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六章 会面(中)
东南能在战后迅速恢复平静,海上贸易得以兴旺发展,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这个协定始终被良好的遵守着。但凡航行在亚太范围的船舶,除了大明水师护航的船队,可以得到豁免外,就连不需要他们护航的南洋公司,也老老实实缴纳税金。
其实南洋公司的敌人,正是这两大海上霸主……尽管徐海和王直心知肚明,这个公司与沈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好明着下手,但仍可以撺掇其他势力,甚至直接派手下扮成海盗,在茫茫大海上打劫其船队。
所幸南洋公司的总裁是郑若曾,这个深知‘欲航行于大洋,必先战胜于大洋’的卓越军事理论家,知道在言商之前必先砺兵。不仅秘密招降了林凤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海盗,还亲自招募水手,聘请佛朗机教官,教以最先进的航海技术,以及经他改良的航海战法。
所以当他定制的首批战舰到货,才能没费多少工夫,便形成了即战能力。直到此时,南洋公司才正式挂牌,开始处女航,并在首航中以一比二十七的悬殊战损比,使各路豪杰不敢轻辱。
之后两年时间,南洋公司在郑若曾的卓越领导下,稳扎稳打,发展壮大,成为仅次于王直、徐海的第三大海上势力,获得了与两大巨头平起平坐的资格。
然而即便如此,该交的过境税还是一分不能少,这是两大巨头的底线。郑若曾也不想引来他们的左右夹攻,只当花钱买时间了,一直如数纳贡。
不过一切都在南洋公司控制了吕宋马尼拉之后,发生了质的改变。这条原本属于王直的航路,被南洋公司占领了最重要的中继点……之前王直的船队经过马尼拉时,是要向西班牙人交重税的,现在他当然不会向南洋公司交税。当然郑若曾也很自觉的不再向王直缴税,双方都没有觉着有何不妥。
大洋上的最高准则,不是什么狗屁盟约,只有四个字‘实力为尊’!
于是南洋航线实际上就变成了两家分享,在南洋代表王直利益的就是毛海峰……王直的权力核心是‘台湾—日本—朝鲜—山东’海域,毛海峰被派到南洋,其实是一种变相放逐。没办法,干儿子再忠心、功劳再大,也不可能比得上亲儿子。但毛海峰的威望太高,而王直的儿子王澄,才刚刚下海几年而已,所以王直为了顺利交班,必须要把毛海峰有多远发配多远。
毛海峰不再是昔日那个一根筋的傻小毛,他已进中年,成熟老道,自然知道若不是顾念父子一场,以及自己的铁杆太多,王直肯定会杀了自己的。遂断绝了再回去的念头,一心一意的在玳瑁港建立基地,并主动向马尼拉示好,希望双方能和平共处。
他的示好得到了南洋公司的热烈回应,郑若曾甚至亲自赶到吕宋,力排众议,只带了极少的随从去玳瑁港见他。毛海峰平生最服气的,就是沈默那种‘书生能抵百万兵’的人物,见到郑若曾自然钦佩不已。双方相交愉快,达成了‘互不侵犯、利益共享、保护移民、共御外敌’的四项协议,会后毛海峰又亲自送郑若曾回了马尼拉,以示自己的真诚不属于对方。
两方能极力修好,当然不只是因为郑若曾的个人魅力了,根本原因是,双方共同面临着西班牙人这个威胁……他们都知道,这个世界第一海军强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等他们卷土重来之时,绝不会只是原来那点人马了;之外还有当地土著的不友好……吕宋岛上部族甚多,虽然有些与华人交好,但也有十分仇视华人,视之为与‘红毛鬼’一样的侵略者。
所以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中国人只有放弃内斗,联合起来才有希望……当然这其中,也离不开沈默委托沈京写给小毛同学的信。
对于一心想要抱南洋公司大腿的毛海峰来说,继承王直在南洋的权力好处极大,这就意味着他将不只是在吕宋,而是在整个南洋,有了和南洋公司平分秋色的资格,将来无论是进是退,这都是很厚的本钱。
当然王直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让毛海峰在其死后,帮助王澄镇压极可能出现的分裂……王直相信,只要这兄弟两个能携起手来,叶碧川也好、王清溪也罢,都不敢出幺蛾子的。
王直这边的情况大概如此,无论如何,南洋航线彻底为南洋公司掌握,已经是早晚的事了。至于另一边的徐海,因为一直有王翠翘这个亲朝廷的老婆在,并不像王直那样桀骜不驯,还是比较配合的,只是他一直想攻打马六甲,都被沈默死死按住,这让他有些欲求不满。
事实上,马六甲是沈默划定的大明海疆西大门,自然早晚都要取之,然而此刻时机不到,他更不想同时跟两牙开战,所以非但不许采取任何挑衅,反而命南洋公司,不惜代价交好当地的佛朗机总督……在澳门佛朗机人的帮助下,这个任务完成的十分优秀。
简单说,就是佛朗机总督纳迪亚成了郑若曾的亲家……为了开拓大明的海疆开阳先生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纳迪亚的儿子小纳迪亚。对于佛朗机人来说,能娶一位一位出身高贵的东方小姐为妻,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当然乐意之极。然而对于郑若曾来说,他差点被老婆休了,夫妻分居整整一年。
后来小纳迪亚携妻子到澳门定居,这在东方人看来无异于倒插门。加之小伙有一头难得的黑发,又很俊俏有教养,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才渐渐感化了丈母娘,让老丈人稍稍好过些。
郑若曾与老纳迪亚成为了亲家,当然也得到一些好处。最重要的就是,南洋公司的船只得以在马六甲,与佛朗机船享用同等待遇,以及其他一些优先权。但这不是老郑玩和亲的目的,为此他一直忍受着同行甚至下属的嘲笑,直到十年以后,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顿时将其奉为天人,当然这也是后话。
但无论如何,南洋公司对两条航线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越来越强,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对海上航线的顾虑完全可以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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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原料’和‘粮食’,沈默对众人说:“你们真是抱着金碗要饭,吕宋的开发紧一紧,不什么都有了,何苦要受制于人呢?”
众人都不好意思的笑了……在座诸位虽然大都认购了南洋的大宗土地,也派人去看了,回馈的情况也十分令人满意。然而受传统观念束缚,他们总觉着那是海外飞地,不靠谱。万一西班牙人打回来,或者当地土人造反,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都没有上心开发。
说到底,他们没把那里当成自己的领土,而只当做是海上航运的中继站。南洋公司那边催得再紧,他们也全当郑若曾需要人手巩固统治,只是为了尽股东义务,各省把破产工农、帮派分子、以及牢里的犯人……全是危及和谐的流氓无产者,凑起一万多人,连骗带绑,一股脑送去了吕宋,然后就嘛都不管了。
对这个,沈默也是无奈,强按牛头不喝水,在没有彻底击败西班牙墨西哥总督的远征舰队,没有在当地建立有效统治,以及让这些家伙见识到种植园经济的广阔钱景之前,想要让他们去南洋搞种植业,实在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北京勋贵身上,甚至更让他无奈。沈默同样许给那些人大片的土地,然而除了一南一北两个徐公爷给他面子,勉强廉价认购,然后各派了百十人去管理之外,其余的只派代表去看看,然后就没了下文。
当然也可以理解,对于远在北京的公侯们来说,南洋实在太远了,往返就得一年,实在提不起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辽东的黑土地,只是那里被土蛮和朵颜三卫占据,还有女真,谁也不敢去找刺激而已。
不过虽然无奈,沈默也并不怪他们,毕竟大明的官绅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惊喜,要是换在我大清,自己肯定至今还一事无成,八成直接被皇帝咔嚓了。是这个空前自由的中明时代,给了自己施展规划的机会,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大出他的所料了。
岂能得寸进尺,强求古人呢?
所以沈默考虑的,是如何尽快使大明人对吕宋产生信心,而不是再命令他们什么。
这个议题只能先按下,不过毕竟他已经给众人画了个饼,只不过能不能实现,还得靠时间检验罢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时间到了。沈默还没说到最后一个‘劳力’问题,就听外面敲门,这是禀告下葬的时辰已到。
他只能打住话头,对意犹未尽的众人道:“就到这儿吧,剩下的问题比较复杂,我会再跟几位家主沟通,让他们转达给诸位吧。”说着便站起来,整整身上的素服,沉声道:“现在,收起所有的心思,送大帅最后一程!”
众人应一声,一起起身,跟他走出孝棚,只见别的孝棚里的人,早都走出来,已经恭候在那里。
沈默朝他们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便往墓井旁走去,众人也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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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道连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条二十丈的坑道。胡大帅的阴沉木大棺就停在坑道口上,只等时辰一到,民夫就把棺材抬人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将这坑道掩土平整。
沈默一行刚到拜台上站定,便听到‘咚、咚、咚’三声炮响,这是报告吉辰已到。本来还有些喧闹的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一系列葬仪之后,沈默宣读了隆庆皇帝钦颁的祭文,念完之后将其焚于胡宗宪的棺前。
待得火苗窜起,淹没了那明黄色的祭文,便有礼赞官‘铛’地敲一声锣,接着响亮喊起:
“恭送太保海宁伯入冥宫——”
喊声一停,哀乐大盛。三十六位身穿麻衣、头缠白布的壮汉,咬牙抬起了无比沉重的巨棺。
胡宗宪的几个儿孙、以及从子从孙,几十个孝子贤孙在前面开道。长子胡桂奇,走在最中间,一边哭号,一边将一碗温热的雄鸡血沿途洒在地上……雄鸡血能祛邪,将其洒于墓道中,可避免有鬼神侵扰、使逝者长眠安息。胡桂奇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他按规矩将大磁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祈祷父亲在天之灵岁岁平安……
随着这一声碎响,礼赞官又拖长腔调高唱道:“拜送……”
随着这一声凄凉的号子,拜台上数千名披麻戴孝的胡氏族人;白衣素服,腰系白布的达官贵人……包括沈默在内,一下像倒伏的麦田,齐刷刷跪拜下去。
“一拜……”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
“二拜……”无数朵白菊同时绽开。
“三拜……”又是一片白色的海洋。
当众人起身,巨棺已经在墓室安放妥当,所有抬棺人和孝子贤孙都退出来。然后一百零八张铁锨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当坑道掩土平整,葬仪便算结束……之后,会有工匠用万斤重的断龙石,将坑道彻底砌死,以免有蟊贼打扰大帅的安眠。
葬礼结束,前来致哀的官绅百姓陆续下山,沈默却留在了孝棚中,他要为胡宗宪守孝三日。
人们无不为沈阁老和胡太保莫逆情深而感动,殊不知,他只是想藉此稍解心中的愧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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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六章 会面(下)
江南春来早,皖南春更早。
昨夜还是一阵凉风、一阵冷雨,给人以残冬未尽、春意尚浅,乍暖还寒的感觉。但当今日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极目远眺,沈默一下被天马山下,谷间田野的美景震惊了。
仿佛有春风点染,只是一夜之间,满山满谷的油菜田,就开得万花攒动,那么的奔放、那么热烈。此时站在高岗,俯瞰那山坡上、山谷里、古宅旁、随处可见的明黄色块、线条,在眼前蜿蜒起伏、挟风持云,却并不让人觉着霸道。
因为在昌源河的点缀下,这满眼满野的花田,便多了一份温柔,多了一份灵气。更妙的是,因为刚下过雨,龙川呈现出一幅雾沉山谷的景观。远眺山下花田中的村庄,便看到朦胧的粉墙黛瓦、缥缈的树影花丛,浓浓淡淡,似有若无。眼前美景在这半遮半掩的含蓄中,更显的意韵十足……
“好啊,春野无边翻金浪,神州万里成锦绣!”经过三天的墓前静思,沈默终于战胜了负罪、愧疚、厌倦、无趣……这些自去冬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负面情绪。
一度,沈默对自己产生了深重的怀疑。为了摆脱政治危机,他对胡宗宪非但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助其自杀,可谓对友不义!为了能搬走压在头上的大山,他向皇权求助,并最终利用皇权,终结了自己老师的政治生命!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要知道,他一直自以为奋斗终生的理想,就是将皇权装进笼子里!现在却为了击败政敌,而去助涨皇权的气焰。如此行径,与那些被称为奸佞的,又有什么区别?可谓对理想毫无忠诚。
所以自去冬以来,沈默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甚至认为,自己从前的种种坚持,都是虚假可笑的……未经考验时,纯洁的像白莲圣女一样;但一遇到难以克服的难关,就会露出贪生怕死、不择手段的丑恶原形。
这样的人真能背负起,那么神圣的使命吗?沈默深表怀疑,难以置信。
若不想让胡宗宪的死毫无意义,若不想让那些阴暗算计,只陷入争权夺利的窠臼,他就必须自己先从阴暗中走出来。于是在这皖南天马山上,对着胡宗宪的墓碑,沈默陷入了夜以继日的自我拷问中……
他当然可以安慰自己,阴谋暗算、排除异己、攫取权力只是手段,实现心中的抱负才是目地。然而又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在不知不觉中,深陷于争权夺利不可自拔,而距离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最终南辕北辙、遥不可及?
这是十分现实且极有可能发生的,君不见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轻人,大都怀揣着崇高的信念,有着高洁的品德,言行都恪守圣人的教诲。然而‘一入江湖岁月催,二十年后再看他’,大都变成了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蠹虫、小人、国贼!严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疑问不解决,他就会始终缺乏信心,又如何去挑战整个世界?
苦苦思索了两天,沈默依然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来,雨水反复冲刷着胡宗宪那块汉白玉的墓碑,无论雨量多大、雨势多猛,都无法留在光滑的碑面上,更无法掩盖上面的碑文。
呆呆的望着这实则寻常的一幕,沈默却如老僧入定般,在那碑前一站就是一个昼夜。终于在天明时,他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刹那间,把一切负担都放下了。
不是说他觉着自己无愧了,只是他的心,不会再被愧意牵绊了。
在这天马山上,在这二月的皖南,他竟然了悟了六祖慧能的禅机:
‘明镜不是台、菩提亦非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确实是比‘心是明镜台、身是菩提树、闲来勤拂拭,不叫惹尘埃。’更高的境界。
只是佛家讲的是出世,若只是置身事外,只要怀一颗纯真纯善纯美的赤子之心,自然不会有诸般烦恼。而他不能出世,他不仅要入世、更要救世,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举,背的是千夫所指之名,又如何能够纯洁真诚美好的起来呢?
他要怀的,是大慈悲心。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有完全摒弃个人私心,以民族之心为心,以华夏尊严为身,才能不会被任何肮脏邪恶的手段污染内心的高贵——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一通百通、一悟皆悟,转眼间,他也明悟了儒家之道。
这种顿悟的感觉,美妙的难以言说,就好像有天神为你醍醐灌顶,赐予你无穷的智慧,赋予你洞悉一切的慧眼,从此这世界在你眼中没有秘密,因为它全在你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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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雨停歇、风吹云散,光明重临大地之时,沈默心中蓦然浮现出,那早已耳熟能详的心学四决: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虽然早有心学大师的虚名,然而直到此时,沈默才终于体会到了此中真谛,这就是阳明先生悟出的道啊!
每个王门后学,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通过对这心学四决的体悟,悟到那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道。然后便能像阳明公一样,了解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奥秘,看透所有伪装,通晓所有知识,天下万物皆可归于掌握!
这就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圣贤之梦!
然而此刻沈默却能肯定的说,这条路走不通,因为道就是道,它是每个人走出来的路。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会走完全一样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样的顿悟。
对于如何悟道,如今沈默也有了他的九字真言,那就是:‘道是路,靠自己,去经历!’
之前的困惑也变得不值一提,因为他已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这正是他的师祖阳明先生,临终前的遗训。在这一刻,沈默真正懂了王阳明,也真正体悟到,什么是圣贤——这就叫顿悟!
悟了就是悟了,无需多言。
于是从此以后知行合一,宠辱不惊,坚如磐石、云淡风轻……
虽然还远远无法被称为圣贤,但沈默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圣贤之路,只要一步步坚持走下去,无论最后结局是成是败,只要他没有偏离自己的道,最后必然成圣为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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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从天马山上走下来,虽然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浑身上下,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轻松,那种超然脱俗之气,让在山下等了他三天的沈京,不由暗暗称奇:‘怎么看着他,就跟阳明祠里那位似的……’
“怎么,几年不见,忘了我长什么模样?”沈默亲切的笑道:“你可是一点没变。”
“怎么没变……”沈京回过神来,嘿嘿笑道:“胡子一大把,一笑也是一脸褶了。”
“是啊,说起来你也是三十五的人了,”沈默闻言爽朗大笑道:“快抱孙子了吧?”
“哪有那么快,才刚会调戏小丫鬟呢……”沈京无奈的笑着,不过几年未见的生疏,和地位悬殊的距离感,也随着沈默这句玩笑消失了。
“好家伙!”沈默亲热的打量着自己的堂兄,使劲拍拍他肉呼呼的肩膀,笑道:“这几年养得够排场啊!”
