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耽美小说官居一品TXT下载官居一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官居一品全文阅读

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九六章君前奏对

    当陆炳打开那厚厚一摞的报告,不由感叹道:“都是心血啊。”但他现在不想看什么敌我形势、倭情深究,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小子是如何描述王江泾一战的……在吃饭以前,他已经得到了张经战报的副本,虽然那是送往通政司的,但在陆都督的英明领导下,锦衣卫已经成为了最为可怕的情报机器,但凡京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这次也不例外。

    出于对严世蕃颠倒黑白本事的了解,他自然相信张经的说法。但若是皇帝问起来,他可万万不敢这样说,因为严世蕃代赵文华拟的那篇奏章太绝了,简直是指鹿为马、登峰造极,不仅把张经咬得死死地,而且不留任何把柄,让人无从反咬,更别说扯到严家父子身上了。

    早在夏言倒台后,陆炳便得出一个结论,除非有十二分的把握,否则严世蕃是绝对不能得罪的。所以他不可能采用张经的说法……又着实不想再给姓严的当帮凶,这就是陆都督的纠结所在。

    胡思乱想间,陆炳翻到了最后几页,漫不经心的看几眼,便呆住了,他反复看了几遍,不由喃喃道:“我的娘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沈炼凑过去一看,面色变了数变,低骂一声道:“没了我的管教,这臭小子果然本性毕露啊!”但面上却是掩不住的欣慰之色。

    陆炳又看了数遍,放声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位小师弟,帮了去了一大心病啊!”

    “大人叫他什么?”

    “小师弟啊?”陆炳呵呵笑道:“先生觉着我还不够资格给他当师兄吗?”

    “是我不够资格给你当老师。”

    “那哪能呢,要不咱们摆香案,我给你磕头吧……”

    “我受不起……”

    两人正在拌嘴,便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这次更急切,连门都没敲便在外面大声道:“督公,陛下让您赶紧去万寿宫,好象有要事相询。”

    “知道了。”陆炳沉声道:“我这就去。”朝沈炼呲牙笑笑道:“我说的是真的,先生再考虑考虑,等我回来再说。”

    沈炼无奈的点点头,目送他风风火火的离去。

    不一会儿却又回来,不好意思的朝沈炼笑道:“忘了拿那救命的东西。”

    沈炼便把沈默的那份报告递给他。

    时间倒退两刻钟,嘉靖皇帝驾临万寿宫,准备批阅今日的奏章。

    当严嵩率领着徐阶及三位阁臣迈入万寿宫时,便看到一个神采奕奕、飘飘若仙,脸上还残留着嗑药后的红晕的皇帝陛下。

    叩拜之后,阁臣在左侧侍立,当然严嵩是坐着的。皇帝的下首右边,则立着司礼监掌印李芳,还有四大秉笔,皆穿着大红的蟒衣,各抱着一摞奏章……他们的身份是皇帝的私人秘书。

    嘉靖帝看一看左右,轻声道:“说说吧,有什么倒灶事儿,朕听着就是。”

    严嵩赶紧起身笑道:“陛下,今儿可是好日子,有个顶好的消息。”说着便磕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东南大捷啊……我军一下消灭了五千倭/寇啊!”自古只有夸大战功的,严世蕃却授意他老爹将歼敌数减半,这样必然会给皇帝造成赵文华实在可信,张经却浮夸造假的影响。

    嘉靖本来弓着身子,半倚在御案上,闻言一下直起身子,两眼放光道:“真的吗?”这话却是问向李芳。

    “千真万确。”李芳赶紧出列道:“消息今天早晨才进宫,当时正是主子爷的功课时间,奴婢怕影响了您的修行,所以才斗胆现在才送上来。”

    “你个老狗都白了毛,还不知道轻重缓急,”嘉靖笑骂道:“快快把奏章拿上来。”

    李芳便看一眼身后,首席秉笔太监陈洪便捧着两份奏章上去,跪着奉上御案。

    跪在地上的严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直到看见陈洪转身时,若无其事的看了自己一眼,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偷偷抬眼瞄向高踞御案后的陛下,但见他面色阴晴不定,终于确信陈洪是先把自己那份给递上去了……不由暗暗擦汗,心说这五千两银子花得值了。

    除了他和陈洪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了能让赵文华的奏折搁在张经的上面,严阁老是花了五千两雪花银的,而且他老人家还没觉着亏……因为如果让皇帝先看了张经的,可能事情就要向反方向发展了。

    五千两没有白花,皇帝看完第一份后,果然一脸的阴鹜,完全没有了起初的兴奋,他手指无疑是滑动着奏折,喃喃道:“惟中看过了吗?”

    严嵩点点头道:“微臣看过了。”

    “众卿呢?”皇帝又看向徐阶四个。

    四人一起摇头道:“消息刚到内阁,我们只听阁老说了一下,尚未来得及看过。”在这事儿上,徐阶确实很被动,他不是首辅,也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不可能有一道单独的八百里加急,加之又整日在西苑值庐,确实是天亮后才知道消息的…而且严嵩还不给他看原文。

    “怎么不给他们看呢?”皇帝微微皱眉,面色捉摸不定道。

    “微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陛下应该先知道。”严嵩一脸坚定道:“不应该受到臣下意见的影响。”

    嘉靖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轻哼一声道:“算你懂事。”轻轻拿起第一份奏章,第二份便出现在眼前,赫然写着‘臣东南总督张经启奏’,嘉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面无表情的打开一看,看着看着胸口便开始起伏,待坚持看下来,便将那奏章重重一拍,怒喝一声道:“票拟!”

    徐阶赶紧端过纸笔,跪在地上准备写字。

    “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劾,方一战!”听到这话,徐阶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一边让太监和太医将徐阁老背去偏殿诊治,嘉靖一边奇怪道。

    “也许是因为没吃早饭吧。”徐阶平时为人极好,所以李本、张治等人纷纷道。虽然不敢得罪严阁老,但说一句宽厚话,为徐阶消一点无妄灾,还是没问题的。

    果然严嵩准备好的污蔑之词用不上了,好在大局已定,说不说都无所谓,他也没有在意。

    但这意外的一乱,却让嘉靖皇帝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虽然吃了很多丹药,但他脑子还很灵光,突然就对赵文华那份无懈可击的奏章产生了一丝疑问……这还是朕知道那个庸才赵文华吗?难道去祭了趟海就被于少保附体了?虽然迷信鬼神,但在国家大事上,他还是不敢轻忽的。

    严世蕃虽然是构陷的大宗师,但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将赵文华塑造的过于完美,以至于脱离了往日的形象,便是他的一个小失误。好在他预先埋伏了后手,有人可以帮他圆场……

    皇帝觉着自己不能太草率了,必须再找人印证一下,便垂下眼皮道:“把陆炳找来,你们都出去候着吧。”

    阁臣和太监们哪敢多言,乖乖行礼退下,在大殿外等候。过不多久,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美髯飘飘、身着坐蟒袍,腰缠白玉带的中年男子便匆匆赶来,朝着众位大人点点头,说一声:“不能多礼了。”就赶紧进去大殿。

    大殿里只有这君臣、主仆、甚至是朋友、兄弟俩,嘉靖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笑着说他两句,便把那两份奏折给陆炳看。

    在陆炳看的时候,皇帝状若不经意道:“栗子桂花粥还好喝吧?”

    听了这话,陆炳的后背飕飕直进冷风,任他多高的功力,也顿觉浑身冰凉。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警告自己,便坦然笑道:“什么桂花粥,是严阁老想让我帮他说说话。”

    “说什么?”皇帝面色不虞道。

    “他想提拔那个胡宗宪,让他来统筹抗倭。”陆炳心说,好在我备好说辞了,便放松下来道:“但此人现在才是七品巡按,一下子超擢起来,严阁老怕反对声太大。”

    “所以他就给你送礼了?”嘉靖的眉目终于舒展开了,笑骂道:“这个小气鬼,凭着一罐子桂花粥,就想让朕的奶哥哥帮忙,忒得一毛不拔了吧。”

    陆炳呵呵笑道:“他知道金银我也不敢要,还不如送点人情份儿呢。”

    “很好。”嘉靖吐出两个来,也不知道具体指得什么,便笑道:“继续看吧。”

    陆炳这才暗暗松口气,他便是严世蕃的后手,在东楼大师的设计中,这位皇帝无比信任之人,可以帮他把所有可能的漏洞补上。

    这设想原本是没错的,然而就算他智比诸葛也料想不到,一个千里之外、没品没级的芝麻官,竟然让陆炳改变了主意。

    过一会儿,他对皇帝笑道:“看完了,陛下。”

    “你锦衣卫有没有确切消息啊?”嘉靖问道:“是不是尽如赵文华所说啊?”

    “微臣知道的也差不多。”陆炳含糊道,在皇帝发作之前,他献宝似的拿出沈默那份报告来,笑道:“但这里有份亲历现场的报告,应该是最中立的,请陛下过目。”[(m)無彈窗閱讀]

第一九七章第三次激动

    官居一品第一九七章第三次激动[vip]

    “谁的报告?”嘉靖帝饶有兴趣。

    “陛下您钦命的浙江备倭巡察使。沈默沈拙言的。”陆炳恭声道。

    “什么?沈默?”靖帝已经淡了自己心血来潮时的任命。但那次与严阁老闹的那个“什么沈默”的笑话。却让他记忆犹新。所以一听名字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微颔首道:“朕让他写一份东南军情的禀报。就这么|事。怎么到现在才呈上来?”

    陆炳心里对沈默有了想法。自然要帮他解释一番:“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心怀山河。在您眼里的小事儿。在臣子们眼里可就是了不的大事了。”

    “哼。那就好了。”嘉靖帝眉毛抖动道:“若非满朝皆阳奉阴违尸位素餐之辈。我大明何至于被小小的倭寇。给弄的焦头烂额?”

    陆炳脸上一阵发臊。他着自己就中的代表。赶紧岔过话题道:“微臣来时翻了一下。厚厚的一摞呢。起码有十几万字。写的是井井有条。深入浅出。为可是。无论写到哪个方面。都有相关的文武签字用印。这至少说明。其一。他确实把浙江走了;其二。他的说法确实可信。不然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文武作证;其三。”说着呵呵一笑道:“恭喜陛下。真是个实心事的大才子啊。”

    他说话的时候。嘉靖帝在翻动沈默的报告。闻言虽不置可否。但不由认真起来。一看然与往常看的那种模棱两可的奏报大为不同。十分的精确简明。他可以不费心思的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

    而且沈默知这时代的人。普遍数字不敏感。以至于很多官方文章上不时出现什么“河宽千丈高百丈”之类的笑话。便特意用一些简单易懂的图表。将那些数量关系表示出来。使嘉靖略略一翻。就感觉对东南了解的透彻了许多。

    嘉靖是陆炳对自己江山的关。远远胜过什么张经李天宠的死活。严嵩徐阶的暗类。所以他没有急着去找什么王江泾大捷。而是仔细从头看这篇报告。

    沈默说原来南的卫所早在成化年间就已经烂透了。现在在战斗的部队都是官员们从浙等的招募来的民兵。想把这些人练出来也确实需要时间;原来倭寇的导者和主要力量。是一些数典忘祖的本国人而险与日本人勾结。才造成了十数万人的大倭患……看来不是我大明奈何不了小日本。而是本国的不法之徒在其中作祟啊。嘉靖帝如是想道。

    沈默用一系列战对比。指出明军目前的战斗力正处于恢复阶段。想要达到倭寇的水平。需要至少一两年的时间。而且重点介绍了倭寇以海岛为基的来自如的行动点。还客观的分析了倭寇的来源构成。十分隐晦的暗示皇帝想要彻底将其剿灭是十分困难的……

    ~~~~~-~~~~~-~~~~-~~-~~-~~-~~-~~-~~~~-~~-~~

    大殿里针落可闻。皇帝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十分清晰。

    过了很久很久。嘉靖才缓缓抬起头来。揉一揉发涩的眼睛……连午膳都没顾上吃。他终于看完了长长的十几万字。东南沿海的一切。仿佛都活灵活现的展现在皇帝的眼前。虽然还是满眼的疮痍。但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之前长时间的暴躁不安归结底都源于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控。且怎也找不到解决之道。对于一个控制欲极强自视极高的皇帝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的。

    但是现在。他借着篇有条不紊的禀报。终于把一团乱麻的东南局势。理出了一些头绪。相信再研究研究。心里终究会敞亮起来的。想到这里。那种可以掌握一切的力量感终来了!天上的下。唯我独尊的感觉真爽啊。

    嘉靖缓缓的闭上眼。感受着内心的激动……这种感觉自他登基以来共有三次。除了这次外。一次是三十年前。张上了那“虽圣人复生亦不能驳”的《大礼疏》。拉开了轰轰烈烈日持久大礼议。结果当然是好的不的了。虽然时间比较久远了。但每次想来还是十分愉悦。甚至比陶天师的丹药还要过瘾。

    第二次是六年前三边总督曾。了彻底解决蒙古边患。上的那份《重论复河套疏》。乃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嘉靖当时也很激动。摩拳

    脸红脖子粗。让经海的夏辅。都以为皇要撸大干一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谁知这次的激动就六月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嘉靖皇帝向他的大臣们表演了一次川剧|活大变脸。第二天就把那奏章扔进鼎炉里。为炼丹事业做了贡献。还跟着激动起来的夏首辅。诳了个再也没法再起的大跟头。

    当然曾铣和张的命运也没法比了。人家张以末甲进士之卑微。晋身内阁首辅。完成了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曾总督却自此成了皇帝的眼中钉。后来被仇一封告状信给整倒。还连夏言一起上了法场。

    所以嘉靖皇帝没有急着下结论。他的先弄明白。自己到底是真激动。还是假激动。如果是假激动。爹娘改嫁。该干干啥。如果是真激动。那也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沈默的这奏疏。不像曾铣那样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告诉皇帝你该这样那样做。好像否则就不配当皇帝一样。恰恰相反。他只是将东南的情况结概括下来。没有直接提出任何建。但帝在看完之后。海中却立刻浮现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且脚伸伸手就能够的着。绝对没有让皇帝劳神费心的的方。

    想到这里。嘉靖心中不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小子在内阁。朕岂是可以安心炼了么?”念一出。他自己都失声笑了起来。如果没记错的话。|小子还不到二十。连乡试都没参加过呢。

    ~~~~~-~~-~~-~~-~~-~~-~~-~~-~~-~~~~-~~-~~-~~-~

    听到皇出声。上穷极无陆都督。赶紧趁机道:“陛下觉着这报告如何?”

    嘉靖点点头。声:“嗯。不错……”对于刻薄的皇帝来说。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十分难了。这才想起找陆来的初衷。笑骂一声道:“你觉着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简在心。乾坤独断。”陆极为顺溜道。

    嘉靖作势要出那奏折。笑:“你也要跟耍滑头吗?”

    陆炳眉苦脸道:“|下。这不是耍滑头。实在是微臣也没有主意啊。”说着翻开沈默的奏折道:“微臣重点看了王江大捷一段。沈默说“文华与宗宪反复促。张经终调大军北上松江。然徐海等闻嘉杭空虚。水陆并进突入善”看这一段吧。分明是张经顶不住压力才出战。还造成了嘉杭的险情。着实该杀。”

    然后又指着下一段道:“但沈默后面还说到:“宗宪退敌与嘉兴后。张经旋即由松江来视师。然仍由宗宪总制王江泾之战。“”说着很挠头道:“这就有点意思了。张经是有王命旗牌的全权总督。在抵达嘉兴之后。并没有追胡宗宪越权指挥军队的责任。而且还继续放权。让胡宗宪指挥大军成大捷。说起来这张经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行。当场让贤给胡宗宪。”

    “尸位素餐罢了。”嘉靖帝冷哼一声道:“那算什么优点?”

