,而此刻墙壁对面传来的声响,分明就是在告诉他,洞府的那头,在悬崖之侧,有人拿着什么东西,敲击着墙体。
而好巧不巧,这面墙体又正对着自己的洞府。
宁长久还没有想明白这一切的缘由,只是那轻微的震响让他隐约感觉到不安,他还没有决定好是进是退,便看到那光滑如镜的墙壁上,已经浮现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宁长久抽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剑,剑尖直指声音的源头。
心中的不安虽还萦绕,但他的精神却已沉静下来,他无比专注地盯着前方,没有考虑对面是敌是友,在墙体破碎的第一时间,他的剑便递了出去。
墙瓦破洞,一道光照了进来,然后与更明亮的剑光同色,不带一点声息,却快到匪夷所思地回刺了过去。
咔擦。
墙壁瞬间崩塌,剑光散成了无数片。
墙壁的对面,有吃痛的闷哼声和疑惑声传来,那声音有些耳熟,宁长久第一时间便响起了是谁。
哗得一声里,像是帘幕突然落下,外面微弱的光照了进来,不算明亮的石府里,一双眼睛在跌落的乱石之中对视。
宁长久的眼睛平静而幽亮,那个人的眼睛却锐利如狼,带着无法遮掩的恨意。
他是严峰,本该关押在寒牢里的严峰。
宁长久余光瞥了一眼其后的构造,一瞬间便明白,隐峰连绵的洞府之后,便是寒牢的所在!某种意义上,隐峰中闭关的高手,也相对地在看守寒牢中的囚犯。
此刻严峰披头散发,没有了半点七天前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双目中噬人的仇恨。
此刻他的胸前插
着一柄剑,那剑刺入了一小截,然后被严峰以手指夹住,再未能寸进,而他的胸口依旧染红一片,血自剑尖滴落。
严峰也认出了眼前的少年,他心中恨意更甚,“是陆嫁嫁让你来的?”
宁长久看着他手臂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和断裂的铁链,同样不解,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才一开口,宁长久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严舟!
严舟本人虽自囚于书阁,但凭借他在峰中的威望,让某位至交偷偷帮严峰解开枷锁,然后为他指明一条逃跑的路线应该不算难事。
严峰是他唯一的弟弟,最后一抹亲情的羁绊还是压过了师门的规矩。
宁长久想通了这一切,然后发现自己如今深陷死局之中。
他同样明白,严舟替他选择这条路线,是因为此处没有闭关的高手,而这么些天,宁长久也从未见过附近的洞府有人修炼的痕迹,只是严舟没有想到,无巧不成书,他所开凿的寒牢背面,却是自己这个外门弟子的修炼之处。
而严峰哪怕受伤,也是长命境的高手,自己如何对敌?
严峰同样不确定,眼前少年的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陆嫁嫁的安排,而他此刻刺入自己胸膛的一剑让他也觉得无比震惊。
他知道眼前少年的境界绝对不高,而这奇袭一剑,却直接破开自己的防御,刺进了身体。
他有些愤怒,然后将这一次受伤归咎为大意,他绝不认为这少年有任何胜过自己的可能性,而正好,他又是陆嫁嫁的徒弟,自己折磨虐杀他时,应该会有难言的快感。
严峰忽然觉得,这一次巧妙相逢,是命运送给自己的礼物。
两人的心思转得极快,思维的闪烁像是电流一窜而过,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却默契得像是约定好一样动了。
严峰一把捏住了剑尖,手指用力,猛地一掰,扎入血肉的剑尖一下子断了,断剑的震颤传达到宁长久的手腕上,少年虎口震麻,险些拿不稳剑,而严峰则反手扣弹,将那一截剑尖作为飞刀暗器反弹了回去。
宁长久短剑失了一截,身子退了半步,在那飞刀袭来之际,他凭借直觉横剑而过,叮得一声里,剑尖触及剑身,然后猝然弹开,那一瞬间里,严峰的身影已经撞开墙壁扑了过来。
宁长久身形微定,没有任何迟疑,对准他的双目,一剑刺去。
严峰不闪不避,因为他知道,没有了剑尖的铁剑哪还有半点杀伤力?哪怕他就站在原地,以这少年的境界,也根本不足以切开自己的皮肤。
但是严峰失算了,他的双拳轰上宁长久身体的那刻,他的眼皮上也传来了撕裂般的痛意,有什么东西破开了自己的灵力护体,直接切破了眼皮,将剑刺入了瞳孔!
剑虽已断,但宁长久以精纯得不可思议的灵力凝成了短暂的剑尖。
一击即中之后,宁长久的身影也被那一剑撼得倒飞了出去,撞上了一根天然形成的岩柱上,他没有丝毫对于偷袭成功的喜悦,他身子撞碎岩柱,脚才一沾地便骤然而动,以比刚才快数倍的身影遁逃而去。
严峰捂着眼睛,脸上闪过一抹异色,自己修道百年,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连续刺中两剑,虽然在他眼里,对方不过必死之人,但这种羞辱却深深刺痛了他。
他不再有任何隐藏,多年长命境积累的力量瞬息喷薄而出,他要将自己所有在陆嫁嫁身上吃的亏,尽数回馈给这个少年。
宁长久遁逃的路线很快被一个黑影封死。
而眨眼间,那黑影中有几枚血珠如钢箭般射了出来,那血珠之后,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作爪而出,其后浩荡的灵力本身就是固若金汤的防御。
他要在最快的速度杀死这个少年,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隐峰中的其他高手便会惊动,到时候除非严舟全力保他,要不然他绝对没有出逃的可能。
而严舟在设法放他出来时,他便明白,两人最后的血缘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不感激自己的兄长,反而有些恨他。
严舟明明是可以成为峰主的人,却偏偏拘泥于自己心里的一点执念,眼睁睁看着峰主之位让一个晚辈鸠占鹊巢……若非如此,自己怎么可能承受这般的耻辱?
恨意像是烈酒浇于烈火之上,喷薄而出的杀意化作了最决绝的剑气。
他手中无剑,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力量,却盖过了宁长久所有的剑招。
他一手抓向了宁长久手中的剑,一手直接化爪掏向他的心口。
钢铁搅动的声音响起。
高手之间的过招也极快。
短促的时间里,宁长久连出了数十剑,瞄准了严峰声势骇人的一道道剑招,从最脆弱处将其点破,而严峰出招的速度也越来越迅速,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明明高了这么多境界,却迟迟无法拿下一个修道没多久的少年!
