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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一八章 金杯共汝饮(中)

    出了书房,沈默抬头望天,还能看到启明星在寂寥的亮着。四下漆黑一片,只有轿子周围,侍卫、随从,还有宫里来的好些太监提着灯笼恭敬的立在那里,为他照亮一条上轿的通路。

    尽管穿着厚厚的貂裘皮靴暖帽,但刚从烧着地龙的房间里出来,沈默还是感到一阵寒不可禁,没说什么,便弯腰坐上轿子,手抓住那铜质的汤婆子,这才舒服一些,沉声道:“走吧,快点。”

    于是在这一群人的簇拥下,轿子稳稳的起来,快速的出了院门、胡同,到了天街上。往日无论何时经过这棋盘天街,耳边总是人声鼎沸、喧哗漫天,但此时却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这一行人发出的脚步声。

    在这个寒冬腊月的北京城,哪怕苦命的劳碌人,也决计不会在此刻钻出被窝的;但是那位‘芙蓉帐暖度春宵,君王很久不早朝’的隆庆皇帝,竟会在这个连宫门都没开的时候,就把他召进宫里。实在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沈默,也感到大大的意外。

    一路心思复杂,很快便到了左安门前,早就得到谕令的守门兵丁,已经洞开大门恭候了。

    见他的轿夫准备落轿,那领路太监忙道:“皇上恩旨,沈师傅不必步行,径直坐轿觐见。”于是轿夫重新抬着轿子,径直上了长安街,再穿过重重宫门,一气把沈默抬到了皇极门前。

    到了这里,虽然太监还想把他往里领,但沈默说什么都要自己下来走了……为免多费口舌,不等外面的人掀轿帘,他自个撩开帘子钻出了轿门。

    “压轿!压轿!”太监的头儿慌忙叫道。

    后面两个轿夫,连忙将轿杆举起,前边的轿杆着了地。沈默下得轿来,望着蛰伏在黑暗中的重重宫殿,只见各处殿宇的屋檐下,挂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红色灯笼,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这就使得那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一般,给人以神秘庄严的感觉。

    但沈默却丝毫没有被这种苦心营造的氛围震慑住,而是颇为脱线的想道:‘上万盏灯笼点一夜,得花多少银子……看来宫里是有钱了。’

    跟着太监进了乾清宫外殿,便有小太监上来,接过沈默的暖帽、护耳、貂裘、罩衣,还拿了一双崭新的单靴,请他把脚上的暖靴换下……宫室里温暖如春,这些都是穿不住的。

    小太监们忙活着,红着双眼的冯保迎了出来,恭敬的向沈默行礼,道:“想不到阁老能来的这么快。”

    “皇上这么早急召。”沈默轻声道:“本官不敢怠慢。”

    “皇上是一宿没合眼啊。”冯保闻言叹一声道:“您待会儿可要劝他保重龙体,不能再难过了。”

    沈默点点头道:“我自然晓得。”

    “请进来吧。”冯保便侧身肃请,带他进了西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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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召见大臣,都是在作为上书房的东暖阁中,但唯独见沈默,总是在自己起居的西暖阁中。对于西暖阁中过于香艳旖旎的陈设装饰,性喜素雅的沈默起先不太习惯,但看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臣沈默,拜见皇上。”沈默便一掀官袍下襟。大礼参拜。

    “快快平身,不要多礼。”卷帘缓缓掀开,隆庆皇帝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默抬头朝皇帝觑了一眼,只见隆庆穿着一件玄色金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头上的那顶没骨纱帽,也是随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内居闲的便服,穿这种衣服,是不可会见外臣的。但隆庆现在偏偏这样穿着,走上来搀扶沈默道:“都说‘不惹红脸汉、不扰三更人’,却把师傅从热被窝里叫出来,真是过意不去。”

    “皇上要折杀微臣了。”沈默顺势起来,轻声道:“臣一宿没睡。”

    “是啊,案子审出来了,连朕睡不着了……”隆庆松开手,面容愁苦道:“师傅来看看吧。”

    沈默便跟着皇帝来到内殿,见那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整齐的摆着用镇纸玉石压着的,一张张问案笔录。

    “这是昨儿送到的卷宗,”见沈默的眼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飞快地看了过去,隆庆在边上道:“朕本打算明儿再看,但心里总想着这事儿,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便让陈宏拿过来,唉……”说着叹口气:“不看不安心,看了更不安,一晚上翻来覆去没个章程,只能在天亮之前,把师傅请来,给朕拿这个主意了。”

    沈默轻声连道‘不敢’,眼却一直未离开桌案……海瑞的审讯记录,他只知道前面大部分,但后面最重要的,也就是滕祥另情禀报的那部分,因为陆纶聪明的回避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才看到。

    看了这部分,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怪不得皇帝等不到天亮,就要找自己问策呢!

    滕祥是个心机很重之人,如果不是因为一步登天的眩晕感,使他暂时迷失了自己,然后就被陈老太监打了闷棍,肯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的。但在事发之前,宫里宫外都很看好他,认为他将长时间掌大内的牛耳,所以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甚至封疆大吏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与之暗通款曲、大肆贿赂。至于孟冲就可怜多了,几乎没有人看好这个厨子,除了日常孝敬之外,几乎没有给他开小灶的。

    当然最让隆庆伤心的,肯定还是他一直无比信任的几位师傅中,竟也有人赫然在列,一个是殷士瞻,另一个就是张居正!

    看到这里,沈默不禁暗暗庆幸,果然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自己像嘉靖朝那样,和内监眉来眼去,自己的名字八成也会赫然在列。那样的话,此刻肯定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被皇帝当成可信赖的人,来参决朝中衮衮诸公的命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滕祥关于本案的供述上……滕祥说,今年八月里,因为日昇隆催逼的紧迫,自己一时又拿不出钱还债,便请李春芳帮忙。但李春芳也没钱,对他说,张居正和日昇隆的关系很深,可以找后者帮忙。于是滕祥将此事拜托李春芳,到了九月,李春芳果然从张居正那里拿到了钱,并带来了张居正的条件,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通过滕祥的供述,很容易得出张居正是主谋,李春芳是中人的结论。但沈默知道,这是因为滕祥深恨张居正,故意把责任往他身上推的缘故……其实张李二人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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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之后,沈默抬起头来,望向一脸忧郁的隆庆皇帝,低声道:“不知圣心如何?”