    陆炳瞪大眼睛道:“记着当初微臣初担大任。怕自己能力不够。坏了陛下的大事。您教我说:“有能耐的上级。可以用没本事的属下。因为他自己就能拿主意。别人跑腿就是;可要是没能耐的上级。就的用有本事的属下了。虽然心里会不舒坦。但总的有人给拿主意。””便一脸认真道:“我觉着在这一点上。张经就做的不错。”

    嘉靖的脸阴下来。想让他改变主意。不比让张进内阁简单多少。

    只听他冷声道:“战姑且不论死罪。但他张经欺诞不忠畏敌怯。总是事实吧?”

    陆炳对嘉靖太了解。知道张经完蛋是一定了的。心说:“张经啊张经。咱俩素未谋面。我能救你一命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可别指望我为你犯言直谏。硬保你的"位了。“归根结底。他还是不敢罪严世蕃。

    分割~~

    第一章。下一章马送到。

第一九八章刀下留人

    打定主意后,陆炳轻声道:“从沈默的禀报看,张经确实比较胆小,才具也一般,也有些贪图享受。但他着实也干了一些事实,比如说自他到任后,各府县都加固城防,再没发生过被攻破屠城的惨剧。而且军队虽然不是他亲自训练的,但毕竟是他下的募兵命令……”

    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嘉靖帝,陆炳见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心里便害怕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嘉靖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你到底想说明什么问题?”

    陆炳咽口吐沫,小声道:“张经的问题……是能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这就是他从沈默那里领会到的起死回生药。

    嘉靖那狭长的双目光芒闪烁,只听他冷笑道:“徐阶给了你多少钱?”

    陆炳赶紧跪下磕头,叫起了撞天屈道:“徐阶那老头是出了名的穷官,恐怕除了陛下的赐宅,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本以为这样话,皇帝就会算完,谁知嘉靖又道:“难道是裕王?”

    陆炳这下笑了,抬头道:“陛下,王爷求谁也不会求我啊。”嘉靖皇帝儿子不少,但现在只有两个活的,裕王大一些,景王小一些,但迟迟未立太子,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就可想而知。有景王在边上时刻盯着,裕王是万万不会跟皇帝的头号亲信接触的,就算死上一百个张经也不会。

    “那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闲得无聊吗?”嘉靖也笑了,骂一声道:“说吧,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炳面色郑重道:“虽然我也恨不得杀了张经,但微臣觉着,大胜之后处置统帅,总是要慎重些才好。以免不明真相之人乱嚼舌根,给东南添乱。”

    嘉靖摇头道:“你没看赵文华的奏章,他说‘狼土兵到后张经仍不出战,百姓都恨死他了’,杀了张经只能是大快人心。”

    陆炳道:“那狼土兵怎么办?”他指着沈默奏章上一句最厉害的话道:‘俍兵生性鹜狠,故称狼兵,即是悍卒又可为匪,仅张经一人可勉强控之。’

    “这个么……”嘉靖似乎被打动了,也似乎松了口气,他摆摆手道:“让我想想。”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小太监将偏殿内的灯烛点燃,诸位大学士端坐在椅子上,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读奏折,有的在闭目养神,有得在黯然失神……皇帝没让走,他们就在这等了一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闭目养神的是严嵩,凭着对皇帝多年的了解,知道任谁也翻不起风浪来,所以放心神游去了。

    黯然失神的是徐阶,他一醒来就看到那两份奏折的抄本,便知道张经完蛋了,自己的好日子也终于到头了……如果替张经喊冤的话,夏言就是前车之鉴。他清晰记得天下都认为曾铣是被冤枉的,夏言更是无辜之极,然而刚愎自用的皇帝,不仅杀了曾铣,还杀了夏言。

    那人头落地的场景回映在他的眼前,让徐阶浑身湿透了,他心头升起明悟——要么坚持原则陪着张经去死,要么放弃原则独自偷生。

    ‘必须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仿佛自我安慰一般,徐阶麻痹了自己。他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所有的人都知道,张半洲是他徐华亭的人。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徐阶却放弃了信任他的手下。所有的人都会鄙视他徐阶的为人,把他看成是彻头彻尾的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那些聚拢在自己身边的清流,会带着嘲讽与鄙视散尽,不再与他为伍。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恩宠也将转回严嵩身上。让他独自面对强大无比的严党,还有可怕的锦衣卫。

    残酷的事实教育了徐阶,他终于明白,在严氏父子这对厚黑高手面前,自己的功力还差得太远。整整半天时间,他滴水未进,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无助的等待着皇帝的宣判。

    终于,面沉似水的陆都督从大殿中出来,低声说一声道:“诸位大人,陛下召见。”

    严嵩向他投去询问的一瞥,陆炳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徐阶如行尸走肉一般,跟着严嵩进去大殿,便听到皇帝冷冰冰的声音道:“原先的督抚都不堪重用,诸公还是推举一下继任吧。”

    徐阶心中咯噔一声,知道方才所料果然不假,他简直快要难过死了,双手强撑着身子跪在地上,颤声道:“陛下,是不是等张经回京之后,当面问过再做定夺?”能拖得一天算一天吧,这也是他最后能为张经做的了。

    嘉靖冷哼一声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已经不杀他了,难道还不知足吗?”

    徐阶的嘴巴一下可以塞个鸭蛋进去,严阁老的嘴比较大,可以塞个鹅蛋进去,两人皆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大家陪皇帝玩了这些年,深知这不是位仁恕之君,只会把人往死里整,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刀下留人’。

    毕竟还是徐阶年纪轻,脑子反应快些,趁着严阁老还没合拢嘴,便给皇帝重重磕头,泪如雨下道:“陛下仁恕啊……”往板上钉了最后一颗钉,让严嵩没法再搅合了。

    严阁老对皇帝的脾气一清二楚,一看到他眸子里幽幽的光,知道这就是最终决定了。心中不由奇怪声:‘怎会未竟全功呢?’不过虽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让他俩拉着手上刑场,但至少把张经拿下了,徐阶也会受到很大的牵连,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现下还是享受一下胜利的滋味吧,徐阶是彻底蔫了,没人能和他争了,严嵩便慢悠悠道:“老臣以为,此役赵文华有督战之功,胡宗宪有统筹之功,两人又相处得宜……不如就让他俩继续干下去吧。”

    “不行。”皇帝一口回绝道,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让赵文华那个笨蛋当了总督,东南会变成什么样子。见严阁老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己,嘉靖便胡乱想个理由道:“京里离不开赵文华,过些日子等新总督上任后,就招他回来当大司空吧。”大司空就是工部尚书,主管全国各项工程……赵文华原先就是工部的侍郎,这下也算是扶正了。但扳倒了张经,赵侍郎便是实际上的东南老大了,却被调回京干这个包工头,不是明升暗降又是什么?

    严嵩心头突然一阵明悟,他感到有些沮丧,却不敢表现出来,而是呵呵笑道:“既然陛下舍不得赵文华,那微臣就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了。”

    皇帝又看了看三位‘站桩大学士’,三人果然只是摇头,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谁也不敢惹严阁老。

    “徐卿家呢?”皇帝把视线投到徐阶身上,问铭感五内的内阁次辅道:“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面对着天上掉馅饼似的第二次机会,徐阶深吸口气,努力镇定下来道:“苏松巡抚周珫,曾上疏言御倭有‘十难三策’,且久在东南抗倭前沿,经验也很丰富,微臣斗胆推荐之。”

    “准了。”皇帝挥挥袖子道:“让胡宗宪做他的副手,即刻晋升为左佥都御史巡抚浙江。”

    “张经、李天宠贪生怕死,怠战养寇,本该斩首以儆效尤。但皇天有好生之德,念尔稍有苦劳,即可削籍为民,遣返原籍,永不叙用!”

    “晋升卢镗为浙江总兵,俞大猷为苏松总兵,其余参战诸将官升一级,有大功者升两级。”

    “浙江巡察使沈默不辞劳苦、勤勉任事;不避矢石、忠诚敏锐,朕心甚慰。特赐穿麒麟服,任浙江巡按兼监军道。”

    金口玉言,便为圣旨。徐阶当即草诏,李芳代天用印,然后便快马送往东南,去造就一场超级大地震。

    望着鱼贯而出的阁臣和太监。嘉靖帝的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显得那么高深莫测。

    其实徐阶根本不必担心,即使张经真的被杀头了,他的地位也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

    ‘因为无论你们闹得多么热闹,朕都是冷静的旁观者和最终的裁决者。’嘉靖皇帝无声道:‘这个天下只有一个主人,不会出现第二个的。’

    一阵自我感觉良好之后,嘉靖帝拂袖起身,回玉熙宫修炼去了。

    “这是为什么?”都督府中,严世蕃逼问陆炳道:“皇帝怎么突然冷静了?”

    陆都督一脸坦然道:“我一句对你家不利的话都没说,一直都在把那个张经往死里骂。”

    严世蕃跺脚道:“不是让你保持沉默吗?你只要说差不多是这样就行了。”

    陆炳奇怪道:“我说东楼兄,我可是一心帮你办事,是陛下突然改了主意,怎么怪起我来了呢?”

    严世蕃气呼呼道:“你一帮我们说话,陛下就以为他的头号亲信也成了我严家一伙,还能不提防咱们?”说着很啐一口道:“便宜徐阶那老小子了。”便愤愤走了。

    待他走后,沈炼从帐后转出来,拱手道:“谢大人回护劣徒。”

    “他帮了我,我自然要报答。”陆炳摆手笑道。

    沈炼点点头,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轻声道:“日后少不了大人多费心。”

    “没问题。”陆炳笑道:“这个师弟我认定了。”却没有看到沈炼目光中的决然。[(m)無彈窗閱讀]

第一九九章 总督的嘱托

    杭州的这个冬天特别冷,下雪比往常几年都多,甚至还结了冰。

    但再糟糕的天气也拦不住阿蛮轻快的脚步,她穿着漂亮的小绸袄,准时跑到沈默的房间里,发出很诚挚的邀请道:“大叔,我们出去玩吧。”

    沈默怕冷,这种天气是决计不会出去的,便笑道:“阿蛮,我们烤泥鳅吧。”说完一脚把苦命的铁柱踢出去,让他去湖里挖泥鳅……冬天泥鳅全躲在泥巴里,完全丧失了灵敏,笨笨的正好逮,肥肥的正好吃。

    柔娘正在给沈默磨墨,闻言轻笑道:“大人,您还写信吗?”沈默又回了住了三五天,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沈默摇头道:“先不管那些破事儿,以免影响了食欲。”

    阿蛮很认真的点头道:“烤泥鳅比较重要。”

    沈默哈哈一笑,让柔娘去准备一下材料。柔娘也是轻车熟路了,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托盘回来,除了必备的佐料外,还有几碟已经串好的香菇、蘑菇、鸡翅、鲜贝什么的,皆是沈默与阿蛮平日的最爱。

    阿蛮快乐的都要飞起来了,绕着柔娘转圈圈道:“姐姐真好。”让沈大叔听了十分郁闷。

    沈默和柔娘合力,将外间的熏笼打开盖,再隔上个铁架子,便是一方形的烧烤炉……这当然设计者的初衷,但沈默非要这样用,也没人能怎么着他。先烤几串给小阿蛮解解馋,等着铁柱两脚泥巴的回来,再把泥鳅洗净用铁钳子串好,才到了这次的正餐。

    这个腊月里,沈默的烧烤技术突飞猛进,只见一手如弹琴般拨动着架上的泥鳅,另一手拿根湖州产的狼毫笔,蘸上柔娘精心调好的佐料边烤边刷,动作优雅而有序,待泥鳅烤成焦黄了,佐料的味道也烤了进去。

    先烤出几串给迫不及待的小阿蛮解馋,阿蛮是极会吃的,她先剥去焦黄的皮,里面就露出白嫩的肉,送到沈默嘴边,让他先咬一口。沈默轻轻咬一小口,阿蛮才开心的小口小口吃起来,不是她俩装斯文,而是因为里面还有内脏,就得轻轻的撕咬,慢慢的品尝。

    ~~~~~~~~~~~~~~~~~~~~~~~~~~~~~~~~~~~~~~~~~~~~

    几个人在装饰豪华的房间里进行烧烤,自己当然不觉着怪异,但当外人进来,一看到这一幕,定然是要惊掉下巴的,就算张经这种见多识广的老先生,也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

    直到沈默起来热情的打招呼,阿蛮将一串香喷喷的泥鳅送到他嘴边时,老总督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们也太能折腾了吧?”

    听到主人这番评价,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陪着孩子瞎胡闹,让大人见笑了。”说着便请张总督往书法说话。

    柔娘为二位大人奉上香茗,便关上厚重的木门,书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张经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明前,便淡淡道:“圣旨明天一到,我和李天宠都要滚蛋了。”正式渠道总是要慢一拍,事实上这个消息,整个浙江都是知道的。

    沈默低声道:“对不起,没有帮到部堂。”这几天他一直躲在房间里,就是怕见到这位行将去任的总督。

    张经反而神色安详,眉目间并没有沈默想象的沉重,只听他微笑道:“徐阁老来信,向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夫便知道自己能落个‘永不叙用’的处分,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虽然他说是陆都督仗义相助,但直觉告诉我,你的报告才是主要推力。”说着看沈默一眼,呵呵笑道:“我很好奇,能不能透露一下?”

    沈默轻声道:“如果不是有大人物想救您,学生纵使写得天花乱坠,也是没用的。”

    见他不肯多讲,张经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也不再问,而是深深作揖道:“无论如何,都要谢拙言仗义相助。”

    沈默赶紧侧身还礼道:“大人羞煞学生。”

    ~~~~~~~~~~~~~~~~~~~~~~~~~~~~~~~~~~~~~~~~~~~~~~

    两人重新落座,张经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只听他沉声道:“拙言,你对浙江今后的局势有何看法?”

    “急转直下。”这时候没必要藏拙,沈默干脆有啥说啥道:“大胜之后主帅却惨遭罢免,这对抗倭形势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大人您去后,满朝就再找不到一个,可以镇住各路将领,以及那些狼土兵的大员了。此消彼长,这无疑会大大稳定倭寇的军心,助涨他们的气焰。”说着叹口气道:“明年开春,他们肯定疯狂报复的……”

    “你说的不错,明年的春天会比冬天还要难熬。”张经淡淡笑道:“但也不用太过悲观了。”

    “大人请赐教。”沈默郑重道。

    “其实没什么神秘的。”张经轻声道:“经过这一年的艰苦作战,浙江军民已经不再那么慌乱。尤其是王江泾一战,让他们知道原来倭寇的主力也是可以被打败的,这种信心和经验的积累,才是这一战最大的收获。”说着定定的望向沈默道:“所以你得保护好参战的部队,尤其是领兵的大将,只要有他们在,浙江就乱不到哪里去。”

    沈默闻言苦笑道:“大人,这话似乎应该跟周大人说吧。”

    “只能跟你说。”张经沉声道:“周珫根本干不长久!”

    对于他的斩钉截铁,沈默十分吃惊:“据我所知,当时严阁老举荐赵侍郎,被陛下一口否决,又让徐阁老举荐,这才轮到了周中丞?可见陛下是决意不让严阁老染指这个总督了。”

    张经笑着摇摇头道:“知道我为什么被撤掉吗?”