而他知道,再拖几息,他便肯定会被其他人察觉。
但他又不愿就此御剑出峰一走了之,他对于眼前白衣少年的恨意甚至超过了逃亡本身。
他虽知道只要一直这般出招,用不了多久这少年便一定会撑不住。
但是时间不会等他。
严峰出剑的速度忽然慢了些。
一道苍茫古意的剑气泛起,藏匿在了他的身上,或是衣衫,或是发梢,又或是脚上微彻底斩断的链条。
那道剑意一起,宁长久心中的警鸣便一瞬间拉响,他能感受到那道剑——那是剑星上师祖留下的剑意。
随着严峰修道生涯的不停打磨,那起初对于修为不过锦上添花的剑意,
此刻已然化作了足以诛杀敌人的闸刀。
宁长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剑,但他的心却无比平静,前一世他未受过什么波折,但这一世,他已在生死的边缘游走过无数次,而每一次生死之间的辗转都能让他对于手中的剑有更清晰的明悟,那种明悟并不算特殊,但却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
恐惧、紧张、激动、兴奋……当所有的情绪交杂化作了永恒的静,他出的剑便也快过了自己的想象。
那一道剑光突兀地亮起,剑意层层破甲,来到了严峰咽喉之前,严峰剑心中闪过了一抹极大的恐惧,他没有看清这一剑,直到触摸到了脖子上不浅的血痕才反应过来。
若是这少年修为再高一点,自己便会被他这一剑直接斩杀!
巨大的后怕让严峰无比愤怒,而那闸刀般的剑意先发后至,却也带着让人无法躲避的威压,一瞬间斩上了宁长久的胸口。
宁长久看着严峰脖子上的血痕,有些遗憾。
但遗憾是无用的情绪,他在最快的时间做出了反应,他手中的剑撞上了那道剑意,如丹的气海蓦然振鸣,两者触碰的瞬间,周围的钟乳石几乎被尽数震塌,如飞剑落雨而下。
“去死吧……”严峰瞳孔通红,他甚至已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逃。
怒火填满了胸腔,他暴怒地伸出了手,握住了那道剑意,那剑意的另一端抵着宁长久的胸膛,与宁长久血肉相隔的,不过是一块薄薄的剑身。
巨大的冲击力传达而去的瞬间,隐峰之中许多扇门后的人也察觉到了动静,缓缓打开。
但没有人来得及阻拦这一切。
那道铅灰色的剑意像是真正的巨剑,压着宁长久贴紧胸膛的剑锋,猛地将他的身体向前撞去。
严峰抵着他狂奔着,他放肆地笑了起来,他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抛入那片深渊之中,他要让他感受最扭曲的疼痛与绝望,让他在无尽的恐惧里粉身碎骨!
宁长久的剑被对方死死压着,但他不敢松手,一旦松手,没有了灵力的灌入,本就被磨得极薄的剑身便要被彻底洞穿。
飞速后退时的风声呼啸过耳畔,无数两世修来的道法和剑招掠过大脑,却没有一样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他跨越境界的鸿沟扭转胜负。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生死攸关,他便越发冷静,那种冷静像是心死,让他自己都觉得发怵。
他看着严峰的脸,那是与严舟有几分相似,神色上却天差地别的脸。
忽然间,脑海中灵犀一动,他想起了严舟的同时,想起了那些古怪到了极点的剑招。
他没学过那些剑招,但这一刻,那些剑招却像是活在了自己的骨骼里!
他不明所以,直觉里却是抓到了一根稻草。
身子飞速后退,深渊便在不远之处,而紫府之中,金乌张开了宽大的喙,已然发出了海兽般的咆哮。
宁长久的双目中,金光涌现。
严峰来不及判断这是什么,他也无需判断,他决不相信有任何手段可以改变境界的差距。
接着,他本就刺痛的双眸里,再次泛起了钻心的痛意——那种痛感就像是有粗粝的石头砭过脆弱的瞳孔,将本就模糊的血肉碾得更加粉碎。
而那视线最后的余光里,是一只羽毛暗金的鸟。
“先天……”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失去了光明,但手中的力量却一丝也没有松懈,滔天的怒火自他的双臂中转化成了最恐怖的力量。
悬崖的边缘,贯穿山峰的缠龙柱便在身后。
无尽的灰黑色雾气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如煮沸的水一般翻腾着。
宁长久的脚一半已在悬崖之外,但他的心思却彻底放空了,一如昨夜他对陆嫁嫁所说的“心骛八极,目空宇宙”,他此刻忘了一切,所有的神识里,唯有自己的剑与严峰的剑。
他身子后仰,然后见到了一点微光,那点微光在黑暗中无比的刺眼,他便伸出如剑的手指,想是拼拼图一样,按了上去,将那出光的孔给死死堵住。
于是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神识死寂的黑暗像极了永恒的死亡。
这是严舟诡异剑桩中的一道。
宁长久这一刻才明白,无论这剑桩如何破绽百出,但只要在对方剑未杀死之前将他杀死,那么哪怕自己有一万个破绽,敌人也没有机会去攻破了。
原来是这样的剑……这样的自信,决绝,桀骜不驯,不可一世!
身前,严峰的喉咙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洞,他至死都不明白,宁长久的剑气是如何突破自己的防线,刺入他的喉咙的,而严舟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睡梦中施展的剑招,会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黄泉。
剑气消散的那刻,金乌发出了狂暴的嘶鸣,它同样沉醉于这种一往无前的决绝里。
但一切还没有结束。
严峰毕竟是长命境的大修行者,在他死亡的那刻,他做出了最后的,也是这场决战中唯一正确的判断!
