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二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沈默不由笑道:“不知苏大家,有什么心愿需要达成?”心里却暗道:‘该我屁事。’
苏雪摘下头上的桂冠,轻轻捧在手里,轻声道:“大人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没有全部教给小女子,虽然绞尽脑汁补上后半段,却总有狗尾续貂之感……”
此言一出,引得场下一片哗然,人们才知道,这首曲子竟然是府尊大人所作,转念却又了然了……堂堂第一状元公,岂能没有脍炙人口的代表作,那说出去才叫寒碜呢。
沈默不动声色道:“呵呵,大好的机会别浪费在枝节末梢上,你应该许些更重要的愿望。”
“对小女子来说,”苏雪却一脸淡然道:“这世上再没有比音乐更重要的事情了。”
“是么?”沈默呵呵一笑,心说,当我没说。
“那苏大家到底有什么愿望呢?”青楼行会的会长高声问道。
“小女子希望,”苏雪的粉面微微一红,声音霎时低了八度道:“能与大人,将这首‘良辰美景’谱完……”她的声音虽小,却仍被扩音缸放大,让方圆一里内的观众,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方才众人是哗然,那现在他们的反应便是……大爆炸!任是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暧昧之意,分明是苏大家思凡,准备结束清倌儿生涯了嘛!
看来这第一个恩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选来选去,便选到了府尊大人头上。
人们虽然一肚子酸水,却也不得不承认,选择绝对正确啊!无论从相貌、学识、地位、才情,沈大人都是无可挑剔的雀屏中选,实在是入幕之宾的最好人选!
让他先拔了头筹,确实无话可说。
更何况有属下的官员、那些被他收拾服帖了的大户、真心实意拥护他的富商、大大有求于他的外地客商、甚至爱看‘状元郎独占花魁’戏码的普通老百姓在,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如大海中的浪花,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不知谁先起哄,人群便爆发出一阵阵叫喊道:“答应!答应!答应!”
让被将了一军的沈大人十分的尴尬,心中不禁暗暗埋怨,就算想跟我困觉,也该私下里说啊,我难道还能不答应?这样闹得尽人皆知干什么。
只是他也不能说不行,如此风流雅事,若是拒绝的话,会被人鄙视一辈子的。
沈默只好敷衍笑道:“苏雪姑娘的要求很好满足,这样吧,改日有空,我们好生切磋一下。”
见他使出缓兵之计,爱起哄的众人自然不能善罢,一起高叫道:“今晚!今晚!今晚!”让沈默好生尴尬,同时心中又隐隐跳动着,那么一丝期盼。
苏雪的神态反而恢复正常,大大方方道:“小女子在小舟上略备薄酒,不知大人今晚能否拨冗?”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让沈默说不出半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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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不散,江上数峰青。花魁大会圆满结束,但皓月当空,江风习习,良辰美景岂能虚耗?人们不愿就此回去,便在湖边、在湖上通宵欢宴起来,笙歌四起,笑语绵绵,好一个人间天堂!
湖上至少有两三百只游船画舫,却十分默契的将湖心位置空出来,让给那艘不算太小的小船……
船舱里洞烛高照,红毯铺地,桌上摆着一席清雅的席面,以菜蔬水果居多,也没有酒。
苏雪进内舱更衣,沈默坐在外间的酒席前,琢磨着待会要发生的事情,心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夫人已经暗示过,在外面的事情她不管,只要别带进家里就行……至少他是这么理解的。
感觉横竖都不会吃亏,他也没有心理负担,按说应该很开心才对,为什么总是感觉不安呢?
细细想来,是因为这事儿来的蹊跷,以那苏雪惯常的言行看,似乎是个很清冷的女子,再想想她演奏时的痴迷劲儿,分明已经寄情于琴了。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女人物欲低、有理想,怎么看都不像赶着献身的类型。
相信她也不会幼稚到,以为跟自己睡一觉,就能登堂入室,成为太守夫人了吧?
那么……难道她真要向自己请教琴艺?是我们这些俗人想浊了?
反复寻思不得要领,他觉着这种来历不明的美食,还是不吃为妙,虽然看似可口无毒,谁知道吃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呢?可要是不吃,那该多可惜啊……
至少有一点,他确实比一般男人强——那就是虽然也会意淫,却从不自恋到,觉着天下的女子都会对自己投怀送抱,这是沈默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与此同时,那位在内舱中‘更换衣裙’的苏雪,也在经历着一场思想斗争……
她仍然穿着演出时的衣衫,只是已经打散了头发,望着从发际取下的玉钗出神。
到目前为止,她的所作所为,全是出自那人的策划。下一步,便是将这支纤细的玉钗,插入桌上的那坛未开封的女儿红中。
这中空的玉钗也是那人给她的,只要一插进去,里面的药粉便会溶入酒中,无色无味,且无法被任何工具检测出来。因为那根本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想到这里,苏雪心头一阵阵痛楚,她长久以来天真的坚持,就要这样葬送了,而且是以一种极卑鄙的方式,且会带来极恶劣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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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怎么能笃定,沈默只要跟苏雪……那个之后,就一定会俯首帖耳呢?”另一艘小船上,陆绣一脸不解的问道:“虽然那家伙贪花好色,但更是理性的可怕,恐怕这种人最在乎的,永远不会是女人吧。”
“你说的不错。”陆绩桀桀一笑道,自从看见沈默上了苏雪的船,他的心情便一直很好,道:“管他心如铁石,还是圣人下凡,我都有法子让他乖乖就范。”说着从袖子掏出样东西,忍不住显摆道:“因为我有这个。”
他带着黑手套的手上,便出现一个小小的白瓷瓶,陆绣对此并不陌生,不由奇怪道:“这不是我给那苏雪定期吃的‘七日断魂散’吗?”陆绩当初对她说,为了控制住苏雪,每隔七天便给她用一次这种药,如果等到第八天还不用,她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这不是一般的毒药。”陆绩嘶声道:“而是湘西苗人的蛊毒。”
“蛊毒?”听到这两个字,陆绣身上便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放蛊自古以来都被看着是一种很可怕的害人巫术,一般由毒虫毒物经过神秘的法子炼制,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也可将人折磨的死去活来,向来为官绅百姓所惧怕。
其历史,从先秦到现在经久不衰。在汉唐时期,蛊毒于江南地区十分的盛行,几乎豪门大族都供奉着放蛊的师傅,就算不为害别人,也求保自己平安。
这种会造成极大不安,且危及大人物性命的东西,自然遭到历代统治者的严厉打击。历代律法中都规定,置造、藏畜蛊毒杀人者斩;即使未杀人者,也会被抄家流放两千里,安置于极南瘴气之地,其同居家口,虽不知情,亦在流放之列。
在官府的严厉打击下,到了本男,放蛊之法在汉人中渐渐失传,但云南湘西等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却依然广为流传,甚至推陈出新,玩出了许多花样!
其中,云南的主要以各种杀人蛊毒为专;湘西苗人的蛊,则以功能繁多著称天下。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湘西人都会放蛊。放蛊的技术,主要掌握在湘西苗女的手中……放蛊不同于其它传子不传女的秘技,相反是只传女而不传子。
这些会放蛊的妇女,湘西习惯将她们称为草鬼婆。而陆绩,正是利用他在湖南的关系,强拘了一些草鬼婆,经过一番威逼利诱,得到了他想要的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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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说过,湘西的蛊毒作用繁多,除了害人的那毒虫蛊,还有三种很有趣的蛊,分别是情蛊、怕蛊、恨蛊。这三种蛊,都是湘西女子独占爱情,维护家庭稳定的法宝!
情蛊是女子为得到自己喜欢,而又难以得到的男人所下的一种蛊,中了情蛊的男人,往往会身不由己地被情所惑,宁肯舍弃已有的幸福,义无反顾地移情于放蛊的人。
至于怕蛊,顾名思义,就是让中蛊之人会怕自己,乖乖听话的一种蛊。据说这种蛊药,多是婆婆下给媳妇,妻子下给丈夫……
三种蛊药中,又属恨蛊最为可怕。这种蛊,一般都是绝望妻子对待负心汉时,使出的最后杀招。中了恨蛊,尚不迷途知返,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这三种蛊,可以说是湘西妇女维护家庭、保卫爱情的有利法宝,一般没有拿来做坏事儿的。
但就像有人说的,世上没有邪恶的物品,只有邪恶的人,只要人的心思坏了,什么东西都能拿来作恶。陆绩因为小时候在安陆生活过,对这种东西记忆犹新,所以在正面无法撼动沈默时,他第一个便想起了巫蛊!
想想吧,如果能将沈默的心智迷惑住,变成唯唯诺诺的应声虫,那市舶司和苏州府,都将变成他陆绩的!
为了让沈默的变化更自然,难以被外人察觉,他选择先用情蛊,然后过一段时间,再给他下怕蛊……当然如果能将情蛊与怕蛊同时使用,效果叠加会更好,但可惜的是,一个人同时只能养一种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被抓来的草鬼婆,将本是一对的公母雀鸟烫死,分别暴晒干,然后放进蛊盆,用火烧至能飞出蛊虫,便为他制成了情蛊。如果是草鬼婆自己使用,只需将母蛊留下,然后将蛊虫下在沈默的饮食中既可。
只是考虑到,谁也不会相信,沈默能恋上个阴森可怖的草鬼婆,万一被人解了蛊就不好了。所以他非得用个漂亮的汉人女子代替,于是选择了无辜的苏雪……
不过苏雪不是草鬼婆,也不会身外养蛊,必须要以自身为鼎炉,将母蛊养在身体里,然后还得与沈默交合,在交合中蛊虫附体,种下情蛊。
而那所谓的‘七日断肠散’,不过是养蛊的食料罢了……
听了乃兄的描述,陆绣只感觉一阵阵寒意,她自然是痛恨沈默的,恨不得将他消灭掉,可也不齿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把一个个好端端的活人,变声可怜的提线木偶!
便轻声问道:“苏雪,她知道吗?”
“是的,”陆绩颔首道:“昨天你一把她叫过来,我就跟她讲了。”
“哥,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陆绣小声道:“卑鄙。”
“无毒不丈夫,”陆绩不以为意的笑道:“为达目的,就要不择手段!”说着冷冷瞥她一眼道:“不要滥发慈悲,别忘了是谁给我们那么大的羞辱,让我们落到这般田地的!”
知道多说无益,陆绣幽幽一叹道:“你,真的彻底变了……”
“呵呵……”陆绩随意笑笑,仿佛不放在心上,却暗暗道:‘也得想法子在你身上下个蛊了,省的整天三心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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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船的外舱里,沈默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但他一点也不急躁,反倒想着多浪费一些时间是最好。因为既然进来了,现在离开显然太没面子,非得等着天亮,才能装作心满意足的出去……他就是这么个好面子的家伙。
不过他对自己的自控能力没什么信心,坐怀不乱这种事儿,对男人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发生,其一是柳下惠那种不举男,其二是怀里的姑娘是在太次。
若是苏雪这种等级的,恐怕就算明知是美人计,他也只有将计就计了……
矛盾的心情让他恨不得苏雪在里面睡着了,一觉到天明是最好了,让自己心里不用再斗争。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内舱的卷帘动了,一身鹅黄色纱裙的苏雪出来,手中拎着个精致的酒坛。
“让大人久等了……”苏雪欠身施礼道。
“没事儿,长夜漫漫,正适合浪费。”沈默微微一笑道,此时他终是横下来心来,暗道:‘来吧,管他三十六计,我都接着就是!’还不信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能在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苏雪坐在他的右手边,双手捧着那个酒坛道:“二十年的女儿红,请大人品尝。”说着便要打开。
“这种事,怎么能让女孩做呢?”沈默伸手接过来,拍开泥封,浓郁的香气便飘溢出来,不由陶醉笑道:“果然是二十年以上!”便对苏雪道:“我用大杯,你用小盅,可好?”
“谢大人体恤,”苏雪轻轻一撩额头的发丝,笑笑道:“不过小女子的酒量尚可。”
沈默不由开怀笑道:“这倒是我小觑了姑娘。”便将酒液倒了两大杯。
他将一杯搁到苏雪面前,自个举着另一杯,放在灯下端量起来,还摇头赞叹道:“都说酒是陈的好,这话果然不假,你看这色泽,真是太棒了!”此时,他手中的酒杯,与灯,还有那苏雪姑娘的双眼,正好呈一条直线。
他便利用灯光对苏雪视线的干扰,不动声色的将带着戒指的食指,伸进酒杯中,稍稍顿一顿才移开,又道:“哎,都不舍得喝呢。”说着余光瞥到手指上,见戒指的颜色没有改变,这才放了心……这个花花绿绿的戒指是毛海峰给他的礼物,据说是番邦的神奇玩意儿,只要酒里掺了东西便能引起颜色的改变。沈默做过实验,无论是掺了醋、泻药、蒙汗药、甚至是墨汁,都能立即变色,十分的神奇,也不知是个什么原理。
“先干为敬。”苏雪仿佛看到了他的小动作,端起酒杯,便喝光了……
“那我也不客气了。”沈默也放心的饮下他那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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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对于蛊我也不是不信的,但至少湘西人、云南人都信,且古人也一样深信不疑……因为在我看的任何明人笔记里,都有巫蛊记载,比如万历野获编中,都有专门的一个栏目介绍……而且我说他们信,也不代表书中就承认它是事实存在,所以大家耐心看下去哈,不会搞出三流武侠来的。
下一章,还发在今天早晨那个时候吧,不敢信任定时发布了……
第四四三章 苏雪的选择
接下来。虽然苏雪说自己善饮,却没有再饮酒,而是一板一眼的向沈默,请教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来。
沈默上一世也只是爱听昆曲而已,但真要说演唱一道,连发烧友也算不上,只能说是半个门外汉吧。
不过苏雪并不在意,因为昆山腔唱起来是很难的,不是谁都像玉峰先生魏良辅那样,痴迷于这种下三门的玩意儿,甚至连官都不做了。
她只需沈默将唱词补全,然后哼哼个差不多的调调,就像‘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段一般,便能一点点推敲出来,变成令人享受的真正艺术。
既然是答应人家,要来续曲的。沈默自然没有任何理由推辞,便信手捻起根筷子,轻敲着酒杯,反复低吟浅唱起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太业余,所以不好放开喉咙唱;因为记不清词,所以非得反复唱,才能想起一星半点来。
苏雪也不急,只见她展开薛涛笺,捻起细眉笔,将听到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反复唱了几遍,沈默自觉找着点调了,终于也敢放开嗓子唱起来道:“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磕磕绊绊,好容易唱完了,沈默松口气道:“这下可以了吧?”却见苏雪满脸通红的低着头;再看那纸上,只写到‘和你把领口儿木……’那个‘木’是松的偏旁,显然写到这儿停下的。
“怎么了?”沈默奇怪问道,心说:‘我好容易才想起来的,你这不是浪费我感情吗?’
苏雪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点点怒气道:“大人,苏雪虽然请您来船上求教,却没有想过自荐席枕!”
沈默一阵错愕,再看看苏雪没写完的唱词,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苦笑道:“苏大家误会了,这真的只是原本的唱词而已。”说着两手一摊道:“所以那日我才戛然而止,现在你跟我说,要尽量把这个弄出来,我才心无杂念的唱出来,又怎是趁机占你便宜呢?”
什么‘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分明是淫词艳曲嘛!也难怪苏雪会生气;不过人家《牡丹亭》本来就是艳曲,所以沈默也很委屈。
苏雪看看他的眼睛,相信了这种说法,起身歉意道:“苏雪过于敏感了,请大人见谅。”
“无妨。”沈默摇摇头道:“这曲子也就是搁现在,退回三十年去,是万万不敢唱的。”
“是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苏雪幽幽一叹,轻声道:“听人说,三十年前金陵城里,满是忠厚长者,然而时至今日,已经皆是油滑市侩之辈了……”
太祖皇帝以他强大的个人能力,为子孙设计了一套面面俱到的统治体系。在经过初期的正常运行后,这套刻板、机械、欠缺经济眼光的系统,便开始显示消极的一面。洪宪之治后,政权每况愈下,各种‘祖制’引发的矛盾纷纷凸现。从中央到地方,从军队到官府,贪污横行,尸位素餐,大明王朝的政权一派死气沉沉,充满了腐朽味道,这使得维护这一制度的道德伦理、宗法观念,亦被严重动摇。
另一方面,城市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壮大,尤其是东南沿海的工商业无比活跃,明显显示出一种,迥异于以往的新鲜活力。代表这股新兴势力的思想家,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应运而生,造就了一批礼教社会的叛逆者。他们朝着封建礼教,发起了猛烈抨击,一切传统观念,来了个大颠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也是王学被朝廷视为异端、几度禁毁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无法从正面诉求,文学便成为迂回的战场,一向被视为雕虫小技的小说戏曲,因为容易隐晦的批判现实,受到了青睐,一变而与传统的儒家经典并列,社会地位空前提高。从没有任何一个年代,通俗小说能像现在这般,登堂入室,风靡文坛,深入社会各个阶层,得到公认,官僚大吏带头刊刻。
就小说戏曲的题材而言,包括非现实题材的历史、传奇,和神怪故事;以及直面世情的现实题材,包含公案和世情。
现实题材的戏曲小说,可谓是当代的一面镜子,比起其他题材,更直接的体现了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忠奸斗争、社会腐败、政治黑暗、市井生活的芸芸众生,声情画貌,情趣心态,尽入笔端,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卷。
其中又以反映爱情婚姻题材的作品最多,与之前维护礼教的作品不同。它们从肯定人的生存价值出发,大胆肯定人的**为正当要求,描写青年男女突破封建礼教的樊篱,追求挚着的爱情生活,带有明显的人文色彩,乃至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觉醒。
然而,也不能高估其作用。因为刚刚萌生的新兴势力,虽然重视自身的价值,想要与传统势力抗争,比如他们写情写性,批判虚伪,就是直指‘存天理、灭人欲’的反动理学。
但他们却看不到为之奋斗的美好前景,或者说,没有人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一幅美的蓝图。触目所及,尽是疮痍,腐朽不堪,揭露抨击有余,却不知该如何抗争,如何追求建树,于是寻求逃避、及时行乐的思想大行其道。便产生许多长篇累牍、恣意刻露的淫秽描写,甚至出现了通篇淫乱,‘着意所写,专在性交’的一批**艳曲,更是被理学之士在私下鉴赏的同时,明面上又大加批判!
这样的东西,是无法被老百姓真正认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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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苏雪才会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叹。
然而她终究还是太爱这段曲儿了,起身坐到琴前,轻挑慢拢弹一段,便问沈默道:“是这个调吗?”
沈默轻轻摇头,她便重新弹过,直到沈默感觉差不多了,她还要细节上微调一下,务求让他感到完美。
沈默感动于她的执着追求,心中已无任何私心杂念,便不厌其烦的听,听完了提意见,帮她一点点完善这曲子。
时间飞快流逝,短短一段曲子,却耗去了两人一夜的时间,等到终于告一段落,东方已露鱼肚白。
苏雪又将曲子连贯弹了一边,沈默凝神倾听完毕,微笑道:“我听着这已经是最好了,但显然还不够,日后的精益求精只能靠苏大家自己了。”
“大人叫我苏雪吧……”完成了这桩心愿,苏雪如释重负,丝毫不见疲惫。
“好,”沈默点点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我也该走了。”
苏雪的神情稍一顿,便轻轻点头道:“我送大人。”便款款起身。
沈默也起身,伸个懒腰道:“能告诉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儿?”苏雪表情慌乱道。
“你昨天的行为很反常,提出那等奇怪的要求且不说,单看你进去内舱时心事重重,”沈默目光炯炯的望着她道:“为什么出来时却又释然了呢?”
苏雪本想搪塞过去,却转念一想,反正我要死了,弟弟妹妹也活不成了,却也不能再让那帮坏人逍遥法外了!
面色数变之后,她便缓缓道:“也罢,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说着坦然的望向沈默道:“其实我是个女间。”
“间谍?”沈默微有些意外,但不算太震惊。
“是的,当初我在金陵城,被一个贵人的子弟纠缠不放,有人帮我脱了身,又花了重金为我赎回卖身契。”苏雪轻声道:“我知道,这不见得是好事儿,便问他们,要我做什么。”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他们便让我接近大人,争取把大人迷倒。”
沈默心中不禁奇怪,不知他们为何此番信心,难道自己真的长了个好色如命的样子吗?
“我当然不回答。”苏雪继续道:“谁知他们已经将我在老家的弟弟妹妹抓了起来,以此逼迫我就范。”
“你弟弟妹妹救出来了?”沈默问道。
苏雪垂下头,缓缓摇动道:“没有……”
“那为何?”
“因为事到临头,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苏雪紧紧咬着下唇,强抑着内心的悲苦道:“佛说众生平等。无分贵贱,不论亲疏都是一样的人命,如果用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弟弟妹妹的性命,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罢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沈默虽然不认同她的想法……如果有人要他拿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亲人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苏雪这种好人的尊敬,不由肃容道:“令弟妹在什么地方?”
“应该就在附近,”苏雪小声道:“昨天……应该说是前天夜里,还让我见了一面哩。”
“你把他们的样子给我,”沈默沉声道:“我帮你找找看……”
苏雪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毕竟对方是一府之尊啊。想象却又摇头道:“茫茫人海,去哪里找?”
“就算找不到,也至少能让那些人投鼠忌器。”沈默一摆手道:“你放心,只要在这个苏州城,我就一定能找到。”
“那,就麻烦大人了。”苏雪起身进去内舱,不一会儿拿出两幅画像,上面是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一男一女,眉目都与她相肖。
“嗯。”沈默看一眼,便收起来道:“你也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以免那些人加害。”
苏雪轻轻摇头道:“我得在这里迷惑他们,以免狗急跳墙,加害我弟妹。”说着淡淡一笑道:“大人放心,苏雪风尘里漂泊这些年,自有防身的本事,他们动不得我。”
沈默想想道:“市舶司正好要组建乐队和舞蹈,我想你担任教习,这样就不引人生疑了。”这人真虚伪,明明是在挖角儿,却还要让人家觉着,是在为她着想。
苏雪果然十分感动,缓缓点头道:“大人盛情厚意,小女子欣然愿往,只是为免那些人起疑,还是过些时日的好。”
见她坚持,沈默也不再劝,告辞道:“好,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的。”
说着便出了船舱,只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湖面上游船画舫静静停泊着,却是狂欢一夜的人们还在梦想之中。
三尺靠了过来,将大人接上船,苏雪站在甲板上,向他轻轻招手,便似与情郎挥别的女子一般,引得三尺等人一阵偷笑,暗道:‘看来大人昨夜爽到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澄清,若是让人知道,他竟与苏雪一夜里坐而论道,手都没碰一下,岂不是要成为笑话?
沈默的船离去后,苏雪在甲板立了片刻,便走回舱中,垂首坐在古琴前,良久,良久……
突然一滴泪珠,恰好落在了琴弦上,发出极轻微的颤音。接着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开始接连滴在琴上。苏雪无声的哭了,她紧紧按住胸口,却也无法压抑对弟妹的愧疚,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听那人说,如果不把情蛊放出去,便会反噬自身,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
除了对沈默说的理由,她之所没有按照陆绩说的做,是因为像这个年代的所有人一样,苏雪是相信有蛊存在的。她不想让自己的身子,用来做这种邪恶的勾当,以至于下辈子也无法超生。
一个人的时候,苏雪没了昨夜里那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执着,也没了‘己不欲为,勿施于人’的清高,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弱小女子,躲在船舱里心揪到哭泣。她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姐弟三人到阴间相聚,但事到临头,怎能舍得这风花雪月的世界,舍得她的琴,她的曲?
苏雪哭着哭着,竟然靠着古琴睡去了……
湖面上的游艇画舫全都开回城去,陆家兄妹也不敢白天和她接头,偌大的金鸡湖上,只剩她一艘小舟,孤单伶仃,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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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苏雪的描述中,沈默几乎可以断定,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陆绩,他出离的愤怒了,当初看在陆炳的份儿上,他权且饶恕了那混账。谁知那家伙竟把自己的忍让当成了害怕,变本加厉的再三加害于自己!
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陆绩已经是第三次准备对自己不利了。沈默已经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他面色阴沉的对三尺道:“姑息养奸的事情,不能再干了,对于敌人就得彻底毁灭!”
三尺收起惯常的嬉皮笑脸,沉声道:“请大人吩咐!”
