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太乙道君
燕北一处闲山静水。
一道流光自山林间拔地而起,呼啸之势,威震四野,那白光荡开遮天的云幕,消失在了东方的天际。
山脚下的凉亭里,一个年轻道士瞅着天空,砸了咂嘴,说道:“刚刚我觉得自己差点就死了,老实说,我以为他会出剑……”
“但他没有。”
石桌旁,收拾着棋子的白发老者淡淡道。
年轻道士想到什么,颇为不爽地说道:“明明是老二遭得孽,他任由那丫头出走,为什么要我们来挡这普天之下,最生猛的剑修,就因为黄泉连通着此世天道,这厮想顺杆子过去,给天老大递上一剑?”
“现在想想,不也挺好,万一他斩破天道桎梏,咱们都跟着沾光,呵呵……”
老者把手里的棋盒重重一丢,寒声道:“然后你去再造轮回?”
“可拉到吧,我造个小人还行,嘿,来之前,我正和翠云坊的头牌促膝长谈,就是咱们年轻时,眼巴巴在门外瞅了老半天,没好意思进去的那家,对了,你说我要是生了个仔,老王八蛋会是什么表情?”
说着,他吸了口气,眯着眼睛,认真道:“这娃又该管你叫啥?”
老者听着眉梢直颤,低喝道:“闭嘴!”
“别介啊,老官迷,咱们没事也探讨一下,这刚死里逃生的。”
“滚,我警告你,要是敢僭越半分,我就……”
“干啥?斩了老二?你得找到他才行啊,哈哈……”
老者任由他笑着,脸色反而平静下来,说道:“寻他一事,你别出工不出力,我总觉得他会出大问题。”
年轻道士耸耸肩,“这事,你在圣京那边好好上心就行,我找他就是碰运气,指不定就碰到了,比如他哪天回忆往昔,兴致大发,想起了哪家青楼歌坊……哎哎,好好说话,怎么拿东西丢人,立足朝堂的养气功夫呢?”
老者狠狠瞪了年轻道士一眼,将手里抓着的一把棋子,往石桌上一丢。
年轻道士瞅着散落的棋子,脸色一凝,当即掐指算了下,然后做出一只眼小,一只眼大的怪脸,问道:“要打个照面不?”
老者并未言语。
亭内的空间荡开涟漪,一片白光中,一名抱着拂尘的白衣道人走了出来,他面色淡然,一双眸子犹如古井般幽深。
“呕……”
年轻道士极为夸张地做呕吐状,然后翻着白眼说道:“瞧这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样子,当年要知道自己未来是这德行,早就找颗歪脖子树,把自己吊死了,你这一脸的清心寡欲、庄严肃穆,往那神台上一坐,咱那些徒子徒孙们都能直接给你上香了,相较之下,老官迷虽然也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可比你顺眼多了。”
白衣道人好像没听到年轻道士的话,轻声道:“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出剑吗?”
老者眼帘微合,“因为不足。”
年轻道士抬起脚,架在亭柱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咱们处于他必须出剑搞定,且一定能解决的境地,说白了就是没挑战性。”
“这些你都知道,你就想问问,咱们看出来没有,我这人讲义气,直接告诉你,是的,他已经一只脚进了合道的门槛,出剑之际,归天之时……哎呀,这些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星月峰遗迹的线索,在天夷山上几百年无人问津,劳什子黄泉宗在那帮剑骨头眼皮子底下,说找就找到了。”
“呵呵,这刑老大,跟咱们老二好像是一个德行啊。”
“慎言。”
老者瞥了他一眼。
年轻道士一摊手,对着白衣道人说道:“还有,不是我发牢骚,以后再有这种活儿,你能从龟壳里爬出来,自己顶上去吗?
“我懂我懂,大局为重,你不想和他打照面,怕他临死前,拿你当突破的契机,递上那超越生死界限的至强一剑,但你不觉得,也能借此机会,一窥山巅之上,云海深处的风景?万一要是有个万一,咱哥几个也算鸡犬升天了。”
“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是忽悠你去死啊,说起来……咱一辈的这些老不死的,都差不多了,怎么每次见你,就没这感觉,当初咱们巷子口,有个算命瞎子,不常说咱短命鬼吗,母亲时常为此,拿着扫帚撵得这孙子满巷子跑……”
白衣道人眉头微蹙,终于显露出一丝情绪,他微微转头,看向了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见状咧了咧嘴,看向亭子外,说道:“诶,终于拿正眼瞧我了,您老省点心,我自己滚了,省得带坏小孩子。”
“最后再说一句,修道修到尽头,就他娘是一场豪赌,有人想赌敢赌,比如刑老大,敢向老天爷递剑,我佩服,有人不想赌,比如你和老官迷,怂就一个字,还有老二那样挖空心思,想在赌桌上搞小动作的,纯粹没事找事,要不是我说了不算,我就……”
白衣道人隔空一甩拂尘,年轻道士顿时后仰,从亭子围栏上翻了出去,落入花草丛中,转瞬消失不见。
老者抖了抖袖口,将石桌上的物件尽数收走,说道:“这少年跟龙师侄福兮祸兮,所倚所伏,你看着打算。”说完,也消失在原地。
这时,亭子外的草地上,凭空出现一个通道,内里还流转灰浊之气。
商叶搂着龙胜玉,便从这洞里掉了出来。
前者当了垫背,正头昏眼花。
小师姐见自己混乱之中,伏在少年身上,赶紧伸手支起了身子,怎奈体魄无力,动作极为缓慢,情急间,又扯动了伤势,她咬着嘴唇,默默忍耐着疼痛。
前方传来脚步声,她微微抬头,顿时僵在原地……
“掌门师伯。”
这四个字一入商叶脑子里,他瞬间就清醒了,比刚刚面对圣主真灵时,还要清醒,那会儿,他竭力放空脑袋,生怕想到不该泄露的消息,所幸读心不等于搜魂,诸如佛门他心通,此类法术并不是全盘读取别人的思绪,只能即时领会到别人清晰明确的心念,以及那一刻的意向。
商叶向后仰头,只见一个白衣道人缓步走来,正是当代太乙道君,也即太乙玄门的掌门人。
龙胜玉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她抿着嘴唇,低头站在一旁。
商叶赶紧爬起来,躬身揖礼,一脸拘谨道:“晚辈见过道君。”
道君先向龙胜玉微微点头,然后静静打量着商叶。
商叶被看得莫名有些紧张,心里毛毛的,老实说,虽然他是太乙玄门的老玩家,但是掌门人的事,他了解的却不多,道君早年间的经历,虽然知道一些,但他执掌玄门大统后,便深居简出,常年闭关,近百年来,宗门事物都交由了蒹葭真人,所以,玩家们并不是很了解此人,但是,万能的考据党多少还是挖出了一些秘闻。
商叶知道的最大隐秘就是,太乙道君早年借由玄门一门无上传承斩却三尸,生出了三个性子迥异,且拥有相同过往记忆的分身。
一个如今在朝堂做官,根据游戏里的发展轨迹,再过些年,那人就该位列相位之尊了。
一个是专职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话痨假道士。
最后一个极为神秘,似乎是脱离了道君本尊的掌控,虽然这人和玩家没有打过照面,也没有“进本”,但商叶记得未来许多大事件里,都有他的影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谢谢,再见
若是以往,太乙玩家遇到掌门现身,基本就是大型合照现场,远远地背过身子,比个几百年不过时的剪刀手,调出系统里的拍照功能,咔嚓……
这位大佬每次出场都是大事件关键节点的公开场合,类似的合照几乎可以判明玩家的新老程度。
商叶虽然是玉京山天字号的老油条,却也只有寥寥几次,于私下里见过掌门,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勘破红尘的仙人形象,话不多,没啥“人味”。
与之相比,代理宗门事宜的蒹葭真人更具烟火气,更容易让人感到亲切。
道君看了会儿商叶,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便走到了龙胜玉身前,扬起拂尘,在她肩头扫了扫尘土。
龙胜玉盯着自己的脚尖,罕见地有些发怵,“师伯,您怎么来了……”
道君淡淡道:“再不寻你回去,蒹葭快把青云洞拆了,这回吃了苦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目空天下,遇事全由性子来……”
她还敢……
商叶嘴角一扯,小师姐未来的诸多事迹,于脑海里一晃而过,基本一个字概括——“莽”。
道君侧首瞥了商叶一眼,某人顿时屏息凝神。
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商叶默默看着,渐渐地,皱起眉头,看出了些许端倪,道君简简单单立在那,仿佛融入了环境,与周遭一切浑然一体,若是不说话,不和人有目光接触,明明存在于他人的视野里,但脑海里对此人的印象,却在逐渐消散……
这时,小师姐走了过来,柔声道:“我……要走了。”
“嗯。”
商叶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若有事,可以来玉京山紫霞峰找我,这阵子……”
“谢谢,再见。”
小师姐目光游离,似乎有些心事。
“再见。”
商叶简单回应。
一旁的道君轻挥拂尘,便与龙胜玉化为一道青光,飞向了天际。
商叶在原地看着无人的山野,不由地心神恍惚,喃喃道:“就这么结束了?”
忽然,耳边传来道君淡漠的声音。
“既是圣主抉择,吾亦不便过问,事已至此,将来若有必要,可以带她来玉京山,好好待她……”
又是这番说辞,之前圣主化身也说过,啥意思……
商叶思索着,顺着山路向外走,与偶遇的樵夫攀谈了两句,便知晓自己还在燕北地界。
走出青山,他站在广阔稻田的尽头,远处的村落冒着缥缈的炊烟。
终于回到人间了……
心神松懈下来,五脏庙便开始抗议了,他才想起好久没有吃饭,饿到做梦都在吃……
商叶在路边寻得一处平整的阴凉地,如意玲珑居落地生根,迎风便长。
开门前。
他回头望了眼金黄色的田地,不由地感叹道:“真的结束了……”
赤血山林的洼村和秘谷,燕都天师院,鬼车城,都龙山牢城,崂山地宫,萧疏地千尸湖,最后又回到了燕北赤血山林。
“黄泉之乱”,《鸿蒙之光》第一部大型资料片,一切恍如昨日……
他推开了门。
小客厅里,身形高大的金甲傀儡如往常那般,缩在逼仄狭小的客厅里,他对面坐着一个身穿金裙,看着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商叶与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略一对视。
嘭!
又关上了门。
他转身,背靠着木门,摩挲着下巴。
现在的情况是,他看到了幼年形象的熊宗主幻影,就是那雪地破庙的小女孩……
先看看状态栏,再掐一下大腿,很疼,好吧,不是做梦。
幻觉,一定是幻觉!
他用力眨眨眼,然后再度打开了门。
小千雪看着他歪了歪头,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商叶默默关上门,舔着发干的嘴唇,又挠了挠头,现在有一个天大的麻烦住在他家里,还一副吃定他的样子。
“你进不进去?”
不耐烦的声音。
商叶闻声抬起头,只见身前站着一个身形半透明,穿着青色衣裙的女童,她还举着……彼岸伞。
“你、你、你……”
“闭嘴,我说,你听着。”
青衣女童十分轻蔑地看着他,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威慑力,但考虑到她圣主化身的身份,商叶果断地闭嘴了。
“我本是洪荒天界霞云中诞生的神玉,司职幽冥九泉之一的黄泉,掌控着部分的轮回权柄。”
“我的承袭者若要接替我,魂灵需先经由我本体的洗练,不仅如此,她在阳世还有未了的因果。”
“此刻她等同转世重生,过往种种烟消云散,记忆回到修道之前,两界在不久的未来,将有大变化,我勉力维持着轮回运转,无力干涉阳世,此前,你代我好好照看她。”
这是说熊千雪的真灵和黄泉遗蜕合二为一了吗……
商叶有些茫然地说道:“可这跟我有啥关系,天下之大……”
“居心叵测者众。”青衣女童淡淡道。
“那玉京山呢?”商叶又问。
“她不喜欢。”
“她都不记得了,还管什么喜欢不喜……”
商叶见某人目光逐渐不善,立马闭嘴望天。
青衣女童冷冷盯着他,眸子里生出细微的光亮,在她的视界里,世间一切个体都向外散发出,一条条色彩多样的细线。
小木屋里,那个揣揣不安的小女孩身上线很少,但有好些条都连接在这个令人不快的小子的身上……
青衣女童抬起手,捏住彼岸伞一根伞骨的一端,向下一拉,抽出一根淡黄如玉的的伞骨,接着光影变化,那伞骨变成一把小号的彼岸伞。
“这个东西,留在她身边,能遮掩天机,避免一些窥视,我将她暂且托付于你,需好自为之,否则……哼!”
青衣女童冷哼一声,蓦地转身,身影消失在空气中,唯有那把小黄伞失去支撑后,缓缓落在地上……
错觉吗,总觉得这位圣主化身很讨厌他……
商叶将小黄伞丢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令金甲傀儡出去站岗,他两手撑着下巴,默默看向桌子另一端显得有些局促的小女孩。
看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想了一下,然后低声道:“熊千雪。”
“你都记得什么?”
“下大雪,很冷,然后……”
“然后?”
“你抓住了我,抱着我,很暖和……”
“额……除此以外呢?”
她摇了摇头,然后问道:“你是我爹爹吗?”
商叶手肘一滑,人顿时歪过去,坐正后,他说道:“为什么这么想?”
“我只记得你……还有一个人,那是我母亲吗?”
“等等等,我不是你爹,那个也不是你妈?”
“那你是?”
“我是……”
小千雪睁大着眼睛,等他回答。
我是……
商叶挠挠头,忽然想到那个从雪幕中走出,掀开供桌布挡,面色和善的太乙修士,又想到自己还是太乙门人时的种种经历……
他露出无奈的表情,说道:“你师傅?”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无法装备
【名称:纸船】
【品质:???】
【介绍:???】
商叶:“???”