    “据说是因为上面斗争的结果。”沈默轻声道。

    “别看严嵩权势滔天,但若是陛下要保我,他也不敢吱声。”张经压低声音道:“所以陛下对我的不满,才是根本原因。”

    沈默默不作声的听他继续道:“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我的抗倭策略与陛下的思路截然相反。”只听张经面色平静道:“陛下希望速战速决,而我却徐徐图之,自然会对我不满,也乐见严党把我整倒。”

    沈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道:“大人,如果真是这样,拿这个东南总督,谁都干不了。”因为东南的形势摆在这里,就是把常遇春从坟里请出来也是白搭。

    “这话不中听,但事实确实如此。”张经不负责任的笑道:“只有等陛下多换几次,知道谁都没法速战速决,那位幸运的总督才能安心干活。”说着深深望沈默一眼道:“但你不一样,陛下这次任命你为巡按监军道。虽然官职不算高,却可以监察军政两界,比单单一个巡按要强太多……而且不让你做差事具体的正印官,这是对你的保护。”

    “保护?”

    “当前朝廷严党独大,偏偏名声又臭不可闻。”张经一脸哂笑道:“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便如草生粪上,肥则肥矣,难脱自身之污。一旦严党倒台,就休想再立足朝堂了。”又呵呵一笑道:“不做差事具体的正印官,就可以超然于错综复杂的派系之外,却把监察权尽数交予,让他们对你既没法拉,也不敢打,这不是保护又是什么呢?”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恭喜沈老弟,现在整个浙江都知道你是陛下夹袋里的人,谁也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

    这些道道沈默也想到了,但未来太远,嘉靖皇帝又太善变,谁知道过几天还会不会想起自己来,所以他没什么兴奋的,只是轻声道:“只怕学生没有那么大本事。”

    “也不是让你全护过来。”张经摇头笑道:“不管将来谁当总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浙江会是赵文华和胡宗宪说了算。所以卢镗不用你操心,他和胡宗宪早就眉来眼去了;汤克宽你操心也没用,他跟我走的太近,为人又太傲,胡宗宪想要立威,就一定拿他开刀。至于谭纶、唐顺之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老江湖,完全用不着你操心。”顿一顿道:“我所担心的,是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俩是没有派系的武将,最容易沦为别人的牺牲品。”

    沈默沉声道:“只要我在浙江一天,就会全力完成您的嘱托。”

    张经笑着点点头,又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件事,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你答应也行,不答应也无所谓。”

    “大人不妨先说一说。”

    “狼土兵。”张经叹口气道:“就像你所担心的,我一离开他们必然是个大问题……最后没法收拾了,朝廷肯定会把他们都打发走的。”

    “那就太可惜。”沈默是见识了狼土兵的强大实力,知道如果没有他们在前面顶着,官军恐怕会立刻现出原形。

    “所以拙言,你能想办法帮帮他们、把他们留下来吗?”

    -----------------------------------------分割------------------------------------

    妹妹和妹夫来了,我得陪他们出去吃饭去,所以晚上还有一章……

第二零零章 解脱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大了,沈默只能说我尽量去做,但实在没什么把握。

    张经耐心劝他道:“俍兵都听瓦夫人的,土兵都听彭明辅的,我会跟两人打好招呼,只要你把这两位安抚好了,一切都没问题。”

    沈默苦笑道:“如果我有足够的银子,这不是什么难事……有钱能使磨推鬼,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们还有可能会听话的。”说着两手一摊道:“可我一没权二没钱,凭什么去安抚人家?”

    张经干笑道:“你帮着催催就是了。”

    “我就问一句话。”沈默冷笑道:“三战三捷的赏银兑现了吗?”

    张经摇头道:“没有,这个钱是兵部许诺,户部拨付的,怎么也得等到周珫上任,让他卖这个人情。”

    “万一周大人不给怎么办?”沈默叹息道:“或者克扣一部分,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尽力而为吧。”张经叹口气道:“如果真没办法,就让他们早回去,以免形势恶化。”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

    第二天,圣旨到。

    护着传旨太监进城的仪仗中,赫然有那天在城外的那帮神秘人物,只是今天一个个都挂上了纯黑色的披风,穿着大红色的飞鱼服,再看腰间佩鲨皮金鞘绣春刀,赫然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根本不理会城门前迎接的文武百官,锦衣卫便带着传旨太监直奔巡抚衙门,在香案前宣布了那几道圣旨,虽然相关内容早就传开了,但到此刻才算真正生效……当然周总督还在苏州候旨,须得等传旨太监从张经这里取得印信,再返回去传旨才能上任。

    从这一刻起,这座巡抚衙门的主人就换成了胡宗宪,跟李天宠再没有任何关系……按照惯例,李天宠应该立刻交付印信,离开衙门,好让新任官接受麾下文武的参拜。

    谁知却出现了问题——拿李天宠抱着印信,谁要都不给。他自从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拿出了全部的力量,想要建一番功业。

    谁知一切美好都如黄粱一梦,醒来后却是他无法接受的现实——永不叙用,这对一个才三十八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官员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前些天他一直安慰自己:‘一切都是谣传,等圣旨到了就不攻自破了。’现在圣旨终于到了,一切却都是事实……除了心碎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除了满眼的黑幕,他什么也看不见。以至于边上人叫了他许多遍,也没有一点反应。

    大伙面面相觑,围在他身边不知该怎么办,有浙江按察使周南弼看到新任的胡巡抚已经面色不豫。他有心讨好未来的上司,便一咬牙,伸手就按在李天宠怀里的大印上,竟然要用强去夺。

    李天宠魂不守舍,一下便被他夺取了印信。周南弼还没有向他的新主子邀功,就听李天宠一声尖叫道:“还给我!”话音未落,便如疯鸟一般扑了上来。

    周南弼吓坏了,赶紧抱着印玺转身就跑,两人就这样一追一逃,在巡抚衙门的大院里上演一出荒唐的闹剧……但所有人都笑不出来,胡宗宪的脸色更是铁青一片。

    还是那锦衣卫头领看不下去,见李天宠正好跑到身边,一伸手把他推倒在官衙门口。

    周南弼气喘吁吁的向他道谢,谁知那锦衣卫头领一脸轻蔑的对他道:“狗还知道恋旧呢。”言外之意,你还不如一条狗呢。

    周南弼满脸尴尬笑笑道:“狗很好,很好。”便逃也似的跑到胡宗宪的身边,扑通跪下道:“大人,下官把您的印信取来了。”

    胡宗宪冷眼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沉声问道:“周大人,你掌一省刑名,应该对大明律了若指掌吧。”

    见大人面色不善,周南弼心虚道:“下官……下官还算熟悉。”

    “那请问周大人,巡抚印信是为何物?”胡宗宪淡淡问道。

    周南弼咽口吐沫道:“乃是提督军事,巡抚一省的权力象征。”

    “如果有人公然抢夺,该当何罪呢?”胡宗宪语气不变道。

    “可当场格杀……”周南弼终于明白胡宗宪的意思,赶紧磕头道:“大人明鉴,李天宠已经不是巡抚了,却还霸占着大人的印信,卑职是给您取过来,不算是违法。”

    “印信文书还尚未交割,你就得把他当成巡抚看。”胡宗宪冷哼一声,终于伸手拿过官印,下达了身为浙江巡抚的第一道谕令:“李大人没有治你罪,但本官是不会宽恕的……来人呐!”

    衙役们都被他着下马威吓得够呛,赶紧跑出来高声应道:“有!”

    “将周南弼的官服除下,暂且后院关押,”只听胡宗宪不容置疑道:“待本官禀明大理寺,再将其槛送北京发落。”

    周南弼马屁拍到马蹄上,一下就被胡宗宪这匹烈马踹晕了,赶紧大声求饶。胡宗宪却理都不理他,对满院子噤若寒蝉的官员道:“本官不需要阿谀奉承之徒,只要实心用事之人,都听到没有?!”

    待一众文武轰然应下,胡宗宪便往门口看去,想要让人将李天宠扶进来,再好生劝慰一番……谁知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不止是他,连着张经也悄然消失了。

    一看到两位浙江的大佬就这样消失不见,胡宗宪心里一阵茫然,让人招待好上差,便往后院去了。

    赵文华早就等在后面了,一见他过来便笑道:“汝贞,你何以谢我?”

    胡宗宪心中咯噔一声,暗道:‘这是让我递投名状啊!’虽然与赵文华私交很好,但他毕竟没有见过严嵩父子,只能算是严党的外围人员。现在严阁老将这样重要的一个位置交给他,自然要他明确表个态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更何况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算是很够面子了。

    便毫不思索地答道:“梅林兄厚爱,谢不胜谢,唯有矢志追随而已。”

    这是效忠的表示,赵文华颇为满意,他呵呵笑道:“追随不敢当!只要你好好干,再一年半载,总督位子非你莫属。”

    胡宗宪的心里一片清明,赶紧谦逊道:“我还是给梅村兄打下手吧。”

    “不必为我的事儿挂怀,据说陛下会升我为工部尚书,那是全天下最肥的一个差事,强过那整天担惊受怕的东南总督。”赵文华嘿嘿一笑道:“兄弟,还是哪句话,好好干,哥哥我的前程就在你身上了,保准全力支持你!”

    “那就多谢梅村兄了。”胡宗宪再一次拱手道,两人便哈哈大笑着相携往后堂饮酒庆贺去了。

    ~~~~~~~~~~~~~~~~~~~~~~~~~~~~~~~~~~~~~~~~~~~~~

    几家欢喜几家愁,里面的赵文华和胡宗宪在快乐庆贺,外面大街上的李天宠却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走着,不时脚下拌蒜,狠狠摔一跤。已经换成便衣的张经,就像一位老父亲一样,赶紧把他扶起来。

    每当被张经扶起来,李天宠都会立刻把他推开,再继续往前走。张经便默默的跟在后面,一面他想不开出了事儿。

    李天宠就这样跌跌撞撞到了西湖边,他的脸上手上,都有了乌青还破了皮,一身代表尊贵威严的绯红官服,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再没有一点堂堂一省大员的模样。

    望着明澈的湖水中那落魄的倒影,李天宠更是接受不了,抬腿便要往下跳,却被张经死死抱住,大声道:“汲泉,你要是死了,你那七十多的老娘怎么办?她可救你一个儿子啊!”

    李天宠一下子僵住了,不再挣扎,就那么靠在张经的身上,喃喃道:“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傻孩子,不当官是件好事啊。”张经轻声安慰着他,也像在安慰自己道:“呵呵,远离了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不用再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不用再想方设法保住位置,而去算计别人或防止被别人算计了。”

    他定定望着幽深的湖面,声音中满是解脱道:“从此以后再没人把咱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和绊脚石了。虽然没了台上一呼、阶下百诺的威风,还有山珍海味、锦衣玉食的奢华,可咱们终于可以睡到日上三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你可以在父母床前尽孝,我能够看儿孙在膝下承欢,这可是千金都买不来的。”

    李天宠终于开始抽泣,最后哇哇大哭道:“我不甘心啊……不甘心……”

    张经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安慰哭闹的孩子一般,柔声道:“哭吧,哭吧,哭完这一场,咱们就彻底解放了,以后咱们就只有笑了,让他们愁去,让他们哭去。”

    ---------------------------------分割-------------------------

第二零一章 物是人非事不休

    当天下午,张经便和李天宠登上了归乡的客船,一刻也不眷恋这人间天堂。没有前呼后拥、百官送别的风光,除了几个从故乡带出来的老家人之外,就只有沈默、汤克宽、戚继光和俞大猷四个来码头相送。

    瑟瑟的北风中,老总督站在江边,看着就这么几个人相送,心中不由暗叹道:‘这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看到老总督脸上的萧瑟之意,几人交换一下眼色,汤克宽便将一把倭刀双手奉上,轻声道:“这是王江泾一战,瓦夫人从匪首陈东手中缴获的倭刀,大人收下做个纪念吧。”

    张经点点头,接过这柄有特殊意义的倭刀,朝众人拱手道:“本想跟诸位奋战到肃清倭患,无奈时不我与,老朽只能先行告退了。但倭情依旧严峻,请诸位以东南百姓念,不要计较太个人的荣辱得失,一定要把倭寇全部消灭,还我百姓一片安宁。”

    四人一起拱手道:“大人叮嘱,没齿不忘。”

    “等彻底胜利了,别忘了给老头子写封信,不然我死不瞑目。”张经转身上了船,朝他们摆摆手道:“好了,都回去吧。”

    在四人的注视下,踏板缓缓收起,船老大用力撑起竹篙,客船便缓缓驶出码头,在运河上渐行渐远,江风却把张经那苍凉悲怆的歌声送了过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一代巨擘就这样忽然陨落了,留下的人还要继续坚持。

    待完全看不见张经的船,四人这才迈步离开码头。沈默轻声问道:“三位将军有何打算?”大家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听汤克宽道:“我已经像上面申请了,要去北边。”他是张总督麾下的头号大将,战功赫赫,受尽优容,早有一批人看他不顺眼。此刻遮风避雨的大树一倒,今后的日子肯定倍加艰难,所以沈默和戚继光都表示理解,没有多说什么。

    俞大猷却劝他道:“朝廷南剿北守的国策已经定下,武河兄现在去北边也是徒劳无功,还不如再坚持一下……不管什么人当权,总是需要咱们这些武人打仗吧。”

    汤克宽摇头笑笑道:“我向来不把赵文华放在眼里,言语间几多冒犯,如果不主动北去,肯定会被此獠公报私仇的。”说着强颜欢笑道:“俺答每年都来,北方也少不了仗打,说不定过得几年,兄弟我就发迹了呢。”这时候到了卫队等候的地方,亲兵给他牵马过来,汤克宽朝三人抱拳一礼,便先行去了。

    沈默又看向俞大猷,俞大猷压低声音道:“不瞒老弟说,张部堂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同意我操练水军了,并为我从各省调集军船百余艘,已经在扬州集结了,等我一到便操练起来。”说着双拳一攥道:“我要练出来一支可以出海作战的海军,不能像武河兄的水军那样,只敢在河湖里逞能。”

    沈默闻言轻声道:“俞大哥的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俞大猷笑道:“肯定还有麻烦一大堆。”朝他俩一抱拳,便也上马也走了。

    最后只剩下他和戚继光两个,沈默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册子道:“这是你给我的‘练兵大计’,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几点想法都写在空白的地方了。”

    戚继光接过那册子,低声道:“这样我回去看看就可以定稿了……”顿一顿才不好意思笑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付诸实践呢?”

    沈默轻声道:“条子早拿到手了,只是张部堂这一走,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所以我干脆没拿出来……反正现在年根下了,就是给你批文也得过了年才能办,不如等周总督上任后,我就立马去找他落实!”

    “也只能如此了。”戚继光叹口气道:“那拙言兄呢?你接下来怎么办?”

    沈默微笑道:“回家过年陪陪老爹去……元敬兄要不要一起去啊?”

    戚继光笑道:“我倒真想去,可是你嫂子从山东老家来了,我也得回去陪着过年去。”

    ~~~~~~~~~~~~~~~~~~~~~~~~~~~~~~~~~~~~

    从码头回到卢园,沈默有些意外的发现,那人数众多的巡逻队,仍然在守护着这座已经过气的总督行辕。

    此时天色已黑,门房前的大红灯笼已经点亮,但‘总督府’的字样却不见了。

    “可真快呀。”沈安感叹一句道:“中午出去的时候还有呢。”

    卫队簇拥着沈默过去,却被拦住了——有道是不是冤家不碰头,这次挡道的,仍然是上次拦住他的那个千户,只听他语带快意道:“钦差行辕,闲人勿近!”

    望着那张可恶的马脸,铁柱怒道:“大胆,我家大人就住在里面,你难道不认得吗?”