“立即发动所有的线人,查找这两个孩子!”沈默下令道:“还有那个陆绩,把他各个样子的画像都发现去,一有蛛丝马迹立即来报!”
“是!”三尺沉声应下。
身为苏州城的长官,又掌握着各行各业的命脉,沈默可以放开手脚,安插明暗眼线,布控整个城。事实上,早在半年前,他便已经开始这样做了,不太困难的,便打造出一支真正监控苏州的力量,甚至了锦衣卫在苏州的谍报能力,这是朱十三亲口承认的。
现在沈默已经彻底掌握了苏州,在这片土地上,他才是唯一的大佬,怎能容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自己的主意呢?
伴着他的一声令下,全城暗潮涌动,车、船、店、脚、衙、乞丐、妓女,全部瞪起了眼睛,不到半天功夫,便有消息回馈上来……
潇湘楼里传来消息,说很多人都见到画像上的‘老头’说他是苏大家的叔叔,时常进出她的住处。
也有码头上的消息,说有船老大见过这两个孩子,就在前几天,似乎被人贩子拐卖到苏州城。
又有客栈的消息,说见到人贩子住进了自家店里,为首的是一个坐轮椅的黑衣男子……
有用的情报一条条浮现出来,得到的都不是十分困难,但不去探寻,就永远不知道。这让沈默感到,有必要在手下中,专门培养个情报头子了。现在负责的三尺太跳脱,并不适合这一行……
当然现在还得凑活着,他对三尺下令道:“立即暗中包围那里,抓住那个轮椅男,让他交出孩子!”想来那轮椅男既然坐上轮椅了,应该比较容易逮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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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四章 红袍
那边三尺领着人出去,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这边巡检司的人已经来报,说部堂大人一行已近府城。
沈默嘿了一声,对身边的王用汲道:“终于来啦。走,润莲兄陪我前往接驾吧。”
两人赶紧穿上簇新的朝服,乘轿前往码头。
到了不多时,便见一艘气派的官船,在前后八只军船的护航下,从远处缓缓驶来。那船上没有过多的旌旗仪仗,只有一根旗杆,上面挑着面大旗,旗面上写这个斗大的‘胡’字!
不用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能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就是地位的象征啊。
“呵呵,拙言,别来无恙啊!”看见胡宗宪站在甲板上朝自己微笑,沈默快步上前施礼,笑容可掬地问候道:“部堂一路辛苦了,半岁不见,可想煞下官啦!”
待船靠岸,沈默将胡宗宪一行迎下来,便见随行官员中,除了浙江的一干头面人物外,竟还有胡宗宪的公子!只是这位上次还以叔侄礼见自己的胡公子,今次看起来不那么友善,阴着个脸,打个招呼便闪到一边了。
这么多大人物等着招呼,沈默也没顾上那小子,便请诸位大人上轿,直奔拙政园而去……为了挽回日渐滑落的地位,王子让尽心尽力的巴结着沈默,献财献物不说,一听说要招待省里来的大员,巴巴的把园子献出来,一家子搬去别处暂住了。
其实这世道,不也就这样子?吹、拍、哄、贡四字真诀之下,就算是块石头,也能给捂热喽!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沈默基本上已经恢复了王家与彭潘两家的同等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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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这外观不起眼的拙政园,看到内里的锦绣美景,胡宗宪赞不绝口,道:“确实是我辈的理想归宿啊。”
边上便有人迫不及待的拍马道:“沈大人,难得部堂喜欢,您看看这是哪家的,赶明儿给做个中,咱们兄弟买下来,孝敬部堂得了。”
沈默看胡宗宪,似乎并无意动的意思,便笑道:“这家的主人王大人年纪不大,因病致仕的布政使……我改天问问,看看他有没有转手的意向。”不经意的点出王子让的年龄、身份,暗示这种人很可能在朝中有同年、同门什么的,让对方自己掂量着办吧。
一听说点子扎手,那官员果然打了退堂鼓,尴尬笑笑道:“不必强求啊,人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王子让若是朝中有奥援,岂能让沈默挤兑成那样?他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投桃报李,不想让王子让因为帮助自己,而惹上什么麻烦罢了。
正厅中已经备齐酒宴,接风洗尘自不消说。在开席之前,只听胡宗宪笑道:“有吏部行文,还是先公后私吧。”说着正色道:“苏州同知沈默听令。”
沈默赶紧躬身道:“下官在。”
“问东南总督胡:今察南直隶苏州府知府之位空置一年,不知何故。然正堂之位不能久悬,一府之地当有长官。今闻苏州同知沈默,以副职代管正印,实心用事,勤勉可用,可否胜任苏州知府?若可,便将之扶正;若不可,请另荐高明。盼回文。吏部尚书吴。”
胡宗宪念完了,呵呵笑道:“我已经回文吏部了,相信不几日官印官府便到了。”众人便一齐道贺,恭喜沈大人蓝袍换红袍,媳妇熬成婆。
四品官以上官员的官服是绯红罗纱,所以大红袍向来被视为高官的象征,并不是每个知府都有资格穿,因为只有上等府才是四品建制。
苏州府是天下最富的几个府之一,缴纳的赋税要比那些穷地方一个省还多,知府当然应该穿红了。再说谁都知道,那个知府位子,本就是为沈默准备的,只等他熬些资历,便顺理成章升了就是。
所以虽然有人嫉妒他年纪轻轻,便红袍加身,却也没有太意外的。
令他们深感意外的,是吏部的另一道任命。只见胡宗宪将目光扫过沈默的属下,笑眯眯道:“不知哪位是长洲县令啊?”
自然没人应声,沈默只好答道:“回大人,海县令总管吴淞江的疏浚工程,一刻也脱不开身。”
“哦……”胡宗宪赞许的笑道:“果然是位实心用事的干吏,怪不得名声都传到京师了呢。”说着拿出另一份文书,递给沈默道:“那就请拙言老弟代为转达吧,你空下来的同知位置,是他的了。”
对于海瑞能越过归有光,跻身为苏州府的第二号人物,沈默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京师里的那位太师大人,一定会这样做的。心中不由有些担心,下一步会不会将他调开呢?
甚至将来调往的位置,沈默都能猜到几分……南京某部、或者某寺的主事,同样是五品官,论起权力,却连个小吏都不如。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他很快回过神来,请部堂和诸位大人入席。席面自不必赘述,只要知道这顿饭吃掉了他四百两银子,还不算酒钱,就知道有多奢华了。
酒足饭饱之后,沈默让人带着诸位大人各自歇息去了,自己也亲自领着胡宗宪,进到主屋主卧中。
胡宗宪在丫鬟的服侍下进里面更衣,沈默便在外面等候,心中却不能平静……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仅仅半年不见,终于坐稳总督位子的胡宗宪,已经不像原先那般平易近人了,虽然还算不上骄狂,但言谈举止间的凌厉之气,已经让他明白,这位老朋友已经今非昔比了。
虽然有些黯然,沈默却也知道,地位变了,人难免也会跟着变……不说胡宗宪,单看自己,自从成了一府之尊,手掌市舶之后,多少人赶着抢着来巴结孝敬。尤其是自己的地位稳固后,阿谀奉承更是无以复加,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英明正确的,就没有人敢说一句不中听的。
在这样的环境中,不知不觉便会自我膨胀,丢掉原先的理想、坚持、节操什么的,变成一只听不得忠言、受不得委屈的享受动物,与平素鄙夷的那些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回想一下自己这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确实有腐化堕落的趋向,沈默不禁脑门见汗,暗暗道:‘若不是看了胡宗宪的变化,还不能自我警醒呢!’如果只是想当个高官,醉生梦死一辈子,倒也没什么关系,可自己初到苏州时许下的理想呢?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想到这,沈默紧紧攥起了拳头,重重摇了下头,得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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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言,怎么面色不太好?”胡宗宪除下了官府,带上万字巾,身穿领寿字皂纱背子,下面皂靴浄袜,从后面转出来。那股凌厉的气势,也随着服装的转变,而消失不见了。
他紧挨着沈默,也坐在那一溜太师椅上,戏谑笑道:“是不是昨夜太过操劳了?”方才在席间,状元郎独占花魁的佳话,已经传开了,胡宗宪现在便以此取笑他。
“呵呵……”沈默无奈笑道:“部堂,我说过作业只是讨论琴技,您肯定不信。”
“那当然,”胡宗宪笑道:“除非你是木头。”
“可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沈默苦笑道:“我没有动那姑娘一指头。”
“真的吗?”胡宗宪这下奇了怪了,笑道:“反正大家都以为你啖了花魁头汤,你还柳下惠个什么劲儿?这算得什么帐?”
“管他别人怎么想,”沈默笑笑道:“我媳妇怀着孕呢,她信我就成。”昨夜里思想斗争的根源,便来自若菡,他还没法克服那种愧疚心理。
“原来如此……”胡宗宪呵呵笑起来,道:“少年夫妻,还真是有真情热性的,等到过得几年,左手握右手了,你就该变着法子找新鲜了。”完全是一副过来人的神态,沈默除了笑,还能有什么表情呢?
胡宗宪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一番男人的话题,便将两人有些疏远的距离,一下拉了回来,为接下来的话题,定好了调子。
胡宗宪便问沈默,开埠准备好了么,今年的计划是多少,能不能向皇上交差。
沈默一一做了回答,全都是令人省心那种。胡宗宪不由羡慕道:“真想跟你换换呀,我来干这个苏州知府,让你去当那个劳什子总督。”
沈默赶紧道:“这种事开不得玩笑!”又笑道:“部堂大人乃是我大明首牧,只有别人羡慕您的份儿,哪有您羡慕别人的份儿。”
却见胡宗宪重重摇头道:“我这个总督当的,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履薄冰,不过是驴粪蛋子面上光罢了。”
沈默心说:‘拐弯抹角半天,现在戏肉来了!’不由打起精神,听胡宗宪道:“你知道浙江巡按尚维持参我的事儿吗?”
沈默轻轻点头道:“邸报上看过,不过是书生迂腐之言,部堂不必挂怀。”胡宗宪说的是两个月前,浙江御史尚维持,上‘论总督军门开纳级之弊疏’。
其奏疏说:‘近年因浙江、南直隶倭患,兵部许于总督军门开纳级别之例,此乃一时权宜之计。然此例一开,土豪、市侩、逃军、罢吏等向以惧罪而逃匿者,多得以纳银而往来于白昼,甚至死罪一等,也可以纳银自赎。因此,各官亦以此营私,恣意剥削以自肥,请朝廷严加禁止,惩治不法!’
上个月,朝廷已经有了定论,嘉靖帝命冒滥朦胧给授者,由巡按御史追夺治罪,充军者不准赎,其罢革官不得以赞画军务为名,生事害民,悉令革回闲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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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姓尚的真秉承公心,那我也无话可说,”胡宗宪愤愤道:“可这厮分明是阮鹗的爪牙,上疏就没安好心,自从拿到圣旨,更是肆无忌惮,将我许多能干的文官武将尽数革职。取而代之的,全是他阮鹗的人!”说着叹息一声道:“哎,你我兄弟的平倭之梦,真是多灾多难啊!”
对于杭州城的发生的督抚之争,他是知道点的,只是自己与两人关系都不错,且又远在苏州,是以从来不表态。但对双方目前的实力对比,他还是有数的,阮鹗就算再能扑腾,军队还都是听胡宗宪的,顶多是对他有些掣肘,却远没到胡宗宪说的那种地步。
只听胡宗宪又道:“我本着大局出发,步步退让,委曲求全。谁知竟让人以为我好欺负,要痛打落水狗呢!”说着压低声音道:“他竟然指使尚维持,要告我贪污军饷,中饱私囊呢!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总督银山’!”
沈默终于动容道:“证据确凿吗?”他始终认为,只有胡宗宪这种胸襟气魄,才能领导东南抗倭,是以并不愿意他倒台。
“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宗宪苦笑一声道:“挪用军饷是为常例,这种事儿我自然不会少干。可是我敢拿祖先赌咒保证,这些钱一个子儿都没落在我户汝贞的口袋里,全都用在抗倭上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道:“这是我的自辩折子,在来的路上写好的,你帮我斟酌一二?”
沈默双手接过,展开浏览,除了那些拍马屁的废话外,有用的一段是:‘臣为国除凶,用间用饵,不有小费,不可以就大谋,而忌者遂缘此**,指为侵扣,臣诚不能以危疑之迹自埋于谗谤之口,乞且赐罢,以待分论少明,然后东西南北惟上所用。’
意思是说,这些钱都花在对倭寇用间用饵等地下工作上了,因为按并不命令,不能走明账,只能从军饷中挪用。那些人以此指着我侵占,中饱私囊,让臣太委屈了。重点内容是后面‘我不能带着嫌疑继续工作了,因为威信都被诽谤者玷污了,所以请让我停职,然后派钦差来查明吧!’
沈默看这番话软中带刚,既带着无限的委屈,又以撂挑子示威。知道只要嘉靖还想用他,就一定会大加安抚的。不由笑道:“一字不改呈上去,部堂定然无虞的。”
胡宗宪面色一松,笑道:“哎,还是会有钦差来查明的。”
“那是一定的。”沈默淡淡笑道:“可不是为了查明,而是给部堂您正名!”
其实这话不好说太细,可沈默不得不这样做,要不跟着胡宗宪的话头顺下去,肯定是要跟着他声讨阮鹗的。
且不说与阮鹗的师生名分,单单粮食危机时,他曾经出手相助,就让沈默打定主意,不能干那忘恩负义之事……虽然说当官的比较无耻,他也不例外,可总有些底线是不能逾越的,比如知恩图报,不能恩将仇报……
胡宗宪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没脾气,干笑几声道:“也许吧……”说着面色一沉道:“可要是任姓阮的再这样下去,谁知哪天陛下会不会真信了他的蛊惑?”
“陛下英明,明察秋毫……”沈默摇头笑道:“部堂大人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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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任上的历练,让沈默的太极功夫已臻化境,愣是让胡宗宪到最后,也没法把话头往,一起对付阮鹗的提议上引。
胡宗宪毕竟是超人,渐渐也品过味来了,心说好小子,你是打定主意不掺和了?面色不由有些难看,觉着沈默太不识趣了。
场面有些尴尬,沈默知道自己还是把胡宗宪想简单了……难道最近老和臭棋篓子下棋,自己的水平越来越臭了?只好苦笑一声,实话实说道:“我知道部堂想要干什么,可这件事,我是万万不能掺和的。”
“难道那个师生虚名,就比咱俩多少年的兄弟情义,都要重要吗?”胡宗宪不阴不阳道。
“当然比不了,”沈默沉声道:“我们的感情胜似手足,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我还会拿自己的前程性命,来保部堂大人安然无恙的!”
这句话太妙了,妙就妙在一个‘还’字上,用最自然的方式,提醒他胡某人,我已经用自己的一切,保过你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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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五章 祥瑞
感谢那个‘还’字,胡宗宪的态度终于软化下来。
按照胡某人原先所想,沈默是皇帝直接派下来的官,虽然他从不承认有‘密折专奏权’,但想来就不可能没有。至少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绝不亚于一般的封疆大吏……不然的话,苏州今年几次风波,都在朝堂上掀起了大风浪,皇上却为何置若罔闻,从不派人追究,也不让人追究呢?
所以胡宗宪从来不低估沈默的能量,如果他肯与自己一道攻讦阮鹗,此役必胜无疑!
但现在这情况,他也不好强逼,只能软语相求道:“官场上的师生关系,向来是指会试,而不是乡试,请拙言莫要拘泥于此,帮帮为兄吧。”
“部堂,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沈默沉声道:“若按朝中那些人的划分,你是严党,我是徐党。可事实上,他们向来将咱俩视为一党。”两人的关系太深了,在外人看来,就好比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一般。
胡宗宪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便又听他道:“如果我也掺合进来,为你摇旗呐喊,那在别人看来,就不是对错之争,而是派系斗争了,如果一旦被如此界定,那就不能就事论事了,很多人会反对而反对,反而对部堂不利。”
胡宗宪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沈默知道他心里肯定有所怨怼,便轻声道:“部堂,一旦您上疏,便会形成督抚相互攻讦的局面,朝廷为了东南大局着想,肯定会拿下一个的……而阮公无论从资历、人脉、还是能力上,都远远不是部堂的对手,所以……”说着轻叹一声道:“到时候还请部堂大人手下留情,以免遭人非议。”
胡宗宪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放弃了对沈默的劝说。
沈默知道这样算完的话,他必然心生怨怼,便笑道:“这院子里养着两只白鹿,是舟山县令这次带来的,我正琢磨着要献给部堂呢,您不妨去看看。”
“一行白鹭上青天?”胡宗宪城府极深,已经看不到丝毫的不快,反而呵呵笑道。
“不是,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沈默笑道。
“吓,真的么?”胡宗宪终于绷不住了,霍然起身道:“快带我去看看?”
沈默也笑着起身道:“就在花园里,部堂随我来。”便领着胡宗宪,往园子里去了。
一进去园子,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在草地上悠闲的吃草。
“果然是祥瑞啊,祥瑞!”胡宗宪一阵狂喜道,惊得两只小鹿浑身一紧,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怪人’的一举一动。
一见到那两只白鹿,胡宗宪也顾不得尊容了,咧嘴笑着走过去,伸出双手竟要拥抱它俩,吓得两只小鹿各奔东西,嗖的一声便不见了,撇下一厢情愿的胡部堂,呵呵的在那里傻笑。
看管要说,不就是两只的了白化病的小动物吗?为何胡部堂比见了亲妈还亲?道理很简单——上好下所欲。要是把它送给嘉靖帝,那可真是牛郎配织女,找到对象了。
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就会自我怀疑,到底能不能干成;若是几十年都没有成功,那就会陷入极度严重的自我怀疑中。话说嘉靖帝虔心修炼几十年,别说成仙了,就连腾云驾雾也不会,时间一长嘉靖皇帝自己也没信心了。
这时候怎么办?就得不断加强信心呗,太监们向他进献冬燥夏寒的丹药,让他吃了不知冷热,可以冬天穿单衣,夏天穿皮袄,让嘉靖帝自以为是修炼有小成,自然信心大增。
除此之外,能增加皇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所谓祥瑞,便是天现彩云,风调雨顺,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奇禽异兽等等。这些不寻常且对人有益的现象,自古便被认为,是老天爷对他儿子,也就是天子的行为和施政的赞成或表彰。
历来的皇帝都渴望有祥瑞来证明自己还不错,而一心投奔天老爷子的嘉靖帝,更需要有祥瑞不断的出现,来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老天爷是站在他这边的!
所以从十几年前,人们便发现了这条升官发财的捷径,不断的捣鼓出点什么来,当做祥瑞送给嘉靖帝。期初皇帝饥不择食,什么玩意儿都信,不知当了多少回冤大头。但后来眼界高了,也回过味儿来了,哪有那么多祥瑞?老天爷的勋章就那么不值钱?
便严厉惩治了几个‘妄献祥瑞’的不法之徒,并令礼部按照《符瑞志》,严格划分祥瑞的数量和等级,不在此列的玩意儿,就别献给朕了,自个留着当个传家宝吧。
按照礼部礼部郎中手里的‘祥瑞标准’,这种老天爷颁发给他儿的勋章,可分为即五个等级,分别嘉瑞、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最高等级的嘉瑞,是出现‘麟凤五灵’,也就是麒麟、凤凰、神龟、龙、白虎五种神兽;大瑞是指出现‘景星、庆云’等六十四种自然现象;上瑞,是‘白狼、赤兔’等二十八种仙物;中瑞是‘苍鸟、赤雁’等三十二种名物;下瑞是‘嘉禾、芝草、木连理’等十四种灵物。
而白鹿,赫然在二十八种仙物之中,属于上瑞!《符瑞志》曰:‘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也就是说,当皇帝贤明仁德的对待臣民时,白鹿便会蹦蹦哒哒的出现。
而且据史籍记,当年老子投生,乘的便是白鹿。
呃,老子不是在下,是李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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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虽然坐稳了东南总督的位子,但赵文华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当然不是对那位梅村兄兔死狐悲,甚至不是担心受到牵连,而是恐惧在朝廷失去了内援。
与朱纨、张经、周珫等人的书生意气不同,胡宗宪是个深通权谋之人,他认为平倭成败,三分靠武力,七分靠权谋,而权谋之中,取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又是关键。原先有赵文华在,帮他打点这一切,现在没了赵文华,就得自己来弄这事儿了!
可问题在于,除了当年中进士,然后在刑部实习了一段时间外,他这个东南总督,就再没有进过北京城……按说四品以上官员,每三年都要进京叙职一次的,可胡总督这官升的太快,统共没凑起三年前,再加上东南战事吃紧,他就更没法进京了。
这下就无奈了,从皇帝到朝中的大员,他从没见过面。当然了,严党对他还是很不错的,双方鸿雁传书、礼尚往来也很频繁,但毕竟没有任何交情,关系也虚得很,让他很不踏实。
而且从本心讲,他觉着到了自己这个地位,不应该再跟严党搅和到一起了,毕竟严党名声太差,臭不可闻,等严嵩一死,说不得就要拉清单,自己还年轻……如果你四十多岁能干到总督,那也会觉着自己路还长着呢……有不给严阁老陪葬,要另寻靠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于是,他的目光集中在嘉靖帝身上,朝思暮想着投其所好,就是一直找不到思路,现在见到了礼部指定的高级祥瑞,胡宗宪的欣喜若狂,实在太好理解了。
“竟然真的是白鹿!”他现在完全可以笃定,有了这对白鹿,自己定能圣眷隆厚,再不用担心自己的位子了。
他激动的拉着沈默的手,为自己方才的小心眼,深深惭愧道:“好兄弟,啥也不说了,眼泪哗哗的……”
沈默也激动的回应道:“部堂应该明白我的心了吧?”
“我又何曾怀疑过呢?”胡宗宪呵呵笑道,便命令卫队长亲自带人把守这个院子道:“那两个小东西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头来见我吧!”卫队长骇然。
两人便相携回到前厅,亲密更胜往昔。
重新看茶后,胡宗宪才从狂喜中摆脱出来,开始端着茶杯,寻思起如何献祥瑞来。这样一个天赐的良机,想要利用好了,还得好生筹划才行。不能光说‘这是臣胡宗宪送的’,那有十分的功劳,也得不到三分的好。
‘还得有一篇贺表啊。’胡宗宪心说,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些的,必须得名人、才子写出的妙文、华章,才能与祥瑞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便呵呵笑道:“那……这个贺表,还请拙言代劳。”说着拍他马屁道:“非得状元之才,才能写出与祥瑞匹配的华章来。”
沈默却只是摇头道:“这个我可写不了,脑子被八股文禁锢住,有板有眼的作文还行,让我写这种华丽的赋体,才华恐怕不够。”说着笑笑道:“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人府中那些文人墨客该派上用场了。”
知道沈默还是不愿掺和,胡宗宪苦笑道:“我养得那帮文人清客,文章固然拿手,辞藻也极尽华丽,无奈终是言之无物,令人看着干着急。”说着拱手道:“就算你不想写,也得提点一下,我好让那班人比着葫芦画瓢。”
“让我想想……”沈默沉吟片刻道:“大概要紧扣三个中心。
“拙言请讲。”胡宗宪受教,竟然拿起纸笔,准备记下。
“第一,强调白鹿乃神兽,将其来历吹嘘一番,道诠上说,‘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将白鹿与‘道’、‘长寿’,联系在一起。”
胡宗宪点头,刷刷记下来。
“然后,写有圣君才有白鹿。‘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这是铺垫,为下文张本。”沈默轻声道。
胡宗宪再点头,便听沈默接着道:“由神鹿联系到圣君,最后自然要浓墨重彩的写,圣君如何圣明了。歌功颂德的文字不用说了吧。”
胡宗宪呵呵笑道:“他们整天拍马屁,应该不用教。”
“不过这马屁也要有讲究,”沈默道:“得有艺术性才行,比如说,把皇帝迷恋斋醮说成本性清真;把多少年不上朝,说成是无为而治。不上朝,不理政,也能天下大治,这就是天意,这就是仙意,白鹿主动跑出来献瑞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胡宗宪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道:“我终于知道,那些人整天舞文弄墨,为什么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拙言却可以连中六元了。”心说,这家伙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是太强了,设身处地想想,皇帝被这样一拍,还不得舒坦的跟吃了人参果似的?