他将黄泉圣主用符纸折出的小纸船,丢在桌子上,一头雾水地念叨着:“这啥玩意啊……”
熊千雪拿着小黄伞在过道上玩耍,这丫头除了名字,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莫名地亲近他,考虑到她之前还是个杀人不眨眼,血债累累的大魔头,商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所幸黄泉宗已经除名,宗门之主、罪魁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入冥界,尸骨无存,商叶也不担心带着她,会遭人缉捕。
除非是某些有通天之能的大修士注意到了他们,圣主倒是为此留下了后手——那把据说能遮掩天机的小黄伞,商叶之前用系统视角检视过此物,物品属性跟纸船如出一辙,上手后,并无神异,从外表看,就是一把普通的伞。
商叶抱着后脑勺,躺在椅子上。
如今“黄泉之乱”虽然结束,留下的谜题却依然很多,道君不知因何与此事扯上了关系,玄门在圣主传承一事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黄泉圣主为什么把至关重要的继承者,交由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来看护……
这些问题,他在游戏里所得讯息,都无法解释。
“师傅。”
“别……”
商叶坐起身子直摆手,说道:“别这么叫我。”
他刚刚说当这丫头师傅,真得只是心血来潮,人家黄泉圣主传人,他何德何能,装什么大尾巴狼……
“爹爹。”
“还是叫师傅吧。”
商叶直挺挺地躺了回去,黄泉圣主意欲不明,莫名其妙给他塞了一个大麻烦,他不接肯定又不行,即使那尊神祇无法干涉阳世,游戏里也没听说圣主有人前显圣的事迹,但他又不傻,没必要跟一尊上古神祇对着干,即使她可能即将逝去……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若有风险,时机恰当,就将她送到玉京山,道君不是给他背书了吗,再说,这丫头本来就是太乙修士……
“师傅。”
小千雪走到他脑袋边,一手摸着肚子说道。
“干嘛?”
“我饿了……”
商叶默默起身,钻进了厨房。
目前看来,以后一段时间,家里都要多张嘴了……
饭桌上,商叶一边剥着鸡蛋壳,一边旁敲恻隐地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啦?”
“唔姆……”
不知道这算是无意义的咀嚼声,还是回答呢。
“那你就不好奇,不想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灵魂三问。
小千雪小口咬着鸡蛋白,摇摇头道:“能吃饱就好,不想知道……”
莫名心疼。
两人吃着饭,商叶很快又发现问题,他修炼有成,体质精进,导致饭量较大,但是跟这丫头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的肠胃就是无底洞。
当她吃完整筐的熟鸡蛋,拿起最后一块干饼时,商叶瞅着她平坦的腹部,问道:“你还饿?”
她摇摇头。
“那你还吃?”
“我没饱……”
商叶突然想到这丫头的身体并非凡胎**,乃是圣主遗蜕所化,也就是说,应该没必要吃那么多,想吃纯粹是心理作用……
念及此处。
商叶伸手从小千雪嘴下,拿走了那块干饼,自己咬了一口,然后说:“小孩子少吃点,撑坏了身子。”
他还没饱呢……
小千雪被抢了食物,也没闹腾,只是撅了撅嘴,然后跪在椅背上,透过琉璃窗,看着外界的农田。
“想出去看看?”商叶问。
她摇了摇脑袋,似乎并不想出门。
之后,没过一会儿,她打了个哈欠,随后跳下椅子,揉着眼睛,说道:“我困了。”
“那去睡呗。”
小孩子就是这样,吃饱了就想睡。
小千雪往楼梯上走去,商叶伸着脑袋说道:“不是那边,去床上。”
他还没狠心到,让小孩子去睡地板。
“我的床就在上面呀……”
“啥床?”
商叶咬着饼子跟了过去,如意居的物件,他心里都有数,小阁楼里只有一些杂物,哪里来的床啊。
小千雪快步钻进阁楼。
商叶踩着楼梯往上走着,当他脑袋和楼板齐平后,转头一看,嘴里的饼子顿时掉落,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清白黄龙灵玉棺塞满了小阁楼的闲余空间,甚至还有一些箱柜的碎片出现在玉棺下,看得出,这是给人强行放进来的。
那棺盖退出一半,小千雪扒着棺沿,屁股和小短腿在商叶眼前晃了晃,他刚要伸手抓住她,这丫头一个倒栽葱,直接掉了进去。
商叶张了张嘴,还反应过来,小千雪又从棺沿处探出了脑袋,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他,说道:“你也要睡觉?”
“为……为什么要睡棺材里?”
商叶没问这玩意哪里来的,问了也是白问,还能是谁放的……
“我就是在这里醒的啊,这里面暖洋洋的,可舒服了,你也要进来睡吗?”
商叶走了过去,伸手去扶棺沿,想要看看里面啥样,指尖触摸玉棺的刹那,他身体如遭雷击,顿时僵在原地,一副副画面从他眼前快速飞过。
黑暗地底的深处,一名**上身的汉子腰挎大剑,肩背扛着一块巨大的玉石,他身后的迷雾里,隐约存在着一颗大如山丘的龙形头骨。
一群身材矮壮的匠人围着巨大玉石没日没夜地开凿着,空气中不断闪烁着火花。
虚空中,玉棺前的金衣女子高举双手,上方那座倒立着的平顶金字塔忽而真实,忽而虚幻,它对着玉棺缓缓坠落。
无数平民,无数兵士,无数修行中人围着高高在上的玉棺,匍匐在地。
面目稚嫩的青衣女童,盛妆华服的金衣少女,赤腿裸足的红衣女子,她们面无表情地围着玉棺,那雍容华贵,脑后泛着神圣宝光的妇人缓缓走来,将怀里的熊千雪放进棺中,随后她们齐齐转头,与商叶视线相对……
醒转。
商叶收回了手,浑身一个哆嗦。
他后退两步打量着棺身,这玉棺肯定不一般,不单纯是用来安置圣主遗蜕,或者作为一道防线,之前那个圣主化身说过,想要安稳地掌控黄泉轮回,熊千雪作为继承者还有些路子要走,玉棺在这过程中,想来也发挥着某些作用,不然也不会特意放进来……
商叶翻了翻系统面板,找到玉棺的名字,点击查看:
【名称:清白黄龙灵玉棺】
【品质:神器】
【介绍:神龙骨玉所制,虚实之间的入口,其内连通着虚幻灵界,此神物功参造化,有神鬼莫测之能……】
描述过于简略,这是商叶的第一反应,上品法器以上的灵器和神器,其介绍文字,据他游戏里的经验,应该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不过总算是有字,不像那个破纸船,但物品属性的描述文字是灰色的,根据其品质,文字应该是金色。
灰色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无法装备”,他的硬属性没有达标,无法使用这件法器,简通俗点说,这灵玉棺如何神异,也就是个压仓货,非商叶现阶段可以染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平阳城
“我睡了哦……”
小千雪睡眼惺忪,下巴垫在棺沿上,嘴巴直打哈欠。
商叶点点头,“睡吧。”
这丫头说睡就睡,往棺里一倒,眼睛一合,便再无动静。
商叶见沉睡的小千雪没有异状,刚要离去,只见棺盖自行挪动着,与棺身相合,最后瞅了眼浑然一体的玉棺,他想了想,也就下了阁楼。
“哈……”
商叶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睡,他累得不行,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无人的黑暗中,系统光幕自行浮现,一大段代码闪烁跳动着,许久后,只有一行字留在了上面。
【事件“黄泉之乱”终结。(1/9)】
……
月上枝头,星辰往复,直到第二天凌晨,商叶才悠悠醒转。
他伸了个大懒腰,这一觉睡得极爽,“黄泉之乱”已经成为过去式,下一个大事件来临之前,他可以安安稳稳地想干啥就干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站在卧室的门旁,商叶看了眼阁楼的楼梯,一觉醒来,有些微妙的不真实感,太乙叛徒,魔门宗主,黄泉圣主的继承者,如今重生成小萝莉,赖在他家吃白饭,纵是他见多识广,也觉得有些奇妙……
那黄泉圣主为什么选择他当这个“保姆”,商叶目前没有头绪,但必然有深层次的原因,纵观游戏剧情,多得是看似随意、无意的举动,往往都有极大缘由。
商叶收拾一会儿屋子,然后在小客厅打坐练功,目前没有迫切要做的事,将修为提升到筑基境界一事,也要正式提上日程,为此,寻觅灵脉秘境,准备筑基丹药和筑基境界的功法,都是待办事项。
等一下,迫切的事……
异瞳少女梨花带泪的面容,在商叶眼前一晃而过。
他先是一惊,然后立马计算日期,想到林绣绣距离念佛九九八十一天的期限,起码还有几天,这才松了口气。
这阵子疲于奔命,差点把这姑娘给忘了……
如今,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在平阳城外的望心庵带发修行,商叶尚在北地,离那里不算遥远,几日内,就能赶到。
那温家是北地的名门望族,这类门庭多有散修供奉,以及修行界的背景,他此行想要带走林绣绣,怕是要虎口拔牙了。
商叶继续修炼着,直至日上三竿,才起身操持饭食。
小千雪揉着眼睛,准时在饭点冒了出来,两人吃过饭,商叶收拾下,便要出门赶路,前往平阳城。
只是……
“你出不出来?”商叶皱着眉头说道。
小千雪摇摇头,她抱着小黄伞,怯生生地站在门边。
“我要赶路了,这房子要收起来,你留在里面,就跟困在黑漆漆的小盒子里一样,还没人搭理你……”
玲珑如意居缩小后,便是空间法器,内里与外界不再连通,自然也断绝了灵气和空气,不过,这丫头体质特殊,应该也憋不坏。
但是藏身于空间法器,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事,法器里的人造空间没有那么稳定,偶尔会有些空间波动,对于活物来讲,就是灭顶之灾,加之法器若被破坏,或者被人强行破开禁制,内里的东西自然会被空间乱流吞没……
小千雪抿着嘴唇,后退了一步。
虽说不带在身边,也算少个麻烦,但商叶又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里面。
“走了走了,外面又没吃人的妖怪”
商叶探手过去抓她。
“不要碰我!”这丫头突然跟受惊的猫咪似的,飞一样地逃走,跑到里屋,蹬蹬地上了楼梯。
这刚刚还好好的呢……商叶跟了过去,站在楼梯上,向阁楼探出身子,没见到她,想来是钻进玉棺了。
这丫头的精神状态,好像没他想象中那么稳定,要不,还是别勉强了……
商叶想了想,取来一个琉璃盏,内里盛着一半的水,他将柳白那得来的水月珠放入水中,顿时有淡淡莹白色光芒亮起。
“我给你点了个灯,楼下厨房还有些干粮,你好好待着,我回头再来。”商叶冲着玉棺说了一声,然后走出屋子,收取了如意居。
他看着掌心里的微型小木屋,不由地自嘲一笑,别人随身携带个老爷爷,他倒是随身带个小萝莉……
从附近的农户那了解了所处的方位,商叶再一次踏上旅途。
……
又到了夜晚,风尘仆仆的商叶在一个小镇外,放下了如意居。
他手里提着两个荷叶包,打开门,走了进去。
“吃饭了,今晚吃鸡……”。
话音未落,一个小人儿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熊千雪将脑袋埋在商叶怀里,无声地抽泣着。
“咋啦?”
商叶问道,这才大半天没见。
她肩头颤抖着,也不说话。
商叶无奈地拉着她,来到桌子旁坐下,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声,这年头谁没点心事,这丫头身世如此离奇,常人实在难以度量。
“吃烧鸡了,呐,鸡腿给你,两个都给你……”
小千雪本来嘴上能挂水壶,香喷喷的鸡腿一到嘴边,却乖巧地张开了嘴。
商叶见她吃得投入,可怜兮兮的神色也消失了,微笑着说道:“来,鸡翅也给你,鸡屁股也给你,嗯,这给我了……”
吃完饭后,他摸着微胀的肚皮,静静打量着发呆的熊千雪,渐渐地,目光冷淡了下来,无论此人是何形象,有无过往的记忆,曾经都是那个强大冷酷的黄泉宗宗主,不是他喂养的宠物,更不是他女儿,不能忘乎所以啊……
商叶起身,推开房门,想出去溜达一会儿,消消食。
发呆的小千雪听到开门声后,顿时惊醒,她有些慌张地拿起桌子旁的小黄伞,连忙跟了过来。
商叶回头看着走到门边的熊千雪,问道:“你也要出来?”
她轻咬着下嘴唇,没有说话,向前挪动了半步,然后伸出右脚,以脚尖轻轻一点外面的土地,颇有种在边缘试探的感觉。
商叶看着哑然失笑,刚刚升起的防备心思淡了不少,这丫头呆萌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严肃相待。
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没一会儿,小千雪便站在了外面,还一手抚摸着胸口,直喘着气,仿佛经历了什么惊险的事。
商叶默默举起大拇指,干巴巴地称赞了两句。
夜风中,两人在乡间的土路上散步,小女孩抱着黄伞,跟在商叶身侧,稍稍落后他半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走着……
常服打扮的商叶摘下斗笠,顶着刺目的阳光,看了眼平阳城的城门楼子。
衣着朴素的熊千雪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商叶给她买了些女儿家的寻常衣物,原先那件金色裙子太过扎眼。
一路上,这丫头完美扮演了“挂件”,不哭不闹,寸步不离商叶身侧,两人相安无事,奔波两日后,便来到了温家祖居的平阳城。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温家
商叶轻声问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嗯,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不听陌生人说话,不理陌生人……”
熊千雪抬起脑袋上的小黄伞,看着商叶眨眨眼。
“很好。”
商叶摸了摸她的脑袋,老实讲,这孩子有些乖得过分,她对周遭的事物没有任何好奇心,相反,对待新奇的东西,她还会胆怯。
除此之外,便是黏人……
这时,一辆马车路过,离两人稍近了些,小千雪立马躲到商叶身后,还揪住他的袖口,遮住了自己的脸。
“没事没事……”
商叶安抚了一声。
“师傅……”
“嗯,再加一条,不要在陌生人面前喊我师傅。”
“什么是陌生人?”
商叶挠了挠脑门,看着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说道:“除我以外……走啦。”
两人并肩进了平阳城,路过守门的兵将时,商叶瞥了眼他们,微微皱了皱眉。
人数太少,但都是高手……
判断这种事不需要修为功法方面的因素,纯粹是经验使然,就像在游戏里,商叶瞅上两眼,就能看出一个玩家是萌新,还是老油条,他们太好分辨了,言行举止,方方面面,细节到一个眼神。
这些守门的士兵站姿一如寻常地散漫,但大多微低着头,掩饰自己的同时,盯着行人的步态和手臂,这些最能反应人本质的地方……
商叶顺势牵起小千雪的手,走走停停,为她遮掩着拥挤的人群,最后干脆抱起她,微笑着说了几句等会儿吃什么的话,然后走出了城关。
远离了盘查的士兵后,商叶放下了小千雪。
“我们要去吃大餐了吗?”她说。
“额,还没到用饭的时间呢。”
“你刚刚说的呀?”