“大学士就是会说话,”沈京苦笑道:“虚胖不叫虚胖,叫排场。”
“当官嘛,有点肉好些。”沈默指指眼前的油菜花田,笑道:“岂能让美景虚设?走走去。”
沈京一看地头,刚下了雨,必然是松软泥泞的。为了来见沈默,他可是上下一新,值上百两银子的行头呢。
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沈默已经背着手,悠闲的走进花田,浑不在意脚下如何。
无奈,沈大官人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不舍得糟蹋了那双粉面云轻靴,便脱下来,两头靴带一系,挂在脖子上,然后把袍角绾在腰带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了上去。
呼吸着油菜花初绽的芬芳,沈默感到十分的惬意,一边欣赏着醉人的美景,一边问沈京的家长里短。诸如:
“听说去年一年,你又娶了两房姨太太?”沈默看看这个重口味色鬼道:“又是哪国人?”
“一个暹罗的,一个大食的。”果然,沈京没有让他失望。
“你要建地球村啊?”这回轮到沈默苦笑道:“这都八个还是九个了?还尽是些如狼似虎的外国女人,吃得消吗?小心哪天阵亡在国际友人的肚皮上。”
“嗯,我也觉着该节制了。”沈京道:“只要能完成多年的心愿,就刀枪入库,倦鸟归林,不再招贤纳士了。”可见这些年,沈大官人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学问好了很多。
“什么心愿?”沈默奇道。
“原来跟你提过,真是贵人多忘事。”沈京恬不知耻的笑道:”凑个十全十美嘛。”
“呵,十美好理解,怎么个十全法?”
“这还有什么不理解的。”沈京道:“沙神父当年对我说,这世上有几十个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体征、不同文化、不同风味……”咽口吐沫道:“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总结的。”
沈默笑道:“我觉着嘛,沙勿略啥时候变成花和尚了。”
“打那以后,我便立下志向,今生要把各族美女都娶到家里。”沈京道:“不过后来知道不现实,光这个五花八门的语言,就能把人烦死。所以就退而求其次,凑齐十个国家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还退而求其次……”沈默笑骂一声道:“我敢说,你这也就是光凑个数,其实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品出啥味道来。”
“你咋知道的呢?”沈京点头道:“除了菜菜子,大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道理很简单。小鸟得在森林里才能尽情歌唱,那些外国女人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语言文化也不通。早失了神韵,就剩下一具空壳。”沈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道:“能品出真正的异国风情来,就怪了。”
“这倒是,”沈京觉着他说得很有道理,大点其头道:“那咋整?”
“有道是,要想吃到鲜美的鱼虾,就得先到海边来。”沈默嘴角挂着与宰相之尊严重不符的贱笑道:“同样道理,要想品尝异族美女,就得先到异域去,等着送上门来的,没劲。”
沈京能把上海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管理的蒸蒸日上,显然跟笨字是不沾边的。闻言警惕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别紧张,放松,是好事儿。”沈默一脸没安好心道:“兄弟啊,你出来当官快十年了吧?”
“到夏天十周年,还准备搞个庆典呢。”沈京随口答道。
“十年了,弟弟我都当上阁员,长子也是三品水师提督了。”沈默表情大愧道:“哥哥你却还屈居在上海县里,当个七品芝麻官,弟弟我光顾着自己进步,竟把哥哥给忘了,真是太不应当了。”
被沈默说到痛处,沈京苦笑道:“我不怪你,像我这种捐监的,出身杂得不能再杂。两京十三省没有一个能当上知府的,最高也就是个同知,哪有当我的上海县令快活?虽然名义上是个县令,但知府也没我权力大。”
“唉,可毕竟还是个县令啊……”沈默一脸仗义道:“我准备给你升一升,还不是小升,而是大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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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前半段难写,费了些时间,还有一更,勿等,明早看。
竟然排在了三少后面,话说,这是这个月看过的第几朵巨菊了?虽然都没爆过,但仅是轻抚,已然销魂……
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上)
金黄的油菜花田里,沈阁老在不遗余力的忽悠着他的堂兄。
沈京虽然警觉,无奈沈大官人‘平生只流两行泪,一为美人一为官’,被沈默稳稳的挠到了痒处。尽管明知是个坑,还是跟好奇宝宝似的问道:“能升多高?连升三级么?”
“连升三级才是同知,”沈默一脸不屑道:“你不嫌寒碜,我还拿不出手呢。”
“那,四级?”沈京咽口口水道,四级就是知府了,那是他做梦都想当的官儿。
“再猜。”沈默还是摇头。
“五级?”沈京心跳加速道。
“有点出息好不好?”沈默依然摇头。
“六级?”沈京的声调都变了。
“就不能多猜两级?”沈默给个提示。
“八级?”沈京颤巍巍问道。
“对。”沈默笑眯眯的点头道。
“原来是消遣我,”沈京这下反而淡定了:“就算是皇帝,想把我个七品捐贡官拔成三品,也是绝无可能的。”
“一切皆有可能。”沈默笑嘻嘻道:“你认为以我的身份,会开这种玩笑么?”
“怎么可能?”沈京嘴角一抽一抽道:“兄弟,哥哥我有哮喘,还有脚气,最近痔疮又犯了,你可不能耍我啊。”
“那好,我以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领兵部、刑部事的身份,”沈默收起笑容道:“现在正式与你谈话,只要你答应朝廷的安排,会直接从七品提升到三品,何如?”
“我的妈呀……”沈京两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值二十两银子的袍子,弄成了泥兜子。
沈默笑着蹲下道:“坐地上算怎么回事儿?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怎么觉着这么不踏实呢?”沈京一脸警觉道:“你能先说说,到底准备把我发配到哪儿吗?”
“一个你时常听到的地方。”沈默轻声道:“吕宋,马尼拉。”
“吓,我就说,哪有这等便宜事?”沈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大呼小叫道:“那可是古书上的爪哇国啊,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比广西、安南还要蛮荒,土人、猛兽、毒虫、酷热、还有飓风,但凡去者,九死一生,你就是给我个一品,也得有命当才行啊!”
沈默一边玩弄地上一朵雏菊,一边微笑着听他絮叨,待沈京说累了,就问一句道:“那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沈京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上海的花花世界多好,我还是老实呆着吧。”
“这么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就是。”沈默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道。
“对不起。”沈京真心愧疚道。
“没关系……”沈默却满不在乎的摇头道:“这可是连升八级啊,干的好了,还能官居一品,难道还愁没人愿去吗?”
“官、官居一品?”沈京差点把舌头咽下去道:“这到底是个啥差事,竟让朝廷这般大出血?”
“呵呵……”这下轮到沈默矜持了,转身迈步就走道:“你又不干,问这么多干吗?”
“别、别急嘛……”见他要走开,沈京情急之下,伸手抱住沈默的一条腿道:“再谈谈,再谈谈……”
缀在远处的侍卫,看到他竟然出手‘袭击’自家阁老,都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沈默正好挡在他们和沈京之间,恐怕立时就要有数枚弹丸招呼道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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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侍卫们紧张的靠过来,沈默苦笑着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待警报解除后,他又气又好笑的踢沈京一脚道:“还当你不是官迷了。”
沈京讪讪笑道:“你得体会一个十年县令的酸楚……十年,你都当上宰相了,我还在七品上打转呢。”沈默太了解自己的堂兄了,当初为了搏个区区七品的乌纱,这个富家子能主动请缨出使日本,去跟当时还普遍被认为‘凶残嗜杀’的倭寇头子王直谈判。那么十年后的现在,面对着三品诱惑,且又不是去出生入死,而是直接去当官,他又怎能拒绝呢?
“这么说,你想干了?”沈默眯着眼道。
“先说说干什么吧。”沈京道。
“答应了才能说。”沈默可恶的笑道:“这是机密,你懂的。”
“好好好,我答应了……”沈京一脸‘你总是这样’的郁闷道:“从小到大,把我吃得死死的,每回都是这样……拉我一把。”说着伸出沾满泥巴的手。
“谁让咱们是兄弟呢,”沈默浑不在意的伸手与他握住,使劲握了握,把他拉起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你不帮我谁帮我。”
“这话还中听。”沈京拍拍屁股站起来:“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吧。”
“好,边走边说。”沈默与他走在满地黄花之中,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来。原来,连番恶战之后,自吕宋国王苏莱曼以下,他的王室宗亲、文臣武将也都死光了……至于都是怎么死的,自然无需细表,总之是干净利索了。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于是在南洋公司和马尼拉两万多华人的支持下,推举了一个叫拉贾埃吉曼的傀儡国王。
新王登基后,立即上表北京称臣,请求朝廷册封自己,并派遣总督、并驻军,行使对当地的统治权。
说到这里,沈京有疑问了:“既然去年十月,国书就递到北京,怎么四个月过去了,也没见邸报上登过?”
“一来,当时政潮汹涌。”沈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说,党争误事儿啊。”赶紧接下一条道:“二来,礼部尚书赵贞吉对此并不感冒,只肯承认其藩属地位,其余的要求一概不答应……所以只能先搁置了。”
“哦,说了半天,还是没谱的事儿啊。”沈京恍然道。
“之所以现在才跟你说,不就是因为现在有谱了吗?”沈默的脸上,没有丝毫道:“朝局发生了变化,赵贞吉已经离开礼部了,新任的礼部尚书高仪,是支持此事的。”其实他这话说的含蓄,关键是,对开疆拓土不感冒的徐阁老终于走了。
高拱一旦回来,必然需要几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来提振士气、树立威望。而吕宋,就是沈默送给他大礼——这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便给大明开辟了一大片领土啊……虽然是海外飞地,但毕竟是当年臣服于成祖皇帝的藩国,现在重新归化大明,其意义如何渲染都不算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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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那帮人要的是个虚名,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接受吕宋王所请,设立一个三品兵部侍郎衔的吕宋总督,并象征性派一两千驻军。”朝堂上的事情,沈默没必要给沈京讲太细,便简单带过道:“而我们重的是实利……别看他们都不把吕宋放在眼里,但只要这个总督用对了人,就能把这片相当于三个浙江大的海外领地盘活了!”
“为什么会选择我?”沈京也露出凝重之色,他听出沈默话语间的重视。
“首先,马尼拉现在的情形,和你初到上海时很像。”沈默沉声道:“都是蒸蒸日上的重要港口城市,所不同的就是,情况更复杂,要面临的困难更多。大明官员虽多,只有你有经验,能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并知道该如何,将其引向良性发展。”
“你让我管一个城市,这个还能勉为其难。”沈京皱眉道:“可做一个国的总督,这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呵呵,你先把马尼拉给我弄好就成。”沈默微笑道:“马尼拉以外的地方,有南洋公司负责。”
听了这话,沈京的目光出现犹疑道:“你想让我把马尼拉建成什么样的城市?”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对南洋公司有所了解,知道那是个很复杂的组织,绝不是传统的商会,而是类似于西方人那种东印度公司似的武装商会。
“只有一句话。”沈默站住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适宜华人居住的城市。”
“那吕宋呢”沈京又问道。
“适宜华人居住的国家。”沈默虽然语调平静,但字里行间的狂热,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沈京沉默了,他已经对自己将要做的,有所预感了……他身处最开放的上海,对位于重要航线上的吕宋,还是有所了解,知道在那里生活着许多部族和小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想让华人生活的惬意,那只有……他不敢往下想。
见沈京的脸色发白,沈默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要是沈京到现在还一脸轻松,他会立即改变主意,不让自己的堂兄去吕宋送死。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沈京的膀头,语气恳切道:“兄弟,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但另外一些话,我可以跟你说清楚。”顿一顿,沉声道:“你看两汉晋唐宋,之前我汉人的任何大一统王朝,为何都不能长治久安,脱不了覆灭的命运呢?气数最长的,最多在二百年左右,就会乱象丛生,颓势尽显了,后面的岁月,不过是苟延残喘,等死而已。”
沈京摇摇头,这哪是他能想明白的问题。只能听沈默分解道:“原因只有一条,四个字‘土地兼并’!,土地兼并的快,完蛋的就快,土地兼并的慢些,完蛋的就慢。我朝到了现在,仅占了全国人口不到百分之二的皇室宗亲、达官贵人;却至少拥有全国六到七成的土地,已经超过了唐宋时的水平,而且还在不断加剧……如果再这样下去,最多再过几十年,就该天下大乱,过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了。”说着嘴角挂起一丝苦涩的笑道:“咱俩要是不出意外,应该还能看到。”
这是沈京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兄弟,一国的宰相,说出这样令人不安的预言来。不由口干舌燥道:“那怎么解决?”
“当然要解决。”沈默点头道:“朝中有识之士,都已经有了危机意识。他们虽然满腹经纶、妙计多端。但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法架起锅子煮道理’,所以‘除了打击兼并、虎口夺食’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我能理解。”沈京点点头道:“别的不是,上海的耕地,八成以上都归那些达官贵人所有,其中徐阁老家就占了一半以上,我这个当县令,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是这个道理。”沈默叹息一声道:“在一个封闭的、以农业为主的社会环境下,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人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无法把自己扼死一样。土地兼并,得利的都是达官贵人,你想要他吐出嘴里的肉,他就敢要你的命!就算是皇帝,也没法跟整个既得利益群体对着干!”
当年王安石变法时,因为许多明显利国利民的举措,也被反对派反对。宋神宗十分不解,问元老大臣文彦博道:“既然您也承认,这样做对国家有好处,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文彦博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懒得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缓缓答道:“陛下,您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与老百姓啊……”
这一句,可为王安石的改革失败作注脚,也可以为一切改革的失败作注。
所以沈默根本不看好,接下来的改革,他要找到另外一条道路。
不是他比别人厉害,而是他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和见识,知道当今的中国,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只不过……天时地利只欠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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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中)
“难道没有办法解决吗?”沈京忧虑的望向沈默道。
“如果不让人们戒掉对土地的依赖。”沈默摇摇头道:“除了改朝换代,没有别的办法。”
“这么说,土地还是原罪了?”沈京不愧是有八国老婆的人,连圣经里的词儿都懂。
“土地不是原罪,人的贪婪才是原罪,但既然是原罪,就非但不能戒除,还会不断膨胀。而土地是一种效率十分低下的生产资料,所能产生的财富也是有限的。如果所有人都要靠土里刨食,强势者要想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就要侵夺弱势者的口粮,最终让后者无法生存,忍无可忍时,便会造反,然后王朝更替,重新分配,开始下一个循环。”沈默看看沈京道:“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有些晕,不过还好。”沈京道:“那怎么才能戒除这种依赖呢?”
“其实东南沿海,就已经做的不错了。”沈默微笑道:“你没听说,咱们老家有几个,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大钱,就把钱全买地吧?”
“也会买一些,不过大都还是用来扩大生意了。”沈京恍然道:“你是说鼓励工商?”