他炸碎了自己的身躯。
狂暴的怒流在一瞬间涌起,围着深渊的悬崖也在那一刻化作粉碎,宁长久的脚一下子没有了着力点,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他想要画动小飞空阵离去,身边却也无法亮起任何的灵气光点。
命运无常,先前决绝的死亡之剑,那未消的死寂余韵却转而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金乌化作光点冲破了黑暗追逐着他的身躯,而宁长久力气用尽,大脑一片空白,就这样半昏迷地向下跌坠,金乌咬住了他的身躯,却无力将他拖上去,一人一鸟便这样堕下,他们的身影转瞬间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了。
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四章:峰谷里的老人
灰黑色的雾气上下翻搅着,在极致的黑暗中,这些雾团反而像是带着死灰的光,而灰雾的包裹里,无数长长的烟雾像是纠缠蠕动的蛇类,它们向着宁长久下坠的方向涌去,却又无比畏惧金乌的光不敢靠近。
下坠的感知里,宁长久蓄起仅有的意识咬动舌尖,疼痛让他获得了短暂的清醒,他睁开了黄金般的瞳孔,他已经望不到悬崖的边缘,那些细小的、烟雾凝成的蛇占据的视野,它们密密麻麻地像是尸蟞,已经聚成了飓风般的倒锥,仅仅看一眼,便让人头皮炸开。
疾速的下坠过程里,宁长久握着手中的剑向着周围刺去,所幸他没有跌离悬崖太远,短剑探出没多远,便触及到了坚硬的岩壁。
他灵气淬上剑锋,一下子扎了进去,他身体也受力撞上了岩壁,然后顺着下坠的惯性,淬灵的刀锋如割腐土般不停下滑,沿着光滑的墙体,一路割出了一道极长的沟壑。
宁长久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深渊中下坠多久,只是人对于未知的黑暗总抱有本能的畏惧,下坠的过程中,他向下看了一眼,仿佛可以看到黑暗中暗藏的无数邪恶与凶险。
他的道心警鸣不止,令得他根本无法平静,他死死地抓着剑柄,手腕和手臂都几乎没了知觉,金乌也无法凝聚成具体的形状,而它所过之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金色光带,那光带在黑暗中一点点并拢,像是垂天而下的金色鱼线。
他用刀剑陷入墙体之后,下滑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于是深渊带来的恐惧也像是被拉得很长,他身处这种令人心悸的冗长里,死死压抑着自己颤鸣不止的心,竭力使得情绪回归平静。
那金乌与他连同一体,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金乌也变得越来越弱,终于,它溃散成一团金色的光球,倏然钻入了宁长久的身体里,宁长久感觉到了胸口传来的一抹暖意,那抹暖意帮他驱散了许多寒冷。
剑身与墙体不停摩擦,火星四溅,很快那剑身的压力几乎要张到了极致。
而宁长久心知没有了这柄剑,他跌入深渊之中,甚至可能直接粉身碎骨。
他双手死死按着剑柄,咬着牙。不知是不是错觉,向下瞥去的余光里,他望见了一抹幽绿的灯光。
那灯光很远,很小,按照某种阵法的图案排列开来,望过去就像是夜空中的星座,却带着某种祭奠死者的意味。
宁长久无力去探知那是什么,他只能初步判断那便是深渊之底,过去的修行者挖空了一座山,他相当于从峰顶直接坠落到了峰底!
依旧高速的下坠中,他与那些幽异鬼火的距离在转瞬间便被拉近了。
鬼火在视线中不停放大,心中的恐惧感难以遏制地生长着,而在手中的剑燃烧到了极致之时,咔得一声脆响爆裂般炸起,那原本陷入岩壁的断剑忽然失去了依托之物,滑到了空处——岩壁出现断层,他进入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里!
宁长久低吼一声,浑身的灵力潮水般涌出,在他要堕入那灯火的包围之前护住了他的身躯。
砰!
宁长久身子砸在了地上,他背部剧痛,像是磕到了什么,他无心去管,只是猛地翻滚了几圈,卸去了下坠的冲击力,然后再次撞上坚硬的石墩。
那是缠龙柱下巨大圆磨般的石墩。
宁长久喉咙一甜,吐了口血,他身子痛苦地蜷起,手脚颤抖着,血污流淌到脸颊上,糊上了眼皮,他伸出袖子摸了摸脸,想要擦去血迹。
他艰难地起身,但是身体受伤太重,他的黄金瞳无论如何也无法凝聚,不得已只能勉强睁开稍弱一点的剑目,查看着周围。
那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间。
这个空间以巨大的石块砌成,森严而庄重。
而地面上,堆积着无数古怪的器物,那些器物一眼望去很难分清是什么,但上面落着的薄厚不一的灰尘,可以看出是有许多的年头了,而那些器物上很多都盖着一层陈旧的布,那布的材质很特殊,有点蓬,布的四角也系着线。
那应该是从上面扔下来的东西,因为害怕物件直接损坏,所以系上了这样的布,让它缓缓降落到这里。
宁长久曾经问过严舟这里都藏着什么,严舟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残存的宝物,它们很珍贵,但是上面的魔性和邪性或是其他足以污染精神的气息无法抹去,只能忍痛封藏起来。
而这片隐峰下巨大的空间,便散落着无数这样的邪器。
那应该是初代的峰主们寻到的,那个诸神混战的年代里遗留下来的器物。
那种器物上的邪性充盈在了这个空间里,让宁长久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他的耳畔已然幻听出了凶兽的嘶鸣与咆哮,血与火化作了真实的颜色烧上了眼皮。
幸好,这片空间里,灵气同样充裕无比,甚至比隐峰中还要充裕数倍。
这与他最初猜测的相仿,根据灵气在达到足够浓度之后便会下沉的现象,隐峰中的灵气会像瀑布一样流淌向这片空间,蓄积如此大量的灵气,便是为了压抑着洗刷着这些器物上的邪魔之性。
只是哪怕如此,这应该也是一个数百年的漫长过程。
宁长久并不认为坠入此处是自己的机缘,他不敢尝试去掌控任何一个器物,他也没必要做这样的冒险。
但那些邪魔之器像是孤单了太久,在感受到生人的气息之后,发出了近乎渴求的颤鸣声,似是在诱惑着他拾起他们
宁长久摒去了这些声音。
浓郁的灵气灌入身躯,他简单地调息一番之后,开始寻找这片空间的出口。
他站起身,一双剑目向着四周缓缓地望去。
先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幽绿光点都是灯火,此刻没有了浓郁灵气的隔阂,那些光在眼前呈现出的,都是纯粹的乳白色,那灯竿也极长,里面不知藏着什么材质,竟能让这火光百年长明。
宁长久顺着巨大的石墩站起。
他的脑袋忽然磕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有些痛。
他撤去了些身子,身后本能地泛起了彻骨的寒意。
他感受到有一个极为危险的东西在自己身后,那种感觉像是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顶在背上,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就能刺开自己的心脏。
而他直到此刻才有所察觉。
宁长久沉静下来,随着他心情平静,那种危险感也渐渐退去,他转过身,睁开剑目,看见了类似白骨架之类的东西,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然后退了几步,再后退了几步,然后他才终于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
那贯通山峰的缠龙柱上真的缠着龙!
那个龙形的东西是一个白骨嶙峋的巨大物体,它一圈圈缠绕巨柱而上,数十丈之后才能看到头颅,若是将它缠绕在柱子上的身躯分开,不知该有如何的巨长。
宁长久一看到它,心中便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那种情绪不是畏惧,也不是兴奋,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只是有种沧海桑田的史诗感。
他仔细打量之后发现那不是龙骨,因为它没有四爪。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头神话中才有的巨蟒,它已经死去了很多年,此刻缠绕在柱子上的巨大身躯依旧带着难掩的恐怖,而它尖锥般的头颅则向着斜上方抬起,望向了这深井一般的空间里出口的位置。
这倾斜仰望的动作犹如活物,让人感觉它随时都要再次苏醒,顺着这条缠龙柱飞快地滑上,重新回归到它的国度里。
那种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宁长久喘不过气,而此刻,无尽的黑暗里,幽寒的灯火中,一个声音的响起更是让宁长久如坠冰窖。
那声音苍老而无力,像是混杂着沙尘的风,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瘪与涩,声音的主人应是一个须发皆白,半只脚迈入棺材的老者。
但那是此刻此地唯一的声音。
“这是巴蛇的尸骨,当年荒人骑神象斩蛇魔,神象却被巴蛇硬生生吞入腹中,荒人的部落也损伤过半,后来蛇魔不知为何人所杀,尸骨堕于南荒之中。”
那声音带着奇怪的魔力,好像只要听上一遍,就会相信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宁长久神色也恍惚了片刻,他心中金乌忽鸣,清醒感涌入了双眸,他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
……
剑场上,宁小龄始终没有等到宁长久。
第一场比试,她仅仅三剑便完胜了对手,技惊全场,但是她赢了之后却迟迟没有收剑,那弟子见宁小龄拿剑指着自己,以为是刻意羞辱,险些哭了出来,宁小龄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撤去了剑,道了声歉。
雅竹师叔宣布了胜负。
陆嫁嫁立在高处,黛烟般的眉目间锁着些许困惑,她觉得宁小龄好像有些奇怪,接着她环视了一番四周,便明白了缘由。
这么重要的日子,宁长久竟然没有来?他究竟在做什么?