“呵呵……”
“我们去吃吧……”
她眨眨眼。
商叶强行笑了笑,这丫头对吃饭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即使她的身体可能并不需要。
而事实上,他确实需要去一个能吃喝的地方——茶馆。
城门守卫的变化,意味着城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如果这件事能被大众所知,而你初来乍到,没有适当的门路,那么去当地的茶馆,欣赏着小曲,磕着瓜子,听一群大老爷们胡天海地吹嘘一会儿,差不多就行了……
小千雪嘴里塞满了糕点,商叶双手捂着她的耳朵,这是实在没办法了,一屋子的下半身动物,那荤段子,他有时候都听不下去,未免这丫头问出某些尴尬的问题,他只好如此了。
台上一曲未终。
商叶已经知道距这破茶馆两条街外,就有一间妓院,里面的优秀员工有小红小绿小彩云……
“她男人死了以后,每天看大爷的小眼神,诶唷……”
嗯,还有寡妇的风流韵事……
当商叶快知道,这寡妇姓是名谁,家住何处时,那喝着小酒,大肆吹嘘的红脸汉子终于意思到自己走远了,他抓起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话锋一转,说道:“温家大火那天,我就在她家里……”
茶馆角落里的商叶默默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
街角的墙影里,商叶打量着不远处光鲜亮丽的温府大门,那里丝毫没有走水遭灾的样子,他本意是来城里打听温家的近况,若局势允许,便前往城外的望心庵,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林绣绣。
即使有武力冲突,也要在可控范围内,毕竟这次他无法先知先觉,更没后援,他可不想刚从某位大佬那里脱身,然后又回去见她,以另一种姿态。
“狮虎……”
小千雪拉了拉他的衣角。
“嗯,再加一条,把嘴里的吃食咽下去,才能说话。”
“唔姆……”
小千雪伸长脖子把零嘴咽了下去,说道:“那边有个陌生人一直在看我们。”
商叶转头看去,不远处的茶摊下,一个年轻人举着茶杯对他遥遥致意,随后还顺势指了指近处的一间酒楼。
商叶无奈地笑了笑,冲他点点头,然后对小千雪说道:“走吧,有人请客。”
“吃大餐?”
熊千雪立马放下顶在脑袋上的小黄伞。
这丫头情绪不好时,会试图躲起来,商叶嘱咐她随身携带的小黄伞,有时便是她遮掩自己的工具,但开心时,又会收起伞,然后用那双天真的眼睛看着他。
“是啊……”
两人登上酒楼,李浩言靠在窗户旁,一脸贱兮兮地看着他们。
商叶向附近空空的桌子努努嘴,说道:“我以为这里会有一桌酒食?”
李浩言先是眉头一挑,然后向二楼的伙计甩甩手,那人当即下楼张罗去了。
“你这是常客,还是说这是你家的行当啊?”
商叶走了过去。
李浩言摇摇头,说道:“这是我们的行当。”
“我们……”
商叶听着一愣,又马上反应过来,“这里是天师道的地方寮舍?”
天师道以设立于圣京城的总坛,四方四国的分坛,以及各地重镇的地方天师院,为主体架构,但在一些地方,因为某些现实因素无法,或者不便设立天师院,但是又需要给天师这一群体提供驻足场所的时候,便会建立天师寮舍,它们是小型天师院,或者……安全屋。
“嗯哼。”
李浩言点点头。
“这天师寮舍就差建在温府对门了,别告诉我是巧合?”
商叶通过窗户远远看着温家的院落。
“当然不是。”李浩言回了句,然后眯着眼,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说道:“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可拉倒吧,我托你找过林绣绣,显然我关心她,如果你不傻,一定会记得那狗屁念佛冲喜的说法,所以只要……”
李浩言的笑容渐渐消失。
商叶看在眼里,只好说道:“你怎么知道在期限将近的几天,来此地等我?”
“我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李浩言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是……受我连累吧?”
“是的,我跟你走得比较近,你一声不吭地溜了,我被我爹一阵臭骂,让我不找到他的天才,就不要回去。”
李浩言默默盯着他。
商叶抿了抿嘴,轻声道:“抱歉……”
“道歉有用。”
李浩然突然一脸贱笑,说道:“那要酒干吗?嗨呀,我早就想离开燕都了,现在奉旨办事,逍遥自在,我还不想回去了呢……”
商叶翻了个白眼,抬手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跟我说说温家的事。”
“唉……”
李浩言叹了口气,说道:“简单点说,还是复杂点说?或者边吃边说,或者……”
商叶看着他不说话了。
“温家和魔门有染,那位长命百岁的老太爷练了黄泉宗的邪功,近期黄泉宗覆灭,他断了邪丹,功法反噬,尸变了。”
“噢……”
商叶语调上扬。
“那个,你不先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小花仙子吗?”李浩言瞅着一旁玩伞的小千雪说道。
商叶嘴巴不动,用喉咙嘀咕了一句:“哦,她是黄泉宗宗主……”
“哈哈,你现在会开玩笑了啊。”
“继续。”
商叶指了指温家的院子。
“嗯,温家起先试图隐瞒,但是他们封禁尸煞的手段过于草率,或许是迫于那人身份不敢强硬,总之,他们搞砸了,闹出了乱子,虽然马上又被镇压,但是一位路过的天师……却发现了端倪。”
“让我猜猜,那位路过的天师姓李?”
商叶配合他问了一句。
李某人一脸高深莫测地扬起了头。
商叶竖起了大拇指,说道:“继续。”
“我上报后,分坛很重视,因为黄泉宗近期闹得比较凶,但是温家有些势力,不好强行上门,所以就有了这里,一间隐寮,哦,最近已经明了,就差换招牌了。总之,我带着门里的人调查了一阵子,但是还没等我们替天行道,温家内部在老家伙尸变后,开始争权夺利,然后……”
李浩言拍了一下手,“你懂的,多方势力搞在一起,亲人之间互相捅刀子,还起了火。”
“然后呢?”
商叶看着毫无火迹废墟的温家说道。
“之后就很恶心了,温家一些人和燕都王廷,以及某些大官达成了交易,他们卖掉了另一些温家人,说那些人暗中联络黄泉宗,为魔修做事,甚至还拿仆役去填那老僵尸的肚子,而他们是纯洁的小白花什么都不懂,现在还扶持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家主。”
“燕都的人信了?”
“我反正是不信的,不过,据说温家拿出了极大的利益,那位国相女婿甚至为此向燕王请辞,我跟你说,燕王这些年受了不少相府为首的文官们的鸟气……”
商叶当即抬手打断,“城门那些人是?”
“还能是谁,谪仙司的人呗,有些获罪的温家人在逃,他们在公事公办。”
商叶一脸玩味地看着他,“所以,调查温家的是谪仙司,你骗了公款,在这里负责望风,顺便白吃白喝是吧……”
上菜的伙计刚好听到这句话,脸色古怪地瞅了李浩言一眼,然后扯着嘴角默默点了点头。
“呵呵,说啥呢……”
李某人尴尬笑了笑,说道:“我们先入席?”
“等一下,先告诉我林绣绣的情况。”商叶问道。
李浩言的笑容再度消失,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默默道:“兄弟……我告诉你的事,你先冷静……”
第一百四十章 鬼候姥姥
李浩言举着一张人像画,上面是名眼睛狭长的中年男人。
商叶看过后,点点头,“就是他。”当初在洼村带走林绣绣,并与黄泉宗勾结的就是此人。
李浩言说道:“此人名为温庆元,温家话事人之一,事变当晚,他带了一支人出逃,赶到了城外望心庵……”
“你别告诉我,人被他带走了。”
商叶脸色一黑。
“没有没有……”
李浩言连忙摇头,然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
“说!”
“他前往望心庵抢人,林家老父老母以为他欲行不轨,上前阻拦,被他当场打杀,然后惊动了僧尼,两方发生了冲突,林姑娘趁机出逃,姓温的一路追赶,眼线回报后,我立刻带人前往了,但是……慢了一步。”
“是死是活?”商叶盯着李浩言冷冷道。
李浩言一脸无奈,“生死不知……”
……
商叶看着崖下汹涌的川流沉默不语。
一旁的李浩言轻声道:“据在场的一名尼姑所言,林姑娘不堪落入贼手,愤而于此处投水,我事后带人追索而来,沿江寻了三十余里,还请了精通水法的前辈下水详查,但是并无所获,如今,还有谪仙司的朋友受我所托,在下游寻访……”
“你有心了,我欠你个人情。”商叶淡淡道。
李浩言苦笑一声,“你不怪我就好,当日温家闹事,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城里,生怕波及了百姓性命,却没想到温庆元自密道脱身后,不赶紧逃命,还绕道走了一遭望心庵……”
温家的变故,商叶并不记得,游戏里可能也有此事,可能没有,他不是无所不知,游戏地图之大,一城一地一家的事,他还做不到实时掌握。
“姓温的人呢?”商叶问。
“他手下在后续的追捕中,基本折损,但本人仍然在逃,如果落网,谪仙司的朋友会通知我的。”
“你朋友挺多啊?”
“嗨,都是看在我爹的份上。”
商叶点点头,顺着山路往下走。
李浩言在后面提醒:“走这边啊,回城或者你想沿江畔走走,都是这边……”
商叶头也不回,“去那尼姑庵。”
李浩言追了上来,摸摸鼻子,说道:“去那干吗?”
“不是信不过你,我想亲自听听当晚发生了什么,尤其是一些细节。”
“那……”
李浩言低头看了眼,说道:“那咱们要换身行头,到底是莲门女修的地头,咱们两个大男人便服前往,不太合适,还是换上法袍吧。”
商叶从善如流,当场从如意居内取出藏青袍换上,然后背起了红穗法剑。
“黄穗啊你?”
商叶故作惊讶。
李浩言拉了拉剑鞘的带子,微笑道:“我本来就是筑基起楼的境界,一直没准备好罢了,道门在外设立寮舍,至少需要一名挂黄穗的丹境天师牵头,我一咬牙,一跺脚,运气还行,不就金丹了……”
商叶见他说得轻巧,其实他这个年纪,就算身出名门,资源也不窘迫,但能突破到金丹境界,足以证明其有不俗的资质。
两人边说边走。
“小胖王生他们如何?”
“那帮惹事精啊,前阵子就考得天师衔,挂剑云游去了。”
“嗯……”
“你身边的小女孩什么来头啊,给我说说呗,你这孤家寡人的……咳咳。”李浩言说着,又想到商叶的身世,觉得自己言语有失,便歉意地笑了笑。
“不碍事,那是朋友的孩子,我目前代为照看。”
小千雪此时在城里吃大餐,商叶让她在那里等着,她倒是很听话,就是眼睛一直没离开桌子上的佳肴。
两人在寺外会过知客,通了身份后,便走了进去,寺门后的影壁上,镌刻着“回望心安”四个大字,想来是这庵名的出处。
庵里人还算好说话,他们在云堂没等多久,便有负责林家起居膳食的两名尼姑前来,与他们对答。
李浩言和她们交谈,商叶默默听着,说到那晚时,其中年纪较小的尼姑还哭出了声,她说林绣绣心善人好,不曾想如此好人家,竟有此一劫……
商叶听了一阵子,见没什么有用的讯息,便以故人凭吊的名头,要求前往林绣绣一家的居所。
小尼姑离开向长者问询,回来后,说道:“长老说可以,他们原先住在后院的客房,两位天师随我来便是,只是佛门清净地,又都是女教徒,多有不便,还望注意些……”
李浩言当即拍拍胸脯,说道:“我们兄弟该瞎的时候,直接闭眼,啥都不看。”
“看不到,怎么跟我们走啊。”小尼姑问。
“额,我们眼里只有师妹你啊……”
此言一出,另一名年纪稍大的尼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小尼姑先是一愣,然后转身就走,耳根子通红通红的。
商叶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也是黄穗天师,在尼姑庵调戏小尼姑,要不要脸……
李浩言毫不自知地跟了过去,商叶尾随其后,没多久,他们便来到了那处客房,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没有线索,里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连门窗都是更换过的……
回程时,商叶四下张望,在一处林子后,发现后院角落里,还有一座相对隐蔽的孤立石塔,便用肘部顶了下李浩言,向那里努了努嘴。
李浩言顺着看了眼,然后问道:“师妹啊,那里是?”
“那是庵里槐蚕师太闭关清修之地。”小尼姑答道。
这时正值午膳,前方有一年老的尼姑提着食盒路过,几人静立颔首致意,商叶低头时,微微瞥了那人一眼。
待老师太走远后,小尼姑有些奇怪地说道:“槐蚕师太何时出关的?而且师太不是修为有成,辟谷已久了吗?”
李浩言说道:“师妹不懂了,辟谷不等于绝食,我等修士食五气,炼体魄,辟谷有助于清理肠胃,去除体内糟粕,若锻体有成,反而需要进食温养内府,这叫张持有道,兄弟你说是不是啊?”
他看了眼商叶,后者默默点头,却一言不发。
李浩言别过他的师妹,两人出了望心庵,向平阳城走去。
一路上,李浩言不停絮叨着,“听说这尼姑庵以前常受温家捐赠,现在温家应该没这闲工夫了吧,你看两位师妹瘦巴巴的,也不知她们伙食如何,需不需要我尽点心意……”
商叶心事重重,没有理会他的废话,面无表情,顾自前行,李浩言说多了,没得到回应,也就颇感无趣地闭嘴了。
直到两人回到城门口,商叶才猛得扯住李浩言的手臂,低声道:“天师道在平阳城还有多少人手,你在谪仙司人脉怎么样,此地还有多少正道修士逗留,各自修为如何?”
李浩言被商叶一连串的话,问得有些晕乎。
商叶冷着脸,回想刚刚见过的槐蚕师太,错不了,此人是魔门天鬼道的鬼候姥姥,在未来那部事关天师道“镇魔塔狱”的资料片里,她正是副本boss之一。
这是一条藏在莲门寺庙里的大鱼!
