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上)
兵部,大学士值房。
沈默面带淡淡笑容的,望着坐在下首的两位年纪相仿的三品官员,正是新任的二位兵部侍郎,谭纶和吴兑。
谭纶还好,吴兑的表情就有些激动了,这次一下连升四级从五品超擢为三品,让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二位都是我的至交,沈默淡淡一笑道:客套的话不多说了。说着敛起笑容道:你们与我的关系,其实朝中上下都看在眼里,任人唯亲这顶帽子是摘不掉了子理兄还好说,你本身就是三品大员,调回兵部任侍郎,谁也说不得什么顿一顿,望向吴兑道:君泽兄就不一样了,按说你应该外放任一省兵备,然后再回部当这个侍郎的。
吴兑的表情严肃起来,点点头道:这是正途。
但只有你来当这个右侍郎,我才放心。沈默轻叹一声道:也不知是帮你还是害你。
大人哪儿的话。吴兑沉声道:把差事办好了,自然没人嚼舌。
听了这话,谭纶不禁侧目,心说:看来不只是靠关系上来的,至少这份当仁不让的豪气,就远超余子。
看来是我瞎担心了,沈默摸摸鼻头,笑道:好,我跟你们透个底,王国光基本不会回来了。
这次吴兑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对于王国光不再回兵部,他并不感到意外。谭纶的脸上却闪过一道喜色,沈默不可能再让个不相干的来添乱,这样八成就是他亲自兼任本兵,那自己施展拳脚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有人已经在说,我在兵部搞一言堂了。沈默淡淡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等着咱们捅篓子出岔子嘿嘿,前些天兵科的人上了一本,把戚元敬骂得狗血喷头,其指桑骂槐之意,呵呵
两位侍郎知道,沈大人是为了戚继光被参的事情恼火,那些言官认为,让一个武人掌握那么大的权力,实在太危险了;他还要把南方的兵调到北方,万一他要是有了野心,又该如何控制
担心的人不止一个两个,沈默每天都要跟这些人扯皮解释,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我等会谨慎小心,尽量不给大人添麻烦。两人保证道。
要是为了减少麻烦,而畏手畏脚的话,沈默摆摆手道:那我何必要接这个烂摊子说着眉毛一挑道:如今我等总理戎政大权在握,就是要做一番事业,何惧些许人言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对着下属,是绝对不能认怂。
见两人全神倾听,沈默沉声道:把手上的事情做到十分,不要让人在别处挑出毛病来,只要做到这两条,我沈某人向你们保证,只要我在,你们就在
是对胸怀壮志的官员来说,能遇到这样的上司,实在是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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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一下分工。沈默看看谭纶道:子理兄,你的任务是,推动九边实现战略转型。
谭纶点点头,他完全理解沈默的意思,去岁万全战役时,他们曾一起研究过大明的边防策略,最终认为要分三步走。第一步,实现从目前的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第二步,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第三步,则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整个计划,乐观估计十到十五年。
你在宣大做的就很好,沈默称赞道:让马芳和尹凤搞得那个春季攻势,要大力在九边推广。
属下不敢居功,这主要是马总戎的提议。谭纶谦虚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这句话,马芳已经喊了二十年,我只是借用而已。
你不必自谦。沈默抬抬手道:没有你的全力支持,居中统筹,这仗大不了这么漂亮
大人过奖了。谭纶虽然尽量矜持,但还是浮现出一丝得色。自己虽然任总督不到一年,但大明边防的改观,却滥觞于自己的任上。
可以说,嘉靖四十五年,是俺答汗噩梦的开始。不止因为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粉碎了他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并非因为谭纶马芳等人籍此飞黄腾达,一举成为边帅武功之首。最重要的是,俨然权倾一方的宣大三人组总督谭纶总兵马芳尹凤,终于可以用充足的权力调动足够的资源,大展拳脚实现他们筹谋经年的作战方略,先前蒙古人如入无人之境肆意侵扰,大明边军处处被动防守却处处挨打的一边倒局面,终于出现逆转之势。
所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换成江湖黑话,就八个字先发制人,以暴制暴当大明北疆历代边将,在滚滚胡骑面前,长期闭关自守求太平,已成痼疾之时。谭纶和马芳们,却毫不犹豫的完成着这个强者的抉择,在大明北疆率先挂起了一股暴虐的狂风
但敌欲动我先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为实现先发制人,沈默在多年前,便指使锦衣卫对蒙古人展开渗透。在明白这将是自己未来的立命之本后,陆纲和十三太保们,当然会不遗余力的来好办这事儿。
他们命手下,化装混入被蒙古军掳走的逃难百姓里,趁机混入蒙古军中卧底;对俺答汗所信任的汉奸们,也不惜代价的苦心策反,先后发展了多位线民;并借机派细作混入其中。正是有这些被锦衣卫精心挑选派去潜伏的情报人员,将各类重要情报源源不断的送回,谭纶和马芳他们,才能对鞑靼部落,特别是俺答汗部的活动情况了如指掌。
宣大将帅事后大赞:胡骑来去虽快,却难逃锦衣卫耳目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褒奖。
凭成功的情报战,谭纶逐渐放开手脚,让马芳去大胆实现他先发制人的战略,每当俺答汗进犯的情报送来后,马芳便会派出自己的马家健儿,组成数十支三十至四十人的小分队,隐蔽散布在两国交界的边境线上。当蒙古人大举进犯后,家兵们立刻全线出动,对其后方进行疯狂的报复性攻击,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袭击其辎重粮草,与主力部队前后夹击,粉碎蒙古人的入侵。
除此之外,马芳和尹凤更多次组织主力部队,对边境鞑靼部落发动大规模的惩罚性袭击,两人或躬督战,或遣裨将,一年数次出师捣巢,烧杀无数,极大地削弱了边境地区的部落实力最为嚣张的一次,马芳亲率轻骑深入敌后六百里,接连捣毁二十余个大小部落,最后在成吉思汗陵的遗址上登高四望,耀兵而还震惊蒙古各部落。
当然,这种嚣张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今年六月的一次,马芳和尹凤率主力,分兵出击北沙滩,意图故技重施,重创俺答汗主力,但俺答却老谋深算,巧妙绕开明军兵锋,奇袭了宣府,攻破重镇隆庆,事后宣大自总督至总兵,都因坐寇入之罪遭到御史弹劾。
若是在往日,这罪名足够让两个总兵罢官回家的,但在沈默的周旋下,仅被朝廷严斥降一级,便念及往昔战功,令戴罪立功,旋即在上月突袭呼和浩特,险些一把火烧了俺答的王庭,此役告捷后,便全都官复原职,大加褒赏了。
正是在这种上下一心,强势出击的猛烈打击下,俺答虽然也偶有胜招,但对马芳等人越发忌惮,不用他下令,蒙古人便将部落远远迁离边境,宁肯少占一块牧场,也不愿日夜担惊受怕。在其潜意识里,便想避开这些凶神恶煞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今年以来,鞑靼的侵扰重点,已经逐渐转向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区,而视原来的重灾区宣大一线为畏途。今年以来,只有那一次奇袭而已,若不是马芳等人大意,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正是他们在战场上的胜利,给了沈默为他们说话的底气,也大大减少了沈默军事改革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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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完了谭纶的任务,沈默转向吴兑道:君泽兄负责的,要更多更杂一些,和子理兄一样的重要。顿一顿道:人的精力有限,要学会抓大放小,日常部务就交给几个郎中去办,你抓好考成就行。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九大兵工厂的建设上,原来那些小作坊的工匠,要尽量吸收进来,但必须严格培训后才能上岗,让他们时刻谨记什么是生产标准。
还有武职比试的是,你要时刻督促,把这件事落到实处,如果做不好,就换人。沈默语重心长的吩咐道: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于军事亦是如此
兑点头应下。
沈默所说的武职比试,是他一系列改革方案中,极重要的一环,目的是提高武将的素质和地位这个当然不能喊出来,因为在文官眼中,所谓武将都是些粗鲁不问好勇斗狠的莽夫,根本瞧不起这些人。
很多年来,看着自己上辈子就仰慕的戚继光俞大猷,在那些品级比他们低得多的文官面前,小心奉承低声下气,沈默心里很不好受。然而他知道,造成这种武将地位低下的原因,不能只归咎于文官集团的打压。事实上,历代兵部尚书都绞尽脑汁,希望找出改善军队战斗力的方法,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武将本身的素质低下,就是个大问题。
本朝的武将官职,大都是世袭得来的,这些天生的将军们,早没有父辈的勇武,更没有读书上进的动力。虽然也有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杰出人物,但改变不了他们大都是些目不识丁射不穿札的废材的事实虽然在袭替军职前,要进京比试,但实在没有合格的,如果兵部严格考察,十个有九个一辈子过不了关。不得已,都是徒应故事而已,别看一个个俱金紫银青而归,其实徒糜廪饩,缓急不得丝毫之用。这样的军官能受人尊敬,才叫见鬼了哩。
但武职世袭制度自开国便延续至今,不是哪个强力人物,想停就能停的了的。想提高武将素质,只能先从提高那些尚未承袭官职的年轻人素质入手。沈默在做通徐阶工作后,以皇帝名义下旨,然后由兵部移文,曰:请饬各抚按督学宪臣将应袭舍人,年十五以上,资质可造者,送学充附作养,凡遇袭替年及二十应比试者,学臣考韬钤策一道,转送抚按覆阅。韬钤贯通,弓马娴熟者为上等;韬钤疏而弓马熟者为次等;韬钤弓马俱不习为下等。送部比试,上等候缺管事,中等带俸差操,下等与支半俸,候第二年再考赴部覆比。二次不中者,照邦政例仍支半俸;三次不中者革发为军,别选子弟袭职。
这是目前条件下,沈默能想到的,最现实最能兼顾各方的办法了。首先,对军队来说,中级军官以上,都能文能武,懂得韬略;下级军官也是弓马娴熟,自然保证了军官的素质。
其次,对朝廷来说,并未改变任何现有制度,只是要求下面提高应试者的素质而已,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好事儿,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第三,对武将家庭来说,这也是一大福音。要知道大多数武将家庭,只能维持温饱,让孩子上学读书,只能想想而已。现在朝廷给这个机会,能让孩子成才,做父母的当然愿意至于其子要是三次不中,也不会剥夺他们家的袭职资格,只是必须换另一个子弟罢了。这样除了那个第一顺位的儿子外,全家都是欢迎的,所以也不是问题。
最后,对于贫困省份来说,经费是个问题,但兵部会拨一部分专款,对于成绩排名前列的省份,甚至会全额负担;并会将这种成绩,计入各督抚学官的政绩中去。所以问题也不大。
张居正便评价说:按此法于武职考核最严,亦最恕,久而不废,此辈必思自奋他是全力支持这个方略的,并大度的表示,会尽力帮助解决各省的经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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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头万绪,交代完任务后,沈默苦笑道:要做好的事情太多了,同时推进的话,人手确实不够。说着对二人笑道:当年高阁老说过,兵部情况特殊,在他看来,得两个尚书四个侍郎才够用。看来看此言不假。其实沈默和高拱,很严肃的探讨过,给兵部增加堂官的事情,都认为十分有必要,但在没掌握大权前,是不现实的。
咱们不怕累。谭纶微笑道:就怕把大人的差事搞砸了。
专心做事便好,考虑后果的任务交给我,沈默轻笑一声道:给我多大胜仗,我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这个谭纶苦笑道:急不得,以我大明的军备,没有几年的准备,打不起仗来。顿一顿,小声道:再说打仗也不是光我们兵部的事儿。
那我就给你交个底。沈默沉声道:张太岳已经承诺我,给他一年时间整理财政,两年时间扭亏为盈,第三年便有钱打一场局部战役。
之后呢谭纶的眼睛登时放亮道。
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沈默沉声道:但三年后恢复河套或者松山,这个方略已经定下来了,你只管去实现它便可。
是见大人端茶送客,谭纶起身告辞,吴兑也站起来。
沈默送他们到庭院里,看看满园的菊花,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城尽带黄金甲,不禁打个寒战,赶紧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回到屋里坐下,沈默长舒口气,对兵部的整顿算是圆满结束,最后的工作,就是总结一下写成奏疏递上去,便算是画上圆满句号了。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沈默亲笔把此次整顿的得失,写成了一篇三千字的奏疏,却空着开头的题名处没写。因为他这个最近呼风唤雨的大学士,其实是个协理而钦命的总理大人乃是成国公,虽然人家都没露过面,但沈默不能连署名权都给剥夺了
本想以公函的形式发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别托大了,人家再怎么也是国公爷啊,还是走一趟吧。
分割
湿度百分之八十,这种天气怎么过神曲念你大家听过了吗我到现在脑子里还挥之不去
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中)
成国公府的前府,跟定国公府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难怪,规制如此,只能这么干,多一块砖少一块瓦都不行。当然后府肯定各有千秋,然而成国公和沈默又不熟,所以他也没捞着进人家后花园看看。
不过成国公也没怠慢了沈默,请他正厅相见,还请上座。沈默倒不至于受宠若惊,但看他有些过分殷勤的样子,隐隐觉着必是有事相求。
他不说,沈默也不问,拿出奏章让他签上名,然后便不咸不淡的闲扯淡,倒也不急着离去。
成国公朱希忠已入天命之年,但因为善于保养,看上去要年轻的多,见沈默不可能主动发问,只好开口道:有个事体,想跟沈相讨个说法。
公爷请讲。沈默心中一动,关切道。
听过皇上,要把禁军四卫重收御马监。成国公皱眉道:还要重新往三大营里派监军。这消息简直太糟糕了,尤其是前半段,他兄弟还掌着禁军呢。
哦沈默不动声色道:公爷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情。
嗨,跟沈相实说吧,成国公道:是宫里有人过来,让我主动上这个疏。
是皇上的意思吗。沈默微眯着双目道。
皇上肯定是知情的。成国公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那位,是出了名的耳根子软,让边上人念叨多了,说不定就点头了。
嗯沈默沉吟道:公爷什么看法
我成国公嘿然一笑道:不瞒你说,那是一百个不愿意。这天下交给太监的事儿,就没有一件不搞砸了的,尤其是掌军沈相要搞军制改革,万万不能让他们掺和进来。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问你呢,把我掺和进来干嘛便淡淡笑道:这倒是公认的。
是啊。成国公欣喜道:请内阁务必要顶住,那可是先帝难得的善政啊
那公爷的奏疏,到底上还是不上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成国公反问道:沈相的意思呢
呵呵沈默笑起来,望着成国公道:公爷可自决。
知道沈默的太极功力,是自己无法战胜的,成国公终于不再兜圈子道:我是不想上这道疏的,但他们假传圣旨,我也不得不遵。请大人给个法子,看看能否两全说着抱拳道:这个情,本公铭记在心,日后若有差遣,必将全力报效。
拖一拖吧。沈默沉吟片刻,这才轻声道:他们又能把你怎样语调变得清冷道:谁也不想回到正德朝,只能大家一起使劲儿,公爷要是妥协了,文官更会觉着事不关己。
难道成国公嘴里发苦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沈默摇摇头道:没有模棱两可的机会。
唉成国公不再说什么,一直到送沈默出来,都显得心不在焉,看来是愁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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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内阁的轿子里,沈默陷入了沉思,其实太监想收复失地的意图,他已经有所察觉作为和宫里关系不错的相关大员,太监们早就试探过他的口风,只是被他婉言推托了。所以他们才回去找朱希忠碰碰运气,如果在成国公这里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很可能会直接游说皇帝,通过中旨定下此事。
这推测是十分靠谱的,因为隆庆与其父不同,他对身边的宦官极为依赖,登基一年以来,对这些阉人便屡加拔擢滥给殊荣。犹在执孝期间,便急不得可待的加恩宦官,潜邸受赏着五十多人,宫中旧人中,有功者二十多人,皆破格得荫子弟数人为锦衣卫官。
比如前任司礼太监黄锦,先得荫侄黄浦为锦衣卫指挥,待其卸任总管,去南京养老时,隆庆又加封其侄为都督衔,佥事锦衣卫事。今年六月黄锦病故,又准黄浦请,授其族人黄保等六人为锦衣卫官,为黄锦守墓。司礼监又奏请,令黄斌等三十人,充御马监勇士,以存体恤,上皆许之。
如此一来,仅为了一个司礼监太监,便在锦衣卫中增设了都督衔佥事以下职官七人,御马监勇士三十人,还居然钦准专设守墓官六人,似此恩泽荣宠,完全凌驾于九卿之上,就是阁臣也远远不及,真可谓一人得宠,鸡犬皆仙了。
其余大珰近侍的封赏,虽不及但亦不远矣,短短一年时间,锦衣卫御马监中便多出近千军官,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这当然令朝野愤然,但因为这种封赏向来由皇帝独断,不必经过外廷,所以大臣想也管不着。至于劝谏当然有不少言官开炮,但已经对他们充满怨念的隆庆,认为连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儿,他们也要指手划脚,索性连看都懒得看。
是的,自从高拱去后,隆庆对外臣日渐厌恶,甚至认为除了沈默张居正等昔日潜邸旧人,其余人都是欺负自己的坏人,便愈发不见外臣,已经有半年多不上朝不理政了。整天在后宫待着,除了采蜜授粉之外,就是在太监的引导下找乐子。司礼监的滕详孟冲这些人,便争饰奇技y巧以悦帝意,最出名的就是再现前朝的鳌山灯在北海子中扎一个数丈高的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然后皇帝坐在花船上,通宵宴饮,如临仙境,十分的开心。
开心的代价是,所费内帑无算。当然大部分钱都流入太监的腰包,还哄得隆庆皇帝爵赏辞谢与六卿埒。这使得宦官势力急促膨胀起来,打着皇帝的旗号,搜罗美女,派人到各地督办珍奇贡物。并在京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虽然后来被高拱狠狠整治一番,但在隆庆皇帝的逾分庇纵下,大小太监们几乎毫发无伤,等到帮着徐阶把高拱拱走了,他们便彻底不再怕谁,不仅重新开皇店设税卡,甚至得寸进尺,开始向外廷伸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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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遭殃的,必然是户部,因为他们有太监最感兴趣的东西。
户部尚书葛守礼,按例盘查进项,发现太和山等处所课香钱,解往国帑之数,不及往年十分之一。追查之下,发现多为新派出的监税太监侵吞虽然按规定,应当由当地官府和监税太监共理香银,然而事实上,收掌出入多由中官强主。于是葛守礼上书奏请,比照嘉靖旧例,令抚按官选委府佐一员,专收正费之外,余银尽解部供边,内臣不得干预。
疏入,皇帝非但不听,反而令其自陈忤逆。葛守礼不得以,只好疏谢曰:臣愚不能将顺明命,冒渎天威罪不容诛,但以职司钱谷,目击进艰,窃不自揆,欲为朝廷节财用耳。最后皇帝责其不遵明旨,屡次奏扰,本当撤职,然念其劳苦功高,仅夺俸半年。
这真是匪夷所思,堂堂一国财政大臣,仅在职责范围之内,要求宦官交出香钱余银以充国用,本是正理之事,如何能触及冒渎天威,罪不容诛更怎会为此遭受申斥而至于夺俸完全不讲道理,视国法于无物。
而葛守礼自上任以来,因为抗拒宦官侵权,为守护国帑所受的窝囊气远不止此。因为皇帝无原则的庇护,太监们愈加放肆,千方百计的想侵占国库,最近的一次,他们以为皇帝太子贵妃织造新装为由,便以空札下户部,要取钱二十万两以补内帑不足。
葛守礼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以京帑重寄,乃以片札取之,不印不名,安辨真伪拒绝,但等来的,却是皇帝谕户部取银进用,守礼再以无此先例拒。皇帝却在太监的撺掇下,非但没有体谅老臣拳拳之心,反而狠狠下旨斥责,又罚俸半年,仍要取银进用。
葛守礼虽然至今仍未拨付,但已心力交瘁,连日卧病在家,只不过是为拖延罢了。
工部尚书雷礼的处境,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他本以为今年停造宫观采办,工部的预算应该很宽裕,谁知却遭受宦官头子滕祥,处处侵越他的职权,危言横索事事掣肘,令他难以为继,苦不堪言。如以滕祥以传造橱柜采办漆胶修补七坛乐器为名,辄自加派,所靡费以巨万;又工厂所存大木,围一丈长四尺以上者,皆价值万金,然而内廷动以御器为辞,斩截任意,用违其才。雷礼力不能争,反倒被内官羞辱,但愤惋流涕而已。
雷礼不忿,一纸陈情,把状告到了皇帝那里,并说中官弄权事体相悖,若留臣一日,则增多事于一日,乞早罢斥以全国体,大有绝不两立之势。只要是头脑清醒的皇帝,就应对滕祥严加管束,责令他少干预部务,但事实恰好相反,上览疏不悦,当即令致仕去。若非徐阶极力保全,堂堂大司空,竟因为职权被倾轧而发的几句牢骚,要丢了乌纱。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在大臣与宦官的争执中,无一不是以宦官胜诉大臣败北告终,其他官员,因弹劾宦官而被降辄的也不在少数。
宦官的贪婪横肆,权势高涨,是嘉靖朝前所未有的,现在他们竟把手伸到军政上来了。
坐在轿中,沈默不禁冷笑连连,看来老虎不发威,真以为我是病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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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没过了几天,见成国公还没动静,太监们便撺掇皇帝,将一道中旨下到内阁。
那天沈默也在阁,徐阶看完之后,便将谕旨递给他,沈默一看,乃是上命腾骧四卫仍属御马监辖,并派太监吕用高相陶金坐团营。果然是血盆大张,胃口不小啊。
怎么办徐阶看看沈默,目光中却有点幸灾乐祸。他一直认为沈默最近的动作过大,终于把狼招来了吧。所以说,年青人,还不成熟啊不过与张居正在户部搞的那套性质不同,徐阶是支持沈默这样搞的,在因为高拱郭朴相继去职,而使自己的名声受损严重之际,徐阶是迫切需要有些动静,转移舆论注意力的。
一切听师相做主。沈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这张御笔条子,还是一阵阵火大。
禁军向来隶属御马监,兵部不过是托管。京营也向有太监监军的传统,也是先帝才改了的。徐阶也没那么多恶趣味,便缓缓道:所以皇上这道旨意,想要更张很难。
如此,沈默皱眉道:师相是同意让宦官重掌君权了
不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徐阶并不含糊道:岂能让正德之乱相再现
那如何回沈默问道。
你是分管军事的,这事儿交给你来办吧。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阶还是顺嘴道:你的态度就是内阁的态度。
沈默本也没指望着徐阶能站出来说话,最近老首相和皇帝的关系,明显出现出现裂痕,隆庆像犟牛一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让徐阁老颇为伤神。徐阶已经不指望致君尧舜了,上不上朝开不开经筵,都无所谓了,大臣能者多劳,替你办了就是。
可这个月,皇帝按例当享太庙,这种祭祀祖宗的国之大典,可是谁也替不了的。结果皇帝命成国公朱希忠代行。礼部尚书赵贞吉请皇帝亲临,但隆庆不允。于是徐阶只好上奏言道:祭礼,国家大典。秋季,四时重禋。皇上必亲躬奉裸,而后为孝为敬,祖宗列圣亦必得皇上之躬亲对越,而后来格来歆。且自宫至庙,其路不远;献奠有数,其礼不繁。夫以庙宗之重,虽劳且不当避,况非甚劳者乎请皇上亲诣太庙行礼。帝方从之。
徐阶的疏文一经公布,举朝啼笑皆非,这哪是臣子奏请皇帝啊,分明是训蒙夫子在劝谕学童的口气,说理开道催促兼而有之。隆庆皇帝才不得已而勉强从之。但是勉强而又勉强的去了一次以后,还是不躬庙祀,怎么劝也没用。其懒怠惜劳,抑或另有隐情,非一般人能理解。
但徐阶能理解,这是皇帝对自己无声的抗议,其逆反心理已经到了,可以拿国家大事开玩笑的地步。徐阶也有些灰心了,最近对皇帝的态度,不管闹得多荒唐,只要别干涉国政,他就放任自流。
可军政大事岂能儿戏所以徐阶一上来就表明态度,但实在不想和皇帝发生冲突,所以让沈默尽量自己来处理。当然为了让沈默安心,他还是答应,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会行使封驳权,封还皇帝这道中旨但最好不要到这一步,不然跟皇帝的关系,也就彻底闹僵了。