宁小龄向着休息台的方向走去,她提着剑,忽然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那是一种类似于睡梦中的踩空感,这种感觉让她生出了很大的担忧,她觉得师兄不可能不来看自己才是呀,这……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她眉头始终锁着,心中也不停地打着鼓,坐立不安,一颗剑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乐柔也注意到了宁小龄的异样,她的想法与宁小龄是不同的,她猜测着是不是宁长久又识破了自己的计谋,害怕我在试剑会上戳穿他,所以故意没有来?
一个外门弟子的来去本该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但此刻却在会场上激起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那气氛便是从宁小龄身上散发出来的。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分心、不安与焦躁。
“下一轮,宁小龄,徐蔚然!”
雅竹宣布了下一轮对阵双方的名字。
徐蔚然是峰中男弟子里南承之下公认修为最高的,也是宁小龄之前唯一觉得应该堤防之人,这个徐蔚然师兄,在剑法的造诣上虽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胜在四平八稳,他出的每一剑都攻防有序,同等境界之下几乎很难寻到什么破绽。
但是此刻,宁小龄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越来越可以确定,师兄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小龄。”雅竹师叔喊了她一声。
有些分心的宁小龄这才回过了神,她提着剑起身,剑尖朝下,无力地滑过剑场。
雅竹见此场景,神色不悦,说道:“平日里我没有教导过你们吗?剑尖是一柄剑上真正杀人的利器,却也是剑最脆弱的部位,绝不可随意触碰砖石,任何对于剑的损害在高手生死一线的相搏里都是致命的!”
听着雅竹的训斥,宁小龄清醒了一些,答了一声:“是。”
雅竹看着她,问道:“身体不适?”
宁小龄抿着唇摇头
雅竹道:“那便开始吧。”
徐蔚然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少女,他不知道如今的宁小龄到底是什么境界,但是先前她三招便将一个入玄上境的弟子击败,她展现出的那份实力绝对不容许任何的小觑,想着这些,徐蔚然抹去了心中一闪而过的酸涩,一板一眼地摆起了起剑式。
宁小龄却忽然转身,朝着陆嫁嫁的方向跑去,她凑到陆嫁嫁的耳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不知是什么紧张的事情,宁小龄才一开口,陆嫁嫁的身体便紧绷了许多,身上散发出的剑气更加凌厉。
陆嫁嫁听完了宁小龄的话,心中也有些紧张,她聚音成线,说道:“宁长久会不会只是忘了时间?”
宁小龄断然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与师兄的同心,只是认真道:“师父,师兄现在肯定有危险!”
陆嫁嫁依旧不相信,说道:“以宁长久的本事,这峰中能有什么事情让他身陷险境?”
宁小龄更了解师兄一些,哭丧着脸道:“师兄虽然厉害,但是你也知道,他总是能惹来一些更厉害得不得了的东西……”
陆嫁嫁简短地回忆了一下,发现一路走来确实如此,哪怕对于宁长久信心十足的她也不免担忧了起来。
只是她思考着关于天窟峰的许多事,一时间想不到可以威胁到宁长久的可能性。
陆嫁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叮嘱道:“你先安心参加试剑会,我去帮你找宁长久。”
宁小龄这才放心了一些,只是她悬着的心迟迟无法放下。
雅竹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宁小龄与陆嫁嫁谈话的结果,不知为何,即使是她,心中都萦绕上了一缕淡淡的不安,她总觉得,此时此刻,峰中有什么事情正在隐秘地发生着。
宁小龄与陆嫁嫁简短地交谈之后,陆嫁嫁起身与雅竹说了几句,然后暂时离开了剑场。
对于师父的离去,许多人心中都感到了失落。也有很多人猜到了师父离去的缘由,心中愤愤不满,心想师父是不是把那外门弟子当做关门弟子一样对待了,宁长久本就没有资格参加天窟峰的试剑会,来与不来有何干系?
这宁小龄也真是,明明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剑仙,甚至有可能将来接过师父之位,怎么被宁长久这外门弟子套得死死的?
不满之余许多人心中却也生出了嫉妒。
小小的波澜之后,剑场的比剑再次开始,宁小龄摒去了许多的杂念,心无旁骛地盯着徐蔚然手中的剑,她的境界要比徐蔚然高一些,只要自己不出差错,便绝无输的可能。
这场战斗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宁小龄竟然输了。
徐蔚然松了口气,说了一声承让,他却发现身前少女的脸上没有什么挫败感,而是一种痛苦的神情,宁小龄手中的剑摔落在地,她手指捂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地蹲下了身去,然后单膝触地,抓着剑柄寻着一丝安全感,脑海中却挥之不去地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那一幕幕画面里,有废墟般的空间,有白骨巨蟒,有面容模糊的老人,有无尽的灰黑色雾气,有……
她惨哼一声,脑袋像是要炸开一样。
便是这忽然侵入大脑的画面,让她出剑速度慢了半拍,让徐蔚然夺去了先机,一举取胜。
雅竹第一时间跑了过来,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看着中邪似的少女,轻声自问道:“走火入魔?”
其余弟子也慌了神,徐蔚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心想自己方才也没用出格的剑招啊。
但是宁小龄的身体状况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紧绷的身体很快放松了下来,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抓着什么,轻声喊着师兄师兄……
在场的人很多都是她的师兄,但他们知道宁小龄口中的师兄只有那个白衣少年。
雅竹摸了摸她的额头,神识探入她的身体探查了一番,此刻宁小龄的身体已恢复平静。
雅竹松了口气,扶着她去一边坐下。
直到此刻,隐峰之中发生的变故才一点点传了开来。
……
……
峰底,宁长久手中握着只剩下一截,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剑,他看着一个老人从那巨蛇的尸骨后面走出来,那个老人看不出什么神态特征,望上去就像是风吹雨打过的古老石像。
“我是这里的守墓人,看管这一片陵园……我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生人,少年人,你从何人来,师承何人,如今是峰中的第几代弟子?我在此处待了三百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一个可以承我衣钵的弟子,我想在生命最后消亡的时刻前,将这一套谕剑天宗真正的绝世剑法传授给他,少年人,回答我的疑问,然后跪在这块石碑前,从今日起,你便可以得到天宗唯一真正的传承……你,应该也不希望它失传于世吧?”