那么,林绣绣为什么和游戏里的天鬼道“鬼舞姬”样貌如此相似,也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商叶十分确定,无论林绣绣跳江是真是假,此时,人都在这槐蚕师太手里……
城里一处花楼的栏杆旁,年轻道士逍遥自在地喝着小酒,忽然,两个年轻天师急匆匆地从街道上路过,他瞅了眼,砸了砸嘴,喃喃道:“北地三十六城,怎么就遇上了,容我算算……”
年轻道士掐着手指,嘴里沉吟着,就当他快算到些苗头时,一名衣衫暴露的风尘女子忽然扑到他怀里,抓住他掐算的手指,娇笑着说道:“道爷,来奴家这喝花酒,怎么尽顾着玩手指,我们玩点别得呀……”
年轻道士见她就要亲上来,便以食指抵住她尖细的下巴,然后眯着眼睛,看向天空,说道:“咋地,还不让算啊,那我可就凑热闹去了。”
“道爷,来嘛来嘛……”
这女人大有现场脱衣服的意思,年轻道士翻身跳在栏杆上,腆着脸说道:“我也想啊,还是老二重要,老二重要……”
说罢,他留下一头雾水的女人,跳下了楼。
第一百四十一章 鬼爵
天鬼道源自上古“天鬼众”祸乱,自古代圣天子斩杀天鬼于不老山,天鬼众绝迹天下,鬼患得解,但仍有极个别天鬼残存于世,它们是亿万鬼怪中诞生的异种生命,近似于人中之神灵。
修士中,有鬼修一脉,以天鬼为信仰,窥伺异种神力,试图以另一种形式永生于世,他们便是魔门九道的天鬼道。
“所以,你是说那个师太是天鬼道魔修?”
李浩言倚着酒楼柜台,还在努力消化这个信息。
“是的,还是一位鬼候,天鬼道内部的阶级懂吧?”商叶道。
“当然当然……”
李浩言点点头,然后摸着鼻子,说道:“你再给我解释下,防止……你懂的。”
商叶眯着眼睛看着他,微微摇头,说道:“那群鬼修以‘天鬼’为至高无上的神,其下以古代爵位王、公、侯、伯、子、男各自分称,鬼爵越高者,修为越强,在天鬼道内部的地位越高,那槐蚕师太应该是一位鬼候。”
“有多强?”李浩言问。
“元婴地仙,而且不是寻常元婴……”
此世的魔道修士活在正道和朝堂的高压监管下,其中无能者早早就被淘汰了,能存活下来的老魔修,无不是通晓隐踪匿形,且战力强悍之辈。
如黄泉宗那般诡秘莫测,冒然露头后,也在短时间内,被正道连根拔起,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当然,也不是所有魔道宗门都像黄泉宗那般极端,动辄想要颠覆天下苍生。
李浩言听完后,拧巴着脸,缓缓道:“兄弟,不是我不信你,首告莲门寺庵窝藏魔修,可不是小事……”
商叶摇摇头。
“据我观察,其余庵众应该不知情,天鬼道走得是精兵路子,不喜广布门徒,若非有大事发生,一个地方不会藏有多个高鬼爵者。”
李浩言挠着后脑勺,“你真的确定林姑娘在那什么鬼候手里?”
“基本确定。”
“那兄弟我就要问一句了,可有佐证?”
商叶皱着眉头没有吭声,未卜先知的最大缺陷就是,从来拿不出真凭实据。
李浩言见状也没追问,说道:“围捕元婴魔修在哪里都不是小事,最起码我做不了主,需要上报到燕都分坛和地方谪仙司,因为涉及到莲华佛门,还要到北地的龙头宝刹——朝阳寺获得首肯,多方联合才能确保无忧。”
围剿一尊元婴魔修,一个同境界修士是基础,两个才算稳妥,三个才有把握拦截其逃窜,四个及以上,才能确保不会波及附近百姓,以往在游戏,攻略这种层次的boss,金丹玩家都是成队地上。
“这些我都明白,但是人在魔修手里,时间久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还担心,那人会不会在风头过去后,转移到别处……”
“你是认准了林姑娘,还在那尼姑庵啊……”
“嗯。”
商叶几乎可以确信,游戏中,鬼候姥姥和鬼舞姬曾经同时现身过的,虽然没有显露过师徒关系,世间却没那么多巧合,林绣绣在望心庵失踪,一个鬼候刚好藏于此处,这就撇不清关系……
李浩言想了想,说道:“我有个主意,你随我回燕都,你入门三日取得天师头衔,还亮了一座祖师堂,至今引以为谈,只要你这个大天才肯回去,就能让我爹出手,即使没有什么证据,他看在你我的份上,或私下探查,或派人前来,只要那师太真有问题,铁定逃不过我爹的法眼。”
回燕都分坛求援,确实是个办法,但是如果有的选,商叶还是不太想回去,届时难免不易脱身……
他正思索时,酒楼后院突然有琴声传来。
商叶面露询问。
李浩言说道:“是一位灵济宫的前辈……”
那人也在……
两人来到里院,只见一颗青松下,炉香缭绕,那外貌俊美的白衣男子闭目抚琴,一旁的白鹤扭着脖子,以长喙清理着羽翅。
小千雪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扑入商叶怀里,他看着这丫头油乎乎的小嘴,和法袍上的油印子,无奈地摇摇头,所幸撩起衣袍给她脸上好好擦了擦。
李浩言在一旁解释着,“这是许先生,灵济宫八门殿元婴地仙,极善音律之道。”
“灵济宫的前辈为什么在这里?”
商叶前几天还在秘谷见过此人。
“这就涉及到一件轶事,几百年前,北地有一琴乐大家,被许先生引为知音,但那人是凡人,四十余岁便英年早逝,许先生每隔些年,便会前往那人故乡暂居,以此缅怀,并借住在当地的天师寮舍,前阵子温家尸煞祸乱,附近天师寮驻守的天师被抽调到此地,许先生仗义,也来给我们镇镇场子。”
“这样啊……”
商叶若有所思,仙凡终有别,虽说这方世界有“天道桎梏”的设定,修士寿命有七百年大限,但是元婴地仙少说能活五六百载,凡人几十代过去了,还能念及旧情,这许先生想必也是个性情中人。
他们未免饶人雅兴,回到了前楼。
“兄弟,怎么说?若你同意,我们即刻启程,明天就能给我爹请来。”
别无他法,商叶又担心林绣绣,虽说两人并不熟络,但他自觉对这姑娘有些责任,正要点头……
忽然,有人笑道:“噗,芝麻大点事儿,还要请天师道一方坛主,人家阳神天仙,责守燕都,镇伏牛鬼蛇神,轻易可动弹不得……”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前堂角落里,一个年轻道士端着酒杯,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朋友是?”李浩言皱眉道。
“张三。”
那人耸耸肩。
我还李二呢……李浩言道:“张兄可知偷听他人说话,非君子所为?”
“张某人倒是不想听啊,我就坐在这吃饭,你们大嗓门子也没避着我呀。”
李浩言面露疑色,这人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他怎么没注意……
“兄台都听到什么了?”
“哦,也没多少,你们说城外望心庵的槐蚕师太是隐匿的天鬼道鬼候,还掳了黄花闺女什么的。”
那就是全部了……
李浩言向商叶眼神示意,却见他脸色古怪,有些惊疑不定。
张三问:“这位小兄弟看我,怎么跟花楼姑娘看到恩客似的,难道识得我?”
话痨三,道君身外化身之一,怎么也在这里,是巧遇,还是跟着自己过来的……商叶收敛神色说道:“你与我家乡一人长得甚为相似。”
“那人肯定也如我这般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改日代为引荐啊……”
“哦,他日回乡祭祖,一定为你在他坟前说道说道。”
张三一愣,然后喝了一口酒,叹声道:“英姿天妒……”说到这,他话锋一转,“所谓听着有份,一个鬼候,可不算小事,张某人也要掺一份子,有好事大家一起上哈。”
“你到底谁啊?”李浩言忍不住说道。
张三没说话,而是掏掏左袖子,然后掏掏右袖子,接着摸摸衣怀,最后掀起衣袍,从裤裆附近掏出一个令牌丢了过来。
李浩言一脸膈应地接住,瞥了眼,眉头一挑。
“青云令,太乙玄门的真人?”
太乙玄门的修士里,能以真人为号的,至少也是元婴地仙,青云令便是宗门下发的身份凭证。
“可是……”
李浩言说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我怎么没听过玄门有叫张三的真人?”
玉京山位处北地,山上的玄门真人在北地修行界都算耳熟能详。
“嗨。”
那人摆摆手,说道:“在下出身太乙洞天,玉廷秘境,你不认得也正常。”
这就是扯谎了……商叶心知肚明。
所谓“玉廷秘境”乃是太乙玄门的洞天小世界,其余大宗门都有类似的地方,如剑宗的“诸天剑界”,阴阳道的“两仪洞天”,灵济宫的“十方梦境”等,玉廷秘境地域广大,里面还栖息了一个小国的人口。
商叶前世负责过那里的一处大型仙园,同时还在总管此秘境的玉廷院,挂了长老之名。
玉廷乃是顶级的灵胜之所,修炼圣地,灵气极为丰沛,凡人即使没有修炼,也能轻松活过百岁,若有修炼的苗子,自然也会被接引到玉京山。
张三说自己出身玉廷秘境,自然是在隐藏身份,毕竟真身过于唬人,乃当代太乙道君的三尸元神之一。
李浩言极好糊弄,当即上前奉还了令牌,拱手道:“晚辈天师道北燕分坛黄穗天师李浩言,见过张真人。”
张三站起来,搂住李二的脖子,笑嘻嘻道:“嘿嘿,同为正道,不拘礼,再说说那鬼候一事?”
李浩言看了眼商叶,强笑道:“只是猜测,目前并无实证,还望前辈不要误会……”
“诶,没有实证,咱们可以去找吗,往前五百年,露头的鬼爵两只手都拎得清,这还是一个鬼候哩,咱们兄弟有财一起发,功劳一起赚,不见外不见外,来来,喝两盅……”
一旁的商叶瞅着两人几杯马尿下肚,也就成了铁哥们,恨不得当场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兄弟,顺便还敲定了“夜探尼姑庵”的大事。
这尊三尸神还是这么无厘头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地牢
李浩言自持酒量不俗,喝了张三的不知名仙酿后,正躺在桌子底下睡大觉,商叶陪小千雪在一旁玩耍,用柜台顺来的账本纸,折着纸花。
张三捏着牙签剔牙,完事后,吊儿郎当地凑了过来。
“折纸这手艺,当年在学堂,是我一绝活,为此,没少挨先生揍,小妹妹,让哥给你露两手?”
小千雪看着商叶折纸,理都不理他,张三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这会儿,商叶将折好的千纸鹤放在千雪面前,她刚要伸手去拿,一旁的张三嘟着嘴悄悄吹了口气,那纸鹤立马扑闪着翅膀,离地而去。
千雪睁大眼睛盯着纸鹤,呆呆地跟了过去,一蹦一跳地想要抓住它。
商叶见小千雪随纸鹤进了里院,无奈看向了张三。
这厮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你说那尼姑庵有个鬼候,有多少把握?”
商叶默默道:“十成。”
张三眼珠子晃悠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前辈,不问我缘由?”商叶问。
张三咧嘴一笑,“家里几个哥们,一个把自己弄得跟庙里的塑像似的,自己像石头,看谁都像草木,还有个事事爱讲理,总想抱着书卷,站在高处跟天下人好好说道说道,还有一个孙子,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啥样邪门,啥样剑走偏锋,他搞哪样,我呢,悠哉悠哉地活着,不爱操心,做点什么事,也只是以前想做,但是没敢做,没来及做,哪天兄弟们大限到了,到头来,说不定还是我眼睛闭得最快……”
“那……张真人想做什么?”
“别,在我这叫张真人就是埋汰我,叫三哥。”
商叶笑了笑,没叫。
张三随手指了方向,说道:“城里有一个巷子,叫清酒巷,因里面一间酒作坊得名,我小时候住在巷子里,闻着酒味长大,光屁股跑的时候,就嘴馋,老想喝了,可是大家长不让,说我是读书种子,不惹那杯中物,再毁了脑瓜子灵光,现在想想,白瞎了好些年……”
道君祖居平阳城,这倒是个新消息……
“前辈不是出身玉廷秘境?”
商叶故作一问。
“噢,后来去那里待了几百年,别打岔,那破地方也糟心,我宁愿去城里大牢待着,也不去那,那里才是牢,天地大牢……嗨,我跟你说这个干吗,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和学堂里的棒槌们出去郊游,闲晃到了小林坡,那有一间尼姑庵,就是你们说的那间,那帮孙子合计了一会儿,翻墙头爬了进去,我好学生啊,没去……”
商叶一脸古怪地说道:“前辈没去是对的。”
张三摆摆手,“都是一群傻小子,没啥坏心,就是想玩儿,很快就被老尼姑们拿扫帚赶了出来,然后他们一直在说看到啥啥了,我在一旁说不上话,还被他们奚落了一阵子,所以……”
“所以?”
商叶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我们今晚去翻,咳,夜探尼姑庵。”
张三说完,顿了顿,又毫不在意地说道:“顺便捉拿什么鬼修。”
商叶愣了下,当即伸手拉扯着桌子底下的李浩言,叫道:“醒醒,我们回燕都搬救兵了。”
李浩言迷迷糊糊睁开眼,“啊?天亮了?”
张三俯身钻进桌下,一把按住李浩言的脑门,“黑着呢,继续睡。”说完,他面向商叶道:“兄弟,我跟你掏心窝子讲话,你怎么不把我当回事呢,真拿真人不当真人啊……”
商叶就觉得十分荒唐,以前耳闻这人物行事蹊跷,却没想到如此离谱,“前辈,我是赶着去救人,您对尼姑庵感兴趣,以玄门真人的身份登门拜访一定能得偿所愿。”
“那正门进去,跟翻墙就不一样……咳,我的意思是明察不如暗访。”
“怎么样都行,前辈我真赶时间。”
“嗨,你别以为我是来闹着玩的,你说的鬼候,我放心上了,有谋划的。”
“谋划?什么谋划。”
商叶姑且一问。
“首先,虽说望心庵不是一方宝刹,只有几个莲门修士盘踞,但咱们擅自闯入,无论有没有魔修,只要出了差错,事后难免要让和尚问责,所以,这样……那样……然后……”
商叶听了一会儿,没有反驳,他眼界还在,这计划……还确实可行。
“只是……”
张三抬手打断道:“按你所说,那只是一个鬼候,地仙而已,又不是恶鬼公,更不是万年一出的罗刹王,淡定些,三哥我应付得来。”
地仙而已……
考虑到此人身份,商叶大致盘算了一下,没什么明显的差池,于是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计划。
“那我张罗去了。”
张三显得有些兴奋,麻溜地出门了。
一杯冷茶淋头,李浩言顿时一个激灵,他摸了把脸,爬了起来,神情有些茫然。
商叶丢了个擦桌布过去,说道:“清醒些,今晚还有大事。”
李浩言擦着脸,说道:“啥事啊?”
“望心庵。”
“啊?”
“啊什么啊,不是你自己拍着胸膛跟人说要去的。”
“那……那只是随便说说嘛,酒话也能当真?”