    那千户假模假样的端详沈默两眼,这才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张大帅的座上宾吗?失敬失敬。”说着把脸一板道:“但现在这里是赵侍郎的官邸,时下天色已黑,请恕小人不能放行。”这千户整天在官邸里巡逻,对张总督和赵侍郎的斗争略有所知,现在张败赵胜,所以他觉着沈默这种整天住在张经家里的家伙,一定会跟着倒霉的。

    “你……”铁柱扬鞭就要打,那千户也不示弱,一招手他的手下便团团围上来,将那日的戏码重演一遍。

    那千户也觉着这一幕似曾相识,便嘿嘿笑道:“小人没记错的话,当时大人您拿出一份名刺,递进去便大门二门一起开,总督大人亲自迎出来。”说着冷笑连连道:“不妨再拿出名刺试一试,看看这回还能不能叫开门……做不到的话,请哪来哪回吧。”

    沈默端详他一会,突然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你又怎样?”那千户大喇喇道:“我姓周叫大定。”

    沈默便让沈安给他一份名刺,微笑道:“麻烦这位周千总,帮着通禀一下,看看赵大人让不让我进去。”

    “乐意效劳,”那千户便接过名刺,走到大门前,从门缝里塞进去。

    一刻钟后,卢园的大门、二门、仪门全开,满面春风的胡宗宪出现在门口,亲热的笑道:“拙言老弟,你怎么才回来,梅村公就等你吃饭了。”便与他携手进去院中。

    望着缓缓关闭的大门,那千户大人两腿一软,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力的呻吟道:“完了,完全了。”第二天便收拾东西逃跑了,再也没人见过他。

    ~~~~~~~~~~~~~~~~~~~~~~~~~~~~~~~~~~~~~~~~~~

    跟着胡宗宪到了饭厅之中,就见赵文华正在和一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对酌,一见沈默进来,赵侍郎便哈哈大笑道:“拙言,你来迟了,先罚酒三杯再说。”那男青年便拿个空酒杯过来,给他满上道:“沈大人请吧。”

    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但逢场作戏的把戏大家都会,沈默也不例外,他痛快的干了三盅,这才在赵文华的右手边坐下,胡宗宪与他相对,那青年改坐了下首。

    沈默坐定了才发现,桌上竟然摆满了福州菜,望着那些熟悉的菜肴,与上次的别无二致……看来赵侍郎一赶跑了死对头,便迫不及待住到人家家里,在张部堂吃饭的地方,吃他吃过的东西。让人忍不住笑话之外,更多的是不寒而栗……只能说他的报复心是在太变态了。沈默不由暗暗警觉,心说千万可别惹到这种人。

    好在到目前为止,赵侍郎对他还是满意的,笑眯眯对沈默道:“梅林老弟就不用介绍了,”指着那年轻男子道:“这位姓罗,名龙文,字含章,乃是梅林老弟的同乡。这次扳倒张经恶贼,含章是出了大力的。”

    一听到‘罗龙文’三个字,沈默心中一动,暗道:‘原来是这家伙。’便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抢‘百花仙酒’了,原来是为了讨好这位赵侍郎啊。

    不动声色的与罗龙文见了礼,便听赵文华举杯笑道:“能扳倒张经老贼,拙言的奏章也是起了作用的,来,本公敬你们三位功臣一杯。”北京已经来信了,告诉他这次没能把张经置于死地,都是陆炳弄巧成拙,所以赵文华并不知道沈默的奏章暗藏着玄机。

    听他这样说,沈默也是暗送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酬着赵文华等人,只是与那日同样的菜肴酒水,为什么食之无味,饮之苦涩呢?

    宴席到了中段,厨子端上一盘‘鸡汤汆海蚌’,赵文华饶有兴趣的问这是什么,那厨子便陪笑着说明这道菜的来龙去脉,其中也说到了西施舌的典故。

    -----------------------------------------分割-------------------------------------

第二零二章 别

    听说了那个美丽的典故,赵文华和罗龙文爆发出一阵暧昧的大笑,都道:“那定要品一品美人香舌了。”胡宗宪也笑着夹一块子搁到自己碗里,慢慢品尝起来。

    看着那盘西施舌,沈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心中暗暗道:‘当初张部堂在大战之前讲了这个典故。谁知转过头来,他也如西施一般,在立下大功之后蒙冤,话果然不能乱说。’他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吃这道菜。

    赵文华注意到他走神了,便笑吟吟问道:“拙言,怎么了?”面上虽然挂着笑,但一双眼睛却隐隐闪着寒光,只要断定沈默是‘睹物思人’,便会将他打入另册,辣手摧之……就算他沈拙言是皇帝看重的人,但赵侍郎也不会放在眼里,话说这些年整倒的那些大小官员,哪个不是皇帝看重的?

    但沈默瞎话张嘴就来,是不会被人看出破绽的。只见他面色愁苦道:“本来还蛮有食欲的,结果一听说是美女的舌头所致,就连看都不敢看了。”登时引得满桌人哈哈大笑,赵文华也不再多想。

    接下来沈默打起精神、谈笑自若,再没有露出一点破绽,终于坚持到宴席结束。

    ~~~~~~~~~~~~~~~~~~~~~~~~~~~~~~~

    待回到自己住的院子,让铁柱关上门,沈默这才长舒口气道:“这里非久留之地,明天咱们就回家过年去。”护卫们登时一片欢呼,迫不及待的打点起行装来。

    沈默笑骂一声道:“就没见你们这么积极过。”在众人的嬉笑声中,他推门进了正屋。

    柔娘和另一个侍女晴翠便迎上前,一个接过大人的披风,一个为大人端上温热的洗脸水。待沈默洗一把脸,晴翠伺候他换一身舒适的宽袖棉袍,柔娘则又端着另一个铜盆过来,轻声道:“大人请泡脚。”

    沈默便在椅子上坐好,柔娘跪在地毯上,先为他拨靴除袜、挽起裤腿,再伸手试试水温,这才将他的两只脚丫子搁到盆中,为之细细洗沐。

    沈默感觉她柔腻的小手在双足上慢慢按摩,双腿便好似要化掉一般,顿时感到疲劳尽消,舒服的快要呻吟起来,连忙闭目凝神,以免出丑。

    感到他身体发紧,柔娘抬头轻声道:“大人,可是奴婢不舒服?”

    沈默摇摇头,睁开眼笑道:“实在是太舒服了。”便细细端详着她,只见她穿一袭淡黄缎袄,长发高高盘在头上,更显得曲线曼妙、玉颈修长,心中不由杂草丛生,赶紧偷偷掐自己一把道:“不洗了,再洗皮都搓下来了。”

    待柔娘为他擦干双脚穿上鞋后,沈默便让她和晴翠坐下,待两女惴惴不安的依言在椅上坐下后,他开腔道:“张大人说你们已经自由了,是这么回事儿吗?”

    两女点点头,柔娘轻声道:“今天中午,大人将阖府下人的卖身契都烧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沈默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老问别人这个问题。

    柔娘沉默不语,那晴翠便先道:“后晌府里来了新管家,说是侍郎大人新搬过来了,有愿意留下的,便明天去找他重签一份卖身契。”

    “你想留下吗?”沈默轻声问道。

    “不想。”这个女孩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儿,小嘴叭叭道:“唱戏的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留下来,也只能干些粗活累活,何必作践自己呢?”

    沈默笑道:“那你想怎么办?”

    “奴婢在杭州城有个表姑,她在宝通源的女装店里做掌柜,早就说等我契满了便过去跟她干。”晴翠对未来还是很有信心的:“听说大老板也是女的,奴婢就想去她那了……只是,还有个难题没法解决。”

    沈默点头笑道:“说吧,我给你解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晴翠乃是大同人氏,并没有杭州的户籍。按照官府规定,工厂店铺都是不能收的……当然也有贪图便宜的老板会收,可一旦被抓到,就得罚钱坐牢,实在是很危险的。

    所以在临别的时候,晴翠便想请沈默给解决一下这个问题。虽然大明律不准随便改动户籍,但一百七十多年过去了,早年间的制度早就千疮百孔,有的是窟窿可以钻……事实上,除了读书人的户籍大家都盯着之外,其余人等想要换个户口还是很简单的。

    沈默问明了她那表姑、表姑夫的名字、户籍,便写一个条子道:“你把这个给你那表姑,让她拿着去县衙,说要将你过继为女就行了。”他原先的巡察使是只能看不能说,毛权力都没有,自然不敢如此托大。但现在他成了浙江巡按,除了代天巡视的权力不变外,而且看谁不顺眼都可以参他一本,就连巡抚、布政使这些方面大员也得小心伺候着他,至于县里更不用提了。

    所以当晴翠小声问道:‘万一他们为难我们怎么办?’沈默很豪气的摆摆手道:“不会的。”

    ~~~~~~~~~~~~~~~~~~~~~~~~~~~~~~~~~~~~~~~~

    沈默又命沈安取来一封银子,足有五十两沉,算是给晴翠的临别礼物。

    晴翠欢天喜地的给沈大人磕头,没口子道:“大人您真好,奴婢这辈子都会供奉您的长生牌位的。”

    沈默摇头笑道:“可千万别,我渗得慌。”便看一眼柔娘道:“柔娘,你呢?”

    “奴婢,奴婢……”柔娘嗫喏着说不出话来,沈默见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便挥挥手,让晴翠先行退下。

    屋里只剩他俩,柔娘紧张的攥着衣带,将小手勒的发白都不自知。好在沈默耐心向来很足,终于等到她如蚊鸣般开口道:“大人……身边没有个伺候的。”

    “沈安啊。”沈默轻声道。

    “他不行,又懒又馋还好色,怎么可能照顾好大人呢?”柔娘微微抬起头道……也不知道沈安听了,会不会感到羞愧呢?

    反正沈默大点其头道:“等我考完科举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打发回老家。”

    柔娘根本没心绪听他说笑,一下跪在地上,鼓足勇气道:“奴婢可以给大人洗衣做饭、铺床叠被……”说完便垂首闭上眼睛,仿佛等待宣判的一般。

    有一个柔美的女子跪在他的面前,轻言细语的央求着要跟他走,沈默如果不动心,就连黄锦都不如。他也闭上眼睛,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屋里安静的针落可闻,甚至连柔娘稍显急促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最终沈默睁开眼睛,摇头道:“不行。”

    柔娘的心尖仿佛被针扎一下,惶然睁开眼道:“奴婢没有非分之想,我可以起誓,这辈子都不会……”却被沈默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唇边,轻声道:“实话实说,你温柔美丽,体贴悉心,更为难得的是知书达理,还很善良。如果说我不喜欢你,那真是鬼都不信……”

    “那为什么?”柔娘的眼眶中已经蓄满泪水,如雨后的芙蓉一般。

    沈默收回手,叹口气道:“正因为你如此惹人怜爱,我才不会让你跟着我……实话跟你说,我已经有一个心仪的女子,这次回到绍兴,就会去上门提亲,所以我不可能娶你……”

    “奴婢身贱如泥,从没奢望过那个,”柔娘泪珠涟涟道:“我只想跟着您,可以不做侍妾,只当一辈子侍女也无所谓。”

    “那怎能无所谓?!”沈默叹口气道:“这样我当然愿意了,可你的未来怎么办?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要想想自己将来的孩子怎么办?”大明律载有明文,为奴为奴者,三代不得应科举。

    “原来大人是嫌弃奴婢了……”柔娘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来连孩子都不配有。

    “胡说八道,我能让你一直这样下去吗?”沈默一摆手,恼火道:“先听听我对你的安排,我会派人悄悄把你送回绍兴,在那里你将成为一个大户人家的义女。过得一两年,再找一个殷实的好人家,风风光光的把你嫁过去,你觉着这个安排如何?”

    柔娘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紧咬着嘴唇道:“那,那等过两年,奴婢再去找大人……”说着抬起螓首,眸子中满是坚决道:”如果您连这都不答应,奴婢就哪也不去,一直死皮赖脸的跟着您……”

    沈默面色复杂的笑笑,把她拉起来,端详着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道:“我一直觉着,美好的生命应该得到美好的结局。”说着叹息一声道:“既然我给不了,那就应该让你在别处得到。”

    -----------------------------------分割-------------------------------------

    这一章主要是为后面的感情戏做铺垫。狼们不要担心,下一集你们会笑出声的……

    另外,本文只求符合时代特点,不求绝对的一男一女,或者绝对的后宫。

第二零三章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听沈默这样说,柔娘哭得更厉害了。

    沈默想了想,心说:‘她定然是面皮太薄,不好意思转变这么快。’但他相信,没有人会放着端端的正妻不做,巴巴的给别人当侍妾的。

    其实沈默心里也很矛盾,因为人都是有占有欲的,恨不得天下的美好都归自己。然而在那个飘然落雪的夜里,他已经夸下海口,要帮柔娘出苦海,这会儿又怎么好意思改口呢?

    红烛高照,灯花劈啪作响。不知过去多久,柔娘渐渐止住了哭声,红着眼睛抬起头,对沈默道:“让奴婢给大人唱个曲吧……”

    沈默点点头道:“我洗耳恭听。”

    柔娘便从墙上取下琵琶,在圆杌上坐下,转紧琴轴,抱在怀里,侧面低首,神情幽怨哀愁。沈默赶紧侧过脸去,不敢看她。

    只听柔娘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还没有形成曲调,便已经弦弦凄楚、声声悲切,将沈默的一颗心牢牢揪住。

    稍稍的停顿之后,柔娘便低着螓首,双手在琴弦上行云流水一般抚拢,柔软细腻的曲调便如清泉一般流淌而出。随着她手法的千变万化,琴声也跟着或是悲哀、或是欣喜,或是忧伤、或是迷茫,将芳心中的无限的往事,痛快淋漓的展现在沈默面前。

    听到那琴声清脆如黄莺在花丛下宛转鸣唱,沈默仿佛看到柔娘幸福的少女时代,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琵琶声在最欢快的一刻突然变得嘈嘈如暴风骤雨……平明里天降横祸,她的父亲惨遭冤屈下狱,一家人登时陷入无比的惶恐之中。没多久琵琶声好似银瓶撞破、水浆四溅……父亲斩首弃市,兄弟发配充军,母女俩也被送入教坊,自此再无相见之期。

    柔娘终于轻启朱唇,凄声唱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力笑北风,一任冬雨催。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她一边唱着一边泪雨滂沱,那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让她不堪回首,也改变了她太多太多。

    她将自己的全部感情,统统寄托在这首曲子中,在这一刻,曲子就是她,她就是这首曲子……饶是沈默心志坚定,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好跟着她一起落泪。

    渐渐的,琵琶声如泉水冷涩般开始凝结,曲子也不再如起先那样悲怆欲绝,但另有一种愁思幽恨暗暗滋生。只听柔娘宛转唱起第二段道:“教坊脂粉喜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绾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绛纱,安得江州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唱的却是她这几年,如笼中鸟一般舒适却空虚,安逸却时刻提心吊胆的生活,她是多么渴望逃出这樊笼,找到属于自己的春衫司马呀。

    很突然的,她的指法一变,琵琶声中变增添了些许暖意,仿佛寒冬渐渐过去,凝结的山泉开始划动,终于重在山间中流淌,整个世界也恢复了了生气。

    伴着那越渐欢快的琴声,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便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虽然未曾销魂,却无比温馨,让沈默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将视线重新转回柔娘的面庞,只见她姣好的容颜上带着点点泪痕,更显得清丽难言,楚楚可怜,任凭他心如百炼钢,也终要化成绕指柔。

    这时柔娘抬起螓首,大胆的迎向他的目光,沈默再也无法避开,只好与她四目相对。

    柔娘就这样目不转瞬的望着他,剪水双瞳中含着三分泪水、七分柔情,弹出的琴声也变得如一汪春水般温柔,只听她再次开口唱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沈默一听便呆住了,这是苏东坡写给那位柔奴也叫寓娘的曲子,他当初还拿来取笑柔娘。柔娘当时坚决否认,现在却唱了出来,其中所含的情意,远超出沈默的预料,他轻声道:“我是注定要四海为家的,给不了你最需要的安宁。而且对于将来要娶的那位小姐的性情,其实我也不甚了解,万一是个表里不一的悍妇怎么办?”

