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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四八章 索南嘉措(上)

    佛堂中檀香缭绕,沈默一直捧着茶,微笑着听索南嘉措说法,他其实很羡慕这些有信仰的人,无奈自己已经坠了魔道,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去追寻那极乐境地了。

    但他听到那乌纳楚竟要让活佛舔自己的鼻子时,不禁暗暗替索南嘉措捏一把汗……他虽然不是信徒,却博览群书,知道《阿弥陀经》云:‘凡夫舌过鼻尖,表三世不妄语。佛乃无量劫来曾无妄语,久积功德,感斯胜相也!’所以索南嘉措是无法拒绝的。

    他只好轻咳一声,想给索南嘉措制造个台阶。却见活佛笑眯眯道:“不知女檀越信了,对我有何用处?”

    “做到了……”乌纳楚巧笑倩兮道:“我皈依就是。”

    “我佛只度诚心人,”索南嘉措笑道:“不如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好?”

    “好。”乌纳楚爽利的点头道。

    “女檀越看好了……”索南嘉措说完,便缓缓伸出舌头,在三人的注视下,问问的舔了一下鼻尖……

    诺颜达拉伸出舌头试了试,发现就算把脸皱成菊花,也不可能做到。不由心悦诚服道:“上师果然是大德。”

    ‘好家伙,怪不得这么能说善辩。’沈默不禁暗暗咋舌,这是标准的三寸不烂之啊!

    至于乌纳楚,都看呆了,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能舔到自己鼻子的人?

    索南嘉措特意让舌尖在鼻头停留片刻,待三人都看清了,才缓缓收回舌头,笑道:“女檀越可看清楚了?”

    乌纳楚点点头,无话可说,只好对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

    “这个世间,我们讲娑婆世界,是染污的世界。娑婆世界众生刚强难化,业障深重。在娑婆世界苦!众生在这个苦里头,却不晓得西方有一个极乐净土,所以佛为我们介绍。凭什么我们能相信?凭佛不妄语。”索南嘉措便宝相庄严道:“不知三位檀越,可愿费神听我讲一段《大方广佛华严经》?”

    “愿意至极。”三人两手合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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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方广佛华严经》,据称是释迦牟尼佛成道后,在禅定中为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等上乘菩萨解释无尽法界时所宣讲,是大乘佛教修学最重要的经典之一,被大乘诸宗奉为宣讲圆满顿教的‘经中之王’,被认为是佛教最完整世界观的介绍。

    不得不承认,四岁开始学经,八岁登台讲经,至今已经弘扬佛法二十年的索南嘉措,确实对经学有着透彻的理解,更是舌灿莲花,口若悬河,让人听着听着就不可自拔……

    尽管已经讲得很粗略,但索南嘉措还是足足讲了三天,才算带着三人,把《华严经》走马观花了一遍。

    可就是这种走马观花,也已经让诺颜达拉深深陷了进去,等索南嘉措一讲完,他便匍匐在上师脚下恳请皈依。

    见父亲如此,乌纳楚也只好一起跪下恳请。

    皈依是佛教徒修行的基础入门。索南嘉措告诉信徒修习佛法,首先要发菩提心,确立成佛的志向。而在发菩提心的时候,是分两种的,愿菩提心和行菩提心。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可以理解为愿望和行动。如果想把行菩提心做好的话,必须先要有愿菩提心的基础,而愿菩提心的基础,就是皈依。

    藏传佛教所说的‘皈依’,就是把自己的身心全都寄托在对方身上,在对方的指引下修炼,已达到超脱轮回,登彼极乐的目的。而在藏传佛教的教义中,皈依的对象,只能是三宝。

    所谓的三宝,即是‘佛、法、僧’。佛陀,是梵文中‘觉’的音译……‘觉’是‘断、利、智’,是二障清净、智慧皆圆满。这么一个大成就者,称为佛;‘法’就是佛陀宣讲的教诲教法;‘僧’不是普通的僧人,而是已经成就了的圣僧,已经了悟了的比丘。

    也就是说,你想超脱轮回,登彼极乐,就必须把全部身心都寄托在‘佛法僧’身上。你皈依了佛以后,就不能再皈依世间的鬼神;皈依了法以后,就不能再伤害其他的生众;皈依了僧以后,就要全心全意的爱护他、供奉他,听从他的教诲,谨遵他的谕令……因为他是三宝中唯一可以跟你对话的,前两者的意思都需要由他来转达、阐发,所以‘僧’就是佛法在世间的代言人,其地位自然至高无上,其所说的每一句话,自然都是如真理佛法般的存在。

    而所谓成就了的圣僧是谁?自然是索南嘉措这样的转世活佛了。

    这一套实在厉害,可以让信徒完全不理会世俗政权……因为世俗政权的贵人们,自身还在轮回中,自然无法引导信徒们超脱往生,只有完全听从圣僧比丘们的,才是唯一得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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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嘉措伸手按在诺颜达拉的头顶上,为他灌顶,并经过梵音诵唱之后,用净水洒在他的头上,接受了他的皈依,并赐法名‘赞克拉瓦尔’,意思是‘仁慈如海’。

    但到了乌纳楚时,索南嘉措却闭目摇头道:“你还无法皈依。”

    乌纳楚瞪大乌溜溜的眼睛道:“为什么呢?”

    “因为皈依了佛陀,就不拜其他诸天神鬼,皈依了圣法,就要以佛陀的教法行止,尤其不能杀人害命;皈依了圣僧者,不信异教旁门,亦不与罪友来往。”索南嘉措淡淡道。

    “什么是‘罪友’呢?”乌纳楚有些不敢直视索南嘉措的目光,那双眼睛漆黑幽深、仿佛蕴含着宇宙奥妙,让人兴不起说谎的念头。

    “‘罪友’就是那些教导、引诱我们伤害他人,不依因果的人。”索南嘉措含笑望着乌纳楚道:“女檀越,你可有这样的罪友?”

    “……”乌纳楚面色变了又变,终是低头道:“没有。”

    “好,我暂且相信你。”索南嘉措微笑道:“不过密宗有律,法不轻传。你的机缘未到,这次我不能接受你的皈依,女檀越还需在红尘中受一番苦。”诺颜达拉刚要开口,却见上师抬起手来,对乌纳楚道:“我观女檀越面相不凡,将来或牵扯千万人的福祉,望你能好自为之,不要坠入邪门歪道。”说着他伸出食指,轻点在乌纳楚的前额,她便觉得一股清凉沿着他的指尖钻进脑袋一路向下,经鼻尖下巴再到胸口,最后驻留在心窝处。便听索南嘉措轻声道:“我在你心头留下一点清明,望你从此之后三思而后行,以免抱憾终生。”

    如果说之前乌纳楚还能守住心头清明的话,但经活佛这一番连揉带搓,竟不由失魂落魄,仿佛无限心事涌上心头的样子。

    “拉瓦尔,带你的女公子先去休息,”索南嘉措吩咐道:“我和督师大人有话要说。”

    “是……”诺颜达拉匍匐行礼,然后带着女儿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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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南嘉措也屏退下人,佛堂中便只剩下他与沈默。沈默微笑问道:“上师看我有佛缘吗?”

    活佛走下法座,在诺颜达拉先前的位子上坐定,笑道:“当然有,其实督师自己不知,你也是我黄教的一位转世比丘。”

    “哦?”沈默端着茶杯的手凝住了,望着索南嘉措道:“为何我自己不知道?”

    “转世灵童是需要有高僧接引教诲,修行十余年才能悟到自己的本身。”索南嘉措笑容神秘道:“而你转世于中原,我教在汉地无能为力,无法接引师弟,所以师弟一直出于懵懂状态,无法了悟自己的前生。”

    “呵呵……”沈默把茶杯送到唇边,慢慢的呷着不太习惯的酥油茶,心念电转了片刻,才微笑道:“那如何才能了悟前生呢?”

    “若是年幼未及启蒙,只需比丘灌顶即可,”索南嘉措道:“但如今师弟已过而立之年,早就心智成熟,难以动摇,强行灌顶,可能会扰乱你的神志,不可取。”顿一顿道:“所以除了自我修行之外,别无他途。”

    “……”沈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师弟可能以为我在打诳语,”索南嘉措笑起来道:“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如何证明?”沈默沉声道。

    “用我密宗之法。”索南嘉措的笑容,愈发显得神秘道:“但是要师弟对我完全开放心灵,因为你虽然未曾修炼,但毕竟是比丘转世,精神十分强大,除非你主动放开,否则我也无法帮你。”

    沈默眉头微皱一下,旋即展开,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他虽然不信鬼神,但对方毕竟是藏传佛教的一方圣僧,一直到五百年后,仍然被教徒狂信者,手段道行都绝不可小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又隐隐觉着,对方是不会害自己的,因为那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见他沉吟,索南嘉措也不着急,只是点着了一柱藏香,插在两人之间。

    ‘罢了……’沈默很快便明白处境,眼下拒绝是不可能了,那就只有小心应付了,千万不能着了对方的道。便点点头,沉声道:“请吧。”

    索南嘉措伸出手道:“请给我你的右手。”

    沈默依言伸出手,索南嘉措轻轻握住,微笑道:“合上闭目,放慢呼吸,听我诵一段经文。”

    沈默便闭上眼睛,缓缓放慢了呼吸,听着索南嘉措用一种低沉悦耳的声音,吟唱起了神秘梵音。

    沈默起先还保持警觉,但那梵音以一种奇怪的节奏传入他的脑海,竟牵引着他的呼吸逐渐减缓。不知不觉中,整个人感觉恍恍惚惚、平平静静,似已进入深层睡眠,但好像又清楚明白……就仿佛回到了婴儿状态,生命从头开始了。他看到自己的上一世,自幼父母双亡,在福利院里长到十六岁,考上了全国数一数二的重点高校,毕业后回到家乡,进入某政府机关,十年打熬,终于到了出头的时候,却在一次大病昏迷之后,神奇的回到了五百年前,成为了一个叫潮生的十四岁少年。然后从父子相依的悲苦,到洞房花烛的和美;从寒窗苦读的艰辛,到金榜题名的得意;从身陷囹圄的困顿,到年少得志的飞扬;从江南一府的令尹到隆庆一朝的宰执;从严党时期的过河小卒,到掀翻徐党后的一言九鼎;从泥淖艰难的东南战场到金戈铁马的塞上草原;从志同道合的相许天下到互相算计的反目成仇;从以身许国的慷慨悲壮,到身不由己的艰难踌躇……

    一幕幕浮光掠影,一场场大喜大悲,冲击着他的心灵,让他时而潸然泪下,时而自艾自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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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多久,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那一柱藏香刚刚燃尽。便见索南嘉措微笑地望着自己。他伸手搓搓脸,发现自己好像回到十八岁时那样,心思清明,活力无穷。

    “师弟可曾了悟?”索南嘉措微笑问道。

    “你对我催眠了?”沈默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但并不觉着如何生气。

    “我只是让你看清了自己的前生今世。”索南嘉措正色道:“师弟,你还不清楚自己也是转世重生的吗?”

    “……”沈默定定望着索南嘉措,片刻之后,轻笑一声道:“是又怎样?我可不会当喇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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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确实是还有一章,12点前发。

第八四八章 索南嘉措(中)

    “师弟执念了。”索南嘉措微笑道:“你承不承认,事实就在那里。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推动着你我的形迹,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千里相会……”说着突然咄声喝道:“师弟呵,我是为了接引你才来啊!”

    沈默脑子嗡的一声,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真被看穿了一般。他知道密宗有许多神秘的法门,也相信活佛转世有其奥妙所在。更重要的是,他本身真是二世为人的秘密,似乎被对方点破了……难道真要皈依?

    但是,就算看穿了又怎样?对于政客来说,睁着眼说瞎话那是基本素质,甭管事实如何,自己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反正,只要不当众被抓住手脖子,其他的都是浮云。

    所以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沈默的脑瓜便开始飞速的运转,分析起此事的前因后果来了……首先自己肯定不是什么圣僧转世,自己前后两世,年过半百,看到貌美年轻的小姑娘,还忍不住想入非非呢,转世圣僧难道就这德行?更何况,就算自己是圣僧又怎样?难道真跟他回喇嘛庙剃度出家?

    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沈默不禁自嘲的笑笑,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思想。就算对方看透了自己又怎样,自己现在也看透了对方……索南嘉措,这位未来的达赖喇嘛,不仅是位受人尊敬的高僧,还是位卓越的政治家!

    沈默的脑海中,迅速划过军情司搜集到的藏地资料……

    藏传佛教教派林立,原先有四个主要的教派,按照所穿服饰和建筑的颜色,分红、白、黄、黑四教。而一代圣僧宗喀巴大师所创的格鲁派,其教理源于噶当派,但既有其鲜明的特点,又有严密的管理制度,因而很快后来居上,成为藏传佛教的重要派别之一,称为新噶当派,也称黄教。

    格鲁派的兴起,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它教派,和支持他们的世俗政权的敌视与排挤。而且初创的格鲁派因其社会文化的根基还不牢固,只能在统治拉萨的明封阐化王羽翼下生存。好在历代阐化王信奉格鲁派,而且其教派确有他派不及之长处,因此发展壮大的很快,寺庙遍布后藏地区。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第八代阐化王——帕竹王族的扎巴坚赞去世,王族内部为争夺继承权而发生内讧,帕竹王族的势力由盛而衰。不久以重臣与外戚双重身份的仁蚌家族干预王位继承,摄理政务,甚至以武力挟持王室。仁蚌家族不但在政治上背叛了帕竹王族,在宗教上亦同红教联结在一起,排斥、打击格鲁派。

    格鲁派的处境急转直下,一下就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在生存的压力下,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领导机构,使格鲁派所有僧众紧紧地团结在它的周围,与敌对的势力作斗争。于是,格鲁派首先采取了让他们的领袖人物转世相承的办法,从而避免内部因夺取领导权而引起的纠纷,得到一个稳固的领导集团。而且由于前后领导人在名义上是一个人,他的社会关系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下来,他的身分也可抬高到世俗贵族以上的地位,更便于和贵族领主们相周旋。

    ‘活佛转世’制度确立后,格鲁派的地位终于稳固下来,并在具有高超政治能力的‘活佛’根敦嘉措的领导下,帮助帕竹王族从拉萨赶走了仁蚌巴,并取得了主持祈愿大法会的地位。根敦加措还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使格鲁派的组织更严密,更具有政治影响力。

    然而理想还未变成现实,根敦嘉措圆寂,使教派重新陷入危机。这就迫使格鲁派上层决定继续执行活佛转世制度,将挑选转世灵童作为关系教派存亡的大事来办。经过寻访,终于找到了一位理想的幼童,他就是沈默面前的索南嘉措。

    根据军情司的细致调查,索南嘉措的俗世家族,与帕竹王族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不是格鲁派对外宣称的小农奴主家庭……他的生父在拉萨政权中担任要职,母亲更是帕竹王族的嫡系,且夫妻俩都是格鲁派信徒。

    到这时,格鲁派与其他教派最大的区别彻底显现——那就是强烈的政治性!

    当索南嘉措长大成人,接任格鲁派领袖时,形势又一次对他的教派非常不利——虽然仁蚌家族被赶下台,然而帕竹政权衰落不堪,另一个豪族辛厦巴家族趁机掌权,这个家族仍然支持红教,不仅把主持祈愿大法会的资格还给了红教,还禁止格鲁派僧侣参加大法会。

    格鲁派再次在拉萨被边缘化。为了生存,他们不遗余力地寻找其政治与军事上的新的保护人和支持者,以期摆脱这种被歧视、排挤甚或夭亡的窘境。但是西藏地区已经没有可以胜任的势力了。

    就在这时,俺答汗强势经营青海,其展示的实力,远超过藏区的任何势力,很多藏族的僧俗己归附于他。很显然,格鲁派将寻找后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问题是,虽然俺答的儿子,驻守青海的丙兔台吉已经皈依了喇嘛教,俺答对这种宗教也不排斥,但并不允许他在属民中传播。

    根据可靠情报,索南嘉措的舅舅阿兴喇嘛,已经秘密到过呼和浩特,求见了俺答,具体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结果是俺答将阿兴喇嘛奉为上宾,并派自己的儿子丙兔台吉,邀请索南嘉措往呼和浩特一晤,但索南嘉措却没有立即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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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几乎同时,来自大明宰相的邀请,也摆在了索南嘉措的面前。

    虽然这些年,俺答汗让大明王朝很没面子,并将明朝在青海塞外四卫全都拔出,只剩下一个西宁卫。但藏地,毕竟还是奉大明为主的——当初永乐皇帝在藏地封三大法王,分领喇嘛教;封护教五王,分领广袤藏地,并允许他们定期朝贡……因为朝廷向来秉承‘薄来厚往’的朝贡政策,其实明摆了,就是给这些藩篱土王以好处,换取他们乖乖听话不闹事。所以自永乐至今,藏地僧俗领袖争相朝贡,虽然加重了国家财政的负担,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输血,使得明与藏地仍然维系着主臣关系。

    是赴俺答的约还是赴大明的约,如果是一般人,大抵会选择前者,毕竟当时大明还未表现出收复河套的意图,本着‘县官不如现管’的指导思想,也会先把大明的约会搁一边,以免惹恼了俺答。

    但作为史上最强的政治喇嘛,索南嘉措没有犯糊涂,就刚刚举行的军阅,他详细询问了借助大明驿传系统而来的驻京僧侣,并得出了明朝可能要有大动作,即使没有大动作,也有大决心的判断。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置大明宰相的邀请于不顾,去赴明朝大敌——俺答的约会,无疑将会得不偿失……至少索南嘉措这样认为。

    于是他力排众议,马上回复大明,欣然动身启程。

    出发前,力主与俺答见面的阿兴喇嘛,不无忧虑的问道:“俺答汗那边该如何回复?”

    “诸葛亮还要三顾茅庐呢。”博学的索南嘉措答道:“一请便至,轻贱了本教,日后地位都受影响。”

    “那,不怕被大明轻贱吗?”阿兴喇嘛心说你咋双重标准呢?

    “我猜想,这次大明宰相和我们不谋而合了,我们又不打算在汉地传教,没必要做作。”索南嘉措淡淡道:“何况天朝上国的官员最爱虚荣,你敬他一尺,他就还你一丈,我们亏不了。”等到了半路上,才知道大明出兵河套,并顺利拿下了东胜城,俘虏了蒙古济农。索南嘉措在庆幸之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大明是想让自己,来完成战场上做不到的事情了。

    索南嘉措不会拒绝,因为有大明支持的话,他在草原上传教,变如虎添翼。如果能收服蒙古人,又和大明搞好关系,格鲁派就不是为生存发愁,而是要考虑如何领导全藏了。

    无论是哪个方向,作为大明宰相,节制九边的沈默,都是索南嘉措实现目的的关键人物,如果能把此人皈依,大事可成!

    所以从一开始,索南嘉措便把目标放在了沈默身上,然而对方显然对宗教的东西不感冒,自己费尽心力,讲得天花乱坠……为了描述西方极乐,甚至借用了净土宗的说法,就为了能把他皈依了。无奈三天下来,给那父女俩都洗了好几遍脑,这个一直认真听讲的沈督师,却一直只是报以欣赏的目光,实际上无动于衷。

    对于这种仅凭口舌无法说服的顽固分子,索南嘉措不得不出绝招了。这一日从开始,他就在慢慢地布局,先是利用诺颜达拉的皈依暖场;再用这些天来,观察乌纳楚言行得出的结论,狠狠震撼一下沈默的心防。见他还是无动于衷,只好用上了真言密法,辅以安魂之香,把对方给催眠了。使其在催眠的境地中,感受西方极乐世界……在其回过神来之后,又以极富蛊惑性的语言,甚至辅以狮子吼,来使他皈依。

    然而,结果,这厮竟然还是不肯皈依,这还是索南嘉措布法点化十几年来的首次,气得他差点要犯了嗔戒。

    但他毕竟是三世转生的高僧,面上丝毫没有异样道:“师弟原本是了悟了的比丘,自然有你的修行法门。看来这一世,已经决定在朝廷里修行了。”说着了悟似的笑笑道:“也对,身在公门好修行嘛,师弟依止坚定,定可一日千里,实在羡煞我也……只是要切记,尽量要少沾因果,多行善举啊!”