    “哎……”隆庆叹息一声,答话的却是老太监陈宏,他自然是早已看过的,也必然已经和皇帝商议过了,这时他那苍老的声音透着愤怒道:“老奴斗胆问一句,那个海瑞这是要干什么?这样的供词也敢呈上来,这不是逼着万岁兴大狱吗?可如今万岁爷御极不久,大明又内忧外患,朝堂也一个政潮接一个,一刻都不得安生。他海瑞还要把那么些高官大吏都扯进来,皇上把他们都办了,容易!可这个国家靠谁顶着?还不得立时就乱了?”他毕竟年迈体弱,一气说了这么多,便气喘吁吁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老奴话说得重了些,但让皇上如此为难,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沈阁老见谅。”

    沈默摇摇头表示无妨,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番话必然是得到皇帝默许的,陈老太监这是当了一把皇家发言人。

    见陈宏有些苛难沈默,隆庆忍不住出声道:“沈师傅不要往心里去,老陈是看着朕长大的,他是替朕着急,不是针对沈师傅的。”

    “有道是君忧臣辱!现在皇上为此事夜不能寐,便是做臣子的失职,”沈默只好表态道:“陈老公公虑得是。这样的供词呈给皇上,确实要逼着皇上下决断兴起大狱,可皇上顾着大局,哪能下这样的决断?这样让皇上作难,海瑞他们确实太冲动了,但他们也是一片忠诚为国,才会如此不管不顾的,所以也不能说他们有错。”

    大明官场流传着一句谚谣,曰‘内阁的云,宫里的风’。意思是,做官要想步步高升,必须得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

    但还有一层,就是内阁发生的事情,往往像云一样,让人看不透;而皇帝身边时刻环伺着那么多的宫人,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到了隆庆朝,怕是这后一层更为靠谱。

    所以沈默很清楚,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在御前说的所有的话,必然很快传遍京城,因此每一句都必须细加斟酌,以免祸从口出。

    隆庆不知他肚里的私活,反而为沈默既能体谅自己,又顾全大局而深感欣慰:“他们要是有师傅你一半的公忠体国,朕也不用这么有些……唉,最想不到的是,张师傅和殷师傅也会牵扯在里面。”说着轻轻拢着宽大柔顺的衣袖,看似在表达感慨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话真的一点不假,朕的心,跟撕裂了一样痛。”但其实,是暗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希望沈默能放他们一码。

    “皇上,此事只是那滕祥的一面之词,空口无凭,不能仅凭这个,就质疑两位素来正直的大臣。”沈默心中暗叹一声,正色道:“他们可是先帝为您选定的老师啊!”

    隆庆当然听得出沈默的委曲求全,他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沈师傅,目光里透着三分感激七分忧伤道:“但愿如此吧……”顿一顿,皇帝强打精神道:“不过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该彻查还得彻查,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说着殷殷的望向沈默道:“真知道这副担子不好挑,吃力讨不着好,还有可能得罪人。但现在这时候,朕只信得过沈师傅你一个,除你之外,真不知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皇上不必说了。”沈默抱拳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义务,况且我本就是分管刑法的阁臣,妥善处理好这个案子,更是责无旁贷!”

    “沈师傅,”隆庆见沈默像以往数次那样,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难题接过去,心中升起熨帖、感激、欣慰、歉疚……多重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差点掉下龙泪来,紧紧握住沈默的手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微臣的荣幸。”待皇帝激动够了,沈默抽回手,轻声道:“微臣也有个不情之请……”

    “快讲。”隆庆丝毫没有被要挟的感觉,反而为沈默能求自己一次,而十分的高兴。

    “案子的审理已经结束,剩下该如何判、如何处理,应该都用不到刑名了。”沈默眼圈转红道:“胡少保的遗体,已经在狱神庙停了十多天了,加上之前便是三十七天。三十七天还不得安生,我这个言而无信之人,实在是寝食难安,锥心刺骨……”说着眼泪滚滚,跪倒在地上道:“臣愿意用自己的功名为他赎罪,恳请皇上法外开恩,赦免他的罪过,让他入土为安吧。”说完使劲给皇帝磕头,每一下都砰砰作响。

    皇帝也一下眼圈通红,连忙把他扶住,使劲拉起道:“胡宗宪功在社稷,却被折磨瘐死,这是大明的耻辱,也是朕的过失,万万不该让师傅来承担。”说着对陈宏道:“立刻传旨礼部,命其火速议定胡少保的哀荣、谥号,朕明天就要结果!”

    沈默已经泪雨滂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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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竟然十一名了,好像是小郎君今生第一次站这么高,我有些眩晕,千万别让我跌下去……两更必须的。

第八一八章 金杯共汝饮(下)

    沈默从乾清宫出来,已经是天色大白,宫灯也全熄灭了。

    紧紧大氅的领子,他便往会极门行去,到了门前时,兵丁们刚刚开门,书吏们在打扫庭院。看到沈阁老在此时出现,众人都先是一惊,然后才忙不迭的行礼。

    沈默点点头,便径直进去,正好碰到徐阶从值房中出来。

    看到沈默出现在这里,徐阶并不意外,只是原本黯淡的脸色,更加黯淡了。他也没问沈默,是怎么进的宫,只是强打精神,如老父亲般慈祥的笑道:“一起用早点去。”

    沈默点点头,上前两步,扶着徐阶的胳膊,往后院‘食堂’走去……

    食堂外堂里,已经坐了不少司直郎和中书舍人,看到沈阁老扶着元翁进来,都纷纷起身问安,但眼中都透出奇异的光……内阁的勾心斗角虽然云山雾罩,但瞒不过他们这些眼皮子底下的人,真不知这对师徒要多深的心机,才能装出这副和和睦睦的样子。

    到了内堂,还是那条长长的饭桌,只是桌布换成了白色的。徐阶在北头主位上坐定,沈默坐在他左手边……长长一条餐桌,两人只坐了一角,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转眼间,桌上便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不同口味的各色面点、两罐精心熬制的养生粥品……不算奢侈,唯觉雅致,可见大厨把握住了阁老们喜好的调调。

    两人面前整齐摆着精致的杯碗碟筷,两人都有些出神……两人之前都设想过,再见面的情景,但在今夜之前,却谁也没想到,今天就会在一起共进早餐。所以对这顿早餐,其实两人都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就像屉笼里冒着热气的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

    徐阶不动不语,沈默自然安静的等着。过了一会儿,老首辅才回过神来,看看面前的餐具,对侍者吩咐道:“拿点酒来。”

    “啊……”侍者有些吃惊道:“元翁是要酒吗?”见徐阶轻轻点头,才知道自己没听错,赶紧去拿酒拿酒具过来。训练有素的侍者,之所以会如此吃惊,是因为朝廷明文规定,官员在入暮之前不许饮酒,以免耽误公事。

    听说徐阶要酒,沈默眼中的惊讶也是一闪即逝。

    阁老要酒,肯定是要给的。须臾,桌上便添了一瓶躺在热水中的陈年花雕,还有三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在沈默的对面,还摆着一套餐具,那是为宿在阁中的张居正准备的。

    但两人都知道,这次他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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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一应侍者支出去,让随从把门看好,内堂中便只剩下两位阁老。

    没有侍从,沈默只好站了起来,拿起酒瓶先给自己倒点尝尝,轻声道:“正好。”便给徐阶斟满,自己却只倒了半杯……这是这个年代冬天喝酒的礼仪,要先为长者试一试酒温,但因为毕竟是先喝了一点,所以这给自己的第一杯,要只斟一半,以示赔罪。

    “满上……”徐阶却让他把酒斟满。

    沈默迟疑一下,只好照办,然后把酒瓶放回水盆中,端起酒杯要敬酒,却听徐阶缓缓道:“看到此情此景,你想到了什么?”