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沈默不肯写这篇文章,奶奶的,太肉麻了,对于一位靠真才实学考中的状元来说,实在是有够掉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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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胡宗宪全记下来,沈默道:“徐渭也就是这几天到,那些人写完了,可以给他看看。”徐渭是嘉靖身边的人,自然更明白皇帝的好恶。
“哦,文长要回来吗?”一听到徐大才子的名字,胡宗宪两眼放亮道。
“他们几个按例游学,”沈默道:“先过来看看我,然后再去各自转悠。”早就说过,明朝的官员,除了成绩较差,没前途的榜下即用,其余的要继续深造,除了读书观政之外,还有很合理的一项,就是游走四方,开拓眼界,体察民情。
一般是在翰林院学习一年后,便开出介绍信,把他们放出去游走四方。凭着介绍信,可以免费住驿站,且地方官还有馈赠,所以不用担心饿死在路上。对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来说,这一段历练,对他们将来从政是无比重要的。
两个月前,徐渭他们便写信给沈默,说他们已经放了,第一站便先去找他,算算日子,差不多竟能赶上花魁大会,只是不知何故路上耽搁,始终是没赶上。
离开拙政园时,沈默见铁柱等人无不面露惋惜之色,不由笑道:“白鹿虽好,可我不需要,能这样用出去,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这对白鹿,是舟山知县带给他的礼物,沈默自然明白其价值,却犹豫着,要不要亲手献给皇帝。献的话,皇帝自然开心,还会给他赏赐什么的,可他二十一岁便已经当上知府了,在几年只能都升无可升。而祥瑞这玩意儿,就像屁一样,当时臭一阵也就淡了、散了、闻不到了。
所以权衡之后,他觉着自己并不会得到什么实惠,充其量就是赐个飞鱼服、斗牛服,再赏点银子什么的,实在有些不过瘾。
而他仕途还长着呢,估计再伺候几个皇帝都不成问题,万一下一个皇帝讨厌修道,继而迁怒蛊惑他父皇的人,那自个该怎么办?所以要想长久下去,立身还是得正啊,这种歪门邪道,最好少干,说不定哪天就让人揪了小辫儿。
正在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两只鹿呢,胡宗宪来了,还给他出了个难题——总督和巡抚,你站哪一边?而且看胡宗宪的架势,要是不跟他一伙,他就要发飙了。
沈默心念电转,便想到了那两只小鹿,却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消弭这个矛盾了——用这玩意帮胡宗宪赢得圣上的芳心,从而达到他击败阮鹗的目标。而祥瑞一现,皇帝也不会再治阮鹗的罪了,八成会把他调开,不和胡宗宪一个盆里捞食既可。
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只有小鹿能做到,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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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部堂一行到了后,应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陆续抵达苏州城了,沈默不厌其烦的接待,安顿,再接待,再安顿,直到典礼的前一天,才算基本到齐。
这时候的苏州城,客栈全部爆满,老百姓的空房也被从各地涌来的人群租光了,但还有络绎不绝的客商前来,实在没地方住,只好住在船上了。
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也开始张灯结彩,只等二十日一到,市舶司开埠,这里就将变成大明朝的外贸枢纽了!
这个日子对沈默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往回看,凝聚了他全部的心血,费了他数不尽的周折;往前看,从这天起,他将真正拥有一个,撬动大明朝的支点。
阿基子曰:‘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沈默希望自己也能撬动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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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恩,还勉强算作中午吧,嘿嘿,腼腆的笑笑……今天还是一万!连续第四天一万了,大家还不鼓励鼓励我吗?!!!月票啊!!!!
第四四六章 起航!!!
十九日傍晚,城门关门的前一刻,琼林社的那帮宝贝终于到了,沈默接到报信,便急匆匆策马出迎,到码头时,便看见那几位老兄已经下了船,正朝自己嘿嘿直笑。
兄弟好久不见,自然亲热的不得了,搂搂抱抱,嘻嘻哈哈,全没有一点平时的威严。待回去时,七个人挤上一辆车里,也不管会不会压趴了车,累垮了马。
在车上,沈默问他们为什么来迟了几日,徐渭笑道:“大运河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堵堵就是好几天。”
却被陶大临毫不留情的揭穿道:“其实都是因为文长兄,他非要参加扬州的花魁大会,所以才耽搁了。”
“你当时也没反对啊!”徐渭老脸通红道:“扬州的官绅太热情了,拉着就是不让走,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嘿嘿一笑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不愧是与金陵并列的金粉之地,确实是名不虚传啊!”
“最后的花魁是文长兄点中的,人家还不嫌他胡子拉碴,要陪她一夜呢。”孙铤一脸郁闷的爆料道,显然想取而代之。
沈默笑道:“听这意思,文长兄没有答应?”
“这才是让人郁闷的地方!”孙铤道:“他不要,让给我也好,偏生要浪费了。”
他大哥在边上冷笑道:“在京城你整日眠花宿柳,回来还要继续吗?等着回家老爹打板子吧。”
孙铤一下子苦下脸,闷声道:“从小就知道告状,看来非分家不可。”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笑完了沈默才问:“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错过了?”
“正因为我点中的她。”徐渭一本正经道:“如果回头再睡了她,大家就会怀疑,是不是提前有什么交易,对她的名声和我的公正性,都是个大损害。”
沈默不禁赞道:“才子的想法,就是跟人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了?”徐渭瞪着眼道。
“我是说……你不是个随便的人。”沈默笑道。
“那是。”徐渭这才得意起来,谁知话一说完,便被孙铤嘲笑道:“随便起来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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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打屁,扎眼便到了府衙,沈默带着他们往里走,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六人还能感到沈默的衙门真大呀。
“乖乖来,比咱们绍兴府衙门大多了吧。”陶大临大惊小怪道:“六部的衙门也没这么大。”吴兑几个也羡慕道:“你这衙门可阔气哟。”
“又不是我家的,有什么好羡慕的。”沈默摇头笑道:“苏州一方面富,另一方面园林多,府衙比别处气派也就不为奇。”
“看来还是外放有前途。”众人一阵唏嘘道:“在北京城,五品官步行上下班,六品官住不起四合院,七品官只能吃粗茶淡饭,当官的太不值钱了。”
沈默摇头苦笑道:“地方官的痛苦,你们京官也没法体会。你们以后可以注意看看,地方上的官员普遍比京官老得快,要是真像你们想的那么好,应该倒过来才对。”
说笑着进了正厅,果然是摆设气派,灯火通明。厅中央的大圆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各种美酒溢出扑鼻的清香。
沈默招呼他们坐下道:“今天与兄弟们好容易相聚,那是要不醉不归才行的。”六人笑道:“看来当了知府,酒量见长啊,还怕你不成?”
就着往昔的青葱往事,七人好一个畅饮,一直闹腾到下半夜,醉了个横倒竖歪,才终于结束。
沈默让人把醉倒的伙计们送去客房,仍感觉意犹未尽,对唯一一个还清醒的孙鑨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卯时了,索性让厨房做个醒酒汤,咱们聊到天亮吧。”
孙鑨笑笑道:“正有此意。”
两人便移座花厅,侍女上了浓茶,还有些瓜子松仁,便悄悄退下,让两位大人说话……
“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沈默端着茶盏道:“四处游历,还是回家待着?”
“我们商量好了,回家看看就分头去各省转转。”孙鑨道:“咱们同乡同科,你都进步成红袍了,我们还都是七品呢,大家面上说无所谓,心里都急着呢。”他是个有一说一的严肃派,但并不代表和沈默的感情不好。
“我不过是情况特殊时的特殊任命,”沈默摇头道:“以前没有先例,也不知下一步会怎么弄,就在这知府任上十多年也说不定。”说着呵呵笑道:“你们按部就班多好,等熬完资历,便能跃迁到我前面也说不定。”
“不会的。”孙鑨摇头道:“你不知道,今年我们在京里,听到最多地方官的名字,不是胡宗宪,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你沈默沈拙言。”说着笑笑道:“说句实在的,你沈拙言的名号已经在朝臣们心里立起来了,不可能被遗忘的!”
“哦……”沈默轻声道:“我名声怎么样?”
“说实话,”孙鑨小声道:“三七开吧,七成人都说你手段非凡,少年老成;不过也有一些人,都对你整治徐家颇有微词。”说着又安慰似的道:“不过也都服了你的魄力,连徐阁老的家人都敢动,还有谁家不敢动的?”
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甚至有些惊喜道:“真的是说我好的人多吗?你不是安慰我吧?”
“当然不是,”孙鑨哭笑不得道:“我有一说一,你还不知道吗?”说着低声道:“其实一开始,压根没人说你什么,毕竟你还给徐家留了面子,只拿了他几个奴才。但后来徐家的家底暴露出来,让向来以清官自居的徐阁老颜面扫地,成了严党的笑柄,这才让他的学生们对你有了微词。”
“只管说去吧。”沈默道:“若是一味顾及他的颜面,我就得被苏州的百姓骂死。”想想当时海瑞和祝乾寿双車逼宫的样子,沈默心说:‘我也是被人家赶鸭子上架啊……’只是这种事,永远都不能解释。男人嘛,有时候就得对自己狠一点。
又讲了下京里的事情,沈默问道:“琼林社的情况如何?”离京的时候,沈默他们商量着先低调发展,等站稳脚跟再说。
“发展了十几个成员,”孙鑨便道:“不过都是些跟我们一样的小角色。”说着沉声道:“我们有个想法,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我们是不是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多讲几场学,扩大一下影响?”
“我也正有此意!”沈默笑道:“我们丙辰七翰林的名头还是很响的,不止苏州、就连南直隶的生员,都来本府游学,就为了听我七天一次的精讲。”
“嗯,咱们七个人,一人一个省,”孙鑨一下亢奋道:“我们比一比,看谁带出来的进士多!”说着豪气笑道:“考试我们不如你,但讲学上可不一定!”
沈默大笑道:“那就比试比试!”说着捻指掐算道:“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广东、湖广,还有四川,就这七个省吧。”
“好!”孙鑨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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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市舶司的开埠典礼,老天作美,天高云淡,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都知道今天是苏州开埠的大日子,万人空巷出来看热闹,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大家都在看那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舞龙舞狮等等各种闹玩的,组成一条长龙,缓缓穿行在一座座披红挂绿的牌坊间。孩子们就是过年,也没见过这般热闹,跟着那闹玩的队伍,挤过来,拥过去,大呼小叫,快乐的要飞起来。
人最多的,还是数市舶司衙门所在的运河码头,这个广场南面临着运河,正北是市舶司衙门,东侧是平准拍卖行,西侧还没有挂牌,那是为未来的期货交易所预留的。苏州府、吴县、长洲县衙门的官差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把潮水般的人群,搁在广场外面,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
不过他们没有白遭罪,越过警戒线,便立刻不那么拥挤了。偌大的广场上,统共有一千多人,全是手持请柬的宾客,没有一个老百姓。
这些人身份各不相同,站在高大的衙门前放眼望去,最显眼的自然是官员,其中从总督、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府县的长官,好家伙,统共有一百二三十个头戴乌纱的。这其中又数一干站在一起的年轻官员最醒目,他们便是丙辰科的一干同年,以琼林社的几位翰林为中心,站着嘉定知县阮自嵩、义务知县赵大河、绍兴推官张士佩等十几名在江浙任职的官员!
看到这么多的同年前来道贺,且都对沈默十分敬重,包括胡宗宪在内的所有有心人,都升起一丝明悟,这家伙已经成气候了……
除了官员外,苏州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一个不拉的出席,但人数最多的,还是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的商人……虽然王用汲在发送请柬时,已经是精挑细选了,可还是有五六百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出现在了典礼上。
除了晋商、徽商、浙商、闽商、粤商等十大商帮的代表一个不拉,甚至还有黄发碧眼的佛朗机西班牙人;大太阳底下也缠着头巾的波斯人,还有皮肤特别黝黑的,仿佛南洋来的,据说也有高丽、琉球等地的商人,加起来得有十来个国家的。
这些人受够了闽浙海商的盘剥,一听到市舶司重开的消息,便不远千里跑来了,这也是沈默早早放出开埠消息的目的所在,就是要让这些人能赶得上。
根据他的观察,大明十大商帮中,除了闽商、粤商和一部分浙商外,都显得过于保守,对土地的眷恋,和对海洋的恐惧,让他们很难组建船队,将货物卖到南洋、日本、甚至是印度、欧洲去。
所以想要避免苏州成为王直的独家供货港,还得指望这些极具冒险精神的老外。
当然在此之上,他还有更深层的目的,据他所知。此时,大海的另一端已经进入海上争霸的时代,海上贸易与殖民运动开始兴盛。大洋中,各国的商船正满载着黑奴和黄金香料运往欧洲,而各国的私掠海盗也四处游弋搜寻着敌国的商队。高傲的骑士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人与海盗。在这股来发自海洋,交织着黄金与鲜血的大潮中,缓慢前进了上万年的人类社会,将迎来第一次全球化的洗礼。
从此之后,西方将逐渐强大起来,而东方则逆水行舟,不进反退,最终彻底输给了西方。
即使大明还是世界最强国的,却已经在很多方面,被别人赶上了——波斯人的航海术和造船技术,是目前最先进的;欧罗巴人已经文艺复兴,已经环行地球,哲学与自然科学蓬勃发展,这些都是大明这个骄傲的帝国,必须谦逊的学习的。
而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商人,正是带来那些知识的使者,沈默怎能不欢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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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人头攒动的广场,沈默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是的,闭关锁国是大错特错的,开放交流才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当这个帝国的工商业繁荣到一定程度,大海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就让承载大明朝未来命运的方舟,从今天,在苏州城,起航吧!
其实他要做的很简单,就是为它保驾护航,将各种威胁它的存在消灭,只要没有外力的干扰,大明朝也会完成自己的进化,不会落后于时代的!
“吉时已到!”礼赞官一声高叫,打断了他纷飞的思绪。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拙言,一刻都不要放松啊!’沈默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朝笑眯眯立在一旁的胡宗宪拱手道:“请部堂大人揭牌吧!”
胡宗宪笑道:“我们一起。”便与沈默一人一边,捏住红绸的一角,在众人的注视下同时掀起,露出里面的匾额,只见‘江南市舶提举司’七个瘦金体的大字,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两人的带领下,全场人跪下齐呼万岁,因为那行大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小字,一处印章,合起来的意思是,嘉靖三十六年御笔亲题!
便有八个军士,小心翼翼将那牌匾升到大门门楣以上,稳稳落在早留好的位置上。
待匾额落成之后,人们才呼啦啦的起身,胡宗宪简短致辞之后,沈默便宣布庆典开始。整个苏州城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两条三十丈的长龙,以及八对狮子也卖力的舞动起来!登时便营造出一派欢庆气氛。
官员们涌上来纷纷道贺,沈默笑着还礼,请他们入内就坐;然后是士绅,富商,还有外宾,全都请进衙门去。里面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自是盛情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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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之后,第二天官员们便悉数告辞了,沈默又一一相送,感谢他们拨冗前来。只是不知何故,本应该最忙碌的胡宗宪,却偏偏又多待了两天。见他整天把徐渭找去喝酒聊天,沈默便知道胡宗宪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让徐渭把关,而是想让他捉刀代笔,写那个《进白鹿表》。
这事儿沈默不好插话,便故作不知,倒是徐渭过来问他,主动把这事儿说了说,问他该怎么办?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道:“写吧,别署名就是。”
“就是不署名,别人也知道是我写的。”徐渭撇撇嘴道:“现在我也是名人了,多少人揣摩我的文章,一看就看出来了。”
“还真不谦虚来。”沈默笑骂道:“那你看着办吧。”
“那我还是写吧。”徐渭轻声道:“当年我落魄的时候,蒙他赏识,三顾茅庐,要不是你,我真就去了。为这事儿,我一直觉着欠他的,这回写了就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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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票啊…………
第四四七章 胡公子,你叔叔喊你回家吃饭
沈默又留了六位兄弟几日,除了一起饮酒说话外,还有很重要的一项,便是请他们到苏州府学讲学。
得到了徐渭文采飞扬的《进白鹿表》,胡宗宪如获至宝,终于打道回府了。但他儿子说,苏州真是好地方,我想多玩两天,胡宗宪就这一个儿子,十分的宠溺,便随他去了。
沈默能怎么办?虽然很不爽,却也只能笑着让他随便玩,把花销记都在苏州府的账上,心说玩两天腻了也就该滚蛋了。结果就这两天,出事儿了。
这日沈默正在府学中,听诸大绶给生员们讲学。诸大绶身为丙辰榜眼公,又在翰林院修史一年,其实力愈发精进,讲起课来清晰明了,隐隐有大家风范了。
见学生们听得十分认真,沈默很是欣慰,他十分看好这一届的生员,以经验看,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不少榜上有名的,其中长洲生员徐时行,太仓生员王锡爵,是他最欣赏的……也许是同样的少年英才,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那真是‘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啊!
正在自我陶醉间,门口出现三尺的身影,因为有规定无故不准进入课堂,他只好在那里焦急的搓手。
好在沈默没有专心听课,看到了乱晃悠的三尺,便悄然起身,出了教室,做个噤声的手势,便往远处走去。
一直到拐了弯,才站住脚道:“什么事儿?”
“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三尺焦急道:“那位胡公子,把我们给打了!”
“为什么?”沈默面上一阵黑气道。
“他今天吃了早饭便直奔潇湘楼,指名道姓要见苏大家,潇湘楼告诉他,苏大家已经闭门谢客,他便让手下直闯。”三尺阴着脸道:“潇湘楼的护院出来,他就道:‘我是胡总督的儿子,你们不要命了吗?’果然唬住他们,没人敢上前阻挡。因是大人有吩咐,要保护苏大家的安全,我们的人便现身了,告诉他苏雪姑娘跟一件案子有关,现在任何人都不能见,结果他就把我们的人打了!”
“蠢货!”沈默竟然骂道:“我教过你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没有……”三尺苦笑道:“可是兄弟们,都怕给您惹麻烦不是。”
“惹个屁麻烦,”沈默骂道:“打就打了,胡宗宪能为这点事儿跟我过不去?你也太瞧得起他儿了。”
“好,我这就去打。”三尺重重点头道。
“你长不长脑子?”沈默骂道:“要打早打,现在我已经知情了,还打个屁,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三尺彻底晕了,咋舌道:“那到底咋整?”
“现在怎么样了?”沈默问道。
“吴县的衙役闻讯赶到,已然将双方隔开了。”三尺道:“但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沈默低骂一声道:“苏州府是我的地盘,谁也别想撒野,把人都带到府衙去!”
“哦,”三尺应下,又挠头道:“我该怎么说?”
沈默想一想道:“胡公子,你叔叔喊你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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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到府衙不久,三尺便把胡公子喊回来吃饭了,只是被绑着双手,也不知该如何拿筷子。
沈默一看胡公子跟个粽子似的,佯装惊讶道:“怎么把贤侄给绑上了?快快松绑!”
三尺才把胡公子给解开,却仍然虎视眈眈的站在他背后。
胡公子名叫胡宁,其实还比沈默大两岁,虽然父亲在时,老老实实称他‘世叔’,但现在胡宗宪回杭州了,胡公子才不买沈默的账呢。揉着手腕上青色的勒痕,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沈大人,你手下把我打伤了,还抢我的女人,这事儿怎么办吧?”
“哦?有这等事情?”沈默笑道:“那他们多半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少来这套,我已经自报家门了。”胡宁鼻孔朝天道。
“怎么回事儿?”沈默看向三尺。
三尺便照着沈默的吩咐道:“弟兄们可不认识什么胡公子,却都觉着胡部堂是大清官,他公子怎会如此胡作非为?败坏胡部堂的名声。以为八成是谁家的恶少,竟敢冒充胡大人的公子,这才把他抓来了。”
“你听到了吧?”胡公子翘着二郎腿道:“还不重重的处罚他?”
沈默却笑道:“待事情搞清楚也不迟。”便问三尺到底怎么回事。
三尺将先前的话又复述一遍,沈默听完问胡宁道:“贤侄,是这么回事儿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胡宁实在忍不住道:“我说沈大人,你别一口一个贤侄好不好?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充大辈?”
沈默呵呵笑道:“那么说,你跟胡部堂是一个辈分了?”
胡宁勃然变色道:“你怎么说话呢?”
“你父亲与我虽未曾义结金兰,却早已经是休戚与共的手足兄弟了!”沈默也沉下脸道:“你却在这没大没小,没老没少,说不得我这个当叔叔的,要替兄长管教你一下!”说着淡淡道:“给他把椅子撤了。”
“你敢……”胡宁话音未落,便被抽了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他呲牙咧嘴道:“你敢这样对我……”
“你想我会怎样对你?”沈默冷声道:“你来苏州七天,哪天不闹事?光被你和你的跟班打成重伤的,已经到了两位数,被百姓视为瘟神一般,天天盼着你赶紧滚蛋。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胡公子,部堂大人的名声全让你丢光了!”
“那又怎么样?些许屁民而已!”胡宁骂道:“打了就打了!我爹就是东南王,谁敢怎么着我?”
“将这句记录在案。”沈默冷声道。
胡宁骇然转头,才看到角落里一个书吏在奋笔疾书,一下子呆住了。这才四下打量,发现此处竟然是知府衙门的二堂。
“你、你竟然审我?”
“废话,这‘明镜高悬’匾下,岂是磕牙花子的地方?”沈默冷笑道:“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原原本本送到部堂那里,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你,你不怕我爹?”胡宁瞠目结舌道。
“我正大光明,依法办事,部堂大人只会夸奖,怎会怪罪!”沈默心中冷笑道:‘小子,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你爹都得让我三分,哪轮到的你来我的地盘撒野?’
“好、好……”胡宁表情一阵难堪,却终究怕了‘记录在案’四个字,把狠话咽到肚子里,闷声道:“我的一个小妾跑了,把她找回来我就走,这总不犯法吧?”
“小妾?”沈默笑道:“这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便轻轻一拍惊堂木道:“传苏雪上堂。”
一袭素衣的苏雪便走上堂来,问安便跪在一边,沈默询问道:“你与这位胡公子,可有什么关系?”
“回大人,没有任何关系。”苏雪轻声道。
“她胡说,明明是从我家跑出来的。”胡宁仿佛要吃了苏雪一般,叫道:“要不我来苏州这破地方干什么?还不是为了把她找回来!”
“你们各执一词,可有什么证据?”沈默问道。
“有。”苏雪从袖中取出两份文书道:“一份是我的赎身文书,一份是现在户籍文书,足以证明民女是自由人。”
衙役转呈,沈默接过来一看,道:“确实如此,胡公子,你有什么证据?”
“我手下都可以作证,”胡宁道:“你把他们叫进来问问呗。”
“这种人证没用。”沈默摇头道:“这样吧,你暂且在这里委屈几日,我写信给部堂大人问问,如果部堂给你作证,我就采信你的说法,如何?”
胡宁不过是仗着下面人都敢怒不敢言,才到处横行霸道、惹是生非,短短一年时间。胡公子的恶名已经传遍了江浙,恐怕只有他爹娘不晓得了。
要是真被胡宗宪知道他在外面干的好事,打断他腿都是轻的,胡宁不禁一阵胆寒道:“不必了……”
“那这个案子,可就不利于胡公子了。”沈默瞅准了这家伙色厉内荏,可劲儿的欺负道:“你看仔细点,是不是重名啊?”
“哎……”胡宁垂头丧气道:“也许吧。”
欺负这种二世祖,沈默总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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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胡宗宪的儿子,沈默也不好做得太过,见这件事抹过去了,便给他一包盘缠,撵他打道回府了。
待胡公子走人,苏雪朝沈默道谢道:“大人几次三番相助,小女子真的无以为报了。”
沈默笑笑道:“无妨,举手之劳而已。”便问道:“你弟弟妹妹还好吧?”却说那日三尺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那轮椅男所住的客栈,将那里的一干人等一锅全端,只是没有轮椅男的踪影,询问之后才知,那人昨夜出去还没有回来。
三尺不禁懊悔动手太早,不过能够解救两个小人质,也算差强人意。只是两个孩子都面带黑气,动不动就昏迷,苏州城的大夫说,是中了蛊毒,只有下蛊人能解。
据大夫说,苗人下蛊,爱用许多种毒虫毒草,乱七八糟掺在一块,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种,旁人也就没法解毒。
“你准备下一步怎么办?”沈默问道。
“等,”苏雪轻声道:“我们三个身上都中了蛊毒,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说着脸色微红道:“毕竟在他们看来,大人之所以回护小女子,是因为……中了情蛊。”
苏雪已经把蛊的事情讲给沈默了,只是没具体说,是该如何种蛊而已。
沈默点头道:“那你要注意安全。”
“民女知道。”苏雪轻声道:“另外,上次大人说教习乐曲一事,现在还用得着我吗?”