老人的话语沉厚而深重,带着难言的笃信,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怀疑。
宁长久像是沉醉在他的话语里,垂下了剑,缓缓地走了过去,他绕过巨大的石墩,走到老人的身前,他张了张口,像是要虔诚地表达什么,老人的脸上也露出了对于晚辈的和蔼与满意之色。
接着,一道剑光自他袖间突兀亮起,向着老人劈了过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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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坠谷
灯柱摇晃,破风声轻微,宁长久先前的痴醉之色一扫而空,他的眼眸被剑光照得雪亮,眸底深处是老人如石像一般古板的脸。
自称守墓人的老人死气沉沉的脸也被剑风吹起涟漪,他似乎没想到一个晚辈会对他出剑。
但想得到与想不到并不重要,他伸出了手指,那手指也呈死灰色,像是风霜打磨过许多年,撞上宁长久剑锋的时候没有一丝颤抖,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划痕。
“少年人,你这是做什么?”守墓人的话语带着微微的抑扬顿挫,他盯着宁长久的眼球很浑浊,就像是瞎子的眼睛:“莫非,你不相信我?”
宁长久当然不相信他,在他的认知里,能沦于此处不得出的,应该是峰中的戴罪之人,而若真是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又怎么会无法离开这片隐峰中的天井?
老人接住了剑,捏住了扭曲的剑锋,剑锋的颤鸣嗡得一下便停止了,他松开了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望向宁长久的目光依旧平静而温和,没有怪罪晚辈的无礼。
宁长久抽回了剑,却丝毫没有放下警惕:“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并不重要,你还活着,还能与我说话,还能学我剑法,这就是我表达的善意。”老人的语速始终没有什么改变。
宁长久问道:“前辈境界如此高深,为何要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守墓人摇头道:“我说过,我是守墓人,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宁长久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守墓人开口道:“三百七十八年。”
宁长久问道:“你与开山祖师是同辈中人?”
守墓人难得地陷入了缅怀:“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存在着。”
宁长久皱起了眉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守墓人说道:“你应该是内门弟子吧,如果你拜过剑堂那块碑石,那你应该就看过我的名字……”
那块剑碑上,刻着的都是历代师祖或者师叔祖的名字,宁长久没有细看过剑碑,并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上面的哪一个,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却不自觉地相信了对方的话。
宁长久强提了一点警惕,问道:“你说你是守墓人,你守的是谁的墓?”
守墓人无神的目光缓缓环视过这片黑雾翻腾的空间,乳白色的光点像是一只只静立的飞蛾。
“这片陵园就是我的墓地。”守墓人开口道:“当年,我与师祖一同深入南荒,在一片凶兽横行的荒境里,寻到了一片埋葬着无数枯骨的天坑,那些骨头每一根都有千斤重,而它们身边的泥土里,残破的盔甲法器就像是化石一般陈列着,我们在那里停下了脚步,没有去往更深的空间……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那个时候带回来的,只是它们大部分已被污染,只有在灵气冲刷数百年之后,才有可能可以使用,而我们原本可以再存续数百年,但是那一次深入南荒,我们还是被死去的神明影响了……”
守墓人的话语越来越沉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脸上的斑纹也深了一些,仿佛只要坐倒,便会成为一块永远沉寂在峰底的石头。
宁长久心中还有疑惑,问道:“那你究竟在看守些什么?还有这具蛇骨,也是从南荒发掘出来的?”
守墓人看着那具蛇骨,说道:“这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宁长久追问道:“为什么?”
守墓人看着那缠绕木柱,脑袋斜仰着向上望去的大蟒,说道:“它想要逃跑。”
……
这话像是一句预言般的谶语,才一说出,宁长久回看那头巨蟒的尸骨时,它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庞大的腔骨如无数柄利剑,每一次蠕动都是万剑齐发般的交鸣。
但这只是错觉,宁长久很快回过了神。
古老的蛇骨没有一丁点生命的气息,它静静地盘在柱子上,就像是这根缠龙柱上本就存在的雕饰。
而宁长久此刻才发现,那蛇骨骨锥之中,钉着许多枚大剑一般的骨钉,这些钉子将它庞大的身躯死死地固定在了缠龙柱上,就像是标本一样。
宁长久想起了老人方才的介绍,问道:“这是……巴蛇?”
守墓人点头道:“嗯,这是数千年前的凶兽了,它们的存在甚至比十二位神国之主还要古老,只是这些古代的妖魔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哪怕它能活吞一头巨象,最终还是会被神明诛杀。”
宁长久道:“神明杀死了它?”
守墓人看着那骨架,如看一副世间最美妙绝伦的雕塑,他感慨道:“除了真正的神明,谁又能杀死这样伟大的杰作?”
宁长久想起了剑堂三幅大屏风中的第一幅,那乌纱屏风上所绘制的,便是荒人骑象斩蛇图,接着他又想起了另外两幅,一幅上面是人面龙身的怪物,而另一幅则是一个宛若九头蛟龙般的大魔,他原本以为那三幅画只不过是依据神话想象而作,却没有想到这座山峰之中真的藏着巴蛇的尸骨。
只在传说中才有耳闻的蛇魔,如今就这样庞大地盘踞眼前,他的心脏也不由地收紧。
宁长久说道:“可与你同辈之人都死了,为什么你一直活到了现在?”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守墓人叹了口气,石像般的脸上露出了老态,他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开口道:“因为天谕剑经下半卷。”
“天谕剑经?”宁长久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那正是严舟当年丢失并寻找了几十年的东西。
宁长久问道:“天谕
剑经的下半卷几十年前才遗失,与你何干?”
守墓人干干地笑了笑,他问道:“你如今的峰主是这么对你说的?”
宁长久没有答话。
守墓人摇头道:“其实,天谕剑经在两百多年前就遗失了……之后摆放在宗门里的,不过是师祖临死前写下的残篇古卷。”
“什么?”宁长久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找不到源头。
守墓人继续道:“天谕剑经分上下两卷,但是上下两卷的意义却全然不同,上半卷凡内峰弟子皆可修行,其中招式虽然精妙,但也是师祖一招一式创立的,依旧无法脱胎于人的思维,但是天谕剑经的下半卷截然不同……师祖特意写出了上半卷,便是为了遮掩下半卷的秘密。”
守墓人转过头,望向了宁长久,一字一顿道:“天谕剑经下半卷,是真正的……天书!”