明确了徐阶的态度,沈默便挑起了这副担子。其实以他和皇帝的关系,要是别的事儿,也就直接去面陈了。但事关禁军京营的控制权,让做臣子的如何启齿熟归熟,乱说话一定会惹是非的就算隆庆再信任自己,也架不住太监整天魔音灌脑,三人成虎的故事,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所以他得讲究策略,徐徐图之。第二日,兵部侍郎谭纶,便上奏反对道:京军营制经先帝裁定,革去团营,尽复二祖三大营之旧,官有定员不用内侍,此万世不刊之典,遗训昭然。今一旦易之,不可。
隆庆那边很快回道:朕观大明会典,有内臣监营之制,仍命草敕赐之。
这时有兵科给事中石星助拳道:中官之设虽自古不废,然任使失宜,遂贻祸乱。近如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陈洪等,专擅权威,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至国事日非,覆败相循,足以为戒。故先帝尽裁撤监军中官,收军权于兵部,并裁定内官衙门及员属职掌,法制甚明。此乃先帝圣训,伏乞皇上明鉴
这话说的深入人心,但太监们却对皇帝道:这分明是外廷推托之举,京师军权当然要在陛下手中才安心,今不过派遣近侍为监军,便推三阻四,其心为何大可琢磨。
皇帝闻言果然上当,大怒之下,竟让锦衣卫把石星抓起来,在午门杖责八十
分割
嗯,找回状态了
第八零零章 多事之秋(下)
紫禁城午门外。
石星被摘取官帽,站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
四根可怕的廷杖,分左右斜杵在他身子的两侧,执杖的是戴尖帽着白靴,黑色紧打扮的着东厂番子。两侧的不远处,还有两列挎刀的锦衣卫在警戒。
监杖的是东厂太监王本,他生着一对可笑的八字眉,看到这么多人,心里有些小兴奋,表情却愈加阴沉的看着石星道:奉旨问你,是何人指使你上这道疏
我乃兵科给事中,言兵事乃份内之职,石星看都不看他,目光直视着前方,深深的宫院显得那样阴森。
哼王本冷哼一声,道:违背祖宗法度,也是分内之事吗。
你也配跟我谈祖宗法度石星轻拢了一下袖口,冷冷道:你们以为把太祖皇帝铸的铁牌藏起来,世人就能忘了阉竖不得干政的祖训吗
你王本双目间煞气四溢道:想找死吗
哈哈哈石星知道自己是死定了八十廷杖啊如果没有猫腻,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索性豁出去了,大声道:大丈夫在世,成仁取义,死又何妨说着嘲笑起来道:对了,忘记你不能算是大丈夫了,跟你说这话又有什么用
你且笑吧。王本气极反笑道:倒要看看你,待会儿还能不能笑出来说着狠狠一挥手中的银丝拂尘道:行刑
四个东厂番子立刻动手,两根木杖从石星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两根分别朝他的后腿弯处击去。石星便狠狠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廷杖往后一抽,他整个身子趴在了午门的石板地上,痛得他一阵头昏眼花。这时,四个番子各伸出一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他便呈大字形被死死地踩住了。
王本看了看他,却没有立即发出下杖的信号。而是缓缓的蹲下,伸手为他顺了顺散乱的额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今儿可是八月十五团圆节,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去团聚呢。改个说法吧,向皇上认个错,万岁爷仁慈,可以赦免你。其实也不是他想这样,而是隆庆皇帝实在优柔寡断,一个小臣而已,打就打了,非要婆婆妈妈,令人郁闷。
这话是皇上让你说的石星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怪异的看着王本。
是,不然你以为我会跟你废话王本轻蔑的瞥他一眼。
那我也有话让你带给皇帝。石星用尽所有力气,使劲昂起头来,大声道:你问问皇上,他忘了自己的登极诏上是如何保证的吗为何登极才半年,便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插手部务肆无忌惮长此以往天下将不可救啊
住口住口王本被他震懵了,竟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石星一口咬住,痛得哇哇大叫起来。
锦衣卫连忙上前,一掌切在石星的后颈上,这才打得他松开口。王太监抱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跳脚恨毒道:打,打死他
砰一根廷杖猛地击向石星的后背。沉闷的入肉声经午门洞扩音,竟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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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凤楼上,两个穿着大红蟒衣的太监,颇为快意的目睹着行刑的场面,且凝神静听着石星的痛楚呻吟
一杖杖击下去,鲜血透过石星的衫袍渗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这凄惨的叫声传到六科廊,让被各科科长约束在值房的六科言官们,彻底待不住了。从署衙里倾巢而出,跑到午门前,一下就把行刑现场围起来。
锦衣卫赶紧列成保护圈,警惕的望着这些出离愤怒的言官。
干什么王本色厉内荏道:你们想造反吗。
你把石星打死,使圣上背上杖杀谏臣的罪名,史书是会记上这一笔的一个叫穆文熙的言官,是石星的同乡,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心下大急,竟不知叫他怎么钻进了圈子里,指着王本大声道。
听了这话,王本脸色一下就变了,那些个行刑番子下手也是一缓。
五凤楼上的几人也紧张起来,这个后果确实很严重。
趁着他们愣神的空,穆文熙一下扑到杖下,把石星护到身底道: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王本让人把他拉起来,他却是有功夫的,三四个人拽着手脚,竟然纹丝不动。这时候,其余言官也想上前帮忙,锦衣卫赶紧拦住,双方推搡着,场面一下就乱起来,叫骂声撕扯声,还有太监特有的尖叫声,回旋在紫禁城的上空。
尔等在作甚一声威严的断喝,让纠缠在一起的双方,一下子安静下来。外头一看,只见内阁次辅李春芳和大学士沈默,从会极门走出来。出声的正是沈默沈阁老:竟敢在大内禁地斗殴,想要造反吗。
在他威严目光的扫视下,无论是官员,还是太监,都乖乖低下头去。那王本的一双三角眼,还使劲往五凤楼上瞟,但那楼上的大太监,在看到这两人出现后,全都把脑袋缩回去,唯恐被其发现,哪还敢管下面的闲事。
沈默走到了午门洞下,冷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官员们掉了帽子扯了补子,样子十分的狼狈。不由冷哼道:成何体统然后把目光转向那些围成一圈的锦衣卫道:闪开
锦衣卫们不由自主的,乖乖闪开一条通道,让李春芳和沈默来到圈中。其余的官员想跟上却又被拦了下来。
看到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石星,沈默面若寒霜的望着王本道:谁让你把人打成这样的
这个王太监咽口吐沫道:当然是皇上了。
拿出来。沈默伸出手。
什什么王太监目光闪烁道。
谕旨。沈默一字一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依命行事,还是假传圣旨这一问并不是天方夜谭,皇帝深居禁宫,不与外臣接触,一些大胆的宦官,便假借皇帝的名义谋私,此事屡见不鲜,比如滕祥就这样把雷礼给坑苦了。
没没太监小声道:皇上传的是口谕。
默冷哼一声,王本便一哆嗦,秋高气爽的竟出了一身白毛汗。
五凤楼上的大太监也慌了神,滕祥瞪着孟冲,压低公鸭嗓子道:你出的馊主意,这下露馅了怎么办
没事儿吧。孟冲紧张的搓着鼻头道:反正皇上也是知道的。
那叫断章取义滕祥低吼道:这下可如何收场
孟冲也是心里一阵慌乱,探出头去往下看,突然惊喜道:哎,姓沈的不见了,是不是尿急啊。
蠢猪我怎么就听了你的话呢滕祥也往下看一下,破口骂道:他肯定去找皇上对质去了说着连滚带爬的起来,就往楼梯跑去。
你干啥去孟冲在后面问道。
给你擦屁股滕祥的身影消失在楼上。
还不是你想治治他。孟冲撇撇嘴,也跟着下了楼:怎么都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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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祥急匆匆跑下城楼,没留神,便跟两个年轻的文官撞在一起,摔了个屁股墩,其中一个端着的东西脱手飞出,正好扣在他脑门上。
不长眼啊滕祥的跟班太监这才下来,破口大骂道。
滕祥闻着一股咸咸的味道,不由伸出舌头一添,竟是自己大爱的六必居酱菜汁儿。但当他感受到汁水顺着脖子,流到的体验后,顿时石化在当场。
哎呦呦,这不是滕公公吗真是抱歉抱歉。两个文官赶紧一边陪着不是,一边给他擦拭,只是越擦越花哨,愈发没法见人了:阁老忙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咱们去六科廊的食堂,要了点酱菜给他下粥。
滕祥一看这两人倒也认识,都是偶尔往返司礼监的内阁司直郎,一个叫申时行,另一个余有丁,都是大有前途的俊彦,轻易不好得罪。
滕祥呆呆的立在那里,又发作不得,毕竟是他自己撞到人家的,摘下帽子淌淌汁水,无比郁闷道:算了吧。准备自认倒霉。
两人却拉着他往会极门走道:公公快来文渊阁洗洗吧。
不必麻烦。滕祥望着远处的青云道,已经看不见沈默的身影了:咱家回司礼监洗。
那哪儿行呢,两人却盛情道:让阁老知道了,会怪罪我们的
我有急事儿。滕祥想甩脱,却被他俩抓得紧紧的。终于急了,跺脚尖叫道:咱家真有些急事儿,你们烦不烦啊这表情赔上一脸的酱菜汁,还有些不看蹂躏的意思。
两人这才讪讪的松开手,满脸歉意道:您不会真生气了吧少字
没有滕祥扶着歪掉的乌纱曲脚帽,尖叫道:别过来然后便在跟班太监和孟冲的搀扶下,逃也似的跑掉了。
望着他们逃窜的背影,申时行和余有丁相视而笑,真是痛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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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两人这一耽搁,滕祥高低没追上沈默,这副鬼样子又没法去乾清宫,只好叫孟冲赶紧去找冯保想办法。
孟冲进去一看,冯保竟然不在,一问原来在里面伺候着呢。不由急得团团转,连声道,这可怎么办
大殿里,隆庆皇帝对沈默的到来十分高兴,竟然起身招呼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快陪朕杀两盘。冯保赶紧去摆棋盘。
沈默任由冯保去了,一脸担忧的对皇帝道:陛下,午门外正在廷杖大臣,您可知道
果然不出所料,隆庆一脸茫然的望向冯保道:什么廷杖
冯保知道八成跟那两个蠢物有关,但这时候那肯惹祸上身,便小心赔笑道:奴婢也不知,这就让人去问问。
趁着这个空,沈默将自己所见所闻讲给隆庆听,一脸担忧道:那些言官说得没错,圣上若背上杖杀谏臣的罪名,史书是会记上这一笔的
隆庆脸上阴沉似水,他已经想起是怎么回事儿了。
不一会儿,小太监领着孟冲进来,皇帝问他,孟冲按照滕祥教的跪答道:他们本来是按原先说的,吓唬吓唬他就算了,谁知那石星口出污言,辱骂圣上。王本他们一时激愤,可能就教训了他一顿。
隆庆的脸色稍霁,但口气仍生硬道:不是嘱咐了你们,不要伤他性命吗
主子爷恕罪,奴婢们也是忠心护主,听不得一句有辱皇上的话。孟冲带着哭腔道。
先滚下去,回头再教训你隆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想就此揭过。
沈默沉默的看着那孟冲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
吩咐冯保去把那石星放走,隆庆拉着沈默到棋盘边上道:今天来了,不大战三百回合,就别想回去。
沈默苦笑着坐在下首,和皇帝隔着楚河汉界而望隆庆虽然也会下点围棋,但更喜欢激烈直接的象棋,沈默只能奉陪。两人便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杀将起来,先是猛冲猛打快来快去,各赢了一盘,让自以为杀得酣畅淋漓的隆庆大呼过瘾。
眼看着快到中午,因为沈默下午还要去兵部,两人便约好第三盘决胜。于是这第三盘的速度陡然降下,双方落子都谨慎了许多。不知不觉战至惨残局,沈默被隆庆用車同时捉住砲和仕,这时候必然要放弃一个。按照常理,自然是弃仕保砲了。
然而经过一番长考,沈默竟然出乎意料的逃开仕而丢了砲害得隆庆紧张了半天,直以为他这里面有阴谋,最后左思右想反复琢磨,才战战兢兢的吃了那门砲。结果本来势均力敌的局面,因为沈默这招臭棋,一下急转直下陷入了被动,虽然后来苦苦支撑,但还是败下阵来。
二比一,皇帝胜隆庆难得的取得了最终胜利,自然意犹未尽,强烈要求复盘。沈默便一脸懊恼的陪着他重新走一遍,还要忍受隆庆喋喋不休的自我夸耀。
在复到那个导致沈默满盘皆输的昏招时,隆庆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唉,微臣犯了任人唯亲的错误,沈默叹口气道:总觉着仕是帅的近臣,用起来会比砲得力,结果事实证明我错了,这些出不了的帅营的家伙,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隆庆起先还在笑,但听着听着,面色便凝重下来,他自然能听出,沈默是在借下棋,委婉的批评自己,对太监太过偏袒纵容,而不重视大臣的做法。
见皇帝听进去了,沈默马上趁热打铁道:下棋是这样,治国也是一样的道理,应该选贤用能,而不应一味的任用亲信。顿一顿,声音低沉道:这一年来,由于陛下偏护内臣,使他们滋长了骄狂的情绪,傲视百官欺压百姓,闹得京城鸡飞狗叫,人仰马翻他们甚至违背祖训,公然插手六部,如今户部工部兵部都已经遭到他们的骚扰,堂堂九卿尚书,和小小宦官们相抗,却均败下阵来,怎能不让人心寒
长此以往,官员们很可能不再坚持本分,而选择归顺太监,到时候朝廷的风气将越来越坏,甚至可能回到英宗武宗朝的状况。沈默语重心长道:皇上也读过二十一史,见自上古至今,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能依靠太监而安邦治国的呢恰恰相反,每当太监专权,就是国家最危难之际秦赵高矫诏逼杀太子丹,指鹿为马控制秦二世;汉朝以张让为首的十常侍,颠倒黑白铲除异己,捏造罪名杀戮朝臣,最重让臣子离心离德,最终亡了五百年的汉家天下。
宦官专权几乎贯穿了唐朝的中后期,一批批的阉竖逼宫弑帝专权横行,无恶不作。自号称欺压皇上的老奴李辅国始,继而有逼宫弑帝的俱文珍与王守澄经历六代皇帝的仇士良人称皇帝之父的田令孜以及唐昭宗时的权阉杨复恭刘季述等人,一部太监的辉煌史,就是李唐皇家血泪史。
宋代若没有监军误国流毒四海的童贯童王爷,也不会失了辽国这个盟友,为金国所灭。沈默一代代给皇帝数下来,直到本朝道:土木堡之变给大明的致命创伤至今难愈;刘谨倒办了件大好事,他和张永之流终日以奇技y巧y皇帝,才让武宗掏空了身子,连血脉都留不下,这才有了先帝的大统,说他是功臣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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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 南京之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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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上)
举了一圈的例子,沈默为何独独漏过了最有说服力的陈洪?这正说明他政治上的成熟,因为朝廷从未承认过先帝南巡时遭遇叛乱,陈洪的罪名自然也不该摆上台面。道理浅显,人总是爱闻赞美之辞,褒扬之话,却不愿听闻贬斥之语、逆耳之言。这是人生而俱有的特性,尤其是对心智不坚定,没有大气魄者,更是如此……比如隆庆皇帝,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对于先天有些迟钝的皇帝来说,太讲究劝谏的艺术,甚至艺术到难以让对方理解,讲不清要害,却又很难见成效。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说明白,所以沈默借着下棋,先让隆庆开心,然后再接着一步昏招引申出去,告诉皇帝并不是身边的人,就一定是可靠的。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低头寻思良久,方才道:“沈师傅是在说朕,不该什么都听近侍者的吗?”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最近确实对外廷有些疏远了。”沈默轻叹道。
“可是你也看到,他们是怎样欺负朕的”隆庆突然拿起一枚‘砲”面色微微涨红,有些激动道:“都说朕是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可真是这样吗?未尽然朝堂上,他们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甚至公然对骂,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一开口说话,不管好坏,一定会被他们引经据典的横加指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话了,看你们还能怎么样?”
“没想到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骂法”隆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今天终于得以发泄道:“他们又严厉指责朕临朝渊默、心不在焉,长此以往,必然大权旁落这真是让人无路可投了——朕都不说话了,让他们去骂街,竟然还是闹到了我的头上,说话也骂,不说话也骂,到底要朕怎么样?”说到这,隆庆都要痛苦的掉下泪来了,死死捏着那枚棋子道:“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想给妃子们买点首饰做礼物,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然而户部尚书却一口回绝,说你买可以,我不出钱”
“朕是一文钱没捞着,还惹了一身臊,言官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纷纷上书弹劾朕这是奢侈浪费的亡国之举”隆庆眼圈通红道:“他们贪污受贿,不亦乐乎,却非要朕做个清心寡欲的古来贤君,这算什么为臣之道?”
“若不是有你从南洋找的银子,朕怕到现在还没钱给妃子们置购首饰呢……”隆庆委屈的要掉下泪来:“不给钱也就罢了,毕竟这也算是为国节约。然而朕想回去裕邸怀旧、去京郊散心游玩,他们却以安全为由,阻止朕出宫门一步,大有把我当猪崽圈养起来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些道理。想这班浩气凛然、忧国忧民的言官,放着诸多政事的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朕的家长里短,说三道四,这般与村妇何异?”
沈默知道隆庆情绪正激动,所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的坐听。
“但这些都是小事,朕以国家为重,都能忍耐。”隆庆深深呼吸几次,平复下心情道:“可他们真的也以国为重吗?朕对裕邸几位师傅可是十分了解,尤其是高师傅,朕深知他的大才大德,对他是绝对的信任,然而他竟然在没有什么过错,更没有有犯国法,竟被那些人群起攻讦,不死不休;郭阁老清正的大名,朕在裕邸时便深有耳闻,却也被他们没有底线的泼污,结果双双黯然下野……”说着他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沉声道:“朕怀疑他们,已经成为某些人排除异己的工具了”
沈默背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感觉浑身毛孔倒竖,那颗处乱不惊的大心脏怦怦跳动起来……原来皇帝对言官和徐阁老,已经到了怨念深重的程度
面色瞬间数变,沈默很快恢复平静道:“确实有些言官立身不正、哗众取宠,但皇上也不能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太祖皇帝授重权予言官,命其上可规谏皇帝、纠察百官,下可巡视、按察地方吏治军政,可以说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之内,他们甚至可以风闻奏事,而不受追究圣祖英明远见,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为了他的子孙后代能江山永固,皇上,您觉着自己比太祖若何?”
“米粒之珠安敢与皓月争辉?”说到自己的老祖宗,隆庆坐直了身子,道:“太祖皇帝的设置,当然是为儿孙好了。”
“皇上能如此理解,想必太祖在天之灵,也会无比欣慰的。”沈默正色道:“他老人家为了使其胜任,规定朝廷选择言官,一是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二是必须正派刚直,介直敢言;三是学识突出,通晓政务。除此之外,还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甚至对年龄、出身都有严格的要求,就是为了选出忠耿干练之臣,操此监察重柄,为陛下看好家业啊”
隆庆终于动容了,他被厌恶迷住了心头,一直以为言官是群一无是处的绿豆蝇,现在抛去成见一想,国家确实离不开他们。
见皇帝陷入沉思,沈默也不着急,轻啜着微凉的茶水,静等他自己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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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隆庆终于定下神,声音有些沙哑道:“朕确实有些不对。”
“言官们错的地方更多。”沈默赶紧为皇帝挽回颜面道:“因为历史原因,科道也是良莠不齐,许多沽名钓誉、狗苟钻营之辈,也混了近来。为了出名,为了讨好,他们玷污了言官的庄严与神圣,必须要净化一番才行。”
听了这话,隆庆心里舒服多了,望着沈默道:“朕要是有沈师傅一半,哪会搞成现在这满地鸡毛?”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哪敢接受这份赞誉:“皇上简穆克己,有文帝之德,臣能生逢明主,实乃最大幸事。”
“那今天这事情怎么办?”隆庆重又高兴起来,道:“朕全听沈师傅的。”
“皇上的威严重要,”沈默轻声道:“那石星既然打了,他就是错了……以藐视君上的罪名把他降职外放吧。”
“善。”隆庆觉着这个顺耳啊,他还担心沈师傅会偏袒那些言官呢。又问道:“那……监军的事儿该如何处理?”顿一下,小声道:“太祖爷编的《会典》里,确实是有中官监军的。”
“嗯……”沈默知道,只要是个皇帝,就可能对兵权放任自流,也许自己可以一时打消他这个念头,但随着隆庆御极的年月增长,他还会再次萌生这种想法,到那时谁也无法改变,且他还会因为今日之事,对自己产生猜忌。
和两代帝王打了十余年交道,沈默如果还看不清皇帝是种什么样的生物,那他得得多重的左倾幼稚病呀?
其实宦官乃是皇权的派生物,他们并不像文官那样,拥有独立的人格,可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谓的宦官弄权、滥权、专权、贪贿、搜刮、盘剥……等等原罪,不过是皇权的负面延伸,他们是皇帝原始**的实现者和替罪羊,尽管他们有时也会失控,甚至会反噬,但皇帝还是更愿意相信这些自幼长久陪伴他们的太监。因为比起那些满腹孔孟子曰、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来,他们更体贴、更能无原则的逢迎皇帝,让皇帝感到快乐,这就足够了。
只有像先帝那样,真正见识过正德年间的阉祸的皇帝,才会对太监一直保持警觉,而隆庆这种心软面软耳根更软的主儿,从哪方面看,都是太监们的乐土。想把他们彻底击败,几乎难比登天……至少在这个微妙的时期,沈默还需要依仗宫里一二,所以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得罪了。
心念电转间,沈默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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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默沉默不语,隆庆以为他是反对的,便颇为不安道:“其实这都是他们给朕出的主意,师傅要是不喜,朕就不派监军了。”
“呵呵,皇上误会了。”沈默赶紧摇头道:“臣在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避免其害,又能让皇上安心。”
“宦官监军的害处很大吗?”隆庆惴惴问道,毕竟他也只是凭本能,觉着还是用宦官更放心。
“宦官掌军有五弊——占役买闲、侵蚀军实、避敌殃民、扼制大将、谎报军功。”沈默淡淡道:“这都是败坏军纪,侵蚀军力的恶疾。如果皇上想见到大明重振二祖雄风,不再每年都听到戒严的警钟的话,就必须避免这五条。”
“哦……”隆庆面色凝重起来,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唯一一次出京,便是去祭陵。那是他与徐阶的交锋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还是因为百善孝为先,徐阶不好阻止。但徐阶还是看穿了他的画皮,知道皇帝其实想要拜陵,无非是做了一年的皇帝,没能出过皇宫,实在闷的慌,于是以拜陵为借口出去巡游玩玩而已。便说皇上拜陵可以,但是不可以借此在途中巡游,否则就是对列位祖宗的不敬。隆庆虽然心中叫苦,但是也没理由反驳,毕竟那会显得自己,对列位祖先不够诚心,于是他也只能忍了,只去拜陵,不做任何其他的游玩的事宜。
终于得以放风的皇帝,在沈默等一干大臣的陪同下,来到了天寿山。沈默倒是比较支持皇帝出来透透气,但不会放过这个,进行现场教育的机会。于是就在成祖陵前,他引导隆庆实地观察,使他终于直观的了解到,原来战争的前线,离京城是如此之近。通过这次,隆庆终于明白了,当年成祖把都城迁到北京,以天子守国门的重要意义,回来以后,这个悠闲的懒皇帝,就对边防事宜特别上心,沈默这次军改能如此顺利,跟皇帝的大力声援是分不开的……虽然隆庆并不能提供什么实际的帮助,但他态度一坚决,那些勋贵世家就没有叫苦求情的机会,只能乖乖听从安排了。
“那师傅的两全之策安出?”隆庆想不明白,只好发问道。
“其实说白了,皇上让太监监军,是为了监督武将不要乱来。”沈默从容对道:“但宦官本身也是一股政治势力,如果不受约束和监督,也一样会乱来。”
“是这个道理。”隆庆点头道:“那如何监督呢?”