“那当然……”沈默笑道:“还是算了吧,你还得照顾弟弟妹妹。”
“有乳娘帮着照顾,不打紧的。”苏雪轻声道:“大人的事情,我随时都可以开始。”
“那就麻烦姑娘了。”沈默笑道:“明早有车接你去市舶司,到时候你看情况安排吧。”
“是。”苏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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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各说一边,且说那胡公子灰头土脸离了苏州城,越想越觉着憋屈,简直要气得吃不下饭。身边的狐朋狗友便撺掇他,去松江散散心,据说那里有倭人女子,别有风味呦。
胡宁一听很是心动,也不甘心就这样夹着尾巴回去了,便名人调转船头,往松江方向去了。因为出门已经不早了,等到天黑时,才到了昆山地界。
胡宁这种大少爷,自然不愿在船上过夜,便带着一干手下,下船去找驿馆住。
因是憋了一肚子气,他便发泄在了可怜的昆山驿,不是嫌驿站对他一伙怠慢了,就是嫌饭菜做得难吃,横挑鼻子竖挑眼,纯粹就是找事儿。
驿丞陪笑道:“昆山穷地方,比不得别处,大爷请将就吧。”
胡宁便说对方瞧不起自己,跟班们也是存心想从这里找回平衡,竟把那驿丞捆绑起来,倒吊在树上用柳条蘸水抽打。
驿卒们慌忙跑到县衙禀告,当时海瑞正与祝乾寿讨论河务,闻讯义愤填膺,拍案而起道:“早听说这胡公子飞鹰走狗,横行霸道,今天可要好生整治一番!”
祝乾寿虽然也很生气,但他已经被沈默搓揉怕了,现在凡事都三思而后行,便出声:“那位的老子可是咱们东南的总督,知府大人的顶头上司。治了他固然痛快,可胡总督定然会觉着我们打狗欺主,会给知府大人带来麻烦的。”
“麻烦?”海瑞道:“沈大人到哪不是一身麻烦,还差这一点。”
“话不能这样说啊。”祝乾寿依旧劝道:“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海瑞大手一挥道:“交给我好了,你别管了。”他现在是五品同知了,自然能管住祝乾寿。
祝县令只好苦笑道:“我跟你去看看。”
两人便点齐衙役,匆匆往驿站赶去,路上祝乾寿还是在不停的劝说,快到地头时,海瑞才终于道:“你放心,我左思右想,已经想出一条妙计,既能严惩胡公子,又能向上峰交代。”
“真的吗?”祝乾寿将信将疑道。
“真的假不了,交给我好了。”海瑞便当先进了驿站,便见院子里明火执仗,那花花公子正坐在椅子上,指手划脚骂人打人,把那驿丞打得已经不成人形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海瑞这火‘噌’得就起来了,喝令衙役:“给我把恶棍拿下!”
有道是将是兵之胆,跟着海瑞的官差,面对豪强时,从来就不缺乏勇气,呼啦一声扑上去,将一干恶棍打倒在地。胡公子一看,气得三佛出世、五佛升天,心说:‘反了反了,沈默敢虐我也就忍了,怎么一个小小的县令,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便气愤的大喊大叫道:“本公子是堂堂胡总督的儿子,你们要干什么?”
海瑞一听也怒了,沉声道:“哪里冒出来的恶棍?狗胆包天竞敢冒充部堂大人的儿子?败坏部堂大人的名声!”说着朝南边拱拱手道:“前日部堂大人还巡视昆山吴淞江,再三嘱咐我们,要禁止铺张浪费,招待过往官员务必节俭!”说着不由动情道:“总督大人真是一个体恤民情的好官,是我辈为官的楷模!”
说着怒目而视着胡公子道:“而你这个花花公子带着这么多爪牙,这么多箱子,还横行霸道,行凶打人,部堂大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你给部堂大人的儿子提鞋都不配!”却跟沈默的点子,不谋而合了。
胡宁一下有些懵了,心说今天怎么都说我不是我爹的儿子,难道我是捡来的不成?
一看他有些愣神,海瑞厉声道:“看吧,果然露馅了!分明是个冒牌货嘛!打着胡公子的旗号招摇撞骗,给部堂大人脸上抹黑!如此刁徒,必须重重惩罚!”
随从的奴仆再三解释道:“他真是胡公子呀!”
海瑞便让衙役掌嘴,骂道:“看你们还敢冒充胡公子!”打得谁也不敢作声了。
“我有我爹的印章……”胡宁突然想起来道,便从怀里掏出个玉印,却是一枚私印,海瑞拿过来一看,便见上面写字四个字道‘胡梅林印’。
胡宁上述口气,心道:‘看你这下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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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了半个小时,也算早吧,呵呵,下一章12点以前奉上……发现跟前面几个都差了不多几张月票,谁支援一下?让我小暴一下三痴?
第四四八章 都是高人
边上人为海瑞捏一把汗,他却拿着这个印道:“假的吧?!”
胡公子一下瞪起眼来,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爹最爱的一枚印!”
“伪造也得细心点儿啊!”海瑞冷笑一声道:“谁不知道部堂大人的尊号默林,你这个别字了。”
胡公子拿过来一看,不由哂笑道:“我爹原先字梅林,你不知道吗?”
“你都说了是原先,原先就是过期!”海瑞沉声道:“试问部堂大人怎么会给你一枚过了期印章呢!”说着便让人将胡公子掀翻在地,厉声喝问道:“说,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冒充胡公子,存了何等居心?”
“我真的是胡宁啊!”胡公子有点怕了,赶紧解释道:“这印章是我从我爹书房拿的,可能是不小心拿错了吧……”
“还狡辩!”海瑞冷哼一声,一翻手道:“打!”
衙役们的鞭子可是正宗牛皮鞭,抽一下得顶柳条一百下,几鞭子下去,便把胡公子打得皮开肉绽,魂不附体,凄厉的叫声划过夜空,惊起一片片的老鸹。
‘可真下的去手啊……’祝乾寿不敢看了,对胡公子的身份,他们其实没有一点怀疑,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感到震撼,天下还有海瑞不敢打的人吗?
几鞭子下去,胡公子老实了,再也不敢说自己是胡公子,大叫道:“我不姓胡,再也不姓了……”
“姓字命谁,籍贯哪里,统统如实报上来。”海瑞沉声说完,又吩咐书吏道:“开始记录。”
“祖宗你想让我姓啥?”胡公子哀声道。
“这句不要记。”海瑞看一眼书吏,又对持鞭的衙役道:“帮他回忆一下。”
‘啪、啪……’三鞭子下去,胡公子立刻想起来了,大叫道:“我叫王五,杭州人氏……我不是胡总督的儿子,我是打着他的旗号到处骗吃骗喝的……”
海瑞让书吏详细记录下‘王五’的口供,然后命他签字画押,道:“按照大明律,冒充官宦、及官宦子弟行骗,应该杖八十,徒刑五年。”
胡宁一哆嗦,竟然吓昏过去了。
见‘王五’晕过去,祝乾寿赶紧把海瑞拉到一边道:“不至于吧,您真要办他?”
“我吓唬他的。”海瑞有些无奈道:“没成想这小子忒怂包了。”
“你准备怎么收场?”祝乾寿问道。
“我给胡总督写封信。”海瑞淡淡道:“然后把人犯及口供一起送过去。”又吩咐道:“将人犯所带赃物中,拨出二十两给驿丞作汤药费,其余充公!”
胡宁刚刚醒过来,听到海瑞的话,一下又晕过去了。
天可怜见的,这次去苏州,各方面的官员见总督公子也来了,都补了一份厚礼,加起来有十多万两银子,这下倒好,一下全支援地方建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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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昆山县的衙役,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将‘人犯’及证词,送递了总督府。
一路行来,通过对这伙‘骗子’言行的观察,他们基本可以确定,海大人是走眼了,那王五八成就是胡公子!估计这下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可不,在门口便被卫兵认了出来,将‘王五’解救下来,然后把他们绑了去见总督大人。
胡宗宪看到儿子那副狼狈相,起先确实很生气,心说这不是打我胡某人的脸吗?便阴着脸展开海瑞给他的那封信,只见其大意是:‘尊敬的总督大人,几天不见便给您写信十分冒昧,但今日一伙恶棍,为首者王五,伪造您的印信,冒充令郎胡公子,四处诈骗银物,闻进驿站,强索酒肉食物,殴打驿站吏员,报到本官,一审结案,案犯供认如实,今将人犯和口供以及如数赃物一并押解赴省。’云云。
一看证词证物,胡宗宪心说:’好么,连案子都结了!’他这个郁闷啊,当然知道海瑞这是捏造谎言,屈打成招,但自己这个大总督,也无法翻案啊!难道说不对,那就是我儿子?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放纵儿子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了么?让自己这张大脸往哪搁?
胡宗宪是有苦难言,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放了押解胡宁的一干衙役,温言道:“这人我收下了,辛苦你们了。”便命人带他们去吃饭,然后给点盘缠打发他们上路,还特意叮嘱不许为难他们。
“爹,你怎么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胡宁委屈愤懑道,话音未落,便被他爹‘啪’地一个大耳刮子,打得眼冒金星。
“你爹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只听胡宗宪咆哮道:“从今天开始,不许出门,不许见那些狐朋狗友,不许去赌场青楼,每天给我写两千个字,做不到就不许吃饭!听到了没有!!”
胡公子噤若寒蝉,点头不止。他原本以为,躲过这一阵风头就算了,谁知这一关就是一年,等他放出来时,再也不敢踏足苏州府地界……教训太深刻了。
海瑞用行动诠释了,原来‘屈打成招’不止是昏官、贪官的专利,他也活学活用这一招,不仅严惩了恶少,而且使其老爹无法责难,使自己平安无事,一时被传为美谈。
殊不知,若非有沈默在上面罩着他,几个海瑞也被胡部堂的爪牙给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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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公子滚蛋之后,徐渭他们也回绍兴去了,沈默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好在生活还得继续,日子得一天天的过。
至于那‘祥瑞’白鹿,被胡总督派了两千军士,搭乘十条快船,护送着插有东南总督旗的大船,将那对珍奇的白鹿,送到北京去。一路上各色船只一律让道,船队顺风顺水、畅行无阻,九月底便到了北京城。
据说到达北京城那天,皇帝派了严嵩与徐阶,两位大佬共同迎接祥瑞,可见对此重视到什么程度了。将那只比王爷还大牌的白鹿,恭迎到西苑中,嘉靖帝一看,果然是货真价实,不是拿涂料抹上的……这都是被坑出来的小心啊!
一时间龙颜大悦,帝心甚慰,当即便沐浴焚香,闭关修炼,要好好感谢老天爷的厚赐,进去之前,还让内阁好生议一议,该如何奖赏胡宗宪。
等到半个月后,皇帝神清气爽的出关,竟然又得到喜报,说舟山又发现一只白鹿,第一只已经送到北京的,是雌的,第二只还在路上的,是雄的,雌雄相匹,阴阳相济,正是我大明皇帝斋戒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修葺道教殿堂的功德引起天人相应,以致白鹿再来。
当然这说法,是出自《再进白鹿表》,依然是由徐渭起草的……要说对手头资源的利用,真的谁都比不过胡宗宪。哪怕是奸猾似鬼的沈默,也觉着胡宗宪肯定把那两只白化鹿一起往北京一送,皇帝肯定很高兴,再趁机反映一下,跟阮鹗那厮处得不愉快,然后差不多也就达成目的了。
谁知胡宗宪竟然请徐渭写了两篇,《进白鹿表》和《再进白鹿表》,将一对白鹿拆开来,先送一只,隔上半个月,再送另一只,造成的效果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而是放大了十倍,二十倍!
因为在人们看来,出现一只白鹿也许是偶然,但再出现一只,就是必然了,而且两只还能配上对,那就是令人悚然了!
即使无神论者,也不得不暗暗嘀咕道:‘看来真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啊……”更别提一心投奔天父的嘉靖帝了。
其实这还要感谢徐渭,他随侍皇帝身边,熟悉道教,熟悉宫中斋事,更熟悉帝王心理,自然言无不中,字字都说到皇帝心坎里去!
嘉靖真的以为是自己诚心的感动了上天,五十岁的人了,兴奋的像小鸟一样在大殿里飞奔,摔了个跟头仍然哈哈大笑。爬起来又亲赴太庙告慰列祖列宗,说你们的孙子我有出息了,这次老天爷真的降下祥瑞了!
同时,百官的贺表如雪片般纷然而至,让嘉靖帝更是乐的合不拢嘴……要知道,大明朝的官员似乎跟皇帝十分合不来,并不一味的媚上,如果是不认同的事儿,打死他们都不会上贺表。比如说嘉靖三十三年元旦日,因为言官谏臣不满嘉靖帝酷待言官,专宠严嵩,受其纵恿,苛待群臣,以怵人心,钳制言论。便拒绝按例上疏贺万寿,虽然世宗大怒,令各廷杖四十,打得众人皮开肉绽,可也没有再打出一份贺表。
现在百官纷纷上表道贺,可见两只白鹿造成的政治影响,得顶皇帝自个干一百件好事儿。你说让嘉靖帝怎能不笑开了花?
于是两只分开送的白化鹿,加上两篇统共不到一千字的颂表,换来了胡宗宪从兵部侍郎衔,升到兵部尚书,腰系犀带、身穿绯袍、胸前补着锦鸡,成了正二品的大员,地地道道的地方第一人了!
原先与他分庭抗礼的阮鹗,一下子软蛋下去,知道对方圣眷正隆,再纠缠下去只能自取其辱,便主动申请调到福建担任巡抚,而浙江巡抚一职,便由胡宗宪兼任了。
至此,东南成了胡宗宪彻底的一言堂!再无任何掣肘,为集中力量抗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他日后的命运,埋下了灰色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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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都是后话,再回到苏州城,此时天高云淡,层林尽染,一片金秋风光。
疏浚吴淞江的工程,已经到了白热化,为了赶在明年汛期前完工,同时有六十万民夫在大地上忙碌,沈默已经追加了三次预算,累计花出去白银一百八十万两。据最新的估计,如果要保质保量的按期完工,还得追加二百万两左右。
竟然高出当初预算的三倍,这一方面是因为改道黄浦江,多了一大块预算;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了证券交易所,融资不再是问题——所有大商家都看好吴淞江将来的前途。也愿意慷慨解囊,购买沈默发行的债券,因为那是以吴淞江的未来收益为抵押。
既然资金上不再是问题,沈默便决定将吴淞江的痼疾一次性解决,让苏州府五十年内不再受水旱所困,让未来的‘吴淞-黄浦’航运线,可以承担起庞大的货运量。
是的,未来是美好的,比如若菡的肚子已经看出变化了,据说这时候只要好生调养着,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让沈默十分开心;柔娘也愈发幽怨了,每次看沈默的眼神,都仿佛含着控诉。要说这沈默也有够变态,竟然越是这样,就越发不着急起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也不都是好消息,比如陆绩那帮人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苏雪姐弟三人的蛊毒依然无解,每日都要经受一番噬骨的痛苦,这让苏雪这个做姐姐的,每每心如刀割,却依然束手无策。
但让人钦佩的是,在身心遭受如此折磨的情况下,她依然将沈默的歌舞班子调教的有声有色,在苏州城首屈一指……当然,这也跟那歌舞班子本身的水平有关。
只是苏雪不明白,市舶司不是管着对外做生意的吗?花这么大本钱,训练歌舞班干什么?难道要贩卖人口不成?
当她终于忍不住,向沈默提出这个问题时,沈默哈哈大笑道:“你想太多了,我还不至于干那种缺德加冒烟的事儿。”遂正色道:“正要告诉你,三天后,这里将进行第一场演出,你可要督促她们好好准备呦。”
“单纯就是表演吗?”苏雪轻声问道。
“不是。”沈默摇头道:“是展示,准确的说,就是在一种艺术的氛围中,展示我们的产品。”未来虽然美好,但现实却不那么乐观——苏州开埠已经一个多月了,市舶司的统计表上,却只有区区不到一百万两的贸易额,至于关税收入,才三万两而已,加上拍卖行的收入,也不过五万两,远远低于沈默的预期。
经过走访,他发现众商家之所以不肯掏钱购货,是由两个原因导致,其一,想让别人先走一趟,看看商道安全不安全;第二则是他的设计失误了,平准拍卖行拍卖的商品,只有名称、数量,不见实物,让惯常‘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商人,尤其是外商们,没法下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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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找到问题所在,沈默自然要想办法解决,一个是请苏松总兵俞大猷,派舰队护航。当然不是让俞将军白干,按照所护航船队的货物总重,是要支付相当数量的押运费的。当然这个钱不会是市舶司出,而是本着‘谁受益、谁出钱’的原则,让那些被护航的商家破费。
对海上风险的恐惧,让商人们很愿意出这个钱;而对于做梦都想造大船、改善装备的俞大猷,也很愿意接这个买卖,双方在沈默的牵头下,一拍即合,签订了保护条约,俞大猷的水军将从崇明岛护航到濠镜澳,然后返航,来回一趟的保护费收入,都够他造两艘大舰的!
而对于后一个问题,沈默决定搞个产品发布会,起先想借鉴后世的‘广交会’之类,但一想那种赶大集似的营销,只适合卖些廉价货。而大明朝的丝绸也好、瓷器也罢,都是在世界范围内广受追捧的货物,据那些西洋商人说,在大明朝普普通通的一件瓷器,一尺绸缎,到了欧罗巴,都会成为一般家庭的奢侈品!
而根据沈默的历史知识,到三百年后的鸦片战争前,这些商品还为中国政府赢得大量的白银净流入!
如此长久畅销的硬挺货,自然要好生筹划一番,把高端品牌做起来,再带动中低端的销量,这才是赚钱的不二法门。这就是一个定价权的问题,如果你把自己的好东西卖贱了,就等于把定价权交给别人,让人家低价进货,再运回去卖个高价,钱全都被他们赚去,你还被骂是傻子。
这种事儿沈默可不干,他要将定价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是精心设计了一场产品发布会,邀请所有的富商参加,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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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九章 鉴
三天后的发布会,并不是在市舶司举行,而是开在一处名气不大、却同样景致优美的园林之中。其实那些雄踞名园的大家户,都愿意出借自己的园地,但沈默要突出的是丝绸瓷器,不愿让名园喧宾夺主,所以选了这个小园。
这个年代的园林艺术,已经到达太高的境界,此园虽小,却依旧花木叠石、碧水楼阁,应有尽有,正如苏州的刺绣,结构精巧,美轮美奂。
在使者的指引下,宾客们穿过几处亭台水榭、假山叠翠,曲曲折折来到了一座临水的二层阁子前,阁前匾额上题着‘听月阁’三个古拙的大字,一看竟是祝枝山的墨宝,除了感叹江南人文荟萃,还能说什么呢。
进去后才发现,原来外面看是两层的水阁,内里则是个高大宽敞的大厅,中间扎了一座三尺高的花台,花台上摆放着一具古琴,台下四周则是一圈紫檀四出头官帽椅和黄花梨长榻,任由宾客或坐或卧,小机上摆着水果、点心和茶水,任由宾客取用。
这显然是个小型的聚会,宾客最多不会超过四五十人,此时已经来了七七八八,其中有一半以上,竟是西洋、波斯人,显然他们才是这场招待会的主宾。
这些人不像华夏人那样内敛,丝毫没有陌生感,看着什么都新鲜,虽然不大会汉话,却仍然通过通译,兴奋的与周围人聊着天。而明朝人对待这些西人,虽然骨子里有些鄙薄,但两千年的礼仪之邦,早已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思想,融在华夏子民的骨子里了,所以对待外国人的态度,平等而友好,更是对其国家充满了好奇。
所以虽然各国人混坐着,阁子里的气氛依然十分融洽,大家相熟的凑在一起,小声聊着天。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窗外荷塘中,莲花摇曳、蝴蝶飞舞的景致,不由啧啧称奇,此时已是深秋,应该一池残荷才对,也不该有什么蝴蝶蜜蜂。
难道这里是风水宝地,得天独厚?众人待要看仔细,无奈今天光线不太好,所以看不太清。待要靠近了,又被窗前一排铺着绿绒的长桌挡住,桌上错落有致的摆着些精美的瓷器,让人不忍靠近。
那些瓷器或者金碧辉煌,雍容华贵;或者清新优雅,气韵生动;或者鲜红莹亮,色若朝霞;或者下上掩映,柔和精巧;或者薄如纸、莹如玉、吹之欲飞;还有黄、绿、紫相间成趣的素三彩,色如翡翠的孔雀绿、深沉幽净的霁青,娇艳柔美的淡鹅黄等等……
这些陶瓷器,哦不,应该说是陶瓷工艺品,做工都无比精湛,即使放在大明,也是了不得的艺术品,更别说那些孤陋寡闻的西洋商人了。
见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垂涎三尺,便有懂行的介绍道:“那金碧辉煌的是嘉靖五彩;跟水墨画似的是永乐、宣德青花;灿如霁日的是宣德霁红;釉下、釉上,互相掩的是成化斗彩;薄如纸、莹如玉的是永乐薄胎甜白……”等等等等,听得西洋商人们一脑子雾水。其实他们最想问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宝贝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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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人们窃窃私语时,屋里突然传来‘铛、铛……’几声浑厚的自鸣钟响,一共响了九下,而此时的时辰,正是辰巳交接的一刻……
阁里一片寂静,大家都等着大人出现时,四面门窗的帘子放下来,屋里的光线更暗了,人们不禁有些骚动。好在马上,阁子的四角亮起四盏罩着轻纱的宫灯……众人的目光不禁汇集到这些灯上去,只见一盏灯上落英缤纷,一盏灯上七彩流云,其余两盏也各有不同,但每盏灯上的画面是流动的,让人看直了眼。
再仔细看,每盏灯下似乎都坐着个窈窕女子,只是灯下黑,反倒看不清。正在人们纷纷猜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便听到阁子中央传来‘叮’的一声琴音。这一声琴响,仿佛光明的使者,让屋子里重新亮起来……
人们的目光全部回到八盏宫灯照耀的高台下,便见一位身着拽地长裙、面遮轻纱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更像是一直端坐在那里,那一声琴响,便是出自她之手。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她的长裙上,那是怎样精美的一种材质?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长长的裙摆覆盖了整个高台,向下垂去,无风自动。众人看那垂在眼前的丝绸,似乎有色彩,又似乎无色彩,仿若有图案,又仿若无图案,让人捉摸不定。
一阵微风拂过,裙角轻轻飞扬,上面的色彩更加如梦似幻,让那端坐高台上的女子,竟仿佛飘飘欲仙起来。
人们正在感叹这种月下仙子的境界,琴声再度响起,又有一记一记的堂鼓,一声声的苏笛吹响,各种乐器和鸣,奏响一曲优美的旋律,这乐声明明是阁子里的几个女乐师奏出来,却让人感觉好像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天籁之音,一声声触动着人们的耳鼓,更一下下在摇动人们的心旌,即使心情再浮躁的人,也不禁全身心的沉浸进去……
那乐曲初如和风淡荡,小鸟啾啾,万物迎晨,渐渐东方露出鱼肚白,虽然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光却亮了……这时屋里的光线也渐渐亮起来,人们不禁四下看去,竟然发现轻纱拂过之后,池塘里的莲花全部闭成了一个个花苞,那些蜜蜂、蝴蝶,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众人不禁疑惑,这到底是在梦境,还是仙境?反正不像是平常世界。
就在此时,乐声渐渐振奋起来,光线也越来越亮,仿佛旭日东升,连池塘里的荷花仿佛都是这琴声催开……
那些荷花确实不同了,比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要开了!”有个波斯商人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说的是汉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显然是才学会的。
不用他说,众人也看到,荷塘里的荷花渐渐绽开,那些蝴蝶蜜蜂也凑了上去,仿佛迫不及待要吃花蜜一般。
继而琴声一变,太阳升起,天光大亮,荷花绽放,蜂蝶终于落在花心,开始快乐的享受着……
乐曲到了后段,光线渐渐暗淡,恰似山静秋鸣,月高林表,众人只见那莲花渐渐闭合,蜂蝶也消失不见,风乍起,吹皱荷塘月色,让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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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琴声绕梁很久,阁子里的大商们却依然屏气不语,仿佛依旧沉浸在那如梦似幻的场景中。
这时屋里光线重新亮起来,一个男声笑道:“醒醒吧,各位。”终于惊醒了众人,便看到花台边上,站着此间的主人,苏州知府沈默。今日他没有穿官服,也没穿往日那朴素的便服,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苏绣墨竹曳撤,手持檀木折扇,意态悠然,神若春山,说不尽的风流倜傥,道不完的丰神俊朗。
什么叫贵族?能把锦衣华服穿出神韵的,就是地道的贵族。
不知谁叫了一声好,顿时赞美之声四起,也不知是赞这一场梦幻演出好,还是赞大人的卖相好……虽然十分自恋,但沈默还是愿意是前者,不然他不白忙活了么?