    却听柔娘唱道:“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

    沈默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柔娘,但态度已经不再那么坚决,他对她说:“咱们先按照原先说的办,你再仔细想想,大抵过上一年半载,就会发现今天是十分的冲动可笑。”

    柔娘冰雪聪明,自然能听出沈默的潜台词,终于破涕为笑道:“奴婢全凭大人吩咐,但现在就可以知会大人,就算所有人都觉着奴婢冲动可笑,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沈默深深看她一眼道:“到时候再说吧……”

    翌日清晨,他便去前院告辞,赵侍郎也没有多做挽留,反倒是很羡慕他可以回家过年。等全体人马从卢园出来后,沈默就让铁柱带几个人,先护送柔娘从陆路去绍兴沈家老宅……他已经写信问过沈老爷,沈老爷也乐于帮这个小忙。

    他则带着其余人马从水路回去,出发前何心隐却突然辞行,说要回家过年……他家在江西吉安,距离杭州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回去,还是可以赶上年夜饭的。

    沈默看鹿莲心也背着包袱站在一边,不由笑道:“这是带回去认门啊。”

    何心隐满脸尴尬道:“别胡说。”却也算是默认了。

    沈默不由大喜道:“想不到几天时间,你们就发展的如火如荼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何心隐不由大窘,丢下一句:“我不想再见到你。”便不顾大侠风范的落荒而逃了。

    鹿莲心朝沈默深施一礼,这才跟着何心隐一起跑路……话说何大侠跑得真是快,鹿姑娘若不是练家子,这下就得被甩没影。

    众侍卫哄笑着簇拥大人上船,扬帆往家乡归去。

    抵达绍兴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靠岸之前,沈默让沈安带着两个卫士,去他的房间取一口沉重的箱子过来,在甲板上打开,却是一箱白花花的银子,满船人直咽口水。

    沈默笑骂一声道:“瞧这点出息。”便提高嗓门道:“弟兄们跟着我已经半年了,这几个月更是风餐露宿,出生入死,你的付出我都是记在心里的……”说着豪气十足的一挥手道:“每人纹银百两,回去让你们爹娘高兴、过个好年去吧。”

    亲兵们兴奋的嗷嗷直叫、语无伦次,一起给大人磕头拜了早年,这才各自领了银两,欢欢喜喜的回家过年。只有那几个北方兵,因为路远没法回家,抱着银子不知该去哪里……一过年,就是窑子赌馆也要关门的,连个花钱的地方都找不着。‘

    沈默记得他们刚来时有七个人,几个月时间,就一死一伤残,现在只剩下五个,心里也不太好受,便强笑道:“走吧,跟我回家过年去。”

    ~~~~~~~~~~~~~~~~~~~~~~~~~~~~~~~~~~~~~~

    当沈默从码头下船时,另一艘客船也刚好靠岸,他一眼看到人群中一个鹤立鸡群的大个子,不由眼前一亮脱口叫道:“长子……”

    那穿着蓝布棉袍的大个子一回头,果然是长子。他一见是沈默也乐开了花,拨开人群便跑过来,想要像从先那般给他个熊抱。

    沈默的亲兵们却将他拦住,面色不善道:“大胆!”虽然沈默马上斥退了亲兵,但长子也变得拘谨起来,躬身给沈默施礼道:“大人……”

    “大什么大?”沈默笑着把长子拉起来,亲热的揽着他的肩膀道:“他们不知道咱俩的关系,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便对几个拦路的卫士不悦道:“这是本官的兄弟,下次可不要再乱来了。”卫士们赶紧讪讪给长子赔礼道歉,但言语间还是不那么恭敬……这几个月来他们跟着沈默,所接触的不是知府便是参将,而长子穿得寒酸、相貌更是老实巴交,怎会把他放在眼里呢。

    好在长子是忠厚之人,呵呵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沈默拉他一起乘车,他却高低不肯,他小声道:“你如今是大人了,凡事是要立体统的,怎能和我个武人平起平坐,惹人笑话呢。”

    沈默笑骂一声道:“我说个姚长子啊,出去半年时间,倒学会规矩套子了。”说着一掀车帘道:“你要是再不上来,我就让人把你绑上来。”

    长子这才惴惴不安的上车,坐下后仍然手脚不自在。

    --------------------------------分割---------------------------

    哇擦,才发现新的一个月到来了,求保底月票啊,亲爱的们!!!

第二零四章 封建婚姻害死人

    见他这样沈默有些黯然,只好装作没看见道:“兄弟,你这是从哪里来?”

    “军中。”长子赶紧道:“俞总戎放了我半个月的假。”

    “不是说你们要去练兵吗?怎么俞将军反倒放假了呢?”沈默微笑问道。

    “也不是都放假了。”长子自豪笑道:“立了功的才有假期。”

    “这么说你立功了?”沈默不由欢喜道:“快给我讲讲。”

    “也不是什么大功……”长子不好意思道:“就是上回王江泾一战,我有两个首级,按说是斩首三级才能回来,不过总戎格外开恩,把我放回来了。”

    沈默笑道:“那一仗打得是真不错。”便跟长子聊起那一仗,两人虽然都是亲身经历过,但各自所处的位置不同,感受也自然不同,相互印证之下,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话匣子一打开,那种地位差距的疏离感很快消失,昔日的真挚感情便又重新回来,长子也终于放松下来,对沈默讲述起别后的情形来。原来他成了俞大猷的亲兵,虽然跟着俞将军参加的战斗不少,但一直没有上过前线。直到王江泾一战,俞大猷的中军险些被倭寇冲垮,他才捞着上阵杀敌的机会,结果表现还真不赖,让俞将军好一个夸。说完长子呵呵笑道:“总戎说了,这次回去就放我做真正的百户了。”

    看着兄弟一脸的满足,沈默也由衷为他高兴,拍拍长子厚实的肩膀道:“我就知道,我们长子是好样的!”长子腼腆的笑起来。

    在交谈中沈默发现,长子还不知道张经倒台的消息,言语中充满了对总督大人的钦佩,认为在这位大人的统帅下,抗倭的形势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沈默心中暗叹道:‘可惜你要失望了。’但大过年的也不能给他添堵,便没有提这一茬。

    这时车外传来沈安的声音:“大人,保佑桥街到了。”沈默便与长子下车,进去拜会了姚老爹一家,还有些从杭州采买的土产作为礼物送上。高兴的姚老爹合不拢嘴,忙让长子他娘张罗饭。

    沈默说‘别忙了,我还是先回家见过老爷子吧。’姚老爹却告诉他沈贺陪着唐知府巡视城防去了,得下午才能过来。沈默便不再推辞,笑眯眯道:“其实我也很思念姚大婶的手艺。”

    长子他娘一听,登时眉开眼笑道:“大人您先坐着喝茶,我这就去弄饭。”

    ~~~~~~~~~~~~~~~~~~~~~~~~~~~~~~~~~~~~~~~~

    沈默打发一众护卫先回家,只留下沈安在边上伺候。

    待闲杂人等都走了,沈默便笑道:“还是去炕上吧,厅堂里贼冷贼冷的。”正厅太大,只生着一个火盆,自然不算暖和,但往年他也没觉着难耐,可有道是‘由奢入简难’,在习惯了卢园中那种温暖如春后,再回到这里就有些受不了了。

    姚老爹赶紧请沈默去西厢房,这间屋里像北方一样盘着炕,冬天他们一家主要就在这屋里活动。

    姚老爹先拿出一床新坐褥,铺在主位上,这才请沈默脱鞋上炕,倚着被子坐好,果然感觉暖和多了。

    姚老爹又忙倒好茶。沈默笑道:“有茶就行了,咱们坐着说话要紧。”

    姚老爹呵呵笑道:“那就陪着大人说会话。”便在炕沿上坐下,粗声吩咐长子他弟弟道:“把过年的果子取最好的拿过来。”

    这时候茶泡好了,姚老爹端一盏到沈默面前,笑道:“这还是重阳节时,沈老爷赏我的,一直没舍得喝,大人尝尝先。”

    沈默揭开盖碗,便闻到一阵清香扑鼻,碗中一片碧绿,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轻啜一口,发现虽然是晚春茶,但也算是正宗了。不由笑道:“老叔只管喝光就是……我送你的土产中也有好几斤呢。”

    姚老爹欢喜笑道:“那敢情好啊。”便品酒一般尝一口茶汤,立刻赞不绝口道:“好茶,好茶……”却也说不出哪里好来。

    这时长子的弟弟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沈默只见白磁碟中盛的是核桃片、什锦糕、糖杏仁、玫瑰糕、绿豆糕、百合酥、松子糖、桂花蜜饯,都是苏式点心,细巧异常。他的妹妹又端上另一个装着落花生、葵花籽、西瓜子、南瓜子、松子、杏仁、榛子、板栗等八样坚果的托盘,把个方桌排得满满当当。

    看着这一桌精巧吃食,沈默不由叹道:“真是让人感慨啊。”

    他这话没头没脑,可一屋子人都明白,姚老爹也是一脸唏嘘道:“赶着三五年前,别说现在这种精巧点心,就是想吃个瓜子花生都没处讨唤去。”便又感谢起沈默来,说若是没有他,他们一家子肯定还在贫民窟里呢。

    说道动情处,又要让长子的弟弟妹妹给沈默磕头,沈默赶紧拦住道:“千万别再谢了,不然我高低不敢再来了。”姚老爹这才作罢。

    ~~~~~~~~~~~~~~~~~~~~~~~~~~~~~~~~~~~~~~~~~~~

    为了不让姚老爹再感慨,沈默便岔开话题问道:“这半年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姚老爹突然有些暧昧的笑道:“这么大的绍兴城,几桩新鲜事还是有的,不过最最新鲜的,却是与大人您有关,小老儿可不敢乱讲。”

    沈默笑道:“跟我有关?那就更得跟我说说了。”

    “还是等沈老爷亲口告诉您吧。”姚老爹摇头笑道:“我可不敢多嘴多舌。”

    沈默心里这个搔痒难耐啊,也不问别的了,只要姚老爹把谜底揭开。姚老爹本来就没打算守口如瓶,便笑道:“那好,我说,不过大人可别跟沈老爷说是我说的。”

    “到底是什么事儿?我的老叔啊,你要憋死我呀。”沈默作揖道:“算我求求你了,就别再卖关子了。”

    姚老爹点点头,干脆利索道:“事关您的终身大事。”

    “讲。”沈默心头涌起一阵不详的感觉。

    姚老爹见他面色紧张,赶紧安慰道:“大人别担心,这是件大好事。”便满脸开心的讲道:“打您走了以后,上门说亲的媒人便把您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可沈老爷主意正,推说您现在不在家,任谁不答应……当时大家都搞不清,沈老爷到底是想找个什么样的亲家。”

    “后来呢?”沈默沉声问道。

    “大伙议论了好久也弄不明白,结果到了上个月,山阴那边突然爆出消息,说他们吕县令要将女儿许配给咱们家,而且沈老爷也已经答应了……”

    沈默的脑袋‘嗡’一声,一下子变得有两个大,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道:“你是说……我爹答应了?”

    见沈默面色有异,姚老爹还以为他是害羞的呢,兀自点头笑道:“当然了,不是你情我愿,怎么可能连八字都看了呢?”

    沈默再也忍不住了,提高嗓门道:“什么,连聘书都下了吗?”这时候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把他缺席审判,也是合理合法的,所以他才会这么失态。

    姚老爹终于看出他的愤怒来了,有些畏惧道:“应该还没有下聘吧。”

    “那进行到哪个步骤了?”沈默沉声问道。

    “应该是纳吉吧。”姚老爹小声道。

    ~~~~~~~~~~~~~~~~~~~~~~~~~~~~~~~~~~~~~

    这年代缔结婚姻是讲究三书六礼的,三书且不说,单说六礼,便是一段婚姻从无到有,要经过的六个步骤,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纳彩为六礼之首,可以看成是初步意向阶段,当男方属意女方时,便延请媒人做媒。

    女方若是初步同意后,便把自家女孩的姓名及生辰八字给媒婆,然后男方请算命先生卜一卜吉兆,看看双方合不合适,会不会犯冲,这就叫问名,也叫‘合八字。’如果大家八字合得来,男方使遣媒婆致赠薄礼到女家,告知女家议婚可以继续进行,谓之‘纳吉。’

    这三步可以看成是婚礼的磋商阶段,如果都没有问题,男方便会择定良辰吉日,携备三牲酒礼至女家,正式奉上聘书,谓之‘纳徵’,一旦这一步完成了,女方就是男方的人了,只等着再找个好日子,便风光大嫁过去,正式成为男方家的一员。

    所以下聘书可以看成是双方订立合同,除非双方同意解除,否则再无反悔可能。

    ~~~~~~~~~~~~~~~~~~~~~~~~~~~~~~~~~

    现在听说还没下聘,沈默这才稍稍松口气,心说‘臭老头子,好歹还没彻底把我给卖了。’便朝姚老爹勉强笑笑道:“大叔别介意,我实在是太吃惊了。”

    姚老爹理解的笑笑道:“小老儿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惊喜交加的滋味。”

    沈默心说,惊是惊大了,但喜就一点也没有了。

    ------------------------------------分割------------------------------

第二零五章 涮!涮!涮!

    在长子家吃过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饭后,沈默便告辞匆匆回家,一看几个亲兵在春花的指挥下,挂灯笼、贴窗花,嘻嘻哈哈,一派喜气洋洋的节庆气氛。

    见沈默进来,众人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向大人请安。沈默拉着脸点点头,便把春花叫进了后院书房。

    众人心说下船的时候还挺好,怎么回来就这样了,便拉住沈安询问,却被他没好气的骂道:“咸吃萝卜淡操心,贴你们的窗花吧!”

    ~~~~~~~~~~~~~~~~~~~~~~~~~~~~~~

    后院书房内没有点火盆,如冰窟一般寒冷。沈默却感觉浑身燥热,瞪着瑟瑟发抖的春花道:“我爹到底是什么态度?”

    春花低着头,小声哼哼道:“老爷的意思是,这事儿还得看少爷您的意思……”

    “那还弄到这般田地?”沈默端起茶盏,想要喝一口,却好像舔到烙铁傻瓜一般,痛得他‘哎呦’一声,便把那景德镇的上好茶盏摔了个粉碎,茶水还溅了他一身,不由恼火的骂道:“你是怎么干活的!这水烫脚正合适!”原先柔娘端上的茶水,总是可以直接喝的。

    春花委屈道:“您不会等凉一会再喝吗……”

    沈默这才想起,她是个粗使丫鬟,哪能跟柔娘相比。便叹一口气,不再发作道:“既然我爹都那么说了,怎么还搞到这一步呢?”

    春花咬着嘴唇小声道:“外面传言是老爷主动提亲,那是不对的。其实是吕太爷亲自找老爷,说要结成儿女亲家的。因为他还找了唐知府帮着说合,所以老爷也不好一口回绝。”说起这些八卦来,她倒是头头是道:“便说等着少爷回来再说。唐知县便说,那先看看两人的八字合不合吧,要是犯冲的话,就别再费劲了。”

    “后来呢?”听说不是老爹把自己卖了,沈默心里便好过许多。

    “老爷是实在人,便信了二位大人的话,结果找城里最有名的周半仙一看,”春花一脸肃穆道:“少爷您和那位吕小姐竟然是……”

    “‘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是吧?”沈默没好气道:“算命的话能信,母猪也能上树。”

    “不是不是,”春花连忙摇头道:“周半仙说,少爷您的命格既是显贵、又是险诡,也可能官居一品、大富大贵,也可能身败名裂、祸及子孙,还劝吕太爷要慎重考虑呢。”

    沈默心说,但凡混官场的,除了为数居多的庸碌之辈,大抵都逃不脱这两种命运吧……算命的果然深谙蒙人之道。便听春花继续道:“听老爷说,当时吕太爷就不太高兴了,还是唐知府说‘还是再看看吕小姐的八字吧。’然后周半仙便掐算一阵,把个吕小姐的命格夸得没变了,说她是宜男宜家的贵人,如果少爷您娶了她,必然可以遇难呈祥,风风光光一辈子。”

    沈默听了,气极反笑道:“然后我爹就信了?”