“一是严格限制监军的数量,京营定额三人;二是严格限制他们的权力,严禁他们经手军资、插手军政,发现问题只许上报天听,不许擅自处理;三是设立监军御史,两者职权完全相同、互为监督,如果发现对方有贪渎行为,都可以向皇上提出弹劾……”沈默说着,看看隆庆道:“但双方很可能各执一词,所以如何判定孰是孰非,是个大问题。”
“对。”隆庆点头道。
“最佳裁判,当然是皇帝无疑,微臣相信皇上肯定会以江山为重,不会偏袒一方,但难保后世子孙,不会因为亲疏有别、偏听偏信,让这套制度变成儿戏。”
“有道理,”隆庆摸摸下巴道:“那朕就规定,在判定是非之前,给双方各一次面陈内情的机会,任何人不得阻拦。在双方陈情之前,不许先下结论。”
“英明无过于皇上。”沈默的马屁马上跟上:“此法若为万古不易之制,则皇上可高枕无忧,军队也可少受其害。”
“那快快去草诏吧,”隆庆开心道:“终于解决了一桩大心事。”这才感到腹中饥饿,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十二点了,便下地穿鞋道:“先陪朕用膳再回去吧。”
“恐怕来不及了。”沈默苦笑道:“微臣下午还要去丰台大营呢。”
“那不留你了,晚了今儿就回不来了。”隆庆把沈默一直送到外面,拉着他的手道:“快去快回,今儿中秋节,朕本打算设宴款待群臣,可惜徐阁老说太浪费,只能改成家宴。你可得来陪朕过节……”说着兴致颇高道:“把夫人和孩子也带来吧,团圆节岂能把你们分开?”
“愚妇犬子不懂礼数,怕扫了皇上的雅兴。”沈默轻声道。
“唉,太见外了。”隆庆大摇其头道:“今晚没有外人,只有皇后、李妃、还有太子……他不和你那老三是小同学吗?叫一起来,人多了热闹嘛。”
“那微臣只有斗胆从命了。”沈默这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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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走了,冯保才凑过来道:“主子,该用膳了,不敢打扰您和沈相,菜都重做两遍的。”
“热热不就行了。”隆庆皱眉道:“这得浪费多少银子?”
“瞧您说的,历代的皇帝都是吃龙肝凤髓,一餐上百两银子。到了您这儿,改成八菜一汤不说,还要热着吃的话,”冯保泫然欲泣道:“知道说您节俭,可外人还不知怎么说我们做奴婢的,如何苛待了主子爷呢。”
“算了,”隆庆心中感动,刚产生的对太监的几分恶感,旋即便消融了一半……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有人这样像对祖宗一样伺候你,你也一样:“下不为例吧。”
伺候着皇帝用完了午膳,再将他送去某位嫔妃的宫中,冯保便得到了难得的空闲……从现在开始,由这里的管事太监伺候,他便交代一声,往司礼监走去。
‘估计那两个货都要望眼欲穿了吧。’想到这,冯保不由心中冷笑道:‘真是蠢货,仗着皇上的宠爱,就肆意妄为,还净给皇上惹麻烦,我看惹得皇上厌烦的日子不远了。’他仿佛看到闪闪发光的司礼监宝座,正在向自己招手,心情不由大好。
但当到了司礼监的院子前,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容淡定,看都不看跪在院中的王本,便迈步进去正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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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 南京之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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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南京之乱(中)
司礼监值房内,只有四位秉笔大太监,却看不见老总管陈宏的身影。对于这位这位半道杀出来的老祖宗,四个大太监很是排斥,阳奉阴违不说,言语间也没有半分尊敬。老祖宗也不跟他们计较,没事儿不在值房露面,住在自己的小花园里颐养天年。
此时,孟冲和滕祥两个,像掉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另两个秉笔太监虽不时假假的安慰几句,但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冯保一进来,两人腾地站起来,巴望着救星公公道:“主子歇了?”
这一年来,任乾清宫管事牌子,居移气、养移体,冯保的心性大有长进,看看两人,叹口气道:“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说着走进大厅。
两人赶紧一个搬凳子,一个倒茶,殷勤备至道:“姓沈的向主子告刁状了?”
“不兴这么说沈阁老的。”冯保皱眉道:“要不是他老人家厚道,二位恐怕就得换个地方待了。”说着‘一脸你们太不争气’道:“咱们裕邸旧人,哪个不知道沈阁老和皇上亦师亦友?现在高阁老去了,他就成了皇上唯一的宝贝疙瘩,你们却还要招惹他。”
“可是……派监军的事儿,可是皇上最上心的。”滕祥目光闪烁道:“主子再仁厚,也不可能撒手军权,就算是沈阁老,也不能够改变这点吧。”这是他策划此事的倚仗,满以为就算有些出格,皇帝也一定会庇护的。
“谁说沈阁老不同意监军了?”冯保斜歪着头望天道:“他那颗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道那是为臣者的禁区,当然不会阻止了……”顿一顿,见两人一脸惊喜,他又挪揄道:“但他可以往里面掺沙子。”
“掺沙子?”两人眼睛瞪得溜圆道。
冯保便将沈默向隆庆提出的那三条,讲给两人知道……对太监来说,皇帝无秘密。
“啊……”滕祥和孟冲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三分侥幸、七分失望,滕祥失声道:“要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搞头?”是啊,人数被严格限制,权力被严格限制,还有御史时刻盯着,想借亲疏有别,在皇帝面前告刁状,人家还有一次面陈的机会。除非皇帝昏庸,可以视军旅如儿戏,否则想插手军事,大捞油水,怕是实在太难太难了。
“我说句话,两位别不爱听,若是你们当初先和我商量一下,咱家肯定会让你们先去跟沈阁老谈谈。”冯保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捋顺袍边的一丝褶皱,道:“你们能赢葛守礼和雷礼,不是因为你们的本事大,而是靠着皇上的圣眷。但在沈阁老这里,这一招就不好使了,他的圣眷,比你们二位加起来,都只高不低。”顿一顿,神秘兮兮道:“沈阁老上午刚阻断了廷杖,晚上皇上就请他全家进宫,一起过中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太监们一时想不透彻,但至少能说明,皇帝一点也没因为今日之事,生他的气,反而显得愈加亲密……说不定,就是在警告他们这些宦官,不要看不清状况,乱咬一气。
经冯保这一番说教,滕祥和孟冲终于认识到,和沈默斗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只好接受了目前的局面,不再打从军中捞钱的主意。原先准备派去监军的亲信,也都换成了些看不顺眼的家伙,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若任性为之,冯保一定会挑唆他俩跟沈默作对,然后自己再帮着沈默把这两人灭了,好荣登司礼监的宝座。但是他对那个不在值房的掌印太监十分忌惮,那成了精的老东西,肯定通过眼线,暗中监视着宫中的一举一动,司礼监里的谈话,更是逃不过他的耳目。
那老东西才是隆庆最相信的心腹,若是自己从中挑事儿,给他留下个阴险的印象,再向皇帝说自己两句坏话,恐怕非但司礼监无望,连乾清宫主事牌子都干不下去了。
但冯保有高人指点,学会了‘借力打力’的法子,他相信那陈宏饱受白眼,不可能不报复,现在引而不发,是为了到时候一击致命,自己只要表现出识大体、顾大局的态度,再和那老太监搞好关系,将来他清理门户时,司礼监里空出的椅子,必然有自己的一把。再说那老头也干不了几年,到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天下?
借他人之手来剪除政敌,可以保全自己的名声,这是那位外援告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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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台大营。
沈默这次来丰台,一是视察练兵,二是为安抚戚继光而来。
对于前一项,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在热火朝天的军营里简单一转,便打发一班文武随员下到各营去调研,自己则戚继光的陪同下,来到了总理府院内。
“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你就先将就些吧。”沈默看看风格简朴的总理府,笑着对戚继光道。
“已经非常好了,感谢大人关照。”戚继光恭声道。
“哎,谢什么,到里边再看看。”沈默有些心虚的笑着,和戚继光一同进了大厅。
大厅中十分宽敞,中间放着一张桌案,案后有一把太师椅。四周放有椅子、茶几、壁厨等物,因为摆设过于简单,甚至显得空荡荡的。
“刚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布置。”戚继光歉意道:“还请大人海涵。”
“行了,咱俩谁都别客套了。”沈默看看他,大刀金马的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几分豪气道:“来了军营,就得有军人的豪气来吧,有什么意见,都摆到台面上吧”
见沈阁老比自己都急,戚继光有些讶异,他却不知,人家还得赶着回去赴宴呢。
但这终归是好事儿,戚继光便在下首的椅子上,正襟危坐道:“末将有件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有话直说。”沈默点点头道:“我就是来答疑解惑的。”
戚继光便不客气道:“我在奏疏中,向朝廷提出练兵十万,而兵部却只给了五万名额;我提出要招募新兵训练,而兵部却要从老营中,抽取四万训练;我提出调浙兵两万,而朝廷却只给一万。末将请问大人,您一下降低要求,这不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吗?”
“呵呵,原来是为这个啊。”沈默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温声道:“元敬,我俩相交莫逆,便跟你实话实说,按照内阁的意思,是只练三万人的,是我在会上拍桌子红了脸,才多赖上两万的。”
“不是说好了十万吗?”戚继光不甘道。
“我那是漫天要价,人家总要坐地还钱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众所周知,能练出十万精兵,必然可以大大加强边防力量,这一点谁都希望能够实现。”顿一顿,看着戚继光道:“但是元敬啊,朝廷没钱啊。一个募兵的军饷,要相当于三个世兵,如果按照你说的,招募新兵五万,按最低标准,每人每月给一两六钱银子,一年就要百多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哇!现在朝纲不振,国库空虚,朝廷是根本无力支付的。所以内阁认为这个要求是‘求望太过,志意太侈’。”
“那,说好的三万老营官兵,为何又增加一万?”戚继光面色不是很好看道:“难道也是为了省钱?”
“这是没办法的。”沈默一脸苦笑道:“本来说好了屯田和军工厂,分流七万老营兵,但是……结果不如人意,能追回的屯田亩数太少,军工厂也不是一时能够建成。更何况,许多人还不愿意去下那份力,整日去勋贵家里闹,勋贵便去兵部、甚至去内阁找,弄来弄去,只好请你矬子里拔将军,再多选一万罢。”
“那两万浙兵,为何变成一万了呢?”戚继光又问道。他虽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数不清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但当亲耳听到后,还是一嘴的苦涩。
“这个原因更复杂,南兵北调,朝廷是顾虑重重。”沈默缓缓道:“因为这些客兵到来,能不能跟老营兵和平相处、会不会不听朝廷号令,还是只听令于他们的将领,这些都需要时间检验,否则不会放心。”说着轻叹一声道:“其实按照内阁的意思,连这一万都不给的,是我死乞白赖才蹭上的,还又搭上了一万老营兵。”
“原来如此……”戚继光失望道。
“元敬,其实这也是常情。”沈默表情淡定道:“京畿之地,朝廷怎会容许一个武将,完全掌握十万精兵呢?恐怕在很多人眼里,对朝廷的威胁将不亚于入犯的鞑靼。所以就是五万士兵,也不允许招募,而是要从根正苗红的世兵中选取。”
“大人,”戚继光急了:“末将一片忠心……”
“不要着急。”沈默笑吟吟的安慰道:“举朝谁不知道,你戚继光对朝廷忠贞不二,一心保国安民。但是,朝廷必须防患于未然,也是谁也无法反对的。我们无力改变现实,只有面对现实。况且也不是实现不了,只是降低要求,分两步走,这样虽然慢些,总比步子太大扯着蛋强吧……”
“嗤……”这么严肃的交谈,让沈默一句打诨,戚继光就笑场了,但也把紧张的气氛驱散,终于理解的点头道:“想不到朝廷是这样复杂,我戚继光不是一味偏执、不顾全局之人,此事全凭大人安排。”但眉头的忧色难去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原先的计划,不就难以实现了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以后我们再慢慢争取嘛。”沈默轻叹一声道:“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饭,我不是首辅,没有实权,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大大的出格了,恐怕会招来无妄之灾……”
“啊……”戚继光着紧道:“大人可万万不能有事啊”要是沈默玩完,他这一摊子也全得散伙。
“谁想动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默不忍心偶像担惊受怕,向他吐露隐情道:“只要坚持过一年半载,我想会迎来一个转折,朝风将从根本上转型,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补上另外五万”
“末将相信大人”戚继光沉声道。
“这话勿传六耳。”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末将晓得。”戚继光点点头。
“五万人还是可以做很多事的。”终于解开了戚继光的心结,沈默展颜笑道:“把他们训出来,打个漂亮仗,我也有理由给你们争取。”
“定不负大人所托”戚继光肃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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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戚继光谈完话,日头已经靠西了,沈默便急忙忙往回赶,终于申末之前赶回家……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已经收拾利索,就等他回来好出发了。
若菡又给沈默添了个小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了,所以虽然刚出月子不久,她已经完全复原,看不出一点产后虚弱的样子。
沈默还是有些歉意道:“若非皇上亲口提起,万万不要你这时候出去应酬的。”
“皇上请客还不情愿去。”若菡掩口笑道:“这话传出去,御史可要参老爷的。”说着好奇道:“妾身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呢。”
“还能什么样?两个眼睛一张嘴呗……”答话的却是阿吉,只见他很淡定的扎着马步,一副‘女人就是这样’的表情道。
“臭小子”若菡脸上有些挂不住,呵斥起儿子道:“进了宫里可别胡言乱语,小心皇上打你们板子。”
“皇上脾气才好呢。”十分倒没扎马步,而是在那和平常下棋,闻言插话道:“平常说,皇上经常和他们玩,有时候他们惹了祸,皇上帮着瞒着贵妃娘娘哩,是吧平常?”平常就在笑着直摇头。
“看,三个孩子都比你放松,”沈默一边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品燕服,一边看看若菡道:“还有什么事儿?”十几年的夫妻,两人早已心意相通了。
“下午宫里来人,说请曾孺人一同赴宴。”若菡看看几个孩子,声音压得低低道:“但柔娘正在月子里呢……”
“你怎么回的?”沈默神色不动道。
“我个妇道人家,哪敢胡乱回话……”若菡摇摇头道:“我已经告诉她了,她说是不去的。但我让她先收拾着,等老爷回来拿主意。”
“她身子本来就弱,大晚上的,得了产后风怎么办?”沈默微微摇头道:“到时候问起来,我自然会回话。”
“你是老爷你说了算,”若菡目光复杂的看看他,轻声道:“你去跟柔娘说说吧。”
沈默抬起头,让侍女将中单雪白的领子,整齐压在官袍的领口,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道:“嗯……”
去西厢房看望了柔娘,亲了亲还没睁开眼的小姑娘,沈默便起身道:“这种宴会不会很晚。你不要歇下,回来咱们一家人过节。”
柔娘柔柔笑道:“奴婢等老爷和夫人回来。”
于是夫妻俩带着两个儿子……阿吉被勒令在家陪姨娘,所以说,女人是不能得罪的,哪怕是你母亲也不行……一家四口上了马车。
车辘滚滚,到了东安门便停下来,宫里早有轿子等在那里,竟是乾清宫管事冯保亲自来接,沈默和他客气几句,便让家眷上了青幔小轿,自己和冯保走在边上,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一直到了乾清宫停下。
第一次来到宫里,若菡和十分都有些紧张,娘俩不敢抬头乱看,只跟着沈默和平常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来到富丽堂皇的正殿之上,给皇帝磕头、给皇后磕头、再给贵妃请安、给太子请安……若菡便不乐意了,这哪是请客啊,姑奶奶一辈子还没磕这么多头呢。于是对皇家的敬畏之情一扫而光,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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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宴饮,男女分桌,沈默和两个孩子,陪着皇帝、太子在主座上用膳,太子和平常叽叽喳喳,十分又是个自来熟,很快就和太子聊得火热,沈默和皇帝也谈笑风生,气氛倒很融洽。
只是苦了若菡这桌,孤零零的陪着尊贵的皇后和贵妃,不叫吃饭叫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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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 中秋之乱(下)
皇后清清冷冷,贵妃则说话带刺,让若菡如坐针毡。
副桌上的怪异的气氛,连邻桌的沈默都感受得到,借着传菜的时候,给了媳妇个鼓励的眼神,就当是受刑吧,咱也得慷慨就义不是……
好在若菡也不是寻常女子,从从容容的坚持下这餐饭……哦不,应该叫膳来;更好在沈默说话果然靠谱,见皇帝用完膳,皇后便起身告退,贵妃娘娘也带着太子离开了。
若是沈默自己,定然要被皇帝留下耍乐,但来的是一家四口,自然也要告辞了。皇帝意犹未尽,好在还有美丽的宫眷在等着他,于是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家的路上,若菡终于卸下那张优雅地面具,大倒苦水道:“这是宴会,简直是活受罪。”
沈默揽着睡着的平常,微笑着安慰妻子道:“还记得有个詹仰庇的御史,上书说皇上和皇后分居吗?其实真实原因是,皇后娘娘吃斋念佛多年,不是逢年过节,都不见皇上的……性子清冷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若菡的心情稍好些道:“那李娘娘呢,我怎么觉着她对我有成见呢?”
“瞎想吧。”沈默笑道:“第一次见面,说什么成见。”
“不对。”若菡摇头道:“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可能你们八字不合吧。”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操那份心干啥,你们这辈子能见几回?”
“也是……”若菡点点头,表示不再琢磨这事儿。但车厢里的气氛却怪异起来,男人和女人都不再说话,让边上的十分不禁摇头,心道:‘就不能想到啥说啥,非得让人脑补?回去怎么跟阿吉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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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下起了沥沥的小雨,沈默按时起身,来到内阁开会。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几位阁员看他的表情,都透着些怪异。沈默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过敏的话,就是昨晚那场中秋宴惹的祸……
人红遭人妒,这是没办法的,沈默只能装作不知,心中却暗暗惊醒道:‘看来,又得装一段时间的小绵羊了……’果然,整场会议下来,徐阶没有问他一个问题,若是换了往常,只要是重大的问题,徐阶都要征询他的意见的。
沈默心中苦笑,只好只带着耳朵静听,但让他颇为意外的是,会上竟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人事安排……首先,葛守礼第七次递上的辞呈,内阁终于决定批准了;继任的人选,便是打死不回兵部的王国光;而兵部尚书,则继续由杨博兼任。另外,雷礼的辞呈也准了,工部尚书一职,竟由左都御史朱衡接任,而朱衡的位子,则归了右都御史王廷相。因为都是平级间调动,所以无需廷推,借皇帝的名义下旨便可。
朝廷的人事大权,完全抓在徐阶手中,他也正是利用种种安排,对各方势力或拉或压,捍卫着自己的权威。这次安排,最得意的是张居正,讨厌的葛守礼终于滚蛋了,户部尚书换成了他的好友王国光,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以放开手脚做些事情了。最失意的当属朱衡,从威重之极的左都御史,转到地位最低的工部,虽然品级不变,但无疑是被贬了。原因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对他在倒拱风潮中,意志不坚定的惩罚。然而他终归是回归本行,也不算颜面尽扫……对于自己这边有数的硕德元老,徐阶也不好一棒子打死,给他点颜色也就算了。
至于王廷相被扶正,那是对他在倒拱过程中,不顾体面、身先士卒的的奖励。
其实在众阁臣看来,沈默是那个受暗伤的,好容易把兵部打造的铁板一块,老杨博又来横插一脚。但沈默不这样看,如果他之前,没有处理好和晋党的关系……比如对王崇古、霍冀采取高压,或者粗暴的清楚山西帮在军界的势力,此时必然会遭到反噬。然而自己秉承着一贯春风化雨的行事风格,将冲突限制在小范围,并始终与晋党保持沟通与谅解,这样虽然对方让出了兵部,但也得到了九边三总督,有得有失,还是可以接受的。
况且,自己也不是圣人转世,虽然把那两个郎中交出来,但如山的铁证还捏在手里,若是对方真想玩过界,他也不惮于把石头砸进茅坑里。昨晚的夜宴似乎导致了今天麻烦,但对沈默来说,却是最后一道金光加持,自此圣眷不比当初高拱少分毫。所以以老杨博的滑头,八成是不会和他起冲突的。
至于有没有意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现在不必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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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会,沈默未作逗留,便往兵部去了,军事改革正处在繁琐的初始阶段,虽然两个侍郎可承担大部分事务,但重要的事情,还需要他来拿主意……至于徐阶那里,还是过几天,等老头冷静下来再说吧。
出了会极门,就见遥遥相对的归极门内,似乎人影闪动,还有白幡白旗之类的东西,沈默不由眉头一皱……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估计又要生出些是非来。为免被牵扯进去,惹出麻烦,他便装作没看见,出了午门,径直回部去了。
一到部里,就见兵部官员们也在交头接耳,不过他一进来,马上鸦雀无声,该干嘛干嘛去了。自从推行考成法以来,沈默无须造作便权威日重,倒是无心插柳的收获。
沈默看看武选司郎中王启明,便回到后院自己的值房。书吏刚泡好茶,王启明就摸进来,看看那书吏,道:“去吧,这里我伺候。”书吏便躬身退下。
“大人,您找我。”待旁人一走,王启明便点头哈腰道。
“议论什么呢。”沈默也不看他,打开今日的邸报翻阅起来。
“兵科给事中石星的老婆死了。”王启明小声道。
“昨天廷杖的那个?”沈默动作一僵,问道。
“是。”王启明点头道:“他夫人以为他必死,在家里悬梁自尽了,等六科的人把他送回家,人已经死透了……”说着叹息一声道:“这妇人虽然愚了点,但也是个烈女。”
“怪不得……”沈默想起归极门那边的异动,沉声问道:“这事儿已经传开了吗?”
“是。”王启明道:“六科的人连夜写了讣告,一早送遍了十八衙门,据说连内廷都送了。”
“看来这事儿……”沈默搁下邸报道:“六科廊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王启明道:“说是要在六科廊摆灵堂,遍请十八衙门的堂官前去公祭呢。”
“胡闹。”沈默皱眉道:“不过一妇人耳,何至于此。”
“关键他们把这笔账算在太监身上了。”王启明道:“故而在离内廷最近的地方设祭,要请各部长官联名,向内廷讨个公道。”
“公道?”沈默哂笑道:“当初杨椒山死,怎么没见他们要讨公道?”