“自古‘士农工商’,工和商被排在后两位,但偏偏这后两位,才是进步的代表。”沈默颔首道:“人们历来视农业为本,将工商当看做末业,但这观念是错误的。比起效率低下的农业,工商业能带来更多财富,还不会受土地的限制。而且工商业兴旺发展,能让达官贵人将重心从土地上移开,还能吸收劳动力,给老百姓一个不靠土地的谋生机会。总而言之,鼓励工商,是抵消土地兼并危害的一剂良药。”
“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朝代想不到?”沈京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如果说沈默的法子很稀奇,他也无话可说。但偏偏十分普通,他不相信以前的人能想不到。
“一来,务农可以将百姓束缚在土地上,而工商业会加剧人员的流动;而且农民对暴政和苛捐杂税的忍耐力,要远远超过工人和商人。”
“为何?”沈京问道。
“对于农民来说,只要有口饭吃,就能忍受。而对工商业者来说,只要没有利润,就无法继续下去。”沈默淡淡道。今天他之所以要专门拿出时间,给沈京上一堂基础经济课,不是因为犯了倾诉欲,而是要让这个不喜读书的家伙,明白肩上的重担,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就只有耳提面命一途:“除了这些阴暗的心思外,大抵王朝定鼎,都是建立在‘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的大乱之后,大量的农田荒芜、人口锐减。如何繁衍人丁、使百姓吃饱穿暖,就成了新王朝的第一任务。这时农业无疑是最佳选择,而工商业,是要建立在农业发达的基础上,是会争粮争地的,还会让人变得不纯朴,当然不为统治者所喜。”
“那你鼓励工商,不怕受到皇帝和大臣的反感?”沈京担心的问道。
“这就是我说的天时,”沈默笑道:“一来,承平二百年,我大明的工商业已经十分发达,二来,恰逢‘大航海时代’,有源源不断的白银被开采出来,然后运到我国来购买商品,兴工商可以获巨利,且赚的是外国人的钱,于本国无损,这已经是朝野共识了。你看那些出身东南大族的官员,家里大抵都是有生意的,怎么会反对兴商呢?”说着淡淡一笑道:“再说,也不用我来提出。人都是逐利的,如今投资工商的回报,十数倍于土地,东南已是人人趋之若鹜。就连那些大地主,也纷纷的‘改稻为桑’,就为了在其中分一杯羹。再说我大明几无商税,天下十大榷关,也都在河道之上,聊胜于无而已。这时候,朝廷要考虑的,反而是东南都不种粮食了怎么办?如何能让国库也跟着充盈起来……之类的问题。”
“这跟吕宋有何关系?”沈京问道。
“我方才说了这么多,”沈默看着他道:“你说给大明增加三个浙江大的一块领土有何意义?”那里虽然多地震海啸,但日照强烈而持久、雨水充足,土地肥沃,真要搞起种植业,国内还真比不了。
“如果能让吕宋为我所用,再以计划种植某些作物。”沈京在某些方面,其实是个奇才,沉吟片刻,便想道:“那就可以对国内起到很好的调节和补充作用。”如果在吕宋大面积种植桑树,则国内的丝就会不值钱,那么改稻为桑的风头就会减缓,从而保证了粮食生产。如果在吕宋大面积种植粮食,由朝廷大量收购,则可避免国内出现粮荒,使百姓至少不会被饿死。
还有更深刻的影响,比如粮食长期供应充足、粮价在低位徘徊,会导致土地的吸引力下降,越来越多的人放弃土地,选择更挣钱的工商业谋生;当然也会使大量的小地主破产等等……许多复杂的连环反应,就连沈默也无法预料。
但沈默坚信,对吕宋的开发和殖民,是延缓一系列尖锐社会矛盾良药,至于不良反应,一定会有,出现了再解决就是,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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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都不难理解,如果吕宋能为我所用,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为什么我之前百般推销,那些大户就是不愿吃这块肥肉呢?不知不觉,沈默和沈京走出了花田,来到了村子里,侍卫打水给两人洗脚,他一边脱下满是泥巴的鞋子,一边对沈京道:“原因无它,吕宋远隔重洋,让他们感觉不真实。”
“确实,要是让吕宋紧挨着大明,你看他们不抢疯了。”沈京深表赞同道。
“所以你的工作意义重大,如果做好了,必然彪炳史册,是要有人给你塑像的。”沈默笑道:“让那里变得符合我大明的秩序,给第一批开拓者创造最好的条件,让他们尽快得到回报……等到那满船的粮食,小山般的生丝运回来后,相信会有人心动的。”
沈京也被他说激动了,男儿在世,就当建不世功业,彪炳史册,这对他,是比女人更有吸引力的。便开始摩拳擦掌,设想起自己将来该如何去做了。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大问题:“种粮也好,种桑也罢,都是需要大量劳动力的……既然你说那里有大片空闲的土地,那人口必然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汉难解无人种地啊!”
“不错。”沈默点头道:“劳动力是个大问题,不过我已经想办法,给你凑了五六万的劳动力……”他说的很含糊,之所以不敢细说,是因为这其中,有通过佛朗机人买的黑奴、有在东南招募的农业工人,有各省给他弄去的危险分子。人员成分之复杂,好比当年的水泊梁山。沈默不敢细说啊,先把沈大官人忽悠去了再说吧。
其实这背后,是一个难以解决的观念问题。那就是朝廷对人民的态度,那就是宁肯使其饿死在本省,也不允许其跑到外省,更不用说海外了。而且随着那场持续了数年之久的大地震彻底结束,中原大地终于恢复了平定,那些逃难到南方去的流民,放弃了在工场的工作,开始纷纷返乡……工场提高工钱都没用。
江南现在各行各业都缺人,在家门口就能讨生活,百姓更不可能背井离乡。
现在下南洋的那些华人,基本上都是福建、广东沿海山区的百姓,土地贫瘠稀少,在家里活不下去,只能远渡重洋到吕宋、婆罗洲这些地方来谋生。
故土难离,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啊,不到活不下去了,还真难把他们撵出家门。
对于这一点,沈默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他只能让沈京先把示范做起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看到发财致富的机会,总有人会心动的。
而且还有一点,只是没法说罢了……模模糊糊的,他大概有些印象,大概在二三十年后,历时一个甲子的小冰河时期,将给整个北温带地区,造成长期的气象灾难,大片的农田严重减产甚至绝产。
亚洲和欧洲正好同处北温带,同样面临着严重而持久的粮荒,这使东西方的农民,在苛捐杂税的压力下,纷纷逃离长久依赖的土地。然而在西方,因为大航海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农民们纷纷乘船来到新大陆,拉开了轰轰烈烈全球大殖民的序幕。
而在中国,这些在原籍活不下去,又无处谋生的破产农民,就变成了‘流民’,然后在四处流窜中,产生了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人物,最终敲响了明王朝的丧钟。
同样的困境,迥然的结局,别的原因都是虚的,农民破产之后,有没有出路才是最要紧的。
所以沈默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做好,让吕宋变成一块示范田,一盏指路灯,然后尽量把老百姓往这条路上推动。
如果做完这一切,都还是徒劳的话,那他就让吕宋变成自己退隐后的桃花源,绝不让子孙变成通古斯野人的奴隶……当然,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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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沈京谈了一夜,将自己能想到的问题都事无巨细的做了交代。第二天,便让他回上海去等朝廷正式下文……虽然沈默还未将此事,在朝廷正式提出,但徐阶走后,已经没有人能真正阻拦他的意愿了……如果他执意要做的话。
而开发吕宋,就是他的执念。如果有机会,他甚至会去亲自去视察一番。不过现在他没这个时间,必须立即回北京,那里有巨大的权力真空,等着他去填补,这是谁也代替不了他的。
至于沈京离去后,上海那摊子怎么办?沈默也如实相告,上海将升格为府,由他的学生接管……沈默准备将上海等一系列沿海开放港口,当成培养核心官员的大课堂。让他们去那里开开眼界,换换脑子,使他们有可能理解自己。
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口袋,而是把自己的观念,装到别人脑子里。
第二天,上午送走了沈京,下午沈默便悄然离开了胡宗宪的家乡,东南的官员都知道他不许接送,因此并未惊动当地百姓。
虽说着急回去,但也不能像上次那样,星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了,不然非要被天下人笑死不可。
沈默只能日行百里,晓行夜宿。路过绍兴时,他特意回家住了一宿,看到儿子回来沈贺十分高兴,他还以为,沈默要来个‘三过家门而不入’呢。
唯一遗憾的是,沈默第二天一早便又上路了。沈贺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儿子如今身份贵重,要是在家多待一天的话,怕是要把全浙江的官员都引来,只能依依不舍的送他出门。
从绍兴上船,上了大运河,便不再受鞍马之苦,也能日夜不停的赶路了。
在上船后的第一天晚上,沈默闲来无事、也不想早睡,索性来到甲板上,望着天上的月亮沉吟起来。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当他感到有些寒冷时,便准备起身回舱。却听到不远处江面上传来一阵优美而略显凄婉的横笛声。
‘平沙落雁……’沈默心中浮现出曲名,不禁闭目倾听。
船上的卫士们,本来是全神戒备,到处布满了流动哨,此刻却被那天籁般的笛声吸引,竟一时忘了走动,船上安静极了。
待那曲声终了,沈默才轻声道:“请那人上来见我。”说完便走到船中客厅,让人摆一桌酒菜,等候那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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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下)
不一会儿,侍卫带了个身穿麻衣麻鞋、头带葛布巾,须发花白,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进来。
“你们退下吧,”沈默朝那男子笑笑,对侍卫道:“不要让人来打扰。”
“阁老,他是带兵刃来的……”训练有素的侍卫,难得的反驳一句道。
“你们知道他是谁?”沈默哈哈笑道:“这是你们的开山祖师,本官的首任保镖!”
侍卫们大吃一惊,这才知道男子的来历,便鱼贯退下了。
“柱乾兄。”待他们一走,沈默起身朝那男子抱拳道:“我莲心嫂子还好吧?”
“那有你这样的。”来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何心隐,跟沈默一抱拳,笑骂道:“上来就问人家老婆的。”
“你这不好好的么?”沈默请他入席道:“长夜漫漫,正愁无人相伴,终于有人陪我江上对酌了。”
何心隐也不跟他客气,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你的卫士全换了,我一个都不认识了。”
“嗯。”沈默点点头,拍开酒坛的泥封道:“哪能让他们一直当侍卫,总得给他们找条出路不是。”说着给他斟酒道:“这一拨怎么样,能入何大侠的法眼不?”
“哈哈,女儿红,本人的最爱啊!”何心隐开心笑道:“你的侍卫不错,我本想悄无声的来找你,但试了几次都差点被发现,只好吹笛子让你迎客了。”
两人端起酒碗,碰一下,何心隐一饮而尽,搁下酒碗后,发现沈默也干了,不由奇道:“喝酒不耍赖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沈默笑道:“再说这三十年的状元红,喝一坛少一坛,不能都便宜了你。”
“哈哈哈……”何心隐闻言放声笑道:“有意思,想不到当上宰相,比以前可爱多了!”
“是啊,宰相肚里能撑船,当然酒量大了。”沈默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胡宗宪下葬那天,我就在人群之中,”何心隐夹一筷子干丝,细细咀嚼道:“怎么说跟他有段交情,也该送送他。”说着看一眼沈默道:“不过我觉着,过了。”
“怎么过了。”沈默看看他道。
“给他的哀荣太过了,”何心隐‘贵乎本心’,向来是有啥说啥,绝不掩饰:“这会让天下的贪官,以为贪污不是问题的。”
“这不是问题,你就是把他用草席裹了,埋在乱坟岗里,贪官该贪还是会贪。”沈默淡淡道。
听了他犀利的话语,何心隐又是一愣,这太不像他了解的沈默了,不由借着灯光打量起他来,只是他眉宇间洋溢着一股灵动的生气,这是以前没有的。良久才道:“确实是不一样了,看来没了头上大山,终于不用低眉顺目了。”
“你就不能说的含蓄点?”沈默笑骂一声道:“每次都要让人难堪。”
“我是实话实说。”何心隐满不在乎的笑道:“早看徐老头儿不顺眼了,我还让师兄去给他点了一炮呢。”
“原来是你让东崖公去的?”沈默叹口气道:“柱乾兄,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但确实有些欠妥了。”
“为何?”何心隐变了脸色道。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徐阁老也不是兔子,他本身就四面楚歌,快要被逼急了,你再让东崖先生落井下石,徐阁老能不记恨吗?”沈默低声道:“这以后,他八成要和本门分道扬镳了。”
“分就分,还真以为他是心学大家啊?只不过在那个位置上,众人捧他罢了。”何心隐嘴硬道:“其实于心学有何造诣?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一旦下来了,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话让沈默脸上发烧,他那个‘心学大师’的头衔,是不是也个‘牛尿泡做气球——吹出来的’呢?
何心隐也觉出来,自己有点‘指着和尚骂秃子’的意思,连忙补救道:“我是说他,不是说你,你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乃开一派先声,仅此一点,就足以与龙溪、东崖他们平起平坐了。”说着很认真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看了我办‘聚和堂’,才会发此感悟的?”
“原来你也会说笑话。”沈默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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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小小的尴尬,在笑声中揭过去,沈默问他为何而来。
何心隐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容,盯着他意味深长道:“我是为道贺而来。”
“何喜之有?”沈默不动声色道。
何心隐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恭喜你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讲。”沈默摇头淡淡道:“没有那么简单的。”
“我一个山中野人都看得明白,你又何必如此自谦?”何心隐却执着道:“虽然我‘何狂’一生奔忙,办了聚和堂,也算是立了七尺须眉的事业,但毕竟无补苍生,更跟经天纬地不沾边。倒是老弟你,眼看就要登首辅之位,这才是豪迈男儿的伟业啊!”何心隐的声音不小,夜晚安静,肯定能传出去,好在船舱上两层都是自己人,沈默也就由他发狂了。
但等何心隐说完,沈默却摇摇头道:“怕是要让柱乾兄失望了,首辅之位另有人选。”
“什么?”何心隐消息再灵通,他也是局外之人,所以在当事几方都没有放出消息前,他也无从知晓。不由失声问道:“是谁?”
“河北伧父高肃卿。”沈默仿佛说家常般,向他透露了这个名字。
“怎么会是他?”何心隐不安起来道:“这个人和那个张居正,都是韩非子的门徒,是很反感讲学的。”要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让徐阁老继续干呢。
“徐阁老已经向皇帝提出此事,皇帝也不会反对。”沈默很干脆的把责任推到徐阶身上。
“好重的报复心啊!”何心隐恨道:“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
沈默乐意看到王门和徐阶决裂,他需要得到他们全力的支持,而不是一面支持者自己,一面还和徐阶眉来眼去。所以没有再多废话,去解释说,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能不能阻止他呢?”何心隐问道。
“恐怕不能,皇帝对高阁老,是有深厚感情的。”沈默平静道:“我还是不要乱来了吧。”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何心隐不由失望道:“我王门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柱乾兄不必太过忧虑,”沈默淡淡道:“国事如蜩如螗、百废待兴,至少十年之内,恐怕高阁老不会捅这个马蜂窝的。”顿一顿道:“用十年时间,难道还不能让他改变态度吗?”
“也只能如此了……”何心隐一阵黯然,他虽然‘贵乎本心’,却也是洞明世事的老江湖了。当然知道在这件事上,沈默其实是在运用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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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确实已经是王阳明的信徒,且随着对心学研究越来越深入,受阳明思想的影响也就越深。然而王学不等于王门,虽然信奉王学,但他很看不惯王门中人的一些做派。
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走火入魔了……像王畿、季本的浙中学派,不读书、不上班,什么正事儿也不敢,整天就知道坐而清谈,倒是逍遥自在。当然人家也不是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追求,而是要等着顿悟了,有了大本事再去建功立业。
所以沈默的很多观点,都是对自己出身的浙中学派反思而发的。
但这也不能说明泰州学派就强到哪去,那里专产像何心隐、李贽这样的疯子,当然也产赵贞吉、这样的道德洁癖者,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赵贞吉也是疯子,道德的疯子。
这个过度强调内心、自我的学派,不畏权威、藐视礼法、浑身是刺、胆大包天……王襞以一区区处士,竟敢直接去劝徐阶下课,这种人你要如何控制?
而且公里公道的说,徐阁老与皇帝交恶,有很大原因,就是让那些个信奉心学、更准确点说是,出身泰州学派的御史言官给搞坏的……谏皇帝、骂宦官、没有这些家伙不敢干的事儿。
《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沈默可不想重复徐阶的命运,继续庇护那些倒霉孩子。
也许是因为都站在治国者的立场上,沈默反而更理解,高拱和张居正对心学的反感……其实在他看来,如果任由这些人胡搞下去,不仅会败坏阳明先生和心学的名声,将来更是要乱国的。
当然他绝不会让人把王门一棒子打死,因为无论如何,王学都是解放思想、破除纲常礼教的利器,自己想要实现理想,不靠心学大盛,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绝不是现在这种往道德沦丧、纵欲享乐、无政府无法度的方向发展,必须要改革!
其实沈默已经在做了,他的‘心无本体论’,就是对空谈误国的严厉批评。而且他已经写好了一系列文章,用以批判那些打着心学的幌子,随意践踏公序良俗、道德法律的‘无耻之徒’。
最终,他的目的是重新构建对阳明公的诠释,并对泰州学派的思想加以斧凿改进,去除其荒诞不经的地方,注入‘思想与实践相结合,二者融为一体,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的基本思想,‘经历越多、了解越多,就越有可能顿悟’的方法论,和‘先立德、后立功、而后立言’的‘圣贤升级之路’,将其发展成为一门容易被青年人所接受,可以鼓舞人奋进向上、开拓进取、勇于探索未知的新学说。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沈默知道这很难很难,但显然先给王门拔拔刺,打打他们的气焰,能给自己降低些难度。
既然想让我做王学盟主,那就不要再有什么太上掌门,否则让满天下的王学门人到底听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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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沉默的对视着,起先愉快的谈话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何心隐心里十分懊丧,自己这些山间野士,真是不是这些玩政治的对手,不知不觉中,就主动尽丧啊!
唉,原本是万万不该得罪徐阶的,要是有老徐牵制着,沈默焉能如此嚣张?
但现在说什么都完了,如果高拱出来,肯定要对心学开火的,到时候能庇护本门人不少,但估计真正管用的,只有沈默而已。
几乎是转眼之间,何心隐来前的主动心理,就变成了被动。原先要提的条件,已经说不出口,反倒要等着沈默提条件了。
“我自然会尽力保存本门的实力。”沈默终于开口道:“只是这种政权交接之际,最容易有小人作乱、搬弄是非了,所以柱乾兄……”
“我会尽量让本门弟子收敛些。”何心隐表情不太好看道。
“群众是盲目而容易激动的。”沈默却自顾自道:“像今年冬天,本门自东崖公之下,数位大师莅临京城,又怎能不让他们狂热呢?”说着看看何心隐,掩盖不住怒气道:“竟敢组织他们上街游行,还敢去皇宫门前请愿!简直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他又重重叹一声道:“也就是徐阁老仁恕,要是换一个宰相,非得把他们都抓起不可!”