    “多谢师兄教诲。”沈默也见好就收,给对方个台阶道:“日后还得师兄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把一些你忘掉给还给你。”索南嘉措笑道:“方才那套功法,回头我传给你。每日练一遍,可以让你百病不侵,神清目明,无论将来你做什么,都是大有裨益的。”

    “这个法,能探知别人内心吗?”沈默笑问道。

    “当然不能。”索南嘉措看他一眼,笑道:“人的心房有灵魂守护,哪怕是进入那种玄妙状态,也会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心灵。也许有邪道法术,可以强行打开守护,探知人的内心。但你我比丘,既然皈依佛法,又怎能再去染指邪魔外道呢?”他介绍的这么清楚,显然不只是为了让沈默了解,还有撇清自己的意思:“这个法,只能引导你返璞归真,时时以孩童之心来修正自己行止上的偏差。”

    “那真有些可惜,”沈默笑起来道:“不过也好,人有保守自己的秘密的权利。”

    “是的。”索南嘉措点点头,笑道:“只是你的秘密,好像有点多啊。”

    “哈哈哈……”沈默笑道:“难道师兄没有秘密?”

    “修行之人必须有赤子之心。”索南嘉措摇头笑道:“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能二障清净,不碍修行。”这话无疑宣布斗法结束,进入正题。

    “真的吗?”沈默自然听出来了,对于索南嘉措这种拿得起、放得下,他心里确实佩服得紧,便也不客气,微笑道:“那我倒要问问,年初,阿兴喇嘛为何要去草原。”

    “是我派他去的。”索南嘉措果然坦诚道:“为的是说服俺答接受本教。”

    “结果呢?”沈默问道。

    “俺答汗,已经皈依了。”索南嘉措有些郁闷看他一眼,心说,我座下喇嘛都能搞定俺答,现在本座亲自出马,却拿不下你,实在太不给面子了。还是说我藏传佛教,天生就不适合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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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史》上说索南嘉措‘有异术能服人,诸番莫不从其教,即大宝法王及阐化诸王,亦皆俯首称弟子,自是,西方只知奉此僧,诸番王徒拥虚位,不复能施其号令’。我也不知道这位上师有何异能,只能瞎琢磨了一套,上师勿怪。

    后面保证没有任何艰涩的东西了……

第八四八章 索南嘉措(下)

    大概在二十年前,俺答率军讨伐青海的瓦剌人,很快取得了胜利。在回军途中,俺答汗遭遇了一支藏人的队伍,看到他们满载的货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商队全部成了他的俘虏。

    对于以战斗为生的蒙古人来说,这次劫掠实在不值一提,按照惯例,财物和俘虏将被分配,成为俺答汗部下的财产和奴隶。但在商队中有百多名红衣黄帽的僧人,为首的喇嘛要求见到俺答。

    出于好奇,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俺答答应了。那位饱读经书的佛徒见到了俺答汗,向他表达了佛祖的祝福,让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些俘虏不是可以成为他的奴隶的,因为他们已经全部献身于伟大的佛祖了。并且他说出了让俺答震撼的名字——大元国师八思巴。他们是八思巴的弟子。

    这是元朝灭亡以后,蒙古人第一次接触到藏传佛教的僧侣。也许是佛徒们的话让俺答汗感到震撼并随之平静,也许是对于祖先曾经推崇备至的宗教的尊重。俺答汗释放了这些喇嘛。

    随后双方便各回各家,再没有什么联系。

    但是二十年后,当年那个说服俺答的僧侣——阿兴喇嘛,却造访了俺答的王城。

    虽然时隔二十年,俺答汗仍然为那些饱学僧侣的风度和虔诚所折服,因此对喇嘛并不反感,在疑惑中,他再次接见了阿兴喇嘛,问对方的来意。

    “八思巴大师的现世化身已经觉醒,他派我前来,告诉可汗,您就是现世的薛禅汗化身!”阿兴喇嘛开宗明义道。

    薛禅汗便是忽必烈,当年元世祖忽必烈册封八思巴为国师,扶持萨迦政权,而佛教也给了忽必烈打破传统,改变汗位继承制的神性源泉,双方紧密合作,建立了无比之经教政世!

    这一番话,对俺答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让他仿佛一下找到了指路的明灯!

    俺答今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绝不是未能与明朝通边互市,而是自己始终苦苦追求,却无法得到全蒙古的大汗之位!他努力大半生而未能得偿所愿,是他实力不济吗?放眼蒙古,谁是他麾下勇士的一合之敌?是他才略不够吗?被赶到察哈尔的图们汗,跟他比起来,就像野鸡与雄鹰。但为什么对方仍是蒙古公认的大汗,而自己就始终无法取而代之呢?

    原因只有一个,自己出身旁系,而对方则是该死的正统。这狗屁正统虽然一文不值,却能让英雄含恨终生。就像他的父亲,达延汗的第三子,蒙古济农巴尔斯博罗特,在达延汗死后,以侄子博迪年幼为由自称大汗。却引得其他的兄弟不服。待博迪成年后,便一起逼着他的父亲退位,把汉位让给了正统。

    这份羞辱使俺答的父亲一蹶不振,很快便在郁卒与嘲笑声中逝去了。这也刺激了当时还年幼的俺答,从此他一生南征北战,东伐西讨,拼命壮大自己,就是想有一天,能实现父亲未竟的心愿,成为全蒙古真正的大汗!

    这些年下来,他的势力自上谷抵甘凉,弯庐万里。东服土速、西奴吉、丙。成为大漠南北实际上的最高首领,就差大汗的冠冕了。想要真正取代大汗,‘永长北方诸部’,唯一的障碍就是‘汗统嫡长继承制’的传统观念了——蒙古各部落,仍然奉察哈尔的汗廷为正统,坚决不愿意改换门庭。他又碍于名分亲缘,无法对避而远之的图们汗下狠手,于是一直这样拖着。眼看着两鬓染霜,英雄迟暮,心中的理想却依然难以实现。

    为了达成愿望,他在呼和浩特建立了自己的国度——金国,自称金国可汗。对于这个政权的建立,无论是大明,还是蒙古的汗廷,反应都十分冷淡。这让俺答在安心之余,又感到十分的失望,原来他们都把这个政权当成笑话……是啊,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金国可汗,可以代替从儿时便渴望的蒙古大汗。难道就因为自己出身偏支,此生便注定无法成为正统吗?

    但是阿兴喇嘛的出现,他带来的那个说法,让俺答一下子就找到了对付传统力量的武器……如果我让这个宗教传遍草原,众人所皈依的宗教可以证明我是世祖的化身,自己的心愿不就可以达成了?

    想到这里,年近古稀的俺答汗兴奋起来,正在消散的雄心再次汇聚在他的身上。一连几天,俺答汗与阿兴喇嘛面谈,听他详细解释了佛教‘三宝、六道、八戒’的具体含义,介绍佛教经典《甘珠尔》和《丹珠尔》。

    俺答汗被深深吸引,当阿兴喇嘛离去时,他已经皈依了黄教,成为格鲁派的信徒。他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见到索南嘉措,希望现世的八思巴能够给予自己称汗的力量。但迎接活佛必须先要有驻锡之所,俺答于是下令,倾尽全力在呼和浩特建造一座恢弘的喇嘛庙。

    在资源匮乏的草原上,修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庙,势必要加重对板升汉民的压榨,激化日渐尖锐的矛盾,然为了毕生的夙愿,俺答还是一意孤行。今年喇嘛庙将要建成,他便派出丙兔台吉为首的特使团,携带大批贵重礼品,赴藏恭请索南嘉措赴蒙古传教。

    见俺答热烈响应,索南嘉措自然大为欣喜,就在他考虑是否动身之际,沈默的邀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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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与俺答汗的所有交往。”索南嘉措是个有分寸的,进入正题后,便不再神神道道,而是示之以诚道:“至于是否宣布俺答汗和薛禅汗的关系,当然还要听朝廷的意思。”

    回到正事上,那个执掌乾坤的沈阁老又回来了,他轻啜一口酥油茶,淡淡道:“这和贵教的事业关系很大吗?”

    “是。”索南嘉措点点头:“自上而下的传教,可以事半功倍;而自下而上的传教,不仅会事倍功半,还会因为缺乏世俗政权的保护,而付出许多鲜血,甚至导致失败……这是我派用多年挫折换来的经验。”说着坦诚的望向沈默道:“但自上而下的坏处在于,世俗政权的首领大都是雄才伟略之辈,不会仅仅因为个人喜好而允许传教,只有拿出让他们心动的理由才行。”

    “俺答是元世祖的转世,”沈默微微笑道:“我虽然没见过俺答,但想来他极爱这个说法。”

    “是。”索南嘉措颔首道:“朝廷是否担心他会因此做大?”

    “师兄的看法呢?”沈默反问道。

    “不会。”索南嘉措恳切道:“我佛慈悲,最能化解戾气;我也会竭尽所能,使其恭顺,与朝廷罢兵言和,永不为患。”

    “我相信,”沈默点头道:“这也是我请师兄前来的一桩心愿。”说着望向索南嘉措道:“既然师兄坦诚相对,那我也言无不尽……对于格鲁派在蒙地传教一事,朝廷是十分支持的。”索南嘉措听了,没有流露太多的喜色,他在等着沈默的‘但是’。

    果然,便听沈默顿一下道:“但是,朝廷有三个建议,希望师兄考虑。”

    “师弟言重了,”索南嘉措正色道:“朝廷但有吩咐,师兄安敢不从?”

    “不会让师兄为难的。”沈默一脸和煦的笑道:“第一个建议是,希望能平等的对待蒙古各部。”索南嘉措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沈默便接着道:“第二个建议,希望佛经由藏转蒙的翻译工作,由礼部同文馆提供支持;最后一个,请师兄在合适时候,调解这场战争,让蒙汉之间,永沐和平吧。”

    听了沈默的话,索南嘉措久久不语,对方的这三个要求,都有着很深的政治目的……第一个,是要防止俺答真的在格鲁派的支持下,成为一统草原的蒙古大汗;第二个,是想让传入蒙古的教义有利于朝廷;第三个,是希望格鲁派成为蒙汉和平的桥梁,而不是帮着蒙古人对付汉人。可见朝廷希望喇嘛教入蒙,是想借助格鲁派驯化蒙古族人的野性,却绝不想自掘坟墓,养虎贻患。

    明白了沈默所图,索南嘉措倒有些好奇,想知道对方哪来的自信……第二个要求还好说,至于第一和第三个,就算现在答应了,自己或者继任者阳奉阴违,甚至助纣为虐,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明人不说暗话。”听了对方的疑问,沈默沉声道:“大明已经下定决心,全力扶植藏传佛教在藏蒙青海等地的传教活动,并一改往日分而治之的策略,只支持格鲁派一家。”

    饶是索南嘉措定力超人,听了沈默的话,还是忍不住精神一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却又谨慎问道:“不知朝廷……为何看重我格鲁派,不瞒师弟说,其实我们格鲁派的处境并不妙。”

    沈默心说,你要是已经妙了,我还不找你了呢。但话不能这么说,他轻叹一声道:“大明建国二百年,与蒙古各部也打了二百年,结果除了无数男儿战死沙场,两族百姓历尽困难,国力民力耗尽之外,竟没有任何结果……依然谁也奈何不了谁。”说着他长吁口气道:“现在,到了问一问,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难道双方不能和睦相处吗?”

    索南嘉措又宣一声佛号,目光热切的望着沈默道:“师弟还说自己不是比丘转世?”说完一脸感叹道:“如果能化解这场百年仇恨,使蒙汉像汉藏一样和平相处,这份功德便足以让师弟大功告成了。”

    “但愿如此,”沈默干笑一声,岔开话题道:“经过多年思索,我意识到,除了在军事上让对方敬畏之外,只能用经济和文化这两只手来达到目的。至于前者,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促成蒙古通贡互市,并帮助他们摆脱贫穷的;而后者,要比前者还伤脑筋。我最先考虑的当然是儒学,但想体会儒家思想,至少得肚里有些墨水,这个在汉地尚且难以普及,更别说蒙地了。”

    “那就只有借助宗教,汉地有道教也有佛教,但都教义含糊、组织疏散,难当大任,更因其汉人身份,无法得到蒙古人的认同。”沈默看一眼索南嘉措道:“经过一番寻找,我发现藏传佛教曾是蒙元帝国的国教,这无疑可以让那帮满脑子祖先荣光的蒙古人轻易接受贵教。”轻咳一声,他接着道:“至于为何从贵教五派中选择了格鲁派,这是因为据我所知,这些年来,藏传佛教各教派横行不法,戒律废弛僧人腐化堕落,出现了严重的‘颓废萎靡之相’,显然不堪大任。”

    “而宗科巴大师所创的新黄教,却废弃其它教派的不良风气。严格教规,约束僧侣,教人向善,以和为贵,深得藏族百姓赞赏和推崇。”沈默夸赞道:“虽然目前的处境还不乐观,但我相信,贵教的未来终将辉煌!”

    沈默的语气恳切而又诚实,让人很难不相信他所说。索南嘉措终于绽出笑容道:“多谢师弟吉言!我向朝廷和师弟保证,但凡佛光照耀之处,就不允许有损害大明的事情发生!”

    “师兄仁德,实乃三族之幸!”沈默一顶高帽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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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这就算达成了共识,索南嘉措十分的满意,对朝廷的态度自然更加恭顺:“接下来如何去做,全凭师弟吩咐。”

    “你那新收徒弟的族人,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沈默淡淡道:“之前我便答应帮他们渡过难关,但现在我想把这个人情送给师兄,不知你可否愿意接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索南嘉措双手合十道:“愿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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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木有了。

第八四九章 峰与亭 (上)

    和朝廷达成共识后,与索南嘉措同来的一千喇嘛便准备出发了。诺颜达拉忧心自己的族人,但总觉着大明不可能放自己回去,所以当沈默把他叫到签押房,问他是想继续在榆林待着,还是和喇嘛们一道回去看看时,他有些不敢相信道:“督师大人不是消遣我?”

    “我消遣你干什么?”沈默合上文卷,笑道:“那些喇嘛虽然满怀热忱,但终究是人生地不熟,没有你这个当家的照应着,肯定步步维艰……”说着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微笑道:“你是蒙古的济农,在汉地就像缚住翅膀的雄鹰,能有什么作为?还是回去吧,带领你的族人走出困境,踏上和平幸福的道路。”

    诺颜达拉这才确定,沈默真的不是开玩笑,心头不由涌起感动,嘶声道:“多谢大人的信任,定不负所托。”

    “族人的存亡,和平的大任,都在你的肩上,济农的担子很重,压力也必然很大。”沈默握着他的手:“可要顶住压力,我们一起为汉蒙和平而奋斗!”

    “嗯。”诺颜达拉也紧握住沈默的手,动情道:“我以佛祖的名义发誓,今生今世归附于大明,绝不做任何违背大人的事情。”

    “我也以自己的祖先发誓,”沈默沉声道:“将蒙人与汉人视若等同,为双方永沐和平而竭尽全力,使蒙古人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山盟海誓之后,沈默送诺颜达拉出门,便见乌纳楚穿一袭绛紫色圆领束袖的武士服,小牛皮腰带勒得紧紧地,更显得腿长腰细,夺人眼球。今天她没有带那种蒙古冠帽,而是把头发用簪子束起来,带着嵌绿宝石的额带,在她那细绒白裘衣领的映衬下,更显得明眸善睐,英姿飒爽。

    在这个铁血肃杀的军事要塞中,这个女子就像一朵明亮的雪莲花,就连沈默也愿意多看她两眼。

    看到沈默欣赏的目光,诺颜达拉笑问道:“大人觉着我的女儿如何?”

    “很好。”沈默微笑道:“钟金别吉钟天地之灵秀,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实乃济农之骄傲啊。”

    “是啊,”看着女儿,诺颜达拉骄傲的笑了:“我这一生最骄傲的,就是养了这么个好女儿。”说着话,他的目光变得复杂道:“女儿是我的宝,我最珍爱的美玉,从她刚成人起,我整天在想着,给自己的女儿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

    “阿爸……”乌纳楚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终究是个女儿家,被老爹一番王婆卖瓜,臊得满脸通红,有些不依了。

    “哦。”沈默的笑容有些复杂,看着乌纳楚道:“钟金可有良配?”这些天见面不少,他和乌纳楚已经熟识,问这个倒也不算失礼。

    “尚未许配。”诺颜达拉傲然道:“不是我这个当爹的敝帚自珍,实在是这个草原上,在俺答汗之后,已经没有英雄很久了,年轻一辈里,没有能看得上眼的。”说着不管女儿在背后捏自己的腰间软肉,他定定望着沈默道:“这次到汉地,本以为自己有来无回,但有幸遇到了大人,待我如上宾,为我如爷娘,您的风姿气度、智慧涵养,实在是我平生仅见。我想,您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顿一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如果您不嫌弃,我就把女儿许配给大人了!”

    此言一出,院中登时针落可闻,就连训练有素的卫士们,也不由得开始走神……心说这家伙真没臊,竟然推销自己的女儿。但再看看钟金别吉那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却又觉着,自家大人实在是占了大便宜。这样的女人若是不要的,恐怕老天爷都会诅咒他,下半辈子当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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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爸……”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却是乌纳楚,她俏脸涨得绯红,贝齿紧咬着丰润的下唇道:“您不是说过,女儿的婚事自己做主吗?”看来这事儿没事先商量过,她自然措手不及。

    “你自己没个正主意,”既然说开了,诺颜达拉当然要维护自己的立场:“我自然要帮你拿主意了……”朝闺女呲牙笑道:“相信爹,比沈督师优秀的男人,还没生出来呢。”

    “你这么喜欢,自己嫁就好了。”钟金再也抵挡不住羞恼,一跺脚道:“我是不会嫁给汉人的……”说完也不再管他爹的安全,拔腿就跑掉了。

    “这孩子……”眼看她就不见了人影,诺颜达拉尴尬的朝沈默笑笑:“其实还是很有教养的,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了。”

    “呵呵……”沈默这才从‘怪大叔霸占小萝莉’的戏码中回过神来,苦笑道:“莫非济农想占我便宜?”

    “此话怎讲?”诺颜达拉奇怪道。

    “你我本来好好的兄弟相称,”沈默笑道:“怎么突然想让我喊你岳父了?”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诺颜达拉生恐沈默会误会。

    “我当然知道。”沈默正色道:“以前也没跟济农介绍过,其实我家中有妻有妾,儿女成群……”嘴角挂起一丝自豪又无奈的笑道:“我最大的两个小子,过了年就十四了,要是再大两岁,不用济农说,我早就求着跟你结个亲家了。”

    “我当怎么了呢。”也不知诺颜达拉是太实诚,还是太想让沈默叫自己一声爹,呵呵笑道:“年龄差距算什么?我最小的哈屯跟钟金同岁,也一样很幸福的。”哈屯,是夫人的意思。

    “济农艳福不浅,真叫人羡慕。”沈默的大脑彻底摆脱桃色,恢复清醒道:“不过我实在不能无所顾忌……”说着压低声音道:“沈某区区臣子,蒙我皇帝陛下信赖,节制九边,麾下百万精锐,便宜行事,总理数省财税……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树大招风、位高引谤’,说的就是我这样的。”

    “眼下我力主化干戈为玉帛,已经引得朝中那班清流言官十分不满,”沈默轻叹一声道:“如果我再娶了济农的女儿,恐怕立刻就要被他们的弹章埋了。我个人的毁誉是小事,毁了汉蒙议和的大事,却是万万不该的啊!”

    “如此……”人家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听沈默这样说,诺颜达拉自然不会再强求,有些怏怏道:“看来是我考虑不周,光想替女儿找个好男人,却忘了正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沈默温和的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什么良配,钟金还是该找个年龄相当的青年俊彦,而不是嫁给我这样的老树昏鸦。”

    “您要是老树昏鸦,”沈默多会说话呀,诺颜达拉心情很快好转,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笑道:“那天下的青年就没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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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歹没有扫对方的面子,沈默把诺颜达拉送出院去。转回到屋里时,便见王崇古坐在炕上,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

    “可惜一段大好得姻缘啊。”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两人的关系彻底修复升温,已经到了可以随意开玩笑的地步,王崇古笑道:“我看你笑容牵强,料想现在心如刀绞吧?”