“这个,此一时彼一时了。”王启明呲牙裂嘴道:“大人您别问我啊,又不是俺要讨公道。”
“这事儿太过了。”沈默闷哼一声:“昨日我才替他们说了情,今日就搞出这样一出,倒显得我和他们一伙儿了。”说着语气不善道:“这是谁的主意?!”
“……”王启明哪知道,只好憨憨的陪笑。
“别的衙门咱管不了。”沈默沉声道:“你给我传话下去,兵部的人不许踏进归极门一步。”
“这……”王启明跟着沈默转战四个衙门了,号称头号狗腿,自然没有太多忌讳:“那石星怎么说,也是为了咱们兵部出头才遭此不幸,咱们不露面不好吧。”
“本官会亲自去他家登门慰问。”沈默淡淡道:“再让部里凑个份子,送石星个大大的白包……难道非得像跳梁小丑一样蹦跶,才叫知恩图报?”
“都是您说了算。”王启明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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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沈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但王启明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大人紧张此事。于是无需吩咐,他便第一时间将六科廊发生的事情,源源不断的讲给沈默知道。
想那石星不过七品小官,其夫人更是不知其名,为何一经身故,竟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以至于六科要在皇城内公祭呢?首先是因为社会风俗使然,自宋儒对于妇女贞节的态度加严后,夫死守节成为妇女的义务及崇高的道德行为,发挥至极端,即变成夫死而妻以身殉,称为‘殉夫’或‘节烈’,自尽而死的妇女称为‘烈妇’。
女子必读的《烈女转》有云:‘盖女人之德虽在于温柔,主节垂名咸资于贞烈’,妇女的地位低下,然而一经‘烈女殉夫’的‘壮举’之后,便一跃成为社会道德的制高点,伦理纲常的完美代表。立刻为世人高山仰止,为官府隆重褒奖,为文人墨客热情讴歌,甚至会作为重大事件写进县志、府志,乃至国史中。像石夫人这次,老公还没死就殉了的,那是足以永载史册的。
当然还有政治原因在内,科道言官如日中天,大有拔剑四顾,问天下谁是敌手的气势了。相继驱逐高拱、郭朴,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挽留,到底也妥协了。言官们由是认定皇帝与先皇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
然而这次,皇帝竟然敢廷杖言官,这还了得?顿时勾起了他们对前朝旧事的回忆,那可是开国以来,科道言官所经过的最恐怖的一段时期,谁也不想再来一遍。为了把苗头掐死在萌芽期,就算没有这码子事儿,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更何况老天保佑,竟生出如此事端来,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的科道言官们,终于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欧阳一敬、詹仰庇、凌儒等科道名人,纷纷从幕后走到前台,在各衙门扇风点火大搞串连。而当今的官员,大都经过嘉靖朝最黑暗的时期,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元旦日,嘉靖在西苑门外鞭笞百多名言官。血腥残暴,近在眼前,令人不忍回想,更不愿意前朝的高压恐怖再现,所以大多数衙门都派了代表,前往六科廊祭奠。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按照吊仪,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会极门内都摆满了灵旗挽幛,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看不到别的颜色……虽然皇宫重地,不准喧哗,一切都是在静穆中进行着,然而这比哭得撕心裂肺,更加让人压抑,压得深宫之中的皇帝,都喘不过气。
宫里的太监早就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御马监属下,有一营内操中军。这支姑且称之为军队的队伍,始设于武宗年间,由那位性格独特、举止逾常、想入非非的正德皇帝,亲自挑选宦官中善于骑射者,早晚操练,号称‘天子亲军’。显然,这支由宦官组成、宦官统率、武宗直接指挥的部队,情同儿戏,除了浪费粮食、祸害百姓之外,是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的。所以武宗一崩,杨廷和便借着遗诏将其革除了,终嘉靖一朝也没有复设。
然而现在换了个柔和的皇帝,不光外臣们感到轻松,内监们同样可以放开手脚了,所以他们又撺掇皇帝重开中军内操……但这支中官军队建立之初,便遭到了徐阶的强烈反对,老头儿虽然大多时候模棱两可,唯独这件事,态度十分鲜明,认为它是宦官专政的兆始,故而坚决抵制。首辅态度如此,言官们自然应者云集,雪片般的弹章送上去,险些要把司礼监压瘫了。
虽然后来,太监们仍然说服皇帝,在紫禁城操练起来,然而原先计划三千人的部队,缩水到五百人。而且外廷一分军费不给,全要内廷自理。因为这件事,太监们恨极了徐阶,恨死了言官。这才在之后处处刁难外廷,想要找回场子来。
外廷自然不会买账,作为反对宦官的急先锋,言官们首当其冲,与太监们发生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所以才有了石星借兵部的问题弹劾宦官,宦官又扭曲圣意,险些打死石星的事情……事实上,那天冯保出来宣旨,将石星逐出宫门后,还有中军的小太监,在长安街上追打他。言官们为了保护石星,还和太监们狠狠的干了一架。
因此这次言官们,在紫禁城设的不是灵堂,而是向内廷宣战的司令部,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深知此中内情的沈默,才坚决不掺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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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本来就不平静的局势,骤然更加紧张起来,前去六科廊拜祭的官员,每日络绎不绝。
而太监们岂会眼看着人家在门前头拉屎撒尿,各个火冒三丈,要出去掀了他们的祭台。然而隆庆皇帝却不为所动,每当太监有所请,便说:“让他们祭奠去吧,过几天就完事儿了……”这样好脾气的君王,确实是千古罕见,可是自古有训……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难道日后,真要被外臣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太监们不甘心啊,都跑到司礼监,围着孟冲和滕祥,求他俩顶起头来,别真让外廷压住了。
“六科廊欺人太甚了!”滕祥咬着牙,杀气腾腾道:“不给他们点颜色,我看咱们以后也不用浑了!”
“你觉着,皇上就能真不生气?”孟冲目光闪烁道:“我看不尽然,咱们这位主子,其实也是有火气的,只是不愿担责罢了。”
“是。”滕祥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
“咱们做奴婢的,不就是这时候有用吗?”孟冲道:“主子想干又不方便干的事儿,咱们干!”
“干!”滕祥狠狠点头道:“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干?”孟冲问道:“镇抚司还是提刑司?”
“都不用。”滕祥沉声道:“用内操中军!”
“好!”孟冲当即点头赞同,用镇抚司、提刑司,都需要司礼监下饬令,唯独内操中军,只需要御马监的大太监下令即可。到时候万一追究责任,也好一推二五六不是。
于是两人如此这般商议一番,便分头行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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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二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上)
清晨,归极门内,六科廊,白幡漫天。
欧阳一敬负手站在临时扎起的灵堂前,望着两边那望不到头的挽幛,不由心中暗叹:‘这妇人阴德不小,竟能如此哀荣备至,可谓死得其所了。’这样一想,利用这妇人之死来搞风搞雨的负疚感,便消失无影了。
这一出‘大唁烈女’,就是欧阳一敬和几个科长一手策划的,看到来吊唁的官员们络绎不绝,看着他们对宦官的不满和警惕情绪,一日比一日高涨,欧阳一敬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其实他本来是隐在幕后的,起先他寄希望于让六科廊的人挑头来闹,后来却发现这些人大出风头。他也按捺不住,加入了为石夫人守灵的队伍。
他把六科廊当成了反对宦官的大本营,站在石夫人的灵前,盘算起接下来的动作……他与几位科长商量着,待到石夫人头七那天,便以六科十三道的名义上弹章,并请十八衙门联合署名,为石夫人讨还公道。当然,所谓讨还公道,不过是个幌子,真实目的还是滕祥和孟冲两个死太监!总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这场斗争,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势,务必要使太监们的恶行大白于天下!
此时天刚刚亮,为石夫人守灵的人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屋里头写弹章的人,还在搜罗证据铺排词藻。这一头,他又向几个骨干面授机宜,教他们今日如何与吊唁的人应酬,又该如何激起公愤,将矛头对准内监。
这时候,凌儒从里面出来,对他道:“一宿没合眼,趁着他们前来吊唁前,去眯瞪一会儿吧。”
“我不困。”欧阳一敬双眼布满血色,但精神亢奋道:“海楼,这两天来吊唁的络绎不绝,这说明在大是大非上,读书人还是很团结的,这次我们赢定了!”海楼是凌儒的号。
凌儒勉强笑笑,让其他人先去忙,这才压低声音道:“来是来了不少,但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跷来。一是没有一个堂上官出面;二是户部和兵部,竟没有一个官员前来参加。”
“前一个倒好理解,六部九卿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愿来趟这浑水。”欧阳一敬面色阴沉道:“可是兵部为何一个不来?东泉兄可是为了他们才遭此横祸,也太忘恩负义了吧!”东泉是石星的号。
“听说是有阁老下了死令,兵部里有哪个官员胆敢来参加祭奠,一定严惩不贷。”凌儒撇撇嘴道:“因此兵部里头,虽有感激东泉兄的官员,这下也不敢明着来了。想不到那位阁老,竟是如此凉薄之人……亏得那日里还假惺惺为东泉解围,原来和那些太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是御前的哼哈二将罢了。”看来一次中秋宴,沈默就被化为了阶级敌人行列。
“你这个看法很靠谱。”欧阳一敬对还在边上听的其他人道:“就照这个版本散布,对于忘恩负义之人,咱们也不必客气。”
“别价。”凌儒当时就慌了,连忙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做不得真的。”
“怎么,你怕了?”欧阳一敬看他一眼道。
“怕……”凌儒心说我当然怕了,但嘴上不认怂道:“当然不怕,只是现在咱们要对付的是宦官,不易树敌太多。我想那沈阁老虽然和宫里不清不楚,但他毕竟是咱们士林中人,不把他惹急了,他肯定保持中立。你就算想怎么着,还是先集中力量,赢了眼下这场再说吧?”
“嗯……”欧阳一敬心中不甘,他实在太想一雪前耻了,所以猜想借此良机,将沈默一道拉下马。不过也知道凌儒说的在理,只好点点头,闷声道:“便宜他了。”
正在说着话,突然听到归极门口,传来一片鸡飞狗跳之声,两人循声望去,不由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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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门内,门禁尚未打开。
列队静候在禁门内的两百身强力壮的褐衣太监,看见自己的提督太监刘公公,陪着身穿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孟公公,从远处缓缓走来。待到近前,太监们便齐刷刷的单膝跪下。
刘公公叫刘国光,在这对中军面前站定道:“请孟公公训话。”
孟冲心里正不爽呢,滕祥那个奸猾似鬼的东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御前当值,他妈的一定是算好的。
见叫他一遍没反应,刘公公只好小声道:“孟公公……”
“啊……”孟冲才回过神,事到如今,只能先赶鸭子上架,回去再跟那混蛋算账了。说着便摆出一副狰狞的样子道:“孩儿们,六科廊那帮王八犊子,竟在万岁爷的紫禁城里设起了灵堂,整日哭天黑地的丧门着皇上,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耻大辱啊!”
“有道是‘君辱臣死’,现在外廷那些大臣,公然侮辱皇上,他们就统统该死!”反正这些小太监都没文化,他也就信口咧咧起来道:“搞成这样子,不在皇上,在于咱们没有当好奴才!皇上是天下之主,必须要仁慈,他的权威就只能咱们体现!正德皇帝时,刘谨敢廷杖群臣,嘉靖皇帝是,马森也敢鞭笞百官,为什么到了隆庆皇帝,就没有敢帮着主子震慑群臣的恶犬了呢?!”说着眼圈通红道:“万岁爷受了如此侮辱,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哪儿还有脸苟活于世?百年之后,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说咱们是群不敢护主的窝囊废,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你们肯背,咱家可不敢背!”
不得不承认,能当上大珰的,确实有两把刷子,小太监们让他煽动的呼吸急促,胸中憋满了怒火。那刘公公也想挤几滴眼泪,与孟公公同悲,怎奈眼眶儿不争气,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只得抢着表态:“公公放心,您老人家发个话儿,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小的们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好!”孟冲点头道:“宫门马上就要开了,你们便冲出去,趁着吊唁的人没来之前这个空当,二话不说,把里面的那些丧门玩意砸个稀巴烂!然后原路撤回来,一刻不停往北跑,在玄武门口,可以领到每人五十两银子,然后你们就跟着那人出宫,去通州坐船到南京避上一年,等风头一过再荣归故里,到时候统统加官晋级!”
太监们先是让他撩拨的热血沸腾,现在又被诱惑的眼冒金光,看着大门缓缓开启,便要嗷嗷叫着冲出去。
“还有最后一桩!”孟冲阴声道:“今日这事儿,是你们看不忿,自发去给皇上出气的,跟刘公公没关系,更跟我没关系,要是谁敢胡说八道,哼哼!东厂和提刑司的兄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清楚了吗?!”刘公公觉着孟冲废话半天,就这句最关键,于是尖喝一声道。
“清楚了!”
“去吧!”
中军的太监都穿着钉靴,跑起来就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皇极门密集地踏了出去,门前广场的地面都被踏得颤动了。
在欧阳一敬和凌儒惊恐的目光中,太监们拥进了归极门,按照早先的布置分作两队,一队专门找人,见人就打,另一队则把灵棚拆掉,挽幛扯下、白幡撕掉。转眼间,一片哀思气氛的六科廊,便一片狼藉……
可怜那些言官,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倒在地,有些人头上脸上流出了鲜血,看上去十分惨重。
欧阳一敬是第一个惊醒过来的,立刻高声道:“谁叫你们打人的?住手!快住手!”说着去拉一个正在殴打言官的太监,厉声道:“还敢打!”
“打的就是你!”那人回身就是一拳,把他击倒在地,然后猛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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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在肃穆的皇宫上空传出老远,即使遥遥相对的文渊阁中,都听得十分真切。
正在议事的阁老们闻言变色,一个个脸色发白道:“怎么了,怎么了?”
“出大事了,闹出大事了!”一个司值郎不顾规矩闯了进来,一脸惶急道:“元翁,太监们在殴打言官们!”
“什么!”徐阶霍得站起来,又因为起身太猛,眩晕了一下,边上的次辅李春芳赶紧扶住道:“元翁,当心身体。”
“快,扶我过去。”徐阶已经大急,晃悠着往外走去,张居正赶紧挨在另一边,和李春芳一起搀他出去。
沈默和陈以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便默不作声的跟着出去了。
看到内阁大臣从会极门出来,在外面望风的太监,便吹响了铜哨。
“扯呼……”那些行凶的、打砸的太监立刻停了,蜂拥退出归极门,在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跑回了皇极门内,消失在内宫之中。
“猖狂、太猖狂了……”徐阶气得直哆嗦,但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先去六科廊看看情况。
进去一看,便见灵幡、挽幔、白纱被扯了一地,白花花的看着十分凄惨。但更凄惨的是那些被打倒在地的言官,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一个个鼻青脸肿、身上血迹斑斑,形状凄惨无比。
“造孽啊……”望着这凄惨的一幕,徐阶仿佛回到了嘉靖时代,不禁双目垂泪道:“天子脚下,皇城之内,那些人怎会如此疯狂啊?”
“元翁,先别说这些了。”张居正小声道:“救人要紧。”
“快去叫御医!”徐阶回过神来,吩咐道:“去午门拦住,不要让外廷的人近来。”
“是。”虽然知道这种事儿瞒不住,但让人亲眼看到,和靠猜测脑补,其严重程度,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吩咐完了张居正,徐阶便让李春芳扶着自己往皇极门去。
“元翁,您要去作甚?”李春芳轻声问道。
“老夫要去告状,这么多官员被打了,我这个百官之师,不能装聋作哑。”徐阶须发颤动,显然正处在出离的愤怒中。
“叫腰舆过来。”李春芳一边扶着徐阶往外走,一边吩咐长随道。
待他们走出归极门不远,两个太监抬着一顶腰舆,飞快的跑过来。
这会儿工夫,徐阶已经冷静下来,坐上腰舆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吩咐道:“回内阁吧。”
“不去找太监算账了?”李春芳微微失望道。
“没有用的。”徐阶缓缓摇头道:“他们显然经过精心谋划,这时候去宫里对质,肯定会死不认账的。”
“那怎么办?”李春芳道。
“让江南去一趟吧。”徐阶缓缓道:“他和皇上关系好,争取能让宫里交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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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真想一脚踢爆老徐头的屁股,本以为军事改革的事儿,能让徐阶改变对自己的态度,谁知还是一个样……好事儿想不着自己,这种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烂事儿,自己却准跑不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称病呢。沈默一路腹诽着,来到乾清宫外一问,皇帝芙蓉帐暖度春宵,睡到现在还没起呢。只好在外面候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进。
隆庆穿一身黄绸内衣裤,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张小几,上面放了皇帝的早膳……什么山参甲鱼汤、红枣枸杞芙蓉糕,竟都是些大补气血的吃食。
见沈默进来,隆庆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同吃,道:“怎么这么早过来,还没吃吧。”
“谢主隆恩,不过吃饭不急。”沈默轻叹一声道:“臣是奉命来告状的。”
“告谁的状?”隆庆咂咂嘴,神态不似作伪道。
沈默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皇帝听。
听说那些讨厌的言官被胖揍了,隆庆第一反应是开心,旋即才意识到,这是多么有伤国体的事儿啊。于是正色道:“此事朕也不知情。”说着望向边上伺候的滕祥道:“你知道吗?”
滕祥缩缩脖子道:“皇上不知道的事儿,奴才哪敢知道。”
“去把孟冲、冯保他们几个叫来!”隆庆沉着脸色道:“还有御马监的管事太监!”
不多时,御榻前便跪了一溜穿着大红蟒袍的内廷大珰。
“说,是谁干的!”隆庆拍桌子道:“敢做英雄好汉,就不要怕担责任!”
众太监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隆庆只好一个个的问,一直问到还剩最后一个,都没有人敢为这事儿负责。
“打人的是你的手下。”看着跪在最后的刘太监,皇帝冷冷道:“总不会跟你也没关系吧。”
“当然跟奴婢有关系,是奴婢管教不严,才惹出这种祸事来。”刘太监赶紧回话道:“请皇上严惩!”
“还挺会避重就轻。”隆庆哂笑一声道:“难道仅仅是管教不严?”
“确实就这一条。”刘太监回话道:“来前奴婢问过中军营其他人,他们说,那些人看皇上被六科廊的人欺负惨了,恨不过才相约为皇上出气的。”
“这么说,是他们自发的喽?”隆庆倒也不笨,见他能自圆其说,便不再咄咄逼人,转而就坡下驴道:“不是你们指使的?”
“绝对不是,奴婢们虽然也恨不得去揍他们一顿,但没有皇上的旨意,奴婢是万万不敢的。”众太监一起回话道。
“朕不听你们表决心,朕都听腻了。”隆庆吩咐道:“去把那些打人的统统抓起来,再绑几个过来说话。”
“皇上恕罪,他们打完人,就已经潜逃出宫了。”看皇上好像真生气了,刘太监惴惴不安道。
“一二百人,都潜逃了?”隆庆表情阴沉下来,道:“宫禁是干什么吃的?”