“这是那些不懂事的,”何心隐闷声道:“看着本门要放弃徐阁老,想要痛打落水狗,讨好你这个新门主。”
“他们不懂事,你和东崖公也不懂事?”沈默严厉道:“万一朝廷要是处罚了他们,他们的前途怎么办?!”其实闹事的士子大都是从东南来的,其中骨干就是沈默的学生,要是没有他的默许,焉能闹起事儿来?
但沈默需要把自己摘干净,就只能让王门独自背着个黑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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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上)
满天的星光洒在河面上,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夜风带来春泥的芬芳,让舱外的每一个人陶醉不已,这静谧的夜啊,用何等语言都无法形容它的迷人。
然而在船舱里的何心隐,却决计不会喜欢这个夜晚。他本是兴冲冲来找沈默,想和他叙叙旧,说说话,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诉沈默,看看能不能通过他,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却没想到,竟被沈默这一通埋怨,简直憋屈的快要抓狂了。
他真是比窦娥还冤啊……想俺孤标傲世何大侠,虽然也算是文化名人,但生性任侠,最讲个‘贵乎本心’,是从来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的。之所以撺掇着王襞去劝徐阶离开,一是因为看那‘甘草国老’不顺眼,二来他觉着,聚和堂能平平安安开下来,多亏了有沈默的庇护,便想还他个人情,帮他坐上盟主的宝座。
想到就去做,这是何大侠的一贯风格,他根本没考虑别的那么多。
恰好王襞等人也有此意,又以为他这里面也有沈默的意见,便一拍即合,去徐阶家里插了一杠子。
至于沈默指责他的另一点,‘煽动士子闹事’,何心隐就更郁闷了,他和那帮士子又不熟,就是想煽动,人家也不听他的呀。何况这种扇阴风、点鬼火的鬼蜮之举,岂是一代大侠所为?所以他更受不了这条指责。
只是何心隐隐约知道,那次士子情愿,是有些个王学后辈掺和在里头,他是个实在人,觉着王门难逃干系,那王襞自然不能免责……而自己既然曾请王襞帮忙劝徐阶下野,就更加不能撇清,只能默默承受沈默的指责,一肚子气没处撒。
要说这思想界的人就是随性,没有严密的组织、没有明确的纲领、没有完整的计划,想到哪干到那,怎么可能成大事?
别看在普通士子黎庶的眼里,他们好像全知全能、很厉害的样子。但在沈默这样的官僚眼中,他们真的只是些天真单纯易摆弄的小白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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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仰脖饮下一大碗酒,何心隐擦擦嘴,脸转向一边,也不看沈默道:“山野之人,本就不该掺和庙堂之事,这下给你添乱了,实在对不住,以后再也不会了!”
“柱乾兄,我开句玩笑,你反倒认真了,”沈默这下却一脸歉意道:“这么多年没见,我却净说些扫兴的话,实在是不当啊……”说着端起酒碗道:“我给你赔不是了。”便将一碗酒全都饮下。
双方毕竟还要继续合作,所以点到即止便可。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有些话没必要说的太明白……相信这次之后,王门上下便会知道,自己不会像徐阶那么好说话。有了这层铺垫,如果还有人不知收敛,自己再出手收拾,也没人能说什么。
刚发完火,何心隐也感到后悔,但话既出口,他决不肯收回,这会儿见沈默主动赔了笑脸,也就趁势下台阶道:“我这犟牛脾气,只怕到死都改不了,还望你海涵。”和沈默又碰了碰酒碗,他接着道:“我方才之所以那么失态,实在是觉着,你这次没能当上首辅,真的很可惜。”
“我还年轻,慢慢来嘛。”沈默云淡风轻道。
“只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何心隐叹口气道:“本朝的内阁首辅,虽然被天下人以‘宰相’视之,但自第一位解缙起,到徐阶这一任,任过首辅一职的有四十多人,却没有一个名副其实。”
“我觉着分宜和华亭的权势,不亚于古时宰相。”沈默微笑道。
“权力是够了,但于国于民无补。”何心隐却不屑道:“这算是什么宰相?”
“那你觉着怎么才算称职的宰相?”沈默捏几个茴香豆,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宰相者,当致君尧舜、为国柱石,虚心以待令,有口不私言!使天下无苛政、无酷吏,耕者有其田、学者得其志,国泰民安,疆土永固!”何心隐几乎不假思索道。
沈默听他说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要按你这个标准,怕是过去不曾有得,将来也不会出现。”
“是的,这种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说着何心隐目光狂热的望着沈默道:“可是老弟,你就有可能成为这千古一相啊!”
“何以见得?”沈默淡淡道。
“谁都知道,现在大明到了危亡之际,改革变法已经成为大势所趋,这就是天时;你出身东南,而朝廷要想变法成功,关键就在东南。你在东南的人望之隆,五百年来不做第二人想,若是你来主持变法,则可事半功倍,这是地利;当今皇帝是你的学生,又是个毫不管事的,治国安民,还不是依靠首辅?这就是人和!所以,你若当上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激浊扬清,开创太平盛世!”何心隐整个人都亢奋起来道。
沈默却没有被他感染,笑谑道:“柱乾兄,你若生在战国时代,就是苏秦、张仪一样的人物。”
何心隐闻言毫不惭愧道:“可惜生错了年代,身怀屠龙技,却无处施展啊!”
“哈哈哈,好一个身怀屠龙技……”沈默端起酒碗道:“当浮一大白!”
“干!”何心隐来者不拒,又是一饮而尽,这就连喝了五碗,脸色酡红,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想不想听听我的屠龙之技?”
“洗耳恭听。”沈默也有些酒了,但他的意志力,足以保持清醒。
“若是我为宰相,当做三件事!”何心隐伸出三根指头道。
沈默端着酒碗,默不作声的听他宣讲。
“若想廓清政治,开创新风,”何心隐很是激动,他一生行走江湖,对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着深入的观察;虽然身处草莽,却满怀忧国忧民之心,苦苦思考救世之策几十年。现在终于可将多年来萦绕于胸的治国大计,讲给一个信任自己、自己也信任的当政者听到,这机会实在太难得了。便语调激昂道:“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刷新吏治、选贤用能,消除朋党。官乃治国之本,用贤臣、远小人,则可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
“纵观本朝两百年来,官居一品、禄秩丰隆者不计其数,然而却没有几个肯实心为国操劳,为百姓谋求福祉的。这是为何?就因为小人朋比党之,贤人多不在朝。”何心隐侃侃而谈道:“我今年五十二,自成年后,经历过两个宰相。先是严分宜,他所用之人,多为同年、学生、乡谊、亲戚,朋党,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食堂,能为百姓着想就怪了。”
“再说近一点,被天下人称为二百年来第一贤臣的徐阶,也是一样的党同伐异,科道言路,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
这要是谈起吏治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沈默不得已打断他的话头道:“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问题由来已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得了的。进贤用能,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说到这儿,他感触颇深道:“现在的官员,许多人是’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那些名气大的清流名臣,道德文章没的说,可到了‘钱粮刑名、水利农政’这些实际政务上,根本就与白痴无异。还一点不虚心,帮不上忙净添乱!”
“这正是我要说第二点,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何心隐道:“何谓‘循吏’?就是那些实心任事、又能奉公守法的官员!这些人可能没有华丽的学问、显赫的名声,在衙门里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品级大都不高。但他们其实稔熟政务,是维系各衙门运转的灵魂人物,也是能让这个朝廷摆脱困境的雪中之炭。”
听到这儿,沈默的神态凝重起来,他知道,每个衙门里,大抵都有这样的‘循吏’存在,但大都不讨同僚所喜,之前为了积攒人品,讨好大多数人,他在选用官吏时,并没有向这些人倾斜。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自己的地位几乎无可撼动,有些事情,该做就不能等了。
见沈默凝神倾听,何心隐深受鼓舞,继续大声道:“而清流者,则大都是翰林出身,学养过人之人,这些人以圣人教诲为最高准则,讲究操守,敢于犯言直谏,这是好的一面。然而他们好名而无实,不敢慷慨任事、唯恐有伤名声……”
这老何真是指着和尚骂秃子,把沈默说的老脸通红,好在有了酒,看不大出来。
“人都说清流难做,我说错,清流好做,循吏才难做!”何心隐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拍着桌案道:“清流只要个好名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什么都不做,自然无过!我观当今所谓清流,不过是些尸位素餐、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他顿一下道:“循吏难做,因为循吏要做事,做多错多得罪人多,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举步维艰,内外交困。故而许多当初发誓要‘治国平天下’的年轻人,在做了一段时间循吏后,尝尽人间冷暖,便转作清闲之流去了。这还是好的,还有好些不自爱的,与奸胥猾吏同流合污,把手中权力兑成金钱美女享受去了。”说到这,何心隐喟叹一声道:“故而循吏少啊,还大多明珠蒙尘,更让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轻人灰心。要是再不大用这些人,怕再过几十年,就要彻底绝迹了……”
“说得对,切中时弊!”沈默终于也激动了,紧紧握着何心隐的手臂,肃然动容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笑我一直喟叹无人可用,原来是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呐!”说着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要把你今夜的话记下来,给皇帝上条陈、给高阁老写信,一定不辜负你的高见。”
“我还有第三条呢。”何心隐开怀笑道:“听我说完再记也不迟。”他也觉着真是痛快,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去沈京将战斗的地方,只剩下满身的希夷和振奋了。
“请讲请讲。”沈默给他倒酒道。
“这第三件无比困难,比前两件加起来都难,可朝廷要是不做,把前两件做好也是白搭。”何心隐沉声道:“还是逃不过亡国的危险。”
“是吗?”沈默搁下空了的酒坛,等他的下文。
“那就是,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何心隐一字一顿道。
此言一出,方才还很激动的气氛,一下又凝滞下来。何心隐紧紧盯着沈默,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怎么,连私下谈谈都不敢吗?”
“和你有什么不敢说?可说有什么用?关口还是做啊!”沈默叹口气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看历朝历代,哪个跟巨室作对的宰相,有过好下场?”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亡国吧!”何心隐勃然变色道:“你是状元之才,一部二十一史,想必烂熟于胸。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酿成社稷祸变者,全都是巨室所为!当年我为了找出天下之病,历时十二年,走遍全国两京一十三省,所见所闻,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一面是百姓下无立锥之地、身无蔽体之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一面是那些皇室宗亲、官宦人家挥霍无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我当今大明的真实写照……”说到这时,何心隐已是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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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中)
“何为巨室?宗室勋贵、显宦世家、中贵大珰也。这些人,全都寄生在大明朝身上!就拿其中为祸最甚的的宗室来说,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又有绫罗绸缎、难计其数。其余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你有没有算过,一个亲王便靡费若斯,大明十几万的皇室宗亲,又要耗费多少国帑呢?还有那些公、侯、伯,宫中宦官、各级官吏,也都一样有朝廷朝廷奉养,每年所需又是多少?你肯定比我清楚!”何心隐双目喷火道:“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七成且不纳税!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四成,却要纳天下之税!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他们不得被苛捐杂税逼反了才怪!到时候一人揭竿,万众景从!到时候你可别怪老百姓造反,官府不抑巨室,那就让老百姓要了他们的命吧!”
说完这一切,何心隐定定逼视着沈默道:“沈阁老、沈绍兴,请问不去解决这个问题,你在别处折腾的再红火,又有什么意义?!”
沈默被他说的一阵阵面红耳赤,这个问题,他前些日子刚与沈京讨论过,他那兴工利商、殖民海外的路子,不过是因为不敢正面与豪门巨室为敌,而想出来的迂回路线。但他是知道的,自己所作的只是延缓矛盾,这些问题不正面解决,将来肯定要出大乱子的。
可要他面对全天下的既得利益者,光想想,沈默就能出一身白毛汗。就算人固有一死,也不能纯粹找死吧?
所以他宁肯自欺欺人的,把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交给后来者,也不打算趟这个十死无生的地雷阵。
然而此刻,身为大学士,被人拿这个问题逼问,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就会觉着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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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回答我,中堂大人!”见沈默迟迟不肯开口,何心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换了个称呼,近似咬牙切齿道。
“我回答你就是,”沈默轻叹一声,坦诚的望着何心隐道:“天下事,有些做得,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隐对这个答案绝不满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着何心隐道:“你武功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可以开碑碎石。但我问你,你能不用任何外力,把自己掐死吗?”
“……”何心隐心说什么话呀,我就是手上再有劲儿,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来啊。
“你不回答,就说明你知道不能,”沈默表情悲哀的看着他道:“同样道理,我的权力来自于这个体制,如果我损害了体制内、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个体制就会抛弃我,我将丧失手中的权力,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层地狱!”
对沈默的态度,何心隐简直无言以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咬牙道:“有些事,应当明之不可为而为之!”
“说得好,但是应当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得先把这些事情做好。”
“比如说?”何心隐逼视着他道。
“比如说‘驱逐鞑虏’。”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轻’!”何心隐不屑道:“只是你连国内的钉子都不敢碰,还有信心打鞑子人?”
“你都说了,这是‘避重就轻’。”沈默揉揉鼻尖道:“虽然也很困难,但还有希望,所以我会全力以赴去做。”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况且何心隐本就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只是为了一舒胸中机杼,才忍气吞声跟沈默耐心,现在一听他的口气,是不想再谈下去了,便长身而起,叹息一声道:“江南,我怀着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当头一盆冷水。罢了罢了,原来官当大了,也就不是当初那个‘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了,算我这次白来了……”说罢,他便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门。
“柱乾兄,且慢!”沈默也站起来道。
“有何见教?”何心隐没回头,但毕竟是站住了。
“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沈默轻声道:“听说你现在到处讲学,宣传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劝你还是打住吧,这是个犯忌讳的东西,在僻远的永丰山区搞搞也无妨,可要是在别处闹大了,是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受教!”何心隐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叫自己回来共商国是。谁知他竟否定起,自己的最得意之作,不由怒火中烧道:“不会打着你沈阁老的旗号招摇,你放心好了!”说完勉强一拱手道:“告辞……”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门。
沈默连忙送了出来,一看何心隐径直往甲板尽头去了,赶紧出声提醒道:“楼梯在这边!”
“楼梯太慢,你这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隐说着竟纵身一跃,从船上跳下,扑通一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前辈’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几个水手便开始脱棉衣,准备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边,双手撑着栏杆往江面看,他虽然何大侠能淹死在大运河里,但没看到人影,总是会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当水手们扑通扑通往江里跳时,十几丈远的水面上,终于露出个人头来,只见那人一边仰泳,一边引颈高歌,歌词十分的悲壮凄凉: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如杜鹃泣血般的歌声,肝肠寸断的狂笑,所有人都不禁猜测,究竟是何等伤心之事,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何心隐和他的歌声,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猛地一拳击在栏杆上,当时就血流不止。
侍卫赶紧打开医疗包,上来两个人,给他包扎伤口。
沈默任由他们摆弄,目光却依然盯着何心隐消失之处,两个侍卫隐隐听到,他在反复低声念叨一句:‘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俩侍卫面面相觑,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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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继续北上,虽然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不出丝毫的异常,但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显然那个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极影响,将会持续一段时间。
一路无话,三月中旬,终于抵达了通州官船码头。沈默让大队侍卫先在船上等候,自己则在一个小队的护卫下先行下船,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顶普通蓝呢轿子。
侍卫便引着那轿子,往位于城中的通州驿去了。
时间是清晨,街上行人还少,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通州驿站。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起点、南终点,往来官吏如过江之鲫,所以这通州驿站也建得十分宽敞。进了院子,有驿丞迎上来道:“这么早,是住宿还是找人?”毕竟是天子脚下,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对沈默的侍卫,也没什么感觉。
“找人。”侍卫头领道:“请问徐阁老在哪里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阁老?”驿丞打量着他道:“劝你们还是回吧,徐阁老不见客的,昨天仓场侍郎来拜见,都被挡回去了。”
“见不见是徐阁老的事儿,”侍卫冷冷道:“你只管带路就是了。”
“得,算我多嘴……”驿丞一听这口气蛮大的,也不知是真大牌还是没个数,但他不会去触霉头,便道:“跟我来吧。”
轿子便要往里抬,里面的沈默出声道:“落轿。”说着便掀开轿帘。
轿夫们赶紧稳稳落下轿子,压住轿杆,让沈默从中走下来。
看到下来的这位穿着便服的,最多不过三十岁,那驿丞彻底不看好了,心说,除非你是徐阁老的儿子,否则甭想进那个们。待他看到沈默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白瓷坛子提在手中时,又不禁猜测起来,里面难道是狗头金?这种贿赂手段太低级了吧。
甭管心里怎么想,驿丞还是把沈默领到了后院位置最好的一个跨院外。一指那有人把守的月亮门道:“就是那儿,小得先告辞了。”他不想陪着挨拒,便先往外走,但没少了偷偷回头,想看沈默的倒霉样。
结果让他大跌眼镜,只见那些眼高于顶的锦衣卫,一看到这年轻人,竟二话不说让开去路……驿丞差点没一头撞在墙上,实在猜不透,这位到底啥身份?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那青年人竟不进去,而是执意让锦衣卫进去通禀,待其回来相请时,才提着那个小罐子进去了院子……驿丞最后也不知道,那罐里到底装的啥。
不过看着架势,就是装得是炸药,也没人敢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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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进去,便见徐阁老穿一身深灰色的长袍,头上束着平定四方巾,和一个普通老者没有任何区别的背手站在那里,正慈祥的望着他。
沈默把那瓷罐往地上一搁,便行大礼道:“学生沈默,拜见师相!”