天书两个人打入宁长久的脑海,他精神翻浪般震动,手中的短剑也险些拿不稳了。
在他的认知里,谕剑天宗不过是一个拥有数位紫庭高手的宗门,而天窟峰更是四峰中最弱的一座,不曾想今日跌入峰底,竟触摸到了百年前的隐秘。
宁长久精神微动:“天谕剑经在你这里?”
守墓人没有隐瞒,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臂就像是一把厚重的剑,手臂才一抬起,一道与天宗似同宗同源又似截然不同的剑意泛起,它就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让口渴难耐的旅人一时间无法分清虚假的到底是沙漠还是高楼。
守墓人看着自己的手臂,万古不变的神色中也浮现出一抹骄傲。
宁长久感受着他身上泛起的剑意。
老人就像是一块活化石,他虽置身在这片邪器遍地的陵园里,但是身体上却只有庄重和肃穆,没有一丝一毫邪性入侵的痕迹,天谕剑经下半卷的无上绝学,好似早已消融到了他的血脉里。
守墓人看了宁长久一眼,他看着宁长久始终伪装平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激动与希冀之色,仿佛迫切地要将这剑经学成,然后出山,让失传已久的剑经重见天日,向他那一峰的峰主邀功。
守墓人继续开口:“跪在石碑前吧,成为我的弟子,我将授予你你所有想得到的一切。”
宁长久脚步无意识地挪动着,他重新走回了那块石碑前——那是老人给自己立下的墓碑。
宁长久张了张口,艰难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么多?”
守墓人知道他的心早已动摇,他声音平缓而有力:“能入此处者,需要有过人的胆识和卓绝的机缘,这两者你都有,而你的天赋根骨也极佳,只要稍加打磨,便是一柄足以震惊世人的利剑,最重要的是,你敢于对我出剑,这是难言的勇气,也是我真正愿意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的原因,我这一生,从未收过像模像样的弟子,你将会是我最后一位,也是我最得意的一位。”
宁长久听着,他的下颚低了下去,像是终于对对方俯首,他手中的剑也只是藕断丝连地握着,只要轻轻一抓就能轻易夺过。
宁长久屈下了身子,向着石碑前跪了下去。
守墓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看着宁长久,就像是看着世上最亲最爱的子女,即使即将化作真正的石像,也是那样的和蔼。
接着,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身前的少年在瞬息之间换做了一个古怪的剑架,他手中那柄先前被轻易拦住的剑,此刻刺入了他坚若磐石的喉咙里。
他身上没有一丁点杀意,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却象征着真正的死亡。
宁长久自始至终没有相信他,他所有的虔诚、仰慕与期盼都不过是伪装的情绪,就像是老人一直想用带有魔力的话语使他相信自己。
但这老人太心急了,所做的蛊惑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宁长久再次刺出了那一剑。
他将漆黑神识里唯一的那抹光点填没。
于是剑便刺入了他的身体里。
守墓人木讷地看着他,嘴唇张开,尽是震惊与不解:“为……为什么?你想要天谕剑经就此失传?你……你到底是不是本门弟子!你使得是什么剑!”
守墓人的疑问随着他身体的倒塌而永远得不到解答。
而他身体像是石头般坠落的时候,口中吐出的最后两个字,让宁长久再次毛骨悚然。
他说:“救我。”
……
……
剑场上,宁小龄已经恢复了平静,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的心安定了许多,没有了那些絮乱的情绪,只是先前忽然涌入脑袋的画面依旧像是梦魇一般呈现着,她念了许多遍宗门的清心咒都无法将其甩脱。
还有一些弟子以为她是方才输剑之后心神受挫,当她没听懂规则,与她说了些败者只要一路赢下去,也有机会夺魁的事情。
宁小龄听着,只是敷衍地点头,此刻她对于胜负之类的事情已经不太在意了,她只想要师兄能好好的。
她相信自己只要思绪不出问题,就可以赢过每一个人,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她并非比他们努力或是天赋比他们高,她的这些境界,都是在师兄的帮助下得到的。
那是师兄送给她的礼物。
接下来的几场鼻间,宁小龄谈不上认真也谈不上马虎,对于每一位对手,她都能过上几十招然后险胜。
一旁观战的卢元白看的津津有味,觉得这小丫头的招式比自己想象中更为刚猛有趣,若是再加修行,应该就能迈入通仙中境了
吧,只是那样就和自己境界相当了,一想到这点,卢元白还是忍不住默默叹气,有些难过。
而雅竹则能看出更多的门道,她原本以为宁小龄是通仙初境,毕竟当日点亮剑星,众目睽睽的时候,她突破了入玄迈入了通仙,但这场比试,她越看越心惊,她发现宁小龄与通仙初境的修行者对敌,竟没有分毫的压力,难不成在这一个月里,宁小龄已经迈入了通仙中境?
才短短几个月……这究竟是何等的天赋,更何况她那传说中的先天灵,至今也没有展露出来。
嫁嫁师姐当年也不过如此了吧?
而此刻,陆嫁嫁已经去往了隐峰。
峰主殿去往隐峰有一条极其隐蔽的单向通道,她入了隐峰之后,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一股战斗过的痕迹。
她循着自己的知觉向前走去,接着发现许多洞府的大门洞开着,其中闭关隐修的长老都已出关。
她越来越觉得不安,一颗心提吊着,她明明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要永远见不到那张白衣少年秀气的脸,她心中空空落落的,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到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只能以需要对方的金乌为自己炼体的理由搪塞自己。
她赶紧向着那个方向跑去。
那是隐峰中心的位置。
陆嫁嫁脑海中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深渊。
她不知道宁长久经常来隐峰修行,更想不到他会进入到隐峰更深处……那里明明有禁制的啊,难道没有阻拦住他吗?
她飞快的掠了过去。
峰中的几位长老见到峰主前来,也让开了身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嫁嫁看到了那片破碎的崖壁和地上残碎的尸骨,她心中的不安就此应验,那堆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尸骨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大脑嗡得一声,变得一片空白,长老喊她的话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传入她的耳中。
“这是……谁的血?”陆嫁嫁心中还藏着一抹侥幸。
幸好,这抹侥幸也得到了应验。
“这是严峰的尸体,他从寒牢中逃了出来,遇到了一个在此处闭关的人,两人厮打了起来,严峰被杀死于此,他临死前自爆身躯,将那个人也炸入了峰谷之中。”
陆嫁嫁俯身望向了峰底,那面深渊中噬人的黑暗压抑着她的双眸,她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了冲动,她甚至想要直接一跃而起直接下峰救人。
“看清楚是什么人跌下去了吗?”陆嫁嫁问。
一个最先发现动静的长老答道:“没有看清,但应该是一个白衣人。”
就是宁长久了……陆嫁嫁不再抱有其他任何想法。
她不知道宁长久凭借的什么手段杀死了严峰,也已不关心这些了。
陆嫁嫁螓首轻点,她眼睑遮下的眸子里看不出太多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平静了一些,说道:“准备绳索和魂灯,我要下峰。”
“万万不可!”一个中年男子立刻开口:“你初任峰主不久,根本不知道这峰底藏着什么!”