    “好姑娘不多,还是留给年轻人吧。”沈默笑骂一声,拿起热腾腾的湿毛巾擦擦脸,坐在王崇古对面道:“更何况这朵玫瑰不仅有刺,还可能有毒,我要是年轻十岁,肯定要找找刺激的。现在么,作为一个三没男人,哪还有资格玩这个?”说这话时,他心中闪过那个曼陀罗花般的女子。那一场自以为高杆的爱情游戏,到头来不仅伤害了彼此,还使其他人陷入了痛苦,最后只能相忘天涯,成了他此生不能触碰的伤疤。

    见沈默一下子变得消沉,王崇古知道他定然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只好结束话题道:“算我多嘴,不过什么叫‘三没男人’?”

    “没时间没精力没空间。”沈默嘿然一笑道:“不瞎扯了,说正事儿吧。”

    “嗯。”王崇古点点头,收起了面上的嬉笑。

    “戚继光那边的粮草告急了,他已经催了好几次,要求发运粮草了。”沈默看看王崇古道:“我想这次借护送喇嘛的机会,把粮草给他们送过去。”

    “当初带了三个月的给养,”王崇古轻声道:“现在最少还有半个月的,再加上缴获的牛羊,应该能撑过正月吧,还是等着蒙古人顶不住,撤回河北再说吧。”

    “如果他们一直不撤呢?”沈默叹口气,从桌上找出一个信封,递给王崇古道:“这是军情司刚送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看。”王崇古接过来一看,登时变了脸色道:“俺答还是出手了。”

    “如果他真眼看着河套的军队完蛋无动于衷,就不是我大明几十年的心腹大患了。”沈默道:“这次他刮尽地皮,支援河套的粮草,虽然对鄂尔多斯各部杯水车薪,但集中供给军队的话,却能撑上一两个月……所以我们想等他们主动退,是不大可能了。”

    “可现在往东胜去的路上雪能过膝,完全无法行车。”王崇古面色严峻道:“东胜城中的上万辆战车、辎重车都成了废物;没有战车结营,我们如何抵挡蒙古人的夜间偷袭?就算我们重兵保护,他们抢不去,但放把火给我们烧了,总是做得到的。”说着一字一句道:“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们一直不肯回去,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说的不错,但是我们现在有办法了。”沈默神秘的笑道:“安西庙里的活佛法力无边,可以帮我们把军粮运去东胜。”

    “大人不会这些天被那喇嘛洗脑了吧?”王崇古不信道:“他怎么说的,是准备用木牛流马,还是开坛做法?”

    “都不是。”沈默笑道:“其实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别告诉我你没注意到。”

    “你是说那满城的骆驼?”沈默一说,王崇古就想起最近源源不断抵达榆林堡的骆驼队。那些驼队的主人,有藏民有蒙人也有汉人,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是信奉黄教……当然,按照人家的教义,就是信奉安西庙里那个活佛。王崇古明白了沈默的意思:“大人想用骆驼运送军粮?”

    “是。”沈默用称赞的语气解释道:“骆驼这东西实在夺天地之造化……四肢长,足柔软、宽大,特别适合在松散的地面上行走。你一定知道,它有沙漠之舟的美名,却不一定知道,它其实还是雪地高手。”

    “这个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它实在太慢了。”王崇古道:“要不怎么俺答、土蛮、兀良哈,都没有养这个的呢。”

    “骆驼走得确实慢。”沈默道:“就算在雪地上,也比不了小短腿的草原马,但架不住它力大耐劳,可以在负重四百斤的情况下,每天在雪地上走一百二十里,连续走四天,正好可以打一个来回。”

    “而且它还有个好处,一次吃饱,可数日不食。这样只需要在出发时喂饱一次,往返路上都不需要喂食,所以也不用自带草料。比同样载重量的骡马,运送的物资可多多了。”

    “看来大人研究好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王崇古不无嗔怪道。

    “还没弄明白到底行不行,哪好急着说出来?”沈默笑着解释道:“万一要是不行,岂不贻笑大方?”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王崇古问道:“蒙古人的夜袭怎么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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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小郎君快回来了,大家欢不欢迎?

第八四九章 峰与亭 (中)

    “这畜生还有一项妙处。”沈默笑道:“它的膝上和胸前生着厚厚的角质,最适合跪卧在地,即使遇到狂风尘亦暴巍然不动。那些骆驼商人便利用这一特性,在宿营或遇到恶劣天气时,即是将大队骆驼排成城圈以资守围,效果极佳。当年蒙元灭花剌子模、灭金灭宋时,都用这法子安营,号称‘驼城’。”说着笑笑道:“当然我也是口说说,至于能不能行,东胜派来的押运部队已经回神木堡了,估计明天胡守仁就能来这儿,还得让他们来评估。”

    “嗯。”王崇古点点头道:“事关重大,确实要稳妥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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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边外返回的四万复套军,一半在前出的定套堡修整,另一半在神木堡修整,领兵的胡守仁和李成梁,仅带着数百护卫,匆匆赶到了榆林堡,拜见督师大人。

    沈默和他们都是老相识,虽然相隔不过数百里,却是前线和后方之分,数月不见,此刻格外亲热。别的先搁一边,好酒好肉的款待他们一番。

    待得酒足饭饱,沈默才细细问起前线的事情,虽然他每日都见军报,还有军情司的密奏,但军队的事情,还是听当事人自己道来,更加的真切宏观。

    “东胜城里一切都安好。”李成梁是沈默府里出来的,话里话外透着随意,道:“只是有些好的过头了。”

    “此话怎讲?”沈默笑问道。

    “戚帅上辈子肯定是个泥水匠。”李成梁嘿然笑道:“整天安排兄弟们扩建城墙,修筑城防,还趁着枯水季,把护城河给挖深拓宽……好家伙,原先十里的城郭,现在得有二十里了。”

    “你这个老李,牢骚都冲天了,戚帅已经解释过多遍了,”胡守仁是戚家军出身,听人说自家大帅的不是,当然不乐意,便反驳道:“这样一来是为了明春开战后,咱们能有个稳固的大本营,二来,也能让将士们保持体能,不至于养一冬,全都生了锈。”

    “我气就气在这旮旯。”李成梁一呲牙,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你老胡领的是辎重兵,修城墙是本职工作,当然乐此不疲。可我带的是骑兵啊!从出边起,就叮蚊子似的打了一场,然后打达尔扈特轮不着我,攻东胜城沾不上边……攻下东胜城之后,我主动请战了多少回,却还是被死死压着,整天就是修城墙修城墙,我看戚帅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嫡系,就让我靠边站啊!”

    “你胡说什么!”胡守仁虎着一张脸,低喝道:“休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君子就要坦荡!”借着酒劲儿,李成梁把积郁一冬的不满,斗着胆子倒了出来。

    刚从前线下来,两人都嘴里淡得出鸟,因此不知不觉喝多了酒,原本还能压着酒劲儿保持清醒,但火气一上来,就蹭得上了头,浑然忘了身处何地,所对何人。拌嘴升级成对吵,下一步就要动手了。

    却听啪得一声脆响,两人吓得一激灵,循声一看,却是督师大人把酒坛子摔到了地上。

    侍卫马上涌进厅中,虎视眈眈的望着两个斗鸡状的将军。两人才知道大事不好,赶紧跪在地上请罪。

    “是我错了,不该让你们喝酒。”沈默黯然一叹道:“军法官何在?”

    “卑职在。”一个四品武将赶紧进来。

    “今天这事儿,该如何惩罚我?”沈默淡淡道。

    “这个……”那军法官虽然每天都要送出不少军法,但哪敢给督师定罪?吭哧道:“督师何罪之有?”

    “营中酗酒。”沈默道。

    “这是您的行辕,不是军营。”军法官道:“况且又是晚上,没有规定不许饮酒。”

    这时候因为打点发运物资,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王崇古也知道了情由,连忙帮着劝慰督师大人。

    “总之是不对的,”沈默一摆手道:“若这时候有紧急军情,岂不要误事?既然没有规定,就按营中酗酒的一半来惩罚吧,该是多少?”

    “是……”军法官吞吞吐吐道:“四十军棍。”

    “好,行刑吧。”沈默站起身来,将身上的青色棉袍除下,露出里面白色的中单,大步往门外走去。

    李成梁和胡守仁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箭步冲过去,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胳膊,跪在地上哀求道:“您这是要我们自裁谢罪啊。”

    “此话怎讲?”沈默淡然道:“我的臀部吃军棍,与尔等何干?”

    “您就别让我们无地自容了。”李成梁还头一次见有这样生气的呢,心里却更加惧怕……对自己都在这么狠的人,对别人更不要说了:“这棍子我们领了,一人八十都成。”

    胡守仁也做此想,他要是敢让沈默吃了棍子,回去戚继光就能扒了他的皮,于是哑着喉咙道:“您要是不答应,末将只能找根绳子吊死了,不敢再见人。”

    王崇古也是开了眼,心说还是第一回见有人抢着挨打呢。

    见他们左求右告,沈默才勉强答应道:“算了,一人领二十,全当醒醒酒吧。”

    两人便千恩万谢,下了堂去,还招呼沈默的亲兵呢:“愣着干什么,拿棍子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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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众人都退下,王崇古伸出个大拇指,表示对沈默的敬仰之情。其实今日李成梁和胡守仁的冲突,虽属偶然,但亦有其必然因素。久不出战导致的烦躁情绪,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酝酿,甚至对方案路线的看法争执……种种负面情绪混合发酵,随时都可能引起大麻烦……在沈默面前都敢吵破天,这几乎是一定的。

    所以今天这码子事儿,要是不发落两人,一旦传回东胜城,必然会使各方面愈加失去约束,从而酿出大祸。然而他俩毕竟是从前线下来的功臣,大功未赏,先惩小过,必然会让两人心里不忿,传出去也会让人觉着他赏罚不公,太重自己的权威。

    别看事情不大,但处理不好,还真是麻烦。但沈默这里绝不是问题,他能引得两人求着挨罚,领到军棍就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在我这儿都能这样,可见东胜城中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沈默面上却无得意之色,对王崇古道:“戚元敬虽然治军能力无双,但毕竟大明已经多年没有武将作统帅了,他顾着朝中对我的压力,难免放不开手脚。”说着苦笑一声道:“你以为戚元敬为什么偏偏把他俩派回来?不就是想让我帮着收拾收拾吗?”

    “大人和戚将军互信互谅,将来必定传为佳话。”王崇古笑道。

    “那也得善始善终才行。”沈默冒出一句没头脑的话,转而正色道:“看来过了年,我有必要去东胜城给他镇场子,不能让那些骄兵悍将扰了我们的大计。”

    “那榆林堡这边怎么办?”王崇古苦笑道:“几十万民夫,数省的钱粮,还有北京的乱命,东南的要求、山西的算计……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应不暇接,可不是我这个三边总督能顶得住的。”

    “你休要妄自菲薄。”沈默笑道:“大部分事端,你都能处理得来,只是不想抢我的风头,一直在藏拙罢了。我去东胜也好,给你创造个施展的平台。否则论功行赏时薄了你还在其次,要是不能把威信建立来,日后我怎么把经略西北的重任交给你?”

    “大人……”王崇古知道沈默是深思熟虑的,多说无益,只能重重点头。

    这时候,李成梁和胡守仁吃完军棍,蹒跚着进来了。两人身体素质确实是好,竟然不用人扶,只是屁股沾不得座罢了。

    “你们这次帮我挨了打,”沈默让两人趴在炕上,军医过来给他们处理创处,他则坐在两人对面,正色道:“但我不承你们的情,因为你们让我失望了。”

    “要不,您再打我们一顿吧……”两人神色黯然道:“您这么说,比打军棍还难受……”

    “要是能把你们的榆木脑袋打开,我也不介意多来几百棍子。”沈默冷笑道:“可是有用吗?苦口婆心的话我说的还少吗?这一仗意味着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没有……”两人摇头道。

    “说说。”沈默下令道。

    “对朝廷来说,这一仗最少能打出西北五十年的安宁,让朝廷每年节省三分之一的军费和粮草,能是能抽调重兵经略蓟辽,彻底消除蒙古铁骑对大明的威胁,从而使朝廷能放开手脚革旧布新,挽山河颓势,开中兴之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背书似的道:“对于我们武人来说,更是意义非凡,个人成就不世功业,得享高官显爵,封妻荫子。也能使土木堡之变后,江河日下的军队地位,得到大大的提升……大人,我们说的对吗?”

    “差不多。”沈默点点头,问道:“你们是不是觉着,这还不够分量?”

    “够了,太够了。”两人赶紧摇头,觉着不对,又使劲点头。

    “那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的那点小骄傲、小算盘、小毛病收起来,精诚团结,把这一关过去呢?”

    “大人,我们只是一时脑热,绝对没有下次了。”

    “我看不止是一时脑热吧?”沈默变戏法似的拿出厚厚一摞文简,铺在二人面前道:“这都是脑热?我看该好生吃吃凉药了。”

    二人赶紧一一拿起阅看,便见上面详细记载了,打大军出兵起,两人所部的每一次冲突,以及他们偏袒护短的反应,以及引起的后果等等……看的两人一头冷汗,这才知道沈默真要是跟他们论起军法,别说打屁股,砍头都够了。

    “内乱致衰,骄兵必败的道理,我不信你们不懂。”沈默叹口气道:“所谓响鼓不用重锤,不想秋后算账的话,细细想想,今后好自为之吧。”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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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评估骆驼队,李成梁和胡守仁两个,准时顶着黑眼圈,出现在校场上。沈默看他们行走无碍,只是稍稍有些外八字,便点点头,示意他们在自己身边站定。

    伴着一声炮响,准备用来运送辎重的一万三千头骆驼,便在驭手的指挥下,全部集结到了校场上。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骆驼们皆环大营而卧,其背上加了箱垛,再把毛毡渍了水遮盖得严严实实,火枪手伏卧在骆驼阵后,中央用辎重堆起来的高坡上,更有数排佛朗机和火枪手严阵以待,远远望去,乌沉沉,黑鸦鸦,恰如一道铁壁似的。

    列阵之后,李成梁的骑兵队开始冲锋,为了达到效果,还点燃了数百挂鞭炮,以模拟战场的效果。但听惯了大漠风沙的骆驼们丝毫不为所动,哪怕骑兵们冲到跟前,真的挥刀斩落几个骆驼头,也没有引起驼阵的慌乱,而且驼阵是活的,驭手们很快调整了阵型,在后面补上了缺口,如果是真打的话,那些突进来的骑兵,早就被枪炮射程筛子了。

    接着又按照胡守仁的要求,进行了十几个项目的操练,知道天黑下来才结束。沈默问喊哑了嗓子的胡守仁道:“怎么样?”

    “很好,除了整体配合生疏外,各方面都很优秀。”胡守仁道:“操练一下就能解决。”说着有些不可思议道:“想不到,那些骆驼能那么听话,要是马群早就炸了锅,它们却能纹丝不动。”

    “要不然,戈壁上的商队,拿什么抵御猖獗的盗匪?”沈默笑起来道:“要知道,今天可是集合了几个整个大西北最优秀的骆驼队,我就全交给你了!”

    “定不负大人所托!”胡守仁郑重的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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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我真不知道……

第八四九章 峰与亭 (下)

    时间不等人,驼队只能路上训练了,两天后,沈默便和索南嘉措,给出发的队伍送行。黄教方面,带队的是刚刚从青海,带着黄教倾尽全力,集中起来的一批藏医和医僧的阿兴喇嘛,他风尘未洗又要上路,让沈默都不禁为其宗教狂热而感到钦佩。

    送走了大队喇嘛,第二天,诺颜达拉也要出发了,沈默再相送。

    他本以为那钟金别吉定要躲着自己的,谁知穿着一身火红骑装的乌纳楚,骑在白马上,若无其事的伴在父亲身边,只是每每视线相碰,沈默都能感到一阵飕飕的冷意。

    送出城去十里地,分别的时刻到了。

    沈默与诺颜达拉话别之后,便站在道边,目送他上马离去。

    这时一双穿着鹿皮靴的动人长腿一夹马腹,到了沈默面前。

    因为他是站在地上的,所以形成了女上男下的仰视局面,这让沈默有些尴尬,看看四周,卫士们都知道前几日那场拒婚,因此竟都有些看戏的恶趣味,没有人上前喝止。

    “钟金别吉可有话要对我说?”沈默的视线,正对着女子的纤腰,实在不雅;抬高视线,却又看到她挺翘的前胸,不由更是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远处,不看面前这只骄傲的小野马。

    乌纳楚神情冷漠,只是睥睨着沈默,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乌纳楚,不许无礼。”见督师大人受窘,诺颜达拉赶紧上前圆场道:“小女野生散养,不懂礼仪,督师大人莫怪。”

    “不要紧。”沈默苦笑道:“我还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

    “虚伪……”白马上的红衣女子哼一声,冷冷道:“明明就是生气了,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说着紧紧盯着沈默道:“莫非你们汉人,都是这样虚伪?”

    “这叫风度。”沈默也不知那根弦儿搭错了,竟低声反驳道。

    “风度是什么?论斤称还是拿罐儿装?”乌纳楚嗤笑道:“大冬天的讲什么风度,虚伪!”

    “好吧……”沈默苦笑一声,只好认输道:“我虚伪,别吉教训的是。”心说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明宰相,竟被个番邦女子挤兑成这样,传出去怕要立马成为笑话。

    不过这也没办法,素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何况还是个番邦女子?