“呵呵,快起来,”徐阶快步上前,一把把他拉起来道:“好啊,咱爷俩还能再见一面,真让老夫喜出望外。”虽然今日离京,但徐阶已经退了整整俩月,加上过年,歇了足足七十五天,别的不说,至少把气力养回来了。
“这么早过来,”把沈默拉起来,徐阶亲热问道:“还没吃早饭吧?”
“是。”沈默点头道:“怕您已经启程,便赶紧过来了。”
“呵呵……”徐阶以前没这么喜欢‘呵呵’,拉着他的手往里走道:“当老师还是首辅啊?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用不着再争分夺秒了。”进了屋,指着桌上的早饭道:“瞧,到现在还没用早饭呢,咱爷俩正好一起吃。”
“请师娘也一同来吧。”沈默礼貌性的道。
“算了,她在别间用吧。”徐阶竟亲自给沈默盛粥道:“不然你不自在。”
沈默哪能让他盛粥,赶紧上前道:“师相,还是我来吧。”
徐阶把盛了大半满的粥,搁在他面前道:“老夫已经退了,你也该换个称呼了。”
“换个称呼,您也是我老师。”沈默沉声道:“还是我来吧。”
徐阶面色欣慰的点点头,这次不再坚持了。
沈默便给徐阶盛上了粥,恭恭敬敬递在他面前。
徐阶慈祥的看着他,眼里和皱纹里都是笑容道:“快坐下吃吧。”
沈默把那个小瓷坛打开道:“这是老师最爱吃的甪直酱菜,学生回来路过,便买了些……”说着便黯然道:“不过老师现在也不稀罕这个了。”
“唉,多少年了。”看到那酱菜,徐阶十分感慨道:“每次你从东南回来,都不忘了给老夫带家乡的酱菜……”说着眼眶湿润的望着沈默道:“回去后固然可以把这螺丝菜当饭吃,可吃不到你给带来的了,老夫怎么会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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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小郎君果然是诚实守信啊,有些话要说,开个单章吧。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暨教主大人新婚快乐。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暨教主大人新婚快乐。
正文已更,为何有话不在文后说?是因为要说的太多,非单章无法表达……如果xìng子急,可以倒着看,就知道我的中心思想了。
‘瓕蔘翳畞礟渋曓’,大家肯定都还记得这串鬼画符,那是沈默准备倒徐时的章节名,其实是英文发音‘mission impossible’的汉语写法,意思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结果一个月后,沈默完成了他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一品》也完成了自己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谁在这个月初,告诉我说,你能到月票榜第八,我肯定会点头道,很有可能,历史第八,是俺时常待着的地方。
但你要是说:“不,是总榜。”
俺就会很无力的笑笑,再意义丰富的‘呵呵’一声。开什么玩笑,那是总榜啊,大婶们呆的地方,俺这xiǎoménxiǎo户xiǎo鼻子xiǎo眼的,扯那干啥?
可是当尘埃落地,第八的成绩摆在眼前,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给大家鞠躬,反复的鞠躬,言语已经无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了。
记得当初,我说自己要变身诚实可靠xiǎo郎君时,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因为我已经懒了两年,惰xìng之强大,已经比氦氖氩氪氙氡加起来还要强大。不瞒大家说,当时我媳fù和我妈包饺子的时候,一个说,他能坚持三天就不错了,另一个说也就是两天吧……
最了解我的人,都完全对我的勤奋失去信心了。
但现在月底回望,自从立誓那天起,我竟然做到了,连续二十天日均两更!这也是我的‘瓕蔘翳畞礟渋曓’啊!!!!
但这绝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大家用一点点订阅、一张张月票,把我送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让我重新认识了自我,知道原来一品并不是真正的xiǎo众书,原来我的忠实读者也很多,原来一品也可排进前十名!
于是我不敢再懈怠了,唯恐一下被打回原形,我时常对媳fù说,如果这是梦,千万别醒。我媳fù说,那就码字去……汗。
当然了谁站在总榜前十名里,谁都会干劲十足的。和尚也不免俗,哦对了,现在还俗了,所以叫xiǎo郎君了。
感慨完了,我要开骂了,真cào蛋啊!为啥刚冲完月末,又要冲月初?就不能让我多享受几天第八?好么,又得从头开始了……
所以才有了这个单章的题目……
人都说,打江山不容易,坐江山更难。我就要看看,这个月能不能守住江山。国庆节大家休息,俺不休息,更新会更多更jīng彩!只求回报大家对我的厚爱、溺爱及错爱。
好了,煽情完了,还有个喜讯要出公布,本书的热心书友、神经教教主,‘妞丶神经质’还有几个xiǎo时就要当新娘子了,在这里,我代表沈默夫fù,以及书中的所有任务,住她新婚愉快、家庭幸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并求保底月票。
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下)
三月的北京,春风和煦、草长莺飞,乃是一年中最美好、也是最短暂的季节。
清晨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通州驿甲字跨院的饭厅之中,既不耀眼、也不灼人,只让人感到温暖明亮。
沈默拿起个小白瓷碟儿,用自己还未使过的筷子,把螺丝菜从坛子里夹出来,稳稳的摆在碟儿上,送到徐阶面前,然后自己也来了点。见徐阶端着碗在等他,他也端起粥碗,舀了半勺送到嘴边。
“慢点喝。”徐阶出声道:“先在嘴里含含,把津液引出来再咽下去。”
沈默只好依命将半勺粥,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
徐阶也如是去做,待到把口中的稀粥咽下,他才缓缓道:“我这也是跟《百粥谱》上学的,上面说‘养生无过津液’,这样吃粥可以长生。”
沈默微笑道:“想不到老师也看蒲州公的著作。”
“他那是教人长生的金玉良言啊。”徐阶无比感慨道:“只恨老夫已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桑榆晚景没有几年了,此时开始注重养生,不啻于临时抱佛脚,只怕旧疾难愈,恐怕用处不大。”说完这话,他便看着沈默,这番弦外之音,一般人是听不明白的,但徐阶知道沈默不是一般人。
“老师此言差矣,”沈默果然听懂了,他搁下碗、擦擦嘴,端坐道:“养生是一种态度,只要您从现在开始,坚持这吃粥之道,必然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
“呵呵,承你吉言。”徐阶笑着点点头道。
这到底打得什么机锋?其实这是徐阶在自诉心曲。其实徐阶心里,对沈默是很窝火的,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竟敢吃里爬外,和人合计着欺师灭祖,真是恨不得把你鼻子咬下来。
然而把乌龟功练得炉火纯青的徐阁老,纵使心里再窝火,但也清楚形势比人强。自己已经下野了,而沈默却是实权大学士,双方强弱立换……而且除非豁出去脸皮不要,承认自己是被沈默坑爹之外,他也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对方的手段。
但徐阁老已经快七十的人了,除了个名声他还能图啥?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跟沈默同归于尽的。
认清了这点,徐阶便知道与其图一时意气之快,狠狠羞辱沈默一番。还不如示之以弱,看看双方还有没有修好的可能。毕竟师生的名分在那里,沈默也不想一直闹僵,被人看笑话吧?
于是徐阶用《百粥谱》和杨博,含沙射影的点出……我知道你和那老西儿的勾当,是你俩把我玩回家的!然后又说自己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意思是,我认输了,不玩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但是,对于自己的‘桑榆晚景’,徐阶最担心的不是沈默和杨博,毕竟一个是学生、一个是亲家,就算做给世人看,也总是要顾着一份香火情的。
他担心的是‘旧疾难愈’,谁是他的旧疾,自然是高拱了。他是以‘养生’比喻和未来当政者的关系,担心将来高拱上台后,自己会遭到清算。说自己‘临时抱佛脚’,意思是以前与沈默的关系搞得太僵,不知现在重归于好,还来不来得及。
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输了,你罩不罩我?
沈默的回答是,罩!但你得坚持‘吃粥之道’,什么是‘吃粥之道’,就是杨博说的食粥心境——‘淡泊之中滋味足’!
意思是,你以后不要再搅风搅雨,老老实实安享你的桑榆晚年,我自然保你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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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这番内容吩咐的简单对话后,师徒俩的关系,便进入新篇章了。
徐阶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然后将一只老手向沈默伸了过去。
沈默开始还愣了一下,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又见那只长着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还一直伸在那里,便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徐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满含着复杂的感情道:“国事家事,一切都拜托拙言了!”
快七十的人了,这一握居然还如此有力,沈默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冰凉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心里大感不适,面容却十分平静道:“老师请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呵呵……”徐阶慢慢抽回手,自嘲道:“其实老夫已经致仕,国事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只是习惯了操心,一时还改不过来,倒让拙言见笑了。”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沈默正色道:“老师心里放不下皇上和朝廷的。”
“是啊……”徐阶深深喟叹一声道:“老夫心里,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要拙言代为操心。”
“老师请讲。”沈默点点头道。
“第一,毋庸讳言,我此次致仕太过突然,而继任者高新郑,又和我龃龉颇深。恐怕等他初回京城之时,便是小人摇舌鼓噪、挑拨是非之日。”说到政事上,徐阶身上又隐隐现出一国宰相的气势道:“这种时候,要谨防谗言挑唆,不要让小人有可乘之机,以免乱了朝纲。”
“是。”沈默点头道。
“第二,毋庸讳言,言官出了害群之马,有一些投机取巧、卖直钓誉……甚至心术不正之人。”徐阶面色复杂的接着道:“言官要整顿,这是必须的,但不能为了泼脏水,连盆里的孩子也倒掉。”说着面色一正道:“老夫这话没有私心。当政者都不喜欢言官,因为这些人总盯着你、给你提意见、挑毛病,动不动就要弹劾你。但你得知道,大明能延续到今天,没有这些人的监督,是万万可能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言官制度本身是没有错,个别人的问题,不应该成为打压言官队伍的理由!”顿一下,他又道:“任何独裁暴政,都是从钳制言路开始的,言官的锐气,不能消磨啊!”
“是。”沈默又点下头,这个说法他很赞同。
“第三……这是件私事。”说到这,徐阶有些言辞闪烁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
沈默暗道,其实这才是你最担心的吧!他当然知道,虽然老徐算是个讲‘为善去恶’的君子,但他那几个儿子,却实在是些令人厌弃的二世祖。
徐阶留在家里的三个儿子,是苏松的一霸,强占民田,为非作歹,草菅人民,百姓恨之入骨;而在北京的徐璠也是好样的,仗着老子的权势,低价大量吃进黄金地段的店铺,然后再转手出租,坐在家里日进斗金,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
其实御史已经参劾过徐阁老的几个儿子了,只是选的时机十分糟糕,在举朝倾拱的大背景下,当然会被视为对徐阁老的污蔑,然后轻轻揭过了。不过为了消除舆论的压力,徐阶还是勒令徐璠致仕离开京城,并将侵占的店铺全部退还原主,世人无不夸赞首辅的大公无私。
然而沈默是了解内情的,他知道徐璠是把京中的产业都脱手,但并不是还给原主,而是一半转到了一个叫吕方的名下,一半转给了一个叫李扬的名下……吕方、李扬,是徐阶门客吕德和李翔的儿子,玩的是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戏而已。
老子高唱‘孔孟’,儿子狂刮民财,大明朝的好事儿都让他家占全了!也敢怪徐阶会担心,自己这一退,会不会有人借那几个混账龟儿子整自己。心里实在没底,只能先后拜托张居正和沈默帮忙照拂。
沈默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但还是平静的点头道:“几位世兄做得是有些过,不过无伤大雅,我尽量周全就是,但以后一定要改。”
“多谢。”徐阶又使劲握了握沈默的手,但他的手,比方才还要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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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中,通州官船码头上,已经聚齐了上百名官员前来相送的官员。虽然百官已经在京城集体送过徐阁老了,然而犹有百多名死忠官员,执意要跟来通州送他上船。
对于这些人的行为,徐阶心下也不甚乐意,这不是给他招风惹雨吗?但这都是他的铁杆,骂走了唱戏的,又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赶是赶不开的,只能任由他们跟着。
其实这些人,并不是纯粹为了送徐阁老,而是有小算盘的……一者,他们要向皇帝表达愤怒之情;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凑在一起商量一下,该如何去面对注定惨淡的未来。
经过昨天一晚上的磋商,他们已经定策……一定要紧密团结在一起,同进共退,做什么都要打着徐阁老这面旗号。老头子虽然走了,但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还是可以遮风挡雨的。
今天他们就要让世人看看,自己对徐阁老是多么的死忠,和他彻底联系在一起!
所以此刻徐阶人还未到,码头上已经是一片愁云惨淡,所有来送行的官员,都在酝酿着感情,准备待会儿来个感人肺腑的伤别离。
又等了一刻钟,远处大街上,一队锦衣卫簇拥着一辆马车、一顶小轿缓缓而来。
“来了、来了……”官员们一阵骚动。
很快,队伍在码头上停下,锦衣卫形成隔离圈,不许人靠近。一个侍卫拿着个马凳搁在车厢下,这才打来了车门。
官员们挤向那车门,为了让徐阁老看到自己哀容,许多人都在使劲挤泪。那些感情酝酿不到位的,只好拿出绝招,狠狠拧自己的大腿内侧……
就在所有人都摆出如丧考妣的样子时,却发现从车上下来的,腿脚明显比老头利索。待齐站定后,不由全愣了……竟然是沈阁老。
沈默理都没理他们,朝车厢内伸出手,把众人想要的徐阁老扶了下来。
然而这一打岔,方才的感情白酝酿了,没有一个能哭出来的,都呆若木鸡的望着,这情同父子的两人。
他们满脑子都是疑问……不都是说师徒反目,徐阁老恨死沈阁老了吗?那怎么解释他们紧紧拉着的手?而且沈阁老专程从南方赶来送行,果然人言不可尽信啊。
看到官员们错愕的表情,徐阶瞥一眼沈默,意思是,小子,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沈默轻咳了一声,紧了紧扶着对徐阶的手道:“老师,学生送你上船。”
“嗯。”徐阶朝众人点点头,道:“多谢前来相送,诸位多加保重吧……”便在沈默的搀扶下,上了早就整装待发的官船。
直到徐阶上了船,官员们才回过神来……还有好多话没说呢。现在也没法说了,那怎么办,就哭吧。
于是众人朝着徐阶跪下,放声哭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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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的眼眶也湿润了,然而不是因为那些哭号的官员,而是他突然发现,这里正是四十五年前,自己二十一岁时,第一次来北京赶考,当时下船的地方。
岁月匆匆,弹指一挥间。荣辱悲欢如过眼云烟,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徐阶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物是人非。四十五年来,这个码头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而自己,却从当年那满腔热血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一个满身疲惫的退休首辅。
回忆像奔流的河水,一旦开闸便连绵不绝,徐阶又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二十八岁时,因为仗义执言、触怒了当时的首辅张璁,结果前途尽毁,家破人亡,被发配蛮荒之地。那次,也正是在这里上的船。
如果那时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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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上)
官船扬帆远去,为官四十五年的两朝首辅徐阁老,终于离开了北京城。两个月后,徐阶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松江老家,全城的官绅父老在码头相迎,无论别处如何评价徐阁老,他都是他们的骄傲。
而他那位因为私愤弹劾兄长的弟弟,已经被罢官在家的原南京户部侍郎徐陟,在得知了兄长致仕的消息后,便陷入了羞愧与恐惧之中。所以那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仅穿着中单,背负着荆条,在码头跣足跪迎兄长。
然而徐阶看都没看一眼,便从他面前走过,登上轿子离去了……
虽然远未到他谢幕的时候。但毫无疑问,这位长时间叱咤风云、左右朝局、书写历史的徐阁老,已经不再是大明这个舞台的主角。
回顾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便能看到,他这一辈,被人整过、也整过人,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在他的从政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悄然无声、鲜有建树,只是履行一个合格官僚的职责。但仅仅那几件事情,就足以让他彪炳史册,为万众敬仰赞叹了。
公平的说,他是大明有史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二百年来最强的官僚,没有之一。
然而为何他的突然下野,并没有激起太多的浪花呢?虽然有不少人上书挽留,但皇帝不接受,大家也就算了。虽然有很多人跟着来通州送他,但大都有自己的算盘,真正舍不得他走得,似乎没有几个。
甚至连他最疼爱的张居正,都认为虽然自己需要仰仗师相的栽培,但要是老师再执政下去,着实于国无益,还是走了利索……哪怕在胡宗宪案后,张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能因私废公、而要以国为先,这是他和绝大多数官员的区别所在。
但这并不是说,徐阶的名声臭大街了,恰恰相反,在主动退位之后,他的声望极高、名声极好,简直成了淡泊名利的代名词。
可为何大家都不留恋他呢?因为他的执政,已经于国无益。只有稍有些见识的官员,便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早日平稳的退位让贤,就是他能做的最后贡献了。
不是人心似水,官员无情。而是他真的已经不合适了。
大明到了今天,真的已是危若累卵……各种积弊如山,土地兼并严重,朝廷财力枯竭,九边外敌窥伺,内里民乱四起。再不振作,再不根除顽疾,就真的真的没有时间了!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必须由雄才伟略、担当社稷的英雄,来力挽天倾了。
而徐阁老,显然不是这样的英雄人物。
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这个专制的官员体系中,决定你是否能上位的,是权术而不是才能。所以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不一定就是优秀的政治家。很可能,仅仅是一个权术高手,甚至就是个庸常官僚。
国家的经济、民生、兵备如何统筹?体制固疾源于何处?如何拔除腐败以起衰振惰?一个政治家是要会下这盘棋的!