陆嫁嫁固执道:“我知道。”
“你……唉。一个弟子而已,用不着如此,去慰问一番他的家里,送些仙缘便罢了。”
陆嫁嫁回答道:“他没有家人。”
“那岂不是更好了?”男子急冲冲道,说完之后觉得自己说法欠妥,但也未再添补什么。
陆嫁嫁轻声道:“所以我就是他的家人,我不会放弃每一个弟子。”
“如果你固执如此,那你就下去,只是你入峰谷之前,拟定一份峰主禅让的文书,你若是回不来,就按文书上的说法选定峰主,免得一场无妄的腥风血雨。”
这要求看似合理,实则极为强硬无理,在场的许多人听完之后心中都有异色,竟有些期盼陆嫁嫁一意孤行,拟书下峰。
陆嫁嫁没有辜负他们许多人的期待,点头道:“可以。”
……
……
峰底,宁长久斩杀了那个石像老人之后,他的身体凝固住了。
一道轻烟于他身后浮现。
那是另一个老人的身影,若是宁长久回头,便会发现那老人与先前的石像长得一模一样。
“还是小觑你了。”老人只是说了一句,似乎有些遗憾。
接着,一根手指点在了他的后脑上。
宁长久神色呆滞,许多事情飞速地从他大脑中抹去。
老人伸出手,虚画了一扇大门,将门推开,然后将宁长久的身子推了出去。
宁长久回过神时,他已经在峰外了。
这是峰底。
他想不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身处于此。
他只是隐约记得今天清晨自己去隐峰修行,然后想着要准时去看宁小龄试剑。
他捂着头,很是疼痛,手摸着峰石走了几步,跌跌撞撞地走入了回峰处的空地里。
接着,他才发现,此刻很多人正盯着他,他们穿的皆是外门弟子的装束。
一个执着笔的老人正在一旁写着什么,他有些老眼昏花了,抬头看了眼前的少年一样,见他也是外门弟子的装束,便说道:“你也要参加考核?叫什么名字,准备好了与我说一声,马上开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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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南荒魂归处 第一百三十六章:外峰考核
宁长久看着伏案记录的老人,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今天不仅是试剑会的日子,也是外峰考核的日子。
他扶了扶脑袋,总感觉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老人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抬起头好奇问道:“怎么?紧张了?紧张就换下一个,让不紧张的来。”
宁长久心想不管自己怎么来的,来都来了,就试试吧。
“怎么考核?”宁长久问。
老人怔了一会,抬起头,脸上有些怒容,他说道:“你叫什么?先前孙教习花了一刻多时间讲解,你都听哪里去了?”
宁长久不知如何反驳。
而宁长久的突然出现,对于其他周围的弟子来说则是很吃惊的,在他们的视角里,就是一堆很难藏得住人的乱石头里,忽然凭空走出了个少年。
那个本应该接下来出场,却被宁长久的出现打断了进程的弟子,站在路中间,进退两难。
他在惊愕中缓缓回神,目光打量着那白衣少年。
那少年是张生面孔,有些眼熟但不知在哪里见过,他原本以为他是来外峰考核捣乱的,但是盯了一会,发现那人一直在揉自己的脑袋,看上去好像是哪里跌下来的傻子……
难道是想来捣乱的坏人潜伏在岩壁上,失足跌下撞坏了脑子?
他壮着胆走上前去,打量着宁长久,问道:“你是谁?”
老人听到了其他声音的发问,怒气更深,他用笔杆敲着桌子,溅得满手的墨水,吹胡子瞪眼道:“你又是哪个弟子?捣什么乱,这地方归你管还是归我管?”
那名弟子心中一惊,连忙转身朝着老人作揖,满怀歉意道:“剑师大人,我才是要参加这轮考核的弟子。”
老人用笔杆指了指宁长久,困惑道:“那他是什么人?”
那名弟子哪里知道,总不能说他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要是剑师大人觉得自己在耍他,那恐怕自己参加考核的资格都没有了。
宁长久避免了他的尴尬,主动开头口:“我叫宁长久,长视久生的长久。”
老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名字倒是个好名字。”
接着他捏起纸张翻了翻,骤紧了眉头说道:“宁长久……嗯,这名单上没有这个人啊,你哪里冒出来的?还是冒名顶替记错了名字?”
“宁长久?”那名弟子听了倒是一惊,他立刻想起了一些内峰中传出来的故事,问道:“你是那个宁长久?”
宁长久看着老人,说道:“是陆……峰主让我来的。”
老人也吃了一惊:“峰主让你来的?你认识峰主?”
接着他想起了一些事,再抬头看宁长久的目光便变了一些,问道:“你就是那个传说中内峰唯一的外门弟子?”
宁长久点头道:“是我。”
在场的许多人也想起了那个内峰中的传说。
据说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女,一入峰便被峰主收为内门弟子,而那少女身边跟着一个拖油瓶师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个叫宁长久的幸运儿也跟着住进了内峰里,据说还找了一个借口与那少女共同上课。
这有些坏规矩的事情让许多人都心生嫉妒,他们一直等着什么时候那类似男宠一样的少年,被厌倦之后赶出内峰。
不过那弟子好像也有点手段,竟一直傍着不松手,也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为人低调,很少传出什么绯闻,只有少数弟子在当日陆嫁嫁惩治严峰时见过他一面,但他除了长相尚可,也看不出什么太过出彩的地方。
如今,那个传说中的人物终于突兀地、活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
许多人交头接耳间才慢慢回过神,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份,对于这种狗仗人势的弟子,他们心中多是轻蔑和不屑的。
今日他从上面摔下来,出现在峰石之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不定正是失了宠被扫地出门了。而一些女弟子则更多地表现出了好奇,似是希望他可以带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峰底不比峰上清寒,地上已经生出了绒绒的青草,峰顶雪白飞泻而下的瀑布在半空中撞成了雾气,此刻若是抬头,还可以看见半空中挂着几道七彩虹光。
只是这般春意微风,掠过少年衣角,不知为何透着些萧瑟。
老人看了他许久,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是峰主让你来的,你就试试吧。”
宁长久问道:“规则呢?”