    见他默然不语,乌纳楚仿佛吃了蜜一样,笑颜如满山盛开的杜鹃花,用脚尖轻轻踢了沈默一下……之前她言语不敬,侍卫们还能当没听见的,但现在加上动作,就不一样了。侍卫们齐刷刷的举起枪来,十几支隆庆式全都瞄准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蒙古公主。

    “别紧张。”乌纳楚声如云雀般得笑道:“我就是表示一下感谢,虽然我们一族落到今天,归根结底都是你害的,而且这次你派人救援,八成也没安什么好心,但要是我们能度过这一关,却又承了你的情。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但在我这里,两两相抵,一笔勾销,不再恨你了就是。”

    “那要多谢别吉了……”沈默苦笑着揉揉鼻子,他现在是盼着这女瘟神赶紧滚蛋,结束这场让他难堪的应酬:“天色不早,快请上路吧。”

    “你很不自在啊。”乌纳楚的眼睛弯成两道新月,笑眯眯道:“看来是真讨厌我,这我就放心了。”说完一夹马腹,丢下一句:“白一思泰……”便跟上队伍走掉了。

    一直在边上惴惴看着的诺颜达拉,见沈默脸都有些绿了,哪敢再做停留,干笑两声:“后会有期,后会有期……”便也赶紧打马走了。

    沈默安静望着那父女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苦笑着摇摇头,骑上了小六子牵过来的战马。

    “大人,‘白一思泰’是啥意思?”小六子贼眉鼠眼的问道。

    “再见。”沈默淡淡应一声,想起自己方才的窘迫样子,竟感觉十分的新奇,便不觉着那女子有多可恶了。

    小六子等人却感到很是失望,还以为是什么表白呢。怎么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沈督师,却让那番婆子弃之如破鞋呢?真是让人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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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回到了榆林堡,但沈默的心却跟着驼队一起走了,队伍一日不安全抵达东胜城,就一日无法放下心来。

    沈默密切关注着前线的动态,知道满载着希望的骆驼大军,于五日后出了定套堡,其间果然遭到了蒙古人的夜袭。但明军早有准备,以骆驼阵为依托,用松明弹照亮战场,火枪与佛郎机齐发,狼筅和长枪共舞,加上李成梁比蒙古骑兵还彪悍的骑兵保护。打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整整打了一夜,等到天亮时,战场上喊杀声渐停,蒙古人见得不着便宜,只好丢下满地的尸首退去了。

    迅速清点战果,因为是李成梁打扫战场,所以没有任何伤员,只找到两千多具蒙古人的尸首。而明军付出的代价,是五百余人阵亡,二百余人重伤……但其中大多是那些没什么战斗经验的驭手,而复套军的老兵,只有不到二百伤亡而已。

    这一战过让胡守仁和李成梁都有些兴奋,难得互相看顺了眼,一个夸对方防守够严密,一个夸对方骑兵够凶猛。但当意识到自己态度的转变,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们知道,要不是沈阁老的怒火,使自己不敢再弄性尚气,这一仗就算赢了,也不可能配合的这么好,损失肯定要大很多。

    唯一让人心痛的,是那些结阵的骆驼,被蒙古人连砍带射,杀伤了七百余头……其实大都活着,但行军途中,哪有给它们治伤修养的条件?只能帮其解除痛苦了。

    驭手们把不能再前进的骆驼,背上所负货物转移到其他骆驼身上,然后流着泪给它们一个痛快,大军便继续前进。

    一路上,胡守仁、李成梁,还有驼队的头领,都在抓紧研究如何在不影响驼阵威力的前提下,如何能最大限度的保护驼队。但蒙古人不敢在白天出现,所以改进效果如何,还有待日后检验。

    第二天晚上,是蒙古人的最后机会了,否则驼队明天下午就将到达东胜。是夜,天公不作美,乌云压顶,漆黑如墨,对防守一方造成极大的困难。

    不出意外地,蒙军集中了大部分兵力,对明军的骆驼队施以总攻。为了对付这种难缠的驼阵,他们还把得自明军,宝贝似的二十几门炮也全都大费牛劲拉了出来。

    有备而来就是不一样,二十几门炮怒吼起来,飞弹挟着浓烟,闪着火光飞向明军的驼阵,一千余名鸟枪手也在阵前向明军猛烈射击。几乎与此同时,明军的火枪手也展开还击。他们虽无大炮,但手中新式的火枪,却比蒙军走私、缴获得来的杂牌子精良得多,射程既远,准头又好,且集中火力专打炮手。开战不久,便有四十余名蒙军炮手饮弹而亡。亏得蒙古人火炮稀罕,每门炮配备的炮手多,死多少都有人顶上,竟也保持大炮一直不停。

    黑夜雪原,乌兰木伦河畔炮声隆隆,震得大地剧烈地撼动着,明军营盘几处起火,在北风中噼啪作响,战场上浓烟黄尘直冲云天,杀声鼓声不绝于耳,甚是紧张恐怖……但明军的驼阵并没有被攻开。难就难在骆驼是活的,几次正面炸开缺口,骆驼被炸得血肉横飞,立刻就有驭手马上调整补上。直到蒙古人将所有火炮集中攻击明军一点,令鸟枪和弓箭集中射击驭手,这才见了效果。

    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明军的驼阵终于被撕开一个十几丈大缺口,蒙古人马上如见了血的狼一般,高声嚎叫着,潮水般的冲锋过来。明军营中立时号角急鸣,一万骑兵潮水般涌出阵前,李成梁手中狼牙棒向前一指,狂吼道:“有进无退!”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将士们,便一起高举着手中的三眼铳,红着眼迎上了蒙军。

    乌拉木伦河岸立刻呈现一场白刃肉搏的血战!

    蒙军足有三万之重,都是从各部落精选的蒙古勇士,个个精骑术,善劈刺。加之一冬天里接连吃瘪,早就被怒火驱使,化为草原饿狼了。明军人数虽少,却是天才将领李成梁所带出来的部队,在其魔鬼训练之下,不仅骑术和武艺丝毫不逊明军,而且结阵冲杀、进退有制,战术素养要远高于对手。一上来,明军便用三眼铳把蒙古人的蛮劲儿,硬生生按了下去,还把敌阵反冲出个缺口。李成梁挥舞着狼牙棒匹马当先,将士们也倒持着满是倒刺的三眼铳,紧跟着杀入敌阵。双方像两股潮水,猛地汇聚在一起,大炮和鸟枪这时已派不上用场,战场上的人个个血葫芦似的,只有用戴头盔还是毡帽来区分。战马嘶鸣着冲撞往来,马刀和马刀相迸,火星四射。砍落的人头被人脚、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汩汩的鲜血流淌在雪地上,很快便凝结成紫黑色。

    双方血战半个多时辰,李成梁带着部下如疯虎一般,杀了个三进三出,竟让蒙古人有一种马王爷亲临的错觉。然而终究是敌众我寡,明军已经明显感到吃力,杀伤力不如开始,伤亡更是激增。

    李成梁也挂了彩,抽空抹掉眉头上的鲜血,目光往北方望去,见那里仍没有什么动静,遂破口大骂道:“戚继美,你要害死老子吗?”

    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咒骂,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激战中的战场霎时一静,厮杀中的双方都忍不住循声望去,便见一支白色的骑兵,从北方雪地里掩杀而来……

    “操你奶奶的!”李成梁笑骂一声,大叫道:“援兵到了,七尺男儿建功立业,就在今朝,合围!”

    明军听得这一声高呼,登时能量全满,发了疯似的狠劈猛剁。蒙军虽然人多,但始终拿不下这一万骑兵,还被明军驼阵的佛朗机猛烈打击,早就看不到获胜的希望。现在看到明军的援兵又至,自然越发气馁,不带头领招呼,便纷纷拨马撤退。

    “一群废物!”后方督战的黄台吉眼见支撑不住,只能闷哼一声‘回军’,不理那些面如死灰的鄂尔多斯部堂弟,带着自己的本部走了。

    “弟弟们,赶紧分头行动,收拢本部去吧。”拜桑面如灰土,他感觉不到任何获胜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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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蒙军看来,李成梁部损耗过大,早就精疲力尽,戚继美部也是在雪地里狂奔几十里,已成强弩之末,就算追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然而他们却低估了这两个疯子,好容易没了戚继光的约束,哪能轻易放过鞑子。

    两人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追击,不到黄河不勒马!力不能支者自行返回,但在黄河边上集合队伍后,就地论功行赏,过时一律不候。

    这流氓的命令,让累坏了的将士们直骂老子娘,却不得不咬牙坚持,跟着大部队展开追击!

    追,追,追,从夜里追到天亮,从上午追到下午。战马支撑不住,口吐白沫,纷纷罢工,人就下马,划着雪橇追。

    蒙古人做梦也没想到,会偷鸡不成碰上两条疯狗,一边弃马绑滑雪橇,一边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

    就这样一追一逃,沿途倒毙的两军将士不计其数……一直到了日近黄昏,蒙古人不逃了。因为他们看到,漫山遍野的明军背河列阵,把他们渡河的必经之路封得死死的。

    这时候,身后的明军也追了上来,形成合围之势。

    “怎,怎么办?”布扬古翻着白眼问二哥道。

    “……”拜桑仰面躺在雪地上,闭眼装死道:“爱咋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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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一章是肯定的了。

第八五零章 倚天 (上)

    戚继光整个冬天大搞工程,大有把战场变工地,长期据守下去的架势,果然给蒙古人以强烈的心理暗示,好像明军已经打定主意,龟缩不出了一般。

    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利用蒙军对明军粮草的必得之心,戚继光布下了个简单却巧妙的陷阱,最终在辣子湾一役,通过预先设伏,长途驱逐,使敌人精疲力竭,不战自败。最终不开一枪,不费一弹,便俘虏了万余蒙军,以及诺颜达拉的三个弟弟。加之追击途中毙命的千余人,以及夜间激战死伤的两千多,鄂尔多斯部最后的力量也几乎瓦解。

    诺颜达拉父女俩,就在明军的辎重营中,目睹了两军激战,尸横遍野,然后一逃一追的的全过程。这种旁观族人由激战到溃败的滋味,绝对能让人彻底崩溃。如果不是明军始终没有放松监视,乌纳楚肯定忍不住放火,把脚下小山般的辎重给烧了。

    当拜桑、布扬古、巴特被俘的消息传回来,乌纳楚面色惨白、垂首不语,诺颜达拉低叹一声道:“女儿啊,看到了吗?沈督师没有妄语,他要剿灭我们,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之前父女俩关于沈默主动伸出橄榄枝的争论,每次都以女儿坚持认为‘对方是因为打不赢,才会用怀柔的法子’而告终的。

    但现实残酷的教育了骄傲的公主,自从明军入套作战以来,无论是遭遇战、突袭战、攻城战、阻击战,还是防御战……几乎以所有的方式完败蒙军,残忍的将草原民族的自信心彻底剥离。

    其实这也没什么,草原民族性情开阔,不会因为在战场上被击败就陷入仇恨,反而会折服于击败他们的强者。但是乌纳楚一想到那张温和无害的俊脸,就恨得牙根痒痒,因为那更衬出自己的趾高气扬,着实可笑可怜……

    ‘这个汉人,简直太坏了,故意用这种法子羞辱我!’钟金紧紧攥着粉拳,恨不得把那个姓沈的捏死。

    见女儿久久不语,诺颜达拉担心的问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钟金摇摇头,轻咬着下唇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能用武力解决,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假惺惺呢?”

    “女儿啊,沈督师不是假惺惺。”诺颜达拉叹息一声道:“而是大慈悲心,上天降此人为大明统帅,是汉人之福,也是我们蒙人的运气。”

    “爹爹真丧气……”钟金别过头去,娇哼一声,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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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胜的消息传到榆林堡,沈默长长舒了口气,对王崇古道:“这个年,可以过安稳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口气还没松过来,便又被揪住了心。

    这一次的麻烦,却不是来自西北,而是东南。刚刚上任不到三个月的苏松巡抚海瑞,又一次引起了轩然大波……

    话说当今大明的重中之重有两个,外是定边平虏,内则是充足国用。在高拱和张居正看来,要充足国用,必须推行一条鞭法,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而要推行一条鞭法,前提是重新丈量土地,以确定每户应缴纳的税额。

    但自正德以来,大明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的田地集中到宗室勋贵、缙绅地主的名下,这些人仗着特权隐瞒田亩、偷税漏税,从中大肆渔利。朝廷想要推行清丈亩,还不跟要了他们命似的?自然会拼了老命抵制,因此在几地试行,都举步维艰,半途而废,甚至负责的官员还丢了官,局面陷入困顿。

    在内阁会议上,张居正提出先攻克曲阜和松江两大顽固堡垒,借此打开局面,得到了高拱的首肯。然后就人选问题,高拱咨询了沈默,结果沈默推荐林润去了山东当巡抚,至于苏松巡抚,在沈默的暗示下,高拱给了赋闲在家的海瑞海刚峰。

    任命一出,举朝哗然,无数人向海瑞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为什么羡慕他?因为这个官职的全称,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苏松等处’。这个职务实在太耀眼了,号称是给个总督都不换的天下第一抚!大明朝官职无数,肥差美差自然也无数,什么文选、武选、盐运、税使……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但和这个苏松巡抚比起来,简直就是皓月与萤火虫的区别。

    简单分析一下这个官职。第一,‘巡抚苏松等处’,其全称是‘巡抚苏松等十府一州’,当时称为十一府州,包括’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平、安庆、池州、广德、宁国、徽州’。简而言之,就是除了凤阳巡抚所辖七府外的南直隶,是整个国家最富庶繁华之地,不仅是大明的粮米之仓,也是朝廷主要的财赋来源,占了全部赋税的七成。

    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总理粮储’,并‘提督军务’,就是要保证上述地区以及福建、广东和西南地区,对北京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南方的粮食、布匹、丝绸、铁器以及其他物质,通过长江,通过运河,运往北京,运往北方边境,可以说是明朝的生命线。‘总理粮储’的基本职责,就是保证这条生命线的物质供应。

    最后,在上述职务的前面,还挂着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这是封疆大吏都要挂的头衔,有了这个头衔,可以对辖区内的一切官员进行监管。尽管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只是正四品,但由于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加上巡抚,这就是相当于正二品的职务了。

    以区区举人出身,得到如此显要的官职,海瑞也是十分的兴奋,他能感受到朝廷和内阁,对自己的期望有多高。于是暗暗立下誓言,将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报效朝廷,完成自己的使命,不复诸位阁老的重托。

    于是他领了任命书,收拾收拾东西,便马不停蹄,豪气干云的南下赴任了。

    中国有句成语叫‘先声夺人’,又叫‘先声夺人之气’,这个词用来形容海瑞这次赴任,简直再贴切不过了……他人还在半路上,上任的消息已经传到苏松,歌舞升平的人间天堂,登时就炸开了锅。

    人的名树的影,海阎王的凶名太盛了,由于对他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些平日里贪赃枉法、好事不干的大小官吏,估摸着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实在惹不起,那只有躲了。于是来不及向朝廷写辞职报告,就自己卷着铺盖、带着搜刮来的财产跑路了……唯恐慢一步,被海瑞堵在衙门里。

    这些外籍官员可以卷铺盖走人,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摆阔比富的乡绅富豪走不了,只能赶紧收敛行迹了,再也不敢去那些高档声色场所,更不敢携奴带婢,招摇过市,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自己闺女还大家闺秀……原先他们总喜欢把自家的大门漆成朱红,既是喜庆,又意味着发达。现在忙不迭赶紧把朱红大门漆成黑色,力求低调再低调,决不能让海阎王给盯上。

    实在没办法要出门,也不敢穿那些昂贵的华服了,都改成布衣麻衫,恨不得再打上些补丁,假扮丐帮长老。和人见面,原先是不出三句话就开始比阔,但现在听别人说自己家有钱,比骂他八代祖宗还难受。

    甚至连不受他管辖的南京城也震动了,南京镇守太监马全,按制应该坐四抬官轿。但他仗着曾是两朝大内总管,平日里威风凛凛,出入都是八抬大轿,听说海瑞要来,不但将轿子的规格降低,连跟班的仆役也减去大半,唯恐出南京时不注意,被海瑞给办了。

    全国闻名的浮华奢靡之地,竟因为他一人的到来,硬生生改变了审美风尚,不得不说,海大人已经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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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等海大人来到苏州时,他惊奇的发现,这座全国闻名的首富之城,竟然满街没一个穿绸缎衣服的,似乎比他当年离开时,还要倒退几百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海瑞憋着一肚子疑问,终于在进入衙门后,请特意留下来等他的前任巡抚归有光释疑。

    看着他一脸的狐疑,归有光暗自苦笑:‘得了,这位还以为是我把苏州治得面目全非了呢。’便叹口气道:“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在海瑞开口拒绝之前,他先解释道:“放心,知道你不喜欢应酬,只有咱们俩,而且是我自己掏钱治得席面,不用官府开销。”

    听他这么说,海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挤出一丝笑道:“我吃就是。”

    “本该如此。”见海瑞给面子,归有光大喜过望,赶紧拉着他进去,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进去正厅,看到里面阔气的摆设,海瑞皱皱眉没有说话,再看看酒席,也是极为奢侈,许多菜连他这个在苏州为官多年的,都叫不上名。海瑞动动嘴唇,又忍下了。

    与归有光东西昭穆而坐,他才叹口气道:“震川兄,你不该如此破费。”

    归有光一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反应,一边斟酒一边赞许道:“看来多年不见,刚峰兄确实变了。”说着笑眯了眼道:“我还以为,你见了这酒席,会掉头就走呢。”

    “呵呵……”海瑞摸着已经有银丝的胡须道:“经过这么多事儿,我要是还不能容物,那才叫稀奇。”

    “我还以为,”归有光笑道:“你一辈子都不会变呢。”

    “当容则容。”海瑞面色一正道:“既然你已经明言在先,是用自己的钱请我吃饭,我就不该像以前那样,只顾自己的感受,不过请你下不为例。”

    “好,听你的。”归有光闻言老怀甚慰,端起酒盅道:“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海瑞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归有光要给他续酒,他却伸手挡住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归有光想一想,才意识到是什么问题,便搁下酒壶,笑吟吟道:“不瞒刚峰兄说,苏松之富,已经到了空前的地步,像今日这桌酒席,不过是寻常百姓宴客时的标准。

    “那为何我满眼所见,”海瑞沉声问道:“是那么的寒酸萧条呢?”

    “还不是因为你。”归有光苦笑一声道。

    “此话怎讲?”海瑞面色不大好看。

    “前段时间,这里的官员一听你要来,那真是惶惶不可终日。说得难听点,你上任的消息,不啻于一道催命符呐。许多自感不那么干净的官员,来不及请调,竟弃官而去,也不和你打照面。满城富豪大户的朱漆大门,一夜之间统统改漆成黑色。更可乐的是,他们上街再也不敢骑马坐轿,而是老老实实步行,还穿上了下等奴仆的衣裳。”归有光啧啧称奇道:“更可乐的是,苏州城里的高档青楼一夜间悉数关门,那些名妓全都跑到浙江去讨生活了……所以你的感觉一点不差,苏州城确实一夜之间,回到了洪武年间。”

    “哈哈哈……”海瑞闻言哈哈大笑道:“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吗?”说着冷笑一声道:“明天我就张榜周知,鼓励苏松的百姓前来伸冤告状,我要免费替他们向土豪劣绅讨回公道!”

    “这样是不是太激进了?”归有光闻言面色微变道:“苏松一带可不比别处,这里是全国的赋税重地,且大批官员在这里闲居,又多是豪强之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不要轻启事端的好。”

    “没有时间了。”海瑞对归有光是很信任的,便不讳言道:“我就是要捅一捅这个马蜂窝,不把这帮劣绅的气焰打下去,如何完成朝廷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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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小心,还是过了十二点。

第八五零章 倚天 (中)

    “我大明朝廷从正德起至今三朝,闹哄哄整一个甲子,当政者只知道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偶有立意改革、经世济国者,也被处处掣肘,无不半道而废。像现在这样内阁众相有志一同,锐意改革的气象,实乃三朝未见,大有当初‘三羊开泰’之势。你我当年闲谈时,不是经常叹息官道黑暗,报国无门吗?现在终于等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我辈岂能惜身畏缩,空负了凌云之志呢?”海瑞兴奋的双眼放光,大声对归有光道:“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改革已经开始,吏治、军事、财税,各方面齐头并进,正有条不紊的展开……而这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推行条鞭之法,这不仅关系到财税改革的成败,还是对吏治改革的检验。在推行条鞭法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清丈亩!”

    “当年我在苏州时,便知道这里的土地兼并非常厉害,官田已经名存实亡,我对此一向深恶痛绝!就说前任首辅徐阶吧,那时候我查他的家奴杀人案,就发现他家仅在我们苏州,便占了田产二十四万亩之多,有佃户几万人。每年大把的收租谷、敛银子,却一个子儿也不给官府。堂堂国老,前任宰相,都能公然侵占国税,丝毫不顾吃相,其余的大户豪绅,还不有样学样,相形效仿?”想起当年自己刚要细查下去,就被徐阶从苏松调走,海瑞就怒不可遏,一拍桌面,震得杯盘一跳道:“不把这股歪风邪气杀下去,你我还有什么脸面穿这身官服?”

    “你呀你,果然是还是那个海刚峰。”初见时,归有光以为海瑞变了,但一接触,才发现他根本没变。不由苦笑道:“朝中锐意改革的风向我了解,你急于打开局面的想法,我也明白,但你要拿徐阁老开刀,我却以为是不妥的。”

    “此话怎讲?”海瑞看他一眼道。

    “一来,徐阁老是沈阁老的座主,虽然两人关系交恶,但毕竟没有撕破面皮。你又是沈阁老举荐来的,一到苏松就寻趁徐阁老,让朝野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沈阁老借刀杀人,公报私仇呢?”归有光缓缓道:“二者,当年你因上《治安疏》入狱,是徐阁老将吏部绞刑的判词压下,劝先帝宽宥于你,你才免于一死……这已是天下皆知了。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又世人怎么看你?”

    “我这个巡抚,是朝廷的封疆,皇帝的臣子,跟沈阁老没有关系。”海瑞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昔日老友道:“至于徐阁老当年搭救于我,与我今日要清他家的丈亩……这是两码事,我不能公私不分!”