而行政官僚,却只懂得人际关系这一步棋。如何固宠和如何安插亲信,乃是他们的全部本领……无奈的是,自从掌握国家政权之后,徐阁老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这上面。给亲信安排什么样的位置,怎样才能让所有人相互制约、不出乱子,如何把讨厌人杯葛掉,这就是一国首辅的全部精力所在。
而对于国事,徐阁老却主张休养生息、优柔宽政。
国事若斯,大明朝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哪里还容得你无为而治,休生养息?至于所谓的‘宽政’,无非是放纵贪官污吏;所谓的‘和揖中外’不就是挨打了也忍气吞声!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功便是过!
所以他徐阶,就是大明二百年来官僚政治的精华浓缩而成,无愧于第一官僚的称呼。
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超级官僚来领导,其结果必然是超级稳定。而对于像大明这样一个版图超大而兵备疲弱、人口众多而榨取过甚的大国,稳定就意味着正在没落下去。这才是这个国家,自从建立后,便不可遏制的下滑的重要原因。
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滑到悬崖边上了,如果再有这样的超级官僚掌舵,那就只能粉身碎骨了。
所有船上的人,都不希望这条船完蛋,既然你徐阁老掌舵,无法带领这条船走出危险,那就只能换一个人来了……
隆庆二年四月七日,徐阁老还没有抵达家乡,一道起复老臣的圣旨,却送到了河南新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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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布政使司,河南府,新郑县。
一队骑士飞快的往高家庄方向疾驰而去。
再过几天就是立夏,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已是青苗没膝。晨光穿过薄雾,照耀在沾着露珠的绿叶上,闪耀出无数小小的七彩光晕。在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叫天子从田中呼啸着钻入云霄;雏燕贴着麦穗掠翅儿飞行,还显得有些紧张;鹌鹑在田间地垄悠闲漫步,就像穿着褐麻布衣服的农夫;黄鹂鸟在开着洁白槐花的树上婉转的歌唱……
高家庄就掩映在这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中。一般人顾名思义,就会认为,这里的人大都姓高,似乎就是个普通的农庄。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这里人大都姓高是没错的,可这绝不是个普通的农庄。这时候你走进村子,就会听到祠堂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进去一看,好家伙,不过几百人的庄子,竟有七八十个读书的大小少年……按照人口比例看,所有适龄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了。在这个三代富农才能供一个读书人的年代,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学子们也很珍惜读书的机会,虽然先生还没来,所有人都摇头晃脑、全神贯注的背书,就连原先最皮的孩子,也不敢稍有懈怠。
而当那个身穿半旧青布道袍、头戴葛巾,胡须浓密、方脸阔口、法令深刻的黑脸教书先生出现在学堂门口时,读书声便戛然而止,所有的学子正襟危坐,满脸憧憬的望着那先生。
教书先生的目光深沉,步伐有力的走进来。
“问先生早……”待他站定,学子们便齐刷刷的起身行礼。
“坐下。”声音浑厚响亮。
待学生们坐下后,先生便开始检查背书,但他的方法与一般教书先生不同。不是一个一个的上来背,而是把学生们按各自课程分为五组,并指定了组长负责检查背书。他则背着手闭眼走来走去,虽然这么多人背不同的书,声音嘈杂无比,但只要有没背好,组长却放过了的,他都能马上听出来。待到所有人都背完了,便把这些没背好书的点起来,每个人哪里背错了,他都说的分毫不差,令学子们万分惊服,没有一个敢偷奸耍滑的,。
这样可以大大缩短检查背书的时间,使先生有更多的时间讲解精要。
今日毫不例外,先生微闭着眼,在课堂里走来走去,学生都在卖力的背书。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这和谐的一幕,学生们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先生也黑着脸望向门口。
只见村长一脸小心的站在门口,朝那教书先生作揖道:“三叔,有天使到了……”
“出去……”那教书先生冷冷道:“这是上课时间,让他们等着!”
“可是……”村长小意道。
“滚出去!”教书先生怒吼道。
吓得那村长连忙抱头鼠窜。
“背书,谁让你们停了!”见学生们看的目瞪口呆,教书先生拿出了戒尺。按族学的训条,读书时不一心一意,初犯打十戒尺。
把所有孩子的左手都打成了红馒头,教书先生沉声道:“读书要专心,否则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下地干活!记住了吗!”
学子们虽然被打的泪花直飞,但都乖乖点头,然后继续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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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果然没人再敢来打扰,到了中午散学吃饭的时候,那教书先生才来到祠堂前厅,便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桩子似的钉在个身穿蟒衣的大太监身后。
那太监本来坐在那喝茶,看到他进来,赶紧起身稽首道:“奴婢石兴,见过阁老。”
教书先生有些意外道:“石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了。”石星敛起笑容道:“高拱接旨!”
“臣高拱恭请圣安……”这教书先生竟然是被罢官的内阁次辅高拱高肃卿。
“圣躬安!”石星便在摆好的香案前,宣读了起复高拱的圣旨。
自始至终,高拱的表情都是一成不变,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连连惊叹道:‘他竟然做到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到底是什么人物,又做了什么事,能让已经宠辱不惊的高阁老如此惊异,这事还得从去年高拱刚回到家乡说起。
话说一年前的这时候,高阁老在‘举朝倾拱’的声浪中黯然下野,返回了新郑老家。但一路上想起徐阶那厮的丑恶嘴脸,那些言官的无耻谩骂,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一路上又气又恨,还淋了雨,结果一回到新郑就病了,而且病的还很厉害,多方延医都不见好转。
就在府里急得团团转时,一个自称‘邵大侠’的男子出现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可以药到病除,治好高阁老。高福见他身长肩宽、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而且看上去就很不简单,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这人带进来了。
装模作样的一番望闻问切,邵大侠凑在高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见已经卧床多日的高阁老竟一下坐起来,吆喝着让摆桌酒席,要和着邵大侠把盏!
家人虽然觉着他大病初愈,不宜喝酒,但他能心情好过来,比什么都强,于是按照吩咐,整治了一桌酒席。
事涉机密,高拱屏退左右,连斟酒的丫环都不要了,自己亲自执壶,与邵大侠对饮。
“邵先生,说自己与沈江南是朋友?”酒过三巡,高拱问道:“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邵芳知道高拱这是在盘查他的家底了,一口干了杯中酒,苦着脸道:“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方才跟您老吹牛了,草民哪敢高攀沈阁老,咱不过是和他打过交道而已。”
高拱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呵呵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沈江南派来的了?”
“不是,”邵芳摇头道:“草民和沈阁老不仅没有缘分,还有些过节。”
“那么说,我就不需要承江南的情了?”高拱目光闪烁的望向邵芳道。
“本来就和他没关系,”邵芳道:“您承他的情干嘛?”
“呵呵……”高拱只是笑,这人再撇清,他也知道,一定是沈默派来的。便配合道:“既然不是沈江南派来的,那你来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阁老您而来啊!”邵芳瞪大眼睛道。
“为我而来?”高拱淡淡道:“你以前认识我?”
“第一次见,”邵芳笑道:“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说着凑过去,神秘兮兮道:“我看阁老的气色,根本就不是赋闲之人……”
“哦,你还会看相?”高拱似笑非笑道。
“麻衣与柳庄都学过几年……”邵大侠又把江湖人士那股好弄玄虚的习气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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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中)
“那老夫是什么相?”高拱玩味的问道。
邵芳装模作样的端详着高拱道:“阁老双颐丰厚而法令深刻,眼大瞳亮而炯炯有神,且鼻翼如珠、人中颀长,方颊阔颧、眉扬如剑,此乃笑傲山林的饿虎之相!加之气色如赤霞蕴珠,正是金乌跃海之兆。如此大贵之相,世间少有!有道是‘形主命,气主运’,君有此相,必官至宰辅、位列三公;君此气者,说明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已是指日可待了。”
高拱闻言有些心动,因为早年他还在裕王府当讲官的时候,曾经有个相士给他看过相,两人所说的相词几乎一样,而且那相士还说,他五十四岁会有道坎儿,但有贵人相助,会坏事变好事,成就一番事业。
回想起当年那相士说的话,高拱不由暗自联想:’今年我正好五十四岁,政治生命几乎终结,这当然是人生一道大坎了。’想到这,他看看对面颇有些传奇色彩的邵大侠,心说:‘难道这就是我命里的贵人?’
“呵呵,咱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吧?”虽然心动,但高拱不会丧失智商,一下抓到了邵芳之言的漏洞道:“你之前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吧?”
“那是,草民与阁老确是初见,”邵大侠点头承认,面不改色道:“不瞒您说,草民交游甚广,有几个官场失意的朋友,他们大都高才,只是因为想做些事情,不得已与严党虚与委蛇,结果遭到牵连,冠带闲住。”他偷看一眼高拱,见对方露出倾听之色,暗道果然是‘同病相怜’,看来不会怪我,便道:“但他们年富力强,又都是想干事的性格,令他们在籍闲住,不啻于要了他们的命。便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作诗、消遣时间,间或也会讨论朝局,所谓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外如是。”说着他恭维的朝高拱拱手道:“他们都说,高阁老有经天纬地之才,乃中兴大明的不二之人,草民虽然才是第一次得见您老,但着实仰慕已久啊!”
绕了这么大弯子拍个马屁,惹得高拱不由笑道:“莫不成,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参观一下?”
“当然不是,”邵芳连连摇头道:“还说我那帮朋友,今年的政潮他们也一直关注着,自然为您老扼腕叹息,大骂徐阶奸诈小人、大奸似忠了!”
听了这话,高拱感觉这邵芳亲切多了,现在所有敢反对徐阶的,在他眼里都是好孩子。
“但说一句冒犯的,您别生气,”邵芳故意一提气道:“您此番下野对我们却是好事。”
“何出此言?”高拱面色一滞道。
“要不草民也见不着阁老啊……”邵芳嘻嘻一笑,旋即正色道:“朋友们都觉着,您只是一时龙困浅滩,早晚还要飞龙在天。这正是我们投效阁老的机会,若非怕人多扎眼,此刻肯定都来了。现在只能让我来做个代表,向您老表个态,我们愿倾尽所有,助您老东山再起!”
听了这话,高拱彻底心动了,这就叫病急乱投医。若是换做平常,对这种江湖异士,他是见都不见的,现在却把对方当成了救命稻草,可见其心中的不甘有多重。
但就算这人背后真有沈默的影子,他心里也并未报多大希望……这时徐阶气焰高炽、如日中天,而皇帝又是个特别柔弱之主,怎么看,徐阁老都不像能速倒的样子。是以高拱此刻的热情,与其说是想问计,还不如说,是求个对徐阶的精神胜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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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此番下野,是徐阶老匹夫下得黑手,若是此人在的话,我是回去不去的。”高拱是个敞亮人,一切都在脸上,便径直问道:“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操办?”
“阁老是当局者迷啊!”邵芳自信笑道:“我听官场有谚云,‘宫里的风、内阁的云’,云彩再厚,能禁得住一场风?”
“风不够大,也枉然啊……”高拱慨叹一声,深有感触道。
“那就扇风点火!”邵芳冷冷道:“朝中言官所诤谏者,多涉宫禁事,而徐阁老身为首辅,不仅不为君父分忧,反而党护科道,早就惹得皇帝与诸大珰不快。只要有人肯帮着说话,他的位子是坐不稳的!”
高拱面色一变道:“这些宫闱秘闻,你是如何知晓?”
“草民的朋友遍天下,恰好也认识几个宫中的,他们正是诸大珰眼前的红人。”邵芳坦然道。
高拱闻言陷入了沉默,他素来不喜阉寺,且因为春里罢皇店的事情,而成为宫中贵人的眼中钉。自己这次之所以下野,也有那些太监从中作梗的原因。
痛定思痛,他虽然更加厌恶阉竖,但也终于认识到这些人的能量……外臣再亲,也近不过内监,这一内一外,便说明了远近亲疏。大臣是外人,太监才是内人啊!
甚至比起那些数月见不着皇帝一面的宫妃来,这些整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在天子耳边吹的风,要比枕边风还要管用!
如果能利用这邵芳,和宫内众大珰修复关系,就算一时看不到什么效果,但将来必然是大有好处的……高拱很清楚皇帝对自己的感情,将来一旦徐阶退位,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但前提是,那些阉人不要作祟。
如果说,之前高拱只是饶有兴趣,把和邵大侠的谈话当成排遣的话。现在他就彻底产生了想法,准备弥补一下自己的失误了。
但高拱仍担心邵芳是吹牛皮的,便不动声色的追问道:“你说的那些个大珰,都是哪几个?”
“这么个……”邵芳狡黠地一笑道:“阁老恕罪,草民不能说。”未待高拱变色,他便拍胸脯道:“但草民可以给您老打包票,这件事我出面来办,保证万无一失,您就坐等皇帝的圣旨吧!”说到这,他好像已经马到成功,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就要给高拱敬酒。
高拱和他碰一杯,饮下后方淡淡道:“谁都有自个的秘密,既然你肯不说,那我就不问。”顿一顿道:“但扳倒徐阶一事,一时不能力就,还需从长计议。”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接受了邵芳,准备与他合谋了。
邵芳不由兴奋的满脸通红,激动道:“当然要以您老马首是瞻,让我们咋干就咋干。”
“好!”高拱也很高兴道:“如果将来真能事成,你那几个朋友的事情,便包在我身上了!”
“多谢阁老!”邵芳连忙起身抱拳道。
“坐下,坐下,我们慢慢谈。”高拱脸上难得露出笑容道:“还是那句话,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徐党如日中天,你关系再硬,也没有人会跟你倒徐,你若是贸然提出,反倒坏了这层关系。”
“阁老教训的是,是我急于求成了。”邵芳谦虚道:“那您的意思是?”
“向他们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请他们时不时,在皇帝那里帮我说两句话……”高拱脸上浮现悲哀道:“官场上都说‘人走茶凉’,日子久了没人提起我,怕皇帝就把老夫忘了。”
“是。”邵芳郑重点头道:“阁老的意思我晓得了,草民会有分寸的。”
“那就好,那就好……”高拱说着沉吟片刻,方有些尴尬道:“这需要不小的代价吧?”
“什么代价?”邵大侠充愣道。
“钱财。”高拱有些羞臊道:“老夫在官场上待罪几十年,知道办这种事,上下打点,都是要花很多银子的。”
“银子?”邵大侠又来了那股子狷狂之气,仰面哈哈大笑道:“看您家里这条件,能拿的出多少来?”
如果是平时,高拱肯定会反感他这副狂士模样,然而此刻却觉着十分顺眼。因为这至少说明,这邵芳不是为骗自己钱财而来江湖骗子……没办法,世道不太平,在京里时,高拱也尝听说,有这种骗子专门打赋闲官员的主意,利用这些人渴望起复的心理,假称认识京中某某大臣,可以代为疏通云云,骗的那些官员倾家荡产,然后逃之夭夭。等那些官员久等音信全无,才知道上了刁当,然而已经没处找人,也没脸报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甚至有人直接窝囊死了。
但邵芳既然这样说,就不是为钱而来,高拱这才放下心中的狐疑,反而不好意思道:“老夫没有捞钱的法门,只有薪俸和皇帝的赏赐,这些年来一共攒下一千两银子,你全拿去吧。”
“哎,怎么能能用阁老的钱呢?”邵大侠豪气干云道,“这点钱我还拿得出。”
“那多不好意思……”高拱不是客套,他就是很不好意思。
“久闻阁老的墨宝千金难求,”邵芳便笑道:“要不您赐幅墨宝吧。”
“这个……”高拱有些迟疑道,他并不想和这人留下只字片墨。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邵芳面现遗憾道。
“方便!”高拱闻言一咬牙道:“这就写给你!”便对外面叫道:“高福,备纸!”横竖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只是一幅字而已,哪好意思拒绝?
高福闻言立刻进来,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上好宣纸,按照高拱的心意裁成了条幅摆在桌上,用镇纸压好。那厢间,邵芳也磨好了墨。
两人便平息凝神,看着高拱凝聚精力,拿起斗笔,在砚盒里蘸饱了墨。然后左手扶着案边,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去,写下了一捺。
“好!”邵芳轻声赞道:“笔力遒劲啊!”