    “老爷那天已经喝多了,又被那算命的吓慌了神。一听说少爷非得去了吕小姐,方能遇难成祥,就改变了主意,反过来央着吕太爷,结成这门亲事。”

    沈默无奈的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那憨实的老爹,被吕县令甚至还有唐顺之给耍了。人家找个算命先生,配合着耍个花腔,便让他倒过来求着要结亲……

    ‘也是在公门里混了好几年的人了,怎么就这么好糊弄呢?’沈默心中无力的呻吟起来,他发现自己已是被动之极,狠狠突出一口闷气,站起身大声道:“大不了老子出家,当个真和尚,我看看谁还能再算计我!”

    ~~~~~~~~~~~~~~~~~~~~~~~~~~~~~~~~~~~~~~~~~

    整个一下午,沈默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沈安叫吃完饭时才出来,黑着脸问道:“老爷还没回来吗?”

    “老爷捎信回来,”沈安陪笑道:“衙门里公务忙,他今天就不回来了。”

    “今天中午都放假了,还忙什么忙?”沈默没好气道:“备车,去府衙。”

    沈安知道这时候万不能触少爷的霉头,赶紧到后面张罗着备车,不一会儿便载着沈默往府前街去了。

    临近年根,街上人马稀少,车跑得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府衙门前。亲兵上前敲门,好半天才有个老役打开侧门。沈默自报家门后,那看门老头笑道:“小沈大人可算来了,老沈大人就在门房里,非要拉着小老儿喝酒,让我连家都回不了。”

    沈默笑笑道:“我这就领他回去。”便跟着看门老头进去,推开房门一看,只见里面热气腾腾,还没看清楚人呢,就听到沈贺的声音道:“你再不回来肉都老了……”

    沈默一抬手,让那老头和亲兵都退下,自个却一拖长凳,在沈贺面前坐下。

    沈贺听出异常,这才从那白气缭绕的火锅子后面探过头来,一看是他,立马‘哎哟’一声,两手捂住老脸。

    沈默气极反笑道:“这是您老心学的隐身法吗?”

    沈贺也感到自己动作的幼稚,不由讪讪笑道:“我这不是怕见你吗。”

    “我有那么可怕吗?”沈默没好气道:“能吓得老爹您大过年的不回家,跑来和看门老头吃火锅。”说着有些气恼:“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

    “我不是要躲着你。”沈贺赔笑道:“我就是先想点事,想好了就回家。”

    “是不是觉着没法交代?”沈默冷笑道:“全城人都知道,还有什么好交代的?”

    沈贺叹口气道:“儿啊,这事就怨爹爹一时糊涂,可回头就醒悟过来了,”说着拍拍胸脯道:“这不一直拖着,连聘礼都没下么?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再说。”

    “是么?”沈默似笑非笑道:“孩儿怎么听说,是因为吕县令执意要我本人去山阴下聘,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呢?”

    沈贺老脸一红道:“原来你都打听清楚了……”说着小声道:“拙言啊,你要是生气就骂爹爹一顿吧,可不能再离家出走了。”

    看着老爹一脸惶急的样子,沈默叹息一声道:“离家出走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

    沈贺在那里愁眉不展,沈默却拿一副干净碗筷,从火锅里捞出满满一碗羊肉,蘸着韭花酱大吃起来。沈贺一看,急忙道:“这些老了,我再给你下点新鲜的。”

    沈默却浑不在意,低头一个劲儿的猛吃,在炭火的映照下,面目竟还有些狰狞,将平日的风度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见儿子吃得开怀,沈贺索性也丢下满腔烦心事,跟他对着猛涮猛吃起来,父子俩吃得这叫一个痛快啊,那真是‘红铜釜,汤沸肉鲜轻煮。小料虾油红腐乳,汗淋漓箸舞。’

    一阵饕餮之后,沈默的肚子里便装满了涮羊肉片子,此外还有不少鱼丸子、虾丸子,海螺肉、鲜蘑菇。他一直压抑着的愤怒,便被饱胀的感觉给麻木了,看来‘化悲愤为食欲’,果然是有人间至理。人只要吃饱吃好了,愤怒就钝化了……

    可如果再喝点酒,就会变成‘酒后吐真言’了。而沈默恰恰在饭间还喝了一小坛老酒,脸色便渐渐红润起来,两眼开始也放光了,嘴巴里的话也渐渐多起来:“朝堂里有人算计张部堂,那是为了夺下东南的控制权,得到更大的权势;可他‘绿豆蝇’为什么要算计咱爷俩?难道他闺女嫁不出去了,非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才行?”

    沈贺也有点醉了,闻言嘿嘿笑道:“这说明我儿子抢手啊,他们都想先占先得,跟着你沾光呗?”

    “沾光?做梦去吧!”沈默哈哈大笑道:“连当朝首牧张部堂,都能在一夜之间垮台,险些连性命都不保。这大明朝的官啊,简直是没劲至极!”显然张总督的倒台,对沈默的信念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沈贺听出儿子语气中的萧索之意,关切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不玩了,不玩了。”沈默摇摇头道:“这大明朝的官场太险了,尤其是现在的东南,成了朝中大员角力的战场,荣辱兴衰根本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说着一声叹息道:“这次我看似得利,谁知下次地震时,到底是生是死?”

    沈贺对儿子本身的关心,远胜过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闻言连声道:“那过完年咱就回府学报道,好好准备科举,等着高中进士,跳出东南这个破地方。”

    至少在这一刻,沈默深以为然。

    ---------------------------------------分割-------------------------------

第二零六章 愿君得一有情人,白头不相离

    沈默好生发泄一阵,心里便敞亮多了。见他面色恢复如常,沈贺小心翼翼问道:“儿啊,我也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沈默苦笑道:“说实在的,孩儿我对婚姻一事,着实没什么要求,只要长得顺眼点,心地善良点,待人宽容点,最好再笨一点就行了,管她是谁都无所谓的。”

    “这还没什么要求?”沈贺轻笑道:“其实平心而论,吕小姐也不失为佳偶良配啊。”

    “现在的问题,不是什么驴小姐、马姑娘,而是我已经,已经……”沈默竟然罕见的难于启齿。

    沈贺却一眼看出,他现在的表现,跟自己半年多前一模一样,不由失声叫道:“难不成你已经私定终身了?”

    沈默满脸尴尬道:“也不能算是……只能说是,已经做出过承诺了。”

    “哪家的姑娘?”沈贺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都这时候了,沈默也没必要再守口如瓶,便将自己与殷小姐的那段经历,隐去了一些不该说的地方,简单讲给老爹听,把个老头子听得两眼溜圆,迫不及待的问道:“你俩进行到哪一步了?已经如胶似漆了么?”

    “爹……您想哪去了?”沈默苦笑连连道:“除了那次之外,我和她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可是……”不由叹口气道:“可是谁让我摊上了呢?”

    沈贺却笑骂道:“看把你委屈的!满绍兴城,人家殷家小姐长得貌若天仙不说,还以一介女流,把偌大的家业打理的红红火火,”说着一脸佩服道:“更难得的是,人家还有颗菩萨心肠……就拿宝通源出事那次说吧,床上近二百名死难,她竟然一个人赔两千两银子,那就是四十万两白银啊。”

    “四十万两啊,咱们绍兴府一年的税赋,折成现银也不过八十万两而已,她一下就要拿出一半来。就算殷家家大业大,一下也没有这么多现银,殷小姐最后亏本出卖了十几处田产店铺,才凑齐这些钱。”只见沈贺一脸唏嘘道:“现在的生意有多难做,我是知道的。况且那次是倭寇作祟,也没人问他们家要这个钱,可殷小姐就咬着牙把所有人都赔上了……这不是假仁假义,而是真仁义啊!”

    老头子最后总结道:“如果能有这样的儿媳妇,爹爹脸上就太有光了。”想了想,给沈默一个直观的比较道:“比当县太爷还有光。”

    ~~~~~~~~~~~~~~~~~~~~~~~~~~~~~~~~~~~~~~~

    “想不到老爹你还挺满意,”沈默苦笑道:“可您老人家把事情办成这样,咱们怎么收拾?”

    “既然是殷小姐,老爹我就豁上这张老脸不要,也得把这一局挽回来。”沈贺一拍桌子,豪气干云道:“反正还差了三书三礼,咱们干脆不和他们玩了!”

    “哪有那么简单?人家已经造出势去了,全绍兴人都以为是咱们沈家巴巴求着人家,现在除非是吕家自己不答应了。不然咱们还真没法反悔。”要是反悔的话,在旁人眼里便成了拿婚姻大事当儿戏,恐怕再没有人会把闺女嫁给他家了。

    往更深里讲,沈默现在也算是官场中人了,那士林风评就变得无比重要。若是落下个‘荒唐’、‘轻浮’、‘言而无信’的恶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混?

    沈贺气急败坏道:“是谁先想结亲家的?我,我找他们说清楚去!”

    “还是算了吧。”沈默苦着脸道:“现在咱们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根本说不清了。”

    这爷俩已是骑虎难下……

    ~~~~~~~~~~~~~~~~~~~~~~~~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沈默正在家里发愁,便听到外面一阵鸡飞狗跳,接着是亲兵们的低呼声:“这位姑娘,你不能进去。”

    “我不进去,那叫你家大人出来!”听到那带着愤恨的声音,沈默不由轻声道:‘画屏!’便想从后窗翻出去。动作做出一半,却又停下道:“已经对不起人家,再逃跑的话就太没品了。”

    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沈默终于提起嗓门道:“让她进来,你们都离远点。”

    外面传来亲兵稍显古怪的答应声,过不一会儿,帘子掀开,一脸怒气的画屏姑娘便出现在沈默面前。

    半年不见,她更加清瘦,也更加有女人味了。

    只看了沈默一眼,画屏便赶紧低下头去,质问的语气也变了味:“你……真的要娶吕家小姐吗?”

    沈默却轻声道:“你瘦了……”

    一句话便把画屏惹得眼圈通红起来,朱唇也轻微的颤抖起来,心里一下子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讲,但说出口时却变成一句话:“你……要置我家小姐于何地?”显然殷小姐已经对这位闺中密友,讲了当日的事情。

    沈默轻声道:“这话不该你来问……”

    “我不问谁问?”画屏一下子愤怒起来,杏眼圆睁的瞪着沈默道:“你、你、你……始乱终弃,你不是好人,你这是要逼死我家小姐啊?!”说着便数落起他来:“你知道我家小姐为什么豁出去砸锅卖铁,也要把那一船二百多人全赔上吗?是为了让良心上安宁些?不是!她是不想给你抹黑!不想让人家说你娶了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商人!”

    “可怜她还没怎地呢,一颗心就开始为你着想!你却倒好,前头说的好好的,到后面却又攀上高枝了!我们小姐知道了,五天五夜没有吃下饭去,后来又大病了一场,险些就香消玉殒了!”一想到当时小姐痛不欲生的凄惨模样,画屏便气得柳眉倒竖,粉脸通红道:“你伤透了我家小姐的心不说,还让我家老爷又急又气,旧病复发。你这个陈世美,真是害人不浅啊!”

    听到这,沈默手一挥打断她的话道:“什么都别说了,带我去负荆请罪吧。”

    “已经太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画屏气苦道:“我家小姐已经出家了。”

    “出嫁还是出家?”沈默瞪大眼睛问道。

    “呸……”画屏啐一口道:“她穿得是缁衣不是嫁衣,你说是出嫁还是出家?”

    “什么?怎会如此想不开呢?”沈默难以置信道。

    “我家小姐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子!”画屏气坏了,压低声音怒道:“被你那般轻薄过,怎么还能嫁人?她又不屑于以此要挟你,便遁入了空门……”

    “她在哪个庵里修行?”沈默沉声道。

    “这你管不着!”画屏瞪眼道:“我是来给你送信的,自己看看吧。”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封素色信笺。

    沈默抽出一看,只见一张薛涛笺写着数行娟丽的小字,乃是一首诗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尔相决绝。

    往昔不堪事,今日休再提;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请君莫介意,嫁娶不须乞。愿君得一有情人,白头不相离。”

    ~~~~~~~~~~~~~~~~~~~~~~~~~~~~~~~~~~~~~~~~~

    干脆利索的一首诀别诗,只是告诉他两人没有一点关系了,既没有一点责备,也没有一点幽怨。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一样,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施舍。

    可越是这样,沈默心里越像刀割过一样,他现在真是恨透了那混账加三斤的吕县令,当然还有他自己,若是当初早些对老爹说明,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狗屁倒灶。

    待他回过神来,准备给殷小姐写点什么时,却见画屏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沈默一脚踹翻了火盆,心里的纠结折磨得他仰天大叫,把外面的侍卫吓了一跳,跑进来一看,地毯都着火了,赶紧端水灭火,又用笤帚扑打,待把火灭掉,整个书房也变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了。

    沈默已经站在院子里,对闻声赶来的老爹道:“无论如何,这个聘礼我是不去下了。”

    “那怎么办?”

    “不管了,爱谁谁吧!”沈默赌气道:“反正这个聘书我是不会给的!”

    沈贺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孩子,你早就是大人了,爹爹相信你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的。”

    沈默虽然心里没底,却还是点点头。

    ~~~~~~~~~~~~~~~~

    年三十那天,他谁也没带,单身出门去殷家,想要登门赔罪,门房却礼貌的告诉他,老爷和小姐去外地过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又问画屏在哪,门房告诉他也不在府里。他便去义合源,好容易敲开后门,小伙计却告诉他,画屏姐陪着冷朝奉去乡下泡盐泉治病了,也不在家。

    四起的鞭炮声中,沈默孤零零的从小巷里出来,走到路口时,便想起当日也是在这里,她掀开车帘朝自己甜甜一笑。他不禁恍惚了,揉揉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一条空空的街道。

    -----------------------------------分割-------------------------

    喜剧,喜剧,喜剧……还有一章……

第二零七章 沈炼上书

    就在沈默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而纠结不已时,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大事……

    嘉靖三十三年除夕夜,京城内火树银花不夜天,西苑玉熙宫谨身精舍中也是喜气洋洋。

    有明一代,百官都要在这一日上疏贺万寿,权作是给皇帝拜年了。过年谁也不说丧气话,全都捡那好听的写,所以闹心了整整一年的嘉靖帝,决定好好看一下这些贺表,以求身心愉悦,更好的沟通五帝。

    但再甜的蜜糖,吃多了也会腻。‘圣寿安康’、‘万寿无疆’看多了,也会让皇帝觉着无聊,他把手中的奏本随手一扔,道:“千篇一律的东西,就没有点新鲜的?”

    边上侍奉的黄锦赔笑道:“这正说明,众位大人对陛下敬仰无二。”

    嘉靖笑骂道:“嘴上抹了蜜一样,罢了罢了,不看了。”用脚一蹬那高高的几摞贺表,便把这些花花绿绿的奏章踹了一地。

    他刚要让黄锦收拾下去,却看到其中竟有一个黑色封皮的,不由皱起眉头道:“什么人如此不懂事?”