“因为事发突然,宫禁还不知道他们犯了罪,”刘太监小声道:“只当他们出操呢,于是就没有阻拦。”
“……”隆庆终于问得词穷了,转而对坐在下首的沈默道:“爱卿,你以为呢。”
“既然公公们能自圆其说,”沈默淡淡道:“微臣也没什么要问的了,希望是果真如此吧。”
本来还担心他会穷追不舍的众太监,这下放下心来,都没口子的拍起了皇帝和沈默的马屁。
从隆庆那里出来,沈默不禁苦笑,结果不出所料,得了这么个猫不叼、狗不啃的烂结论。其实他知道,隆庆虽然八成不知情,但十分乐见这个结果,所以才会对几个大珰多有庇护。
估计这消息一传回去,就好比往茅坑里扔石头,必然激起大大的‘公愤’……只能自求多福,不要被溅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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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一百票之加更。
第八零二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中)
文渊阁。
从首辅值房出来,沈默心中不禁苦笑,果然不出所料,徐阶听了他的回报后,先是久久不语,然后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这种时候,可要站好立场啊。”便让他出来了。
看来徐阶是打定主意,要始终如一的庇护言官了;而宫里那位,也铁了心的保护宦官,皇帝和宰相各战一边,大有要掰一掰手腕的架势。
正在藤架下郁闷,沈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无奈的摇头叹息起来:“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什么不至于此?”一把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正是美髯飘飘的太岳兄。
“原来是你。”沈默回头看看他,有些凌乱道:“没什么……”
“我看你是两姑之间难为妇。”张居正看他一眼,和他并肩站着道:“左右逢源不是那么容易。”
沈默心中冷笑道:‘你却可以做到。’但面上一副愁苦相道:“太岳,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振作点。”张居正沉声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
“唉……”沈默揉着太阳穴道:“我现在是内外交困,部里的千头万绪就够我伤神,蒲州公又横插一脚,有个元老部堂的滋味,你体会不……哦不,你应该有体会。”
“是啊。”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半年来,我一事无成,十分羡慕你能有所作为啊。”
“现在该我羡慕你了。”沈默苦笑道:“太岳,你比我高明,能一直置身事外,现在落得轻松。”
张居正神色一凛,旋即笑起来道:“说的什么话,如今漩涡已成,谁也脱不开身。”说着沉声道:“江南,听我一句,双方必然针锋相对,你若再犹豫不决,定会反受其害啊。”
“嗯,我知道了。”沈默重重点头,深深望着张居正道:“多谢提醒。”
张居正点点头,两人便分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张居正陷入了沉思,虽然沈默的表现很符合他的期望,但这家伙太鬼了,你根本看不透他的真实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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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坐在轿子里,脸色阴沉下来,张太岳确实是高明,言官把他当成是徐阁老的代言人,将他的话奉若圭臬;而他和宦官那边,联系虽然十分隐秘,但京城巴掌大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还逃不过锦衣卫的耳目……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最近和一个叫徐万贯商人的过从甚密。而这个徐万贯,虽然号称是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但其实是靠上了宫里的关系……他有个远房堂兄,叫徐爵,而徐爵,正是冯保外宅的管家。
说起冯保,沈默也只能轻叹无奈了。其实原先,这个宦官和自己的关系也算尚可。但他身居高位以后,爱惜羽毛,不便再与阉寺多打交道……这是个很矛盾的命题,任何时候,与宫里的关系,都十分的重要,刘谨柄政的年代不必论,单说嘉靖朝,皇帝对宦官多有压制,太监的影响力到了最小。然而严嵩却靠着这些无根之人,击败了素来瞧不起太监的夏言。
徐阶后来能跟严嵩抗衡,其中一方面原因,便是他也很注意交好内监,如李芳、黄锦、马森等,均与他相善……这样才能避免对方的太监打小报告时,自己无人说话的危险。然后当绊倒严嵩后,徐阶便迅速和内监疏远起来,原因无它,身为首辅要爱惜羽毛,和阉寺过从甚密,必然引起清流士林的反感,继而名声大坏。
在本朝,因为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无底限的互揭,只能同归于尽,因此政治斗争往往泛道德化,品德好则事事好,品德坏则事事坏。除了在天高皇帝远,撒泼没人管的小地方当官外,做官就是就是做名声,你的名声好,则攻高血厚,东方不败;但一旦名声败坏,就等于被破了防御,下场必定凄惨。
所以徐阶之前与太监交往,还可以用对抗严嵩来解释,但严嵩一走,他也没有理由再和他们卿卿我我了,结好士林才是正途…这几乎是保全名节的唯一选择。
沈默的心路历程,也跟徐阶类似,之前位卑官小,和太监眉来眼去不算什么,但现在已经身为阁老,又没有不得不去结交太监的理由……毕竟他的老师是首辅,他又是皇帝的老师,这样的条件在士林看来,那就是金刚不坏了,要是还去巴结内宦的话,便纯属自甘下贱了。
沈默深知自己前路艰险,现在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不足将来的十分之一。眼光放长远,虽不必时刻保持‘伟光正’,但也必须留一个清白之身,才能在未来的疾风恶浪中,能稳住下盘,站定身形,不至于因为臭了名声,而功败垂成。
沈默之所以这么早就勒马,也是从徐阶身上得出的教训……当年徐阁老阿附严嵩,曲侍先帝,虽然是迫不得已,但现在如何去掩盖,都已经成为别人攻击的素材。目下徐阁老如日中天,当然不怕,但哪有长盛不衰的臣子?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又被人揪出来批斗一番,就够他喝一壶的。
不占是非,不惹因果,这才是做官的长久之计。除非你的权谋之道,能高到张居正那样,让言官以为他是自己人,宦官也把他当成好朋友,且谁都不因为他和另一方交好而生出反感,这种在钢丝上跳舞的手段,张居正却耍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实在不负徐阶对他的期许。
沈默自问,在这方面确实比不了张居正,更让他顾忌重重的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样剑走偏锋,必然会留下后患。身为一派领袖的自己,应尽量避免这种兵行诡道,而应发堂堂正正之师,按照战场规则来对敌。只有遵守规则的人,才能将规则为我所用,而不会受其反噬,这是唐师叔教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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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张居正看不透沈默,沈默也无法完全弄清他的套路,好在两人早就习惯了这种犀牛挂角、金钩揽月的出招,你能跟上了,大家就配合一次,共同进退;要是根本不上,就连你一起坑了,也怨不得人家。
但这次,无论张居正到底如何出招,沈默都不打算马上回应,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知道这场宦官与言官的斗争,其实本质上,是君权与臣权的较量……虽然大多数时候,这种较量是不公平的,前者至高无上的地位,决定了他可以在无计可施之后,不讲规矩的使用暴力,而后者只能弱弱的承受。然而这次的双方,一个是罕见的柔恕之君,一个是少有的硕德元老,这就决定这场战斗,不可能立刻分出胜负,反倒很可能演化为拉锯战。一旦到了相持阶段,必然又有变数,以他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等等看,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做选择。
这样虽然会有些艰难,回报也不会太高,但还是那句话,身为一派领袖,必须稳字当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进益,这才是正途。
也不知是他鸿星高照,还是倒霉透顶,就在言官们万炮齐发,对宦官形成总攻之势时,一个从南方传来的消息,震惊了朝野上下,一下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
九月十三日,南京八百里加急来报:‘初十,应天乡试揭榜,主考官王希烈、孙铤等谒文庙,数百落榜者聚众喧噪,语甚激烈,且围攻考官。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书令戡乱,双方发生激烈冲突,死伤数人。后闹事者挟持王、孙二人,退入文庙,以孔子尊像堵门,与官兵对峙。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以闻变坐视,南都暂处戒备状态,请朝廷速派钦差前来处置。’
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八月中旬秋闱,九月初十左右放榜,这都是沿袭多年的传统。录取的名额有限,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却从未有过落榜考生围攻主考,险些把文庙砸了的前例。难道他们想彻底毁了自己的一生?这真是咄咄怪事。
然而顾不上感叹,科举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关系着朝廷的尊严,是维系中央统治的基础,其庄严神圣不可亵渎。科举无小事,何况这事儿本身就不小,难道他们纯粹为了泄愤?徐阶绝不相信,立刻命南京速速将隐情报上。
这道命令还在路上,南京第二条奏报又送到,对冲突原因作了说明……原来是因为录取名额的变化惹的祸。
今年三月十五日,直隶督学御史耿定,就即将到来的乡试上疏言六事,前五条没什么新意,都是诸如‘两京乡试主考官应选用品学兼优者提任,不宜论资排辈;主考官只发初场试卷。然后给同考分别校阅,不宜专委一人,以免遗漏真才实学之士‘之类的,对可能出现的弊端,进行强调预防,也算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第六条——‘革去两京初试监生字号,试卷不分各房字样,考官择优录取。’却大大的牵动了监生们的神经。
监生,顾名思义,在国子监肄业的学生。然而百多年演化下来,其早已不能一而论之,而是可以分成四类:曰举监、贡监、荫监、例监。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洪武初规定,凡天下府州县各学,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但后来因为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所以监生成绩差劣。至孝宗时,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选贡一名,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年轻有为者选贡入国子监学习。
除此之外,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也可入监,称为荫监;而例监则是指因国家有事、财用不足,平民纳粟于官府后,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者……未入府、州、县学而欲应乡试,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都须先捐监生、作为出身,往往并不就监读书。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就是通过这条路子,得到个出身,才有资格出任上海县令的。
显而易见,监生队伍中良莠不齐,固然有那学识深厚、天资聪颖者,但大多数都是老而愚笨,甚至不学无术者,但为何各地生员还趋之若鹜呢?为一个监生名额打破头呢?其奥秘不仅在于监生有直接应乡试的资格,还在于国家在录取名额上,向来大有优待。
本来各省乡试规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参加,然而也有例外,作为两京所在区划,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南京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参加应天乡试。且在两京乡试的试卷中专门编有‘皿’字号,以取自‘监’字的‘皿’字底,为国子监生文卷的代号——并且最最厉害的是,两京乡试皿字号录取名额各为三十五名。
换言之,只要你是国子监的监生,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挤一条独木桥,只要和同为应试监生的三五百人竞争即可……虽然录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然而考虑到监生的整体素质,稍有真才实学,即大有可能中式,所以历来被视为捷径。
然而这种单独录取的争议历来不小,尤其是南直考区,尽是江南富庶之乡,考生素质冠居全国,甚至士林公认,只要通过层层选拔,有资格入闱的考生,就比一些边远省份的中式举子水平还要高。所以应天乡试的竞争,历来无比残酷,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满腹经纶的青年俊彦饮恨考场……这种情况下,朝廷‘皿’字号考生的特殊优待,就特别刺激他们的神经,认为同考同卷却不同取,是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每次乡试之前半年,必有取消这种特权的呼声响起,虽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为由不许。然而随着监生质量越来越差,这种呼声也日益高涨,甚至有许多在朝人士也加入进来,共同推动此事。
这次提出取消‘皿’字号特权的南京督学耿定向,可是大大的了不得。他是沈默的同年进士,如果说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场领袖,他就是这一科在思想界的翘楚。沈默在灵济宫讲学之前,虽然贵为六首状元,但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还真跟他没法比。
耿定向是泰州学派的主流代表,当年进京会试时,就有资格登坛讲学。虽然沈默当时没空参与,但就是有空,估计也没人买他帐。作为丙辰科的学术代表,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们的鼎力帮衬,嘉靖四十一年,便督学南都,之后便以南京为中心,同王畿、罗汝芳等王学前辈论学,开设崇正书院,广收门徒,巡行各府,亲自主持讲会,与诸生讲学,其影响力已经隐隐超过诸位老前辈,号称当世大儒!
耿大儒登高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当时就有数不清的崇拜者、学生上书附和。尤其是新起复的礼部尚书赵贞吉,同样属于泰州学派,且在野期间,曾经做客崇正书院一年之久,两人坐而论道,彼此欣赏,早就成为好友。而赵贞吉本身,也是个十分正直、崇尚公平之人,自然全力支持。
提案送到内阁,徐阶碍于赵贞吉和泰州学派的情面,不好反对;而当时还在内阁的高拱,虽然不是心学一派,但十分赞同消除特权,于是内阁也通过了。内阁通过,隆庆自然也通过,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于是这次两京乡试中的监生卷,果然都革去了皿字号,改为统一录取,结果南京国子监中式者仅数人而已,比原来减少四分之三。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监生们,当时就愤怒了,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孙铤围在文庙,要求恢复皿字号,重新录取。
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截止到最新消息,双方仍在相持,如果处理不慎,必然会闹出极大的丑闻。
闻听此讯,礼部尚书赵贞吉勃然大怒,来到内阁,要求亲去南京处理此事。
然而徐阶看看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却摇摇头道:“你不能去。”事情已经闹大赵贞吉虽然已是花甲之年、且宦途坎坷,但其刚烈的性格从未改变,南京那边已经是水深火热了,再派这位老兄去,还不立即炸了锅?
得派个釜底抽薪的高手去,徐阶第一反应,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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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二章 又是桂榜飘香时(下)
“为什么?”赵贞吉着急道。
徐阶当然不能说,你‘好刚使性’,去了只能点火,只能换个理由道:“取消皿字号,毕竟是经过你首肯的,去了恐怕会激化矛盾。”
“那……好吧。”赵贞吉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当上级拿出可以说服他的理由,便不再坚持己见,转而为徐阶参赞起来道:“不过南京官场自成一派,向来不大买北京的账,而监生中又多有大族子弟,两面都不好相与,元翁一定要慎重。”
“大洲有什么人选推荐?”徐阶眯着眼道。
“我有个最合适的人选。”赵贞吉道:“只怕有杀鸡用牛刀之嫌。”
“呵呵……你说是江南吧?”徐阶笑道。
“正是。”赵贞吉点头道:“不过他最近忙着军改,脱不开身。”
“我再考虑考虑。”徐阶缓缓点头道。
赵贞吉便不复多言。但待他退下后,徐阶便让人把沈默找来。
今日正轮到沈默当值,所以早会后并未离去,不一会儿便敲门进来道:“师相,您找我。”
“嗯。”徐阶看看他道:“南京的事情,你去一趟吧?”
“这……”沈默有些迟疑道:“立刻出发吗?”
“是。”徐阶道:“南都已是十万火急,去的路上要辛苦点,老骨头们可禁不起这颠簸。”说着笑笑道:“年轻人只好辛苦一趟了。”
“是。”沈默点头应下道:“那我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不,下午就走,”徐阶道:“兵部的差事你不用交出,有重要的事情,通政司会用驰驿报给你,至于一般事务,两位侍郎应该可以自决吧。”
“这……”沈默有些愕然道:“不合规矩吧。”
“特事特办嘛。”徐阶却不以为意道:“你那摊子铺开了,别人一时也接不上手,况且你最多一两月便转回,就不要再给别人了,年青人嘛,辛苦一下不要紧吧?”
“不要紧。”沈默深深看一眼徐阶,深深拱手道:“学生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呵呵,老夫还不了解自己的学生?”徐阶慈祥笑道:“去吧。”
从老徐那里出来,沈默才回过味,感情徐老师这是要自己安心,不要以为他在耍调虎离山之计,而且现在徐阶与宦官对掐,也需要他至少保持中立,这样给些惠而不费的优待,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见说沈默被玩弄至今,要求已经降至何等程度?人家徐阁老几乎什么都没付出,只是没把他的东西夺去,心里就存了老大感激……这倒霉孩子真是后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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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胡勇赶紧回家报个信儿,沈默抓紧不多的时间,要把一些事情办妥,他回正厅去拿了一个信封,然后再到徐阶的值房求见。
见他去而复返,徐阶微惊道:“还有什么事?”
“是另一桩事。”沈默恭声道:“吕宋国的国书今日送到,兹事体大,学生不敢自专。”说着双手把那杏黄色的大信封奉上道:“请师相定夺。”
徐阶今儿是慈祥的老师,自然要一以贯之了,微笑着接过来,打开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吕宋国宰相吕慕华,以外藩的名义上书天朝,一共说了三件事。一是感谢天朝志愿军队,帮他们赶跑了侵略者,并进贡方物两船,聊表谢意;二是他们的国王战死无后,请天朝为他们立一个国王;第三则是担心西班牙人会卷土重来,请求朝廷让志愿军队能暂时在吕宋驻留一段时间,他们愿意提供驻扎时的军费。
“藩篱归服王化,其心可嘉啊!”徐阶看了十分开心,帮助藩国抗击侵略者,且没有动用国库的一分一毫,这显然会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下光彩的一笔,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真切起来,问道:“拙言什么意思?”一高兴,都不叫江南了。
“学生以为,吕宋虽然地处偏远,但与我朝源远流长,之后因为历史原因断过一段时间。”沈默马屁震天道:“但现在大明有师相宰辅,国力渐复,声威日壮,番邦自然重生敬畏,重归王化……”
“……”徐阶怎么听怎么别扭,面色怪异道:“你多久没拍马屁了?”
“呃,两年了……”沈默讪讪道:“有些生疏了。”
“哈哈哈哈……”徐阶发出一阵欢畅的笑声,让坐在正厅的李春芳和张居正暗暗心惊,似乎老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而且是发生了那种事情后。
“不会就算了,”徐阶捻着胡须,目光慈祥道:“堂堂大学士,要的就是不卑不亢。”
“谨遵老师教导。”沈默赶紧道。
“说说打算怎么办吧?”徐阶一挥手,正色道。
“是,作为第一个回归的藩属,理当厚赐以示诸藩,不过接受永乐年间的教训,学生以为,不如以其他方式代替,比如派若干教授、工匠前去,传授他们孔孟之道,教导他们大明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沐浴华夏文明之光,方显我大国泱泱之德。”沈默侃侃而谈道。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徐阶对沈默的能力十分信任,只要花费不多就可以了。
“至于国王人选,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自决就是,只要他们内部意见统一,”沈默道:“朝廷到时候颁个委任状即可。”
“说得对,要吸取安南的教训。”徐阶颔首表示赞同,又神色一凝道:“那些志愿军队……怎么办?”
“统共不过千余人,就让他们留在吕宋好了。”沈默淡淡道:“军队又不要他们了,总比流落为寇强些。”
“唉,有失仁义啊……”徐阶叹口气道:“那个伯爵衔,真的要颁下去吗?”对于给一些海盗授勋,这种重口味的体验,不是徐阶能接受的。
“不用着急,当初说的是,彻底击败侵略者。”沈默轻声道:“过个三五年再说吧。”原先预料着,会是王直的人拿下吕宋,这样授给他个伯爵,也算相称;但现在是南洋公司得手了,沈默售给谁去?郑若曾?还是自己这个幕后老板?
“如此甚好,”徐阶想一想道:“也不要怠慢了那些壮士,给他们个吕宋千户所的编制吧。”
沈默心说,好么,自己还打算搞个雇佣军,您老改直接驻军了……不过在徐阁老看来,宗主国在藩国驻军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事情奏完,沈默便要告退,徐阶却叫住他道:“郭公去后,刑部一直无人分管,你就兼任起来,这样去南都也算师出有名。”
“是。”沈默心说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徐老师礼包大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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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完了差事,沈默便匆匆离宫,回到家里告别妻儿,并特别叮嘱两个小子,不要无法无天……李成梁履行完约定的一年之期,沈默便把他派给戚继光做副将,已经去了半个月,据说两人相处的还不错……沈默也不打算再给儿子找新老师了,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也被李成梁调教出来了,不能再养在家里。
他准备送俩小子去国子监读书……本朝因袭前人任子之制,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禄。成化三年定制,在京三品以上方得请荫,或即与职事,或送监读书……沈默现在是从一品大员,当初又因救驾之功,三个小子都有荫官,也都具备到国子监读书的资格。当然平常陪太子读书,用不着上国立大学了。
虽然两个孩子年纪小了点,但沈默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受欺负,就那两个活土匪,又学了功夫,不欺负别人他就烧高香了。
挥别了娇妻幼子,沈默下午就到了通州,快马加鞭南下赶路,当天就换了三次马,跑出去二百里。结果晚上在驿站住宿时,整个人就散了架,被几个护卫几乎是抬进屋里,一看,大腿内侧都磨出血了。
胡勇赶紧拿来工具要给他处理,沈默敬谢不敏,自个呲牙咧嘴的给大腿根消毒,一面还感叹道:“真是不中用了,原先骑马连跑五六天,都没这个熊样。”
“别说大人,咱们的腰都快断了。”胡勇揉着自己的后背道:“京城的日子太消磨人了。”
“怎么,静极思动了?”沈默看看他,继续处理伤口。
“呵呵,”胡勇道:“咱就是那么一说。”
“这才是真心话,不过……”沈默正色道:“宝刀收在匣中,与废铁无异。你若有心效仿三尺他们,这次去南方,就不要跟回来了。”
“大人……”胡勇一时难以应对,作为沈默的近侍,他很清楚那些投入军中的侍卫,一些成了不大不小的军官,在姚苌、刘显等人的麾下建功立业;另一些则加入南洋公司,率领护卫扬威海外,其实早就心动了。半晌喃喃道:“您的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护卫。”
“这你不用担心。”沈默处理完伤口,涂抹上清凉的药膏,终于消除了火辣辣的感觉,舒服的轻哼一声道:“我现在又不出入险境,留着小六子几个在,带一带新人就是了。”
“这……”胡勇实在没法马上就答应。
“不着急,路上慢慢想……”沈默也是疲乏急了,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便打起鼾来。
胡勇不禁莞尔,轻轻为他盖上被子,便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出去了。
这下骑不了马了,只好换乘马车,但一出直隶,道路马上质量下降,原先沈默还能在车厢里看看书,这下颠簸的直想吐。又走了两日,就在他的肠子快要颠出来时,飞马而来的信使,解放了已经气若游丝的沈阁老。
“哦,已经强行突破了?”沈默打起精神,看那急报道:“全都抓进南大牢了,早干什么去了?”便问外头:“到哪儿了这是?”
“山东东昌府。”
“真是天意啊,去聊城,”沈默欢喜道:“咱们坐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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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躺在官船平稳而舒适的大船上,沈默不禁舒服的呻吟起来,之前不敢坐船,是因为越往北大运河道越窄,有时候一堵就是好几天,当然耽误不起。但现在南京那边不是那么急了,运河过了聊城,也变得河道宽阔,罕有堵船的现象,沈默自然不会再遭那份洋罪,舒舒服服的坐船往南京去了。
官船全速前进,一路上所有船只都纷纷避让,结果用了九天,就从运河转到长江,然后抵达了南京。此时已是九月二十七,距离那场骚乱发生,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船到码头,早有南京一干文武在此等候,已经恢复了灵便的沈阁老,穿着一品绯红仙鹤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钦差大人。”码头上黑压压跪倒一片,沈默替皇帝受了一礼后,便作揖道:“诸位快快请起。”
于是众人起身,再次拜见沈阁老。这时候踏板放下,沈默便大步走下船来,朝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公爵,抱拳笑道:“怎好劳国公爷大驾?”
“哈哈……”徐鹏举穿着公服,看上去倒也气势十足,就是一张嘴露馅:“甭客气,咱俩谁跟谁。”
沈默笑笑,又望向一干南京尚书道:“劳烦诸位前来,在下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众人哪敢在他面前托大,都呵呵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我在醉凤楼摆了接风宴。”徐鹏举亲热的拉着他的胳膊道:“咱们可得好好喝两盅。”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淡淡道:“公爷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听说那些监生在牢中绝食,这一顿饭,在下实在吃不下。”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等这事儿处理完了,我再登门去向公爷赔罪。”说完朝众人一抱拳道:“失敬了。”便钻进了等在码头的马车,直奔玄武湖畔的公馆而去。
望着快速驶离的马车,码头众大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想趁着接风的机会讨个情面,请沈默放过那些监生,然而沈默好像提前察觉,竟径直离去了。不过听他的话里,似乎也有放过他们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
“行了,别猜了。”徐鹏举丝毫不为方才的事情郁闷,反而一脸挪揄道:“我那兄弟是卧龙转世,想在他的池子里浑水摸鱼,你们道行还浅了点。”说着一拍身边的南京户部尚书谭大初道:“走,吃饭去,他不去我去,不然也是浪费了。”
谭大初苦笑道:“好吧。”反正又不是自己掏钱,他也不心疼,于是招呼众官员同去……南京官儿苦淡,平时可难得能去一趟醉凤楼,自然欣然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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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湖畔,碧波拍浪,细柳依依、微风拂来,宛如烟云舒卷,北方已经开始落叶,这里却依然生机盎然。
钦差公馆便坐落在这碧波岸边,细柳丛中,此刻正厅中摆开一桌宴席,正位上赫然坐着东阁大学士沈默。他谢绝了魏国公的盛情,竟然是为了赴这场宴。
一张好大的紫檀木圆桌,摆满了珍馐佳肴,除他之外,在座还有七个一水儿身穿红袍的官员,依次是此次乡试的副主考、南京礼部右侍郎孙铤、南京督学耿定向、南京国子监祭酒金达、应天府尹孙丕扬、以及南京左佥都御史刘思问、南京兵备副使夏时、以及南京户部侍郎黄诰。除了沈默居于正位外,其余人都不按官阶乱坐。在官场只有一种情况会如此,那就是这些人乃是同年好友——他们八人正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的进士,除此之外,他们还都是琼林社的社友,同年加社友自然分外亲切,不用讲什么规矩套子。
这些人竟然都是四品以上,集中蹲在南京,又有同年,绝对不是偶然,乃是沈默花了大代价,才从杨博那儿换来的结果……沈默与幕僚们已然预料到,京城的混战短时间不会停息,能远远躲开那吃人的漩涡,在南都当个莳花御史、遛鸟侍郎何尝不是种幸运呢?
同年们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但见了面还是要调戏他一番,问问沈阁老为何自己在京城呼风唤雨,却要把兄弟们晾在秦淮河畔,与歌妓画舫为伴?
“我这不也来了吗?”沈默笑眯眯道:“北京现在真不是人待的地儿,端甫和君泽不只有多羡慕咱们呢。”端甫、君泽分别是诸大绶和吴兑的字。
“那徐文长呢?”孙铤虽然气色不好,但见了沈默还是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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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上)
“谁敢招惹他?”沈默不禁莞尔,便将过年在徐阶家时,徐渭与王世贞的冲突讲给众人听。
当听到那在京城恒久流传的‘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时,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下来了。孙铤拍着桌子笑道:“就他,就他有这么多歪才……”
说笑一阵,酒桌上的气氛渐渐消沉下来,毕竟沈默此次南下,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来处理科场大案的。众人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望向坐在孙铤右边的金达……这位老兄是他们那一科的传胪,人品学识能力都没的说,但因为是严嵩的同乡,宦途颇为蹉跎。这才借着京察,在沈默的帮助下,刚刚当上南京国子监祭酒,却又摊上这种事儿。
学生闹事,无论如何,他这个校长是脱不了责任的。
见场面有些压抑,孙铤变戏法似的抱出个酒坛,拍掉泥封,顿时芳香扑来、浸润心脾,对沈默笑道:“来,猜猜这是什么酒?”说着给他斟上。
沈默早就闻出味道,再看那碗中酒色红润清透,不由笑道:“绍兴的极品花雕,对吧。”
“认识家乡酒,没什么稀奇的。”孙铤笑道:“你得再说详细点。”
沈默又细看那酒色晶莹瑰丽,端起轻啜,便道:“陈年的状元红?”
“为什么不是女儿红?”孙铤这样一问,无疑认可了他的说法。众人也好奇的道:“就是,难道你还能分出酒的公母?”
“哈哈……”沈默笑起来道:“这酒得在大槐树底下埋三十年,口感才能如此醇厚,谁家的闺女,三十岁都嫁不出去?”