“晚了,那位玄门真人已经安排去了……”
商叶顺势把张三的计划复述了一遍,李浩言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他无奈道:“我是非去不可了是吧?”
商叶笑了笑,“镇压几只尸煞和一位地仙魔修,这功劳天差地别吧?”
李浩言苦着脸,说道:“你越说得煞有其事,我心里越嘀咕,我才结丹没多少天呢,就要去算计一名地仙……”
商叶拍拍他的肩膀,“习惯就好。”
前阵子,他还没修炼,就开始算计黄泉宗全家老小了。
……
阴暗的地牢中,一束光芒忽然从上方洒落。
老师太提着食盒缓缓走下阶梯。
几个男人双手被铁链捆缚,脚掌离体,悬于半空,角落里,蹲着一名面容苍白憔悴的异瞳少女。
老师太边走边说,语气低沉,“姑娘菩萨心肠,难能可贵,但又何必与我犯倔,又不是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们是害你父母性命之人的手下,你手起刀落,结果了他们,我便带你逃出生天,还助你追索仇人,报仇雪恨。”
无人回应。
槐蚕将食盒放在地上,看了眼少女身旁一动未动的匕首,微叹道:“良善未必是福,若不是那些恶人为了一己之私,你又何至于此?”
“况且,如此血仇都能弃之不顾,你父母在黄泉路上会瞑目吗?”
少女终于有了反应。
她微微抬起头,发出细弱的声音:“他们不是害我爹娘的凶手。”
槐蚕瞥了那些人一眼,摇摇头,“左右都是帮凶,并无区别,你可以不动手,他们也受不了多久,你忍心见他们在痛苦折磨中死去,也可以……”
老师太说完后,走上了阶梯。
忽然,那些悬吊的人里,有一人蠕动着干裂的唇部,低声道:“林姑娘,你是好人,我不怨你,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阶梯上的槐蚕回头微笑道:“你看,我们都是可以有选择的。”
有人起了头,剩下那些还有半口气的人,纷纷低呼出声,或哀求,或怒骂,只求少女拿起匕首,给他们一个解脱。
林绣绣蜷缩着在角落的阴影里,双目紧闭,两手死死捂住耳朵。
槐蚕面带冷笑,缓步走了上去。
黑暗再度降临,唯有低语不绝于耳。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青刺
入夜。
“要不,咱们算了?”
临近望心庵的一座石桥上,李浩言有些揣揣不安。
一旁等候的商叶已经给他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这会儿实在懒得开口。
“你不说话,我可走了啊……”李浩言闷声闷气道。
“你得亏是个大老爷们……”商叶翻了个白眼,“你也算小立门户,如果能捉拿到一个天鬼道元婴魔修,以后回燕都,那得多长脸啊?”
“反正都是你瞎叨叨,又没真凭实据的……”
商叶没好气道:“那你想那庵里有魔修,还是没有?”
“没……当然是有了,除魔卫道,我辈天职。”
李浩言顶着一张纠结脸,说着漂亮话。
商叶拍拍他肩膀,“别的不说了,咱们来往不多,你肯听我一面之辞,前来行险,兄弟记在心里了,所以,别废话了好吗?”
李浩言挠着脖子,一脸苦相道:“你亮我北燕分坛一座祖师堂,以后说不定是我北地天师道的扛鼎人物,我当然不能不管不问……”
真是个老实人……
商叶无奈一笑,并未言语。
李浩言又道:“那个张真人又怎么愿意搞这出?你怎么说服他的。”
“我哪里有本事说服他啊,他自己把自己说服了……”话音未落,桥下的河水扑通一声,两道人影冲出水面,歪歪扭扭地落在了桥上。
其中一人自然是寻常道人打扮的张三,另一人是个样貌俊秀的青发少年郎,身穿宽厚的黄色麻布袍,两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显然刚喝过酒。
李浩言忍不住低声道:“他们这能行吗?”
商叶耸耸肩。
张三眯着眼,用手背擦擦嘴角酒渍,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小兄弟,咱们做戏做全套懂不?我这哥们,现在就是个醉酒的大妖,极有可能肆意生事,伤及无辜,你小心点,是不是啊,老瓜?”
“嗝……”
青发少年先是打了酒嗝,然后咂咂嘴道:“三爷说是就是。”
“咳,还未请教?”李浩言看着青发少年问道。
张三还未来得及说话,商叶先解释道:“青湖水洞洞主,北地西北一带的妖仙,尊名青刺,道号地瓜仙人。”
少年听着,脸色有窘迫,连连摆手,“三爷当面,可不敢妄称仙人,都是坊间戏传,我托个长,两位小友可以叫我一声……老瓜?”
“嗨!”
张三挥手打断,“你千把岁了,两个小娃娃怎么能乱叫,你们叫瓜哥……”
李浩言一听这面善的少年是千年大妖,舔了舔嘴唇,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大约是因为职业上的天生对立……
商叶倒是大方地拱拱手:“见过洞主,大青湖近来可还安生?”
“嘛,我那一亩三分地的,全靠玉京山各位真人照拂,堪称水平如镜,常有如花美眷以、以……之为鉴!”
“行了行了。”
张三赶紧打断道:“拽什么文啊,跟你说了少读书,再读下去,人话都不会说了。”
少年咬着下嘴唇,挠挠头,腼腆地笑了笑。
“地瓜读书——八百年不透”,这是北燕西北一带的一句歇后语,说得就是这尊妖仙,因为青湖离玉京山还算近,太乙玩家经常会到那附近玩耍,关于少年的事,商叶还真了解不少……
近千年前,有一个书生,远赴都城赶考,途经大青湖,因为暴雨连绵,路上耽搁,错了船期,又没有余钱雇佣私船,小舢板倒是雇得起,但狂风暴雨,小船家不敢下水,若不走水路,他又万万来不及在开考前到达,万般无奈下,只好在湖边的小亭子里独自哀伤,腹中饥饿时,点着游人煮茶的余碳,然后……
开始烤地瓜。
青烟升起,火光散开。
书生感受到一丝暖意,又想起老母将地瓜塞进他手里时的不舍和期盼,情绪挥洒而下,哭了好一会儿后,才精疲力尽地睡着。
半晌后,书生又被饿醒,他瞅了瞅碳堆,想去拿自己的地瓜……
岂料那里空空如也,如此可谓屋漏偏逢连阴雨。
湖边的小亭子里传出一阵有气无力的叫骂声……
“哪个贼人偷了我的地瓜?!”
“你有本事偷我地瓜,你有本事出来啊!”
“你这个贼偷!你吃我地瓜,你不如连我也吃了!你吃啊!吃啊!”
雨幕下的湖面应声突起,一个硕大的碧青蛙头探出了水面,并用那宛如灯笼般的金瞳看着书生,口吐人言:“我不吃人……”
书生当即身子发软,瘫倒在地,“妖、妖、妖精!”
“救命啊!妖精吃人啦,妖怪害人性命啦,快来人啊……”他的呼救声在瓢泼雨幕中,并未传出多远。
那大青蛙一歪脑袋,再次说道:“我不吃人的。”
书生一愣,然后顺了顺胸口,强笑道:“原来你不吃人啊,吓我一跳,蛙兄幸会幸会,小生三生有幸,来日再见,来日再见。”
他一阵语无伦次,说完后,拔腿就跑,可是刚出了亭子,脚下一个踉跄,顿时摔倒在泥浆里。
书生从泥水中抬起头,面色极为凄惨,想着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考取功名,连吃顿饱饭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还碰上了妖怪,便自感时运不济,天不留他,又觉得愧对家人,于是放弃了挣扎……
这时,长长的红舌卷住他的腰部,将他拽了起来,带回了雨亭。
大青蛙收回舌头,说道:“你摔倒了。”
书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认命一般道:“嗯,我摔倒了。”
大青蛙又说:“摔倒就会受伤,受伤就会死,你还是别出去了。”
书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冷冷道:“留在这里被你吃了,会死吗?”
“被吃了,就会死,但是我不吃你的人……”大青蛙说到这,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只是吃了你的地瓜。”
书生闻言脸上顿时浮现怒意。
“果然是你这贼偷,吃我地瓜!我叫你吃……”
他说着就想捡起身边的石子丢它,只是离他最近的石头,却是虽已熄灭,但仍然滚烫的火炭,于是……
“噢!!!呼呼呼……”
书生脸色狰狞,疯狂往通红的右掌心吹着气。
大青蛙目光里有些担忧,“你又把自己弄伤了,你在这里也很危险,我送你去其他地方吧,不然你会死的。”
书生怒吼道:“我死不死与你何干?!”
“本来没有关系,但是你的地瓜太香了,我看你不想吃,就吃了,结果你很生气,我想起一个人曾经告诉我,不告而取谓之窃,这是不对的……”
书生发出一声嗤笑,“虫了之辈,也妄图讲理。”
那妖类并未在意书生的话,顾自说道:“所以,我希望挽回我的过错,获得你的原谅。”
书生听着微微皱眉,有些不信道:“这也是你说的那人,让你做的?”
“嗯,他说犯错分两种,一种是可以挽回的,便要想方设法挽回,一种是不可以挽回的,就要付出代价,而我与我的同类不同,与你们也不同,我要付出的代价,往往就是我的命……可我不想死,所以我想要挽回。”
书生咽了唾沫,死死盯着大青蛙,说道:“你想怎么挽回?”
“我没什么东西能给你,我可以送你去其他地方,一个让你不受伤,不死的地方……”
“那好!”书生咬了咬嘴唇,狠狠道:“你送我去燕都,出了这青湖水域,进入万山江,然后……”
大青蛙说道:“我知道燕都在哪里,我听说过……”
“那好,送我去,今天就要到!”
“我能到,但是……我不能去。”
大青蛙说完向下沉了一些,嘴巴也没入了水下。
“哈哈!”
书生大笑两声,“你这野蛮的妖物,说话毫无实处,如同放屁,臭不可闻,还要跟我讲道理?”
大青蛙不自觉地移开视线,盯着水面,沉默了一会儿后,略微浮起,说道:“那人跟我说过,修炼未成,不得擅自离湖,否则我会死。”
“是嘛……”
书生置若罔闻,神情冷漠道:“不吃我是吧,你有本事偷抢我的地瓜,就不要惺惺作态了,若无他事,可以别烦我了吗?”
大青蛙闻声一愣,然后缓缓下沉,水面咕噜咕噜地翻着泡泡,两个大眼睛显得有些落寞。
书生看着消失在雨幕里的妖怪,没有再逃走,而是默默抱着膝盖,蜷缩起了身子……
“哒!”
船板撞击在岸边青石上的声音。
书生抬起头,只见一个带有棚子的破旧小舟靠在了岸边,水面再度破开,大青蛙露出了两个大眼睛,脸前的水面咕噜噜地翻着泡泡。
它:“%¥#%#¥#¥。”
书生默默看着它,一言不发。
它:“#¥%&**+?”
“唉……”
书生叹了口气,说道:“请你把嘴巴露出来说话。”
大青蛙眼神明显一怔,然后微微浮出嘴,说道:“上船,我带你去。”
“不是说,不能去吗?”
“嗯,不能去,但是那人说过……”
“又是那人说?”
书生不耐烦地打断道:“什么人,妖怪也上学堂,拜先生,认师傅吗?”
“他不是我师父,他说自己是招蚊虫的体质,偶尔在湖边打盹儿,召我在身边,能得片刻清静。”
“那你可真有用……”
书生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抱着行李,站在了岸边,踏上小舟前,他看着那妖怪清澈的眼神,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他前路黯然无光,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干咽了一口,一咬牙跳上小舟,钻进了棚子里。
“走!”
大青蛙随之没入水下,船底传来响动,小舟飞快移动着,驶向了水域深处。
太快了……
眼见波涛汹涌,暴雨砸得破棚子哗哗作响,后方的景物飞快消逝,书生很想让水下的妖怪放慢些,但是他确实赶时间,如果今夜能安稳赶到,给他时间寻一落脚处,好好休息,明日才有精力应试。
于是,他死死抓住舱壁,并打定主意,就算大风掀翻了棚顶,也不会吭一声。
那日,许多靠水过活的人家看到万山江流域上,一条无人摆荡的破舟顺流之下,一泻千里,他们以为只是条弃船,随时会倾覆在变化无常的江流里,却没想到,它稳稳当当,星夜兼程,到达了燕都……
书生像条死鱼一样,趴在岸边抽搐干呕着,他肚子里早就没有可吐的东西了。
许久后,他以极大毅力站了起来,向远处模糊的城影挪动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头回看,只见那两个圆圆的大眼睛果然还在浮在水面上。
“你叫什么名字?”书生问。
大青蛙一眨眼,略微上浮,说道:“那人说他来到青湖旁,岸边鱼蛙皆散,唯有我像个刺头一样,露出水面,看着他,所以,给我取名为——青刺。”
“呵,青刺,我记下了……以后有空儿,再慢慢听你讲没讲完的道理。”
说完,他转身离去。
大青蛙忽然说道:“你认为我有道理吗?”
书生没有说话,而是背对着它,抬了抬手,然后蹒跚远去。
大青蛙嘴巴半沉在水中,咕噜咕噜道:“我就是为了这个……”
书生进了城,寻了客店,忍住吐意,强塞了些吃食,虽然头晕目眩,却又坚持沐浴,还给店里每一个伙计说了,明日清晨叫自己起床。
最后……
他如愿按时来到了考场前。
众人排队等待考官查验进场。
书生但听众人谈论。
“昨夜谪仙司,天师道,王廷供奉,军中高手,齐聚城外江畔,捉到一只有几百年修为的青蛙精……”
第一百四十四章 老玩家的自我修养
“后来呢?”李浩言问。
商叶卖了个关子,“事后再告诉你。”
“别这样,你说啊……”李浩言心里跟猫抓一样。
商叶微笑着摇摇头,“你真没听过这个故事?”
“好像听过,小时候吧,记不清了……”
妖仙青刺的故事在北地有所流传,尤其在修行界,商叶谈及此事,主要是给李浩言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尼姑庵旁边的竹林里,远处石桥上的张三对青刺说道:“准备好了?”
青刺露出正经脸,郑重地点点头,“嗯!”
“再凶一些,咧咧嘴,眼睛整红点,对了,去吧!”