    沈默看看徐阶面前的酒杯,再看看自己的手中的酒杯,轻轻搁下道:“酒是好东西,可以解忧,学生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徐阶听了感到有些满意,接着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今……”说着精神一抖,端起酒杯道:“江南,为师敬你。”

    沈默赶紧欠起身道:“哪有老师敬学生的,我敬老师。”便端起酒杯,抢先一饮而尽了,然后将杯底亮给徐阶,果然一滴不剩。

    徐阶却端着酒,继续沉他的吟……良久才缓缓道:“我不配当你的老师啊。”

    沈默这次是真吃惊了,沉声道:“老师,您何出此言?”

    “一直以来,你是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脸上还得挂着笑。”徐阶抬起头,一脸坦然道:“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看着沈默脸上难言的讶异,徐阶的眼光仿佛能透彻人心道:“你方才听到我要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我虽然老眼昏花,但应该没看错,”顿一顿,他目光复杂的望向沈默道:“你当时心中闪现的,不是‘唯有杜康’,对不对!”

    沈默完全被动了,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纵使心中惊涛拍岸,也不会这么轻易就乱了方寸,轻轻摇头道:“当时只是想不到,您竟然会清早要酒,空腹喝酒会伤身的。”

    “呵呵,是么……”徐阶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看来是老夫多想了。”说着捏起酒杯,垂目望着杯中酒液,幽幽道:“《太祖实录》读过多少遍?”

    “不下十遍。”沈默低声道。

    “以你的状元之资,想必已经烂熟于心了。”徐阶缓缓道:“我还以为,你端起酒杯时,会想起太祖那句名言。”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把酒杯送到沈默面前,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朱元璋在请他的大臣茹太素喝酒时,说出的那句名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绝对是诛心了!闻此晴天霹雳,沈默不得不离席下跪,指天发誓道:“学生若有此欺师灭祖之心,就让天雷殛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再穿越去宋朝……

    看着沈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样子。徐阶稍出一口恶气,然而这跟他一夜思量后的结果南辕北辙,当然不能让沈默再跪下去了。

    “快快起来。”徐阶道:“老夫相信你没有此心了。”

    沈默不吭声,伏在那里装死,地上却明显湿了一小片,似乎是泪如泉涌了。

    “罢了,老夫给你赔罪了。”徐阶说着也扶着桌角起身,缓缓朝沈默跪下。

    沈默这次不能装死了,赶紧起身扶住徐阶已经呈弓字形的身子,痛哭流涕道:“师相,您是要引雷殛了我吗!”

    “拙言拙言,我们何至于闹到这一步?”徐阶也痛哭道:“真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师生两人遂抱头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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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生仍执手相望泪眼,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体己话,似乎多年的隔阂块垒,全部都一扫而光,又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师徒。

    待那云收雨歇,沈默先行起身,然后把徐老师搀起来,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而是从衣袖里掏出了,从皇帝那里拿来的供词,双手递给徐阶道:“这就是学生深夜被召进宫中的原因,皇上将此事交予,学生单凭老师吩咐。”

    “哦……”徐阶掏出手绢,擦擦昏花的泪眼,矫情道:“老夫不能看。”

    沈默却不收手道:“师生之间无秘密,老师但看无妨。”

    徐阶这才扭扭捏捏道:“也对,那我就看看,也好帮你拿个主意……”于是接过供词,从袖袍中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神看了起来。

    徐阶看得很慢,沈默一直以一种恭敬的表情看着他,一直等他那双老花眼,把供词全看完了。

    “竟出了此等惊天丑闻,”徐阶摘下眼镜,颓然道:“老夫必须要请罪了,也罢,是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师相,万不可出此言啊!”沈默连忙起身劝道:“大明两京十三省,都在您老肩上挑着呢,这担子别人是担不动得!”

    “拙言不必劝说!”徐阶摇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江山换旧人。为师已近风烛残年,这个首辅本就当不了多久了。”

    沈默有些错愕道:“老师怎会突然如此悲观,您这身子骨,还可以再干二十年呢。”

    “再干二十年,别人不把我恨死。”徐阶喟然叹道:“朝廷已是积弊重重,迫切需要革旧布新。然而为师老矣。积阴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徒积年岁,竟无补益,每上怀古人,下计后世,都不禁面红耳臊、怅然汗流。其实早已有退位让贤之心,只是让谁来接班,才能担此重任,我得对朝廷负责,不得不慎之又慎。”说着一脸真诚的望着沈默道:“以前的事情不提了,只要你知道,为师已经选定你就成了。”

    “学生,学生……”就算是沈默也懵了一下,有些结舌道:“学生还太年轻,您别吓我。”

    “改掉你那中庸的毛病,如今大明需要的是果敢勇决的领袖,要有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气势!”徐阶定定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如今不趁着老夫还能遮风挡雨,在百官面前把能力展示出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担此大任呢?”

    沈默这下彻底见识了,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什么叫酒还是陈的香,什么叫饭还是隔夜的馊了……山外有山啊小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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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从亲切的师徒,又升华为衣钵相传的关系,似乎在徐阶心里,已经再没有张居正的容身之处。

    “师相教训的是。”沈默微微皱眉道:“但这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全都是滕祥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扯东扯西,扯出了督抚、扯出了九卿,还扯出了阁老。但问他证据,却说都烧了,这就成了攀扯!杨豫树和海瑞也是昏了头,竟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师相,倘若叫皇上您老去彻查,您能查出什么来?”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徐阶沉痛道:“彻查吧,还让那个海瑞来担纲,老夫当初之所以,让他个四品官出来担纲,就是看中了他是柄无所不破的利刃,这次这柄利刃操之你手,只要功夫下足,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说着表态道:“到时候该抓谁,该办谁,老夫会全力配合的!”反正表决心又不要钱,徐阁老最爱干这种事儿。

    “但圣心……”沈默轻声道:“是不作此想的。”

    徐阶这下愣住了,道:“皇上什么意思?”