“不错不错……”众人笑起来道:“只有读书人家,为了图个彩头,才会一直埋着不肯启封。”世上能有几个像沈默、徐阶、张居正那样,毛没长齐就大功告成的,想那三十岁中进士的,绝对算是早达。
“真说对了,前天别人送给我几坛,足足三十三年的状元红。”孙铤笑着点头道。
“好你个孙前锋,既然前天就有了,昨天喝酒咋不拿出来?”刘思问笑骂道:“怎么着,不是状元公,就没资格喝这个酒?”说着起身拿起酒坛,给众人斟酒道:“咱们也沾沾状元公的光,尝尝三十年的状元红……”
“前锋?我还后卫呢。”那边沈默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道:“你不是匪号正峰吗?”
“前几天刚改了,”孙铤讪讪道:“我以后就号前锋了,这次大难不死,不准备再浑浑噩噩了。”
见他终于说到那事儿上,席上霎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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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埋状元红,家中出仙童。”沈默端起酒碗饮一口,轻声道:“这酒,家家视若珍宝,现在还没到春闱,什么样的人家,才会这时起出送人?”
“聪明无过江南。”孙铤感激的笑笑道:“你果然懂了我的意思,不错,这正是一个牢中监生的父亲送给我的。”说着叹口气道:“三十年的期望成了镜花水月,他现在只求自己的儿子能平安出来。”
金达感激的看一眼孙铤,受害者能主动表态息事宁人,责任方的压力就小很多。
“你也是这个意思?”沈默夹一筷子干丝,慢慢的咀嚼道。
“是。”孙铤点点头,给他个肯定的答复道:“他们是在落榜之后一时激动,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顿一顿道:“我们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能宽大就宽大一些吧。”
沈默看看孙丕扬,见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在整个事件中,孙丕扬始终秉公执法,严格按照南京刑部的饬令,该围的围、该抓的抓,本来不至于闹这么大。但因为一些蹊跷的原因出了人命,才无法收场。最后双方相持数日,把监生们饿得手脚发软,他才组织强攻,解救人质成功,并将沈应元等二百余名的监生拘禁,准备按聚众滋事、藐视考官、亵渎文庙、挟持人质等数项罪名问罪。现在身为副主考、受害人的孙铤却主动为被禁监生开脱,这让应天府和南京刑部一下十分被动……
这件事的操蛋之处就在于此,沈默有数名同年牵扯进来,且所处的立场截然不同……孙铤是主考受害者,金达是负领导责任者,耿定向是始作俑者,孙丕扬则是执法者之一,加上沈默这个裁判者,当事各方基本凑齐了。
就算徐阶没主动提出,他也会设法来南京一趟,不为别的,也得化解这几位的矛盾,不能让这个集体分裂了……绝不是危言耸听,这几位能十余年时间便穿上绯红官袍,其人品才学俱佳,在同年中的影响力更是不小,每人都有一票死党,一个处理不当,就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唉,都是我……”见气氛越发怪异,耿定向郁闷的叹一声道:“没事儿上什么疏,惹出这一番事端来。”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为了崇正书院的学生们,才会如此积极奔走的。
不过人总是维护自己的立场,尤其是有了地位以后,更有要代言的集团,这是不可避免,更是无可厚非的。其实在这天之前,他们便在一起讨论过此事,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所以今天的气氛才会有些怪异。若非今日沈默驾到,他们指不定要别扭到何年何月呢。
现在沈默要处理的,不光是应天乡试的是是非非,更要调和同年之间的矛盾,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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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众人的心理压力都不小,沈默想一想,还是得先让他们放松下来,便先给金达斟上杯酒,刚要说话,对方却双手扶着酒碗,先开口道:“江南,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能帮我,你绝不会不管,帮不了,肯定也有你的道理。我先表个态,绝不给你添麻烦,你怎么处理都接受,绝无怨言。”
“哈哈哈……”见他能这样说,沈默十分欣慰,端起酒碗和他轻轻一碰道:“德孚刚刚到任,对监里的情况还不清楚,若是让你负主要责任,恐怕别人会笑我这个大学士糊涂。”金达字德孚……不是德芙。
金德孚当时就激动了,他知道,沈默无论如何都会保住自己了……至于是罚俸还是降职,那都无所谓了,反正有沈默在朝中,早晚又能升上来。
见金达开了个好头,沈默精神一震,举起酒碗道:“一笔写不了两个年字,咱们是相约将来一起做大事的同年好友,难道现在就要起龃龉吗?”说着一脸沉痛道:“若是忘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誓言,哪怕将来咱们各个拜相,也是一样做不成事的!”
众人唯唯应下,大道理谁都懂,但有几个能看淡眼前的利害?
沉默良久,耿定向终于开口,惨然一笑道:“江南说的不错,我是此案的始作俑者,就由我来担主要责任吧,反正我志不在此,玩忽职守,与其尸位素餐,不如索性从此优游林下,专心宣讲咱们的新王学吧。”
“笑话……”沈默摇头笑道:“你的提议是正常上奏,礼部首肯,内阁票拟,皇帝批红,按照完整合法的流程,变成法令的。”顿一顿道:“要是判你的过错,岂不是说赵部堂、徐阁老还有皇上都错了,我可没这么大胆。”
“那……”耿定向表情平淡,但心里其实一松,毕竟主动挂冠而去是自风流的真名士,因为这种事儿让朝廷把乌纱摘了,非得灰头土脸一辈子。
“这个没错,那个也没错,看来是应天府的错了。”这时孙丕扬冷言冷语道:“好吧,是顺天府处理失当,激化了矛盾,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这样总行了吧。”这位兄台出身贫寒、性情刚直,又曾经因为劝谏嘉靖皇帝惨遭廷杖充军,虽然新朝旋即起复,高升为应天府尹,但处事难免有些不同于常人。
“立山你太紧张了,”沈默摆摆手,环视众人道:“你们都把这件案子看的太重了,其实这不同于一般的科场舞弊案,无论是首倡者、主考者还是执法者,只要都秉公守法,本身并无过错的话,没必要非得追究谁的责任。”
“嗨,你早说呀……”纯粹作陪的夏时等人,马上笑着活跃气氛道:“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笑完了,孙铤不无担忧道。
“怎么压不下去?”沈默淡淡道:“北京的大员们,都在忙着和太监斗法,没功夫理会这边,咱们正好息事宁人。”
“问题是这事儿没完。”孙丕扬不敢苟同道:“那些监生可在牢里绝食,他们放出话来,不恢复皿字号,就以死抗议。”说着叹口气道:“江南,我方才口气不好,你别见怪,实在是最近内外压力很大。”
“怎么会呢,你我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沈默摇头笑道:“那些监生大都是有背景的,人被关在里面,家人当然要活动。”
“不过,既然江南来了,他们还不都得老老实实的,立山可以放宽心。”夏时笑着安慰孙丕扬道。
“那倒是。”孙丕扬终于露出笑容道。
“来来,喝酒,喝酒。”于是一班同年便放下心事,开始推杯换盏,只讲那风花雪月,回忆那年少轻狂,重又变得其乐融融。
但夏时、黄诰几个旁观者清的,心里难免感叹,沈默一到,大家马上有了主心骨,原先那股子浮躁急切便烟消云散,可见‘鸟无头不飞’这句话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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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酒席撤了,沈默有些乏了,问他们有何差事,要是忙的话,就先回衙门去。谁知除了孙丕扬之外,其余六人都摇头道:“咱们在南京,最不缺的就是空闲。”
“牢里那么多监生,我不放心。”孙丕扬说一句,便朝沈默抱拳离去。
“你们自便。”沈默伸个懒腰道:“我得歇一歇了。”于是众人继续在水榭喝茶下棋,消磨时间,他则转到后院,稍一洗刷,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沈默问一声,胡勇端着水进来……公馆中虽然有如花似玉的侍女、金陵最好的厨师,但为了安全起见,沈默的起居饮食,还是由他的老班底打理。
洗把脸,顿感精神振奋,沈默问道:“人呢?”
“几位大人回家吃饭去了,说明天再过来陪您。”胡勇道:“耿大人和孙大人还在楼下,等您吃晚饭呢。”
“嗯。”沈默便换身织锦缎的袍衫,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楼下已经摆上了一桌饭菜,灯光偏暗,耿定向和孙铤在小声说着话,和白日里的喧哗相比,显然现在更适合交心。
见他下来,两人站起身来,沈默笑着让他们坐下,一看桌上的饭菜道:“果然还是自家兄弟了解我。”晚饭非常的清淡,冷拼是鸭四件、菜是芦蒿清炒臭豆腐干等几样清新的小菜,汤是鸭血粉丝汤和菊花脑鸡蛋汤,饭是两种烧饼,酥油的和普通的,极清爽的一桌菜肴,却是沈默的最爱。
孙铤笑道:“别看是一桌寻常菜,可寻常人家,这时节去哪儿寻这芦蒿和菊花脑?都是大富人家秘制的法子,保存一夏,鲜美如初。”这两样东西,都是南京的特产,芦蒿产自春天的江心洲上,菊花脑只有夏天才能见到。
“孙公子果然是个讲究人儿。”沈默调笑一句坐下,盛一碗汤道:“别的倒罢,这绿茵茵的菊花脑鸡蛋汤最是败火,我得多喝两碗。”
笑一阵,三人便安静的吃饭,见沈默搁下筷子擦嘴了,孙铤才轻声道:“中午酒席上,你光顾着给别人减负了,可这样一来,压力就都在你身上了。”
“没关系的。”沈默喝口茶道:“其实,矛盾的核心,不在于对当事各方如何处理,而在于是否恢复‘皿字号’。”按照沈默的理解,皿字号就好比后世的北京高考,虽然全国上下一片声讨,但哪怕后来大学扩招,文凭贬值,也没人能取消。现在大明却取消了‘皿字号’,且对监生们的影响十分严重,遭到如此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哪怕这次我强压下去,还是会有人闹事,恐怕南京官场将永无宁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码头上那强大的阵容,想必就是劝自己恢复‘皿字号’的说客吧。
听了沈默的话,耿定向的面色有些发白,轻声道:“天下之不均,皆来源于取士之不公平。国子监中的权贵子弟,利用皿字号的特权,迈过最难的乡试一关,可以轻易步入仕途,之后在家族长辈的帮助下,便能占据高官要职,延续家族的地位;应天乡试的解额本就不算太多,又要分一部分给皿字号,结果使普通考生的竞争,变得无比残酷,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最终只有少数能成功。”说着有些动情道:“这次桂榜的结果,正好印证了这种不公平,若是没有皿字号,那些权贵子弟几乎一个都取不中,既然朝廷采取了种种措施,保证科举的公平,为何要对这种最大的不公平,视而不见呢?”
“天台兄莫急。”沈默搁下茶盏,温声安慰道:“今年不是取消了皿字号?”
“但听你意思,似乎下次又要恢复。”耿定向叹气道:“好容易迈出一步,还是要退回来吗?”
“……”沈默沉吟许久,在耿定向要彻底失望时,却缓缓道:“当初你和我商量时,我是怎能答复你的?”这种重大的事情,耿定向自然要在上书前,先征询沈默的意见。
“我记得你当时说。”耿定向缓缓道:“一个公平的取士制度,可以保证人才的向上流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种通畅的流动渠道,几乎是限制特权阶层,垄断国家权力的唯一途径。”顿一顿道:“虽然你在信中,没有明确答复我什么,但显然你是支持我的。”
“是的,我是支持你的。”沈默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皿字号不会再出现了……”
耿定向不由大喜,然后又担忧道:“你怎么说服那些大家族?”
“我准备……”沈默呵呵一笑道:“摆事实、讲道理,相信他们会明白,这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们好……”见他不愿多说,耿定向自然识趣的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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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中)
金陵城细雨迷蒙,薄雾氤氲着莫愁湖,坐在湖畔茶社的雅座里,细品着碧绿淡雅的香茗,耳边传来楼下客人对茶倌儿的轻言细语:“茶叶收好,待我把今日的菜卖完,再回来吃一壶水。”
又听茶倌儿应道:“路过雨花台帮我看眼菊花,今年没空儿过去,准要误了花期。”
“回来讲给你听喽。”菜贩子应下后,楼下便重归安静。
沈默嘴角不仅挂起一丝微笑,心说:‘真乃贩夫走卒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一颗心便愈发沉静下来,坐在那里静静的看书,偶尔也会捻块软香糕,送入口中缓缓的品尝。
他便这样享受着难得的闲适,直到楼梯处响起胡勇的脚步声:“大人,他来了。”
“嗯。”沈默点点头,搁下书:“让他上来吧。”
须臾,一个高大英俊、衣着考据的中年男子,一脸恭敬的向他深揖道:“草民邵芳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沈默淡淡道:“今日我是便装,你可以随便些,坐吧。”
邵芳虽然性情不羁,但他哪敢在这位祖宗面前放肆,仍然乖巧的立在那里:“大人面前,小人如坐针毡,还是站着的好。”
“我不想仰视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邵芳这才诚惶诚恐的搁了半拉屁股在椅子上,但仍然大气不敢喘,他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蹩脚货,这些年在沈默的关照下,也同巡抚称兄道弟、也在总督府上喝酒吃茶,甚至还偶尔和魏国公泛舟秦淮,一起……嫖娼。但他明显比初见沈默时要局促的多,这是因为见得世面越大,他就越知道一些寻常人无法触及的秘密……面前这个还很年青的男子,所拥有的权势,要远远超过其阁老身份。官府、军队、学界、工商业……大明东南的各大重要领域,无不隐现着他强大的影响力,别看那些大家族不买朝廷的账,但都要仰他的鼻息,邵芳甚至隐隐觉着,其在东南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北京朝廷。
当然,这只是他那超常灵觉的隐约感受,什么证据也没有,甚至有可能是错觉。但邵芳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祸福兴衰皆在他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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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老板的生意近来可好?”看他有些局促,沈默温和的笑起来。
“托大人的福,一切还好。”邵芳感激笑道。现在江南人人言商,邵大侠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是那种受不得束缚之人,没有跟风开设让人劳心费神的纺织工场;又不够资格参与海上运输,便打起了开设桑园的主意。
他的眼光确实不错,纺织业的飞速增长,尤其是苏州研究院,发明出了加捻装置后,对原材料的需求呈爆炸性增长,然而但江南人口稠密,土地紧张,哪怕已经‘房前田间、尽植桑棉’,但缺口仍然只增不减,带动生丝、棉花价格连年暴涨,还依然供不应求。
邵芳便跳出江浙,在四川、江西、湖广各省购买桑园,然后就地缫丝,将生丝贩回江南售卖,几年下来,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成为东南有数的大桑园主了。
沈默知道这是在‘改稻为桑’,且不是个例,而是一种趋势,其必然会进一步加剧粮食问题,这对一个农业王国,几乎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不打算干预此事,而是打算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且也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的某个时期。
这次沈默找邵芳来,也不是要询问他的买卖,只不过开了个话头罢了,双方对此心知肚明。邵芳主动发问道:“大人找草民来,可是为了监生的事儿?”
“不错。”沈默颔首道:“听说你是他们的声援团长?”
“大人说笑了……”邵芳强笑道:“一些生意场上朋友求到我这里,咱也不好一口回绝,只能勉强替他们走动走动……”
“大侠就是大侠,勉强走动一下,”沈默嘴角牵起一丝微笑道:“就能说动六部尚书轮流出面,要是认真起来,是不是天王老子都要下凡帮他们说话?”这几日,南京的几位部堂,都到公馆拜谒,嘘寒问暖、拉近关系之外,也都对此次监生之乱表示了关心,言语间请他高抬贵手,放过那些监生的意思十分明显。非但如此,他们还着力渲染取消皿字号的害处,希望沈默能带头上书,呼吁朝廷恢复旧制。
沈默被烦透了,今天才微服出来散心,顺便把邵芳叫过来问话。
“冤枉死小人了。”见沈默把责任都怪到自己头上,邵芳连忙解释道:“您也太瞧得起小人了,真有本事的是那些大家户,我不过是给他们传个话而已。”
“传什么话?”
“他们希望内外夹击,”邵芳苦笑道:“恢复皿字号的特权。”
“内外夹击?”沈默脸上渐渐没了笑容,目光转寒道。
“是。”邵芳也不欺瞒,实话实说道:“一方面,他们希望利用官场的关系,让两京的官员帮着说话;另一方面,则暗中指使监生们绝食,以促使朝廷尽快让步。”
“就不怕自家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沈默皱眉道。
“嗨,大人您太厚道了,那些真正的大家子弟,全都在单独的号子里关着,有吃有喝不说,过不几天就放出来了。”邵芳呲牙一笑道:“到时候连案底都消掉,三年后还能继续考试。”
“这么有把握?”沈默冷笑一声道。
“大人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邵芳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爆料道:“他们买通了钱景山,这事儿可谓十拿九稳。”景山是南京刑部尚书钱邦彦的号。
沈默看看邵芳,玩味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大人有问,”邵芳坦然道:“就算有失江湖义气,小人也不敢隐瞒。”
“哦……”沈默也懒得去猜他的动机,点头便不再纠缠此事,道:“这背后主要是哪几家?”
“有九大家的人,有晋商、徽商、闽浙海商……”邵芳苦笑道:“可见取消皿字号,确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你方才说,他们在北京也活动开了?”沈默缓缓问道。
“是,而且是主攻方向。”邵芳点头道:“只是因为耿督学和大人的关系,所以一直没人敢告诉您。”
“看来都以为,取消皿字号,就算不是我的主意。”沈默站起身来,负手立在窗边道:“也是得到我首肯的。”没办法,以利相合就难免各怀鬼胎,也不能奢望人家那么大的家族,就全凭自己一人摆布。
邵芳赶紧跟着起身,笑道:“大人,他们正是怕惹您生气,才不敢亲自出面的。”
“……”沈默望着莫愁湖上的薄雾,没有理会他。
邵芳只好也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站在那里。
良久,才听到沈默不带感情的声音道:“告诉他们,要是眼里还有我沈默,三天之内就全滚来见我!”
“是。”邵芳赶紧应下,顿一顿又问道:“在哪里?”说完又轻轻给自己一耳光道:“小人来安排。”
“去吧。”沈默点点头,不愿再让这些勾心斗角,亵渎了这如诗如画的莫愁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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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天碧,残月如钩,纤云似染,冷冷地照着绡红香腻的秦淮河。
此时的秦淮河上,才真正显示出她的美艳来……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丝竹悠悠、唱曲侬侬,好一个人间极乐的去处。码头上的画舫已经寥寥无几,大小花船早已在十里秦淮上荡漾,春宵一刻值千金,谁肯错过一分?