    归有光还要说话,却被海瑞抬手阻止道:“兄台的意思我懂了,我海瑞也不是当年的二愣子。做事之前先去拜见一下徐阁老就是,与他好好说道,如果他肯作出个表率,配合朝廷清丈田亩,把侵占的民田退回一半去,我自然不会再落他的面子。”说着端起酒杯道:“多年不见,今天不说这些闹心事,咱们还是叙叙旧吧。”

    归有光见他拉下脸来,知道再多说也纯属自找没趣,只好按住话头,捡一些家长里短说道。

    老友重逢的接风宴,其实是不欢而散。归有光有心再劝劝他,无奈海瑞执意不听,只好带着满心的担忧,去南京赴任户部尚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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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海瑞便命人备了薄礼,往华亭去拜访那位曾经只手遮天的国老徐存斋。

    一进松江府城,首先看到的是接官亭左近雕栏玉砌的元辅坊、柱国坊,这两个偌大的牌坊,海瑞当年在苏州时还未见,显然是近些年修起来,为徐阁老夸官的。他策马走入城内,只见郡邑之盛,甲第入云,名园错综,交衢比屋。大街之上店铺林立,店招飘扬,街面上市物陈列,无一隙地,市民往来买卖,各取所需,确是一片商贸繁荣、安居乐业的景象,并不比苏州逊色多少。

    经谷阳门外吊桥东,又见牌坊耸立,正欲动问,与他并辔而行的巡抚参议王锡爵介绍道:“此乃大学士坊,乃纪念徐少师晋升大学士时所建。”

    过了大学士坊折向南行,就是徐氏族居的南禅寺,海瑞放眼观去,但见这一带的府宅,巨宅相连,琼楼玉宇,不亚宫室之美。王锡爵便为他介绍,最中间的高门大院,占地百亩,迤逦耸起的五群楼阁,便是徐阁老的宅邸。紧挨徐府的,是徐阶三弟徐陟的三处宅院。左近太平桥一带,是略逊楼院的一排排精舍,却也是富丽堂皇,远胜一般财主家庭,细问之下,这精舍竟是徐阶长子、次子、三子……府上的总管所建。在南禅寺前,是徐阶次子徐琨、三子徐瑛的宅院,可谓琼楼玉宇,屋脊比鳞。

    介绍完了之后,王锡爵摇摇头,低声道:“太盛了……”

    海瑞的脸色铁青,他是在苏州做过官的,见过的富户何止千百,但像徐家豪阔的,却别无分号。实在无法将眼前的一切,与那位素来以清廉俭朴示人的老丞相联系起来。

    如果是十年之前,他肯定掉头就走,但现在,他可以将厌恶压在心底,一切以大局为重。

    来到徐府门前,侍卫队长将海瑞名帖递上去:“我家大人前来拜见徐阁老。”

    “对不起,我家阁老身体不好,最近不大见客。”穿绸衫的门子却不接那名帖,礼貌冷淡道:“这位大人还是请回吧。”开玩笑,徐阁老是想见就能见的吗?还真以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侍卫队长明白了,这厮是要钱的。若是跟别的大人,这钱他肯定就自己掏了,但跟着海瑞这个穷神,养家都成问题,谁又肯替他掏钱?于是转回来,小声禀报。

    海瑞就是有钱,也不可能给呀,冷冷对那门子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苏松巡抚海瑞拜见,如果徐阁老不见,我立刻转回,但你要敢不通报,日后被徐阁老知道了,后果自负!”

    徐阶致仕之后,其影响力仍在,门生故旧更是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是以前来府上拜见的官员仍然络绎不绝,加之海瑞相貌清苦,随从寥寥,还是骑马来的,在门子看来,自然是前来拜谒求官的芝麻绿豆了。直到听了这一嗓子,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导致最近府上门可罗雀的罪魁祸首,海瑞海阎王。立马变了脸色,赶紧一面滚进去通禀,一面大开中门,请巡抚大人前厅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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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府书斋‘世经堂’,是一从古朴爽洁的三进小轩。轩北略置湖石,配以梅、竹、芭蕉成竹石小景,满目青竹,苍翠挺拔。南面是曲折蜿蜒的花台,穿插峰石,借白粉墙的衬托而富情趣,与‘世经堂’互成对景。花台西南为一眼清泉,泉水是从主园大池水中引过来,利用巧妙的构造,使其如蛟龙吐珠,一年四季流水潺潺。泉中碧荷粉莲,锦鳞游泳,给无水的世经堂增添了必要的风水。坐在这样的书斋内或是读书或是品茗,自然有‘人在其内,如在室外’的奇妙感觉,实在是一处巧夺天工的人间福地。

    别来无恙的徐阁老,就穿一身青缎的道袍,坐在堂中的竹椅上,焚一炉檀香,一边品茗一边悠然的看书。却说他致仕至今,已经一年半多了。老丞相当国多年,身心俱疲,退休还籍,见子孙繁茂、老母在堂,家园兴旺、奴婢如云,心中的怨愤之情稍减。便住进了儿子们为他修建的精美‘适园’之中,过起了无官一身轻的闲居生活。每日里或在世经堂读书,或在荷花池边含饴弄孙,或是出席当地名士文会,或是与高僧大德谈经论禅,生活过的优哉游哉,身体倒比当初在京城时,要好上很多。他时常对人说:‘仆四十年误落尘网,奔走折腰,岂知家乡四时胜景?那苍松白鹤、山水庭苑,好像在责怪我归来太晚了呢。’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烦心事,一来,京城里高拱在坐稳位子后,便借着去年的考察言官,今年的外察,大肆的发落自己的门生故旧。他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几封诉苦哀求的书信,似乎情况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但徐阶知道,这都是浮云,高拱越折腾,就越接近完蛋,折腾的越厉害,完蛋的也就越彻底。所以在回信中,他经常引用古代高僧的话道:‘你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如果说前一桩是身外之事,但另一桩就是自家事了。当初在北京时,徐阶就被几次弹劾说他松江老家的‘子女不法、家仆骄横、横行乡里’的事情,徐阶也写信问询过母亲,但都被顾太夫人以‘造谣’为由搪塞过去了。千里之外,不便细问,回家之后,子女奴仆又对他孝敬有加,活祖宗似的供着,让带着满肚子委屈归乡的徐阁老大感安慰。加之家中上下,知道他因为此事被劾,一个个收敛的很,倒让徐阶无从发火,因此预先要严查此事的初衷,也变成了不痛不痒的训诫。

    但徐阶毕竟是徐阶,口里说过去了,但心里一直不曾放下,也时常向亲戚朋友旁敲侧击,打听子女奴仆是否有不法之事,不过众人碍于他的面子,加之大都收受了他儿子们的好处,是以都说昔年是有,但那时是年少轻狂,这些年几位公子用心读书,修身养性,却好多了。

    徐阶听了放心不少,但也不可能尽信,可终究是养不教父之过,自己的责任居多,于是决定既往不咎,以观后效。就这样若无其事的过了一年半载,家里人估计他彻底麻痹了,于是警报解除,故态复萌,又开始了横行霸道的逍遥乡里……只是这回,他们特别注意封锁消息,什么都不让徐阶知道罢了。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徐阶心血来潮,甩掉家里人,独自去湖边垂钓,遇一钓翁,晤谈之间,知其是松江名士陈恒……在京城时,徐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归乡之后,更是几次下帖请见,但这陈恒性情高傲,从来不肯低头屈朱门,所以向来无缘一见。

    两人聊了几句,徐阶听出对方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真君子。而且对方并不认识自己,于是心中一动,问起他对徐阁老家的感观。陈恒眼看波光粼粼的河面,淡淡道:“徐阁老是一代名相,斗倒严嵩、操拟遗诏,拨乱反正,继往开来,是有功于社稷的。”

    “这我都知道,”徐阶问道:“那他家在乡里呢?”

    “徐阁老对家乡还是不错,做了些善事。不过……”陈恒看了看他,打住了话头。

    “不过什么?”徐阶淡淡笑道。

    “不过他家的几个儿子,骄横不法得可以,迟早会给他带来祸事的。”陈恒看着他,似笑非笑道。

    “这话如何说?”徐阶握着钓竿的手一紧道。

    “这兄弟几个,仗着乃父的威柄,放纵家奴夺人田产、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威凌官员。”陈恒冷笑道:“可笑地方官员,因为他们是徐阁老的家人,就对百姓诉告不理不问,徐家人有恃无恐,自然坏事作尽了。”

    虽都说忠言利行,但毕竟逆耳,徐阶老脸涨红的分辩道:“怕你也是道听途说吧?”

    “我的话你自然不信,但可以问问徐阁老的姐丈叶鲈江。”陈恒一抖手,钓上一尾活鱼道:“徐阁老的姐丈倒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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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天的,今天还有两更哦……

第八五零章 倚天 (下)

    徐阶又问此话怎讲。陈恒便给他讲了个故事,说就在数月之前,叶鲈江曾经到过府上。但恰巧徐阶外出访友,徐璠在家接待了姑丈。叶鲈江便直言不讳对徐璠说:‘你也是当过官的,自然该知道国法纲纪,为何家中奴仆在外横行,你弟弟们不管,你也不管?’他的话说得还算客气,没有直接指责许氏兄弟。

    ‘家仆不守规矩,事或有之……’面对着姑丈的诘问,徐璠干笑道:“待我查明后定然严惩……”

    话未说完,叶鲈江冷笑起来道:‘跟我还打官腔?什么叫事或有之?根本就是事确有之,而且不少了!’便细数徐家人作恶多端之罪状,叶鲈江越说越来气,拍案道:‘严嵩是怎么身败名裂的,还不是被他的儿子牵累!难道你也想看到你爹完蛋吗?’

    话说到这份上,徐璠听不下去,起身便走。叶鲈江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声道:“但严嵩最多身败名裂,他的儿子却要人头落地!”结果两人彻底翻了脸,徐璠不许家人再把叶鲈江放进徐家一步。

    陈恒说得有声有色,不由徐阶不信。结果好好的钓鱼消遣,一条鱼没钓着,反生了一肚子气回家。第二天,他本想去请姐夫过府一叙,谁知叶鲈江推说有恙不来。徐阶知道,这是把人家得罪了,于是他带上礼物,亲自找上门去。见他亲来,叶鲈江也就消了气,命人拿出家酿雪香酒,摆上几样菜肴,两人边喝边谈。在徐阶的要求下,叶鲈江便把自己这些年所见,徐府上下欺压良善、占行霸市;勾结地痞、强夺人田;盛气凌人,羞辱官员的种种行径一一道来,听得徐阶手脚冰凉,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闻得贤弟曾言‘君子之学克己而已’,可自家子女却不知克己为何物。又闻贤弟在江西,所出乡试题为《圣人贵未然之防》,我倒觉得再不防患,就迟了。’叶鲈江痛痛快快把在心里憋了十几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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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姐丈那里回来,徐阶召来四个儿子,狠狠斥责一番,命其对门下严加管教,儿子们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但徐阶知道,他们都能上下串通、瞒骗自己了,这样的训斥还能起多大的作用?

    毕竟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一人一份家业,他这个当老子的早不管教,现在想管,也有些无能为力了。无奈之下,令儿子们禁足反省两个月,对仆人严加管教,不许再滋扰乡里,自己则闭门谢客,深思整肃的办法。

    就在他一脑门子官司的时候,家丁送来了海瑞的拜帖。徐阶一听就打了个激灵,莫非老天爷,都不给老夫个弥补的机会?竟把催命的无常派来了。但他已经不是在位的宰相,怎能怠慢了本省抚台呢?赶紧命人给自己更衣,请海都堂正厅相见。

    穿好了衣裳,徐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自嘲的笑笑,暗道:‘怕什么,就算他是阎王爷,我还是地藏菩萨呢。’原来徐阶回忆起,海瑞给他写过的几封书信,其中一封是海瑞从牢里出来后,回海南探视老母,途中兴奋不已,曾给他一信:‘今得以重见高堂,天高地厚,愚母子感激可胜言耶?’同时又对徐阶所拟的遗诏、登极诏大加赞扬,甚至将其比作辅商灭夏的伊尹、辅汉的霍光。

    就在今年年初,徐阶又收到了海瑞的一封信,虽然主要是礼貌性的问候,但信上还是充分的肯定了他在位时的功绩,说‘今天下较前四五年有天壤之别,全都依仗您呀’。

    ‘这样想来,老夫这张老脸,还能卖出几分。’徐阶如是暗想,却又没有把握:‘但愿如此吧……’

    收起满腹的心事,在使女的搀扶下,徐阶来到正厅与海瑞相见。

    “学生海瑞拜见老太师。”徐阶是少师兼太子太师,人前敬称‘太师’,太师者百官之师,所以海瑞恭恭敬敬持弟子礼。

    见他持礼甚恭,徐阶心情大好,上前一把挽住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现在不过是一介草民,焉能当得如此重礼?快请起、快请起。”把他扶起来,亲热道:“皇上把刚峰这样的青天派来我乡,实在是一方造化,百姓蒙福啊。只是老夫年老力衰,未曾远迎,也望海涵。”说着一伸手道:“请。”

    “老太师请。”徐阶在使女搀扶下坐下,海瑞也在客座上坐定。仆人重新上茶。

    “两年不见,老太师身子越发健朗了。”海瑞看着徐阶,确实比在北京时气色好多了,再没有当年的行将就木之相,看来退休生活过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徐阶笑吟吟道:“幸亏牙齿还好,能吃能喝,倒也是个好饭囊。”说着关切问道:“刚峰宝眷想是一同上任?”

    “家母年高,不宜再离开故乡,拙荆也病逝了。”海瑞有些黯然道。

    “原来如此,令夫人却是没有福气。”徐阶叹息一声,便吩咐道:“刚峰已经是一省抚台,身边怎能没人照顾呢?来人呐,把我身边的丫头仆役,各选十个精干的,随海大人回去听用。”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感觉荒谬,这不是公然行贿吗?赶紧叫住那家丁道:“我家里穷,养不起多余人口。”

    “刚峰不必多心,”徐阶笑道:“老夫知道你是大清官,但你也要知道,自己非比当初,现在你是一省封疆,要开府设衙的了,官府有专门的开销给你养马夫、侍卫、师爷、奴婢,这都是合情合理,无人会多说什么,你不必多心。”

    “但……”海瑞轻叹一声道:“那并不合法。”

    “呵呵,你这么说也不错……”徐阶尴尬的笑笑道:“但是刚峰,你既然叫我老师,我就得说你两句了,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处处以祖宗法度为金科玉律。但是你也要知道,二百年前的时代,和现在不一样了,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也没法预料到现在的变化。”终究已经不在官场了,徐阶说话也自由了不少。

    “就拿你这个巡抚来说,太祖皇帝时,撤行省,立三司分权,本无巡抚之设。”徐阶循循善诱道:“但后来渐渐发现,三司相互掣肘,政令不一,一旦有事,难以从权。是以每有大事需要集权,朝廷只能派出高官为钦差,这才有了巡抚之设,而后渐渐成为定制。如果真要事事依从祖训的话,刚峰这个巡抚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哉?”

    海瑞是说不过徐阶的,但他这人只讲本心,也不可能被忽悠了,淡淡道:“老太师教训的是,涉及到行政治民的必要开支,我不会节省了。不过我个人有手有脚,不需要伺候,还是不必浪费朝廷的钱粮了吧。”

    感情自己白费口舌了,徐阶有些郁闷的端起茶盏,笑笑道:“如此就算了,刚峰不要嫌老夫多事哦。”

    “岂敢,岂敢。”海瑞连忙道。

    “刚峰今日光旷,不知有何见教?”搁下茶盏,徐阶问道。

    “专为拜候老太师万福,二来,也要向老太师讨教一番。”海瑞轻声道。

    “多谢刚峰挂记,”徐阶微微笑道:“老夫如有所知,自当竭诚奉告。”

    “老太师乃朝廷重臣,地方耋老,定然深知吴中政治利弊。下官初到,为政以何者为先,还望赐教。”海瑞拱手问道。

    “哈哈,刚峰啊,你过谦了,”徐阶笑道:“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当过一任长洲知县吧。”

    “一县一省判若云泥,”海瑞谦逊道:“学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既然要老夫说说,老夫也就不揣冒昧,对你直言了。”徐阶便捻须道:“吴下这里算富庶,现在又不闹倭寇了,别的都还好说,唯独有一桩,此地很多不事劳作、游手好闲的刁民,这些人性情凶顽,好告官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要当好这一方父母,老夫有两句话相送……刑清政简须大胆,执法持平济时艰!”

    “好一个‘刑清政简,执法持平’,学生承教了!”海瑞欢喜道:“只是不知,若官绅不法,鱼肉良民,是否也该如此呢?

    “刚峰哪,你对先帝都尽言直谏,”徐阶放声笑道:“何况区区乡宦乎!”

    “多谢老太师指教。”海瑞接着道:“下官还有一事请教。”

    “请说。”徐阶端起茶盏。

    “下官查阅了苏松各府历年所课田赋,”海瑞沉声道:“发现近十年所课的钱粮,平均只有洪武二十一年的三成,是成化三年的五成,是正德五年的七成,然后每年都在减少,直到现在这个水平……按说当初天下就乱初定,正乃‘千里无鸡鸣,荒原连成阡’的萧条时候,而后百余年东南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应该是赋税渐增才对,为何却番过来了呢?敢问太师,如此咄咄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啊……”徐阶冷不丁听他抛出这个问题,登时无从回答,干笑两声道:“是啊,怎么回事儿呢?”

    “正要请教太师。”海瑞定定望着徐阁老,一字一句道。

    “或许……”徐阶端起茶盏掩饰着,头脑飞快转动起来:“大概……似乎……”别说,还真让他想着了,松口气笑道:“应该是这么回事儿……你应该知道,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最大的对手不是蒙元,而是张士诚和陈友谅。张士诚自号‘吴王’,其都城在苏松,陈友谅号汉王,其地盘在江西。后来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深恨这两个地方的民众支持他二人,为惩一时之顽者,对此二处课以重赋。再说,苏松当时男儿尽在吴王帐下听用,政权覆灭之后,其田产大都充公,所以吴地官田甚多,官田本身必然赋重者。所以在洪武一朝,课税十分繁重,生民多有脱逃。”

    “后来呢?”海瑞淡淡问道。

    “后来永乐皇帝做了江山,为了争取民心,屡次给吴中减负,再后来迁都到了北京,粮米要从大运河走两千里,才能运往京城,途中一石要损耗三斗,所以归入太仓的粮米就越来越少了。”徐阶说完掏出手帕擦擦汗,心说老夫真是宝刀未老啊。

    “原来如此。”海瑞闻言似乎了悟,却状若不经意的问道:“方才老太师说到官田,我查阅黄册,发现账实严重不符啊。”

    “这个么……”徐阶笑道:“当时吴中是附逆罪民,田产都被籍没。但到了永乐朝,成祖爷便赦免了吴地,分几次发还土地,官田自然减少。”

    “分几次,发还了多少,还剩多少?”海瑞沉声问道。

    “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徐阶摇摇头,苦笑道:“得刚峰你自己去查。”

    “我明白了,回去定要查明。”海瑞点头道:“如果有非法侵吞官田的,又该怎么办呢?”