    “一是不希望此事波及太大,引起朝政混乱,让国事雪上加霜。”沈默答道:“二是,希望能放过他的两位师傅。”

    “第一个可以理解。”徐阶缓缓道:“但第二个要求,不是皇帝应该提的。”

    “也算可以理解吧。”沈默轻声道:“皇上毕竟刚刚御极,这时候就处置昔日的老师,难免给人以刻薄寡恩,有悖纲常的印象……您知道,当今是想跟先帝有所区别的。”

    “唔……”徐阶缓缓捻须道:“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但臣子要致君尧舜,岂能一味的顺从?”

    “可以先冷一下,过段时间再处理。”沈默轻声道。

    “嗯……”徐阶这才答应道:“也罢,那就先便宜他们。只查李春芳、王廷相这些涉胡宗宪案之人,其余行贿之人,只存档,这次就不追究了。”

    “是……”沈默轻声应下,旋即却又皱眉道:“可单查李春芳的话,他会不会死咬着太岳不放?”

    “这倒是个死结。”徐阶恨声道:“若非为了皇上着想,把两人一起查办才是正理!”

    “师相就别说气话了。”沈默苦笑道:“其实这个案子,就看学生愿受多大委屈,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李春芳那一份,我也背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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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郎君第四天,我幸福的要眩晕了,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前十,居然就在眼前了,我勒个去,这不是做梦吧,管它做不做梦,不要让我醒啊……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上)

    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盖宽饶丹心碧血,自刭北阙;岳武穆忠昭日月,风波奇冤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一句句沥血之言震撼人心,一声声讨伐之声直透云霄这哪里是什么祭文,这分明是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发出的战斗檄文

    徐渭那一声声,不是用说,不是用喊,而是咆哮出来的。只见他的帽子,不知何时已经落地,披散头发,双目充血,几欲捶胸顿足。这情绪感染了在场的许多人,不知是谁愤怒地高喊一句:

    必须彻查此案,给胡公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辈读圣贤书,岂不闻临事而思御侮之臣的道理,不能让那些残害忠臣之徒逍遥法外,必须彻查

    必须彻查彻查,彻查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竟有连成一片的趋势。

    先贤祠大殿之内,在徐渭念完祭文后,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所有大员都能预感到,这下真可能要出大事了众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徐阁老,但见老首辅微眯着双眼,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圣人之怒,不在脸上。修炼到徐阶这一等级的老怪物,是不可能被人从外表看出端倪的,然而他拢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的颤抖此时此刻,徐阁老的感觉,就像当众被人狠狠抽耳光一般。而且不是一下,是左右开弓,不停的抽打打得徐阁老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虽然以徐渭之大胆,也不敢公然欺师灭祖,直指他这个师相。然而他此举无异于雪上添霜火上浇油真能要了老头的命啊

    内阁其余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都知道,前有士子请愿在先,后有徐渭这篇檄文,这下休想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必须要有人,为胡宗宪之死负责了。

    一场政潮,在所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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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纷纷扰扰中,公祭仪式结束了。胡宗宪的灵柩将立刻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京,归葬故乡天马山。

    令人意外的是,领衔这支队伍,负责整个御葬仪式的,竟然是沈默沈阁老。原来沈默已经请得圣旨,要送胡宗宪最后一程。虽然以胡宗宪现在的哀荣,朝廷派一名阁老去主持归葬,倒也算是仁至义尽。然而明眼人难免会猜测,沈阁老是不是也有,借此举出京避风头的意思

    毕竟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和内阁那边,都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把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然而士林民间,要求彻查的舆论,却一浪高过一浪。在这两边压力的挤压下,可想而知,沈默是两头受气两面不讨好。

    事实也确实如此。皇帝和元辅怨他迟迟不肯结案,海瑞骂他是庸臣徐渭骂他遮天蔽日,就连向来支持他的东南官场,也对他颇有微词。却也不想想,当初在永定门前,是谁看到胡宗宪的尸身,能心痛到吐血所以想要沈阁老草草结案的,实在太没有人性了他怎么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死去的胡宗宪而那些埋怨他迟迟不肯破案的,也太不体谅他,身为阁老,必须以大局为重的苦心。

    不被理解的人最可悲,顾这顾那却顾不了自己。想必此刻,沈阁老的的一颗心里,已经被委屈和愤懑塞得满满得了吧少字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小心压抑的祭文祭文的作用就在这里,让大家都明白他的委屈不易,就算成功了。

    就这样,在众人眼中的年度二号悲情人物,便护送着头号悲情人物的灵柩,离开了风暴将至的北京城,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也不打湿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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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城,暴风眼已经形成,并不会因为沈默的离去,而稍有减弱。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在这场戏里担纲过主角,所以有他没有,这戏都是一样唱下去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皇帝穿着宽松的绯色燕服,懒散的歪靠在暖炕上。两个身材婀娜的美人儿,在轻轻为他捏脚,隆庆不时舒服的轻哼一声,但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手中的纸张上面是东厂抄来的那篇徐渭的祭文。

    这已经是隆庆第八遍看这东西了,初看时,皇帝觉着真是太解气了,因为徐渭把大臣好一个骂;再看时,皇帝又觉着过瘾,因为徐渭把自己比作圣君,所以隆庆喜欢看反复看。然而看到五六遍时,皇帝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他终于意识到,又一场惊涛骇浪的大政潮,又将在自己统治的元年爆发了。

    这已经是第几回了隆庆感到无比挫败,看来自己真不适合当皇帝,短短一年功夫,一场接一场的政潮,把朝争搞得混乱无比,甚至不如嘉靖末年看着肃静。

    看到皇帝挫败的样子,陈宏轻声安慰道:皇上初登大宝,朝堂也是新旧交替之际,难免要重新洗牌。顿一顿道:所以这是几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再有下一回了。

    哪有那么简单。隆庆想都没想过,自己能消除党争,让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们安生。遂得过且过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朕还想过个消停年呢说着伸伸脚,示意美人退下他虽然不算明君,但也知道法不传六耳,尤其不要让后宫干政的道理,所以谈正事儿的时候,从来都是屏退左右的。

    待内室里只剩下陈宏,他才忧心忡忡的问道:你说这回,会是个什么情形

    唉陈宏未曾开口先叹气道:这关不好过啊皇上已经在左安门对士子们许下诺言,那徐渭又来了个火上浇油,如今是群情汹汹,难以轻与了。顿一下道:一个万伦分量太轻,远远不足够啊。