    顺着陛下的目光,黄锦也看到了那个扎眼的奏章,只觉告诉他准没好事,但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哪里敢捣鬼,只好乖乖拿起来,双手举着趋向皇帝。

    嘉靖帝面沉似水的接过来,扫一眼封面上的名字,乃是‘锦衣卫经历司沈炼。’对于这个名字,他还是有些印象的,那是在今秋俺答围城,要求互市时。嘉靖帝曾经传旨,要求大臣们发表对此事的看法,但在内阁意见没有下达前,除了国子监司业赵贞吉明确表示反对之外,其余大臣都一致保持沉默。

    就在这一片可耻的沉默中,沈炼站了出来,公开表示支持赵司业的意见。这让百官很下不来台,便有吏部尚书夏邦谟突然跳出来,不屑道:“小吏安得上书?”

    这话当年俞大猷也被问过,他当时选择了沉默。但沈炼不会沉默,他毫不畏惧道:“锦衣卫经历沈炼也!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

    “这是一块硬骨头啊。”嘉靖心中淡淡笑道,但当他打开沈炼的奏疏时,立刻便笑不出来,只见那雪白的纸笺上,银钩铁画的凛然写道:

    “我朝旧例,辞旧迎新之际,群臣当上疏以贺。然臣孤直罪臣沈炼,夙夜祗惧,思图报称,盖未有胜于请诛国贼者。方今外贼乃俺答、倭寇也,内贼惟严嵩,未有内贼不去,而可除外贼者。今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实乃祸国之巨奸也。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嵩虽无丞相之名,其权却甚于自古之丞相也,以致天下只知有严丞相,不知有嘉靖帝也。其罪一也。

    窃君上之大权,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其罪二也。

    又有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其罪三也。老迈昏庸、误国家之军机,其罪四也。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纵子受财,敛怨天下,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九也。

    自嵩用事,风俗大变。十余年来,贿赂者得居高位,清高者却尽遭排挤。以致天下视‘守法度’为迂疏,视‘巧弥缝’为才能。视‘正直不阿’为矫激,视‘阿谀钻营’为练事。自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今日者。皆因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

    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

    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二王,或询诸阁臣。重则置宪,轻则勒致仕。内贼既去,外贼自除。虽俺答倭寇亦必畏陛下圣断,不战而丧胆矣。

    ~~~~~~~~~~~~~~~~~~~~~~~~~~~~~~~~~~~~~~~~~~~~~

    在皇帝阅读这份字字如刀的奏章时,西直门外的一条偏僻小巷内,一个稍显寒酸的小院中。锦衣卫经历官沈炼,正在与他的家人吃年夜饭。

    桌上红烛高照,有鱼有肉、有酒有菜,还有北京不常见的醉鸡糟鱼。然而对着这样一桌丰盛的宴席,沈夫人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却食不下咽,面上也挂着深重的哀伤。

    看着妻儿如此难过,沈炼满脸歉疚道:“若不是我随时可能被带走,怎么也得吃完这顿饭再跟你们说。”

    沈夫人流泪道:“入京以前,家里大伯便预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会是在今天。”

    沈炼脸上的歉疚更重了,他破天荒的给夫人倒一杯酒,柔声道:“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说着端起来送到她的面前,沈夫人接过酒,和着泪饮一个。

    沈炼又倒一杯,再送到夫人面前道:“我去以后,孩子们还需要你来拉扯,襄儿已经成人,我不担心;只有这俩孩子,你要多费心,不要让他们走上岔路。”坐在下首的沈衮和沈褒都才十岁左右,正满脸惶恐的看着哭泣的母亲,和一脸决然的父亲。

    沈夫人却不接这一杯,而是垂泪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教好两个孩子呢?”

    沈炼轻声道:“你可以写给唐顺之,他一定会帮忙的。”想了想又道:“算了,还是找沈默吧,为人处事还是跟他学最好。”

    “我们要学爹爹。”孩子们却认真道:“做个像爹爹一样的人。”

    沈炼摇摇头,苦涩道:“还是不要了,爹爹这种人不好,自己吃亏受罪不说,还要连累你们。”

    话音未落,便听门口有人幽幽叹道:“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呢?”

    听到这个声音,沈炼心中咯噔一声,但旋即恢复如常,他看看站在门口的伟岸身影,淡淡道:“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既然别人不敢做,那么我来做。”

    陆炳从门外进来,朝沈炼拱手道:“先生,我给你拜年了。”沈炼起身还礼道:“谢大人。”便缓缓起身,往门外走去。

    一看他往外走,沈夫人一下就晕倒在桌子上,沈褒和沈衮跑过来,抱着沈炼的两条腿,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一直面沉似水的沈炼,终于出现偏偏涟漪,忍不住潸然泪下,使劲抱了抱两个孩子,在他们耳边轻声道:“不要当英雄。”便伸手在他们的黑甜穴上,他俩立刻晕厥过去。

    沈炼托着两个孩子,对陆炳道:“拜托大人了。”陆炳重重点下头,便有一个黑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沈炼认得他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绰号‘杀人如麻’。那人向沈炼投来钦佩的一瞥,嘶声道:“沈爷放心去吧,谁想伤害嫂夫人和二位公子,先得从我朱三的尸体上踏过。”

    “拜托了。”沈炼点点头,便迈步往外走去,走到外面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生活了一年的小院子。

    陆炳看到他眼角一片亮晶晶,自己心中也如刀绞一般……两人相处时间虽不算太长,但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陆炳深深被沈炼的为人、学识所打动,一直视为良师益友。

    然而今天,他却要亲手逮捕这位老师、这位朋友,这让重情重义的陆炳十分纠结……只是沈炼这次惹到的是皇帝,弹劾的是严嵩,而且是死劾。

    所谓死劾,并不见于《大明律》中的任何一条,也从来没有官方的承认。它弹劾的对象,往往是那种一言足以定生死的大人物,而弹劾的罪名也足以置对方于死地,是身处弱势的弹劾者以生命为赌注,向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发起的最猛烈地攻击。

    只是这种实力悬殊的较量,结果往往在一开始就注定——弱者九死一生,强者继续逍遥法外。

    ~~~~~~~~~~~~~~~~~~~~~~~~~~~~~~~~~~~~~

    沈炼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那深通心学,熟悉斗争之道的师兄唐顺,在张经出事后,还写信劝告:“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苦口婆心相劝,希望他不要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出头,以避祸患。

    沈炼十分明白,唐顺之的话是对的。死劾确实不是好办法,自己倒霉不说,还会祸及亲友。但在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决定死劾严嵩!

    因为他已看清楚,大明朝到了今天,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严嵩,不除严嵩,大明无望!但面对着这个庞然大物,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只有献出自己的生命,用他的一腔忠魂,敲响严党覆灭的第一下丧钟,惊醒那沉睡在人心中的良知。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分割------------------------------------

    不好意思,有点晚,另外在作品相关里附上杨继盛的弹劾严嵩十大罪疏,可以说沈炼是他们这些无所畏惧的勇士的代表……另外,殷小姐是这一卷的主角,很快就会出场的。

第二零八章 风雨中……

    明知道必死无疑,还会累及亲友,沈炼依然慷慨而行,在很多人眼里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愚蠢和不计后果的。然而对于虔诚信奉儒教、以天下道义为己任的士大夫来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还有个专门的名字叫‘明知不可而为之。’

    陆炳很想救他,但严阁老的权势非他能抵挡,更何况皇帝还在气头上。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尽量去帮助他。

    于是沈炼没有下到暗无天日的诏狱中,而是在监狱外的一个跨院了,安静的度过几天。

    陆炳又带着金银去找到严世蕃,请他务必放沈炼一条生路,严世蕃满口答应下来,但转过脸去,便授意刑部侍郎王学益,先判处沈炼杖八十,然后再说。

    陆炳气愤的找到严世蕃,严世蕃却不咸不淡道:“只要他不再诽谤,自然会放了他。”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严世蕃永远不会放过沈炼。

    虽然陆炳的智商远远无法和严世蕃相比,但也能隐隐察觉到,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整死张经,所以惹得独眼龙不快了,在给自己厉害看呢。

    陆炳气炸了肺,却又无计可施,他只能眼看着刑部来人,把沈炼从诏狱中提走,只能找到刑部尚书何鳌,请他把棍子打得轻一点。

    何鳌答应了,其实不用他嘱咐,行刑的衙役也不敢‘用心打’,除了对锦衣卫大头目的畏惧,他们也知道谁是谁非,谁忠谁奸。

    但本部侍郎王学益在一边盯着呢,衙役们也不太过儿戏,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也把个沈炼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行刑之后,陆炳来刑部大牢中看他,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叹息道:“何必呢,何必呢?”

    沈炼却严肃道:“大人不要再想办法救我了,给你惹麻烦不说,也不合我的心愿。”

    陆炳呆呆的望着沈炼,不知道这位固执的书生,到底在想什么。

    ~~~~~~~~~~~~~~~~~~~~~~~~~~~~~~~~~~~~~~

    就在沈炼遭受杖刑之时,千里之外的绍兴城也终于得到这个消息……

    在短暂而巨大的震撼之后,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沈老爷在书房里待了半晌,而后在两个心腹管家的陪同下出了门。在他出门以后,沈家台门闭门谢客,不再发出一点声息,仿佛在安静等待着大祸临头一般。

    唐顺之却比沈老爷知道的还早,他是最清楚沈炼决心的一个,知道沈炼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却不听自己的劝告,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就像他的奏疏中所说,自嵩用事,士风败坏,皆以阿谀奉承为能事,以刚直不阿为迂介。所以严党才日渐做大,正直才被人们掩埋心底。他就是要用生命来表达他的愤怒,用死来唤醒人们心底的正义,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用他的生命铸就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

    “青霞兄,荆川不如你啊……”朝北方郑重的拜上三拜,他便起身整好官服,命人备船往杭州去了。

    ~~~~~~~~~~~~~~~~~~~~~

    一墙之隔的山阴县衙内,吕夫人正在查看为订婚预备的回礼。她拿着一份清单,缓缓念道:“茶叶八斤、生果两对、莲藕、芋头、石榴、各一对;贺维巾、长裤、皮带、银包及鞋一双……”这边念着,那边便有贴身丫鬟依言清点着,待将一份长长的礼单点完了,那丫鬟就恭声道:“夫人,已经点好了。”

    吕夫人沉吟一会儿,又道:“那孩子是要点翰林的,又是官身。应当再回一份文房四宝,还得再添一条玉腰带。犀角、金锞也要各来一对。”丫鬟轻笑道:“夫人考虑的真周全。”

    吕夫人笑道:“这也就是合了我的意,不然才不管这些呢。”

    丫鬟掩口笑道:“未来姑爷真是福气,未曾过门便有夫人疼了。”

    “小蹄子净胡说。”吕夫人笑骂一声,却也不由开怀道:“你家老爷这辈子不干正经事,唯独给婉儿找的这门亲事,我是极满意的……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

    那边小丫鬟大点其头道:“是呀是呀,就连小姐也满意的。”在她看来,能让才高八斗的小姐感到服气,比中进士、点翰林还能说明问题。

    主仆俩正在说话间,却见门被推开,一脸阴沉的吕县令进来道:“夫人,我有话要告诉你。”小丫鬟赶紧识趣的告退。

    吕县令反手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吕夫人一边收拾铺散开的回礼,一边笑道:“有事儿老爷快说,妾身还要没把给姑爷的回礼准备好呢。”

    “不用准备了。”憋了半天,吕县令终于闷出一句道:“这个婚不订了。”

    吕夫人吃惊道:“老爷说笑吧,这种事岂能儿戏?”

    “哎,夫人有所不知。”吕县令叹口气道:“今日京中来信,说锦衣卫经历司沈炼,上书死劾严相爷,此刻已经被下了诏狱,等待判决。”说着使劲揉揉额头道:“这个沈青霞,原先在家乡时,就整天疯疯癫癫,到了京城还不知收敛,真是害人害己、害人不浅啊。”

    吕夫人不大明白道:“这跟我那姑爷有什关系?”

    “他是沈默的老师,你说有没有关系!”吕县令气急败坏道:“原本以为那沈拙言举业已成,不日便可取个少年进士。现在让沈炼这一折腾,什么进士,什么翰林,全都是白日做梦!不让人家逮起来就不错了!”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

    吕夫人却摇头道:“且不说老爷这都是推测,就算他真的从此仕途无望,就凭咱们两户人家,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女儿用的?”

    “夫人糊涂啊,”吕县令也摇头道:“且不说我凭甚找个小爹孝敬。单说现在浙江是谁掌权?严相爷的契儿赵文华,还有他的心腹爪牙胡宗宪,但有这两位在一天,沈默就得天天提着脑袋过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发落了!”说着一瞪眼道:“到时候你还要闺女么?”

    吕夫人果然被唬住了,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一脸为难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可许下的亲事,将何以辞之?”

    吕县令小声道:“如今只有差人,悄悄去把这事儿说开。他好歹也是有体面的宦家,说不得‘不许’两个字。大家一拍两散,让此事无疾而终,都不损颜面。”说着冷笑一声道:“不然说不得,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吕夫人轻声道:“我家婉儿性子有些古怪,只怕她倒不肯。”

    吕县令一摆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过便是了。”

    ~~~~~~~~~~~~~~~~~~~~~~~~~~~~~~~~~~~~~~

    吕夫人领了夫命,只好走到女儿绣楼中。几年功夫,吕婉儿已经出落成一个清雅秀丽,有若晓露水仙的妙龄佳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黑宝石般善良的眼珠子,明亮灵动,饱含笑意,就像一个快乐而又淘气精灵,让人打心眼里怜爱。

    吕夫人上来时,吕婉儿正在偷偷试穿嫁衣裳,怎么看怎么觉着美,小嘴一直微微翘着,就连嘴角边那颗淡淡的美人痣,仿佛也在欢笑一般。

    一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慌忙的脱下来塞到橱子里,回头却见母亲已经站在门口了,羞得她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到吕夫人怀里撒起娇来。

    吕夫人心中暗叹一声,虽然万般不忍,但还是对女儿说知此情。

    吕婉儿听了,一阵气苦道:“爹爹怎能这般势利?婚姻之道,哪有那么多的钱钱权权?”

    吕夫人心说‘果然如此’,便劝道:“你爹爹也是为你将来的幸福着想,万一那孩子被他师傅牵连了,你不也跟着倒霉?”

    吕婉儿紧紧握着小拳头道:“谁让孩儿摊上了呢。”却跟沈默一个论调。

    吕夫人知道说服不了女儿,便直接知会她道:“如今你爹着人去沈家说道,若他们也愿退亲,吾儿就罢休吧。”

    吕婉儿却不依道:“如今满城都知道,孩儿要嫁去沈家了。就算退了亲,人家也是说我吕婉儿趋利避害,还让女儿我如何做人?”

    吕夫人让女儿说的没了主意,只好学着她爹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这事儿你就乖乖听话吧……爹娘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吕婉儿知道没法犟过爹娘,便不再说话,但她书看得多,也格外有主意,却不打算这样就算了。

    ------------------------------------------分割--------------------------------------

第二零九章 组织

    沈老爷得知消息的同时,也让沈京快去通知沈默。沈京一听就毛了,赶紧跑去沈默家,冲进后院书房,对正在一边捻着花生米,一边看书的沈拙言大声道:“坏了,我二叔出事儿了。”

    沈默点点头,眼睛却没有离开书本。

    “你知道出的什么事吗?”沈京走到桌边,一把夺下沈默手里的手,大呼小叫道:“大事儿啊!”

    “知道。”拍拍手上的花生皮,沈默轻声道:“昨天我就知道了。”

    “那你还坐得住?”沈京瞪大眼睛道:“赶紧想想办法吧,怎么应对呀。”

    “没什么好应对的。”沈默摇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都管不着。”

    沈京端详着沈默那张稍显消瘦的面庞,小声问道:“你是不是生我二叔气了?”