沈默团团拱手,朗声笑道:“今日在下办这个发布会,感谢诸位前来捧场,不知对方才的节目,还满意否?”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众人交口称赞道,也有那心直口快的西人问道:“请问大人,方才过了多长时间?”当然是由通译代问的。
沈默信手掀开边上的红绸,一具三尺多高的座钟露出来,他看一眼道:“按照你们西人的说法,方才是九点钟开始,现在正好过去一刻钟。”说着看着其中一人,呵呵一笑道:“查马士先生,你给的自鸣钟很好用啊。”
那个金发碧眼的人起身向他行礼,边上的通译道:“大人能喜欢太好了,这东西在欧罗巴都是教堂上的大钟,只有他们意大利才有这么小的。”众人心说,西人还真实在,这就急不耐的表功开了。
短暂的哄笑之后,更大的疑问冒出来了,人们纷纷问道:“为什么外面的荷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开了又闭呢?”
沈默爽朗笑道:“现在十月深秋,哪有什么荷花?”
众人齐声道:“那是什么?”
“诸位不妨移步上前。”沈默挥挥手,便有侍者将长桌撤去,让众人可以靠近窗口。
沈默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众人便纷纷起身,往窗口走过去。
待走到近前,便听到丝丝的吸气声,仿佛都吃起面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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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将帘子掀开,只见一片水塘,水面上空空荡荡,哪有什么荷花?连一片荷叶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儿?”众人一起回过头来,问沈默道:“大人啊,您就别卖关子啦,不然非把我们憋死不可!”
沈默呵呵一笑道:“放下来吧!”这话却是对外面喊的。
话音一落,众人便觉眼前一花,不由揉揉眼睛,就看那原本空荡荡的水塘,兀然变成了荷花满池,蜂蝶飞舞的景象。
这次近在咫尺,众人还能看出些端倪,便有人伸手去摸,果然触到了一层几近透明的绡,再看那些荷花莲叶、蜜蜂蝴蝶,都是用七彩的丝线刺绣上去的!
“摘下来吧。”沈默又道,马上便有人将挂在窗上的‘绡上苏绣’取进屋来,一人一角抻平了,展示给众人看。
“尽请欣赏。”沈默笑道。众人把眼睛凑近,便见那荷花的花瓣、那荷叶的脉络,甚至那蝴蝶的翅,那蜜蜂的翼,都是用极细的丝线绣成,这么近看都栩栩如生。殊为难得的是,每朵花、每片荷、每只蝴蝶和蜜蜂的花纹颜色、形态动作细看都有不同,就像是真真切切的荷花蜂蝶一般!
就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好奇心旺盛的西人将这苏绣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最后还是不解的问道:“那是如何实现变化的呢?”
“呵呵,”沈默笑道:“这个却是个障眼法了,一块丝绸还是做不到的。”说着拍拍手,便有侍者又接二连三的取下几块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绡上刺绣’,给众人鉴赏。
还是那些荷花,还是那些蜂蝶,众人互望看看,不知道机关在哪。
“看仔细点。”沈默笑道:“比照着看。”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紧挨着的两幅刺绣,他指的都是同一个位置上的一朵荷花。
在知府大人的提醒下,众人终于发现,那两幅刺绣上的荷花,确实有些不同,一个上面是花蕾,另一个的花瓣则已经微微张开。
“哦……”众人恍然大悟,比照着再看其余的刺绣,果然没有一副相同的,就好似把荷塘里一天的景色画下来,同时展示在眼前一般。
在一片震撼的赞叹声中,众人跟着沈大人回归座位,纷纷称赞苏绣已经登峰造极、巧夺天工,完全的以假乱真!
“这还算不上巅峰啊。”沈默矜持笑笑道:“是不是啊,黄公公?”屋里那个特低调的胖太监点头笑道:“这些苏绣是很好,不过只能算是量产外销品中的上品,那些进贡给京里的,比这还要精美三分。”
他是江南制造局的大珰,说话自然权威。众人不禁神往,那贡品得是什么样的啊!
只是有个皮肤微黑的波斯人不解问道:“既然是量产,干吗同样的花纹图案要做这么多变化?岂不是要多浪费很多时间?”
沈默淡淡一笑道:“呵呵,这话有些偏颇,要知道量产也是丝绸啊!从种桑养蚕,缫丝纺织,中间得经过几十道工序,哪一道马虎一下,一匹丝绸就全毁了……最后织出那么一匹白色丝绸,就得需要十多万个蚕茧,前后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轻抚着身上的墨竹刺绣,轻叹道:“再将其变成这种,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的精美苏绣,得要巧手的绣娘,千针万线,又是好几个月才能完成。”说着正色道:“这么多功夫浸在里头,让每一匹丝绸都成为‘高贵和华丽’的代名词,怎能草草对待呢?”
一众西洋人听得频频点头,心说怪不得大明的官员发薪时,会有一部分是绢纱呢,原来这玩意儿价格高且稳定。
但那波斯人还是弄不明白,问道:“可是我还没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样式要弄成那么多变化?因为不在近处看,是没有区别的。”
“是这么回事儿!”沈默嘴角微微一扯,轻笑道:“什么叫贵族?什么叫贵族生活?那是种低调的奢侈,越低调,越奢华,就越讨贵族欢心。你用这样的料子裁了衣服,一天换八次,外人也不明就里,非得让人点明了,才知原来已经换了好多件了。”说着呵呵一笑道:“这是真正的高贵……不知你们那边的贵族,是不是这么理解?”
那些个西洋商人纷纷点头,都道:“这真是给贵人量身定制的!”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抚掌笑道:“丝绸就是贵族的丝绸;真正的贵族,都是配得上丝绸的贵族!”
“大人说的太好了!”西洋商人们纷纷起身鼓掌道:“这句话就可以当成丝绸的宣传语了。”便七嘴八舌道:“请问大人,这样的丝绸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看看,又俗了吧。”沈默摇头道:“跟你们说过了,这东西非得下上功夫,搭上时间,才能一寸寸的生产出来,上千年了,也就是这个样,根本上不去速度。”说着挠头道:“扣掉进贡京里的,还有供给国内贵人的,勉强能省下个几万匹,可以出口吧。”
“我们全包了!”波斯商人急道:“大人随便开价!”那些佛朗机、西班牙人也着急道:“我们也要!不能全给他们!”
“这个么。”沈默摆手笑道:“当着丝绸的面,咱们不谈钱,等回到市舶司那个铜臭地方,咱们再慢慢商量不迟。”说着笑笑:”再看看这些瓷器吧,如果说丝绸是穿的贵族,那这就是用的贵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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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零章 买卖
至于瓷器,其实是比丝绸更吸引西方人商品,其最初在西方是一种神秘的物品,因为与贝壳非常相似,在很长时间内都被以为是一种含有贝壳原料的制品。
据沈默以前从西洋商人处了解,中国的瓷器在西方不单是一种器皿,还是一种艺术品……之所以说中国,是因为从唐朝起,历经宋元至今六七百年间,瓷器就是欧洲上层社会的最爱,普通民众中也以此成为时髦。
因为瓷器一方面代表了一种淡泊雅致的高尚情调,另一方面,上面精美的器面绘画,有中国的山川屋舍、人物服饰乃至于神话传说,这一切都使得西方人对东方文化无限的向往,为本就价值不菲的瓷器,更增添了名为‘文化’的附加价值。
是以那些欧罗巴的王室贵族,都把拥有中国的精品瓷器作为夸耀豪富的手段。
除了瓷器本身的价值外,在中国的三样支柱外贸商品‘丝绸、茶叶和瓷器’当中,它又是远洋帆船最好的压舱货物,装在底舱,还可以防止茶叶和丝绸受潮,一举两得,简直是黄金搭档!
所以精美的瓷器,甚至比丝绸更讨西洋商人的喜欢,这次的展示会,可以说是很成功。
等到送走了来宾,沈默亲自回来给乐班发红包,表扬她们今天的表现真不错,至于苏雪,当然要包个最大的了……那个在台上蒙着面纱的弹琴女子便是她,之所以蒙面,不是因为她怕羞,而是沈默说:“你不能让他们看见脸,不然谁还看我的丝绸啊。”
也许他是无心一说,苏雪却感觉吃了蜜一般,到现在还十分开心,难得的发问道:“大人,您说这些西洋人,也该是做生意的老手了吧,怎么那么没见过市面呢?”
“这有什么稀奇的。”沈默笑道:“大明禁海之后,走私成为那些外商唯一的进货渠道,而控制出货的闽浙海商,实在是不当人子,起先是以次充好,到后来,则是干脆把粗劣的货物高价卖给他们,让他们吃尽了苦头。”说着笑笑道:“西洋人也不是傻子,他们高价买的是我大明的精美商品,对于粗劣的玩意儿,也是不买账的,所以销路已经有些萎缩。”
“可闽浙海商要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儿呢?”苏雪好奇问道:“人家上当吃亏只一回,多了谁还买账?”
“他们也是无奈啊。”沈默笑道:“倭患越来越厉害,江浙闽百姓士绅深受其苦,与那些助纣为虐的海商渐行渐远,再加上官府也下了狠心查禁……拿瓷器为例,海商已经没法从水平最高的官窑进货,即使神通广大,能进到货,却也价格不菲,不得不放弃。只好去找民窑进货,甚至自己开窑烧制,这样还怎么保持质量?”这也是王直上杆子急着开海禁的原因。
“原来还是那些人捣得鬼……”苏雪明白了,紧咬银牙道:“他们真该下地狱!”
沈默看她额头起汗,不由关切道:“又开始了么?”
苏雪点点头,捂着心口小声道:“大人,民女告退……”
“哎,你遭罪了,”沈默面色凝重的挥挥手道:“把苏大家扶去隔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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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名言说得好,没有一样的两国人,没有不一样的两商人。商人这种人,中国的外国的,黄种的白种的,都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那些外国商人当日都叫的很响,这个要买十万匹,那个要买八万匹,好像你不收我钱,我就跟你急一样,但当真正坐下来谈时,想让他们掏钱,就像要弹他们鸡鸡一样,全都把口袋捂得紧紧的,唯恐被摸到一般。
当然不是货本身的问题,无论丝绸还是瓷器,都让那些西洋商人深感震撼,才知道闽浙海商卖给他们的,分明都是些残次劣等货。有道是还价才是买货人,或者说,真到了要买货的时候,才会开始想着还价。
沈默给出的价格分了三等,上等品五百两一匹,中等品三百两一匹,三等品二百两一匹……瓷器因为大小品相不同,所以价格五花八门,但总之要比闽浙海商的出售价便宜三成,且品相上高出不止三成。这个价格是在他调研之后定下的,给了对方很大的获利空间,任谁说都是很厚道的。
这也就是第一次为了打开销路,以后价格怎样,还不好说呢。
可就是这样,那些老外都在那叫苦不迭了,说这些年赔钱太厉害,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没法付全款,请求先付一部分定金,等销了货再支付全款。
沈默当然不会当这个冤大头了,他深知自己的货物价值连城,对于见钱眼开的商人来说,只要诱惑力足够大,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儿,所以要是赊账给他们,就得接受对方一去不复返的打击。
因此他坚决不答应,必须货款两清。
那些西洋商人和波斯商人的态度也很强硬,谈判陷入了僵局,但沈默的点子比较多,他将之前一直排除在外的日本、琉球、朝鲜商人放进了谈判所,这些人虽然购买的数额相对较小,但好处是不还价……因为大明朝的官方,给这些番邦的印象,历来都是强势且慷慨的,所以一时还不敢、或者说还没想到,要讨价还价这码事儿。
接连的成交终于刺激到了那些西方商人,他们决定妥协了……但方法各不相同,以查马士为首的西洋商人,苦苦哀求沈默,将那些三等苏绣降价卖给他们,在他们承受的范围内,愿意出全款购买。显然来自欧罗巴的朋友,还是比较实诚的。
而那些波斯商人,因为掌握直接通往欧洲的海陆两条商道的奥斯曼人、阿拉伯人关系良好,不需要绕行非洲大陆,这种竞争优势,使他们的运输成本与风险都大大降低;而且在这个年代,他们与阿拉伯人一道,拥有着世界领先的航海与造船技术,所以比那些西洋商人要富有的多。
但他们更加难缠,为首的一个叫巴拉维的,是个头发乱糟糟的波斯胖子,但一双小眼闪闪发亮,显然不是个难缠的家伙。他提出,要用自己的货物顶一半的账,其余的付现银。
沈默问他有什么货物。
巴拉维自信道:“香料、宝石和地毯,都是大明贵人们的最爱。”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就像欧洲贵族痴迷中国的瓷器与丝绸;中国的达官贵人们,也对波斯的奢侈品毫不吝啬,挥洒千金!其中最畅销的,是波斯地毯,一块花色材质上佳的大幅厅堂用,可以买到白银两千两,丝毫不比大明朝的商品逊色。
所以沈默觉着,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便答应巴拉维,吃进他的货物,以抵消一部分货款。而对于那些可怜巴巴的西洋商人,沈默将售价打了八折,一百八十两一匹出售……不过全是三等品,至于上面两等,对不起,概不讲价。
这就逼着那些西洋人,下次非得豁出去挨宰,不然中高端市场全让波斯商人占了去,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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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舶司的这一批货物,共有丝绸三十万匹,瓷器三十万件,茶叶八万斤……其中丝绸是黄锦的制造局的,后两样是唐汝楫的茶马司的,他们俩管着生产,沈默管着给他们外销。
这都十月了还没有销量,黄锦和唐汝楫两个,都急得满嘴起大泡,黄锦整天跟屁虫似的跟着沈默……据他说,自己当年伺候皇帝,也没跟的这么紧过。
就连杭州知府兼江南茶马司提举唐汝楫,也抛下杭州城的那一摊,跑到苏州来督促……据他所说,杭州城是庙小菩萨多,少他一尊最小的不要紧,还是集中精力把茶马局的任务完成要紧。
沈默不禁想道:‘看来皇帝也给过他俩殷殷‘期许’啊……’其实他何尝不急?还有俩月这个年度就结束了,还有将近一半的指标没辙呢。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实在不行就挪用了;可银子这东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那么多闲钱给他支配?抽哪里的哪里吃紧,说不定还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实质上,三人那就是难兄难弟啊!
现在好了,终于把买卖谈成了,晚上三人特意摆了一桌庆功小酒,庆祝终于把这一年给混过去了。
黄锦喝的面通红光,掰着指头算,这次能赚多少银子;一会说交了京师的,还能剩个二十八万八千两;一会儿说,只能剩下十八万八千两,说着便呵呵笑道:“不过无论如何,有结余那是一定的……”
唐汝楫和沈默两个状元,自不会如他这么肤浅……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早就对数字了然于胸了。正如黄锦所说,无论如何都会有结余的。
“今年,能过个好年啊。”唐状元举杯道:“这都多亏了拙言兄,我敬你。”
沈状元举杯与他一碰道:“助人者人助之,当初若不是思济兄暗中相助,帮我解了那场粮食危机,现在兄弟我八成已经被免职回家了,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忙了。”
相互吹捧,无疑会令双方都身心愉悦,又饮了好些酒,唐汝楫呵呵笑道:“这几日去把货验过,没问题的话,我就拿钱回去了,出来时间太长了,怕引起物议。”
沈默点头笑道:“那些货物只要没问题,我就全吃下了,你们拿钱了事,我自个慢慢卖。”
一听这话,黄锦立刻道:“那哪好意思呢?我只要六成现银,其余的用货物折吧。”
唐汝楫也反应过来,道:“那我也是……”
沈默心说:‘打着不走,拉着倒退,什么玩意儿。’其实他是故意那么说的。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才道:“好吧,等货到了一起去看看吧。”
“这就对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唐汝楫笑道:“我敬你!”
“对,说得对!”黄锦胖胖的小手举着杯子道:“我也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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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巴拉维他们的货到了,足足装了三十条小船。见到沈默后,他便开始抱怨道:“河道水位太低了,我们的海船根本开不进来,非得又花钱雇小船……”说着眨着小眼睛道:“这块成本事先没有考虑到,大人您看是不是再减免点货款啥的……”他是个中国通,已经在东亚待了十多年,汉话很好。
沈默看他一眼道:“你早说啊,我去上海买你的货。”上海原先是个镇,在嘉靖三十二年为了御倭,兴建了上海城,到现在才四年时间,据说城都没建好呢。
“下次,下次一定。”巴拉维喜出望外道。
“不过你要买我的货,还得来这儿。”沈默充满恶趣味道。
巴拉维的脸一下子垮下来道:“原来大人耍我啊。”
沈默淡淡笑道:“只能说是半斤八两吧。”
废话完了,开始验货。沈默毕竟不是内行人,为了避免被坑,特意请了城内的几个珠宝商、地毯商和香料商,命他们仔细验货,以免出岔子。
经过整整两天的检验,‘专家’们给出了意见:‘三十船货没有发现什么大毛病,完全可以接受。’沈默这两天没闲着,一直跟着虚心请教,不过人家专业人士都说没问题了,他这个‘半吊子’自然也看不出问题。
然后又是一番谈判,最终敲定对消五成三,其余四成七,由巴拉维一方用现银立即支付……其实原先说好是五比五的,只是沈默再厚黑,他骨子里也是文人,于讲价之道,还是远远比不了巴拉维之流的。而且谈判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有些烦了,所以又一次妥协。
妥协之后,沈默心说:‘这次总不会再出幺蛾子了吧?’
谁知那巴拉维还真的龟毛,竟又有问题提出……沈默也知道人家那是认真,可他就是觉着龟毛……只听巴拉维道:“瓷器有万般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易碎,长途跋涉、海上颠簸,难免破损严重……”
“这个你放心,”唐汝楫道:“我大明出口的瓷器,都是用稻草扎紧、用竹篓装好,不怕颠簸的。”
“那太好了!”巴拉维顺着他的话道:“但是按照惯例,咱们还得签个备忘录,如果到了目的地还是破碎严重,导致交货数量不足,贵方是要补偿的。”
沈默问了周围人,原先确实有这个惯例,便点头道:“可以,但我方要派出人员跟随,而且只在下次你来的时候,补给你差额。”
“赞美安拉。”巴拉维终于在文契上签了字。
所有人都松口气,心说可算完事儿了。
谁知那巴拉维眨眨小眼睛,笑道:“大人,我还想跟您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沈默有些怕了他了,这家伙太能磨叽了,让人谈成了生意都没成就感。
“弹琴的女人多少钱?您开个价。”巴拉维笑眯眯道:“当然,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用十名绝色胡姬跟您换她一人。”
沈默登时变了脸色,冷冷的盯着那巴拉维,让他一下子就哆嗦起来……这才猛然想起,大明朝的官员善茬,不能因为对方随和,就以为他好欺负,赶紧讪讪道:“大人您别误会,我就是随便说说,不卖就算了……”
“你给我记住,”沈默冷声道:“我大明朝地大物博,丝绸、茶叶、瓷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说着伸出一根手指道:“但有一样东西,我们不卖……那就是自己的同胞!”
巴拉维的胖脸抽动几下,竟然一脸的敬重,起身向沈默施礼道:“对不起大人,我无意冒犯高贵的大人和伟大的大明,请您宽恕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吧。”
沈默也不找他是真知道错了,还是怕自己惩罚他,抢先认错,不过看在他贡献给大明那么多真金白银的份上,还是要揭过这一页的。
便听沈默淡淡道:“不知者不为罪,所以这次给你权且记下,若是再犯,加倍惩处。”
“谢大人。”巴拉维深施一礼,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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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第二章,兼本周第十二章,第六万字,恩恩,完成对大家的承诺了,列宁同志说过:‘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所以明天俺准备休一天,然后下周接着六万!!
第四五一章 奸商
等那波斯商人巴拉维离开,黄锦终于忍不住道:“沈大人,您干嘛便宜那巴什么辣味?不光答应降价,还替他承担风险?”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若非如此,那他们怎会答应,我们派人跟船呢?”
“跟船?”黄锦和唐汝楫才知道,原来沈默一样有他的算盘……这简直是侮辱沈默,咱们的沈大人什么时候没有小算盘来着?
“对,跟船。”沈默点头道:“十六世纪什么最贵?航海技术!”
“石榴诗集?”唐汝楫奇怪问道:“谁的作品?”
黄锦在市舶司呆久了,和那些西洋商人接触不少,便给他解释道:“按照西洋的历法,一百年一个世纪,现在是他们的十六世纪。”
“那不才一千六百多年……”唐汝楫面露轻视道。
“是一千五百多年,”黄锦挠挠头道:“昨天查马士还跟我说过,现在是西元一五五……五几年来着?”
“一五五七年。”沈默轻声道。
“那就更少了。”唐汝楫笑道:“我们有五千年灿烂的文明,他们却连我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说怎么体毛那么密,吃饭还用刀子叉子,原来是没发育好呀。”
沈默不会蠢到跟这种人争辩,他只相信事实胜于雄辩,便笑笑道:“是啊,但他们不是人傻钱多吗?咱们大明想要摆脱困境,还就得靠跟那些人做买卖。”
“是啊。”唐汝楫这次没反对,深有同感道:“咱们大明交税的没有钱,有钱的不交税,官府穷到借债度日,只能靠那些西洋人度过难关了。”
“一件景德镇的瓷瓶,在大明卖五两银子就是高价,可在西洋有可能是五十两,一百两。”沈默道:“要是咱们等着人家上门,那就永远也要不上价去……开了市,便不是以前了,大家都可以做买卖,咱们五两八两的不卖,但总有人会卖,所以这个亏是吃定了。”
“是啊。”黄锦两个一起点头,唐汝楫道:“原来大人是想撇开他们,自己做买卖啊!”
“大洋之广,胜过陆地百倍,谁也吃不了独食。”沈默微微摇头道:“但只要有一支船队是咱们的,别人就得规规矩矩跟咱们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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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波斯人签订协议后,双方开始交割货物,用了三天时间才分清楚,巴拉维那些人,便要求启程了。
沈默反复寻思,也没什么不妥了,就准许放行了,同时也让拍卖行将那批波斯货物挂牌出售……正如他料想的,在对外贸易中大赚一笔的各地商人们,不愿意回程空跑,两天功夫便将这些异域风情的奢侈品抢购一空,准备运回老家去再赚一笔!
有进有出,都买都卖,这正是他理想中的贸易状态。而且最后一算账,足足多赚了近二十万两银子,让黄锦和唐汝楫悔得肠子都青了。
一直到给唐汝楫送行时,他还不停摇头道:“哎,眼光啊!太重要了!”
沈默哈哈一笑道:“行了,别感叹了!看看这是什么。”便将一个信封丢给他。唐汝楫打开一看,乖乖隆滴咚,竟然是五万两的汇联票!
唐汝楫赶紧推辞,道:‘上次都说好了,我们拿全款,你把货吃下去的,现在多赚了钱,自然也不该有我们的份儿。’
沈默摇头道:“口说无凭做不得真……我们给朝廷做买卖不假,可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商人,唯利是图就没意思了。”说着把那信封望塔怀里一推道:“只管拿着,上次的事情还没谢你呢,只有这点点阿堵物,入在茶马司的账上吧。”
唐汝楫十分感动,紧握着沈默的双手,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不着痕迹抽回手,沈默笑道:“请起程吧。”
“拙言兄多保重!”唐汝楫用力的回礼道。
等唐汝楫走了,看着巴望自己的黄锦,沈默笑骂一声道:“瞧你这出息,当然少不了你的!”黄锦一张胖脸登时笑成了包子,伸出大拇指谄媚道:“我早就说过,沈大人你够朋友,讲义气,跟你混可比在宫里强多了。”
“公公你可别这么说。”沈默笑道:“你是跟皇上混的,我可领导不起。”
“皇上是我老大,您就是老二……”两人说笑着走到轿子边,黄锦颠颠的过去给沈默掀轿帘,道:“您去哪?”