青刺摆了好一会儿的小表情,最后一脸狰狞,双目血红,他纵身一跃,拔地而起,周身黑气环绕,径直飞向了夜色中的望心庵。
张三寻思着还缺点势头,便在掌心虚画几道,然后向前一扇,顿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在山野间起伏着。
竹林里的两人刚听到动静,便见一团蕴含着狂躁气息的黑云,从望心庵上空极速划过,庵内顿时有几道流光升起,追了过去,并有惊怒声响彻夜空,“何方妖孽!胆敢惊扰人世……”
李浩言喃喃道:“好大的妖气。”
“可不是……”
商叶随意应了一句。
青刺是正儿八经的大妖,等同人族修士中的元婴地仙,妖类再往上走,便是对等阳神天仙的妖神,往下则是约同金丹境界的结丹妖怪,此外就是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其中内丹半成的妖怪要稍稍露头点,算是个精英怪。
“成了!”
张三突然从两人身后冒了出来,商叶点点头,便带头走向了尼姑庵。
此番计划,说来也不复杂,莲门寺庵若有修行传承,便与天师院一样,有护境安民,保佑百姓不受妖邪侵扰的责任。
一只妖气外放,毫不收敛的大妖张狂过境,庵内能御空飞行的长辈修士于情于理都该追过去,一探究竟,其中自然就包括槐蚕师太。
青刺吸引她们前往无人的深山,避免波及无辜者,随后,那些追赶的莲门女修会顺理成章地与一只杀气腾腾,浑身酒气的大妖发生冲突。
交手时,青刺会施暗手试探那槐蚕。
若无问题,潜伏的张三便会姗姗赶来,大喊一声“你们不要再打了”,之后报上自己玄门真人的身份,道明这大妖是西边的有德妖仙,与他酒宴后,醉酒糊涂,冲撞了诸位长老,诚心赔礼道歉的同时,张三会以通天手段,近身再行探查……
若有问题,张真人便会暗中雷霆一击,将之打出真身,然后喝令在场的莲门女修随同诛魔。
商叶这边负责潜入尼姑庵,探索槐蚕师太的修行石塔,望心庵是小门庭,庵内大多是凡俗出家者,有几个修士顶天了,倒也不怕遇到高手,此行最好能救出林绣绣,若人不在那里,至少也要找到槐蚕是魔修的证据。
三人摸到墙根。
李浩言看着墙头,吸了口气,正要先行起跳,张三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
“前辈?”。
“没事,你来你来,在这里站好,对,稍微蹲一些。”张三顺势而上,踩着李浩言的肩膀,伸手去摸墙头……
“前辈你干啥?”
小李有点纳闷。
“闭嘴,别晃,站直点,哎哟,这墙怎么这么高……”
商叶见张三踮起脚尖,使劲摸着墙头,却总是差了一小截,不由地暗自发笑,所谓“女庵墙头高半截”,是有道理的,他后退几步,一个冲刺,脚尖在李浩言肩头一蹬,便翻上了墙。
张三仰头冲他笑了笑,说道:“拉一把,拉一把……”
李浩言凌空虚渡,轻松落进庵内,然后掸着肩膀,眼神询问商叶,这法力高强的玄门真人怎么还有翻墙头的嗜好。
商叶耸耸肩,向仍然坐在墙上的张三问了声:“前辈?”
张三顾自远眺,嘴里念叨一句:“原来是这样的风景……”随后他轻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又取出一根毛笔,随意舔了口笔尖的余墨,在书上写了几笔,然后面露释然,对墙下的两人说道:“到这里就行了,到这里行了。”
说了两遍后,他后仰坠下,可墙外并无落地之声。
“玄门真人都是这么高深莫测的吗?”李浩言一头雾水地问道。
“要不,怎么说是高人呢。”
商叶说完,大致判断一下方位,便走了过去。
望心庵前院有些闹腾,显然是受了妖怪惊扰,后院的园林却十分安静,没有人迹,两人悄悄来到那座石塔前,商叶正要推门,李浩言却拦了住他。
“咱们就这么进去?”
“不然呢?”
“不是说,那是一个鬼候吗?这闯入魔修洞府,不得有重重凶险啊,听说天鬼道擅于养鬼,会不会……”
李浩言不知脑补出了什么画面,默默咽了下口水。
商叶摇摇头,耐心解释道:“那人假借尼姑身份,潜藏在此,又不是把整座寺庵发展成魔窟,为了掩人耳目,自然不会搞什么凶恶的禁制,那与莲门理念不合,若被人撞破,反而惹人怀疑,至于豢养恶鬼……你认真的?这里可是莲华佛门的地盘。”
李浩言脸露恍然,“也对……”
莲门寺庵先天有佛光加持,尤其克制阴煞一类的怪物,在这里豢养阴邪之物,就是把它们往火坑里推。
“等一下,你怕鬼吗?”商叶突然问道。
李某人脸色一滞,然后摆手又摇头,连连否认,“开什么玩笑,我自小在天师院长大,还是正儿八经的挂黄穗驱魔天师,我会怕鬼?呵呵,一点也不好笑,走了走了。”
说完,他一马当先,推门走了进去。
原地的商叶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出声,其实他想说,到底是修士闭关修炼的居所,为了防止他人擅入、误入,打搅其修行,有些小禁制也是有可能的……
两人进去后,迎面见到一尊盘坐的高大佛像,商叶对莲门研究不深,也认不出名堂。
莲华佛门是八大正道宗门中,唯一玩家不能加入的,游戏初期,许多人还认为未来某个版本,或者莲门相关的资料片,官方就会开放“和尚”和“尼姑”的职业选择,这也符合一般游戏的运营理念。
岂料,关于莲门的资料片是有了,却跟开放玩家拜入其内,天差地别……
李浩言因为出身的缘故,也没去过几次寺庙,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佛像面孔,说道:“据传,西方青莲净土有尊者能借佛像双目巡视人间,也不知是真是假?”
商叶从他身边路过,也不查看四下,径直走向了里间。
“是真的,所以不管佛像大小,是画还是实像,凡是有的房间,也就不用看了,一介魔修敢玩灯下黑,想必十分忌讳那个‘万一’。”
李浩言也就随口一说,得到商叶肯定答复后,立马撤回目光,收敛神色,向佛像微微躬身,然后快步跟了过去。
“你等等我呀!”
“嘘!小声点。”
塔内的陈设十分简陋,放眼望去,只有青灯古佛,经卷蒲团,以及一些寻常的佛门宝具,如木鱼,经轮等。
两人搜索第一层时,来到一间有床的卧室,这里咋一看,没有任何与佛门相关的道具。
商叶顿时起劲,飞快翻找起所有箱柜和瓶瓶罐罐。
“你怎么……”
李浩言欲言又止。
商叶放下罐口朝下的陶具,理所当然道:“我在找线索啊?”
“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
因为我是一个老玩家,这是应有的自我修养……
玩家的游戏历程,往往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那便是搜刮,修炼战斗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搜刮而已。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神灵的青睐
商叶翻箱倒柜,搜刮了半天,却并无发现,忽然,身后传来咔嚓嚓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只见李浩言抱着个小罐子,嘴里嚼着什么……
“这师太肯定有问题。”他边吃边说。
商叶:“……?”
“城里安福记的上好果糖可贵了,寻常人家都吃不起,她一清苦的出家人……”
“这个能当证据吗?”
李浩言想了想,说道:“应该不行?”
商叶懒得理他,直接走向屋外,打算去上层看看。
李浩言又说:“没什么发现啊,要不我看看?”
“你?”
李浩言将糖果罐递了过来,商叶无奈接下,随后他原地酝酿了会儿,又一副便秘的表情,接着眸子微微亮起。
差点忘了,虽然这家伙有点愣,但也出身名门,还是新进的丹境修士,必然能灵识外放,习过神目窥探一类的法术……
商叶默默看着,也不打搅他,还不由地掏出了一颗糖果。
啧,口味不错吗,还水果味的,回头给小千雪也买一罐子……那丫头如今在城里的天师寮,原本她吃饱玩累就要回玉棺睡觉,但四周人多眼杂,商叶便哄着她在酒楼的客房里休息,这丫头很是听话,便乖乖地去睡了。
忽然,李浩言侧头看向一个衣柜,走了过去,将之搬开。
“有问题?”商叶问。
“嗯。”他点点头,然后取出一张用以勘破虚妄的无障符,激发后,直接贴在柜子后的墙壁上,金色的线条随之亮起,形成门框的轮廓,李浩言伸手触及门内的墙壁,指尖却轻易透了过去。
“厉害。”
商叶竖起了大拇指,果然带这大兄弟来是对的,否则他至少要搜完整座塔,才会再回到这个可疑的地方。
李浩言却一反常态,没有高兴,而是拧巴着脸。
“我开始觉得你说得是真的了……”
商叶抽出背上的法剑,“原来你之前不信啊。”
“半信半疑吧……”
商叶提剑穿过墙壁,李浩言尾随其后,经过七八步长的斜向下阶梯后,两人来到一间阴暗的石室。
商叶点燃门口的烛台,火光下,只见内里正中放着一张凉席,席上还有蒲团和香炉,一左一右的墙角里,各有一个等人高的护法金刚塑像,它们星目圆睁,须发怒张,令人望而生畏,还身披甲胄,手持刀剑。
李浩言正要过去。
商叶说道:“等一下,这些不是塑像,而是傀儡。”
“傀儡?”
“准确说,是借鉴了佛门金刚造型的武斗傀儡,我们走过去,十有**会触发它们……”
李浩言闻言,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箓来,颇有一言不合先给自己加一堆buff的意思。
“看那,席子边缘的积尘明显不对劲,最近应该被挪动过,这里表面像闭关的静室,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动手呗,比傀儡的话,我也有个啊……”
金甲傀儡凭空显现。
李浩言看了眼,然后嘴角一扯,“兄弟,你这哪个旧货坊市淘得,我跟你说,我有将作道的门路,你买傀儡找我啊……”
商叶听着嘴角一阵抽搐,也没办法,金甲这阵子几经高强度作战,体表铠甲满是损伤,早已不复当初那般光鲜亮丽,威风凛凛了。
“少废话,一人一个,我左边这个持剑的,你对那个用刀的。”
“你行吗?”李浩言问道。
商叶当即下令,金甲傀儡破空而去,简简单单一拳便将那静立的持剑金刚砸进了砖墙中……
李浩言张了张嘴,明显愣了一下,动静发生后,右边的傀儡体内一阵咔咔作响,随后举刀冲了过来,情急下,李浩言撸起左臂衣袖,露出了神降文。
“虚空神降,显圣诛邪!”
一尊样貌粗犷,双持金色打鬼锏的壮汉神灵跨越虚空,现世而来,旋即迎了上去,与持刀金刚战成一团。
商叶微微侧目,打量着这尊契约武神。
李浩言冲他笑了笑,一脸炫耀之意,“老弟加把劲啊,等你功至金丹,必然能得人道神灵的青睐,我对你可是很有信心的啊……”
商叶听着眉头一挑,却实在懒得打击这厮。
这时,被砸进墙里的持剑金刚挣扎着,又动了起来,反手一剑削向金甲傀儡的脖颈,只是剑锋行至半程,便被金甲抬手捏着,两者的品阶显然不在一个档次。
那鬼候实力高强,必然有些底蕴,但为了寻得能放于寺庵内部,合乎情理的守门法器,也是放低了品阶要求,毕竟金刚形制的法器傀儡可不好找,说不定还是私人定制的呢……
金甲傀儡左手攥死长剑,右手成拳轰进墙里,一拳、两拳、三拳……石室内砰砰作响,所幸此处偏远,又在地下,应该没那么容易被人发觉。
十七八拳后,金甲傀儡后退一步,一些散碎的法器部件从墙上滑落。
商叶虽然见金甲战斗过许多次了,却依然觉得这厮生猛无比,战斗风格委实硬朗,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炼制出来的,不亏是鬼车城的立城之本,可惜约定之日就在近期,这位三好员工估摸着也要走人了。
当然,即使金甲不走,也不能长久,法器傀儡不是永动机,动力全靠体内的灵核,那是上品灵石炼制出来的玩意儿,一个字——“贵”。
另一边,那尊武神和持刀金刚的战斗也进入尾声,李浩言一头虚汗,显然刚入丹境,负担神降术的真元供给,对他来说,没那么轻松。
商叶没打算帮他,毕竟男人的尊严还是要照顾一下,他刚刚可是很骄傲的,所幸,那尊武神不是泛泛之辈,几击后,便得一空隙,一锏砸碎了持刀金刚的头颅,接着缓缓消散。
李浩言顿时放下了法剑,松了口气,他刚刚正打算冲上去。
其实,他真要参战,商叶还会阻止,石室空间不大,多人混战,反而束手束脚,影响彼此发挥。
金甲傀儡走来掀开凉席,下面有个镶有铁环的石板,显然是座门户。
厚重的石板门在金甲手下微微抬起……
忽然,异变突生,两人的天师法剑一同震动示警,那失去头颅跪坐在地的持刀金刚身躯一颤,断颈内涌出一团黑烟,内里赫然是一头背身双翼,张牙舞爪的鬼神!
双方离得极近,那鬼怪一扑便至,李浩言没有反应过来,千钧一发时,一条手臂从他肩头穿过,臂膀上的神降文亮起微光。
光幕瞬生瞬散。
飘散的光点中,扎着高马尾的红衣少女顷刻降临,李浩言看着少女明媚的侧颜,顿时愣在原地。
闪烁着银光的长枪,刺在鬼怪的胸口,却没有洞穿,而是将之扎在了墙壁上,那鬼怪疯狂嚎叫着,黑烟扩散开来,室内温度骤降……
“动手!”
李浩言耳边传来商叶的低喝声,他如梦初醒,一甩左手袖口,抖出一张霹雳符,瞬间激发,又将这环绕起电弧的符箓在法剑上一抹,符纸化为飞灰,那股雷电却缠在了剑身上。
“霹雳列缺,魑魅降伏!”
李浩言眸子冷冽如寒潭,上前数步,当头一剑落下……
“斩!”
雷光乍现!
那不知名的鬼怪在激荡的雷能中,嘶吼着,冰消瓦解……
“这鬼怪被封印在金刚体内,以隔绝与外界接触,借此在佛门寺庵内存活,只要打破那傀儡,也等于是放它出来,虽然它很快会受到地域压制,但是短时间内,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这番布置算是铁证了吧。”商叶看着断头金刚解释道。
李浩言却没有谈论这个话题,而是看着安萝月消失的地方,喃喃道:“刚刚那姑娘是?”
商叶耸耸肩:“神灵的青睐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归属感
“你!你!你……”
李浩言满脸震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他自幼熟读《先师列传》,对诸位先贤的名号和事迹,也算如数家珍。
祖师堂的神台上,有这尊持枪挎刀的女子武神吗?