    “怎么会呢。”沈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道:“老师做了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身为他的学生,我无比荣幸。”

    来的路上,沈京设想过沈默的反应,可能是痛苦或者悲愤,也可能是慌张,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的平静。

    “早就在意料中的事了,有什么好激动的。”见沈京瞠目结舌的样子,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兄弟,不必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反正心里便不再那么慌张。沈默拉着他在火盆便坐下,低声道:“早在半年前,你父亲和唐知府,便已经为今天做准备了……”

    “半年前就知道要倒霉了?”沈老爷有事情都是与沈默密谋,向来不和沈京说。

    “这就叫未雨绸缪。”沈默小声道:“记得当初赵文华来浙江吗?唐知府和咱们家出格的奉承他,你以为咱们姓沈的都是贱骨头,几辈子没见过圣旨吗?”

    沈京呵呵笑道:“我倒觉着挺排场的。”

    “你将来也就是一贪官,”沈默轻骂一声道:“你爹和唐知府,一准已经去杭州了,能不能见到赵文华,全看那次的面子有多大了。”

    “那你呢?”沈京关切道:“你是不是也该去求求他,把这一关给过去?”

    “功课早就作下了。”沈默淡淡笑道:“只要上面没有指示,他是不会动我,也没必要动我的……”

    “那要是上面有指示呢?”

    “他肯定会变本加厉执行的。”沈默低声道:“所以找都不必找他。”

    其实沈默也知道自己现在很不牢靠,一旦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刮下来就是能把自己卷走的龙卷风,但他一时也找不到好办法,只有采用不是办法的办法——以不变应万变。

    ~~~~~~~~~~~~~~~~~~~~~~~~~~~~~~~~~~~~~~~~~~~

    上午打发走了沈京,下午徐渭又急匆匆的来了,他不知从哪里也知道了情况,便一路跑着过来,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沈默赶紧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一碗茶,咕嘟咕嘟喝下去,徐渭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沈默笑问道:“这么着急作甚?我又不给你说媳妇。”

    徐渭没好气道:“我一听说堂姐夫出事儿了,生怕你小子想不开,赶紧就从家里跑过来。”

    看着满脸油汗的徐文长,沈默心里十分感动……什么是朋友,就是在你倒霉的时候,他不躲着你,反而过来看看你,这就是真正的朋友。

    见沈默一脸的唏嘘,徐渭却以为他是在担心,便嘿嘿笑道:“放心吧,我已经有了锦囊妙计,管保兄弟你平安无事。”

    沈默笑问道:“计将安出?”

    “你看这是什么。”徐渭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沈默接过去一看,原来是新任浙江巡抚胡宗宪,写给徐渭的信,大意是我现在已经当上巡抚了,文长先生能不能来再考虑考虑,助我一臂之力啊。

    见沈默看完了,徐渭笑道:“我已经写了回信,让送信的带回去了,在信里我夸下海口,说经过咱俩多年的讨论,已经有一套对付倭寇的办法了,如果他胡中丞愿意听我们的,就亲自来绍兴见我们。如果不愿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说着拍拍沈默的胳膊道:“就怕他不来……只要他一来,凭咱兄弟这嘴皮子,保管把他吹得找不着北,心甘情愿跟着咱们弟兄走。”

    沈默听明白了,徐渭这是在给他找靠山呢……平心而论,以他现在如履薄冰的处境,也确实需要个靠山。而且从整个浙江看,就没有比胡巡抚更合适的了,因为很显然,严阁老是准备用胡宗宪来应付东南的,至少在这个使命完成前,胡宗宪的话还是很管用的。

    如果能让他觉着非得保住自己不可,那自己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

    徐渭的眼光可谓毒辣之极,一下便找到了化解危局的关键所在,让沈默不禁眼前一亮。但再一想,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问题……投靠胡宗宪便可视为投靠严党,可不能当老师的刚拼上命,他这个学生就投敌呀。

    沈默与徐渭的交情深厚,也没必要掩饰,就将这重顾虑讲给他听。便听徐渭笑道:“没必要担心这个,你本来就是胡宗宪的下级,又是为了抗倭出谋划策,不必担心会被舆论当成严党的。”

    沈默见他说得笃定,不由玩味的笑道:“文长兄,看来你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本来就没打算瞒你,是你一直都不愿意靠过来。”徐渭淡淡一笑,说着神秘兮兮道:“知道胡宗宪为什么死乞白赖也要拉我入伙吗?”

    “王学。”沈默一猜就中道。

    “不错,就因为我是季长沙、王龙溪的嫡传弟子。”徐渭沉声道:“知道王学在浙江意味着什么吗?”

    “舆论。”沈默联系上下文道。

    “聪明!就是舆论!”徐渭双掌一击道:“我们王学门人虽然在朝堂上处于下风,但在野的力量却是极大的,至少在浙江这个地方,上至提学、布政使,下至一般士子童生,都以阳明公为尊,以季、王为师。”说着压低声音道:“记得那条游船吗?一点不夸张的说,在那条船上形成的看法,便会成为浙江士林的看法,最终化为浙江千百万父老的民意……谁想在浙江办好事,不拜这个码头是不行的。”

    沈默不由笑道:“说得跟在黑道上混似的。”

    “我觉着差不多,”徐渭呵呵笑道:“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

    沉默了好长时间,沈默才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加入?”有道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这次是真的意识到了,势单力孤是没法在险恶的浙江混下去的。

    “什么加入不加入,你本来就是。”徐渭笑道:“你是沈青霞的弟子,王龙溪的徒孙,除非你自己不承认,否则就是最正牌的王学门人。”说着呲牙笑笑道:“你不会不承认吧?”

    沈默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有的选择吗?”

    “不要那么不情愿么。”徐渭笑道:“有个组织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你要是被逮进去了,还有人给你送饭。”

    “说正经的吧。”沈默揉揉眉头道:“你们让何心隐陪着我到处巡视,恐怕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吧。”

    “还为了观察,”徐渭顿一顿道:“观察倭情,观察你。”

    “我?”沈默笑道:“我有什么好观察的?”

    “看看你够不够资格,承担振兴我学的重任。”徐渭说着嘿嘿笑道:“不必受宠若惊,因为单你这一代的观察对象,全国一共有二十多个。”

    “我这一代?”

    “祖师爷以下,季本、王畿、王艮等人是第一代。”徐渭得意非凡道:“你师父、师叔,还有我是第二代,也是我王学的中坚阶层,代表了现在;而你们第三代,代表了未来。”

    “第二代也有二十多个候选人么?”

    “不,已经定下来了,只有一个。”徐渭沉声道:“现在大家都听他的调派,由他来代表我们王学,在朝堂进行斗争。”

    “我明白了。”沈默心里闪过一个名字,轻声问道:“徐华亭?”

    “对,是他。”徐渭有些意外道:“你怎么知道的?”

    “除他之外,还有人能和严嵩斗一斗吗?”沈默心说‘拿我当白痴啊?’

    徐渭讪讪笑道:“也是。”便肃容道:“今年第一次集会定在正月初十,希望你来参加……”说着挤挤眼道:“这次会议对你很重要,能获得他们多少支持,全看这次的了。”

    沈默点点头道:“我会的。”

    ------------------------------------------分割-----------------------------------

第二一零章 我要变得更重要!

    自从三年前沈贺发迹以后,一到逢年过节,什么远亲近邻,便通通上了门。尤其今年,沈默先中小三元,又官拜浙江巡按,沈家便更是门庭若市,认识不的认识的,八竿子打不着都过来拜访,让沈贺又累又虚荣。

    但这一切都以正月初五为界,从那天开始,上门的人便一日日的递减,等到了初十这天,就已经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把个沈贺气得大骂:“势利啊势利,等着我儿重新得势,管你们七大姑八大姨了,我一个都不待见!”

    说完又心疼道:“你说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咱们怎么吃得完啊?”原来他预料到今年会有很多人来家里拜年,便在腊月里预备了大量的年货……光猪肘子就备了一百个,其它的吃食也只多不少,现在东西还没吃上一般,客人一下子没了,让从苦日子里过来的沈老爷大为心疼。

    听老爹在外面气急败坏的吆喝,沈默只好搁下书,出来安慰道:“这有什么难的,装车送到咱们原先住的河边去,保准大伙都来吃。”

    沈贺一跺脚道:“说不得就得这么办了……以后宁肯跟患难时的穷朋友玩,也不和那些白眼狼处了。”便果真让几个亲兵去装车,显然是那些人给伤到了。

    见老爹去里屋换衣服准备出门,沈默道:“过会我也要出去,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沈贺问他去哪,沈默说去鉴湖,沈贺便一脸慈祥道:“去吧,散散心也好。”说着又关切道:“快点把那件事忘了吧。”

    “哪件事?”

    “就是吕家反悔……”

    “嗨,我还正求之不得呢。”沈默眉开眼笑道:“如果他们没有这一出,我现在指定已经回杭州了,现在多好,恶人他们做,咱们却成了苦主。”

    ~~~~~~~~~~~~~~~~~~~~~~~~~~~~~~~~~~~~~~~~~~~

    跟老爹说笑一阵,沈默便让人备车,先去山阴接了徐渭,然后一齐出城往鉴湖去了。此时正是一年中最为萧索的季节,湖面上绝少船只,只有那艘双层画舫,孤魂野鬼似的漂在湖心处。

    跟着徐渭到了老地方,接他们的还是那个络腮胡的船夫,轻车熟路的把小船划到湖心的画舫边,两人便攀着梯子上去了。上船后便仿佛昨日重现,季本、王畿、唐顺之、何心隐、诸大绶等人一个不缺,甚至连就坐的次序都没变。

    见他俩进来,众人都报以友好的微笑,但也许是小心思作祟,沈默总感觉他们的笑容中带着丝丝的挪揄。

    不管有没有,只能当做没看见了,沈默向众人报以适度的微笑,然后恭敬向二位师长行礼,胖胖的季本朝他慈祥的笑笑,瘦瘦的王畿则板起脸道:“臭小子,过年不知道去看看师公。”

    临时抱佛脚就是这样尴尬,沈默正在搜肠刮肚找说辞,一边的季本笑着打圆场道:“龙溪兄自己居无定所,就是我想找你都不容易,却还好意思赖别人。”

    王畿讪讪笑道:“反正是这小子不对。”说着瞪眼对沈默道:“明年老头子去你那过年,不许说不愿意。”语气虽然恶狠狠,但分明向船上人传递一个信号——我们是一家的。

    沈默岂会不懂?赶紧笑着应下道:“师公您现在就搬到我家去,一直住着才好呢。”

    王畿果然十分受用,笑骂一声:“小滑头。”便让他在上次的位子上坐下,然后开始讲课。

    这次讲授‘花树理论’之类的哲学命题,明显用时缩短了许多,大家大过年的不在家待着,显然不是为了来听这个。只见王畿放下书本,清清嗓子道:“诸位,我师阳明公一生主张知行合一,反对有言无行。而今东南有难,我辈岂能仅仅坐而论道,不顾黎庶之死活?”

    众人便七嘴八舌道:“不行。”

    王畿点点头道:“所以老夫倡议,今天咱们就讨论讨论,到底怎么为东南出力。”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事实上最近半年以来,这些人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就是东南倭情……除了所谓的拳拳报国心之外,根本原因还是这些人的身份——他们是浙江王学一派的菁英人物,在座的每一位,身后都有几十甚至上百的王学门人。

    而我们知道,连饭都吃不饱的贫苦人家,是不会跑去研究哲学的。能玩得起心学的,家里最起码是有田有产,衣食无忧的。事实上,这一船人所代表,正是浙江相当一部分的地主士绅……他们家大业大,受到的冲击也大,不少人家甚至已经难以为继了,所以对倭情的关注,可谓是发自内心,情真意切的了。

    ~~~~~~~~~~~~~~~~~~~~~~~~~~~~~~~~~~~~~~~~~~~~

    季本便笑道:“龙溪公的建议很好,只是我等都不是方面大员,对浙江倭患的认识也如盲人摸象一般,不全面也很模糊,所以我建议,请曾经巡视过浙江全境的沈兄弟,给大家做一个简单的介绍……不知沈兄弟意下如何啊?”

    沈默赶紧起身道:“乐意效劳。”他亲身到过浙江每一个府,又刚刚完成了给皇帝的全省军情报告,讲起来自然是头头是道,且全面易懂。用了一刻钟左右,便把浙江抗倭的情况,以及面临的现状概述一遍,听得众人一片唏嘘,都大呼‘想不到’,想不到倭寇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大,想不到官军竟然如此孱弱,想不到当前的形势居然如此严峻。

    “以拙言看来,形势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好转?”大伙还是最关心这个。

    “如果张部堂不去,整个大环境应该会出现转折了。”沈默一声叹息道:“但他一走,军心就散了,那些打了胜仗的骄兵悍将就更不好带了,所以在下敢肯定,今年开春的倭患一定会比往年还要严重,这是无法避免的……”顿一顿,接着道:“更让人痛心的是,倭寇之外也许还会有兵乱。”

    “为什么?”众位王学门人的心已经被他揪起,纷纷问道。

    “据我得到的情况看,年前就应该发下去的犒赏银两,现在还没有发。”沈默面色凝重道:“狼土兵都是冲着张大人的面子来的,现在张部堂突然被罢官了,朝廷又迟迟不发许诺好的银子,诸位说这些土司能服气吗?”

    众人不由自主的摇摇头,王畿插言道:“听拙言的意思是,一旦那些狼土兵失去约束,就会从杀敌的利器,变成自伤的凶器。”

    “师公所言甚是。”沈默点头道:“但要控制他们也不难,只需要足够钱和的一定的尊重。”

    ~~~~~~~~~~~~~~~~~~~~~~~~~~~~~~~~~~~~~~~~~~~~~~~~~~

    听完他的话,王畿沉吟片刻,与季本交换下目光,便缓缓道:“让我们听听同样走遍浙江的何兄弟怎么说。”

    “那我就回避一下吧。”沈默笑道:“不然何大哥说不痛快。”

    见他如此上道,王畿颔首笑道:“拙言说的有道理。”便朝他笑笑道:“那请拙言移步偏厅吃茶。”

    沈默笑笑道:“遵命。”便在仆役的带领下,去到隔壁的小间,里面严严实实、暖暖和和,倒是舒服的紧。那仆役奉上香茗茶点,便躬身施礼而退。

    待那扇门掩上,屋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了,沈默端着茶盏静静的坐着,双目微闭想着心事。他并不迷信这些王学门人的力量,如果真那么强大,也不至于被严党挤兑成这样。但张经事件给他带来了严重的不安全感,紧接着的沈炼上书,更让他有雪上加霜的感觉。

    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如果不想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死掉,就只有赶快提高自己的层次,让自己也成为可以操纵别人的人,让别人去出风头、去卖命、去背黑锅,自己则躲在背后充当幕后黑手,这样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方法。

    可更残酷的现实是,无论在哪一方的眼里,他这个小小的巡按,都是一颗地地道道的棋子,只有被操控的份儿。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必须让自己变得重要起来,成为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

    既然谁也逃不过先当卒子后当帅的命运,那就让这个过程尽量缩短吧。

    所以沈默向王学门人点出了浙江面临的两大危机,倭患和兵患,也指出了如何才能化解这场危机,现在就看这些人信不信了。如果不信,停船靠岸,回家洗洗睡了。如果信我,好吧,请全力支持我。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沈默都快要睡着时,徐渭进来叫他过去,朝他挤挤眼,小声道:“何心隐向大伙讲述了对你的观察,他对你的评价极高,认为你将来是个比徐阶更优秀的领导者。”

    想不到整天死气沉沉的何大侠,关键时刻居然如此帮忙。沈默心中欢喜道:‘看来对鹿姑娘很满意。’

    --------------------------------------分割---------------------------------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32/ 第一时间欣赏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官居一品》为转载作品,官居一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官居一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官居一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官居一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