    那怎样才能够隆庆问道:加上个王廷相,这下总够了吧少字

    不管够不够,我们都不能动他。陈宏缓缓摇头道:谁不知道他是徐阁老的门下走狗,有道是打狗还得看主人,皇上还是静观其变,不要替徐阁老操心了。

    也是隆庆闻言苦笑道:朕想怎么办不重要,关键是徐阁老想怎么办说着语气有些不善道:那天在城门楼上,你也听到了,朕跟那些士子做了那么多承诺,他们嘴上欢呼,脚下却一动也不动。朕看得出来,他们是信不过我,得徐阁老发话才行果然,徐阁老就说了如君愿三个字,下面便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也不知是呼谁万岁。

    陈宏闻言,无奈的叹息一声那天从城门楼上下来,皇帝起先还很兴奋,觉着对那么多人喊话,是件定定过瘾的事儿,便一直回味当时的感受,谁知越回味就越不是个味儿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说一千道一万,在那些士子眼中,都不如徐阁老一句话来的管用。

    这一认知让隆庆十分的失落,好几天都郁郁寡欢。毕竟主动让出权威是一回事儿,感受到权威旁落的失落,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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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首辅值房中。

    徐阁老穿一身便袍,神色疲惫的靠坐在大案后的囤背红木椅上。他的对面,端坐着工部尚书朱衡和礼部尚书赵贞吉这二位一个是徐阶的老下属一个是向来对徐阶执弟子礼的多年老友,在徐党之中德高望重其影响力跟王廷相之流的投机分子,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两人一脸的严肃,还没开口,屋里的气氛便十分凝重,这也预示着接下来的谈话,绝不会愉快的。

    徐阶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竟有些四面楚歌风雨飘摇的意思,现在这两位又一副欠了他们八百吊钱的样子前来,其意为何徐阁老是心知肚明的代表徐党上上下下,逼宫来了。

    见他俩都是一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的架势,徐阶只好缓缓道:今天你们来得巧,老夫刚得了一小团密云龙,这下便宜你们了。所谓密云龙,宋朝即是皇家独享的贡茶。到本朝声誉不衰,因为产量极小,依然只有宫廷可享当然对于徐阁老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今次江西布政使司解押贡茶进京,便将五斤最极品中的三斤,孝敬了爱好品茶的徐阁老。

    赵贞吉和朱衡虽然久居高位,但都是清廉自守之臣,今次徐阁老锡罐中取出,一朵看似风干菊花乳白如玉的细小茶团时,他们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密云龙,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老仆人徐福端上茶具和茶点,以及一小壶开水。徐阶便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不带一丝烟火气。

    赵贞吉和朱衡在边上,注视着整个浸泡过程。不知不觉中,心里那股着急蹿火的劲儿,便烟消云散了。

    这时茶倒好了,三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徐阶伸手向两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拿起一只梨花盏,送到鼻尖下轻嗅起来。

    两人也端起茶盏,学着他的样子,轻嗅一下,然后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顿时满脸绽开笑意。饮完一杯,朱衡赞道:这茶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数百年贡茶极品,果然名不虚传。

    赵贞吉已经喝了第二杯,点头笑道:确实是好茶,让我想起了前人那句淡淡清香飘千古,修身听命日月长。

    徐阶听他念完之后,若有所思道:淡淡清香飘千古,修身听命日月长。倒真得了茶中的淡泊意境。

    赵贞吉外号赵真急,其脾气可见一斑。现在茶也喝了,淡也扯了,便迫不及待道:为官之人,若能长保此等心境,就不会咫尺之地狼烟四起了。

    徐阶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是在给自己下套,顿时,因饮茶而稍缓的心情,一下又变得灰恶起来,遂淡淡答道:这是书生之言,吃茶与当官毕竟不是一回事。淡泊之味可以喻之于茶,却不可比之于官。本来说到这就可以了,但徐阶一肚子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正好碰到个点炮的,岂能轻饶了他:就以孟静你自己的例子来说,当年朝廷设仓场总督,本没有你的事儿,可严嵩父子看你不顺眼,找人一本参了上去,说你推诿自私,抗命不遵。遂引起圣怒,下旨将你革职令回籍闲居。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说,此中滋味淡泊得起来么

    徐阶的话夹枪带棒,扫得赵贞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还真没见过,徐阁老如此刻薄毒舌的一面呢,一时不由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号。

    见一上来就是火药味,朱衡连忙打圆场道:元翁误会大洲的话了。他说的淡泊,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饴,这应该是士人的本分。至于涉及到朝政大事时,当然还是要在官言官了。说着轻叹一声道:元翁不要以为我们有二心了,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您是总摄纲纪开创善治的定策国老,这满朝文武,除开少数几个心术不正之徒,还有谁能不拥护不夸张的说,您的心,就是朝廷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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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依然两更给小郎君加油啊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中)

    文渊阁,首辅值房。

    听他给自己戴高帽,徐阶表情却没有放松,他知道,这是欲抑先扬而已。便抿着嘴,听朱衡接着道:正因为深孚朝野之望,您才万万不能偏心啊

    老夫如何偏心了徐阶啜一口茶,垂下眼睑道。

    都到什么时候了赵贞吉冷不丁又横出一炮道:您还死护着张太岳不放,莫非他真是您亲生的不成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没了脾气,赵贞吉却是越老越辣,越挫越勇,到死不吃亏的主。

    啪地一声,徐阶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怒视着赵贞吉道:你也号称大家,怎么也学那泼妇造谣

    见师相真生气了,赵贞吉也只能把脾气压住,闷声道:师相恕罪,我也是着急。现在外头风潮已起,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经有滔天之势您老再捂着盖着的话,可是要引火上身的

    唉,你这个脾气呀,早晚非吃亏不行徐阶深深叹息一声,也不再跟他一般见识。

    只要师相好好的,我就是吃亏,又能亏到哪去呢为了说服徐阶,赵贞吉不惜忍着反胃道:您老是我们的顶梁柱当家人,可万万不能有失啊说着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道:我这一大把年纪,也不怕您说我嚼舌,可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张居正那小子搞出来,您还一味的护着他,别说别人,我们就先不愿意了

    徐阶又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徐党中人不顾自己的意愿,要求放弃张居正,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后透出的信息人心散了,要不听自己招呼了

    比起失去张居正,徐阶更在意的,是失去对党羽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说服不了朱衡和赵贞吉,下面的人就会擅自行动,那自己辛苦打造的庞大势力,就会分崩离析,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你们的拳拳之心,老夫很是感动。所以徐阶只能耐下性子道:但不得不说,你们的想法太幼稚了。