“这是哪位先师?”他问道。
“解释起来,比较麻烦,你就看成一尊不在祖师堂列位的人道神灵,编外人员懂不?”
“啊?”
李浩言神情茫然,又说:“那也不对啊,你才炼气期,为什么可以?”
商叶看着地板下的阶梯,无奈道:“所以说比较复杂,你非要弄明白吗?”
“当然,你以炼气期召唤出一尊不知名神灵,这说明有流落在外,不在神道谱牒上的正统神灵,还意味着你掌握了炼气期施展神降术的方法,这与你继承的剑宗星月峰传承不同,神降术乃我道门立足之本,相关的一切都极为重要!”
“喂,你说漏嘴了?”商叶眯着眼睛看着他。
李浩言一愣,然后摆了摆手,“说就说了,我爹跟我说的,你极有可能掌握了星月峰遗留的传承,他们并不觉得不妥,道门务实,绝无门户之见,相反,若能在天师道延续剑宗传承,门里的老爷子们做梦都会笑醒。”
“这些话,我也就跟你掏心窝子说说,你别有压力,我爹一直告诉我,这事要顺其自然……”
“对了,你的神降术不会跟星月峰有关吧?”
商叶摇头否认,想着如何解释,安萝月的神降契约是唯一性隐藏任务,前世早有天师道玩家试过,那尊少女武神除了第一个侥幸获得契约的玩家,并没有理会其他人。
老实说,商叶只是依葫芦画瓢,个中隐秘,也不清楚,圣京总坛的紫霆天师朝远霞甚至前来警示过他,当时因为“黄泉之乱”迫在眉睫,他没功夫探究,但种种迹象表明,安萝月背后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这事比较复杂,在我没弄清楚前,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你只要明白,我没有刻意私藏什么,实际上,门内有前辈就此跟我打过照面,他们应该是知晓的。”
“前辈,什么人?”李浩言问。
商叶指了指正南方,北地之南,自然是天下大中至正的圣京城。
李浩言会意后,没有再说话,而是皱着眉头,一脸沉思。
商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想那么多干吗,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分寸,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李浩言微叹一声,说道:“信得过,当初你还是一介凡俗,便不顾生死护在那玄门仙子前,我等远远看在眼里,皆倍感叹服。”
“我那些并肩作战的同伴,事后对你也是推崇备至,我留在洼村也有结识你的想法,听闻你想入我天师道,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但我有些话一直想说……”
“你说呗。”商叶静静看着他。
“虽然你领了天师衔,我总觉得你不像天师道门人……”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家宗门出各自不同的修士,很多时候,你看着内敛沉稳,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时常话说三分,手段频出,这与我见过的太乙修士很是相似……”
商叶听着,心里咯噔一下。
李浩言又说:“但有时候,你又锋芒毕露,行事极为自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绝,听我姐说过你祓祟时,明知有门内天师在侧,意欲试探你,却不呼救,非与那妖虎生死搏杀,这分明又是剑宗的做派。”
“你身上有太剑两家修士的影子,却唯独没有我天师道,你说这寺庵内藏着一尊魔修,我想了很多,但是让我决定随你来此的理由是,我担心……”
“我担心这里真有魔修藏匿,我担心白天那两位师妹,我担心庵内的僧众,我还担心附近的无辜百姓,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置之不理。”
“当然,这不是说我同意你和那位张真人的谋划,若我做决定,还是会先行上报,以求稳妥。”
“你行险来此,自然是为了林姑娘,这不是说你不在意其他人,若是路上遇到邪魔祸害苍生,我信你一定会出手,但出手是为了什么?你今日总说抓到一尊鬼候是多大的功劳,我知是玩笑话,但道门中人从来不开这种玩笑……”
李浩言举起天师法剑,露出刻有铭文的一侧。
“我辈除魔卫道,护佑云云众生,不是因为天师的职务,更不是为了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而是……”
“生而为此,天命如此。”
说完,他也不等商叶回应,顾自走下阶梯。
商叶默默看着李浩言的背影,暗想,自己有时候确实会露出一些“游戏”心态,会把某些事当成“任务”来做,李浩言说得不错,加入天师道,他没有切实的归属感,虽然敬佩道门的行事作风,但入门只是形势所迫。
他日夜所思的,而是云海环绕、漫天霞光的玉京山,梦中所见的,是山上的亭台楼阁,山上的花花草草,山上的诸位师长,以及山上的小师姐。
现在好像还会想到张小包,王生,何守诚,李妤,严教谕他们……
归属感吗……
他略一扯嘴角,然后跟了下去。
两人走下长长的阶梯,来到一处封闭的地牢,带头的李浩言持符提剑,显得极为警惕,商叶站在金甲傀儡身侧,并激发了一张真火符,火团涌现,照亮了前方,只见一些人双脚离体,被铁锁静静悬在半空。
商叶正欲上前查看,忽然,一个白色人影从黑暗中扑了过来……
他顿时将手里的火符拍了下去,火光晃动得一瞬,他看到了什么,然后立马停了下来,任由那身影冲进他的怀里。
一旁的李浩言以为出了状况,举剑斩来,商叶连忙出声,“等一下!”
“叶哥哥?”怀里的人颤声道。
商叶一手捧起少女的脸庞,盯着那对满布血丝的异瞳,默默点了点头。
“嗯,是我……”
随后,她的情绪就崩溃了,不断哭泣着说些什么。
“我不想杀了他们,但是他们太痛苦了,一直在求我,他们死了还在求我,他们一直怪我,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我不能杀他们,我该杀了他们……”
“我没有杀了他们……叶哥哥我杀人了吗?”
林绣绣突然睁大眼睛,按商叶肩头,怔怔地问道。
商叶微微侧头,只见脖子旁,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林绣绣顺着他的视线,也注意到手里的凶器,顿时松开手,任由匕首跌落,然后抱着自己的脑袋,急促喘息着。
“没事了,没事了……”
商叶将她额头按在胸口,拍着她背部,轻声安抚着,同时沉着脸看向李浩言,他在那些身体旁,略作查看后,摇了摇头,示意这些人都死了,还用口型说:温家的人……
商叶点点头,然后悄悄用脚拨动地上的匕首,只见其上并无血渍,此地不好久留,他俯身在林绣绣耳畔说道:“闭上眼睛,我带你……回家。”
“我还有家吗?爹爹娘亲都……”她带着哭音说道。
“有的,听话,闭上眼。”
林绣绣颤抖着合上双目,却又马上睁开,她十分激动地说道:“他们在看着我,我能看到他们,我能看……”
忽然,她头一歪,昏了过去。
商叶看着放下指尖的李浩言,说道:“多谢。”
李浩言低声道:“许多为妖邪所害的人会在极度恐惧中,伤害到自己或其他人,这种点昏穴的小手段,天师们经常用到……”
商叶将林绣绣背起来,淡淡道:“急着毕业,没学到,回头教我。”说罢,他冷着脸,穿过了那些尸体,走上阶梯前,还多了几眼,那将林绣绣带走的温庆元,不在其中……
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小尼姑
平阳城里,那间以酒楼示人的天师寮舍。
商叶在床头坐了一夜,世事如此奇妙,记得刚来到这方世界时,他身体虚弱,躺在床上,几无行动能力,林绣绣在床畔彻夜照料他,那股温情多少冲淡了,他心中的彷徨不安,如今,却是她躺在床上。
她昨夜醒来了一会儿,知道自己逃出生天后,哭了很长时间,才紧握着商叶的手,再度入睡……
商叶看着少女的睡颜,思索了一整夜,最终叹了口气,还是做不到啊……
毫无疑问,林绣绣是个美人胚子,无论从前世,还是现在的眼光看,两人相处虽短,商叶能感觉到,她是那种性子温润的柔弱女子。
如今,她脱离了天鬼道的魔爪,未来也不会走上鬼舞姬的路子,只要保持现状,商叶便能得一女子投怀送抱,怎么看都是赚的,但是……
她喜欢的,那个爱慕着她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这是事实。
商叶做不到借他人皮囊,以虚情假意,去欺骗一个姑娘家。
那样,过于下作了……
虽然不至于将自己的由来和盘托出,但是将她安顿好后,寻得时机,商叶要好好和她说清楚。
屋外传来动静,李浩言将手伸进门缝,向他招了招。
这家伙昨夜忙了一宿,鬼修隐匿望心庵一事属实,他到处联络人处理这件事,不同于黄泉宗近百年来才露头,天鬼道自上古时期便为祸人间,历代修士都极为重视鬼修,天鬼道每次现身都能引起一方震动。
商叶走出去后,只见院子里,还站着张三找来的青发少年。
“青洞主,张真人呢?此行可有进展?”
青刺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那师太确实是一位鬼修,我和三爷都确认了,她知自己暴露后,当场现出真身,悍然出手,要不是我们回护周全,那几个莲门女修下场难料……”
“那她人呢?”一旁的李浩言问道。
“暂时逃走了……”
商叶道:“暂时?”
青刺点点头,“她中了三爷的秘术,短时间内,三爷想追就能寻得她的踪迹。”
“那张真人可是追去了?”
青刺闻言皱了皱眉头,又轻叹一口气,似乎有难言之隐,商叶和李浩言略一对视,神色皆有些疑惑。
城内百花楼前的街道上,三人抬头仰望,只见张三倚着二楼的栏杆,正在饮酒……
正值清晨,来往行人稀少,唯有淡薄的晨雾在空气浮散着,百花楼大门紧闭,张三无人陪伴,他是在独饮,对着空荡荡的楼内。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回,商叶也一头雾水了。
青刺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就是那女人……好像跟三爷有旧?”
李浩言一脸古怪,“啊?”
忽然,一个空酒坛落下,三人连忙后退几步,东西在青石板上砸得粉碎,看地面一片狼藉,显然不止丢了一个坛子。
青刺挠挠脸,低声道:“三爷心情不好,要不我们先走……”
“嘿,你们来了。”
张三下巴垫在栏杆上,突然冲他们喊了声。
商叶试着问了句,“前辈,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呵,世事难料,多是意外,但又哪来那么多意外……”张三念叨了句,又问:“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商叶点点头,“找到了。”
张三说道:“那就好,我也找到了。”
“前辈也要找人?”
“谁知道找什么,修行久了,总会忘记自己在找寻什么,但又不是真得遗忘,午夜梦回时,美酒正酣时,心神恍惚时还会想起,原本自以为不在意,但遇上了,才知道原来如此,缘来如此……”
楼下的三人听不太懂。
张三笑着摇摇头,微嘲道:“修仙他娘的就是给自己找罪受,咋还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笨驴……”
“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鬼修可出了问题?”商叶又问,他很想搞清楚缘由,总不能任由一个魔修逍遥天外。
发生了什么啊……
张某人酒水入肚,心神沉浸在往昔。
那年春。
他与同窗前去郊游,如他与商叶说得那般,几个浑小子想翻进尼姑庵瞅瞅,他却没进去。
他就站在墙下,抬头看着,等着……
小时候的他有些木讷,行事很是拘谨,书读多了,大多是这样。
很快,他又后悔了,不是对尼姑庵有什么念想,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同伴们的冒险步伐。
可他独自一人可上不了墙头。
于是,他绕着围墙走了几步,发现不远处有颗树,一条树杈离墙头有些近,他爬了上去,沿着树干,手脚并用,向树梢缓慢挪动着,正要到达尽头时,看了眼地面,有些高……
他心神一晃,身形旋即不稳,很快便惨叫着,狠狠摔了下来。
他抱着臂膀,痛苦呻吟声着。
忽然,前面传来动静,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尼姑提着一捆木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她扶了扶僧帽,睁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打量着他。
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如何解释,那小尼姑看了他手臂一眼,立马凑上前来,说道:“呀!你受伤了。”
小尼姑跪在他身旁,用随身竹筒里的水给他清洗了伤口,又用自己的手绢给他包扎着……
这时,他不知如何自处,只是呆呆看着小尼姑鼻尖的汗珠,任由她施为。
终于,包扎好了。
小尼姑看着手绢很是满意,微微笑着,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城里……”
“来做什么,怎么受伤了,你一个人吗?”
她很是关切。
他张了张嘴,低头道:“我不能说……”
小尼姑一愣,眨眨眼,又问:“那你能说什么?”
“其他都能说。”
小尼姑眯着秀气的眼睛,盯着他的双目,似乎觉得他有些可疑。
他不自觉地往一旁挪动了些许。
小尼姑察觉到后,眸子转动,“那好,你跟我说说其他的……”
他年少聪慧,只是不擅言辞,他觉得这姑娘明明看出了他的局促和心虚,却故意在捉弄他。
“那……说什么?”
“什么都行。”
他不喜欢漫无目的地交谈,也不太适应异性的目光,便咬着嘴唇,数着地面路过的蚂蚁……
“你说不说?”
他微微摇头。
“那好,我要去找师父们,就说有个爬我们墙头的小贼摔在这里了。”
他迅速抬头,神色有些惊慌。
“我、我不是小贼……”
“唔……”她看了眼上方的树杈,说道:“早跟师父们说了,这些树杈该修剪了,都要搭桥铺路了,你觉得呢?”
他心中悲呼一声,又想不是说出家人性子良善,宽宏大量吗,这小尼姑怎么捉到他把柄,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拿捏他。
他无奈道:“你想听什么?”
小尼姑听着展颜一笑,还伸手摘掉他发间的叶子。
“其他的都想听,比如,听说城里前阵子有灯会,你可去了?”
“阳城人都去了。”
“我就没去,你跟我说说灯会什么样。”
“嗯,灯很多。”
“……怎么个多法?”
“各种多,各种亮,各种色彩,各种声音,各种店家,各种人……”
“你就没有其他词了吗?瞧你这打扮,也不是穷苦人家,想来该入塾了,既然做过学问,就不要敷衍我,不然我喊一嗓子,就能来一群老师太,个个都能当你奶奶……”
他脸上一僵,心思陡转。
“未入花市灯会,但见百盏金灯垒于木架,叠如山峦,辉煌烛光一城可见,欲就近观之,人群熙攘,只得缓步入街,初闻鼓吹喧阗,乐师坐于高台,台侧满布飞禽彩灯……”
小尼姑默默听着,随之闭上了双目。
“游人置荷灯入沟渠,点点星光,顺流而去,遥遥划过水关,去往城外,不见粉绿踪影……”
“我见过。”
小尼姑突然睁开眼,说道:“第二天,我在山里拾柴,路过河边时,看到了它们,还取了一个给师父们看,她们说莲灯寄托着善信者的愿景,要我好好为他们祈福。”
“可是,我要如何为没见过的景色祈祷呢……”
她有些苦恼。
少年悄悄瞥了眼墙头,心想他们怎么还不如露头,赶紧出来,最好也给这小尼姑瞧见,到时候……
大家同甘共苦,他可算有些底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命锁
“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小尼姑顺着他的视线,望了眼,歪头说道:“你这人怎么对院墙感兴趣?可是打庵里的坏主意?”