高拱接着写了一竖,又写了一横,一笔去,都是那样的有力。不一会儿,一个气势凌人的‘侠’字,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高拱又蘸饱了墨,心中再无旁骛,写下了后面三个字,‘之、大、者’。
“侠之大者!”邵芳低声念着,眼中不由泛起喜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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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邵大侠便离开新郑,先在南京、苏州、上海,采买了诸般瑰异重礼,装了整整六大箱子。然后改头换面,装扮成个富商的样子北上。
等他抵达北京时,虽然已是七月流火,但依然热气腾腾。邵芳没有进城,而是带着两辆大车,往宛平县方向去了……且说这宛平县,是一处青葱岗峦、平畴沃野的好地方,然而不幸挨着皇城根。因为靠得近,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也有,但更多的却是难以下咽的苦处。
别的不说,单单那些皇庄宫产、赐田赏地,差不多就把全县上好的田土占去大半,老百姓全都沦为皇庄的佃农,世世代代给皇家种地。
邵芳来到的这一处,便是当今隆庆皇帝在潜邸时的庄园……现在已经赐给了太子,其收项作为太子的零花钱。
但因为太子年幼,还不能打理自己的产业。所以这处庄园,仍旧由原先那拨人管理,只是每年将收项送到东宫罢了。
庄子里屋舍俨然,有街有道,与普通农庄并无太大差别。在佃农们好奇的目光下,邵芳领着马车,来到村子中央的唯一一处大宅,敲响了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此间管事,他仿佛与邵芳很熟悉,一见是邵大侠,便将其热情的迎了进去,然后便日日陪他吃酒作乐。邵芳也仿佛乐不思蜀了,一住就是月余。
直到秋风渐起,天气转凉之时,那个陪他作乐的管事才对他道:“老祖宗明儿要来视察,你准备一下吧。”
邵芳这才从醉生梦死中醒来,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重新变得光彩照人,等待正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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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下)
虽然已经被接回宫里,贵为大内总管,然而陈宏老太监,还是念念不忘他的农庄。
自从当年被先帝逐出京城,陈宏便在这初京郊的农庄里住下了,悉心为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打理产业。因为他知道王府里的日子拮据,是以尽心竭力的经营这片当时还很荒芜的半山田。
十几年下来,在陈老太监的悉心照料下,这里已经变得土地肥美、出产丰富,从稻麦瓜果、到鸡牛羊猪,基本能供应偌大王府的日常消耗。可以说,这是用老太监后半生的大半心血浇灌出来的,自然十分有感情。是以只要得空,他就会回来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母猪又下崽了么?去年秋里修得那道水渠,今年用着怎么样?这都是他念念不忘的问题。
只是近一个月来,宫里风声鹤唳,他一直没有得空出宫。直到这几日情况好转,他才有时间过来,监督庄园里的秋收。
当邵芳被那管事带着,来到热火朝天的田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汉,穿着粗布衣裳,头带斗笠、赤着双脚站在那里,大声吆喝着,指挥佃农们抢收庄稼时。他实在无法将此人,与传说中棺材瓤子般的陈老公公联系在一起,这老头要是有病?那我该直接病入膏肓了吧?
邵芳心中掀起阵阵骇浪。以他的江湖经验看,这个与传闻严重不符的老家伙,八成是个心机深沉、深藏不露之辈,绝对不能小觑……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自己的谋划更容易成功了。
想到这,邵芳便脱下靴子,挽起袍子,加入了秋收大军。起先陈宏像没看见他一样,但哪知他是个杂家,没有不会的活计,农活也像模像样。不一会儿,就比别人干得又快又好,这让陈老太监微微颔首,便不再理他。
中午庄里的女人送饭到地头,陈宏才一声令下,吃了饭再干。于是佃农们纷纷放下农具,在水渠里洗了手,然后就地团团围坐,等着女人们把饭摆上……炖南瓜、炒茄子、丝瓜汤、拌菊花头,还有金灿灿的窝窝头。对于佃农们来说,只有老祖宗来庄里的日子,才能吃到如此丰盛的一餐。
邵芳也坐在佃农中,他虽然是有练过的,但养尊处优惯了,早就禁不得这份苦,坐在那里喘粗气,还出了一身的臭汗。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个窝窝头,就着农家菜,大嚼大咽起来。
把一个窝窝头吃下去,邵芳感觉恢复了些力气,这才四下一看,发现那老太监陈宏,竟也坐在不远的地方,和几个老农一边闲聊,一边吃着一样的饭菜。
邵芳突然发现,自己准备的礼物,实在太糟糕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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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饭,下午又是一通苦干。邵芳上午把劲儿都使完了,到下午就现了原形,累得腿肚子转筋,腰都直不起来,但他是个咬得住牙的,知道那老太监在看着自己,便拼了老命一直坚持到底,等把最后一捆麦秸扛到车上,他扶着车辕缓缓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佃农们都投来善意的笑,干力气活可不是光有劲儿就行,这个干了一整天的大老板,足以让他们刮目相看了。
邵芳可无暇去理会他们,坐在那里看自己满手的血印子,似乎这辈子还没遭过这种罪呢。
一个铜水壶递到面前,邵芳顺着那只生满老年斑的枯瘦往上看,果然见到了陈宏那张老干菊花脸,赶紧支撑着起来。
“坐着吧。”陈老太监把水壶递给他,也在他边上坐下。
邵芳起了半起,只好再一屁股坐下,差点没把腰闪断。
陈老太监看着眼前收割过后,光秃秃的麦田,淡淡道:“那些礼物是你送给老夫的?”
“不,不是。”邵芳连忙道:“是新郑公让我送给老公公的。”
“新郑公?”陈宏的眼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摇头不信道:“他虽然不算穷,但也没几个钱。”
“老公公洞若观火!”邵芳舔舔干裂的嘴唇道:“高公清贫,确实买不起那些珍宝,此乃草民天下计,吾为天下计,尽出橐装,代此公祝老公公寿。”上个月是陈宏的生日,邵芳之所以着急进京,也是为此。
“是么……”陈宏脸上的生气渐渐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棺材瓤子般的灰败之色,缓缓道:“我说呢。”顿一顿又道:“这个月是滕祥的半百整寿,你准备礼物了吗?”
“没有。”邵芳摇头道:“咱们做生意的虽然喜欢两头下注,可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骑墙。”
陈宏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笑容,但怎么看都像讥笑:“哦,你这是要烧冷灶啊,就不怕我这个灶台,永远热不起来?”
“不会的,您一定会笑到最后的。”邵芳自信满满道。
“为何对老夫这般有信心?”陈宏饶有兴趣道。
“因为我最钦佩的两位老先生,对您的评价都十分之高。”邵芳恭声道。
“哪两位?”陈宏问道。
“原司礼监掌印黄公公,和原司礼监掌印马公公。”邵芳轻声答道。
听了这话,陈宏终于动容道:“你认识他们俩?”
“黄公公当年在江南织造局时,草民就是他麾下最得力的织户。”邵芳回忆道:“他到南京养老,便住在我的别业里,后来马公公也来了,时常过来盘桓数日,我们一同听曲出游,登高远足,相处的十分愉快。”说着面露伤感之色道:“可惜前些日子,黄公公竟然饮酒过量,直登仙班了。他倒是逍遥快活了,可苦了我们这些旧雨故交,整日睹物思人,最后实在不想待在南京,才出来跑这一趟。”便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陈宏已经知道黄锦去世的消息,当时还很是伤感了一阵,现在看邵芳哭了,他也鼻子一酸,深深叹口气道:“黄公公是难得的厚道人,能这么走了,也是个福气。”两人伤感片刻,陈老太监突兀的问道:“那黄公公是怎么评价咱家的?”
“黄公公说……”邵芳知道这是老太监被诳,在考自己呢。便状做回忆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您是个坐冷板凳的高手,咸鱼翻生的行家。”说完便见陈宏的老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邵芳知道自己说对了……他认识黄锦不假,但还没熟到那个地步。这话其实是出自马全的回忆,也不知准还是不准。
“你既然是黄公公的故人,”陈宏擦擦眼角的泪花,按着邵芳的肩膀站起来道:“那就不是外人,咱家得管饭。”
“吃饭不急,”邵芳说着从贴身的锦囊中,掏出个对折起来的信封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您的故人写给您的。”
陈宏接过来,当着邵芳的面撕开封口,拿出信瓤展开一看,原来是推荐他接掌司礼监的马全,写给他的信,信上证明了邵芳的身份,并说见此人如见自己,希望能加以照拂云云。
陈宏看完嗔怪道:“怎么不早拿出来?害得自个干了一天活。”
“我也得看看,您是不是真的陈老公公啊。”邵芳俏皮的笑道。
“我可没说自己是。”对这个恩主的朋友,陈宏也不再冷冰冰一副僵尸嘴脸了。
“我信了就成。”邵芳拍拍屁股站起来道。
“真是个妙人儿。”陈宏不由笑道:“怪不得能博两位老公公的欢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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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晚,陈宏设农家宴款待邵芳,两人言谈甚欢……事实证明,邵芳的秉性就是容易讨老太监欢心,虽然有马全亲笔信的成分在里头,但能让陈宏不把他当外人,多半还得归功于他干了一天的农家活。
有人在酒桌上看人,有人在牌桌上看人,陈老太监则是在庄稼地里看人,这显然比前两种方法更实在。在陈宏看来,能踏踏实实俯下身干活的人,要么是老实本分的,要么是心志坚定的……不管哪一种,都是不错的。
酒过三巡,陈宏终于打开心扉,告诉邵芳:“起复高新郑并不是没可能,但你得给我个交代过去的理由。”
邵芳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听说言官抓住石星妻子之死,在大内设灵堂邀百官吊唁,给万岁爷眼色看,要求交出犯事的凶手,撤换司礼监诸大珰?”
“不错。”陈宏点点头道:“最近皇上压力很大,宫里也人心惶惶。”
“六科廊能把灵堂设到紫禁城,”邵芳便点火道:“没有内阁暗中撑腰,是不可能的。”
“但换了高阁老回来,又有什么区别呢?”陈宏缓缓道:“不瞒你说,咱家与高阁老是旧雨之识,当初他在王府任教时,咱家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说着苦笑一声道:“但他从不肯正眼看我一眼,我知道,他从心里瞧不起我们。果然,一上台就把孩儿们那点养老的产业都铲平了,人人提起高新郑来,无不恨之入骨,你叫我怎么举荐他?”
“那是原先的高阁老,”邵芳不紧不慢道:“现在他反省了,知道应该对宫里保持尊敬了,如果他能再回,必然会和内廷搞好关系,和衷共济,辅佐君王。”
“这才像人话……”陈宏慢悠悠道:“可我怎么知道,这是高阁老的心意?就算这是他的心意,又怎么保证他会一直如是想呢?”
“您怎么才能相信?”邵芳低声问道。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陈宏淡淡道:“咱家也不是故意刁难你,实在是被外臣欺负怕了,咱不能前面驱狼、后头进虎啊。”
“是。”邵芳点点头,满脸苦笑道:“但是高阁老那样的人,能允许我代表他,已经是极限了,怎可能在此事上就范呢?”
“那咱家爱莫能助了。”陈宏叹口气道:“咱不能当了马桶是不是……”
“……”邵芳沉默片刻,抬起头来道:“我立个字据成吗?”
“你……”陈宏看看他,没说什么。但意思很明显了,你还不够资格啊。
“再加上这个呢……”邵芳变戏法似的取出个条幅,在陈宏面前展开,四个遒劲的大字登时映入眼帘:‘侠之大者’!左侧还有两行题跋曰:‘某年某月某日,余与丹阳邵樗朽相见甚欢,引为上宾,称同志。酒至半酣,挥毫作以赠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樗朽当之无愧……’
见陈宏露出惊讶的表情,邵芳自豪道:“樗朽是咱的匪号。”
陈宏终于意识到,这相当于高拱写给邵芳的保证书……否则绝不会有‘因为上宾、称同志’,这样的字眼出现。作为需要时刻注意形象的内阁大臣来说,能做到这一步,确实已经是极大的冒险,不能再强求了。
陈公公终于点头,于是邵芳当场写了一份保证书,替高拱保证将来一旦还朝,与内廷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干涉内政云云……要是高拱知道有这样的保证书存在,保准会气得晕厥过去,然后满世界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邵大侠。
然而在陈宏看来,如此言之凿凿的保证,肯定不是邵芳能决定的,一定是有高拱的保证在先。于是满意的收起了保证书,以及那幅‘侠之大者’的条幅,便让邵芳回去等消息。
高拱也在等待,然而邵芳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仅再没有消息传来,甚至连他自己都没了音讯。高拱相信,这是因为差事办砸了,那邵大侠无颜来见自己了。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心里的郁结倒是解开了不少,也不能在床上赖着了,便主动承担起族学的教学工作,让庄里省了请先生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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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下一更继续写,但今晚不一定能写出来了,明早看吧。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上)
隆庆二年三月十六日,送别徐阶后的沈默,悄悄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京的这三个多月里,京城官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内阁首辅、少傅、建极殿大学士徐阶猝然致仕,原先的次辅、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递补为新任首辅。排行第三的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沈默,自然进为内阁次辅。
然后是六部九卿,左都御史王廷相猝死,由原礼部尚书赵贞吉接任,至于赵贞吉空下的位子,召原礼部尚书、致仕在家的老臣高仪接任。刑部尚书黄光升致仕,位子由南京礼部尚书毛恺接任。
之下还有礼部左侍郎殷士詹转任右都御史督漕运,其职务由吏部右侍郎张四维接任。张四维的职务,由文选司郎中陆光祖接任。大理寺卿杨豫树,升为刑部左侍郎,其职位由原应天府尹孙丕扬接任。詹事府詹事诸大绶任礼部右侍郎……
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官员大换班,才只是初步变动而已,还有更复杂、涉及范围更广的人事变迁,会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发生。但已经可以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首先,从表面上看,这是胡宗宪案引起的冲击,内阁首辅、两名九卿大员落马,算是为这起震惊中外的丑闻画上了句号。但从本质看,这却是山西帮和东南帮,针对以徐阶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发动的一次成功的抢班夺权。
如果看透了本质,就能理解这一系列变动中的不可思议了: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原次辅李春芳,竟然在蜚声四起的情况下,登上了首相的宝座……这其实是当今朝中三大势力,山西、东南,以及瘦死骆驼比马大的徐党,三派之间博弈的产物。对于这个执掌枢机、宰辅天下的位子,三党都势在必得、又都奈何不了其他两家,只能将和三家关系都不错,又没什么威胁的李春芳留下,使他成为三家的一个缓冲。
其次,才刚回京的吏部右侍郎张四维,竟又升一级,成了礼部左侍郎,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晋党为他下一步入阁在铺路了……对于名声和官声都极佳的子维同学,入阁乃是迟早的事情,就看何时被提上日程了。
还有,新任礼部、刑部二部堂的人选,不是人们之前热议那几位,而是赋闲在家的高仪和南京吏部尚书毛恺,这两位在徐阶跟前极不得宠的老臣。此番老二位能东山再起,跟其背景有极大关系……前者是浙江杭州人,后者是浙江江山人,与当今次辅大人同籍。
当然,这次东南能一举拿下两尚书,也有些运气成分……黄河春汛决堤,淹了黄河半个省,如果堤坝修不好,夏汛的情况将更严重,这时身为工部尚书的朱衡,再去任左都御史,就有些临阵脱逃的意思了。他已经离京去河南督战了,出任总宪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然而都察院乃徐党的喉舌骨干,二百多名御史大半出自徐阶门下,绝对不能看护老巢的位子交给别人。所以赵贞吉只好临危受命,转任左都御史,空出了大宗伯之位……那这个位子,就该身为帝师的殷士瞻担当了。然而殷士瞻贿赂太监、企图入阁的传闻方兴未艾,老殷又是个要脸之人,坚决不接受皇帝的任命,而要求去接手谁都不愿碰的漕务。
他这一举动,是很成功的危机公关,立刻再无人非议于他,皇帝也在其再三恳请下,勉强答应下来。
让来让去,这个位子落在了已经在家赋闲好几年的高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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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官场的大震动之外,最近还有一桩夺人眼球的事情,那就是隆庆新朝的首次抡才大典——戊辰科科举的举行。
上月中,便已经举行了会试,两位大主考,乃是武英殿大学士李春芳和东阁大学士张居正。这个任命一公布,也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但有山西帮鼎力支持,东南也没有异议,那些心中不爽的清流之士,又能如何呢?