    两人便不吭声,等着他说点不幼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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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案子到如今,说复杂是真复杂,但说简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徐阶也不着急,跟他们缓缓道:查王廷相,就会查到李春芳,查李春芳,就会查到张居正若连张居正也查出来,老夫哪还有脸再立足朝堂顿一顿道:说起来,也是老夫的失误,原以为拙言受些委屈,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说着无奈的喟叹道:谁知道竟会愈演愈烈,闹得愈发不可收拾。为什当日一听说隆庆上了左安门,徐阁老会那样的事态,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打错算盘这个案子,捂是捂不住了。

    到了徐渭那祭文一问世,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徐阁老彻彻底地陷入了被动,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必须马上壮士断腕了。

    而赵贞吉和朱衡此次前来,正是代表徐党上下,一是问计,二是请求徐阶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一味偏袒了。

    听到徐阶吐出苦衷,赵贞吉心中暗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便叹口气道:当时我说,逝者已矣,纵使给胡宗宪个无上哀荣又能怎样我和他那么大过节都放下了,师相却还放不下。

    这不是仇不仇的的问题。徐阶摇头道:他不是翰林,给不了文字,其次就是忠或襄,老夫当年力主削他的兵权这次拿他进京也是我首肯,焉能给他个忠字说着有些郁闷道:其实给个襄愍,是恰如其分的,只是有人要借题发挥,你就算给个忠襄,他也一样会闹事的

    什么人要借题发挥赵贞吉心惊道,朱衡也紧张的望着徐阶。

    徐阶陷入了沉默,其实当日,一经张居正提醒,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沈默算计了。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沈默主动把案子压下,是不敢和自己起冲突的表现。谁知沈默是像当年成祖远征草原,能在发现蒙古大营后勒马潜行,而不马上发动攻击,并不是怕了蒙古人,只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罢了。

    当然直到现在,徐阶还不认为,沈默会把目标定在自己身上。因为大明朝就是靠个纲常维系,天地君亲师,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大明疆域虽大,没有欺师灭祖者立锥之地;圣眷再隆,也不可能袒护一个,视纲常于无物的孽畜

    所以除非沈默想同归于尽,否则绝不会有,把自己这个首辅搬倒的念头。至于其真实动机,徐阶认为是,想逼自己清理门户,真正确立他首辅接替人的地位。反复推敲后,徐阁老确定不会有误,在齿寒之余,也不禁暗暗赞叹,真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这学生,已经青出于蓝了

    更让徐阶无奈的是,沈默用的完全是阳谋,一切功夫都下在戏外比如提前在民间给胡宗宪造势,要是没有那些戏曲评书话本,整天反复在民间传唱,胡宗宪的名声也不可能凌云直上,已经和于谦相提并论了。那事情也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

    人家的功夫都坐在前头,现在就是稳坐钓鱼台淡看风云变了。自己却不知不觉入彀,焉能不处处被动

    最憋气的是,明知是他在捣鬼,偏偏还无法反击。因为一来,沈默什么把柄也没留下,反而牢牢树立起了,一个受尽委屈令人同情的形象,此时打击他,是要出事情的。二来,自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出点什么事儿,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值此多事之秋,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一切都得等过了这关再说。

    可以说,徐阶出道至今,虽然以乌龟神功著称于世,是个把亏当饭吃的行家,可也没吃过这种咽不下说不出玩不转搞不定的大闷亏

    只能暗暗发狠,待到过了此关,就算拼着元气大伤,也要让这个孽徒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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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徐阶脸上一时写满郁闷一时杀气四溢,只是许久不说话,赵贞吉只好出声道:师相师相

    徐阶这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罢了,不说他了。便清清喉咙,正色道:言归正传,所谓的壮士断腕,在当初还有可能活了壮士;但现在,风云突变,朝野对此事的关注程度,何止高了数倍王廷相也好李春芳也罢,就算当初能为我们保守秘密,那也是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现在一旦被揪出了,不被吐沫星子淹死,也只能找根弯脖树吊死了便听他一字一顿道:要么,就得把他们全保住,要么,他们和老夫同归于尽,明白了吗。

    赵贞吉和朱衡对望一眼,毕竟他们只是局外人,虽然知道事态严重。却没预料到,会是如此严重徐阶说的没错,一旦成了窝案,他这个首辅哪还有脸再混下去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那该怎么办两人终于体会到,徐阁老那种束手无策的郁闷了。

    有两个办法。徐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发现已经凉了,不由有些可惜的搁下杯子道。

    哪两个两人齐声问道。

    忍或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徐阶淡淡道:你们放心,这局棋还在我手里,至不济我就退下来,不仅这个案子一了百了,恐怕连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得被掀起的浪给呛死

    不到无路可走,万不可做此想。两人让徐阶的决绝镇住了,连忙道:大明离不开元翁,我们也离不开元翁

    没有离不开的人,离开谁也照样转。徐阶摆摆手道:你们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言退的。虽然整天把个退字挂在嘴上,但徐阶知道,在朝和在野的差距之大,就像披坚执锐对赤手空拳,虽说不一定会输,但也太难太难了。

    所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是不会退的

    不说退了,那就只剩下个忍。朱衡沉声问道。

    对,也不用忍多久,徐阶悠悠道:还有八天过年,只要忍过这八天去,就风恬浪静了。

    为何朱衡道。

    因为今年是大比之年。回答他的是赵贞吉,身为礼部尚书,自然对这些事更敏感,道: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开门。过了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春闱。这段时间,士子最是老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人寻趁,拿不着考牌子。

    不错,主要就是那些士子在闹,但真对着终身大事,也就不敢闹了。徐阶颔首道:考完之后等发榜,他们还是得老实。只要耗到最后一刻才发榜,就又是一个月。国人健忘,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早就不知关注什么新鲜事儿去了。

    这么说,只要捱过年前这几日便可朱衡沉声问道:这倒不难,年根底下,朝廷本就事多嘛。

    赵贞吉也体会到徐阶的老辣,心说,好一个无招胜有招,真不愧是乌龟派掌门。便干笑道:原来我们白着急了

    你们着急是对的。徐阶缓缓道:那些人我不是不处理,只是要等到风波过了,冷下来再说,现在只能勉为其难硬扛着。说罢定定望着两人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们这些老伙计抗起来。面对着空前的危机,徐阶知道光靠嘴说没用,还得拿出点实际的,于是道:老夫以前偏爱少年人,觉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朝廷还得靠长者才能稳。