“没有!”他连忙否认。
小尼姑略作思索,疑惑道:“按说,我们这没什么召人惦记的东西,财物?没有,青灯古卷倒是一箩筐,好看好玩的,就更加没有了,只有我那些爱讲道理的老师傅,所以,你这样的富家小少爷为啥正门不走,非要翻进去呢?”
“我,我不是富家小少爷……”
小尼姑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瞧你光鲜亮丽的,跟那些进香上供的贵人一个模样,啊!你不是打香油钱的主意吧?那你可失望了,庵里的钱供我们分文不取,全都拿去接济乡里了,咱们都是自立根生。”
她挑起细腻的下巴,神色骄傲,还拍了拍身边那捆木柴。
“不是,这是我最好的衣裳,要和同窗们出来郊游,娘亲非要我换上……”
他说着,又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噢?”
小尼姑眯着秀气的眼睛,问道:“那他们人呢?”
他脑袋直晃荡,希望那些人被发现是一回事,他说出来,可是另一回事了。
“不说是吧?”小尼姑四下看看,又皱着眉头,望向墙头,最后盯着他问道:“你真的不说?”
他死死抿住嘴唇。
“哼……”
小尼姑轻哼一声,突然抬手伸向他的衣领,要解他的衣裳。
他一个半大少年,哪里见过这阵仗,先是傻在原地,待衣裳敞开后,才晓得反抗,岂料这小尼姑看着体型瘦弱,力气却极大,反手一推,就把他按在身下,然后,他就真傻了……
小尼姑在他胸口摸了几把,取出一个银制的长命锁,低头细看,轻声道:“果然有这个,很多信众会将生病子女的长命锁放在佛前祈福,锁上都有他们的名字,我看看,你叫张、安、士。”
说完,她扯下长命锁,说道:“这是证据了,你欲行不轨,被我当场抓获。”
“还过我!”
张安士见状脸色恼怒,立马伸手抢夺。
小尼姑将长命锁高高举起,又一手按住他,岂料这小子莽起来,倒有几分力气,她也有些按压不住,所幸一抬腿,跨坐在他身上,彻底将其“镇压”了。
“还我,还我……”
张安士身子动弹不得,手臂却不依不饶地挣扎着,刚刚包扎好的手绢逐渐有些松垮,上面隐隐有些血渍。
小尼姑看在眼里,微微皱眉,连忙道:“别动!别动!不动,我就还你……”
张安士一听,虽然气呼呼地,还是安静了下来。
“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同窗在哪,可是先行潜进了庵里?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打不过,又说不得,自小佩戴的饰物还被人抢走,张安士心里又羞又恼,听这人还想言语逼迫他,小脾气一上来,当即扭过脸,一声不吭。
“快快招来!”
她拧着脸,催促了声。
“哼!”
张安士抱以冷哼。
“我要喊人了,我要喊师……”
小尼姑正说着,忽然前方传来喧闹声,少年们一阵鸡飞狗跳,身后还跟着一个拿扫帚的老师太。
他们快速靠近着。
无人在侧时,小尼姑气势不凡,这会儿,她小口微张,先是一愣神,然后低头看向身下衣衫凌乱的少年郎,自己的姿态和衣着也……
她心思活络,只是做事有些莽撞,为此没少受责罚,现在哪里还不明白,若被人瞧见这番光景,要如何说得清啊……
“救……唔!”
张安士刚想呼救,却被小尼姑捂住了嘴,她一脸慌张,盯着他连连摇头。
这小子也不傻,眼珠子一转,脸上惊恐之色比她犹有过之,先前还好,如今若被发现,他上吊的心都有了,被个小尼姑欺负成这样,学塾里的棒槌们都是大嘴巴,明天全城就能传言,酒巷张家的大郎郊游时,被小尼姑扒开衣服,按在了身下。
若是这样,张安士打定主意,直接爬上酒作坊院子里的歪脖子树,然后投进酒缸自杀算了……
那些人即将来到这里时,小尼姑反应不慢,她想先行起身,然后推脱为这少年治伤,这才解了他的衣物,说不定庵里的师傅们,还会夸奖她呢。
只是……
张安士突然抓住她的手,以一股她无法理解的力气,拉扯了她一把……
少年们大呼小叫着,闹哄哄地路过,老师太放下扫帚,扶着腰,在路边歇了口气,忽然,她发出一声轻咦,原来是一捆木柴置于路边,像是那丫头的活计,她略一扫视周围,便提着柴火回去了。
草丛中,两人叠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幸好小尼姑先前捂住了张安士的嘴,否则,可得发生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四周再无动静。
一阵微风吹过草地,两人身形显现,附近一只春日里觅食的松鼠瞅了他们一眼,手里的树果掉落在地,随后落荒而逃。
(松鼠:─=≡Σ(!?Д?)妈耶!
小尼姑低着头,默默站起身子,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快步远离……
张安士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然后想到什么,起身喊道:“我的长命锁!”
小尼姑身形一滞,肩头颤抖起来,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她回过头,面色红晕,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甩手,竟然将长命锁丢进了院墙,还低呼出声:“去死啦!”
张安士没理会一介出家人竟然口出恶言,明显犯了戒律。
他的目光和心神跟着长命锁一同落进了墙内,许久后,他茫然回过神来,却再也不见小尼姑的身影……
这时,张安士回忆起她生气的样子,还很不理解。
你扯我衣服,还、还坐在我身上,没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我拉了你一把,抱了你一会儿,就……
他眨眨眼,想了想,好像,还是挺过分的,毕竟他有错在先……
山野间,张安士耸拉着头,默默走着,他越想越觉得,今日种种皆非君子所为。
“父亲,娘亲,先生,我书都白读了,愧对圣贤……”
他喃喃道。
“嘿,张安士!”
“小书袋子!”
一群人在不远处喊他。
张安士连忙扯下衣袖,那上面还有白手绢,可不能让人发现。
“我跟你说,那尼姑庵里面,哎哟……”
“令我们大开眼界!”
“你呀,不去可惜咯……”
张安士置若罔闻,一脸呆滞,所思所想,尽是怎么把自己的长命锁要回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拾樵又归来
拾樵归来。
小尼姑闷闷不乐地走在路上,丝毫没有往常蹿腾山野的惬意,昨日草丛中的片刻光景,反复出现在脑海里,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
一脚踢飞路心的石子,完了又觉得脚趾生疼,她习惯性地撅着嘴,上面仿佛能挂个水壶。
她正走着,突然一个人影手持着长物,蹦到了路中央。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剪径的贼人,待看清后,俏脸一寒,冷声道:“张安士,你还敢回来,不怕我向师傅们告发你?”
张安士有些心虚,他目视地面,默默道:“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小尼姑瞅了眼他手中的长盒子,觉得像是暗藏凶器,眯着眼睛说道:“那是来打架的?”
“不不不……”
张安士听着连连摆手,然后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假装严肃道:“我是来交涉的。”
“交涉?”
小尼姑一脸狐疑。
“嗯。”
张安士举起盒子,说道:“我把这个给你看,希望你能将长命锁还我,还有,昨日是我不对,希望小师傅能原谅在下。”
他抱手作揖,显得极为诚恳,只是面向地面的小脸上,满是揣揣不安,这小尼姑性子变化无常,别像昨日那般,突然翻脸,将他收拾一顿。
先生常说,君子有错会用实际行动来弥补,小人有错则用花言巧语来掩饰,他昨夜可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办法,就指望能将长命锁“赎”回去。
“这个给我?你……丢过来。”
小尼姑眸子转动,见四下并无异常,一番思索后,说了一句。
张安士摇摇头,“不是给你,是给你看,这东西珍贵,可不能乱丢……”说完,他前行几步,将之递了过来。
“你别动!”
小尼姑向前一步,接了东西,又立马后退三步,眸子死死盯着张安士,生怕他突然扑上来。
张安士见小尼姑随手打开盒子,忍不住嘱咐道:“还请小师傅轻些。”
“神神秘秘的……”
小尼姑被勾起些许兴趣,打开盒子后,发现内里是个卷轴,她腋下夹着盒子,然后缓缓将之打开……
只见上书:阳城华彩图。
平阳灯会的盛景缓缓呈现,跃然纸上,那百灯相叠的金山,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形状各异的灯彩……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将画作高高举起,西下日头的光辉洒在纸背上,画中的世界陡然一亮,一切活泛起来,她犹如置身于灯会闹市,在一片喧嚣中,感受到了灯火的灿烂。
许久后,她面目柔和,从纸后露出半个脑袋,轻声道:“哪里来的?”
“嘿……”
张安士见她明显受用,傻笑一声,有些骄傲道:“我父亲往年的得意之作,哦,他可是远近闻名的书画大家。”
小尼姑抿着嘴,微微点头,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人还挺好的嘛……
画卷较长,她不能完全展开,想了想,便动动下巴,让张安士过来拿着一头,少年熟悉阳城,又略懂画道,还不忘主动给她讲解了一番。
两人在林子里低声交谈,直至天光渐淡,小尼姑才恋恋不舍地收起了画。
这时,张安士摸摸鼻子,说道:“是不是可以把长命锁还我了?”
小尼姑眸子微动,然后轻轻一笑,说道:“当然啦。”
少女陡然显露笑颜,少年看得一愣,直到长命锁递到他眼前,才回过神来,接过东西。之后,他发现时辰很晚了,便伸手去拿画作,岂料小尼姑将画往身后一别,满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的……”
“啊?”
张安士眨眨眼,不知道什么情况。
“一物换一物,长命锁换阳城华彩图,有什么问题?”小尼姑笑了笑,提起柴火,转身离去。
“不是!”
张安士连忙追了上去,“此物是我父亲的,不能交于他人,否则……”
他屁股和手板可要受罪了。
小尼姑转过身子,倒退走着,微笑道:“那好办啊,拿其他东西来换,对了,下次再拿画作来,可记得,我不要那些假山假水,要有人的,许多人和许多屋子的世俗之画……”
她身形矫健,提着重物,还走得飞快。
张安士大呼小叫地追了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那银铃般的笑声很快消失在树丛间,他开始觉得自己被耍了,这哪里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分明是个……是蛊惑人心,专门使坏的小妖精!
晚膳,席间。
张父冷不丁问了句,“我那阳城华彩图呢,之前还放在书架上的?”
张安士脸颊一抽,又故作冷静,将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我学堂一同窗喜好书画,之前我们谈及父亲画作,他再三求我,兼是惜画之人,我便借他观赏了。”
“哦……”
张父捋了一把山羊胡,觉得自己给儿子长了脸,微微一笑,然后又问:“哪家子弟啊?”
“额……李小旦。”他随便说了个名字。
张父听着一愣,然后皱眉问道:“可是西城商贾李家?”
“嗯。”
“哼!商人之家,可敢请老夫画作入门,明天拿回来!”
张安士脸色一僵,心想自己非说那小子的名字干吗……
张母听着,却柳眉一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凶什么凶啊,那画是你命啊,让你拿去卖钱补贴家用,你不肯!给人看看能少块肉吗,还要回来,儿子不要面子啊,瞧不起李家,人家卖胭脂花粉怎么了?那满城的夫人小姐,谁不指着李家的好货见人……”
张母一打开话匣子,就如江河决堤一般,滔滔不绝。
张父被一阵劈头盖脸地数落,却无力反驳,最后一甩筷子不吃了,离席时还瞪了眼张安士,意思很明显,不拿回画来,哼……
张安士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言语安抚帮了倒忙的母亲消消气。
第二天散学,张安士回了趟家,又风风仆仆地赶往城外。
尼姑庵后门的小路上,拾樵归来的小尼姑见到少年后,倒是不意外,反而有些难以言喻的喜悦。
这傻傻的小施主怎么这么老实……
张安士拿出另一副画,小尼姑回庵里悄悄取出《阳城华彩图》,两人确认没有内鬼,达成了交易。
少年全程面无表情,拿到东西后,转身就要走。
小尼姑叫住了他。
“怎么就走了,不给我好好讲解一下?”
少年冷着脸,说道:“我以诚待你,你却戏耍于我,如何能与你交友?”
小尼姑站在墙影里,看着远去的少年,眸子里满是失落……
夜晚。
少年心情烦躁,辗转反侧。
忽然,他看到枕头边的白手绢,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臂,想到见他受伤急忙跑来的小尼姑,想到她鼻尖的汗珠,想到她关切的神色……
我是不是有些……
他掀起被子,将脑袋一蒙。
拾樵又归来。
“你怎么又来了?”
小尼姑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打开后院的柴门,就要走进去。
“我来还东西!”
张安士脸色有些局促,两手奉上了洗得雪白的手绢,小尼姑接过东西,站在那儿,微低着头,也不说话。
“那个,一直没说,谢谢你,谢谢你那天为我治伤……”
“唔。”
小尼姑默默道。
两人之间,开始安静……
“那画呢?”
张安士颇感尴尬,出声打破了寂静,“就是那副《烟花江渡图》。”
小尼姑眸子一亮,“你等我一下。”
之后,她取了那副画来,两人坐在后院柴门外的石阶上,张安士给她细细讲述此画由来,和画中种种,燕都万山江渡口,每年都有一次烟花大会,无数花船跨江而来,只为一赏美景,那年夏夜,他举家出游……
良久后。
小尼姑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又有些挣扎,最后她盯着旁边的柴禾,下定了心思,说道:“就算你还我手绢,又给我讲解,我可……可不会把东西还你哦。”
张安士听着一愣,然后站起身子,看了眼天色,笑道:“我以后要当宰相……”
“什么意思?”她问。
少年拍了拍腹部,“肚子里,船撑得,小尼姑自然也容得……”随后,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负手离去,颇为潇洒。
小尼姑见他即将远去,咬了咬嘴唇,站起身子喊道:“我不叫小尼姑,我叫莲千叶!”
世俗世外,莲门僧尼皆以莲为姓。
张安士头也不回,抱拳在左肩上略一致意。
那晚,他心情极佳,于窗前读书,研习书上学问,忽闻父亲书房传来了叫唤声,“我的《烟花江渡图》呢?!”
张安士脸上惬意尽失,不由地以掌抵额。
这还有完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