不管朝中如何云诡波谲,隆庆朝的第一次春闱,还是得意顺利进行,来自全国的一千六百名举人,经过三天三夜磨成鬼的笔试,又在忐忑不安中等候半个月,已经于月初看到了礼部张贴的皇榜,及第之人自然欣喜若狂,落第的举子则大都如丧考妣,有的直接打点行装,回家继续用功,有的则寄情秦楼楚馆,借那些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不过他们干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即将举行的殿试上来。
群众从不关心失败者的命运,这便是现实的无情。
沈默回到家里时,正是殿试的前两天,当天他和家里人一起享一番天伦之乐,聊解没有陪她们过年的歉疚之心。
阿蛮早就在年前到了府上,自然受到了若菡和柔娘的热烈欢迎,对于这个她们当年就无比喜爱的小女孩,两个女人母性大发,对其关怀照料无微不至,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家的长女。而阿蛮的到来,也使沈家略显沉闷的后宅,再次焕发了生机,每日里欢声笑语不断。倒让以为她们会‘望穿秋水’的沈阁老,小小失望了一下。
不过当他看到,梳着靓丽的茴香髻、穿着嫩黄短衣、白绫细腰襦裙,做汉家女儿打扮的阿蛮时,不由一阵错愕。
见他神态反常,若菡对柔娘笑道:“果然,鲜花般的女孩儿,就是比咱们人老珠黄的夺眼球。”
柔娘掩嘴偷笑,阿蛮羞得满脸通红。沈默苦笑道:“就是没见过小阿蛮穿汉装,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那,到底是汉装好看呢,还是原来的装束好看?”若菡调笑道。
“都好看,都好看,关键是人好看。”沈默打个哈哈道。
晚上睡觉时,若菡又提起阿蛮道:“一转眼,当年的小丫头,都变成大姑娘了。”
“嗯。”趴在床上,享受着夫人的按摩,沈默闷哼一声道:“是啊,阿吉都成小伙子了。”
对于这个回答,若菡十分满意,手上又加了几分诚意,舒服的沈默快要睡着了。
冷不丁,若菡又道:“我看着,她对你有些意思呢。”
“谁?”沈默的背明显一紧,坐起身来道。
“她呗。”若菡笑眯眯的望着他道:“十六七的大姑娘,该找婆家了。”说着一张粉嫩的俏脸凑到沈默眼前,吐气如兰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老爷就把她收了吧。”
“……”沈默的手搭在她滑嫩纤细的腰肢上,眯着眼道:“真不像四个孩子的妈……”
“我跟你说正事儿呢。”若菡正是最火热的年纪,被他的大手轻轻抚摸,便感觉酥了半边娇躯,只是强撑着媚眼如丝道:“老爷就应下吧,省得人家说奴家是妒妇。”说着话,手就搭上了他的小和尚。
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要是应一声,估计就得杖毁人亡了。”
“奴家哪敢呀……”若菡的手心有着丝绸般的触感,小和尚很快便成了大和尚:“不说就算你默认了。”
“我先仗剑斩了你这妖妇再说。”沈默虎吼一声,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将若菡按在床上,肆意轻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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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大战到三更。
云收雨歇,若菡慵懒的靠在他怀里,呢喃道:“好狠的人呐,奴家三个月未经人事,你就不能怜惜一些。”
“我不也一样。”沈默舒服的躺着,嘿嘿笑道:“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又做新娘子的感觉,挺好吧?”
“死样……”若菡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呢喃道:“奴家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我做得还很不够。”沈默谦虚道。
一句话就把好好的气氛破坏了,若菡气得直翻白眼,捏他腋下一把,娇嗔道:“都是当宰相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正型?”
“那你像个当娘的吗?”沈默嘿嘿笑道。
“……”若菡一时气结,然后夫妻俩笑作一团。
笑完了,若菡正色道:“说正经的,方才跟你提的阿蛮的事,你要好生考虑考虑,我真觉着,把她留下,咱们一起快乐的过日子,也挺好的。”
“这事儿就此打住,”见她再次提起,沈默也只好正色道:“虽然她现在如花似玉、窈窕可人,但在我心里的阿蛮,永远是当年那个奶声奶气、拖着鼻涕的小阿蛮,也许有人有特殊爱好,但我没有!”
“那你干嘛那么看她?”若菡见他不是作伪,便耍赖道:“能不让人往坏处想吗?”
“我是觉着,”沈默无奈道:“她还是穿原来的服装更好看……汉家女人的衣服太拘束,把她的灵魂都困住了。”
若菡听得两眼发直道:“你咋说话老气横秋的呢?”
“我呀,因为我确实老了啊。”沈默闭上眼,叹息一声道:“江湖岁月催人老,所以你也得叫叔叔。”
前半段让若菡心疼不已,后半段却差点没背过气去,夫妻俩便又笑闹起来。待又战了一场,若菡又想起件事道:“你没看着柔娘有些不对劲?”
“没,我眼里只有你。”沈阁老太会说话了。
“死样,白瞎了人家一片痴心。”若菡虽然高兴,嘴上却道:“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什么?”
“又一批平反名单出来了。”若菡轻声道:“还是没有曾大帅的名字,现在先帝时获罪的大臣,还没平反的已经不多了。”
“嗯。”沈默面色郑重起来道:“快了。”
“快了是什么意思?”若菡虽然从来不问政事,但这次得破例了。
“徐阁老在面圣请辞时,向皇帝提出了三个要求,其一就是,希望能给他的恩师夏言平反。”谈到政事,沈默那难得的温柔荡然无存,缓缓道:“现在之所以还没有下文,是因为此事关系甚大,要等我回来再议。”说着淡淡道:“如果夏言平反,那曾大帅自然顺理成章。”
“那太好了,”若菡由衷为柔娘高兴道:“她终于可以一解多年夙愿了。”
沈默却无声叹息,颇感头痛,只是没让若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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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又与三个小儿女亲昵一阵,到了辰时中,沈默便往前院走去。
到了前书房,却不见二位先生的踪影,警卫告诉他,府上来了许多客人,二位先生在前面招待呢。
“怎么不通报?”沈默微微皱眉道。
“句章先生说,您昨儿才回来,旅途劳顿,就不打扰您了,”警卫道:“只说您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到前面去就成。”
看来既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不是什么生人,沈默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便往前面走去。
还没到大厅,就听到里面笑声不断,一转过屏风,好家伙,这一屋子人啊,开大会呢。
外间里那些人,虽然在谈天说地,但许多人都留了几分注意在屏风,一见他的身影出现,便叫道:“师相来了……”于是厅里几十号人,纷纷起身向他施礼,一齐道:“学生拜见师相!”
沈默一阵恶寒,竟也有这样叫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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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时刻遇到瓶颈,我急的嘴上都起泡了。一刻都不敢停歇,好容易理清了思路,到现在才码出一章,已经被一位**,眼看又要被两位接着爆,我心在滴血,需要鼓励啊!!!
今晚就是豁上不睡,也要再写出一章。菊花保卫战,开始!!!
第八三零章 名师高徒(中)
沈明臣原本笑吟吟的坐在那里,见沈默似乎被眼前的景象闹蒙了。连忙起身道:“大人,这都是您的学生啊。他们听说您回来了,一早就过来拜见,我说您今天可能要歇乏,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他们就都在候着,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其实听着那一片诚挚响亮的叫声,看着那一张张满是尊敬孺慕的面孔,沈默是一阵阵的心花怒放,脸上写满笑容道:“我的学生还用你介绍?”便亲热的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每个被他叫到名字的,都是心中一暖;尤其那些当年在府学不甚打眼的,听到老师毫不迟疑的把他们的名字叫出,心中那股粗大的暖流,直接把眼眶都顶红了。
王寅和沈明臣看了,除了感动于这份师生情深外,更多的是深深震撼,他们可知道苏州府学有多少学生……足足两千人呐!大人竟然能把在场人都认出来,这是人类所为吗?
其实他们不知道,沈默在南京时,便接见过要应考的举子,事后又批改过他们的卷子,每个人都给与点评。加上他政治家作秀的本能,刻意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结果现在就用上,为的就是震撼一下这些菜鸟,给他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沈相公的自留地,也不能长出别人的庄稼。
当走到一个身材壮实,相貌憨厚的学生面前时,沈默轻拍下胸口,一副老天保佑的样子道:“还好你运气不错,没碰到刁难的考官。”这时有脸来看老师的,必是榜上有名者。
众学生闻言都笑起来道:“我们也替他捏把汗,好在他方面阔口,生了个福相。”
原来那学生姓黄,叫金色……黄金色啊!这要是碰上那种喜欢挑刺的考官,能被晃瞎了狗眼,直接打落不取。
黄金色摸着后脑勺,讪讪笑道:“都和家里说好了,这回要是不中,就回去改名……”
“现在好了,不用改了。”沈默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不错不错!”
一圈走下来,沈默笑的都不会笑了,但到最后一个时,却不由促狭笑道:“你是帮着你叔招待客人呢,还是和他们一起来看我呀?”
被他取笑的那个是沈明臣的侄子沈一贯,也是一副风流机智的样子,闻言讪讪道:“瞧您说的,事不过三,所以四就过了嘛。”
“哦,这么说是过了?”沈默笑着坐回去主座,喝口茶润润嗓子道。
“侥幸,侥幸。”沈一贯嘿嘿笑道。
见有许多人一脸不解,沈默也是说累了,便对沈***:“看来还有不少人,不了解你的丰功伟绩啊。还不给大家讲讲。”
众人便起哄道:“讲讲、讲讲。”
“哎,人都说‘昔日龌龊不足夸’,既然师相有命,学生只好献丑了。”沈一贯收起脸上的嬉笑,道出自己的悲催经历道:“说起来,我是跟师相一年中举的……”此言一出,引得一阵哄笑,众人笑道:“想不到,原来还是个‘老’前辈!”便又是一阵笑。
因为科场成功一靠天分、二靠造化,所以十几岁早达的也有,六十多暮年登第的也有,肯定不能按照年齿论序,而是以及第的早晚为标准……就是说读书人的年龄,是以金榜题名那天为分界线,之前叫虚度,后面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样说也有些道理,毕竟读书就是为了及第,
如果你八十了还没及第,可不就等于白活了么?
所以科场论年资与生活中不同,几百年来都是遵循着另一套规矩……除了举人和举人间、进士和进士间,同级比及第时间外;如果对方是进士,而你是举人,那甭管你中举比他早多少年,年纪比他大多少轮,都是人家的晚辈。
所以虽然沈一贯说,自己和沈默是一年的举人,但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自嘲无能罢了。众人也没觉着有任何不妥,只是觉着好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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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肯定会遇到难熬的火焰山,熬不过去,它就是你永远不愿提起的梦魇,可一旦跨越过去,就是你一辈子的骄傲,夸夸其谈的资本。别看沈一贯一贯嘻嘻哈哈,但之前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而现在,就算沈默不提,他也要自己痛说家史:“从嘉靖三十五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过三场,可每次都名落孙山。第一次文章写得正顺溜呢,却偏偏得了肠痈,疼得我头晕眼花打哆嗦,眼看就要背过气去。我一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只能提前交卷,被用篮子吊出去治病。”肠痈就是阑尾炎,能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急性阑尾炎发作,沈一贯也不是一般的悲催。
但更悲惨的还在后头,就听他接着道:“接下来三年,我除了读书之外,就是锻炼身体,学了气功、练了铁布衫,心说这下总算百病不侵了吧?再次春闱时,便卷土重来。结果精力旺盛,身强体壮,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感觉这次是没问题了。便拿着卷子反复看,摇头晃脑的默读。结果一不小心,在交卷前那天夜里,把桌上油灯碰翻了,卷子弄得跟包油条的纸一样,自然又完蛋了……”
众人方才还笑岔了气,这次却笑不出来了。对于沈一贯的遭遇,他们都感同身受,一点小失误,就会葬送三年光阴,人一生又有几个三年?
“这还没完。”然而沈一贯却很看得开,笑道:“当时悲痛欲绝,好在师相开导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才挺过那一关。”朝沈默感激的笑笑,接着道:“四十四年那场,我是铆足了劲,自感文章在那一年,算是出类拔萃的了,非要夺取头三名不可的!”他无奈地摇摇头道:“谁知老天爷还没让我苦够,考前一个月,家里来了报丧的,说我母亲大人病故了!没法,只得报了丁忧,回去受制二十七个月。”说到这儿,他深深吸口气,一脸感慨道:“三年一考,我连误三次,十年的光阴就这么白白地糟踏了!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崩溃了。我也几乎没法恢复过来,”说着他满感情的朝沈默一揖道:“是老师在百忙之中,一连给我写了三封信,劝慰我、开导我,鼓励我,才让我走出阴影,学会如何面对挫折……”又对众人道:“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这个整天不知愁的沈不疑。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也不会再伤心难过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三年后再来考就是!”
听了沈一贯的话,众人都想到了自己。因为这个年代能从层层科举中杀出重围的。好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岂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出身贫寒人家,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辛酸泪,所以他的经历也特别有共鸣。
于是忍不住,又感念起沈默的好,要不是他花费巨资、延请名师,颁布规章、亲自管理,怎能把把苏州府学打造成超越四大书院的当世第一学府?要不是他打破地域之限,允许苏州以外的生员,也可入苏州府学学习,并享受与本地生员同等的待遇,恐怕在座很多人,就没法享受到最优越的教育资源,也没法考出这么多人来了。
还有一点,他们也十分感激沈,只是谁也不会说……那就是去年在南京崇正书院,老师出的那道考较题‘麻冕,礼也’,稍微有些脑子的考生都会明白,身为内阁大学士的老师,在考前出的模拟题,绝对是有指向性的。回去后自然会反复推敲,再联系沈默的批语,也是要求他们尽量保守,心里便会隐约猜到点什么。
在这个一篇制艺定终身的时代,考生对于猜题的狂热和执着,那是不可想象的,既然有了线索,便去按图索骥呗。当时有可能出任主考、又是这种调调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李春芳,当然也不排除老师担当主考,然后出这种调调的题目。
但无论如何,只要把李春芳的旧作习文都吃透,这两种可能就都涵盖进去了。
结果进场一看,主考官果然是李春芳,便把心放在肚子里,按照李春芳的调调行文,成功的可能性自然大增。
至少这次在场的诸位,全都研究过李春芳的文章。也成绩也相当不错,会元田一俊,以至罗万化、张位、陈于陛、沈一贯这五经魁中,在场的就有三位……福建田一俊、浙江罗万化和沈一贯。其余诸人也全都在一百五十名之前。
这当然主要是他们自己十年寒窗的结果,但谁也不能否认,文章符合考官口味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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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自发的,众位新科贡士一起起身,给沈默行大礼致谢。
沈默心里欣慰,嘴上却道:“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呢?殿试还没举行呢,你们来坐坐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拜我,还是留着拜座师吧。”用闽南话说,他这是典型的‘假仙’。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拜您拜谁?”众人却坚持道:“就是,我们就认您这一个老师。”
“不要乱了官场的规矩。”沈默板下脸来,摆手道:“要是不知好歹,就把你们轰出去。”
“老师言而无信,”这时一个年长些,叫王家屏的学生突兀道。
“哦,这又怎么说?”沈默奇道。他对这个王家屏十分看重。在他看来,此人老陈稳重,有宰辅之器,是个可托付国事之人。
“您当初在崇正书院时许诺过,要在北京给我们接风。”王家屏道:“为了您这句话,咱们苏州府学来的考生,不管中没中,都没有离开北京呢。”
“哎呀,我是说过……”沈默一听,跌足道:“竟然把这事儿忘死了。”其实他根本没忘,而是年前一直处于胡宗宪案的阴影下,根本不合适宴请;年后则去了徽州送葬,昨天才回来,但已然是不合适宴请了……这时候请客,难免会给人抢李春芳买卖的印象,不是沈默平素的风格。
“不瞒老师说我们。”会元田一俊,自然是此刻最有脸的,便笑道:“我们来前,已经包下了整座状元楼,咱们来的这二三十个,只是请您过去赴宴的代表,就算为我们壮行,讨个彩头,也请您破回例吧!”
“是啊老师,您就去吧……”学生们纷纷恳请道。
“盛情难却,”沈明臣也出声道:“别伤了学生们的心。”
连王寅也慢悠悠的道:“去又何妨?”
“好!”沈默终于下定决心道:“同去!同去!”若是以前,他是不大可能答应这种孟浪之举的,然而在天马山上,他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虽然这样做,难免会给人截李春芳胡的感觉。
既然不打算让自己的学生,给任何人当干儿子。沈默便要拿出些霸气来!李春芳不敢怨自己,别人也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以他现在的地位,做了就做了,谁还能说什么不成?就算说了,区区几口口水,能奈他若何?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学生们顿时欢声一片,簇拥着老师便出了府。外面停着个八抬大轿,二话不说,便把沈默推进轿里,也不用轿夫,他们亲自上阵,抬着老师往状元楼去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桩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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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拔刀相助,我只能把故事写好报答你们了。
字数够了,说个真人真事:
我念书的时候有个同学,学习巨好,属于重点线以上水平,平时也很自信。结果在考试前去洗海澡,回来后发高烧住院,弃考。复读一年,此次不容有失,他妈妈给他使劲补充营养,结果因为吃了五加皮过敏,住院,弃考。又复读一年,考上了清华的物理系,现在美国麻省理工读博,快要毕业。
可见人啊,不要被眼前的挫折和失败吓到,坚持住,笑到最后才灿烂。所以,我要坚持当我的小郎君,现在检查你们的票仓,还有的就掏出来,俺要回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