“回府。”沈默揉揉太阳穴道:“这段时间光泡在市舶司了,把府里的正事都荒废了。”
“是啊,”黄锦附和的骂道:“这帮西夷太难缠了,浪费大人的宝贵时间。”便自告奋勇道:“大人您回去吧,市舶司那里我盯着,管保出不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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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到衙门,先去后院和夫人说了会儿话,待回到签押房,刚把屁股挨在椅子上,还没打开文件看呢,便听铁柱在门外道:“大人,黄公公来了。”
沈默不禁吃惊道:“哪个黄公公?”便见黄锦那张挂满汗珠的大脸,出现在门口,人还没进来,就听他叫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儿?”沈默皱眉道。
“那批波斯货出问题了!”黄锦领着两个商人进来,道:“他们验货的时候,发现地毯被水泡了!”
沈默一下子直起腰,沉声问道:“从头道来!”
“哦……那个……”黄锦挠挠腮帮子道:“还是你俩说吧。”
两个商人便自我介绍,他们是福建闽商,在平准拍卖行拍得波斯地毯一千张,香料五百斤,今日在码头交割。便听其中一人道:“起先我们也没发现异常,但后来有一包地毯的包装破了,翻在地上,结果我们看到了盐渍。”
黄锦在一边补充道:“地毯让我给运来了。”
“拿进来!”沈默沉声道,但马上改了主意:“还是我出去吧。”便起身出门到了外面,果然看到一卷厚厚的波斯地毯。
“放开!”一个商人下了令,那卷地毯便被滚放在地上,底朝上。
“大人您看。”商人指着上面明显发白的一圈道:“太阳底下还能看见小盐粒呢。”
沈默蹲下,伸出手指,在上面划几下,用舌尖尝一尝,果真苦涩发咸,确实是海水味道。
接过黄锦地上的漱口水,沈默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问道:“检查过别的地毯吗?”
“检查过。”两个商人异口同声道。
“别的也这样吗?”
“大都看不出来,也摸不出异样来。”商人的前半句话让沈默沉下的心,稍稍升上一些,但下半句一出,他的心又直接坠落重回谷底……只听他俩道:“可都有咸味……”
沈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泥塑一般,直到黄锦再也等不下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沈默缓缓摇头,撑着有些发麻的大腿慢慢起身,拒绝了黄锦的搀扶,有些蹒跚的走回签押房,坐在大案后,将身子蜷缩在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
显然,自己被波斯奸商给耍了……这年代漂洋过海的全是木船,千里迢迢,横跨几个大洋,难免会遇到狂风暴雨、巨浪大涌,很有可能就船底进水,浸泡了货物。巴拉维的这批货,估计就是这种情况,但这奸商不愿蒙受巨额损失,定然将船先停在某处,雇人将受潮的地毯晒干整理,刷去盐渍,然后再进港,而仅凭肉眼和触摸,是无法分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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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态万分严重!一旦无可挽回,自己定然逃不了那个‘官商勾结,卖假坑人’的恶名,如此一来,什么仕途前程,便全毁了……大明朝的官,最讲究的便是‘仁义’二字,哪怕你一肚子男盗女娼,也非得把这俩字挂在嘴边,贴在脸上!自己为什么要分给黄、唐二人各五万两?不就是怕人家说他唯利是图,连同僚都要算计?
这批地毯分销全国,会铺在上千个大户家里,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是一下得罪上千官绅啊!一想到这,沈默不寒而栗,霍然起身道:“将没交割的波斯货封存!放狼烟,把巴拉维给我拦住!”因为吴淞江那让人诟病的河道又窄又浅,没法让大船进出,所以任何远洋的船队,都得用小船将货物运到上海,再在那里装上海船;加之巴拉维的胃口太大,非要把自己的远洋船队装满,所以雇来的小船队得往返三趟,夜以继日也得三天四趟才能搬完。
所以虽然大前天已经被放行,巴拉维却今天一早才跟着最后一批运输船离开苏州城,估计连松江都没到呢。这天可怜见的万幸,又一次验证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哲理,若是吴淞江不那么窄浅,估计巴拉维的船队,已经到浙江了现在,那样追之莫及,他非得上吊自杀不可。
三尺闻命,放飞了信鸽,那是他们训练出来,直飞上海城的,那里有市舶司的办事处,将会把他的命令转给等在那里的护航舰队……这个目前最快捷的通讯方式,对外都称‘狼烟’。
沈默则匆匆赶到码头仓库,将一大包地毯取出来,反面朝上铺了一地,仔仔细细的检查起来,又发现了一张有盐渍的地毯,但尝一尝每一张……结果都很咸。
这验证了沈默的推断,显然地毯上的盐渍都被处理过,只是地毯太多,难免百密一疏,有疏忽的地方,这才被发现了。但他可笑不起来,问那几个跪在地上发抖的‘砖家’道:“这样的地毯有什么毛病?”
“地毯的毛,是用特殊工艺染色的,可以经久如故,永不掉色。”一个老者小声答道:“但经过海水浸泡的地方,肯定会褪色比较快,也许一两年后,也许三五年后,便会形成一块块难看的斑。”
“确实是这样的……”所谓‘砖家’,都是事后诸葛,纷纷道:“这都是常识。”
沈默当然不会表扬他们,问身边的仓库大使道:“已经交割了多少?”
“回大人,少说三分之一。”仓库大使小声道。
沈默轻声道:“趁着都没运走,全追回来吧……”
“大人,那我们的名声?”身边人小声道:“反正被发觉的不过是个例,只要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行家不也说了吗?几年以后才会出问题,到时候咱们死不赖帐就……”话没说完,便被沈默冷如刀锋的目光硬生生打断,只听沈默一字一句道:“记住,我沈默的信誉,无价!”这世上哪有永不泄露的秘密?若总想着靠装聋作哑蒙混过关,早晚会有还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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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市舶司前便张开了告示,因为发现波斯地毯存在隐蔽的质量问题,现无条件召回全部售出的地毯,退全款,并对因此产生的费用进行赔偿。
布告一贴出来,那些商人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都称赞他仁义、坦荡、有魄力,这倒是沈默始料不及的。
也有人向市舶司询问那些香料和宝石,好在香料都是装在陶罐里的,不会被淹了,至于宝石更不用说,所以问题都集中在那批波斯地毯上。
沈默邀请所有购买过波斯地毯的人,于次日中午到市舶司赴宴,据说要阐明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转眼就到,应邀的中外商人来到市舶司,在十八张宽大的八仙桌边坐好,等待知府大人露面。
沈默还没到,面色阴沉的巴拉维却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个高大的大明军官……竟然是姚长子。长子这些年表现很好,作战英勇、又爱动脑子,是以屡立战功,已经升至正五品正千户了。俞大猷派出的护航舰队中,他是二把手,拦下巴拉维的船队后,便主动请缨,领队将其押送来,也好见见久违的兄弟。
当然这屋里没人认得他,大家也不关心个‘小小’的千户,一下子围上了巴拉维,七嘴八舌的问他,那批地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巴拉维眨眨小眼睛,一脸无辜道:“向真主保证,没有任何问题,我也不知道大人把我叫回来干什么。”说着还故作轻松的笑笑道:“也许是场误会吧。”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道:“本官倒真愿意是场误会!”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绯红官袍,胸前补着云雁,腰间束着素金带的沈大人,面无表情的出现在堂上。
见沈默出现,巴拉维的表情一变,大声抗议道:“大人,您已经放行,却又把我拉回来,耽误我的行程,这是夕令朝改,难以服众!”他决定先声夺人,不管什么指控都不承认。
沈默也不跟他急,反倒嘴角扯出一丝轻笑道:“巴拉维先生,大家为了等你,肚子都饿扁了,咱们吃完饭再说。”即使恨不得吃了他,沈默也还保持着一个大明官员应有的气度。
巴拉维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怏怏坐下道:“正好我也饿了。”
待众人重新坐定,沈默便命令上菜,但侍者却只端上了空碗,一人面前搁一个,便再没有上菜的意思。
大家心说这是干嘛?要我们啃盘子?没那好牙口啊。
看到众人的疑惑之色,沈默微笑道:“把主菜推上来。”众人心说,原来是老鼠拉风箱,大头在后头啊,也不知是吃烤全牛,还是那种阿拉伯的烤骆驼。
但市舶司的官差们,推出来的,却是一包包波斯地毯。
“请巴达维先生验货,看看交割钱的封条还在不在,地毯有没有损坏。”沈默淡淡道。
巴达维只好起身,过去看了又看,他真想说,有损毁……可实在挑不出毛病,只好闷声道:“没问题。”并在确认文书上签了字。
“大家都听见了。”沈默道:“确实是正宗无损的波斯羊绒地毯,我们的厨师要当场烹饪了。”便有一些身穿白大褂,头上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子出来,用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割开包装,像模像样的切割起来……仿佛庖丁解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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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二章
市舶司大堂里人头济济,一众商人们望着那些割地毯的厨子,不知道要搞什么花样。
过一会儿,一张完整的地毯,便被切割成无数方方正正的小块,有使者用托盘托着,在每人盆中分上几块,沈默也不例外。
待所有人盘中都有了东西,沈默表情平淡道:今天没什么菜肴宴请诸位,就请大家尝尝巴达维先生的波斯地毯吧。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干笑道:大人可真会开玩笑但让他们惊掉眼珠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沈默从碗里夹起一片地毯,便放在嘴里咀嚼了起来。
难道这种地毯真能吃见大人做了示范,众商人不得不效仿,也都夹一筷子塞到嘴里,尝试着嚼一嚼,下一刻却又纷纷呸呸的吐出来,不少人还叫道:水水
桌上没有水,水瓶都在侍者.手里端着呢,但没有沈默的命令,谁也不敢拿给他们喝。
沈默也吐出口中的地毯,问众人.道:大家觉着味道如何
满口咸味众人七嘴八舌道:还.苦死了呢终于有人恍然道:这地毯不会是在海水里泡过了吧少字大家这才明白,知府大人是在当场验货呢,只是这种方式,哎干嘛要让大家跟着吃苦呢
沈默正是要杀鸡儆猴,让这些鸡,也让自己永远记.住这满口的苦涩
他一挥手,侍者才奉上水,大家忙不迭的漱口,但有.一个人没有漱口,他只是吐掉口中的地毯,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毫无疑问,正是巴拉维。
沈默将漱口水吐到铜盆中,望着他道:巴拉维先.生,您觉着味道怎样
回大人,巴拉维.呵呵笑道:我想说味道好极了,但那太违心了,实话实说,除了正宗的波斯羊绒味,我尝不出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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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谎黄锦怒了,尖声道:大家都唱着又苦又咸,你怎么就觉着没味道呢
亲爱的黄公公,我没说没味道。巴拉维道:我已经说过了,正宗的波斯羊绒,就是这个味。说着咧嘴笑道:如果大人因为我们的地毯口感欠佳而怪罪,那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为在我们那里,这东西是用来踩,而不是吃的。
众人不禁对这个巴拉维刮目相看还真是一块胆大包天的滚刀肉呢
沈默却不急不躁的笑道:原来波斯地毯味道如此独特啊,不知在你们那儿,羊毛能代替盐吃吗。
当然不能,巴拉维摇头道:只是一种独特的味道,本质上还是羊毛。
那好,我们看看。沈默拍拍手,侍者又抬出一口大锅,就在院子里生起火来,再往锅里注入清水,然后把那些地毯在锅中煮了一会,同时在每人席前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沈默端起碗,轻啜一口,笑道:大家尝尝,味道如何见众人面露犹疑之色,他保证道:这确实是普通的豆浆。众人这才尝一尝,果然是淡而无味的真正豆浆。
别都喝了。沈默要是喊晚了,那豆浆就要被饿极了的商人喝光了,只听他道:待会有大餐招待各位,现在请让侍者加点水。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搁下碗,看侍者将锅里煮地毯的水舀,舀在在来宾的碗里,只见那碗中的豆浆顿时凝成豆花
众人心中同时浮现出句俗话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都知道要让要豆浆凝固,必须点卤。沿海一带点卤的方法,便是将海水煮一煮,待浓度提高后,加进豆浆里。
巴拉维先生,您还有什么话要说沈默似笑非笑的望着那死胖子道。
巴拉维这下没法抵赖了,他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说我们的羊毛还可以点卤。因为他知道,事实面前,没有人会再相信自己的鬼话了。想到这,他不由心中叹口气,知道这一局是输定了。
原本巴拉维以为,沈默会很粗暴的对待自己,就像那些只会查封抓人的地方官员一样。那样他就可以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畏强权的勇士,好煽动联合一众不明就里的商人,一起抵制市舶司。相信对方迫于这种压力,自己可以安然脱身的。
可谁知沈默偏偏以柔克刚,以理服人,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谁还会跟着他瞎起哄若是再扛下去只能让自己沦为笑柄,任人嘲笑,沈大人这时想办了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巴拉维显然是明白,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小眼睛一眨,便一脸痛苦的起身,向沈默施礼道:看来真的是海水,不过我巴拉维向真主起誓,确实事先不知情的谁都知道我巴拉维诚实可靠,童叟无欺,万万不会以坏充好的。
你的货物泡了水,黄锦尖声问道:难道自己都不知道吗。
那八成是管货仓的人,怕我责罚而隐瞒了下来。巴拉维拿起一小块地毯道:公公您看,看不出来,也摸不出来,我也没有大人的智慧,能想出检验的法子,所以一点不知情。一推三六五,便把责任撇干净,这样的人才,不当官真的可惜了。
沈默也不跟他纠缠,从袖子里掏出那份合约道:这上面白纸黑字,如果一方的质量出现问题,必须无条件退货退款,并支付给对方一倍的价款,作为罚金如果是恶意,还要再加一倍。说着哂笑一声道:就不算巴拉维先生是恶意的了,请交给市舶司白银一百二十六万两,然后把你的货领回去吧。
巴拉维心中自有算盘,他将进来的大明货物卖出去,大概可以赚到六十万两银子,若是支付赔款,恐怕不但没了结余,还得小亏一笔。
好在亏的不是太多,他自我安慰道因为形势比人强,这杯自酿的苦酒如论如何都必须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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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痛如刀割的答应了沈默的要求,巴拉维心中十分生气,他心说:总不能这趟白跑了,既然合同里有保护买方的条款,那我说不得要利用一下,来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想到这,他便对沈默道:鄙人完全接受大人的处罚,因为您从严检验布匹,理所当然。说着冷笑一声道:所以我们决定,待大人以同样的待遇,大明出口的那批瓷器,等到了波斯后,也要加倍检验,如果到时候以碎次充好,也要加倍罚款
众人心说这不存心报复吗沈大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但沈默偏偏就答应了他当然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手法对付巴拉维,可他对市舶司的期许很高,希望它能够尽快繁荣起来。要做到这点,首先就得打消商人们对官府的疑虑,因为自古官员视商人为奴仆为肥羊为仇寇,当需要时驱策,当缺钱时盘剥,当商人做大时消灭。所以商人与官府之间,虽然相互利用,却从没真正的信任可言。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商人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这个威信不是光靠强权的,因为商人们没有权,所以只会口服心不服;他还得靠以理服人,因为商人们也可以有理,所以说服了,那就是真服了。
沈默这次就是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从此提起他沈大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所以他答应了,并没再提任何要求。
巴拉维心说,你是不知道印度洋的厉害,遇上成串的暗涌,扎得再解释,也得碎一片。
于是他交了罚金,把地毯收回来,准备想法卖到美洲大陆去,在那些人傻钱多的佛郎机人赚回来。然后便连夜出发,第二天与大队伍在上海汇合,往国内开回去。
他这边长话短说,到了次年一月份,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波斯。这一路上虽没遇到大的风暴,却颠簸的比往常厉害当然这里面有故意的成分。巴拉维心道:估计得打了一半。心中不由雀跃起来,不光是为了出口气,还为了巨利大明的瓷器多贵呀如果打破了一半,明国人得赔他百万两之巨,这个钱不但足以弥补损失,还让他赚盆满钵满。
心中一得意,便大张旗鼓的邀请相熟的商人一齐检验,还特意请了一班乐队大吹大擂,显然是想让明国人丢个大人,以泄心头只恨。
谁知当一篓篓的瓷器打开,奇迹却发生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后,篓子里却连个碟子都没有碎,更别提别的了。
巴拉维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没捞着报仇倒在其次,关键是这趟连本都远没赚回来,还得赔上好几万两银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没见沈默再动身手脚啊因为他早就动过了当初巴拉维执意要加那个赔偿条款,他便担心对方会拿这个做文章,便琢磨着怎么解决这问题。起先也想不出来,后来一天吃饭时,看到一道豆芽菜,才灵机一动,想出个法子来。
他命人在包瓷器的时候,除了按过去原样包装以外,还命人在空隙处放满了绿豆,然后洒上少量清水,将盖子盖上,包装的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在运输途中,绿豆缓缓发芽,最终变成豆芽只要不见光,它就一直不会长出叶子,只要保持水分,它就能一直存活下来,这都是沈默上辈子,小学时做实验得出的结论他叮嘱那些跟船的人,吃住在瓷器边,就是一方面防止对方故意破坏,一方面偷偷浇水,以保持豆芽的营养。
结果无孔不入的绿豆芽,几乎将篓中所有空隙处全部填满,任凭途中风浪颠簸,瓷器有了这样软硬适中的无缝保护,自然安全无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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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等沈默知道这件事,已经快到第二年的夏天了,所以还是把目光投回苏州,回到长子压着巴拉维回到市舶司的那天吧。
那天沈默其实一眼就看到长子了,谁让这家伙坐着都比人高半头呢强忍着相认的冲动,他按部就班的反击了巴达维,待众商人用餐开了,才迎向笑着望向自己的长子。
许久不见,长子的变化太大了,他的身形更加魁梧,蓄起了短须,人也沉稳老多了。沈默走到他面前,本来想给他个熊抱,伸出手去却变成重重一拍,大笑道:学人家留起胡子来了
你不也一样。长子呵呵一笑道。两人动作虽然没有以前热烈,目光中的感情却更深沉馥郁,这就是男人间久而弥坚的友情。
短暂的寒暄后,沈默知道他会跟着巴达维回去,换言之,连在苏州过夜都不能,赶紧拉着长子回去家里,让若菡出来相见,让柔娘炒几个好菜去。
伯伯弟妹的见过之后,夫妻俩便把长子引到内间,若菡挺着明显凸起的肚子,带着丫鬟老妈子亲来照料,即使胡宗宪来,也没得过这种待遇。
长子自然十分感动,却也不敢劳驾弟妹,这时候方桌上已摆下四个冷盘,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若菡用块洁净的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长子便慌忙逊谢,口中连称:赶紧歇着吧,千万不要忙了。
夫人&039;,沈默笑道:你敬了兄弟的酒,就先进屋歇着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若菡一边敬酒一边笑道:伯伯下次来,定要带着嫂嫂,我们女人好有个说话。长子夏天已经成亲,是他爹一手操办,沈默还抽空回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呢。见过新娘子,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新婚燕尔之后,便留在绍兴照顾公婆,却没跟在长子身边。
长子憨笑一声道:我知道了。喝了酒,若菡便出去了,只留下侍候。
待她一走,沈默便眉飞色舞道:我厉害吧少字
几月生长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明年四月底。沈默嘿嘿笑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四月初。长子夹一筷子菜,很淡定道。
沈默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不由失声道:不可能吧少字你六月份才结的婚。
我首发命中长子顾盼自雄道。
你厉害沈默泄气道,说着又高兴起来道:太好了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吧。
你是文官,我是武官。长子有些黯然道:不怕人家非议
文官武将有区别吗。沈默瞪大眼睛道:当然也是有的,说着指指自己胸前,又指指长子胸前的黑熊补子道:我这是个飞禽,你那是个走兽,咱俩合起来就是禽兽,谁也不比谁高贵。
饶是长子不动如山,也不禁失笑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我说,将来你闺女跟我小子,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默举杯道:来,亲家,咱们干一个。
长子却不跟他碰杯,道:我会生儿子的,如果结亲的话,也该是娶你闺女。
你这人还是这么死心眼,沈默笑骂道:你早晚会生闺女吧少字就算是杨继业,还有八姐九妹来着。
这倒是。长子点头道:你也一定会生儿子的。两人这才和和美美的碰了一杯。
你要是生了闺女呢长子问道。
便宜了你家臭小子。沈默摆摆手道:你这家伙,还不吃亏呢
长子这才心满意足,笑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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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阵子,把家长里短都说完,沈默轻声问道:我听说俞将军的日子很不好过
是啊,长子跟他也不保密,点头道:还不是水军闹得吗将军希望御敌于国门之外,全力以赴发展水军,可造船太费钱了,一个地方船厂根本负担不起,只能分散到各沿海府县去,结果造出来的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根本不能形成战力。我们将军便反复上书大帅,申请能把江浙闽的船厂统一管理,统一核算,就这事儿惹恼了各地的官府,都说我们将军是砸人饭碗,从征兵到供给上,处处给我们俞家军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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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二,到网址
第四五三章 秘战法
“俞将军为人刚直,于复杂的官场上总有疏漏的地方,”沈默轻声道:“我会尽量暗中帮衬着他的。”
听出他似乎话外有话,长子一惊道:“怎么,难道有人要对我们将军不利?”
“我也是捕风捉影,”沈默想一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那个上本参部堂的尚维持,与俞将军是同乡,现在部堂大人如日中天,难免有一二宵小会诬告邀功,俞将军还是不得不防啊。”
长子是知道沈默的,一个吐沫一颗星,从来不打诳语,便正色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转告我们将军?”
“嗯,”沈默点点头道:“我原本想写封信,隐晦的提点一下,但现在你来了,捎个口信是最好的。”
“我知道了。”长子重重点头道。
相聚时光太匆匆,兄弟俩还没说够话,外面的军士便道:“巴拉维要启程了。”长子只好起身,与沈默饮下最后一杯酒,便挂上佩剑、披风,抱着官帽出去了。
沈默将他送了又送,一直送到码头,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临行前小声叮嘱道:“要多记航道,争取早日也能独立通航。”
长子重重点头,记下了兄弟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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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仅是短暂的一晤,但送走长子后,沈默仍然好几天怅然若失,若菡笑他道:“跟徐渭他们分开,也没见你这样掉了魂似的。”
沈默摇摇头,低声道:“他们是我的朋友,而长子和沈京,是我的兄弟。”
饶是若菡聪颖无双,却也无法理解男人对感情的分级,便不再去想,转而认真的缝制婴儿衣服去了……随着腹中的孩儿一天天发育,若菡的母性也越来越强烈,终于不再专注于她的事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沈默觉着怪无聊的,便起身道:“我去前面看看。”若菡点点头,笑道:“去吧。”两眼却没离开手中的针线。
沈默大感无趣,便出了门,走到院子里,对正在晾衣服的柔娘道:“你说,在女人心里,是自己的男人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柔娘一呆,低下头,咬着嘴唇小声道:“奴婢都没有,奴婢不知道……”沈默想不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引得她怨气冲天而起,只好败退道:“不要急哈,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便不顾身份的一溜烟跑掉了。
回到签押房处理一会儿公文,三尺匆匆进来,向他展示一张小纸条道:“这是今早苏姑娘院里发现的。”
沈默看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今日午夜,枫桥夜泊,举火为号,不见不散。’
“看来他们终于坐不住了。”沈默沉声道:“就算对这颗棋子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也要再试一试。”
“大人,我们要提前设围吗?”三尺问道。
“他们之所以约在城外,又是情况复杂的码头。”沈默微微皱眉道:“就是怕被我们包了饺子……”说着沉吟道:“这次须得一击必中,显然那里并不合适,得设法把那家伙引进我们的包围圈。”
“大人的意思是?”三尺问道。
“要沉得住气。”沈默轻声道:“让苏雪出去和他们接头,先联系上再说。”
“是。”三尺应下,又小声问道:“大人,如果真把那陆绩抓住了,您准备如何处置?”
“地牢就是他下半辈子的家。”沈默冷笑道:“我管的起饭。”
“啊……”三尺轻声道:“大人,您不怕北京那位?”
“哼,那些人之所以敢跟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对,无非就是仗着陆炳在,算准了我不敢下死手。”冷厉之色划过面庞,沈默沉声道:“他们没猜错,陆炳在一天,我就没法痛下杀手,那我就把他们关到陆炳不在的那一天!”