    “如有罪证,当然依法处理了。”徐阶干笑道。

    “学生明白了,定要依法处理。”说完便起身施礼道:“既然如此,下官告辞了。”

    “唉,好容易来一次,定要赏光吃个饭。”徐阶挽留道。

    “公务繁忙,”海瑞婉拒道:“下次有机会吧。”

    徐阶挽留不住,只能送海瑞出去。

    待其一行人走远了,他身子竟摇晃起来,若不是边上人扶着,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看老家伙方才大义凛然,其实早就被海瑞的步步紧逼,逼得魂不守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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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感恩节,必须要感谢各位衣食父母的,我木有火鸡送给大家,只能给大家下个蛋……哦不,多写一章了。鞠躬下台……

第八五一章 对决 (上)

    三天后,苏州巡抚衙门大堂。

    海瑞身穿绯红官服端坐堂上,两班衙役列队。

    堂下站满了红袍紫袍的各位知府。他们为了迎接海瑞,特意提前几天就来到了苏州,但海瑞不给面子,竟然便服入城,躲开了他们径直回衙。没见到巡抚大人,各位知府也不能回去啊,只能一边耐着性子等下去,一边派人打探都堂大人的行踪。一时听说海瑞去松江拜见了徐阁老,一时又听说海瑞在府中闭门不出,反正就是不和他们照面。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昨日傍晚时终于有话传来,说巡抚大人今天升堂,请诸位府尹准时报道。

    于是众官员不敢怠慢,按时来到了巡抚衙门,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海阎王。

    “苏松等府官员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到任,卑职等迎接失时,千望恕罪。”众官员一齐行礼道。

    “无需多礼,日后自有相处时间,请抬头相认,一旁坐下,有事相谈。”海瑞干脆利索道。

    众官员谢座,按品级在两侧的长凳下坐好。左首第一位的苏州知府陈寿年拱手问道:“中丞大人,卑职斗胆敢问,定在哪一天开印、放告?”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道:“这里有本月最近的几个黄道吉日,请中丞定夺。”

    “何必选择日期,就是今天开印、放告。”海瑞却不接,径直吩咐道:“旗牌官,将我草拟的告示传给众位阅看。”

    于是他的旗牌官,将几份手本分发下去,众知府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督抚条约》,林林总总共计三十五条。却跟以往的上任告示截然不同,不是要求百姓如何如何,而是海瑞给自己和属下官吏所定的法规、制度。主要内容有:

    一是禁止下官在接待上官时讲排场、摆阔气,如规定他自己到各府、州、县时,‘官吏不得出郭迎送’、‘各属官俱用本地服色见’,‘本院到处不用鼓乐’,‘所在县驿俱不许铺毡结彩’等等。

    二是反对侈靡。如规定自己到州县,只在原有公所居住,公所‘不许修改’,包括公所中的排设、砚池、桌帏等物,也只用原物,‘不新制’;还规定‘各官参见手本’前后不著壳,不许用高价纸;自己到各地吃饭,物价贵的地方每餐用银不准超过三钱,物价贱的地方只能用二钱,且包括柴、烛之费。

    三是反对贪污及化公为私,规定‘侵欺仓库,律有明条’,‘不是为公为民,决不支用’,不准用公物‘充人情’、请客送礼,规定只能公事用公银,办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不分公私,混行支用’就要以贪赃论。

    四是反对行贿受贿,规定不许给官署及长官送礼行贿。为了防止书吏收取贿赂,要求巡捕官对书吏进行搜身检查,如果行贿的是官,要加重处罚。

    五是用经济办法惩处渎职的属官,如规定官军不能按时领到月粮,府州县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州县官的米、银扣发给官军。

    许多规定,林林总总,周密完备,皆是海瑞积多年在地方的为政经验。他把过去在长洲、淮安等地所作规定归纳完善,为自己和属下制定的一一整套行为规范。

    尤其是一些过去海瑞深恶痛绝,却无力改变的现象……比如官场迎来送往,豪奢浪费、繁文缛节的形式主义,现在大权在握,自然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杜绝这套腐败作风。他在《条约》中规定,再大的官,路过本地,县官不许出迎,只让驿官表示一下礼节便可。事实上,海瑞在任县令时,就察觉到,江浙一带富庶甲天下,各地官员喜欢来此一游,顺便捞点实惠。碍于官场礼节,以及为了关系人情,地方官往往竭尽民力,迎来送往,不禁好吃好喝伺候着,走的时候还要奉上满车满车的土特。尽管这些开销最终都转嫁到百姓身上,但官府本身的负担也很重。

    海瑞把迎来送往的礼节控制到最简,同时还要控制实际接待时的标准,就是要减轻地方官员的负担,也要打消一些官员想占地方便宜的念头。

    海瑞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对制度标准严重模糊的修正。他认为,真正公然贪污公款的现象其实不多,真正的贪污,都是在利用规则的模棱两可,标准的含糊不清,在可大可小的差额间,安全捞到足够的好处。这种隐形流失的危害,更甚于公然贪污,因为它更隐蔽、更安全,甚至被视为合理创收的潜规则,为历任官员所继承。以至于清廉的官员也不得不循例而行,否则便无法立足。

    所以必须要制定严格的标准。海瑞列出了一个长单,详细列举了各种公务往来的情况,以及相应的接待标准,所需花费等等,因为他曾经当过知县知府,对这些了若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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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规定,实在令官员感到难堪……不许迎来送往,岂不是让我们自绝于同僚吗?甚至连书写公文用纸,都要求‘前不留天,后不留地,能用薄纸的不用厚纸,更不许用缎面封皮。’这他娘的要让人家笑话死俺们?

    因为对方是海阎王,众位知府不敢在别的地方提意见,唯独抓住这一点,小心翼翼道:“这似乎管得也太细了吧。”

    “纠枉必须过正!”海瑞沉声道:“我大明自嘉靖起,财政极度困难,‘节约、俭政’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却都仅仅停留在说说而已。如果没有具体内容,所谓厉行节约,反对浪费,都不过是一句空话。”说着叹口气道:“而且本官要求节约纸张,只为了那几张纸吗?不是,我的目地是反对文移过繁,废话连篇。《条约》字数有限,本院一时不能尽言,各官自行酌量,日后凡往来文移,一切以简省为主,说话一句而尽者止用一句,二三句而尽者用二三句,当用片纸者用片纸,当用长纸者用长纸,使事无遗漏便可。”

    又展开说了几条,见众知府面无人色,海瑞缓和语气道:“诸位放心,本院也是当过知府的,知道哪里当省,哪里不当省。比如府衙所雇账房书办、差役门厨的支出,我就给的很宽松,诸位如果勤快着点,还能有所剩余也说不定。”意思是,我不是不给你们捞钱的机会,就看你们有没有效率了。

    遇上这种对政务稔熟到令人发指,要求也苛刻到令人发指的上官,众位知府大人真是欲辩无言,欲哭无泪呀……乖乖隆地洞,要是这么玩,当官还有个屁滋味?怪不得那些聪明人,一听说海瑞来了,放着肥缺不干,也要卷铺盖跑路呢,原来人家是有先见之明啊。

    “诸位不说话,”海瑞问道:“那就是没意见了?”

    “……”众知府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让他们当面反对海阎王,还没有那个胆。

    “那好,传令开印、放告!”海瑞便一拍惊堂木,旗牌官应一声,将早就准备好的正式文告请出去,在衙门口张贴。而衙门大堂上,海瑞也开始了他正式上任后的第一次训话:“列位大人!”

    众官员赶紧从万分沮丧中恢复过来,起身道:“都堂大人。”

    “你等为官如何?”海瑞又起个话头道。

    “卑职等为官清白,小心谨慎,上为朝廷办事,下替黎民分忧……”众知府背书似的答道。

    “怎么?真是上为朝廷为事,下替黎民分忧么?”海瑞面上露出笑容道。

    “正是。”众官员心道,难道还能说‘不是’?

    “那实在太好了。”海瑞便不客气道:“我这里正有一桩上报朝廷、下安黎民的大事,需要诸位襄助。”

    “中丞大人请吩咐……”众知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本官查阅了苏松各府的田亩存档,发现无论官田、私田,都是异常混乱……大片属于朝廷的官田,却在私田中发现;同一块私田,却出现两个田主;以及官绅的免赋之田严重超标等等现象……总而言之一句话,苏松各地的田亩登记极为混乱,必然给朝廷的税赋征收造成极大的不便。对于百姓而言,一旦在田产归属方面有了纠纷,官府也无法分清是非。”海瑞沉声道:“所以本院决定,利用今冬明春税收之前的半年时间,对所辖十府的田亩全部进行重新丈量登记造册,以为日后数年百姓完税的依据……”

    如果说对于那劳什子《督抚条约》,众知府还能忍受则个的话,那这个‘清丈田亩’的决定,就彻底爆了他们的菊花,一下子全都炸了锅。纷纷叫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会激起民变的!”“是啊,千年田,八百主,很多老百姓买卖田地,都不到官府登记,一旦重新丈量造册,肯定有刁民趁机冒占他人的土地!”“而且吴中文教昌盛,遍地都是官宦之家,要是丈量的话,这些缙绅肯定不答应,强龙不压地头蛇,都堂大人三思啊!”

    “缙绅为何不答应?”海瑞逼问那人道。

    “因为……”那人郁闷了,感情我好心提醒,却被当成驴肝肺了,只能无奈解释道:“朝廷规定,有功名者可以免除一定田亩的赋税,各府各县也有自己优惠,比如在我们常州,中举人可以免税四百亩,中进士可免两千亩,家里有做官到四品的,再免两千亩,若能做到二品以上,则免一万亩。但读书上进这种事儿,可说不好是哪家祖坟冒青烟,许多贫寒士子,中小之家有高中的,却用不完这个优惠。于是便有一些人将自家田亩挂在他们名下,每年给他们一笔酬劳,以免除这部分田地的赋税。”顿一顿道:“这种双方各取所需的情况,其实全国比比皆是,但田主还是原来的田主,有功名者不过是占了个名义而已,所以他们的买卖契约并不到官府过户,只是在收税的时候登记一下。”

    “但如果清丈田亩。重新造册的话,田主肯定不会再这么干了,官员家里也没了这块收入……大人,您是天字一号的清官,也许在您眼里,他们这都不算清廉,但有了这些银子,他们就不用贪污,也能养得起一家老小,维持必要的排场体面,在老百姓眼力,这都是清官啊。”

    海瑞耐心等他听完,才淡淡说一句道:“如果是朝廷规定的优惠,可以照此执行,但各府县为国收税,免税标准应该由户部定夺,各府县无权自定。”说着冷冷一瞥做不忿状的众知府道:“你们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亏了国家,亏了百姓,也不能亏了大户。我倒要问一句,你们的乌纱到底是谁授予的,你们到底是谁的父母官!”见众知府默然,海瑞喝道:“说话!”

    “大人教训的是,”众知府嗫喏着无言以对,只能小声分辩道:“可是咱们总不能断人财路啊,那样的话,不光苏松籍的官员恨咱们,全天下的官员,都会和咱们过不去的。”“是啊都堂大人,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的话,那我们只好辞官不当了……”此言一出,竟有不少人附和。

    “当官不为民做主,朝廷留你有何用?”海瑞重重拍一下惊堂木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来之前,朝廷便已经预料到有人会撂挑子,所以为我备下了全套的新班子。我大明就算什么都缺,也不会缺几个当官的,不愿意干,现在就可以摘帽子走人!日后也可以随时走人,但谁敢阳奉阴违,勾结破坏,我虽然没有包龙图的狗头铡,但也一样能取你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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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一章 对决 (中)

    马子曾经曰:‘赋税是官僚、军队、教士和宫廷的生活源泉,总之一句话,它是整个权力机构的生活源泉。强有力的政府和繁重的赋税是同一个概念……’江南经济之发达,远超全国其他省份,为国家输血的能力,自然也高于其他地区,因此自唐以来,历代统治者便对此地实行厚敛政策,本朝经济名臣丘浚说过:“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虽然不免有夸大之言,但国家财政对江南的依赖性也可见一斑。

    朝廷为确保重赋的如额征收,一方面规定出身江浙的官员不得任职户部,以堵塞漏洞,防患未然,同时又特意委派朝中重臣或廉干之材为重赋区的地方长官。但无论官吏催科如何严厉,狡黠的豪绅地主总能千方百计逃避赋税,诡寄钱粮,将负担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困下户头上,甚至和贪胥墨吏勾结起来,通同作弊,加重小民的负担。

    因此国初对江南课以重税后,仅仅百余年时间,江南一代的土地占有关系,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先课税的主体‘官田’……就是属于国家,直接交由百姓耕种的土地,这种土地的税额,向来是民田的两到三倍……部分变成了税负较低的民田,剩下的部分,则大都落在了贫民名下。至于富商名下的土地,则全都以民田登记。

    更有大量的土地,被投献到取得功名者的名下……江南文教昌盛,中举人进士者多如牛毛,每次大比之后,许多县便有上万亩,甚至数万亩耕地从纳税清单上隐去。但这样一来,那些没有办法捣鬼的贫困下户,就成了重赋的实际交纳者。出现了‘小户要交大户之税,完课者日受鞭笞,逋赋者逍遥局外’的咄咄怪事。

    而且尽管朝廷和地方官员,采取了一切措施横征暴敛,但超过百姓供给能力的赋额,在百般敲剥之下,每年仍有大量的税额拖欠下来,所以江南的逋赋现象十分严重,甚至从来就没有交齐过。仅以苏松二府为例,重赋甫定的洪武二年当年,就拖欠了几十万石。从永乐十三年到永乐十九年的短短七年中,二府就拖欠税粮‘不下数百万石’,紧接着的七年,拖欠亦不下数百万石。

    而后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苏州一府累计逋赋高达八百万石,一代名臣周忱巡抚江南,‘阅籍大骇’。当时苏州府每年应交纳税粮总额是二百七十七万石,松江府岁征一百二十万石,可每年实收税粮额只是应纳额的一半。故而当时有谚云:‘朝廷贪多,百姓贪拖。’

    这还是大明最好洪、永、宣三朝,其考成之严厉,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卖力,因税粮缺额而革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税粮逋欠仍然如此之多。之后中央朝廷的权威日衰,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远不如开国之初,而且江南籍的官员逐渐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于是关于‘江南重赋如山,民不知有生之乐,每逢完税之时,即不得不卖儿鬻女,甚至弃田逃亡’,时时抛出这种论调,甚至捏造灾荒死亡人数,就为了能让家乡少交点税。

    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事实,于是从景泰以后,朝廷屡次减免江南拖欠税款,甚至有‘每过五年减五年’的说法。于是田主益发有恃无恐,纳税之时更是想尽法子拖欠……但平头百姓如何能顶住催税的虎狼暴卒?所以能欠税等着减免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无奈之下,吏部考察在江南任职的官员时,如果其能完成一半的指标就算合格;完成六成,可以得良,得到提升;完成七成,会被视为干吏,重点培养。如果能八成的指标,传说可以直接当上户部尚书……当然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从没有人达到过。

    所以知情者都说,江南‘徒有重赋之名,殊无重税之实’。江南重赋固为天下最,然江南逋赋也为天下最。这不但使朝廷空负取盈之名,而终无取盈之实,徒担重敛之名,原无输将之实。而且由于赋额不能逐年交清,旧欠新征,蒙混为一,纳粮者不知孰为旧欠,孰为新征,而官贪吏蚀等都混在了民欠之中,重赋反为作奸贪污者提供了方便,当然最终都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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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些情况,曾在苏州担任过知县的海瑞一清二楚,他早就有心要解生民之苦,治一治那些贪婪无耻的豪绅大户。所以他明知道,自己这次被派到江南,其实是给改革当枪使,利用自己的刚硬,冲击一下这个几乎铁板一块的人间天堂。但他仍欣然领命,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与内阁诸位,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虽有慷慨悲歌之心,却不想出师未捷便死。海瑞深知,苏松税赋积弊百年,若是去翻那些陈年老账,追收历年欠税的话,只能闹得天怒人怨,谁也不支持自己。他记得沈默曾经对自己说过:‘斗争这码子事儿,就是团结一部分人,打败另一部分人;站在你这边的人越多,你失败的可能就越小,如果支持你的人强于反对你的人,你就有成功的可能。’

    这番庸俗智慧放在平时海瑞是不会听的,但现在他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在海瑞看来,身败名裂了不要紧,可错过这次解救生民,整理财税的良机,江南的贫苦百姓,又不知要在苦难中煎熬多少年;大明的国势,也不知还给不给,再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必须成功,因此海瑞缩小了打击范围,不追究历年欠税,只要求重新丈量每户所有的土地,登记造册,以为日后纳税凭证。他的目地很简单,就是让田多者多缴税,田少者少纳税,还百姓一个公平。

    但偏偏古来最难者,便是这为弱者求一公平。哪怕他是海瑞,也不能凭着名气和勇气蛮干一通,而是要讲策略的。

    首先,为了给接下来的清丈田亩造势,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他命人将清丈田亩的好处,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命官吏走乡串户向百姓宣传;同时,他发下告示,免费替百姓打官司,而且百姓若有所诉,不必写成诉状,直接来官府口头告状即可……这也是海瑞对过去司法过程的总结。

    前日在松江,海瑞向徐阶问计,徐阁老说‘吴中多刁民,性情凶顽好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为官需要刑清政简,执法持平!’简而言之,就是不要理会那些刁民,少接受诉讼,一切以不影响百姓生活为要。’

    这话其实不完全出自私心,苏松一带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一来,抗倭十年,百姓几乎各个习武健身,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事;二来,苏松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出现了大量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整日里游手好闲,寻衅滋事,自然带坏了民风。

    但海瑞却认为江南民风不好,其原因之一是官员不尽责,为父母官者满心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又怎能为百姓做主?贫苦百姓靠官府处理无门,只能自己解决。另一个原因,则是‘讼棍’的存在——海瑞认为‘健讼之盛,其根在唆讼之人,然亦起于口告不行,是以唆讼得利。’由于官府不受理口头诉讼,便生成了一些靠替人撰写讼状生活的人,这些讼棍为了反复写诉状发财,便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比如原先可以通过调解解决的问题,却在他们的唆使下,矛盾激化,诉之以官司,使民风更加败坏。

    因此,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是解决扭转这一混乱的关键,于是海瑞命人宣告百姓:‘今后须设口告簿,凡不能亲自书写的人准许其以口陈述!’

    这条法令一出,登时引起了各府百姓强烈的反响,一时间抚衙之前门庭若市,百姓络绎不绝,皆来控诉,真比过年还热闹……当然,换另外任何一人当这个巡抚,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但现在堂上做的是海瑞,为民做主的海青天,不畏强权的海阎王,百姓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当天晚上一盘点,竟收到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三千余份。襄助政务的王锡爵苦笑道:“这一天,收了一年的状子。都公,咱们不干正事了?”

    “呵呵,这就是正事儿……”海瑞从满桌子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笑道:“你且把这些案件分类,再看看。”说完继续低头抄写计算。

    今夜,海瑞竟破天荒的点起了十盏牛油大灯,把轩敞的堂屋照得亮如白昼。因为此刻屋里不光他俩在忙,还有十六位从汇联号请来的审计,在对着满屋子的积年田产登记档案攻坚……虽然准备重新丈量,但如果能把田产的所有权理出个大概,自然可以大大减少清丈的难度。

    这份差事对一般账房来说,肯定感觉像蚂蚁啃大象难以完成,但对于习惯了烟波浩渺的账册汇联号的审计先生来说,却只是一份寻常的差事。对于他们高效准确的工作,海瑞自然九分满意,剩下一分不满,来自于他们要价太高,每人一天就是三两银子,据说这还是内部优惠价。所以为了缩短工日,海瑞只好咬牙点起了大灯……和要支付的酬劳比起来,这点油钱实在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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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到了下半夜,审计先生们将海瑞布置的任务完成了,为首的一位将汇总的结论送到他手里,其余人则纷纷回去睡觉。

    海瑞揉揉眼,接过那报告一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哎哟’一声:“这么多?”