但还有一艘孤零零的双层大画舫靠在那里,周围没有其它船只,更显得其身形庞大,里面也是十分宽敞,能容纳三五十人。这艘船几乎是秦淮河上最奢华的一艘了,里面的家具清一水儿都是红木的,桌上和椅背一律嵌著冰凉的翡翠玉面。花梨木的窗格雕镂细致,每一扇都价格不菲。窗格里不是高丽纸,而是红色蓝色的西洋玻璃,灯光透过玻璃,从外面看起来,如梦似幻,仿佛瑶池中的仙船,来到了秦淮河一般。
此刻,船舱里已经坐了二十几人,都衣着考究、气度不凡,显然不是些一般人……如果有人全部认识他们,定会惊呼,这一定是天下最值钱的一船人——左边一张圆桌的上首,是扬州商会会长王瑶,这老先生是三遍总督王崇古的父亲,日升隆大当家王崇义的伯父。而其本身,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平日里修桥铺路、捐资助学。几十年来,受其资助的学子,考取举人者达数百余,中进士的也有六七十。这笔投资不仅为其带来了受用无穷的官场助力,更是给他积攒了崇高的声誉,也是扬州商人里说一不二的大家了。
王瑶的边上,坐着个稍显富态、须发皆白的老者,乃是徽州商会的会长阮弼,这些年徽商垄断造纸、印染等行业,并大举进军建筑业,都离不开这老先生的高瞻远瞩。他在徽州商人中,可谓一言九鼎,德高望重。现在年事渐高,近年来很少露面了。
这席上其余几位也毫不逊色,有龙游的祁元华、宁波的沈明义、洞庭的薛志经等七八位,皆是当地商帮的领袖人物……而这些地区因为商业气氛浓厚,子弟皆以次为业,无以为耻,是以其商帮领袖,大都由当地最有名望者担任。而东南的商业竞争日趋激烈,商帮的作用巨大,说他们在当地一言九鼎绝不夸张。
但比起中间一桌来,却又小巫见大巫了。围着圆桌就坐的数人,不必一一介绍,单点其姓氏即可,依次是‘吴、严、王、郑,陆、周、谢、冯、赵’,正是东南九大家的人,这九家世宦百年,宰相尚书层出不穷,其门生故吏满天下,论政治力量的雄厚深湛,是如日中天的晋商也比不了的。
其经济实力同样强悍,大明朝最挣钱的三样生意,丝绸、茶叶和瓷器,他们都控制了一半以上的份额,无论是上游材料供应商,还是下游的购买者,都需要仰其鼻息。
故而这九大家给人的印象,向来是高高在上,即使多重大的场合,也顶多有一两家的头面人物出席,像这样九家家主齐聚,恐怕连皇帝南巡的面子,也邀请不动吧。
右边一桌上的客人比较低调,因为他们是来自福建和广东的,家乡距离南京太远,家主们无法及时赶到,只能让在南京城斡旋的晚辈参加……规格上差了一级,自然要十分低调了。
但谁也不敢小看他们,随着大明解除海禁,闽广海商迅速崛起,不到十年功夫,便成为海上贸易的主力军。而且他们的冶铁业、造船业,也在全国首屈一指……在东南商人眼里,早就形成共识——谁能称霸海上商路,谁就是下一个最强的商帮。显然闽广海商就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
区区一艘画舫之内,聚齐了大明东南的新旧势力。能把这些人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个奇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作为客人的他们,都已经到了半个时辰,那个请客的家伙竟还未出现。这些大人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满,甚至连急躁都没有,只是一边轻言细语的交谈着,一边留了三分注意在船外,唯恐怠慢了那慢吞吞的家伙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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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三章 皿字号(下)
他们要等待的大人物,正是沈默。这些平素里眼高于顶的家伙,最在意自己的地位和体面,哪怕是当年皇帝南巡,他们也保持着矜持,没几个前去捧嘉靖的臭脚。然而沈默一声号令,便从东南各地星夜赶到,似乎在他们眼里,沈默比皇帝还要重要。
这当然不只因为他阁老的身份,别说沈默现在只是内阁排名第三的大学士,就算他是内阁首辅又如何?在这个庞大的人治帝国,国家机器的力量,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他们本身,就与这具机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不怕被其伤害,还能用其反噬……张经、朱纨、胡宗宪等人的下场就是例证。
但沈默与任何一个官僚不同,虽然他看起来十分官僚,但作为真正了解他的一群人,这些大家主们都十分清楚,那只是他的重要身份之一,他还有多张面孔隐在幕后,不为世人所知……
沈默最让他们忌惮,或者必须要讨好的,是另外三重身份。一是汇联号和苏州证交所的幕后控制人,这家始创于苏州的超级钱庄,已经趁着日昇隆陷入信用危机的大好时机,发展成为大明最强大的金融集团,掌握着数以亿计的白银,控制或者间接控制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资产。并通过放款、入股、收购等手段,对东南经济的各个领域,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
其实原先也不是没有钱庄票号,但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当时大明的工商业,还处在低级阶段,各家都是靠自行积累,然后扩大生产,并没融资的概念。但沈默将金融理念引入了苏州,设立了苏州证交所,并主持各家签订了‘苏州金融协约’,对股票的发行、交易和退市等等,做出了十分完善的规定。
虽然证交所设立的初衷,是解决当时苏州的债务危机,然而当其顺利的完成使命后,沈默并未将其关闭,而是授意证交所,接受一些前景良好、但受制于资金,不能正常发展的丝绸工场的上市请求。
结果第一批吃螃蟹的八家工场,借着强大的资金支持,快速完成了扩大生产,在随后到来的贸易大潮中站住了先机,一跃成为排名前列的大工厂。在其示范作用下,非但苏州本地,甚至上海、芜湖的商家,也想方设法欲在苏州证交所进行融资。
无奈苏州证交所要求,他们必须取得汇联号的担保,才能允许上市。而汇联号对提供担保的审查十分严格,不仅对其所处行业、商号本身要进行严格审查,还需要提供全额抵押,才会为其进行有限担保,以控制其融资规模,减小金融风险。如果商号想要扩大融资规模,就必须提供价值更高的抵押,或者向汇联号提交破格申请……当然,除非前景极好、财务极健康,否则是无法得到这种优待的。
哪怕有重重限制,但海外贸易以及东南本身,这海内外两大市场,前景实在是太广阔了。稍有胆魄的商人,也不能满足于艰难的挪步,他们迫切需要有大量的资金注入,来给自己的生意插上翱翔的翅膀,所以商人们仍然对此趋之若鹜。
如今,苏州证券交易所,已经有一百三十家上市商号,几乎囊括了东南数省的各大支柱行当。而融资发展的理念,也早已深入人心,几乎所有的大商号,都以发行股票、向票号借贷等方式来做大做强。而作为他们的金主、担保人和融资代理人的沈默,仅此一重身份,就足以被他们奉为上宾,小心伺候。
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敬畏,他们更加忌惮的是,沈默的第二重身份——大明三条黄金航线,一条东线通往日本、朝鲜,控制在王直手中;一条西线,通往马六甲,控制在徐海手中;一条南线,经吕宋通往墨西哥,控制在新兴的南洋公司手中。这三家如今的实力加起来,要比当初的倭寇强大数倍,却都听沈默的号令……虽然东南城市繁荣,消费能力惊人,但工商业真正兴盛起来,还是靠了海外贸易的东风。所以航线控制权的重要性,怎么拔高都不过分。
晋商们曾想通过夺去东南水师,来争取海上的话语权……他们在排挤了那些前海盗后,本想继续清洗原先的军官。无奈沈默很快控制了兵部,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妄想。而且东南商人也很满意目前海上运输的通畅和安全,并不愿意让晋商再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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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让他们敬畏的第三重身份,是各家矛盾的仲裁者和调解人。彻底退出传统工商业领域后,他与在场众人都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这让他具有了超然的身份。在金融和军事上的实力,又是他权威的保证,但这并不能保证,他说出的话来,人人都会听……因为如果他不能秉公持正、让大多数人都满意,那这些人也不会继续服从他。以他们的实力,若是联合起来另起炉灶,也完全能够做到,只是必然会大伤元气,不到那一步,没人会考虑罢了。
然而沈默能通过不懈的沟通,公正的裁决,以及对破坏规矩者的无情打击,对一时弱势者的有效保护,始终维系东南的经济秩序,甚至能做到人人都比较满意……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是事实。
其实,沈默的奥秘在三条:一是,历史上各利益方总是无法调和,这是因为经济总量有限,你想多占,就得抢别人的。而人家肯定不会答应,于是矛盾由此诞生,谁也调和不了。然而沈默有上辈子的经验,知道伟大祖国之所以拼命保八,是因为经济总量年增加百分之八,失业率和社会矛盾才会处于可控的阶段。所以他知道做大蛋糕,是和平解决矛盾的良药,所幸处在这个大航海时代,使他可以提供足够的蛋糕,让各方各面都有的吃,自然就没有要命的矛盾。
二是,他从来拎得清自己的立场——新兴工商业的支持者,和世家大族的同盟军,这就让他总是把最大的蛋糕留给世家大族,支持他们在工商业上做大做强,绝不会同情心泛滥,想要让工人、农民也满意。举两个例子便可说明这点,一是三年前,苏州曾经爆发过织工罢工,抗议劳动时间过长,以至于不断有织工猝死。时任东南经略的沈默,第一时间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抓捕了十几名带头闹事之人。只是在骚乱平息后,他才与各大家进行了沟通,最后定下每月三天的休息日,以安抚众怒。
另一件是他对各行业雇佣外省工人的庇护。按照大明律,老百姓是不能离开户籍地的,但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又需要大量的雇工,便有牙行专门从北方遭灾地区,大量的运来廉价劳动力……比起城市的工人,这些外地的雇工吃苦耐劳听话,且要求的报酬很低,自然大受工厂主们的欢迎。
对此有不少官员持反对态度,意图阻止这些外地劳工入境,结果引起了大户们的反弹,希望沈默能将这些官员调离东南。沈默虽然没有同意,但在不久之后的吏部大考中,那些官员都得到了称职的评价,然后高升江北为官。待他们去后,自然再无人阻拦,廉价劳动力的大量涌入……
沈默如此坚定的寡头信念和立场,自然大受世家们的欢迎,坚定的拥护他的领导,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三,也是最为让这些大家主心折的是,沈默掌握如此权柄,却从不滥用权力,更不会以权谋私,即使是汇联号或者南洋商行犯了错误,他也一样会严厉惩罚,并从不给予优待。所以才能始终让世家大族心悦诚服,言听计从……虽然他人在千里之外,却年复一年、权威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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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默在几位耋老的陪伴下,出现在画舫之上时,厅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见沈默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众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让诸位久等了。”沈默一脸歉意的拱手道:“在下公务缠身,来得迟了。”
“哪里、哪里……”众人知道,这其实是沈默对他们未经请示,就擅自行动的一点小小惩罚,都无丝毫不悦道:“大人为国操劳,还能拨冗来见,我等实在荣幸之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看到你们能来,本人十分高兴啊。”沈默笑吟吟道:“开船吧,咱们来个夜游秦淮。”
于是画舫缓缓驶离了码头,沈默与几位耋老在主桌上就坐,先是一阵亲切的嘘寒问暖后,他终于主动打开话头道:“这次请诸位来金陵,一是十分想念,咱们叙叙旧;二呢,有几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一下。”如今旧也叙完了,自然要转入正题了。
“大人拿主意就好了,”坐在他边上的吴家家主吴逢源,是沈默的绍兴同乡,自然要大捧臭脚了:“我们都信得过您。”众人也跟着纷纷点头。
“我岂敢自专?”沈默摇摇头,笑道:“本人这次南下的差事,诸位应该知晓吧?”
“知道,知道。”众人点头道:“您是为了南京科场案来的。”
“是啊。”沈默颔首道:“不瞒大家说,在下之所以来迟,是因为接到应天府尹报,说南京刑部要强提一部分人犯过堂,所以过去处理了一下。”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还是听得心惊肉跳……不是沈默早有防范,就是孙丕扬不通情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沈默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的目光透着些寒意道:“南京刑部竟敢绕开我这个钦差大学士,擅自处置人犯,这真是咄咄怪事。”
“误会,可能是误会吧……”众人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心说这下可坐了蜡。
“说的不错。”沈默笑起来道:“确实是场误会……”他目光闪闪的扫过众人道:“其实南京刑部也是好心,只是想尽快给本官一个交代……”
“那后来呢?”吴逢源着紧问道,那些被捕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孙子。
“老哥想要个什么结果?”沈默看看他道。
“呵呵,”吴逢源笑起来道:“当然是皆大欢喜了。”
“说得好,”沈默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顿一顿道:“不妨告诉诸位,你们想要的人,我已经让南京刑部提走了,想怎么处置我也不会过问。我想,本人还算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见沈默明明抓住痛脚,还放了他们一马,众人不禁心情一松,连声赞道:“大人让我们无地自容啊。”说着便有九大家的人起身请罪道:“但咱们的初衷,也是不想让大人难做,好悄悄将那些个不肖子孙弄出来。”
“呵呵……”沈默笑吟吟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网开一面。”对方讨好的表情还未浮现完全,就听他冷冷道:“仅此一次!”
“下不为例……”那人条件反射的赶紧接一句道。
“好!”沈默点头道:“我信了!”
众人心情一松,但仍然正襟危坐,知道他肯定还有下文。果然,便听沈默话锋一转道:“剩下的那些监生,你们怎么办?”
“任凭大人处置,”众人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哪还敢多管闲事……何况他们还存了份儿心,希望那些人能难为难为沈默。毕竟一码归一码,他们实在舍不得取消皿字号。
“我已经把他们放了。”沈默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仿佛说一件很随意的事情道:“一个案底也没留。”
“……”众人登时无语。他们这才明白,沈默今晚都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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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接报信后,沈默去到应天府,任由南京刑部的人,将他们的子弟带走。然后一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其他监生,监生们本来就饿得快要崩溃了,只需要一个理由,便可以瓦解他们的意志。
最后,沈默让人打开所有牢门,把还能走动的监生们集中在院子里,不能走动的也抬到门口,以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科举是国家之抡才大典,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是每个读书人应尽的义务。”顿一顿道:“在没有科举的年代,采用的是九品中正制,那时候,你有什么前途,要看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若不幸生为庶族,纵使天资聪颖,博学多闻,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因为那时候,上品是属于士族的,寒士永远只能是下品!”说着有些动感情道:“是隋唐以来的科举,改变了这一切。如今天下再无士族,哪怕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得拼命读书,和大家一起挤独木桥。否则他也没有机会做官……这种公平,是以前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现在只要你肯勤学、够聪明,就能中进士,做大官,甚至登阁拜相,列土封疆!”
“你们闭上眼想象一下,如果没有科举,自己的梦想还会不会存在。”沈默缓缓道:“你们能接受没有科举的日子吗?”
众监生都闭上眼……顿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黑暗,许多人满头虚汗,甚至有人摇摇欲坠,软倒在地。要说沈默真够坏的,他们本来就饿得两眼发黑,现在又让他们闭上眼,不出虚汗、眩晕、站立不稳才怪呢。
“能接受吗?”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监生摇头。
“但如果你们再闹下去,这辈子就都没有资格再进考场了。”沈默一副痛心的样子道:“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
听了他的话,那些监生都默然无言,良久才有人反应过来,面带希夷的问道:“难道我们还有资格再进考场?”
“当然。”沈默笑骂一声道:“否则我跟你废话……”
众人惊愕了。他们觉着,绑架了考官,占领了文庙,肯定要被永久除去学籍了,甚至可能会被充军流放。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听了那些人的话,希望以绝食来换取一些宽大。
然而他们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进考场。
“我待会儿还有事,给你们一刻的时间。”沈默淡淡道:“现在想出去,没人拦着你们,待会儿我走了,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顿了好一会儿,监生们才反应过来,沈阁老是真要网开一面啊!因为拖了那些世家子弟的福,他们在官府也没有留下案底,如今只要一走了之,则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他们还是清白之身!
监生们向沈默深深作揖,然后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应天府的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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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五章 希望(上)
西秦十二表法沈默沉吟起来,这应该是苏州通译局出品,便细细看下去。
原来所谓西秦十二表法,便是他所知道的古罗马十二铜表法,这部法典是由古罗马人在西元前五百年左右,也就是我国的先秦时代,由市民阶层主张的,一部由下及上的成文立法。它的立法背景是,当时罗马共和体制确立以后,公民的境遇并没有比从前好多少他们大都是小农和商人,战时必须冲锋陷阵冒死作战,平时又被排斥在官职之外,而且还可能因为债务被卖身为奴。那时候的法律是不成文法,解释权在元老院的手里,自然会被贵族利用,成为迫害和剥削平民的工具。
后来发生了长时间的平民聚众造反,迫使元老院同意选举保民官保护自己的权利。西元前四百五十年,平民要求的十二表法颁布于世,以法律条文的形式,规定了公民在政治经济和法律地位上的权力。虽然十二块铜片中,有十块是用来保证贵族的权利,但毕竟还有两块,是反映平民意志的,也多少限制了贵族们的嚣张跋扈,向来被古罗马人奉为圭臬。
到了罗马帝国时代,十二表法被逐步完善为罗马法。仍然明白无误地认可了私有财产的买卖合作与契约原则,尤其体现正义和公正的神圣性。法律凌驾于君主之上,已经成为全国公民的共识,任何反对这一原则的统治者将自行变成暴君为千夫所指。
沈默所看的这篇文章,上来先简单介绍了十二表法,然后便将笔墨集中在其中某一点上。它说:十二表法有定规,公民之住宅地,及其周围二尺半,乃属个人私产。公民对此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其效力可谓天地之间无与伦比。至今仍为欧罗巴人奉为圭臬,西谚有云风能进雨能进唯有国王不能进,便是此古法之延伸。
想我华夏先贤,亦有如此之意气张扬,杨朱曰: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孟子摘取此句,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按记载,彼罗马共和国与我先秦同处一时,可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据说,杨朱和墨子的学生禽滑厘有过一场真实而直接的辩论。禽滑厘问他说:如果拔你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到好处,你干不干
天下人的问题,决不是拔一根汗毛所能解决得了的杨朱回答道。
禽滑厘又问,说:假使能的话,你愿意吗
杨朱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谓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实是统治者的谎言,今天可以拔你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你一片皮;后天可以挖你一块肉,大后天就能剁你一条腿今天可以伤害你的身体,明天就能杀了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不可收拾。所以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必须从最细微的源头上堵起一根毛一毛钱,也不能被非法的剥夺。
可见杨朱反对的,是以大义的名义,肆意剥夺平民财产,他认为这样只是饮鸩止渴,解决不了问题。此文作者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了不起了。
沈默接着看道:后世则不然,世人竟耻于言利,纵有人人为己之心,亦难以启齿。而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君为主,以民为奴,以天下之利尽归于上,以天下之害尽归于民何也皆因天下人不敢言己利,不敢自私矣
故而暴君独夫,可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小民无言以受,则最终失其产,亡其所,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天下大乱矣是以,吾乃言小民之利不保,为上者肆意侵占其财,实为天下之大害者向使人人敢于自私,则人人各全自利也则彼焉能苛捐杂税,强取豪夺继而上下相安无事,天下称治也
呜呼,孟子不喜杨朱,曰:处士横恣,无君之言然今日观之,向使杨朱之言盈天下,则吾华夏无百姓离乱王朝更替之苦,天下早大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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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短短的五六百字,沈默的后背竟被汗水打湿了,他又反复看了两遍,才想起去看看那作者的署名,曰清都散客,显然对方也知道这篇文章离经叛道,想要避免麻烦,便用了个别号。
我真是小瞧了古人啊沈默不禁连连叹气道,胸中却心潮澎湃激动难耐。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他一摘挂在唇上的半截干丝,走到邻着湖的窗前,看外面有水鸟戏荷。他双手抓着窗棂,使劲深吸口气,使劲压低声音道:我的路,没有错一直以来,压在心口的万钧巨石,终于有些松动,能让他稍稍透一口气了。
看着双目通红作癫痫状的沈阁老,下人们全都吓坏了,心说这是怎么了难道菜太咸齁着了
他们哪里知道,沈默为这一刻等了整整十年,当他在东南种下第一粒种子时,便期盼着能有这样一天他能够打开国门,可以引进西方的科学思想,也能通过报纸来传播新思想,但他没有能力强行改变人们的思想,他只能在做尽自己该做的事情后,等着那种子萌发,等着人们的心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火花
沈默原本担心,国人会不会妄自尊大,宁顽不灵,永远固执在祖宗法度,圣人之言里呢但事实证明,是他小瞧了古人,就像沙勿略所说:中国人的妄自尊大,源于他们的无知,一旦了解到别人比自己强的东西后,便会以最大的热情学习。
他本以为,要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后,自己所作的才会有效果。但现在,仅仅过去了十年,就有人开始讨论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问题了这是实现他保障民权,限制的梦想的最本源火种
因为一切权利最后都可以归之于财产权,只有当个人财产不可侵犯的思想深入人心,大明才会过渡到契约社会。而只有在契约社会,才不会出现无限制的权力,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随着大明商品经济的发展,个人财产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大量的小商人熟练工人,拥有了自己的财产,沈默相信,保护私人财产的思想,必将在中国出现
然而在历史长河中,这种思想和它的提出者杨朱,都被统治阶级不遗余力的妖魔化,将捍卫自身利益的呼喊,说成是堕落的自私自利遗憾的是,这个清都散客的观点也是片面的,并未走出惯性思维的窠臼
,如果人们真按他说的,一味打着贵乎自我的旗号,结果很可能只知自身享乐,毫无牺牲精神,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那这个世界非乱成一团不可。
其实杨朱的真意,绝不能片面理解。他的全话中,不但有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紧接着还有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必须同时理解在捍卫自己利益的同时,还不能侵犯他人的利益,更不要说牺牲整个社会,来满足极少数人的私欲了。
杨朱看穿了小民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来满足另一些极少数的个人,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天下为公大公无私的旗号来进行的。而杨朱所主张的自私,本质上却才真正的无私
杨朱思想难以被人接受之处就在这里,然而其深刻之处,却也在这里。这就是实现任何社会目标,不能以牺牲每个人的个人利益为代价。因为天下人的幸福,是由每个人的幸福构成的,是天下所有人幸福的总和。如果每个人都不幸福,却说天下人是幸福的,这种幸福,靠得住吗如果说为了天下人的幸福,必须每个人都不幸福,都做牺牲,那样的幸福,又要它干什么
无私奉献当然崇高而伟大。作为每个人,完全可以这样做。如果你真诚地这么做了,我将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但是,如果你因此而要求别人,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那我就只能说,你不能这么要求,也没有权力这么要求
因为无私奉献是一种美德,一种崇高的精神,只能提倡,不能以法律强制。一旦强制就变了味,就不能叫无私奉献,而是叫强行索取了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能够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能够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才是杨朱的真正观点,也是老子和庄子的观点。
说白了,杨朱也好,十二铜表法也罢,都是在捍卫普通民众的利益别把小民不当人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大局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剥夺人民群众个人的权利
如果那清都散客能将其中暗含的哲理理顺,那么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份人权宣言了。然而他并没有说清楚,所以等待他的,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
尽管如此,但对于一个在黑暗中不断摸索潜行的人来说,这已经如指路明灯一般,足以让他欢欣鼓舞起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薪薪相传,星火燎原
是的,我相信为了保护这星星之火,我愿意与任何人为敌,哪怕承担永世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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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过后,耿定向按约定过来请他。虽然沈默此次身负皇命,不易额外参加太多活动,然而他还是欣然答应了耿定向的请求,去崇正书院讲一课。得到沈默的首肯后,耿定向便回去积极的筹备,谁知消息不胫而走,竟引得江浙各府的学子蜂拥而至,不仅把崇正书院塞了个满满当当,甚至连起所在的清凉山上,都满是慕名而至的学子,在等待着见他一面。
这种情况下,沈默当然不能爽约了,于是换上身皂缘白绸的儒袍,与耿定向一起乘车,来到了南京城西隅的清凉山下。当年诸葛亮称金陵形胜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这只蹲踞江岸的老虎就指清凉山,可见其风水之盛。
车子一到山下,沈默便见少说五六千士子,黑压压的站在上山的道路两旁,不由看看耿定向道:倒让天台兄费心了。
这你可冤枉我了。耿定向摇头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排场,哪会干那种两头不讨好的事儿说着很是感慨道:还没看出来,这是学子们自发的呀
那还是要多谢天台兄。沈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客气。这此耿定向倒是笑纳了。
沈默的第一句感谢,其实是暗含不满,觉着耿定向太能拍马屁了;但第二句就不一样了,那是真诚的感谢耿定向这些年,对自己不遗余力的宣传,才有了今天这令人震撼的一幕。
两人说笑着从车厢出来,便见满山的学生轰隆隆的下拜,潮水般的唱道:恭迎先生管你在外面如何煊赫,来到书院,就只有两种身份,学生和先生,这是自打五百年前,有书院那天起就有的规矩。
诸位请起。沈默淡淡一笑,伸手虚扶,便向耿定向一伸手道:山长请
先生请耿定向的面上,以及完全不见了官场上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庄严。
两人便携手踏上登山的石路,在学生的簇拥下,向着书院进发。沿途但见山上古木参天,幽径重重,白云飞瀑,宛如仙界书院位于山之东麓,据耿定向介绍,这里相传地藏王肉身在此坐禅。沈默听了笑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耿天台是讲学不兴,誓不罢休啊。
谬赞了。耿定向含蓄的笑了。这时便能看见书院的全貌,它依山势分为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二殿与三殿间是一极宽阔的开阔青石平台,正是那讲学之所。