“然后再杀了他们?”三尺咬牙切齿道。
“球,我们是官府,不是黑社会,”沈默冷笑一声道:“只要陆炳一完蛋,他们就会明白一个道理,死亡永远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被人从云端狠狠推到烂泥里,千人踩万人踏,永无超生之日,那才是最爽的事情哩。”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沈默乎?被陆家人一次次的算计,沈默的恨意,终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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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几个护卫陪着苏雪出城,经过一番曲折拐弯,终于见到了人,却既不是陆绩,也不是那个轮椅男,而只是他们的一个仆人……世家子弟终归是怕死的,在那次犁庭扫穴的搜捕后,便不敢再轻易露头。
那人也不废话,让护卫退后,才靠上来,直接告诉苏雪,还有最后七天,她的弟弟妹妹就要魂归西天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苏雪还是差点痛晕过去,强忍着悲怆道:“他们若是死了,对你们没有半分好处,想来你也不单是好心报信的,说出你主子的条件吧。”
被她抢白一阵,那人有些挂不住道:“你到底有没有给那家伙下蛊?”
“当然了。”苏雪面色微红道:“……否则他怎会听我的,帮着我救回弟弟妹妹呢?”好在天黑看不清脸色,她接着道:只要你把我们姐弟的毒解了,我还可以让他不计前嫌,再跟你们主子合作。”
“臭女人!”那人骂一声道:“果然是你反了水!”
“那又怎样?”苏雪冷笑道:“跟你们这些恶棍,还要讲仁义吗?”
双方有一些僵,那人调整了好半天,才道:“好吧,你把他叫出来,我们谈谈。”
“可以。”苏雪点头道。
“地点等我们通知。”那人恶狠狠的威胁道:“别耍花样,不然就给你弟弟妹妹收尸吧!”便转身消失在码头边,无数夜泊的船只中。
当苏雪被护卫着从城外回来,发现沈大人等在潇湘楼里,已经把她的弟弟妹妹哄睡了,赶紧行礼道:“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沈默温和笑道:“看到你没事儿,我也就放心了。”
“劳大人挂念了。”苏雪苦涩的心中,滋润着丝丝甘甜道。
“呵呵……”沈默笑笑道:“天不早了,咱们长话短说,见到陆家人了么,具体什么情况?”苏雪便事情复述一遍,轻声道:“大人身负重任,万不必以我们姐弟为念……”
“话不能这么说,”沈默缓缓摇头道:“你们姐弟三人,都是因我之故,才遭此无妄,我不能不管。”说着起身温声道:“他们这几天还会联系你,你只管答应,然后通知我就好。”
苏雪点点头,竟鬼使神差的问道:“大人……要走吗?”
“是啊,天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沈默笑笑道:“你放心吧,院里院外都有护卫,安全不会有问题的。”
苏雪木然的点点头,强笑道:“我送大人。”
“留步。”沈默一挥手,便飘然离去了,只留下怅然若失的苏雪姑娘,站在那里顾影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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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过了两天,苏雪传来消息,说对方让她约他去周庄。
“大人,您不能去,”三尺和铁柱一起劝道:“这分明是个陷阱,可不能往里跳。”
“我知道,但我得先露露面,等对方确认无误了才行。”沈默道:“放心吧,有你们护卫,我会出什么事情?”
“万一他们要您上他们的船呢?”两人问道。
沈默笑骂一声道:“我中的是情蛊,不是怕蛊,还不至于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吧?”说着冷笑一声道:“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把我们引到某处绝地,展开伏击;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强袭苏州知府,他们还没那本事,也没那胆量。”
第二天,一艘气派的三层画舫,便载着知府大人与苏雪大家,从水门出城去了,很多江上过往的船只,都见到两人在顶层琴瑟相合,宛若神仙眷侣一般……
船上的沈默,装模作样的奏着瑟,轻叹一声道:“这下说不清了……”
苏雪听了心中苦笑,暗道:‘早就说不清了……’现在人们无不把她视为知府大人的禁脔,潇湘楼里也不指望她赚钱了,全当供奉菩萨一样容着她。
画舫行了一段时间,已经离城挺远了,但江上往来的船只仍然络绎不绝,给苏州增添了无比的热闹,也破坏了原先的田园美景,这都是开埠所赐。
沈默也不会奏瑟,滥竽充数挺无聊的,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那些人会怎么跟你联系,还不让我发觉?”
苏雪本已经有些享受这段旅程,让他一下拉回现实,不由意兴阑珊,强笑道:“其实也没啥,就是跟我约定了暗号,待会有个打着‘张家熟货’幌子的船经过,我买一只卤鸡回来,命令就在鸡肚子里。”
“卤鸡?陆绩?”沈默不由失笑道:“还挺有自嘲精神的。”
过不多时,果然有只小船,打着个‘张家熟货’的幌子经过,苏雪将船叫住,抛钱下去,买一只卤鸡上来,撕开一看,只见两个字‘周庄’。
“呵呵,”沈默笑道:“那可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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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淫威不放过世上任何一个角落,就算世外桃源般的周庄不例外,没了花红柳绿的掩映,那些黛瓦十分肃杀,那些白墙有些肃杀,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画舫靠岸时,天才黄昏,小镇上却已经人影稀疏,只有袅袅升起的炊烟,才能让人稍稍感到一些生机。
沈默与苏雪下了船,好容易找人问明路,在一众卫士的护卫下,往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加酒楼走去……
‘沈家酒楼’的幌子无力的低垂着,胖掌柜无精打采的趴在柜台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抬头望去便看见了沈默,虽然已经大半年没见了,可这小地方多少年也没那样的贵人光临,所以掌柜的一眼便认出了他。
沈默朝他笑,他却臭着脸道:“住店还是吃饭?”
沈默微微奇怪,笑道:“先吃饭,后住店。”便与苏雪进去,对坐在雅间了,道:“贵店有什么特色菜?”
“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吃的。”掌柜的没好气道:“只有粗茶淡饭,爱吃不吃。”
“我可听说周庄的‘万三猪蹄’很有名气,才慕名而来的。”沈默问道:“你这个叫沈家酒楼,肯定有吧?”
“没有。”掌柜的一边擦桌子,一边在旁人无法察觉的角度,给他个眼色道:“得杀了猪才有。”
沈默恍然,无奈道:“好吧,你随便上点菜吧。”
果然是一桌很潦草的饭,吃的沈默意兴阑珊,草草几口,便要掌柜的开房睡觉。
掌柜的将他们一行人,安排在一个跨院里,苏雪与沈默睡正屋,护卫们在周围的房间歇着。
上半夜无话,到了下半夜,便有投石问路的声音,和衣而卧的卫士们立刻起身,警惕的注视着院子里,过了一会儿,果然见有一队黑衣人,虾米似的贴着墙根,悄无声息的向主屋摸去!
那些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到了主屋下,刚想打开窗户,却被从里面伸出的根根钢枪,扎了个正着!不少人登时被洞穿,凄惨的叫声终于划破了安静的夜!
卫士们立刻踹开门冲出去,与守卫在主屋的卫士,合围这些身法诡异的黑衣人……他们身手敏捷、动作极快、出招狠辣,直击要害!好在沈默的卫队也已经今非昔比了,他们不仅各个身手高强,而且长短兵器配合娴熟,虽然很不适应对手古怪的进攻,却仍然高接低挡,方寸不乱,寸步不让!
双方激战正酣,尖利的唿哨声响起,便有越来越多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下子有吞没这个小小院落的势头!
看到形势不妙,铁柱暴喝一声道:“变阵!”随着他一声令下,身着精良铠甲的六十六个亲兵,便放弃了一字长蛇阵,乱糟糟的分散开来。
那些围攻的黑衣人见状大喜,自以为对方已经乱了阵脚,便要一鼓作气,结束这场战斗!
但如果他们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看似慌乱分散的明军,却都有着相同的人数——十一个!分明是一种新的阵型!
这便是沈默只身诱敌的倚仗所在,出自他师叔唐顺之那本《武》的‘秘战法’!
它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战斗队列,有着无可挑剔的站位组合与武器装备——最前排是队长和两个刀牌手;第二排两个狼筅兵,手持一丈三的长柄铁扫帚似的狼筅,护住刀牌;第三和第四排各两名长枪手各护住一牌一筅,刀牌手则又反过来可以防止长枪劲老,最后又有两名亲兵携带‘镋钯’……那是一种长七八尺、山字形的铁制武器,顶端的凹下处放置火箭,即系有助推火药的箭,点燃后可以直冲敌阵。发射完了,镋钯又可以当成九齿钉耙,游走在两翼掠阵。
可以说,这是一个毫无弱点的阵型,十一个人互相配合,互相掩护,构成一个完美的杀阵,竟然让四处涌来的黑衣人,无从下手。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凭着这古往今来最牛的杀阵,沈默的亲兵们顽强敌住了十倍的敌人,还有余地分出一支小分队,环卫在他的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对方这么多人,却如老虎啃刺猬一般,久久不能得手,指挥之人不由焦躁起来,催动着手下拼命攻上去,却只是徒增伤亡,不能寸进。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在外围望风的喽啰慌张张跑过来道:“少爷,大事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
“慌什么?”那人沉声道:“多少人?”
“成千上万,把这个镇子围得水泄不通!”喽啰惊慌失措道。
那人终于明白了,啐一声道:“被那女人骗了!”一着急,把本声露出来了,正是那假陆绩、真陆绣!
如同往常任何一次,都是陆绩在幕后策划,陆绣台前执行。陆绩在事先信誓旦旦告诉她,五百日本忍者,在一盏茶功夫,便可以消灭掉沈默的卫队,就算外面有接应的部队,也来不及搭救,所以才有了今晚的行动。
但那古怪阵型的出现,让她根本不得寸进,听着四处而起的喊杀声,她明白,今天是彻底栽了……
也好,终于解脱了……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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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的第七卷结束了,敬请期待第八卷,【书生何须百万兵】,精彩激烈的剧情马上到来,不要走开。
争取两点前送到……
第四五四章 大雪小雪又一年
周庄的刺杀事件,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定性为倭寇作乱,便草草结案了。在这个年代,‘倭寇作乱’这四个字,实在是大事化小、掩盖真相的不二良药……
但幕后的一切台前看不到,沈默之所以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是因为陆炳在接到朱十三的详细报告后大为光火,亲自写信向他道歉,并将陆绩开革出家门,言明任由沈默处置!还勒令继任者,若是再与他为难,陆绩就是榜样。
唯一的遗憾是,陆绩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不过朱十三还是找到了下蛊的那些草鬼婆,给苏雪姐弟三人解了毒。
这种诚恳的低姿态,让沈默无法发作,毕竟他还没那本事得罪陆炳,干脆顺水推舟,把那陆绣小妞交给朱十三,让他把她送到北京去,让她叔好生管教管教。
眼前最后的阴霾搬掉了,沈默的心情终于舒畅了,市舶司的运转也进入了正轨,到了年底一算,足足盈利二百五十万两白银,超额完成了朝廷的任务。
多少人都盯着这个钱呢,他自然不会玩猫腻,八百里加急报到北京,请问陛下如何处置。
这笔钱就好比久旱的甘霖一般——北京城的外城至今没有修好,京官们也已经揭不开锅,嘉靖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好眼不见为净,整天闭关修炼。
沈默的捷报一到,嘉靖直接兴奋了,立马破关而出,召集诸位阁老和户部尚书,商量怎么花这笔钱。
谁知他高兴的有点早,因为每人各管一摊,都有开支的理由……河工要修吧?欠俸要补吧?兵器要备吧?北方的灾民要赈济吧?……全列出来之后,两百五十万两根本不够花!
嘉靖帝拉下脸道:“你们就是打劫的!”
大臣们苦笑道:“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是款项再没着落,都不敢回家过年了。”
“那就都在宫里陪朕吧。”嘉靖绷不住,笑骂一声,说着从蒲团上起身,一挥袖子走下御阶道:“张罗这么个多灾多难的家,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咱们只能勉为其难啊。”
众人赶紧起身道:“臣等失职,让君父心忧,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们,朕还不如责罚自己,”嘉靖缓缓摇头,示意他们都坐下,轻声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大明朝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简单的怨天尤人,其实还是我们自己的原因。”
众大臣不禁肃然,屏息听陛下罕见的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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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大户、官僚、中官、边军。”嘉靖伸出五根手指,向下一翻道:“就像五座大山,压得祖宗江山老百姓直不起腰,这些问题几乎是人人皆知,却人人不敢言。”
众大人赶紧起身,再次请罪。
嘉靖叹口气道:“朕不怪你们,因为朕也不愿你们说……想移走这五座大山,除非天帝显圣,派黄巾力士下凡,否则就非得有愚公移山的那股劲儿,还得有彭祖那样的寿命才行。”说着坐回蒲团道:“朕早就有心效仿那愚公,无奈自幼体弱多病,总是担心天不假年,半途而废,所以才日夜精修,希望习得长生之术,再回过头来细细打理大明。”
众人起先听着很神圣,后面却感觉很神道,但知道陛下已经走火入魔了,所以只好一齐恭维道:“陛下诚心,定能感天动地,神功告成指日可待!”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嘉靖叹息道:“陶天师说,朕还得十年的精修,才能小有所成。这十年里,朕是没精力管那些俗事的,还得靠众卿勉力维持啊。”
严嵩颤巍巍起身道:“老臣风烛残年,原本准备告老还乡,现在陛下发话,我就拼着命再活十年,等您神功大成了再断气。”
众人听了,心说,还要再干十年?可真要把茅坑占到底,让别人只能拉一裤子啊。就连城府最深的徐阁老也一阵阵犯晕,就在前两天,两人在内阁聊天的时候,严阁老还说自己实在坚持不住,明年无论如何都得致仕了,怎么没过两天,又准备再坚持十年了?还有完没完?说话还算不算数?
不管别人的怨念,反正嘉靖很开心,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有惟中给朕当家,虽然不能说是出色,却也让人放心。”
严嵩呵呵笑道:“只要有钱,老臣一定可以当好这个家。”
“朕修的是长生,不是点金术,变不出钱来。”嘉靖把身子往大枕上一靠,笑道:“不过有人会这招,严阁老好好照顾着他点,银钱上就能宽裕许多。”
“陛下说的可是沈拙言?”严嵩苍声问道。
“不错,”嘉靖点点头道:“沈默在苏州干的很不错,朕都没想到他能克服那么多困难,把个市舶司无中生有,还超额完成今年的指标,这样干实事的能吏,才是我大明最需要的。”说着一眯狭长的双目,淡淡道:“你好好护着他点,别老让那些人找他麻烦……这个宝贝朕还想留给自己的儿子用呢。”
众人不禁凛然,正所谓金口玉言,当皇帝的从来不会信口开河,尤其是嘉靖这种极品,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得仔细推敲,不然非得抓瞎不可。不过这次算是说的很直白了,矛头直指阻挠开埠的九大家,显然陛下已经对他们不满了……听说早些时候,皇上曾单独召见陆都督,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回去后竟命人打了自己八十棍子,很显然是被自己家里牵连了。
所谓九大家,除了陆家,还有‘吴严王鄢、周谢冯赵’,全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姓氏,说他们不知道家里人的所作所为,谁也不会相信。却全都视而不见,不过是被亲情厚利蒙住了眼而已。
现在陛下发话了,又有陆都督的前车之鉴……众人可没他那副好身板能扛得住,万一惹祸上身,就彻底完蛋了。便都盘算着,跟家里说说,既然开埠了,就不要再走私了,做点正经生意吧……
严嵩不在乎家里人干了什么,他只在乎皇帝的感受如何,便恭声道:“臣遵旨,一定会照拂沈大人,只是不知这次他立下大功,应当如何赏赐?”
“不赏了。”嘉靖摇头道:“二十岁刚出头的知府,已经够离谱了,难道还要让他这个年纪便当巡抚吗?那不是奖励他,而是害他了。”说着淡淡道:“还是压他几年,磨砺磨砺再说吧。”只是有些人,天生就是压不住的,若是能提前知道嘉靖三十七年发生的事情,他肯定不会把话说的这么满。
当然那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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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痛并快乐着的北京城截然不同,苏州城内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市舶司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条便是大大增加了老百姓的就业机会,只要肯下力气,就不愁找不到活干;第二条则是让丝绸的价格翻番了,如此苏州城整个产业链都受益,甚至娱乐服务业也跟着沾光;第三条,全国各地的商货云集苏州城,什么山西的汾酒,杨柳青的年画,山东的大葱,浏阳的鞭,往常只是听说过的东西,现在家门口便能买得到,让老百姓可以置办的年货极大丰富,这年代,全国只有北京城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二;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沈默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的童谣,不禁轻叹一声道:“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身边的三尺笑道:“是啊大人,咱们明天能放假了吧?”
“想什么呢!”铁柱一巴掌拍在他脑后道:“市舶司那么忙,河工也没停,咱们大人会休息吗?”因为没有经验,拍卖行拍出了太多的订单,结果验货发货的人员根本忙不过来,年也顾不上过了;至于吴淞江的河工,为了按期完工,更是争分夺秒抢时间,更是歇不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默笑道:“我过年就是各家转转,用不着那么多人,你们轮流放假便是。”
“好嘞。”三尺眉开眼笑道。
这时候马车停了,“大人,长洲县衙到了。”铁柱张望窗外道。
沈默下了车,跺跺脚,张望一下长长的车队道:“把最后一车推进去。”
三尺又凑过来道:“真是稀奇啊,大人;别人都是年底孝敬长官,您倒好,不但不许人上供,还给下官送年货。”今天从早晨起来,沈默就开始领着车队送年货,王用汲、归有光等人家里已经送了一圈,现在却到了海瑞家。
“什么思想,”沈默瞥他一眼,笑骂道:“人家给咱忙碌了一年,能不表示表示?”
长洲县的后衙里,已经没了那些难民窟,随着难民们纷纷就业,能够自食其力,他们都把家搬了出去,不愿意再给海老爷抹黑。
院子里敞亮多了,只有几个大小女孩在玩,一见到有生人进来,大女孩们赶紧往回走去,最小的女娃却站在那,好奇的望着沈默,她也就是四五岁,穿一身朴素的小布袄,梳着羊角辫,长得很可爱,就是有点瘦。
沈默现在特喜欢孩子,走过去弯下腰道:“你叫什么名字?”进了才发现,这孩子真是太瘦了。
“阿囡。”小女娃背着小手道:“你呢?”
沈默不由哈哈大笑,摸摸她的小脑袋,道:“我叫沈默,你得叫我沈叔叔。”
“沈叔叔……”阿囡便叫道。
“真乖,”沈默开怀笑道:“叔叔给你糖吃。”便伸手问三尺要,三尺赶紧从大车上的袋子里抓一把,捧给沈默。
沈默便捧着送到阿囡面前,看着那把花花绿绿的糖,小女娃的眼都直了,却不敢去拿,怯生生道:“阿爸不让随便拿别人东西。”
“叔叔不是别人,是你阿爸的头头,你听他的,他听我的,所以你也得听我的。”这话有点绕,小女娃费了老大劲儿才听明白,便小声道:“那我只拿六块。”
“为什么是六块啊?”沈默奇怪道。
“因为阿嬷、阿姆、阿爸、大姐、二姐和阿囡,”阿囡便掐着指头算道:“一共六个人。”
沈默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小娃娃了,开心笑道:“真是个乖孩子。”便捧着糖,让小女孩数出六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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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小女孩正在很认真的数,她姐姐站在远处道:“阿囡,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拿别人东西,小心阿嬷打。”
阿囡吓得一缩手,便把糖递给沈默道:“我不要了……”
沈默看一眼她姐姐,心说真是个败兴闺女,祝你将来找个厉害婆家。
这时候海老夫人迎出来,也看到这一幕,便笑道:“阿囡,大人给你的可以拿。”
阿囡开心的看她姐姐一眼,便数出六块,甜甜笑道:“谢谢叔叔。”小跑着回去,分给海老夫人,还有那个吓唬她的姐姐了。
海夫人把沈默请进内院,沈默一看,毕竟是住着一屋子女人的地方,虽然不见奢华,却干干净净、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一看就让人舒服。
进了内屋,还是竹子地面,只不过加了两个棉垫子,海老夫人请沈默上座。沈默笑道:“过年了,刚峰兄也没法回来制备年货,我便采买了些,给老夫人送过来。”
“又让大人破费了。”海夫人逊谢道:“下次可使不得了,我们自己也有置办的。”这时海夫人低头进来上茶时,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大人,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默愧疚笑笑道:“三十下午应该可以吧,嫂夫人不要怪海大人,将近二百万两、几十万人的大工程,他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海夫人的脸上露出失望神情,低下头不说话,
海老夫人不悦道:“刚峰他责任重大,舍小家顾大家也是没办法的,你这个当妻子的,应该理解支持,怎能这样自私?”说着挥挥手道:“下去吧。”
海夫人给婆婆和大人福一福,便要退出去,却被沈默叫住道:“嫂夫人,扶着老夫人去院里看看年货,还缺什么的话,我下午让人送过来。”若菡有一次说他是‘妇女之友’,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海夫人感激的点点头,走到婆婆身边道:“阿姆,您请。”
“嗯。”海老夫人面色稍稍缓和。
出到院子里时,侍卫们正在卸货,其实没什么稀罕东西,都是些米面菜蛋、鸡鸭鱼肉、红布鞭炮什么的,贵在实用丰富……沈默知道这家的男主人有着近乎自虐的精神,所以专门让人制备了一份最全的年货……虽然花钱最少,却最有心意。
手里拿着沈叔叔给的风车,阿囡在院子里快乐的跑来跑去,她两个姐姐躲在门帘后,也兴奋的看着那些红布啊、绢花什么的,人家的闺女过年有花戴,她们向来只能扎红头绳,今年终于可以夙愿得偿了,不由觉着沈大人是世上最好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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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她们这样想,现在全苏州城的百姓,都这样认为,如果在苏州做个民意调查,会发现沈默的民心指数,已经远远超过海瑞了。其实他还是老样子,既不亲民,也不勤政,甚至还有些个风流韵事,但人们就是发自内心的爱戴他,因为在老百姓心里,清官还不是最好的官,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大老爷,才是最棒的。
从海瑞家出来,沈默又送了几家,看看车后面,还有两份年货,便道:“去浣纱巷。”还自言自语道:“哎,苏教习也是市舶司的官员,差点忘了她。”边上的三尺和铁柱吃吃直笑,心说大人真是欲盖弥彰啊。
苏雪已经从潇湘楼搬出来,在浣纱巷租了个清静的院子,带着弟弟妹妹安静的住在哪里。
自从周庄回来后,两人接触不少,却止于公务,甚少私下接触,似乎真成了单纯的朋友加同事。
但圣人云,男人和女人间的友情,注定不能永远纯洁下去,日子一久,总会发酵出,一种叫暧昧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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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五五章 瞧这年过的
在苏雪那里说了会儿话,下了盘棋,好像还听了个曲子,便已经夕阳西下了。
“真是白驹过隙啊。”一脸不尽兴的沈默起身道:“还有几家没送完,我得抓紧了。”
“嗯,”苏雪起身给沈默拿大氅,要为他披上。
“还是我自己来吧。”沈默飞快的接过来,自己穿上道:“好好过年吧,要是还有什么困难就说……”
苏雪摇摇头,不再说话。
沈默嘿嘿一笑,没头没脑的说一句道:“其实我是个挺胆小的人。”便挥挥手走掉了。
望着他的背影,苏雪无奈的叹口气,转身进了屋。
“姐,你那么不舍得沈叔叔,”她妹妹抱着沈默给买的布老虎,人小鬼大道:“为什么不让他留下一起过年呢?”
苏雪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脸,苦涩的笑一声道:“因为,他是别人的布老虎……”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道:“那姐姐自己买一个不就得了?”
“因为布老虎太少了。”苏雪摸着她的头顶,轻声道:“姐姐买不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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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戚将军,完事儿就可以回家了。”快到戚继光家时,沈默道。
“哪个家?”三尺促狭笑道:“是府衙前街的,还是伍大夫巷的?”
“掌嘴……”沈默低骂一声道:“大过年的少惹麻烦,让嫂夫人听到了,你还让元敬兄过不过年?”