    这一声引得王锡爵转过脸来,海瑞便将报告递给了他。王锡爵拿过来,凑到油灯底下细细阅读起来,但见上面写着:‘松江府在册田亩总数一览’,下面详细开列了松江各县田亩总数、粮税总量;并与开国二十年后的田亩数、粮税总量做了对比……因为这一时期,生民安居乐业,垦荒基本结束,统计数字比较有参考价值。

    可见洪武二十四年,在册田亩共四百七十六万亩,粮税总量一百三十八万石;隆庆二年,在册田亩四百三十万亩,粮税总量一百零三万石。在册土地共萎缩了四十六万亩,粮税总量缩减了三十五万石。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漂亮了,因为中间还有嘉靖二十年的统计,在册田亩四百四十万亩,粮税总量七十万石……这说明海瑞之前三任巡抚,沈默、唐汝辑和归有光,在当时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且不论为何在册土地萎缩,也不问这些年来疏浚吴淞江,开发上海滩,新增加的近百万亩耕地去了哪里。单就这一度萎缩近半的税赋,审计先生们给出了一组相关数据:

    洪武二十四年,重赋官田的数量是三百万亩,免税田只有三万亩。

    但到了嘉靖二十年,重赋官田却只剩下一百七十万亩,其余都被官府以各种形式,转卖给了民间,成为平赋民田;而免税田的数目,则达到了九十万亩。至隆庆二年,重赋官田数为一百一十万亩,免税田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万亩,首次超过了官田数量。

    对于嘉靖二十年到隆庆二年,这近三十年间,耕地数量进一步恶化,赋税数量却显著好转,海瑞知道是松江百姓大量改种棉田,经济效益提高带来结果。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

    在一系列数字之下,还有一行统计数字,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四十六万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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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不知发不发……

第八五一章 对决 (下)

    徐阁老子孙繁茂,令人称羡。四十余年来,长房徐璠为他添十一个孙子,皆已成婚;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幺子徐珂,亦有两个儿子。再加上重孙辈,以及他弟弟那一房,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已然松江泱泱大族,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

    朝野一直盛传,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但现在看来,显然还是低估了——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孙名下的田产相加,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也难怪连海瑞都要‘哎呀’一声了。

    审计先生告诉海瑞,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其在苏州、常州、甚至临省的杭州、湖州等地,同样占有大量田地。而且其家在丝织业、棉纺业,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就算我们这些人,也得用一个月时间。”审计先生如是说道。

    海瑞确实被骇到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

    待那审计先生离去,王锡爵低声道:“怎么办,要不先把松江放放?”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的道理,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也不能够。

    ‘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王锡爵胡思乱想道,可惜他也知道,以两人的身份,还有和徐阶的瓜葛,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

    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也变得没有信心了。

    “元驭,”海瑞看一眼这个,他十分欣赏的后辈,淡淡道:“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无论是经史子集、律法国策、还是案牍文移,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

    王锡爵刚要谦逊,海瑞却一摆手道:“听我说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教你的,就是两个字了。”

    “都公请讲。”王锡爵洗耳恭听。

    “这两个字,说好听了,叫‘胆魄’;说不好听,就是‘找死’!”海瑞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盏烛台:“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现在就回去睡觉,不用听我废话,”顿一下道:“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就得学会‘找死’。”

    王锡爵默不作声,认真听海瑞道:“世人都说‘邪不压正’,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正往往胜不了邪,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然后那些无耻道学,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把自己说成正,把你说成邪魔外道!到那时,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王锡爵不会相信,这种消极的话语,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他还以为,在海阎王的眼中,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

    “那我们该如何选择?是同流合污,是独善其身,还是就算明知不敌,也要迎头而上呢?”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时常教导我,”王锡爵深思片刻,轻声道;“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不自量力的冲动,是不负责任的放弃。”

    “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海瑞摇摇头道:“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在必须找死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犹豫。”说着轻叹一声道:“但这世上,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已经替他做了。”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王锡爵问道。

    “为了道义。”海瑞沉声道:“年轻时,我觉着‘道义’是很崇高,很神圣,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但现在我渐渐明白,所谓‘道义’,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甚至于殉道。”

    “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既然符合你的道义,就要坚持去做,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为何承平百年,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国事也如蜩如螗。大明这座广厦,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这到底是为什么?为此我找了很多原因,是严党作乱?是北虏南寇?还是官场腐败无能?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上了那道不合时宜、害死先帝的《治安疏》,可是结果如何呢?”

    “现在严党倒了,南寇平息了,北虏大不如前,吏治也几经刷新,虽不说各个清廉,但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我找来找去,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今天这次清查,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不知你是作何感想,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触目惊心!”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仅仅一个徐家,仅在松江一府,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要是彻查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字!又岂止一个徐家?整个松江府,有举人四百余名,进士二百余名,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已。”

    “又何止是松江?何止是苏松十府?两京一十三省,一千一百六十九个县,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宫中显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以供养这些蠹虫!”海瑞紧紧握着双拳,双目喷火道:“无耻之尤的是,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总把责任推给别人,高呼着要限制宗藩,削减皇庄,却从不照照镜子,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是他们自己!”

    “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皇室宗藩、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真正危害最大的,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他们一面肆意兼并、榨取民膏、侵吞国帑,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掌握着国家的政权,控制着舆论的导向,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所谓‘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一字一句道:“他们确实空前强大,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如果谁都恐惧失败,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那大明朝,就真的完了。”

    “所幸的是,高阁老、沈阁老、张阁老……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旷日持久的大战,我这个苏松巡抚,也不过是过河小卒而已,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

    “愚蠢,如果把你也搭上,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海瑞摇头道:“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嘴脸,就算完成任务了。如果在这之后,你还没丧失信心,那就准备在未来挑起重担吧!”说着他拿起官帽,拍拍王锡爵的肩膀道:“明天把案卷分好类,现在回去睡觉吧。”说完慢慢走了出去。

    在厅堂中立了很久,王锡爵才熄了灯走了出来,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抬头仰望,但见今夜无月,只有满天的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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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王锡爵以最高的效率,把三千件诉状分门别类,将统计结果汇报给海瑞道:“三千件诉状中,九成以上都是告乡官夺产者。”想到海瑞昨日所说‘这就是正事’,王锡爵钦佩之余,也十分好奇,为何海瑞预先就知道是这种结果。

    “二十年来,每有百姓讼其夺产,府县官偏听乡宦官绅之言,每每判小民败诉。于是侵占之风愈演愈烈,以至民产渐消,乡官渐富。再后官府甚至不受理此类案件,民亦畏不敢告。于是日积月累,致有今日,事可恨叹。”海瑞淡淡道。

    “据说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换囊空空,二品大员致仕后,家产也不过小康,怎么几十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王锡爵摇头喟叹道。

    “不是你不明白,是世风变化太快,人人以拜金为荣,士大夫也不再安贫乐道,开始沉迷华服美婢,追求奢侈享受,又怎能不利用特权,鱼肉百姓呢?”海瑞冷笑一声,将王锡爵整理的报告,以及昨日的审计结果装入信封中,烤上火漆,用上关防,对书办吩咐道:“立刻发往内阁。”做完这一摊,他对王锡爵道:“收拾一下,今天就去松江。”

    “那收到的这三千份告诉怎么办?”王锡爵问道。

    “不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海瑞淡淡道:“苏州这边的诉讼是没法处理的……反之若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苏州的诉讼,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天下午,海瑞移驾松江,第二天就在公所外张贴告示,接受百姓告诉,同时清理陈年积案……松江和苏州虽是近邻,但松江百姓毕竟没领教过海青天的大威大德,起先海瑞公开放告,百姓们不敢深信,只有苦大冤深的敢递状子……这些案子其实既不错综、也不复杂,之所以迟迟无法结案,只是因为被告者势大财雄,官府根本搞不定。

    被告就在那里,只看你大老爷敢不敢抓人了。对海阎王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他立刻下传票拘被告前来受审,为了避免松江的官差与乡绅勾结,私放了被告,去拿人的都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只要是在乡的,一个都跑不了。

    凡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案子,管你被告的是尚书之子还是总督外甥,海瑞当天就结案宣判,人犯收监。

    见案子审理得迅速,海大人果然不惧富户乡官,有冤的百姓胆子壮了,纷纷前来抚院投状,一天之内,便受理案件一两千。夜间,面对如山的状子,王锡爵又一次犯愁了,这么多的案子,根本无法从容调查取证。若是一件件审,旷日持久,显然不行。总不能再像苏州那样‘受而不理’吧?

    怎么办呢?海瑞早有注意,他奋笔疾书了几条审理原则,命王锡爵照此执行。只见海瑞写得是:

    ‘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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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点事儿,就先发一章吧……

第八五二章 乡愿 (上)

    海瑞不会知道,自己提出的这六个差别保护的原则,会成为中国法制史上的一门学科,名曰‘海瑞定理’。并被沈默原先时代中的,一位黄皮白瓤的历史学家,用来证明传统中国‘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法律的解释和执行都以儒家伦理为圭臬,缺乏数目字的管理传统,因此中国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云云。

    此后,这成了法学界有关中国传统司法制度的一个定论;一些经济学家以及其他学科的学者,也都一再引用这段话,作为中国社会不注意保护私人产权,以道德治国的证据。

    那个从历史中总结而来的结论本身,自然不会错,但用‘海瑞定理’来证明,却是错误的,因为抽象不能脱离其语境,更不能忘记了作者的限定。而那位黄教授以及诸多引黄者,都无视了海瑞同时写下的另外两段至关重要的文字,正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

    被黄教授省略的第一段是:‘以往官府,多说是词讼作四六分问,方息得讼。谓给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给被告以四分。给被告以六分罪,亦必给原告以四分。使二人曲直不甚相远,可免愤激再讼。然此虽止讼于一时,实动争讼于后。因为理曲健讼之人得一半直,缠得被诬人得一半罪,彼心快于是矣。下人揣知上人意向,讼繁兴矣。可畏讼而含糊解之乎?君子之于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说,乡愿之道,兴讼启争,不可行也。’

    意思是,对所有案件,无论事大事小,都必须以是非曲直为基础依法处理,坚决反对‘和稀泥’与‘和事老’。因为海瑞天才的意识到,只有公正的司法才会真有效率,始终如一地依法公正裁决,会减少所谓的刁民告刁状,也就是机会型诉讼,从而减少社会诉讼,这就是‘海瑞定理一’。

    被黄教授无视的第二段,曰:‘两造具备,五听三讯,狱情亦非难明也。然民伪日滋,厚貌深情,其变千状,昭明者十之六七,两可难决亦十而二三也。二三之难不能两舍,将若之何?’

    意思是,在‘两造具备’,即双方均出庭陈词辩论;并进行了‘五听三训’,也就是符合规定的审案程序后,有六七成的案子可以查清,依法判决。但由于当事人不会诚实交代,一些深藏表象之下的隐情无法发现,会有两到三成的案件,双方的证据和论证难分高下,无法判决何方胜诉。在没有可能一一细查的情况下,该如何去判呢?这就用到了那六个‘差别保护’原则。

    如果忽略这第二段话的限定,海瑞的差别保护,才是黄教授所描述的那样,但这段话明明存在,海瑞说得很明白,所谓‘差别保护’,只是在坚持定理一的情况下,在处理那些‘两可难决’的案件才会用到,某些人却偏要断章取义,真不知居心何在?

    现在再去看那六个差别保护原则,就会理解海瑞的司法精神了……从社会公平的角度出发,在经济资产的两可案件中,尽量保护经济弱势一方,也就是穷人和小民的利益。

    而从维护社会秩序出发,海瑞承认乡宦小民有贵贱之别,在‘争言貌’,就是关系到声誉、威信的判决中,应该保护为上者,以维护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是为‘存体’。当然若乡宦擅作威福,打缚小民,又不可以存体论了。

    这种在经济资产上保护弱势的原则,和在社会文化上保护优势的原则,就是‘海瑞定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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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不会知道,自己从实践中总结出的一套司法操作理论,会被后人归纳为定理,还二了。但这不影响他对这套理论的娴熟应用——事实上,海瑞此次南下苏松,就指望着这个‘二’来破局呢!

    所谓‘皇权不下县’,靠乡绅治理村镇,这是中国沿袭千年的统治策略,因此对于农民来说,自己这个父母官,其实还隔了一层,可以使他们直接听令的,还是那些乡绅隐宦。

    而苏松这里的乡宦势力又尤其强,他们利用强大的政治特权,为自己对广大乡下的统治,加上一层厚厚的保护衣,任何对他们不利的政令,都会遭到他们疯狂的反击。在地方为政多年,海瑞太清楚他们的套路了……先发动刁民作乱,阻碍破坏政令的执行,然后利用政治资源,从上级对行政官施压。当然像海瑞这个档次的,就得靠两京的御史了,说什么‘新法引发民乱’、‘小民苦不堪言、民生凋敝、纷纷逃亡’云云,迫使朝廷暂缓执行新法,然后不了了之。

    这套路用了上千年,但依然好用,因为京城的皇帝和大臣们,最担心的就是百姓骚乱,只要相信乱象一生,再好的政策也不敢执行。乡绅们便抓住这一弱点,大用特用,屡试不爽。对于‘进士多入毛’的苏松一带,用起这种法子来,自然更是威力无穷,绝非等闲可比,一旦闹将起来,他们肯定是要拼命的,到时就算是内阁,也不可能死保他这个马前卒。

    海瑞深知,如果贸然公开提出‘清丈田亩’,肯定第二天,自己的巡抚衙门,就会被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百姓给围了,而且八成没人解救,非得逼得自己都没脸再呆下去不可。一番斟酌之后,他决定先不宣布‘清丈田亩’的命令,而是利用司法迂回,处处站住一个‘理’字,不给乡绅们发飙的机会。

    因为清理旧案是新官上任的必备作业,而对于巡抚来说,除了坐衙接告之外,还要巡视各府,接受诉讼,谁也说不得什么的。而他的破局之策,就蕴含在这天经地义的审案之中——我身为断案官,自然要判决公正。我判决公正,不袒护任何有身份的人,自然会使被‘官绅勾结’伤透心的小民百姓,恢复对官府的信心,重新将自己遭遇的不公,向官府提起告诉。我公正裁判,那些被乡宦巧取豪夺的小民田产,自然可被重新判回小民手中。这时候官府再出面,丈量相关的土地,重新登记造册。

    行为还是那个行为,但兜了个圈子,便有个‘是在执行判决结果’的名义,所以在百姓眼中,其主使者就成了与自己同样身份的老百姓,而不是官府。从而使乡绅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煽动百姓站在官府的对立面……主动投献以求避税的‘刁民’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老百姓还是深受乡绅夺田之苦的。

    但由于田产纠纷的历史性、特殊性和复杂性。总是有两到三成的案件,因为年代久远、存档无存,或是口头契约,或是文字契约的口头修改等原因,使原被告双方都提不出,令人信服的优势证据,来证明原先的产权界定,因此变成了‘两可’案件。

    对于审判官来说,两可就意味着,在无法进一步取得证据的情况下,双方权益值得同等保护,无论把争议财产配置给谁都不为错。这时候,绝大多数官员,因为情面、利益、或者考虑到‘乡宦小民有贵贱之别’,而把判决向强势一方倾斜。但海瑞反对这样做,因为社会的强势一方,往往会利用各种资源,来侵占弱势一方的利益,而弱势一方很难侵占强势一方的经济利益,所以在此类案件中,应该尽量向弱势一方倾斜。

    当王锡爵小心翼翼的提出,这样可能会让一些乡绅受到委屈。

    却见海瑞大手一挥道:“比起小民百姓受得委屈,那个不值一提!”

    王锡爵不禁暗暗苦笑,感情海大人还是给老百姓报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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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海瑞所定的判案标准,所有案件都能当日审结。一个月下来,两人竟然把前后收到的近万件案子……除了那些严重的刑事案件外,基本判完了。而且结果不出意料,绝大多数是小民胜诉。

    于是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高呼‘海青天’,自然高兴的得了。但有人高兴,就必然要有人不高兴……富户乡绅们大大的不高兴了,以往遇到和百姓打官司,都是他们无往不利的,所以才能逐渐侵吞兼并,有了今天的家业。可这海大人怎么对咱们不问有理无理,就判退田产、出银子呢?

    随着时日推移,受到冲击的富户乡官越来越多,要是换个人当巡抚,他们早就闹腾起来了,可对方是铁心铁面的海阎王啊,谁敢去找他申诉?而且海瑞也没怎么着他们,只是一个判案不公……但在老百姓眼里,却是太公平了……也没法煽动人闹事儿。弄得他们有火没处撒,只能去找松江知府衷贞吉抱怨。

    于是松江知府衙门,就成了上访接待处,知府衷贞吉每天不知要安抚多少满肚子牢骚的乡绅……他是徐阶最老实的学生,当初被派到松江,其实就有照料老师晚年生活之意,当然不愿看到现在这种局面?可他与海瑞虽同是正四品,但人家是巡抚,而且是战力最强的海阎王,就是借他两个胆,也不敢硬顶啊!

    衷贞吉只能不激不随,好言抚慰。但乡绅们的怒火,终究是安抚不住的,他们虽不敢胡乱搞事儿,可想办法出出气总是能办到的。

    于是这一日,海瑞正在办公,衙役呈上一状,说是从松江府门墙上揭下的匿名状,王锡爵接过来一看,便变了脸色。

    海瑞看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阅卷,淡淡道:“念……”

    “都公……”王锡爵为难道:“还是不念了吧。”

    海瑞没理会他,继续阅卷,王锡爵只好轻声念道:“告状人柳下跖,告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历代声势,发掘许由坟冢,兄弟二人贿求嬖臣比干得免。今于某月日挽出恶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加炮烙极刑,逼献首阳薇田三百亩,有契无交,崇候虎见证,窃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马羞辱,何况区区蝼蚁,激切上告……’

    这匿名状极为滑稽,当事人都是商周时的历史人物……告状人是柳下跖,就是盗跖,古代著名大恶人;被告是伯夷、叔齐,历史上著名的大善人,被盗墓的是贤人许由,袒护被告的是贤臣比干,参与迫害原告的帮凶是柳下惠……大意是,柳下跖告伯夷叔齐二兄弟盗掘许由之墓,结果二人行贿了比干得免。然后又让告状人的‘恶兄;柳下惠,把他抓到孤竹国水牢禁锢,日夜用炮烙极性,逼他献出在首阳山的薇田三百亩,……’

    其内容荒诞不经,讽刺意味极浓,一言以蔽之——恶人编造荒诞不经的谎言诬告善人,谋夺善人田产!尤其是盗跖要求海瑞,将众所周知属于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采薇田判给自己……这明摆着就是向他挑衅!

    读完之后,王锡爵双眉倒竖,两眼圆睁,勃然大怒道:“刁民作祟!要严查严惩!”

    “不要查了。”海瑞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他紧握笔杆的手背青筋暴现,还是出卖了他的愤怒:“刁民是写不出这种文字来的,要是那些大户干的,也查不出结果。”

    “是啊,这文笔不错,显然是富户乡官所为,”王锡爵迅速冷静下来,点点头道:“他们不敢明着来,就用这种法子讽刺咱们。”

    “哼……”海瑞倔劲来了,冷冷一哼道:“那就决个雌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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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开始爆发!!!

第八五二章 乡愿 (中)

    松江府南禅寺前,徐阶第三子徐瑛的豪宅中,一个穿着绿色直裰的文士,拿着张状纸,拿腔拿调的念道:“告状人柳下跖……日夜加炮烙极刑,逼献首阳薇田三百亩,有契无交,崇候虎见证……窃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马羞辱,何况区区蝼蚁,激切上告……”

    “哈哈哈……”听他怪腔怪调的念着,厅堂中的众人,似乎看到了海阎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些夸张的,还捧着肚子,甚至笑出泪来。

    笑够了,坐在徐瑛身边的徐阶幺子徐珂,擦擦泪指着那文士道:“南鄂你个促狭鬼,昌河先生苦大仇深的状子,被你给演成滑稽戏了。”

    “不妨事、不妨事,本来就是要让他海大人出个洋相的……”那个被称为昌河先生的,叫董纪,是个不第的文士,投在徐瑛家伙当起了幕友,这人一肚子阴损招数,不知帮着徐瑛巧取豪夺了多少民田屋产,所以很受徐瑛器重,有什么事儿都找他拿主意。

    这次海瑞来松江搞风搞雨,徐家树大招风、叶密惹雨,自然首当其冲。虽然海瑞还算注意维护徐家父子的声誉,但他们为数众多的家丁家奴,还是成为重点打击对象,纷纷被官府要求退田。家奴们整天在面前哭诉,又被夺去多少多少田产,那些往日里交好的乡宦,也频繁的来府上求告,一面试探徐阁老的态度,一面撺掇这两个纨绔带头给海阎王点颜色瞧瞧。

    徐阶四个儿子,老大徐璠曾官至侍郎,老二徐琨则在父亲不在家时,常年主持家务,因此性情都算沉稳,不可能当这个出头鸟。但剩下的两个儿子徐瑛和徐珂,自懂事起,父亲就已经是朝廷高官,家里也富甲一方,加上自幼跟随祖母生活,饱受溺爱、缺少教养,所以养成了飞扬跋扈的骄纵性子。在他们看来,徐家才是松江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主宰,哪能容他姓海的撒野?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于是两兄弟在一干损友的撺掇下,决定给海瑞一个教训,至于出主意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昌河先生董纪的身上。按说跟官府作对……而且是跟海阎王作对,这种高风险的差事,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的,偏偏这董纪总觉着自己怀才不遇,巴不得有这么个证明的机会,于是欣然应允,炮制出了这篇阴损刻薄的‘匿名状’,然后派人趁夜色张贴于松江城的大街小巷,给海瑞一个难看。

    听了这状子的内容,徐家兄弟果然感到十分过瘾。但笑过之后,却又觉着还不够劲儿,徐珂眯着眼道:“这种搞法固然解气,可除了惹得那海疯子,变本加厉的帮那些泥腿子外,好像也没有别的用处啊。”

    “就是要让海瑞怒火攻心,”那董纪捻着几根稀疏的老鼠须,眯着一对金鱼眼道:“他肯定猜到是我们缙绅干的,却没法知道谁干的,只能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在断案上。”说着呲牙笑笑道:“他肯定想,我叫你们讽刺我,老子多判几个案子,多替那些泥腿子讨回些田产,就是最好的报复!”