老人也懒得再给他讲一遍,指着那个被宁长久意外插队的弟子,说道:“你先来,给他演示一下。”
那名少年也算是外峰中的佼佼者,短短一年的时间便修到了入玄中境,这让许多更年轻的弟子仰慕不已,觉得他进入内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他对于这场考核原本有些紧张,但这一小波折冲淡了他心中的紧张感,他想着这宁长久在内峰住了几个月,虽不是高手但总见过高手,他想让他看看,真正靠实力进入内峰的,都是怎么样的人。
“是,剑师大人!”弟子朗声答道,心中信心更足了些。
外峰进入的考核一共分为三个步骤,看似简单,实则严苛。
谕剑天宗修剑,但无论剑招的宗旨如何改变,剑招真正的核心始终都是速度,力量和精准。
剑的快与狠,几乎是所有修剑之人毕身追求之事了。
第一样考核的便是出剑的速度,规则并不难,只是摆一个木桩放在弟子面前,给他三息时间,看他能将木桩斩出多少剑痕,剑痕数量超过二十道,便可以进入下一轮。
这是三个环节中最简单的一个。
那名弟子神色专注至极,他为了今日练习过无数次,甚至那三息时间也在脑海中打过数万次节拍,他可以精准地把握每一个时刻,确定不浪费任何一丝时间。
灵气灌入剑中,短短的三息显得无比漫长。
阳光下,剑身反射着灼热的光,视力稍差一些的弟子眼里,那剑在一瞬间便成了光影晃动的线,快得令人目眩。
宁长久看了一眼,大概明白了规则,然后轻轻揉着额头,想着方才自己忘记的事情。
他伸出了手,手心有一道血痕,他无比确定这道血痕是自己划下的。
这血痕不深,有些仓促,应该是情急之下为了提醒自己什么。
只是……究竟想提醒些什么呢?
他觉得好头痛。
第一轮考核很快结束,那名弟子收剑,然后一位教习走上前,数着木桩上的刻痕。
“三十一道,超过二十道,通过。”他宣布出这个数字和结果。
老人点点头,有些满意,道:“继续。”
第二轮考验的是出剑的眼力。
那名弟子的眼前竖起了一块木牌,木牌上有上百个格子,每个格子中央都图着一个颜色,接着老人会将这块牌子背过去,随口说一个颜色,然这名弟子凭借记忆,在背过去后的木板上,在相应的色块里留下剑刺的痕迹。
宁长久看了一眼,觉得有些花哨也有些无聊。
修道者的记忆力普遍比普通人要好,但这名弟子在记忆方面好像不是强项,他只刺对了十二个格子,但依旧达到了外峰所要求的十个格子的标准。
最后一门考核是最难的。
宁长久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前站着一个抱剑的力士,先前他随意瞥了一眼,还以为是研磨的书童。
这种想法要是让这虎背熊腰的力士知道了,估计会恨不得将宁长久的眼珠子扣出来。
老人说道:“选一把吧。”
兵器匣打开,里面成列着大大小小数把武器,有灵巧的轻剑,有沉重的金瓜,有适合突刺的长枪……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
这是让弟子给那力士选一件兵器,而这名弟子只要在这兵器下扛过三招,便算是通过考核了。
弟子神色变得认真极了,那名力士境界不俗,至少是入玄上境的修士,先前便是有数名潜力弟子在这一关倒下了。
他沉了口气,指了指那把看似最轻灵的短剑,道:“就它了。”
力士拎起那把短剑,掂量了掂量,神色有些不悦,他还是更喜欢重剑之类的武器。
弟子看到他不悦的神情,心情反倒放松了一些,这把短剑会大大减少这名力士的先天优势,使得他一身蛮力无处施展,自己只要稳扎稳打一心防守,撑过三招应该不成问题。
但这名弟子还是失算了,他在撑过两招之后,心中已经露出一些喜色之时,那
力士忽然不使轻剑,直接一巴掌拍向他的胸口,弟子没有反应过来,避之不及,被一掌拍飞了出去。
力士在中掌的那一刻,是留有余力的,所以他并不会受太重的伤。
那弟子捂着胸口,倒在草地上,神色震惊至极,他看着老人,想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这……他使诈!这也算?这……这根本不合规矩!”
老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想着这么多弟子居然一个也没有通过考核,这些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
他扯着喉咙喊道:“下一个。”
这名弟子捂着胸口,面如死灰,一年的努力付之东流,要想再次加入内峰,便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他转头望向了宁长久,心中的怒火便也转移到了这吃软饭的弟子身上。
宁长久不以为然,无视了他的目光。
老人随口问道:“规则看懂了吗?”
宁长久点点头,接过了剑走到一个新立好的木桩前,三息剑过,宁长久收剑,走到了下一个考核前。
教习数了数木桩上的剑痕,高声道:“二十一道。”
在场许多人面色各异,那名刚刚失败的弟子心中大定,心想他虽不似自己想得那般弱,但这般水平,第二轮都很难过,更别提第三轮的考核了。
宁长久看了一眼那木板。
木板背了过去。
老人看了一眼春风拂过的新柳,说道:“绿色。”
宁长久不喜欢这个颜色,但并不妨碍他出剑,他眸底闪过一抹金光,春风拂过,抽芽的新柳随风款摆,那柳枝稍动剑,剑气一吞一吐,如二月料峭的春风。
老人慵懒的神情一下子认真了起来,他没有看清楚那少年是怎么出的剑,但几乎是同一时间,这木板上所有的绿色方块中央,都有一个规整的缺口——那是剑尖蜻蜓点水般穿刺过的痕迹。
宁长久走到了下一轮。
在场的弟子隔得较远的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通没通过第二轮,便听到宁长久用平静至极的语气说道:“你自己挑一把吧。”
那力士眉头一下子皱起,他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冷笑道:“你确定?”
宁长久不想废话,只是点头。
力士爽朗地笑了笑,不是是讥讽还是赞赏,夸了一句:“好胆。”
今日一轮考核,能走到这一轮的也有几位,只是从没有人敢挑这把巨剑,他觉得那些弟子无胆,白白扫自己一天兴致。
此刻他听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白衣少年口出狂言,他也并未客气,直接取了把巨剑压了上去。
宁长久没什么动作。
力士心中一凛,心想这人搞什么鬼,挡也不挡,逼得自己还要撤去些力道,免得重伤到他。
他选中了重剑的痛快很快变成了不痛快。
而心中的这抹不痛快,又在转瞬之间变成了痛苦。
一道清风拂过,卷着新草微弱的香。
力士的动作僵硬了下来。
他的剑顺利无误地劈下,却砸落在地。
少年不知何时已不在身前。
他就像那缕绕肩而过的春风,再凝神时便已来到了他的身后。
宁长久与他背对着背,他反手握着剑,剑尖正好抵着力士的后背中心,刺穿了他的衣服,贴上了他的血肉。
“你……”力士感受着背上的利芒,犹自不解:“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宁长久没有回答,他收好了剑,走到了老人的面前,从他的桌上取过一块内峰弟子的玉牌,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将自己腰上那块换下,然后一言不发,向着通往内峰的山道上走去。
随着他的身影离去,原本只有二十一道剑痕的木桩上,忽然亮起剑光无数,接着它簌地一下塌了,变作了三千四百余片木屑,雪花般坠落在地,渐渐地在春风里吹散。
过了许久,那野坪之上,才响起了大片的惊呼声,而宁长久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天窟峰的云深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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