“哦……”三尺缩缩脖子道:“其实不少人都知道了,就是瞒着戚夫人罢了。”
“哎,瞒一时是一时吧。”沈默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收场。”
两人说着话,马车到了戚继光家门口,还没停稳,便见一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赤着脚、牵着马从正门跑出来。
沈默的护卫以为戚家遭了贼,赶紧把那人拦住。可那人竟然功夫极高,翻身上马,如游鱼一般穿越阵型,然后便掩面而去……
事情还没完,这时门口又出现个手持利刃的劲装女子,娇叱一声道:“哪里走!”便见她翩若惊鸿、飘若游龙,同样如入无人之境的穿过阵势,直追那骑马的人去了。
只见那骑马的男子拼命的跑,持剑的女子玩命的追,兔起鹘落间,两人已经消失在街尾了。
这不可思议的一切,让卫士们不禁骇然,他们虽然一时大意,摆出的五行阵不甚严密,可也是秘战法中的变招之一,怎会让一个偷马贼和一个女人,如入无人之境了呢?
恼羞成怒的侍卫刚要上马去追,却被沈默叫住道:“不要追了,定是戚将军伉俪切磋武艺呢。”邻居住得久了,什么秘密也都没有了,对戚夫人时常借比武之名,殴打戚将军,沈默也是略有耳闻。有时一起饮酒,也常拿这事儿开他的玩笑。
每每此时,戚继光都很男人道:“我连倭寇都不怕,还会怕一个女人?我那是让着她,好男不跟女斗,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今天,戚将军又让着嫂夫人了。”沈默嘿嘿笑道:“把年货放进去,咱们就回去吧,看着怪尴尬的。”
边上铁柱却有异议道:“看他们俩的样子,哪里是切磋比武?分明是戚夫人在追杀戚将军呀!”
沈默一想也是,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戚夫人虽然私下里时常蹂躏元敬兄,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很给他面子的,现在竟然追杀出门,可见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猛然想起一种可能,他一拍脑袋道:“可能是东窗事发了!”便高声吩咐道:“快去伍大夫巷,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三尺等人立刻策马,簇拥着大人往城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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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大夫巷躲在城西大街的深处,环境幽静,又很不起眼,是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沈默一行人冲到巷子里的第三家,哐哐砸门道:“快开门,快快开门!”
“什么人?”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
“我是沈默。”
门马上开了,竟然是戚继光的老亲兵戚管,一看果然是知府大人,这位老兵奇怪道:“大人,我们将军回去过年了,这会儿不在这。”
沈默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道:“这里暴露了,赶紧跟我转移吧。”
戚管一下子老脸煞白道:“什么,难道夫人知道了?”这位血与火的战场上走下来的老兵,竟然不自禁的打起摆子来。
“八成是这样,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沈默焦急的张望道:“你家夫人随时会杀到这里。”
正在说话间,巷口又驶来一骑,进了一看,乃是戚继光的另一个老亲兵戚严,他跳下马来,看到戚管在门口,也顾不上沈默在侧,便急声道:“夫人知道这了,快转移!”
沈默不禁佩服,戚继光果然是大将之才,显然用一招调虎离山,将夫人引开,然后派亲兵把小妾接走。
这下戚管确信无疑了,赶紧朝里面招呼道:“二位姨奶奶,快点上大人的车吧,大奶奶要杀来了。”这时候最安全的地方,无疑就是沈默身边了。
便看到两个女子一脸惊慌的从里屋出来,且都挺着大肚子……她们就是戚继光偷偷养在外面的小妾,跟了他已经有一年多时间,即是说,他在宁波时便已经顶风作案了。
待搬到苏州后不久,戚继光又偷偷把她们接过来,安置在这隐蔽的伍大夫巷中,做起了家外有家的一等男人。因为军队训练紧,任务重,所以他时常可以借口住在营中,然后乔装打扮跑来外房过夜,虽然辛苦些,却胜在相当刺激。
戚夫人为人大气,全心全意的相信丈夫,只道他军中事忙,也没往别处想,如此相安无事大半年。但纸里终归包不住火,到今天还是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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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密之人正是戚继光自己,因为他龙精虎猛,把两个小妾的肚子都鼓大了,他约摸着怎么也得有一个是儿子了,便十分亢奋,连午睡时在梦里都嘿嘿直笑。
戚夫人知道他有说梦话的习惯,起先并不在意,只是好笑的问道:“你笑什么?”
“儿子,我要有儿子了,”戚继光咂咂嘴,随口答道。
戚夫人还以为丈夫想儿子想到梦里了呢,轻声道:“对不起,都是我没用。”
“不要紧,”戚继光呵呵直笑道:“马上就有了。”
戚夫人感觉不对劲了,状做不经意的问道:“什么时候?”
“最晚二月……”戚继光信口答道。
“谁给你生的?”戚夫人的玉手变成铁钳,距离戚将军的耳朵,只有半寸距离。
“我养在伍大夫巷的俩小妾,嘿,要说她俩真争气,比家里那母老虎可强多了……”话音未落,戚继光便感觉耳朵被撕下来一般,痛得他‘嗷’的一声,从床上跳起来,还茫然无知道:“你干什么呀?叫我起床用那么大劲儿?”
“我不叫你起床,”戚夫人的胸脯剧烈起伏,眼里的怒火有若实质道:“我要让你长眠!”说着‘嘡啷’一声,抽出悬挂在床上的宝剑,直取戚继光的面门。
那可是毫无保留的一剑,带着凌厉的剑气,直取戚继光的面门,他想也不想,赶紧一招懒驴打滚,堪堪躲过,大叫道:“你这女人,要谋杀亲夫吗?”
“我说过,你要是敢找别的女人,我就杀了你!”戚夫人咬碎银牙道:“大不了给你陪葬!拿命来!”便刷刷又是两剑!
戚继光只好又是两个懒驴打滚,已经从床边滚到门口了,还狡辩道:“夫人,我对你是忠贞的,心里没有别的女人啊。”
“那伍大夫巷里的女人是谁?”戚夫人手持着宝剑,目眦欲裂道。
“啊……”戚继光一听坏了,东窗事发了,一时也是六神无主,见夫人仗剑来取自己的狗头,吓得他屁滚尿流,撒丫子就往外跑,然后就是沈默看到的那一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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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沈默真是高估他了,那时候自顾尚且不暇,戚继光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外室,是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戚严,见夫人知道了姨奶奶的住处,赶紧跑来报信的。
丫鬟扶着两位姨奶奶上了马车,她俩还舍不得家里的细软,还要拿东西,被沈默喝一声道:“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东西?!”给吓得缩回马车里。
“戚夫人杀过来了!”巷口望风的护卫急匆匆跑过来报信道。
“快走!”沈默一挥手道:“从巷尾出去,然后到河边换乌篷船出城,到军营里避一避去!”
“是!”三尺应一声,便匆匆的赶着车走了。
他前脚刚走,杀气腾腾的戚夫人便出现在巷口。
“让开!”戚夫人已经进入狂化状态,六亲不认了。
“都让开,都让开。”沈默摆摆手,一脸讨好的笑道:“嫂子你好,我们帮你捉奸来了,那两个女人被堵在里面,专等嫂夫人发落了。”
戚夫人阴着脸,倒提着宝剑进去院子了,沈默做个开溜的手势,便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仓皇逃走了……这女人杀气太盛,小生实在怕怕。
回到府衙,他便命令关紧大门,上好门闩。铁柱道:“大人,是不是紧张过度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沈默擦擦汗,叹口气道:“也不知元敬兄现在是死是活……”当年戚继光‘龙山卫三箭大逆转’的英姿,他还历历在目。想不到这样一位猛将兄,竟然被媳妇手持白刃,撵出家门。想戚继光大过年的仅穿着内衣,至今生死未卜,沈默便一阵担心道:“出去找找吧。”
“哎。”铁柱应下,开门出去了。
沈默回到内院,把这事儿跟夫人一说,若菡的反应却与他大不相同……他是觉着戚夫人太过凶猛,让男人的面子扫地,生命安全都受到极大的威胁。若菡却与那戚夫人同仇敌忾道:“王姐姐真是好样的!给我们女子出气了!”说着又心疼道:“她现在一定难过极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看什么看?”沈默赶紧按住她道:“那女人现在疯了,拿着把剑到处砍人,我看已经是六亲不认了,你小心被她伤了。”
“王姐姐可不是那种人,”若菡摇头道:“她是恩怨分明的女中豪杰。”
“反正不能去,”沈默不放心道:“不能让你跟她学坏了。”
若菡不再强要出去,却似笑非笑道:“是不是特庆幸,我不会武功啊?”
“哎……你这人来。”沈默大感无趣道:“说别人呢,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天下乌鸦一般黑……”若菡小声道:“没有猫儿不吃腥。”
“我就不吃,”沈默撇撇嘴道:“送到嘴边的都不吃,就为了给你守身如玉,你还冤枉我,”还引经据典道:“《山海经》上早说了,有白乌鸦这个品种。”
若菡道:“我没说你。”
“你就是说我呢。”沈默瞪眼道:“我跟你解释多少遍了,我和苏雪之间是清白的,我一指头都没动过她!那些绯闻都是别人谣传的!”
“哦。”若菡点点头,继续缝她的小衣裳。
见她爱答不理的样子,沈默这个憋屈啊,要是真干了对不起她的事儿,那还好说,可明明嘛都没干呐!受冤枉的滋味最憋屈了,他烦躁的在屋里转两圈,便起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若菡道。
“我需要冷静冷静。”沈默没好气的丢下一句,掀开门帘,便与柔娘撞了个满怀。
伸手将她扶住,一把拉到怀里,狠狠在她额头亲一下,沈默便气哼哼走出去了。只留下一脸错愕的柔娘,不知老爷这是吃了什么不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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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声辞旧岁,蛇年完了是马年,转眼便到了新年,只是这个年,沈默过的着实不算痛快,虽然后来和若菡和了好,却总是有些别扭……他感觉若菡现在对肚子里的孩子,看的比自己还重,所以才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感受,还瞎冤枉自己。
偏偏他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不会跟若菡说:“我感觉自己被冷落了。”便一直闷着,可老闷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决定出去转转,散散心。
不过苏雪那里,他是决计不会去了。‘不然道理就不站在我这边了。’沈默愤愤想到,也不知是哪国的逻辑。
唐代有个心理阴暗的和尚,叫王梵志的,曾经写过一首诗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意思是,当你感觉自己混得很惨时,一定要找找比你混得更惨的,这样心里才能平衡些,不至于走极端。
沈默本着这个想法,不去找王用汲,归有光之流,他决定舍近求远,去找戚继光耍耍……因为要评选苏州城一月份的悲情男人,戚将军一定会高票当选。所以沈大人寻求心灵疗伤的人选,非他莫属。
话说当日戚将军被夫人追得走投无路,只好从桥上跳水,游了好几里,才爬到一艘小船上,想让人家把他送出城,却被人当成坏人撵下水。没办法,只好爬到岸上,勉强支撑着走到城门口,却已经关门落锁了。
寒冬腊月的,他浑身水淋淋,湿漉漉,饥寒交迫,孤独无助。却又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凄惨的模样,所以谁家也不去,哆哆嗦嗦裹着床草席子,准备在城墙根下猫一晚。
后来若不是铁柱寻了来,未来大明朝的战神,可能就真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如此一番折腾,饶是他身强体壮,也还是得了重伤风,大年三十都高烧不退,声嘶力竭喊胡话道:“夫人,对不起,饶命啊,夫人……”
一时间军中不忿者众多,大家都觉着戚夫人太过分了,哪有这样的凶恶婆娘呢?他的属下将领更是深深忧虑,这件事会不会对将军的威信造成损伤,从而影响部队的战斗力?竟然把戚将军怕老婆的事情,提高到了战略高度上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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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不要说我诋毁民族英雄,不信可以去找戚继光的墓志铭看看,他的悼词作者,生前好友汪道昆,在追忆戚继光的丰功伟业时,对戚夫人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道:‘御人露诸姬多子状,日操白刃,愿得少保而甘心……’
下一章一定有哈。
第四五六章 男女战争
沈默带着点补品,便溜溜达达到了戚继光的军营里,戚将军毕竟是习武之人,将养了几天,已经可以下地,可以喝酒了。
难兄难弟见了面,弄上几个小菜、烫上一壶好酒,叫上几个陪酒的属下,便边喝边聊起来。大过年的,不说公务,只捡些荤段子、黄笑话说,说来说去,却如何也绕不开戚将军的遭遇,一个属下愤愤道:“有道是‘男儿本色’,哪个男人不好色?怎么到了将军这里,就成了老大的罪过呢?”
“瞎说,”戚继光披着袍子,十分郁闷道:“我戚继光以身许国,死而后已,岂是那种贪花好色之徒?”
“都是自家兄弟,还说那些空话干什么?”沈默斜靠在床榻边,烤着火道:“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好色那是男人的天性,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真不是那么回事儿!”戚继光郁闷道:“我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说着望着欢快的火堆,轻声道:“大人应该知道我是将门之后。”
“那是,听说你十岁就是四品将军了。”沈默笑道:“我十岁的时候,裤子还露着屁股蛋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那不是元敬的功劳,”戚继光正色道:“是先祖用生命换来的。”说着便自陈家史道:“先祖讳祥,当年太祖爷出濠州、进定远之时,便成了他的亲兵,跟随太祖爷东征西讨,为大明的江山基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平素从不自夸,今日打开话匣,便一下子说到了一百四十多年前。
饮一口烈酒,戚继光沉声道:“洪武十四年,先祖随同大将傅友德、蓝玉率军远征云南,一路所向披靡,大获全胜,却在昆明城下不幸阵亡。太祖爷知道消息后,十分的难过,便下圣旨,‘授先祖之子为明威将军,任职登州卫指挥佥事,世袭罔替!至今已经传了七代人。”
所谓世袭罔替,就是说只要大明不完蛋,或者这家人还有后,这个将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戚家的。但是如果不幸无后,这份祖先传下来的荣耀,便会戛然而止。
“如果我戚家的世袭断送在我这里,”戚继光摇头叹息道:“将来怎么见九泉下的父亲?怎么面对列祖列宗?”世袭的荣耀,背后是沉重的枷锁,让钢铁汉子戚继光,也被压弯了腰,学着人家养起了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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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沈默信,因为他看戚继光的那两个外室,其容貌姿色还不够给戚夫人提鞋,当时他还心说,戚将军的审美区间够宽广的,吃得了鱼翅,也咽得下粉丝,整一个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家戚继光纳妾,不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而是用来传宗接代的。
“这理由确实站得住脚。”身为男人,沈默完全支持戚继光:“我觉着,你得把这个理由跟嫂夫人好生谈谈,她应该会理解的。”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大过年的她一人在家里,肯定很难过……”身为长官,他却有促进属下家庭和睦的义务。
戚继光摇摇头道:“那女人那般羞辱我,这日子没法过下去,我已经决定了,要……”
“可不能休妻!”沈默赶紧阻拦道:“她是四品诰命,你得先报吏部批……要知道,大明朝的诰命夫人,还没被休过一个呢!那样的话,这人可就丢到北京去了。”
“大人想到哪去了?没那么严重,”戚继光苦笑道:“我不过是想着,得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重振夫纲罢了。”
一听这个,那些将领便纷纷聒噪起来,七嘴八舌的献计献策。有人大嗓门道:“大人,你老婆太不像话,这种老婆把她给宰了算了!”
“休都休不得,还宰了!”旁人骂道:“你有没有脑子。”
“那就算不喀嚓了,也得收拾她一顿,让她知道咱们将军的实力!”那将领大声道:“不如大人把她叫到军营来,然后我们大家刀枪剑戟一起上,吓唬吓唬她,要是再敢嚣张,就打!”
戚继光听了很心动,一发狠,说道:“好!就这么办!”便一拍桌子道:“戚严,你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把她叫过来!”
戚严小心翼翼道:“将军,这样不好吧?夫人纵有不是,也是您的结发妻子,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非得打打杀杀?”
一直看热闹的沈默道:“振一振夫纲是应当的,可千万别伤着人。”
“大人放心,我自有分寸,”戚继光道:“不伤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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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严出发,众人继续喝酒,到了过午时分,哨兵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夫人来了!”
“来得好!”戚继光一摔手中的杯子道:“弟兄们,看你们的了!”
“大人瞧好吧!”一班弟兄穿上早准备的盔甲,各个刀剑出鞘、杀气腾腾地等着那只母老虎。
戚继光也穿上了他祖传的亮银甲,摸着那略显古旧的纹路,仿佛在追寻祖先昔日的荣光,好汲取心灵的力量,战胜强大的巫婆。
“出发!”戚继光沉声道。
“给那婆娘好看!”众人纷纷叫嚣着,冲出大帐去了。
沈默要跟着出去,戚继光却对他道:“大人,待会刀剑无眼,为免误伤,请您留在大帐里吧。”
沈默一听,心说果然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元敬兄可比兔子厉害多了,便没出去,躲在大帐里往外看……
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官兵的簇拥下,戚继光大踏步的迎上孤身而来的夫人。‘真是太欺负人了……’即使对戚夫人颇有微词,沈默也觉着这么多大男人,抄家伙欺负一个弱女子,确实有些过了。
戚夫人一身劲装,骑在一匹大红马上,视那些全副武装的将士如无物,直接盯在戚继光身上道:“叫我来干什么?”说着双手一拽,将结实的小牛皮马鞭,拽的变形、作响。
听着这可怕的声音,看到这把戚将军打得‘投河自尽’的母老虎,胆子小的心里都突地一跳。不过转念一想,咱们好几十号人还收拾不了这个母老虎?于是大家都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人群最后的将军大人,就等他一声令下,然后一拥而上,把这母老虎打一顿,给大人出气。
一时间,军营中所有的眼睛,都盯在戚继光的身上!只见他怒目圆睁,剑眉倒竖,额头的青筋甚至暴起,显然到了爆发的边缘。大家不由暗暗赞叹道:‘好一个男儿本色戚将军,今日定能扬眉吐气,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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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动了!只见戚将军向后一撩大氅,将众人排向两侧,左手按着腰间的宝剑,昂首阔步,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到夫人面前。
在众人的屏息注视下,他在戚夫人的面前站定,右手十分夸张地往空中一挥。
包括沈默在内,很多人看他这姿势,皆以为以为他要先把这个母老虎痛斥一番,然后就要让大家一起动手。有道是兵是将之胆,将是兵之魂,见戚将军终于要像个男人一样爆发了,所有的兄弟都不由得跟着挺了挺胸脯,摁了摁宝剑,要让将军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哪知道戚将军的手挥到一半,正好指向他那些衣甲鲜明、努力摆造型的手下,然后气宇轩昂地说了一句:“过年了,也没什么娱乐活动,特请夫人前来阅兵!”
天空中有乌鸦飞过,大家呆了足足有几十息的时间,很多人一下没憋住,扑哧一下都乐了。没想到将军大人架势摆得如此之足,一见夫人却又现了原形。
戚继光冲着他们一瞪眼,然后看着自己老婆,又大声重复道:“请夫人阅兵!”众人知道将军大人是骑虎难下了,为了帮他下台,只好一个个挺胸腆肚,站成一排。
戚夫人也不客气,把这些挂着甲、戴着盔、攥着刀、摁着剑的男人们一个个打量了一番之后,鼻子里只哼了一声,丢下一句:“徒有其形。”便径直往大帐走去。
沈默上次诳了她,一见戚夫人走过来,不由慌了神,心说:‘我可不能让她看见,要是以为今天是我撺掇的,那还不恨我一辈子?’便赶紧往后帐跑去,前脚刚刚躲进屏风后,戚夫人后脚便进来了。
沈默想起武侠小说里,武功高的人都六识敏锐,赶紧捂住口鼻,以免呼吸声被戚夫人察觉了。
好在他憋死之前,戚继光跟着进来了,两人一说起话来,沈默才敢小声的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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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两个宝贝呢?”戚夫人冷冷问道。
戚继光本来是想服软,叫个‘小玉儿’,再抱着她撒个娇啥的,他知道她最吃自己这一套。但他更知道沈默在里面,哪能把夫妻俩的私房话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是男人,纳妾自由。”不只是沈默在,他也确实有够窝火……不就是纳了个妾吗?怎么就把我逼得颜面扫地跳了河?
“这事儿搁别人家是自由,”戚夫人瞥他一眼道:“但咱们家就不行。”
“凭什么?”戚继光的火蹭蹭往上窜道:“我要捍卫我的自由,你休想阻止我!”
“凭什么?”戚夫人拍案而起道:“就凭你当初许下的诺言!”
“诺言?我许过什么诺言?”戚继光一下子糊涂了。
“你竟然忘了?”戚夫人捂着起伏的胸口道:“是你健忘,还是我记性太好?”
“我说过的话多了,”戚继光讪讪道:“不可能对每一句都负责吧?”
“好、好、好……戚元敬。”戚夫人的怒火也蹭蹭起来,一挽袖子道:“我今天就打到你想起来为止!”便撸袖子,要上前揍他。
没经历过家庭暴力的,是体会不到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的。但沈默在场,戚继光只能输人不输阵,摆着双手道:“我刚病好了,浑身无力,你现在打我……哦不,跟我打,是不公平的!”
戚夫人的拳头抬起来,又放下,冷哼一声道:“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回家领打!”便再不看他一眼,决然的离开了。
“去就去,谁怕谁!”戚继光也硬邦邦丢下一句。
看戚夫人走远了,沈默才从屏风后出来,对戚继光道:“争吵和对立,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得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啊!”
戚继光郁闷坏了,心说要不是你在场,我至于硬充好汉吗?当然面上还得一装到底,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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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个女流之辈镇住了场子,让戚继光营中的将士忿忿不平,难以接受,都觉着这事儿不能算完。那些属下又锲而不舍地给戚继光出馊主意,什么绑票、恐吓、下蛊、扮鬼全出来了。
都被戚继光否决道:“我正大光明,不会用那些鬼蜮伎俩的。”其实他心里清楚,那些招数对强大的老婆大人根本没用……当然不足为外人道哉。
但手下道:‘从来没有战场上打不赢,谈判桌上能赢了呢。将军您非得把那婆娘的气势压下去,才能予取予求,不然就得被她压一辈子!’
戚继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但一转念,却又苦笑道:“那天你们也不是没看见,咱们那么多人,也没她一人的气势强。”
众人大哂,都道:“若不是您临阵脱逃,我们怎么会被个女子吓住呢?”有人还拍着胸脯道:“不然您再把她叫来,我们给她点厉害瞧瞧!”
“同样的伎俩不能用第二次。”戚继光摇头道:“她不会再上当过来了。”
“那我们集合队伍,开进城去,把将军的府邸包围,让那女人出来投降!”手下乱出馊主意道。
“荒谬,”戚继光骂道:“这事儿能搞得满城皆知吗?那我就真出名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本来想赛过诸葛亮的臭皮匠们,全都变成了哑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道:“将军说得不错,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儿还是在家里解决好。”这话戚继光很赞同,追问道:“具体该怎么干?”
“将军于两军阵前威风凛凛,震破敌胆,何以会被一个妇人吓倒?今日我等为将军摇旗助威,你手持三尺青锋,杀进内宅去吓她一吓,吐一吐心中这口恶气!”
戚继光听了很受用,旁人却道:“那么多人吓唬她都不怕,还会怕将军一个人?”
“那得看时机的把握了。”号称‘智多星’的手下,摇头晃脑道:“将军可以趁你夫人午睡的时候,拿着刀突然冲进去,然后趁她刚睡醒,神智还比较模糊的时候,拿刀架着她的脖子,这样她肯定很害怕。她只要害怕了,以后就不敢怎么着你了。”
戚将军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真的就信了!决定就这么办!
他没有等到第三天,而是第二天便杀气腾腾的回了城……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能战而胜之!
策马直冲苏州城,他于当日中午抵达了家门口,‘嘡啷啷’一声拔出马刀……是的,不是宝剑,而是马刀,因为手下说,剑是君子,谦谦有礼,不适合吓唬人,不如威猛的大刀更有震慑力。
拎着大刀冲进去院子,吓得家里的丫鬟尖叫着四处逃窜,都以为将军大人被逼疯了,要杀人泄愤了。
戚继光感到很没面子,但已经骑虎难下,只能闷着头向后院走去,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每靠近那母老虎一步,心便一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到了垂花门口时,他的心紧成一团,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哈!”大喝一声,给自己鼓劲儿,戚继光举起马刀,迈步进了垂花门。
一进去,便见夫人站在屋前台阶上,冷笑的望着他道:“你来决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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