    “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徐珂翻白眼道:“你这不成丢了‘西瓜拣芝麻’么?”

    “四公子此言差矣,”董纪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笑道:“须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啊……”

    “昌河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徐瑛看着董纪这副穷酸模样就起腻,可谁让自己指望他呢?便干笑道:“把咱们的下一步告诉老四吧。”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昌河先生快说吧。”

    “得令。”董纪团团一抱拳,脸上写满得意道:“其实学生写这个‘匿名状’,不是为大家出出气那么简单,而是给海瑞火上浇油的,就要让他对我们恨之入骨,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帮苦主。”他顿一下,捏着胡子冷笑道:“听说这个海刚峰,对属下说‘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这是何等的偏执武断?焉能没有冤假错案?冤假错案一多,上面焉能不办他?”

    “话说得不错,”一个乡绅轻声道:“不过,他的名声太好,后台也过硬,等闲乱判也无大碍。”

    “那就给他添点乱!”董纪‘唰’地展开折扇,冷冷道:“须知这松江地面远不是那么单纯,除了富户乡官、农民佃户,还有为数居多的游手好闲、贪图享受、嗜赌成性、坑蒙拐骗的人……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家无产业,在海大人眼里,算是标准的‘穷人’。”

    “这些刁民贪婪狡诈,见巡抚大人判案多倾向于小民,早就有趁机浑水摸鱼,一夜暴富的念头。”董纪摇着扇道:“咱们正好可以顺水推舟,撺掇他们去海瑞那里告刁状,捏造证据,谋夺富户的家产。”

    “这是什么狗屁主意?”徐珂不耐烦道:“说来说去说不到个点儿上,怪不得一辈子考不中呢。”直接把董纪臊得满脸通红。

    “其实那些刁民早就这么做了,不过富户们严防死守,得逞的寥寥无几罢了。”那边徐瑛只好接过话头道:“但如果咱们让人放水,故意不把田契字据拿出来,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都拿不出证据,就是‘两可案’,”众人恍然道:“那海大人必然会把田产判给刁民。”

    “对!”董纪心说,明明是我出的主意,可不能让旁人抢了风头,也不顾脸上还发烫,急忙道:“这样的案子一多,我们就可以让那些被夺了产的地主,去南京闹,甚至去北京闹……那些向着咱们的御史,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做文章,给海瑞一场好看。”

    “好主意!”众人这下都明白了,一下子振奋起来道:“就这么办!”

    “好家伙,”徐珂也变了脸,笑眯眯的拍着董纪的肩膀道:“果然不愧是我们的子房啊。”

    “哪里哪里……”董纪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于是当仁不让的分配任务,要给海瑞一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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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是极有道理的。哪怕你是高官,哪怕你是海瑞,可一旦地头蛇想要使坏,你还是防不胜防。

    其实海瑞的头脑一直很清醒,他在《督抚条约》中明确指出:‘江南刁风盛行’,所以不受理‘刁告’。可所谓‘放告’,自然是放手让人们告,而且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日理三百余案,对与哪些是‘刁告’,哪些非‘刁告’,又怎么分得清楚?他只能秉承着公正效率的原则,尽量把那些告刁状者剔除出来,加以重惩。

    他规定,按照《大明律》,对告刁状者,杖二十,戴枷八日示众。于是衙门外每天都会有七八个、十来个被打得皮开肉绽、戴着枷锁的‘刁民’示众,但依然不能阻止间或有刁民得逞。

    于是松江府街面上,便不时有‘某刁民诬告某富户成功,一下子得了五百亩田,‘某烂赌鬼原本一贫如洗,但托海大人的福,一夜之间脱贫致富了’之类的传闻甚嚣尘上。而海大人那条原本秘而不宣的规矩,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于是坊间流传一句‘名言’曰,‘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一些刁民无赖,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呼朋引类,捏造事实,蜂拥告起富户乡官来。

    这些刁民人数虽不甚多,但皆着破衣烂衫,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号,造成的影响却很恶劣,把许多无知愚民也煽动起来,告状的人多得不可胜计,局面变得有些失控。

    连王锡爵也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就别说首当其冲的海瑞了。但海瑞没有如身边人建议的那样暂时收手,而是照旧按期放告,速判速决,每天都能处理二三百件。他这边能沉得住气,松江知府衷贞吉那边先慌了神,一天三趟找到海瑞,请他务必重视眼前的乱象,以免不可收拾。他说:“松江是朝廷的粮税重地,向来稳字当先,但现在刁民煽风作乱,大户杜门不出,长此以往,肯定要出大乱子的!”

    “百姓不满,是因为积怨深重,”海瑞却冷冷道:“如果官府能帮他们主持公道,自然没有人会乱来。”非但不收手,反而更加投入的断案判决。

    只是所判的案子越来越多,可直到现在还一桩都未执行……虽然官府已经判了,可哪个富户肯把自己的田产让给小民,他们实指望风向有变,好逃过此劫,都在那硬挺着呢。

    海瑞这边暂时也没有替百姓强制执行的意思,这也让那些赢了官司拿不着地的百姓,都被吊在半空中一般,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他这样做有三个原因,一个是,先集中力量断案,再集中力量执行,这样才能把个体的行为,变成集体的行动;再者是为了给头脑发热的老百姓降降温,至今谁也没真正的拿到地,所谓一夜暴富的谎话便不攻而破,跟着瞎起哄的人自然就少了;还有最后一个,其实是等着内阁的回复……

    十一月的最后几天,离他把审计账目八百里加急飞送京城,已经过了的一个多月,内阁的回信才姗姗来迟,执笔的是专管财政的大学士张居正。在信上,张居正代表内阁表达了对他工作的支持,让他尽管去做。仅在信的末尾,用委婉的语气提出,但也要照顾老首辅的桑榆生活,不可催逼太甚,损了老首辅的颜面云云。

    海瑞只当没看见这最后一段,把信一收,便对身边的王锡爵笑道:“明天,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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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巡抚衙门的兵丁,便持传票前往太平桥,要拘徐府的两个管家徐成和徐远回衙问话,审理乡民告二人强夺民田案。

    两人把官差稳住,借口到后面换衣服,便从后门溜走,跑到徐珂府上躲了起来。

    官差们没能拿到人,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海瑞却没有取消当日的审判,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依然开堂问案,四百多名被二人侵夺家产的百姓都上堂控诉,很多都是人证物证俱全,不用他两个前来,也能缺席审判的。

    两被告徐成和徐远的劣迹也被揭发的越来越多,但两人却仗着徐府的庇护,公然逃避过堂受审。此等蠢行,无异于将他们和徐府,置于了火山口上,成为躁动的松江百姓的发泄对象。

    因为案情趋于复杂,所以海瑞没有当堂宣判。但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愤怒的松江百姓,竟把徐家三个府第围得水泄不通,有的要求交出两个恶棍,有的要求徐家退田,还有的就是纯粹凑热闹,想尝一尝欺负前宰相的滋味如何。

    徐阶身为一品耋老,自然要保持名士风度,严禁子弟、仆人与百姓计较,更不得发生冲突,伤害他们。但心中的滋味如何,从他这几日写得诗作中,便可见一斑,诗曰:‘昔年天子每称卿,今日烦君骂姓名。呼马呼牛俱是幻,黄花白酒且陶情。’失落酸涩之意浸透纸背。

    他本以为,百姓骚乱几天,过去后也就算了。谁知道松江民情在各方面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下,已经到了如汤如沸的地步。接连几天,天天如是,徐府众人寸步难行,连生活都要成问题了。

    徐阶再也无法‘陶情’,他命徐璠找到衷贞吉,希望松江知府能恢复秩序,保护自己家的正常生活。衷贞吉苦笑着回话道:“实不想瞒,现在松江府完全被巡抚衙门控制了,我这个知府只是个摆设而已。”

    终于,在巡抚衙门送来第八通传票之时,不堪其扰的徐阁老,让徐璠交出了两个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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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更……

第八五二章 乡愿 (下)

    徐阶交出两个管家,本来是打算息事宁人的,谁知徐成、徐远欺压乡民确有实据,一经查实,又引出几十起,强抢妇女、杀人越货,什么都有,还把徐瑛和徐珂都牵入案中了……两个不顶事儿的奴才交代,他们所作的事情,都是出自二位公子指使!

    见把徐阁老的儿子牵扯进来,王锡爵有些吃不准,对海瑞道:“徐阁老毕竟是前任相国,查处他奴才也就罢了,若是动到他的儿子,可能会引起舆论哗然的。”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海瑞却不以为意道:“况且正因为他们是徐阁老的儿子,我们更应该查清楚,还徐阁老一个清白。”

    “都公,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王锡爵低声道。

    “无非就是撕破脸皮,”海瑞冷冷说一声,便签发了传票,命官差送到徐阶府上。忙完这一切,他看一眼满脸忧色的王锡爵,才淡淡道:“如果徐阁老还要脸面,我自然给他留几分颜面……”

    “都公一定要注意分寸……”王锡爵眉宇间忧色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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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禅寺徐阶府。

    看到海瑞的传票,这几日一直情绪低落的徐阁老,面色愈发的阴沉起来,问侍立在身边的大儿子道:“他们这是要抓人?”

    “那倒没有……”徐璠轻声道:“只是通知咱们,让他俩按时过堂。”说着轻声安慰父亲道:“看来海巡抚也不是全然不懂分寸。”

    “懂分寸?”徐阶闻言苦笑一声:“他确实懂分寸,一步逼紧一步,步步为营,要把咱们一家给拉下水去。”说着微微闭上眼道:“把那两个畜生找来,我要问个明白。”

    徐璠知道,‘畜生’指的是自己的两个弟弟,心中不由有些怪异道,那我岂不也成了畜生?那您老又算什么?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两个神色惴惴的‘畜生’去而复返。

    “拜见爹爹。唤孩儿出来,有什么事情吩咐?”临来的路上,徐瑛和徐珂已经知道了原委,因此表现的分外乖巧。

    徐阶缓缓睁看眼,看看两个其实有些陌生的儿子……多年来,他在外做官,与这两个后生的儿子聚少离多,尤其是他们长大后,几乎就再没见过面,更谈不上言传身教了。

    当年徐阶眼看着严东楼胡作非为,料定了他最后会把整个严家葬送。为了避免自己的儿子走上严世蕃的道路,除了身边的长子之外,他没有让其余三个儿子出仕……就算是徐璠,也一直被他隔绝在权力圈之外,后来徐璠一当上侍郎,就被他命令辞官回乡了。也正因为这点,徐阶对儿子们深感歉疚,处于一种补偿心理,对他们在老家的作为不闻不问……在徐阁老看来,儿子们在地方上闹得再凶,也无法和严世蕃的祸害相提并论。更何况,自己为朝廷兢兢业业一辈子,也算是拨乱反正、承前启后,难道还庇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但现在看来,自己错了……自己离开了权力的宝座,就失去了主动,虽然影响力仍然巨大,可现在掌权的高拱,却是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八块的,而海瑞,就是他伸到自己脖子上的刀。

    看来他们打定主意,要从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打开突破口了,可笑自己之前还指望着息事宁人,实在是老糊涂了。可见一年多的赋闲,让自己的水准下滑了太多太多……

    儿子们也在打量着父亲,看着原先满脸疲惫无奈的徐阶,渐渐的焕发起了斗志,尤其是那双从前昏花的老眼,此刻竟变得精光闪闪,似乎那位呼风唤雨的大明权相又回来了!这让他们心下大定,也更加的恭顺。

    “有人告你们二人,夺人家产还纵奴杀人、强抢民女,”徐阶打破了沉默,望着两个儿子道:“真有此事吗?不要骗我。”

    两个儿子是吭吭哧哧道:“这个,这个……是有人告过,不过已经结案了。”

    “哪里结的案?”徐阶低声问道。

    “华亭县结的案。”

    “怎样结的案?”海瑞追问道。

    两人本来打算好了扯谎,但看着父亲的样子,却一下明白了,这是世上唯一能帮自己的人,于是噗通一下跪在徐阶面前,挤出眼泪道:“是上一任侯县令帮的我们,让我们先外出游学一段时间,他只将家中奴仆拿几个下狱,不久报了个暴病身亡,就把他们偷偷放掉了。最后家里赔了些钱,与苦主作烧埋之费,就将这一起官司了解。”

    “唉,好个孽子,可笑我还嘲笑严嵩,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徐阶的指责软绵无力,似乎理不直气不壮:“想来这次,苦主是见着海瑞来了,又起了报仇之心。可恨这海瑞铁面无私,他若依法而断,你俩便要性命不保了……”

    听父亲这样说,两个儿子吓得真哭了:“孩儿知道错了,爹爹救命啊……”

    “现在才知道,晚了!”徐阶这才冷哼一声,吩咐道:“来人,把这两个逆子绑了,送到……”

    “爹爹,千万别把他们送去衙门啊……”徐璠和后赶来徐琨赶紧跪下求饶,哭道:“那个海瑞可是个疯子,弟弟们落到他手里,还能有个活吗?”徐瑛和徐珂两个更是涕泪横流,就像马上要被押赴刑场一样。

    “谁说送去衙门?”徐阶一句话止住了儿子们的哭丧:“把他们关到祠堂里反省,每日抄写家训五百遍!”

    徐瑛和徐珂立刻如蒙大赦,当然……要是没有后一句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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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两个弟弟被押下去,徐琨担忧的望着父亲道:“那海瑞那里如何交代?”

    “这厮太不讲情面了,确实是个问题……”徐璠郁闷道:“父亲当年还救过他的命,以为他是个至诚君子,知恩报恩呢,想不到竟是如此狼心狗肺!”

    “不要太悲观……”徐阶这才缓缓道:“别以为清官就没弱点,清官也贪,不过贪的是名而已。我有恩于海瑞众所周知,若是豁上脸去求他,量他也不致翻脸。想来那两个孽畜的性命,还可以得救。”话虽如此,可一想到自己临老了,竟要拉下脸去求人,徐阁老的心情就很糟,儿子们也觉着难过,想要劝他别去,他却摆摆手道:“唉!也想不得许多了,只好将错就错,如此应付了。且看他如何反应,再作安排吧。”

    既然决定了要去找海瑞求情,自然事不宜迟,若是在开堂之后去,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翌日一早,用餐之后,徐阶便穿上自己的一品服色,坐着八抬大轿出了门。但走到太平桥,想想觉着不妥,心说就海瑞那个臭脾气,肯定是吃软不吃硬,还是把姿态放低些去见他吧。

    又命人转回,换回了便服,轿子也换成了四抬的,低调的前往巡抚所驻的府公所。

    听说老首辅乘轿来访,海瑞赶紧丢下手头事情,走到公所门口迎接。

    徐阶在工作门口便下了轿,海瑞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双手一揖道:“太师,这大清早的,您怎么亲自来了?”

    徐阶见他以晚辈相见,心里舒服了一些,却也不怠慢,拱手还了一礼,微笑答道:“刚峰来松江一个多月,却还没去我那吃顿饭,我只好自己来请了。”

    海瑞想起了,自己拜访徐府时,为推辞留饭所说的‘下次再吃’,虽然知道徐阶这次来肯定有别的事,但他这种方正君子,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一直以来公务繁忙,还请老太师海涵。”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进门?”徐阶呵呵笑道。

    “哪里哪里……”海瑞赶紧侧身让开,往里走的时候,徐阶终于道明来意道:“其实我心里头窝了事,想找你倾吐倾吐。”

    “您有事,可以叫学生过去。”海瑞知道徐阶要摆老资格了,但对方也确实摆得起。

    徐阶摇摇头,有些酸涩的调侃道:“我已经不是首辅了,你如今却是我的巡抚,我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海瑞的外签押房,在会客厅里,海瑞把正座让给了徐阶,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徐阶便想说求情的事儿,但话到嘴边,才发现让自己跟昔日的下属吐出个‘求’字,实在是太困难了,心里不由暗暗后悔,你说我怎么就轻易离了朝堂失去权柄?现在却要自找这番折辱?

    见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海瑞还要赶着开堂呢,哪有时间跟他蘑菇,便主动破题道:“老太师不是说有事找我吗?尽管说就好了。”

    “确实有事,刚峰啊……”徐阶面色羞愧道:“唉!事情已到这步田地,我还顾得什么脸面,跟你直说吧,昨日收到你的传票,我便把那两个逆子叫来盘问,结果两人交代,那些事情确有其事,只是他们并不是主使,而是下面有恶奴擅作主张,打着他们的旗号打人抢田,才酿了这番祸端。”说着竟流泪道:“但奴仆行凶,主人有责,无论如何,这个管教不严、事后包庇的罪名,他们俩是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海瑞心中冷笑,果然不愧是号称‘松江无影手’的徐阁老啊,避重就轻的功夫实在一流,便轻声安慰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需要请二位公子过来说清楚,学生从轻发落就是。”

    “唉,我本当扭送两个孽畜前来请罪……”徐阶满面羞愧道:“可是我那八十六岁的老母,听说要把两个孙子送官,竟寻死觅活,扬言只要把他们带出府门一步,便要找根绳子给我难看。”说着以袖遮面,饮泣道:“想我徐阶一辈子小心谨慎,想不到临老临老,脸面都被两个逆子祸害光了……”

    “老太师言重了,”徐阶毕竟是前任首相,在那里哭哭啼啼,又扯上他那极品老娘,就算海瑞也大感头疼,只能无奈道:“下官唐突,惊吓了太夫人,实在是愧疚的很。”

    “你没有错,”徐阶擦擦眼泪,不好意思道:“让刚峰见笑了,是我那老母亲糊涂,可老人执拗,听不进去劝,又说到做到,我不能不依她啊……”说着声如蚊蝇道:“也只能腆着老脸前来相求,只要刚峰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二人这一马,我日后肯定严加管教,不让他们再惹事生非了……”顿一顿,拱手请求道:“但祈望刚峰你能念旧谊救我全家命,我这里咬牙根舍产业罚重款,全听吩咐!”

    “太师啊,”海瑞紧锁着双眉道:“您这叫我好生为难,今天我若是放过二位公子,又有何颜面再升堂问案,去裁判公平呢?”

    “海大人哪,老朽高堂年迈,一身是病,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活了,那我那两个逆子,也没法在世为人了。”徐阶说着向他深深一揖道:“垂念海大人高赐怜悯,仆感恩报德永世不忘。”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就是铁人也得动容了,海瑞无奈道:“徐太师,你知道爱自己的母亲儿子,却知道那受害人的母亲何在?儿女何在?而且不止一家,还有许多孤儿寡妇,难道她们都没有父母,没有儿女的么?”说着喟叹一声:”难道‘犯法不论人贵贱,王子庶人是一般’,只是一句空话?”

    “海大人说得不错。只是当年海大人囚在天牢,老夫也曾在先皇面前,婉言救解,有此一段交情,还求海大人细想。”徐阶看出海瑞有些动摇了,拿出自己的杀手锏。意思是,你当年忤逆皇帝,詈骂君父,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还不是让我给摆平了,你才能有今天!

    “太师此言差异,”他不说这个则罢,说到这个,海瑞便正色道:“当年海瑞触怒先皇,确是蒙太师解救。但是下官上本直谏,忠君爱国,何曾犯罪?二位公子指使下人打出人命在先,行贿县官逃脱王法在后,两件事情明明不同,如何能相提并论?!”

    “海大人教训的是……”徐阶惨然一笑,扶着桌脚缓缓站起来道:“养不教父之过,老夫在外为宦多年,对逆子疏于管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要说罪,都是我的罪,就让我这个当父亲的一并领了吧!”说完竟双膝一软,给海瑞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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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