    说着他先对赵贞吉道:过了年,我会安排你入阁,你要开始准备了。

    饶是赵贞吉看淡名利,但入阁也对他是巨大的诱惑。能做到的,也就是绷住脸点点头,以免丢了面子。

    徐阶又转向朱衡道:事实证明,都察院没有你是不行的,这次没有王廷相掣肘了,你得把这个担子重新挑起来。

    朱衡倒是对都察院不感兴趣,他更喜欢搞水利,但也知道这算临危受命,推脱不得的。于是也淡淡道了谢。

    看到他俩这副淡定的样子,徐阶就感到腻味,这就是他不喜欢用老家伙的原因,一个个鼻子插葱,装象还不大听使唤。

    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他也不想再见到两人了,便送客道: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来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乱动,安心过年就是。

    两人点头称是,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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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们一走,徐阶那强提起来的精气神,便一下子全泄了。颓然的靠在椅背上,对那老仆疲惫道:扶我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好在老仆服侍他多年,知道徐阶的意思,便扶他移动到躺椅上躺下,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再拿条毯子给他盖上。

    换到最不费力的姿势,徐阶终于又想说话了,声音暗哑的对那老仆道:真是累了别人在我这个年纪,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你说我这是图个啥

    老仆憨厚的笑道:为皇上为百姓,为咱大明朝呗

    呵呵听了他的回答,徐阶疲惫的笑起来,声音含糊道:是,也不是便沉沉进入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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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郎君第八日感言,好像那股冲劲儿有些小了,需要靠坚持来熬过这段艰难时期。当然,大家的订阅和月票,绝对属于兴奋剂一类,来吧,不要怜惜俺这朵娇花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鼓打三更,深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烟花之地,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之外,大街小巷已是杳无人迹一片寂静。

    然而东城庙前胡同中,却有几个人影在游走,准确的说,是在一边哆嗦一边走。

    怎么摊上这鬼差事一个全身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着两个眼的汉子,一边跺脚一边,瓮声瓮气道:深冬腊月的大半夜不让进屋,把俺冻成冰棍得了

    少说两句吧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从怀里摸出酒壶,自己先灌两口,再扔给他道:大理寺的人也在那边杵着呢,咱不能坠了镇抚司的名声

    那汉子伸出手,接过酒壶,猛饮一大口,顿时一阵烧心烧肺,平时这样只会觉着难受,现在却只觉着舒服。便再饮一口,感到身上终于有些热乎劲儿了,便使劲哈出一口白气道:镇抚司大理寺,白天晚上的给那家伙站岗,徐阁老都没这待遇。

    你道他愿意啊头领缩缩脖子,冷笑道:要是没有咱们日夜守着,他早让人弄死八遍了。

    说得玄乎,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有人来害他。那手下汉子相当不忿道:俺就知道,咱们整天在外面懂得哆哆嗦嗦,他却在炉子屋里,抱着婆娘睡大觉。

    是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让他一说,头领也有些发愁道:这年根底下,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呢,整天杵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真他娘球那手下汉子又啐一口道:还不如一了百了了利索,爷们也好早点回家过年。

    仿佛为了回应他,话音未落,宅子里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女音,两人登时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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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便衣守卫的或者说看守的是谁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这位昔日朝中的风云人物徐阁老麾下的头号干将,自从上月在过堂时晕厥过去,便一直卧病在家,再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虽然没有人来解除他的官职,也没有人来提他问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总宪老爷的仕途,已经完蛋了。然而厄运远未到头,随着讨伐杀害胡宗宪凶手的声浪越来越高,府上人才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若不是所居的胡同已经戒严,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出,他们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揍扁了。就这样,每天飞进府里的鸡蛋青菜,也足以让阖府上下吃喝不愁

    总宪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也没有人再听主人使唤了,都整日窝在屋里吃酒耍钱,就等着散伙回家了。甚至有那坏了良心的恶仆,竟然窃取主人财物,被发现了也毫无愧色,公然道:横竖要被抄家的,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一时间,总宪府上风雨飘摇,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王廷相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其实已经可以下地,但不愿意出屋不愿意见人,甚至不愿意喝水吃饭。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整日整日的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死气中。

    其实原先没这么糟糕的。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家里人都小心瞒着他外面的境况,王廷相也自我麻痹,不闻不问的浑噩度日。然而一切从七天前,右副都御史邹应龙过来一趟,向他讨要总宪关防后,王廷相便突然绝水绝食了。

    家人起初以为,他这是舍不得官位,吃不下喝不下,过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过就是七天,要是再不吃喝,非得出人命了

    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为丢了官,就连命都不要了吧少字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儿。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间,让老仆人张罗一桌好饭,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个团圆饭。

    对于在这个时候吃团圆饭,老仆人是一头雾水,但老爷肯吃饭了,就比什么都强,赶紧去给夫人&039;少爷小姐&039;们报喜,然后把那些懒种踢起来,叫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坐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气神,不消多时,便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酒菜,一家十几口人,也都悉数到齐,围坐在桌边,争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之情。

    席间,王廷相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儿子们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夫人&039;也饮了两杯。家里人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乐观者,还以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过难关的办法,过不久,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是以一家人在难得轻松的气氛下,用了一顿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儿子对二儿子道:父亲今天慈祥了很多,还回忆起小时候带我下河抓鱼呢。

    是啊,我小时候才听过父亲唱咱老家的儿歌呢。二儿子也点头道:父亲自从当了大官,就再不唱给弟妹听了。

    你说这变化,是好是坏大儿子心头有些不祥的感觉。

    当然是好了。二儿子笑道:总比原先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强吧少字

    那倒是大儿子觉着自己念头可笑,那能那样诅咒老爹呢便没有说出来,与二弟道过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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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王夫人&039;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现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点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二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悉悉索索的穿上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他给自己磨好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个题目:绝命书

    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边嗡嗡回响的,全是那日邹应龙的声音: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无论写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臭味就算写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徒增笑耳

    除了那檄文给他带来的沉重打击,邹应龙还来了徐阁老的话过来,也令他极度沮丧。

    邹应龙说,徐阁老的意思是,现在的压力超乎想象,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了,请他千万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为私怨才决定对胡宗宪动刑的无论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个发配充军。徐阶必然保他性命无忧,并给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够花几辈子的钱,半路上就可以随意去哪里,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条件,应该说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员,八成也就答应了。然而作为常年和狱讼打交道的司法官员,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自己答应了,那全家就离死不远了道理很简单,就算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对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谓的伪造身份,隐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就算被发配充军,也没人敢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动脱逃沦为黑户之后,人家就算杀了自己全家,也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会惊动北京。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想让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揽下,没门