此刻平台最高处,已经搭起了讲坛,讲坛上搁着蒲团香炉小几,小几上有茶水白巾。学生们涌上石台,很快便比肩接踵,密密麻麻的全是脑壳儿。
待学生们坐定,平台上安静下来,沈默便一翩然上了讲台,在蒲团上盘膝坐定,放眼周围一片辽阔,抬头远望,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他突然想起了太祖的那首词: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太祖看到的是湘江,他看到的是长江,但那大江远去浪滚滚的景象,是一样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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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在崇正书院,当然不可能讲那杨朱之学,身为大明朝的高级官员,士林瞩目的正面人物,他心里再怎么不羁,在言行上也必须循规蹈矩,绝不能出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所以他讲的,还是心学,还是那套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套对王学的修整学说,在北京就引起了持久的轰动,现在在南方士子面前讲出来,警示的效果要更好因为王学右派在这里占据统治地位,清谈空论脱离实践的弊端,要更甚于北方。
沈默以令人折服的语言,指出了王学自身的弊端他说,人们攻击王学空谈无实际并非无的放矢,所以教导学生们要反身自省,不虚见空谈,强调功夫所至,即是本体。
同时他赞同在东南士子中,享有盛名的罗汝芳的除却穿衣吃饭别无伎俩,反对谈说在一处,行事在一处,本体功夫在一处,天下国家民物在一处的言行不一;他也赞同胡直当官尽职即为尽性,认为尽其心者知其性,而不应只自求性命视民物痛痒与己无关。在理论上,他将本体和功夫摆在相同的高度上,要求士子们重视实践和理论的结合
清凉山上,五千学子见证下,又一大儒立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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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太难写了,下本书不写这么深了,呜呜这两天看了十几万字的资料,呜呜
第八零五章 希望(中)
在学生们的盛情挽留之下,沈默又连讲了三场,这才得以到后堂休息。
耿定向看着略带疲惫的沈默,恭声道:江南兄,从此可开宗立派矣
都是浅尝辄止而已。沈默摇摇头道:我的身份敏感,只能讲些皮毛的东西。改良我学的重任,还得靠天台兄全力以赴啊。
定然不负重托。耿定向抱拳道,顿一下,有些欲言又止道:龙溪公本是要来的,只是年纪大了,临时有些生病
呵呵沈默微微摇头道:天台不必安慰我,师公是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徒孙罢了。
没有的事。耿定向赶紧道:龙溪公很是以江南为傲的。
这我相信,沈默苦笑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生我的气。
耿定向心说确实,便又埋怨自己,人家师徒之间的事儿,哪还用自己多嘴,便转到正题上道:如今我王学势大,然而三派之争,已经越来越尖锐,若是再发展下去,怕是用不着理学之士的攻击,便会自相残杀起来。
是啊。沈默点点头,对他所言表示赞同王门七派中,泰州浙中江右三派最为强大。其中江右派也称王学正统派,是保持王学的基本观点,恪守师说的,其代表人物是邹守益聂豹欧阳德和徐阶。而王畿所率的浙中派和王艮所创的泰州派,则都是革新派,和儒教传统观点有了更大的分裂,在当今士林中也更有市场。
王畿和已故的王艮,都是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并称王门二王,可以说是王学后人中,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巨匠。现在王艮已去,便只剩下王畿一柱擎天,所以他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一直以来,王畿和季本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沈默,看着他一步步的成长,一点点的扩大影响,终于从一棵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两位老人必然是满怀欣慰的。
现在沈默已经基本实现了他俩当初的理想,成为了泰州学派认可的徐阶接替人了。然而王畿此刻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沈默倒向泰州学派才换来的浙中派虽然和泰州派都是改革派,都更强调个性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然而王畿浙中派,更带有知识分子色彩,而王艮的王学左派更平民化,双方的观点南辕北辙,其实比和江右正统派的分歧还要大。
所以王畿不可能不生沈默的气,然而沈默毕竟是他的徒孙,能做到今天这样,已是给他大大的争脸,所以他也十分的欣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左右下,老人家便称病没有前来南京沈默是没法回浙江看他的,因为身为钦差大臣,必须事毕还朝,不可能再顺道回趟老家。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沈默点头道:龙溪公那边,我已经备了礼物,再写封信你带过去,帮我解释一下。顿一顿道:就说,我是他的徒孙,自然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请他老人家放心。
只能如此了。耿定向颔首道。
两人正说话,外面传来敲门声道:大人,外面有一群学子求见沈相,说是沈相的学生,要来拜会老师。
哦,我的学生沈默笑起来道:那就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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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默出现在书院后殿的大堂上,近百名青年才俊便一起行礼道:拜见师尊。
快起来吧。沈默笑着走到他们中间道:数年不见,难得你们还想着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年轻人恭声道:何况师尊一直对学生们谆谆教诲,我等没齿难忘。
沈默看看他,笑骂一声道:好你个沈不疑,果然是一贯的油嘴滑舌。
嘿嘿这青年长得与那沈明臣长得有七分想象,这倒不是巧合,因为他正是沈明臣的亲侄子,叫沈一贯,字不疑。两个沈家拉上亲戚,论起来,他还得叫沈默一声堂叔。但他是个精明人,哪能干这种啥事儿,所以从不对人提自己与沈默的关系,然而在见到沈默后,却又表现出特别的亲切。真不愧是沈明臣的从子,对人心的把握,很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意思。
大殿椅子不够,耿定向便让人取了百十个蒲团,沈默招呼众人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的望着自己的学生这都是他在苏州府学亲自带过的学生,如今已完成了学业,并顺利的通过了秋闱,明年就要去北京,向读书人的最高荣誉发起挑战了。
学生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空气中流淌着浓浓的孺慕之情。
不错不错,沈默轻捻着颌须笑道:都是准备去赴春闱的这些学生里,有一半是今年中举的,另一半则是往年的举人。
学生们便纷纷点头称是。
很好。沈默便开始考教他们学问,都是关于时文制艺,而非那些形而上的虚学论学问才华,他可能排不进大明前一百,然而讲起八股应试之道,却是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学生们也全瞪起眼来,如此规格的考前文会,怕是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了,哪个敢不全神聆听对于沈默的问题,他们也踊跃作答,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会被人说成是爱出风头,又能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一上午的问答下来,沈默又出了一题麻冕礼也,让他们现场破题作文。待把作文收上来后,天已经很晚了,他没有当场作出评判,而是借书院的食堂,宴请了这帮学生。席上,他慰勉众人一番,要他们再接再砺,千万不能松懈,直到月上中天,才与他们依依话别。
学生们在书院留宿,他则回到自己的公馆。沐浴更衣后,已经是三更天了,但沈默一丝睡意也没有,便在二楼书房燃起一炉檀香,就着清凉的月色,批阅起学生们的答卷来。
到了沈默这个程度,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他考校学生的举动,乃至所出题目本身,都是由他的目地的。
先说那道题麻冕礼也,语出论语子罕,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按照指定参考书四书章句集中注释麻冕,缁布冠也,以三十升布为之,其经两千四百缕,细密难成;纯,丝也;俭,谓节省;泰,谓傲慢。
全句的意思是,戴缁布冠乃是礼制,但现在都用节省的丝制品代替,我宁肯违背古礼,也要从众;做臣子的在应在堂下向君王行礼,然而现今去拜于堂上,实乃傲慢之举,我宁肯违背众人的意思,也要在堂下拜见君王。
看似是说了孔夫子在性质相同的两件事上,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但若是一分为二去说,必然大错特错。因为孔子这段话的,其实是欲抑先扬,他的意思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可以去改革,但在涉及到lun理纲常的制度性问题上,绝不能有半分让步。
能不为这个陷阱所迷惑的,基本上可保证不跑题,然后就靠个人的学养,把这篇文章写好了。
很明显,这是一道带着浓重保守思想的题目,与沈默平时所持言论大相径庭学生们起先以为,这是老师为了考验他们的全面能力,才出了这么一道题。然而回去后,不少人越想越觉着其中可能有玄机,难道试的主考官,就是这个风格呢
于是他们便猜想起,满朝公卿中,有谁是这个调调,又有资格成为礼闱的主考官呢这样一想之下,可能的人选还真不多虽然说起来有些杯弓蛇影,但诸位看官不妨回想下自个在大学里,在考试前夕,老师突然给你出了几道题,你会作何感想所以也没什么好笑话他们的。
不过,他们不会把这个猜想告诉别人的,甚至彼此间也是心照不宣,回去后大肆搜集那位大人的文集,抓紧利用这个冬天,将其反复吃透,并调整自己的文风,尽量往中正平和的保守路子上走当然这是后话。
学生们的文章,沈默看得十分仔细,整整一个晚上,加上第二天几乎整天,才堪堪全部看完实际阅卷时,当然不可能这么慢,但要从区区一篇文章中,看出学生的真实水平来,就不得不仔细品啧了。
他看完之后,又让孙铤和耿定向再分别看一遍,并将自己的要求告诉两人,便也不在公馆中打搅二人,悄悄赴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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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湖畔的胜棋楼,是一栋青砖小瓦造型庄重的二层五开间的小楼。登斯楼也,可远眺钟山龙盘,石城虎踞,俯瞰湖心之亭,湖景全貌,波光云影,尽收眼底。
说起这座楼,还有个典故,相传这里曾经是本朝太祖与徐达弈棋的地方。有一次,朱元璋与徐达对弈,眼看胜局在望,便脱口问徐达:爱卿,这局以为如何徐达微笑着点头答道:请万岁到这边来,细看全局于是朱元璋走过去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原来徐达用所持的黑子在棋盘上摆成了万岁二字。朱元璋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徐达的对手。于是便把莫愁湖送给了徐达。此楼便被称为胜棋楼。
对于这次史上难度最高的马屁,沈默却认为落了下乘。优秀的马屁,应该是无声无形,只让对方感觉到舒坦,却察觉不到马屁的存在。然而徐马屁这一下,实在是有显摆智商之嫌要知道下围棋多么困难啊,何况对手还是争胜心巨强的朱元璋,他却能在对方不知不觉着,摆出一个萬歳来,这得多变态的心机多高超的算计才能干出来啊。
在来的路上,沈默甚至满怀恶趣味的揣测道,不会是太祖皇帝回去后,越琢磨越不是味,才会给他送了烧鹅吧少字
不过当他看到徐鹏举那张胖脸时,赶紧将对其祖宗的不敬收起来,笑吟吟的下轿子,抱拳道:公爷啊,在下登门拜访,给你来赔罪了。那日在码头上甩下徐鹏举,两人便再未见过面。
谁敢怪你啊,徐鹏举的包子脸上满是褶皱道:你老现在是宰相之尊,咱还不得尊着敬着
行了,别装了。沈默笑骂一声道:谁敢在你世袭罔替魏国公面前装大拿
我是说真心话的。徐鹏举面现丝丝苦涩道:真得靠兄弟拉一把。
上楼再说。沈默看他一眼,淡淡道。
于是两人登上二楼,待下人上茶后,便屏退左右,显然要进行一番密谈。
还以为你到走,也不会来见我呢。徐鹏举给沈默斟茶道。
本是不想来见你的,沈默没有了外面的春风和煦,表情十分的严肃,最后才挤出一丝笑容道:但你正在难处,我要是一味躲着不见,反倒让人笑话。
难道不是为了咱俩的交情徐鹏举说起来也五十好几,但言谈间还是那么老不休。
若不是为了交情,我管你这摊烂事儿沈默轻哼一声道。
呵呵,是徐鹏举低下头,小声道:你是重情的,这我知道。
是什么事儿把堂堂国公逼成这样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原来这厮宠妾灭妻,溺爱嬖妾郑氏,竟夺去原配之封号,授郑氏为夫人&039;。当然他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欲立郑氏所生子邦宁为世子,然而在邦宁之前,有真正嫡长子邦瑞弗立。这种大悖伦常之举,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其中还有南左都御史林燫这样的名臣大吏,竟亲自写奏章弹劾他那奏章一递出,徐鹏举便知道自己要坏事儿,虽然北京方面还未有回应,他却日夜惶恐。自家人知自家事,在这个文臣当道,勋贵如狗的年代,世袭罔替的国公招牌,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固,倒是随时有可能砸了招牌,葬送了祖宗的基业这又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他把沈默当成了救命稻草,恳请这位仁兄,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救自己一次吧。
唉沈默既然来了,就是已经对此事心中有数,先叹口气:两个都是你儿子,百年之后谁当上国公,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又何苦废长立幼呢
我徐鹏举闷声道:我这辈子女人无数,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何况邦宁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自小聪明乖巧
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听你家里的恩恩怨怨,沈默一摆手道: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家事,而是朝廷的政事,那就得按照规矩办。
立长立嫡其实这几天,徐鹏举也悔青肠子了,只是架不住郑氏苦苦哀求,所以一时也不好改口。
现在是你愿意,要立长,不愿意,也要立长。沈默哼一声道:不然礼部这关,你是绝对过不去的。
本想瞒天过海来着徐鹏举垂头丧气道:来个李代桃僵。
你以为别人是傻的是吧少字沈默冷笑道:人家都生着脑子长着嘴呢。
是,徐鹏举知道沈默的意思,是啊,他王妃娘家怎么也是个侯爵,焉能看着自己闺女和外甥被他欺负了当然要把他的把戏揭穿了。这样想来,他也把最后一丝侥幸放下了,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吧,我都听你的。
事已至此,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了,你唯有上表请罪。沈默淡淡道: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请求朝廷宽恕,然后把郑氏的头衔去了,安排她去别处住两天。再把你的原配夫人&039;请回来,回复她家主的身份,最后请立嫡长为世子我再帮你周旋一二,或可得以从轻发落。
那,我还怎么有脸见郑氏啊。徐鹏举满脸苦涩道。看来对那女人确实是有感情。
你也可以坚持己见,与她挂冠而去,说不定还留一段千古佳话呢。沈默淡淡道:不过魏国公这个头衔,还是人家邦瑞的。
唉徐鹏举被沈默说得灰头土脸,良久抬起头道:我知道,回去就跟她们摊牌。
你得让邦宁自立了,沈默看他丧气的样子,轻叹一声道:我答应给你的吕宋桑园,其实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顿一顿道:过些年,我准备让犬子也去那里
徐鹏举本想说,我哪舍得啊,但听了沈默的后话,便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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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
第八零五章 希望(下)
沈默找徐鹏举的目地,一方面是让他安心,另一方面,还是为了吕宋。
吕宋的事情,始终让沈默牵肠挂肚,如果不能快速将那里的价值发掘出来,把更多人的利益根植在那里,便总是一块海外的飞地,随时都会因为扎根不深后继无力,而被人抢回去。
但要想让大明朝的人,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海,关注那个在他们看来属于荒蛮之地的吕宋群岛,没有足够强吸引力,是万万不行的。那吕宋群岛的竞争力在哪里首先当然是港口了,它是大明西班牙航线上最重要的中继站,唯一的大港口,其意义几乎可以与马六甲之于西航线相比了。
然而单纯是港口的话,吸引力还是不足够的,因为控制航道这种营生,毕竟是要有船有炮才敢奢望的,所以除了王徐南三家,一般大户连想都不敢想。若是能发现金矿或者银矿,问题也会变的简单,目前吕宋群岛是发现了几处金银铜矿,然而都被当地华人公司先一步占有,且产量也不如预计吕宋华人是沈默严令要保护的对象,又怎会去让人分他们的羹
他只能像另一个时空中,西班牙人做的那样,把目光放在种植业上吕宋群岛地处ya热带,光照雨水足,十分适宜种植各种作物。根据郑若曾历时半年,走遍吕宋群岛,所提出的报告,可以将整个吕宋群岛,划分为九个经济区域。其中,吕宋岛中部有最大的中央平原,占全境可耕地的四分之一,适合种植稻米桑树甘蔗等各种作物;吕宋岛东南部的地区,可种植椰子桑树;吕宋岛北部是稻米烟草金矿区;米沙鄢群岛西部是稻米椰子区;米沙鄢群岛中部是玉米糖产区;米沙鄢群岛东部是椰子玉米区在报告中,郑若曾着重强调了这种源自南美,由西班牙人引进的新作物,认为其大有可为。
还有棉兰老岛东部,是麻椰子铁矿区;棉兰老岛西部是玉米椰子区;巴拉望岛和苏禄群岛则是稻米种植区。
通过这种划分,便不难看出沈默的目的,他是要将吕宋的大片耕地,用来种植大明所需要的经济作物,使其成为国内急需的生产原料和生活资料产地大明虽然地大物博,然而近些年北方连年大旱,粮食减产严重,南方虽然仍旧风调雨顺,但因为商品经济的发展,大量的耕地被经济作物蚕食是真正的蚕食,因为都被改成了喂蚕宝宝的桑园,这样导致耕地面积大量减少,目前还看不出危害,但长久以往,必然会带来严重的粮食危机。
沈默不想在国内进行强制调整,因为一方面,在这个年代,地方政府的执行力根本不容乐观,朝廷布置十分,下面能做到一分就不错了,指望他们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根本是不切实际。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因此得罪那些大庄园主,并引起不必要的混乱,那样会是十分危险的。
他的应对之举,便是充分利用吕宋的土地,在那里搞一搞有计划的大种植园,以减轻国内供给的压力这一切,都是通过南洋公司来控制和进行的,具体说来,便是由南洋公司进行先期的调查和开拓,然后将合适耕种的土地,以保护垦殖的方式,承包给国内的大家族大商户,由其在南洋公司的指导下,进行计划性的垦殖,公司为其提供保护,支持,并为其运输至指定港口,收入三七分成,或者按约定支付。
南洋公司之所以不亲自经营种植园那样的话,可能会得到更高的受益,然而沈默考虑到,一来,种植园是一个需要大量劳动力的行业,南洋公司很难招募到足够的人手,区区一个公司,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在国内拐卖人口,还是将这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交给权贵们来做吧;二来,他希望南洋公司永远保持开拓的野心,所以在其成立之初,便采取这种保护垦殖的模式,使其为了增加利润,不得不不断的开拓新土地。
土地使人保守和短视,这是沈默多次向郑若曾强调过的。
而将种植园交给国内的勋贵和大户来做,好处也显而易见,首先,他们强大的政治力量,将为吕宋和南洋公司提供足够的庇护;然后,把招募人手组织种植联系销售这些繁琐的工作交给他们,南洋公司可以从中解脱出来,将精力集中在该做的事情上;最后,也利于培养国内精英阶层的外向性,使其渐渐消除对国外的排斥和无知。
要做到最后一点并不容易,而且它也是实现计划的最大的障碍,垦殖吕宋的广告已经连续在东南各大报纸投放,前去南洋公司各办事处询问者众多,然而真正签订意向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处在观望状态,毕竟几千里外的种植园,怎么听都觉着虚的慌。
所以沈默需要有人先来示范,他选中了东南十几家大户,命其每家认购了十万顷种植园,而徐鹏举这里,因为是堂堂国公,沈默给他优待所以是十五万顷。至于他们如何去做,南洋公司有最详细的指导,但前提是,要先把他们的代表,弄到吕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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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开头难,沈默对一脸苦相的徐鹏举道:你难我也难,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坚持过去开头几年,就是为子孙后代打下铁打金不换的基业。
真正挣钱吗。徐鹏举虽然看上去有些天然呆,但他心里一点不糊涂,知道兹事体大,不能因为是沈默强买强卖,就敷衍了事。一旦真决定要做,就得全力干好,不然还不如直接不答应。
桑园可以出生丝烟叶可以产烟丝甘蔗可以产糖沈默掰着指头数给他道:哪一样都是价比黄金的。
好吧,就算那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地里可以长出金子。徐鹏举认真的望着沈默道:但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劳力,才能照料过来呀,就拿最不占人的桑园来说。说着皱皱眉头道:我找人问过,一个人最多可照看三十亩地,那你给我的十五万顷,就得五十多万人才能顾得过来,兄弟,我上哪去找这些人
给你十五万顷,不是让你一个人种,沈默微笑道:你可以继续往下分包,这谁也管不着。
可总是要有人种吧少字徐鹏举摇头道。
有三个来源,沈默屈指道:首先,岛上本身就有土著,给你解决个十几万不成问题;然后咱们北方有的是饥荒流民,沈默淡淡道: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拐带过去了。
这个法子,招募个几万人还行得通,但我要是敢把这么多人拐走,徐鹏举大摇其头道:丹书铁劵也保不住俺的脑袋。
我会去尽力做工作,让朝廷打消这方面疑虑的,而且还有个法子沈默压低声音道:佛朗机人在做奴隶买卖,他们大肆抓捕昆仑奴,贩卖到世界各地去因为距离的原因,卖到咱们这儿的价钱十分便宜,且要多少有多少。
啊,这怕是有干物议吧。徐鹏举心动了,目光闪烁道。大明虽然一直有买卖人口,但也仅限于少量的家用,若是大规模采购使用,那是要被非议的。
怕什么,沈默笑起来道:海外几千里的事情,谁看的着,非我族类,又有谁会去管呢说着目光清冷道:况且到时享受到了无穷的好处,那卫道士也只会视若无睹了。
那敢情好。徐鹏举想了又想,终于咬牙道:成,那我先种个几万顷试试说着自己笑起来道:看我这口气大的,先种个几万顷,也不怕闪了舌头。
哈哈哈沈默放声笑起来道:要的就是这份儿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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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鹏举家出来,坐在轿子里,沈默的脸色却苍白起来,他的右手握拳,一下下捶着自己的心口,连呼吸也十分艰难。最近一段时间,他无数次拷问自己,这样做与那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系列有何区别百年之后的史书上,自己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然而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要想让国内那些固步自封的大老爷们,把目光放到海外去,愿意在那里拓殖,自己就得像个保姆似的,给他们打点好一切而自己的智慧有限,虽然想要尽力避免野蛮残忍的西方殖民方式,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他们的路上去。不得不承认,目前还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能让殖民地顺利发展生产。
但沈默也是有底线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同胞去做牺牲品可以预见的是,垦殖初期的死亡率会很高很高,哪怕要从北方转移劳动力过去,他也希望这个时间能尽量的晚,因为越晚那里的条件就会越好,好好生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麻痹,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南洋的垦殖顺利开展下去,那必然会崛起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其行为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到底放出来的是毁灭的魔鬼,还是一条血淋淋的生路,他不知道,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一步风险太大,罪恶也太大,但不迈出这一步,他实在不甘心。
也许上苍把我送到这五百年前的华夏大地,就是让我来迈出这一步的,哪怕身后骂名滚滚来,我也无怨无悔
大人回府了,闲杂人等速速回避沈默正在进行心理建设,便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然后轿子落下,他也重新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样子。
然后却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你不让咱看看,咋知介个是不是咱叔叔呢又听到护卫们呵斥起来。
沈默觉着奇怪,便在轿子入府的时候,掀开轿帘往外一看,正好和一个身量娇小,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装的娇俏少女相对而视。
那女孩也看到他了,兴奋地直蹦脚,招手道:叔叔,你是我叔叔吗。
沈默微微皱眉,心说这是谁呀再看她身边几个黑布包头,穿着藏青色衣裤的男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壮族顿时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恍惚间便被轿子抬进了公馆。
见府门缓缓关上,外面的推搡也停了下来,府上护卫们驱逐那些不速之客道:赶紧离去,否则全都把你们抓起来
一个黑布包头,头目般的男子,在那美丽的女孩儿边上道:主人,我们还是回去再想办法吧。
那女孩儿小脸上满是失望,紧紧咬着下唇,点头道:我们回去吧。便在族人的护卫下,要转身离去。
谁知这时府门又打开,里面出来个高大的侍卫道:诸位留步。
女孩站住脚,回头俏生生的望着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问他要什么。
请问诸位是从哪里来的侍卫沉声问道。
咱们是广西田州来的,女孩的护卫头目代她答道:我家主人是田州土司的亲妹,前来拜见大官人。
你们认识我家大人护卫问道。
有一段交情那头目说了一半,便被女孩儿抢过话头道:你告诉我叔叔,阿蛮来看他了,要是不见我,那我就回去了。
果然是阿蛮小姐&039;。护卫一下换了个表情,侧身道:请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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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有着鹅蛋般的脸蛋,健康的月牙白肤色,一双灿若晨星的大眼睛,两个浅浅的梨涡,总是带着笑意一般,让人一看见就从心底高兴。她头上戴着兔毛缀顶的鹿皮帽,帽边垂挂着两串细碎的红玉链,红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映得她分束两边的发丝光亮轻柔。
她上身是淡青色绣有彩色花边的短领右衽偏襟上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面戴着银色的项圈,短短的衣袖,短短的下襟,大异中原。腰间束着织锦腰带,下身是黑色绣红线的百褶长裙,露出一双绣着彩色蝶花的绣鞋儿。这么多色彩在中原女子穿来,八成要成了花大姐&039;,但在这女孩儿身上,却只让人感受到洋溢着青春美好的气息,仿佛她只要站在那儿,连空气都变得生机勃勃了。
渐渐地,渐渐地,在沈默脑海中,她的形象终于和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女娃联系起来
这次你请我吃了烤鱼,我也要请你吃东西,说吧,想些吃什么吧少字
烤鸟,烤青蛙,烤鱼烤虾烤黄鳝烤鱼烤田螺烤泥鳅
咱们这就算是朋友了吧少字
得回去问过阿嬷先
那你叫什么呢
得问过阿嬷才能说。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阿蛮
阿蛮沈默笑吟吟的望着她道:真的是你吗,都变成大姑娘了。
嗯,是阿蛮啊。女孩儿点点头,脆生生道:叔叔,你也长胡子了。
呵呵沈默捻须笑道:十二年一个轮回,叔叔都三十多了,能不长胡子吗。
阿蛮也长大了呢阿蛮望着沈默,不知怎地,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沈默叔叔,小姑娘却找不到当初那熟悉的感觉,她只觉着对面这个长胡子的叔叔,虽然笑容可掬,要比知州老爷还要威严,让人不敢去亲近。
沉默片刻,沈默轻声问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这个当叔叔的,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当年阿嬷带着我回到田州,不久便病死了,说起自己,阿蛮少了几分娇憨,陷入回忆道:我十岁的哥哥大寿,便继承了官职,在族中长辈的照顾下,日子过得倒也无忧无虑。
后来呢。沈默低声问道。
后来,阿蛮渐渐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我们的处境并不是那么美妙。阿蛮脸上带着几分忧伤道:广西的土司,原本就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我们岑家,另一个是韦家,两家一南一北,原本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五十年前,韦家的上代头领韦朝威聚众造反,和朝廷对抗。而我们田州岑家,向来是遵从朝廷的,于是派狼兵帮着官军清剿
分割
好了,理清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