    然而如实招认,吐出他们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几尊神,他们肯定会报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所以一直以来,王廷相都以沉默应之他相信只要能撑过最艰难的时期,自己可能会得到从轻发落的。

    但邹应龙的到来,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让王廷相的信心动摇了原来压力已经大到,连徐阁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审了前面说过,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恐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审,斯文扫地,尊严全无,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没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这几日,他就是被这种恐惧折磨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张张凄惶的面孔。思来想去,他都实在无法承受这些,最终只能下定决心,走上最后一条路,自杀只有死,才能替他们保住秘密,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才能让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惨命运。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王廷相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039;便提起笔来,飞快的写完一封绝命书,大意是因为自己把私怨和公愤混淆,导致胡宗宪惨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愿到此为止,大家好好过年吧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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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三更鼓已是隐隐传来。睡得死死的王夫人&039;,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再一摸,被窝都是凉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寻找。

    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近书房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她心下稍定,轻轻掀开帘子,刚要叫声老爷,忽见自家老爷已经吊在梁上了。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一下就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这一声穿透云霄,把整个宅院都惊醒了。儿女家人纷纷起身,慌忙奔过来查看,就见自家女主人在书房门口,再一看,男主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男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老爷放下来,一试脉搏,已经死透了一时间悲声四起,围着他的尸身大哭起来。

    外面镇抚司和大理寺的人听到了,全都变了脸色,甩掉身上碍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便砸开门冲进去,循着声到了书房。

    全都不许动看到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那镇抚司的头目懊恼极了:否则格杀勿论

    府上人知道他们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让开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书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一品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梁冠,金银花腰带。旁边还放了一封信,用盖尺压在那里,信皮上写着三个字。

    那头领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绝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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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039;,是红楼梦上的诗,不过确实最贴切,就算是沈阁老所作,在士林传唱的吧无耻的匿了。

    :刚看到又一位崭新的盟主诞生了,不禁精神一振,两更。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上)

    王廷相的死讯,天一亮便传到了内阁。

    拿到这个消息,张居正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喜,最后浓浓的忧色涌上眉宇,拿着那份大理寺呈上的奏报,便去首辅值房禀报。

    徐阶正坐在圆桌前,端着一碗桂花莲子粥,小口的呷着。天冷不愿出屋,他便让人把早餐送到值房里来。

    张居正进来,徐阶看他一眼道:吃了吗。

    师相,王廷相昨晚死了。张居正面容沉肃道。

    死了徐阶手一松,粥碗落地,摔了个粉碎,衣袍上沾满了稀粥。他却毫不理睬,紧紧抓住张居正的手道:怎么死的

    自缢。张居正感到他的手指冰凉,轻声道:禀报说,他还留了绝命书,不过得先让皇上过目。

    自缢徐阶没理会他的后半句,犹在那里喃喃道:怎么会自缢,不应当啊

    张居正便不吭声,等待徐阶恢复正常以他的经验看,此老属于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永远都不会丧失理智。

    但这次徐阶的冷却时间,竟出乎意料的长,使他不得不开口轻唤道:师相,师相

    徐阶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冰冷的望着他道:是不是你干的

    我张居正错愕道:我就是寻死,也没这个死法呀

    真的不是看来在徐阶那里,这位高足的信誉已经是负数了。

    不是。被人冤枉的感觉,实在真不爽啊,张居正深深吸口气道:李春芳都没急,我又着得那门子急凭什么替他作嫁衣

    徐阶一想也是,上有自己顶着,下面有李春芳垫着,还有皇帝眷顾着,张居正确实没有理由,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不是你,那还有谁徐阶陷入了迷茫,在镇抚司和大理寺的层层监视和保护下,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暗害王廷相不要说刑部大牢那次,没有黄光升放水,根本就办不成。现在镇抚司大理寺互相监视,想要动手脚,是不可能的。

    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的报告,但徐阶几乎可以断定,王廷相应该是死于自杀的。但自己可是对他做过承诺的,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丧失了理智,非要用这种方式来了结徐阶百思不得其解。

    看到张居正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阶脸一沉,低声道:你不会是以为,这是为师所为吧少字

    这个张居正紧皱着眉头道:学生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皇上怎么想,百官怎么想

    徐阶本来还挺得住,听到张居正这句话,一下子泄气道:是啊

    王廷相之死,在一般人看来,是解开眼下这死局的最好方案一来,一个左都御史给胡宗宪偿命,足以平息众怒了。二来他这条线断了,自然也就不好再往上查,至少上面的神仙就可以松口气了。

    这两点都没说错,可问题在于。对于了解案情的人来说,有几个人会认为,王廷相是心甘情愿自杀的他们肯定会以为,是神仙们想要过年,可怜的王廷相便被自杀了。

    而无论是谁干的,最后都会被归结到徐阁老这尊大神的头上。不管是不是他干的,这下都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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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谁在陷害老夫徐阶终于发作了,号称喜怒不形于色的宰相城府,也无法容纳他此刻的惊惧愤怒,狠狠的一拍桌子,面容扭曲道:真以为这样就动得了我吗放马过来就是他对自己是有充分信心的。徐阁老养望二十年,如今的地位早已是稳如泰山,明枪也好暗箭也罢,谁都别想撼动他分毫

    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度过这一关撑过这一局,决不再手下留情管他晋党还是沈党,统统赶出朝廷去

    这朝堂太窄,容不下那么多神仙

    张居正心中苦笑道:您早干嘛去了他对徐阶一直以来的三还政策很不感冒,什么将威福还主上,将政务还诸司将用舍刑赏还公论把权力都还给人家,你这个宰相手里还剩啥

    他相信,做宰相,徐阁老这样是不行的。当宰相,就得有个宰执天下的样子,不敢任事,只知任恩。为些许虚名,把权柄拱手让出,搞得朝堂上山头林立,不出乱子才怪呢当年严阁老,绝对不会遇到这种麻烦要不是老头老得实在不像样了,恐怕现在还是那对父子的天下。

    当然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静等老师发泄完了,张居正才轻声道:眼下这一关,怎么过

    我必须马上去向皇上请罪,发泄出来后,徐阶也恢复冷静道。

    是,这个时候,帝心千万不能有疑。张居正赞同道。

    你去给我把此事查清,徐阶阴着脸道:到底是谁在捣鬼,老夫不想被蒙在鼓里。

    居正又应一声道。

    于是师徒俩分头行动,张居正出宫去查案,徐阶则乘坐抬舆,往乾清宫去。

    须臾便到,徐阶对迎上来的冯保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老夫要面圣。

    哎呦,您老来的真不巧。冯保一脸苦笑道:皇上现在没空啊。说话间,两手成拳,大拇指对在一起,轻轻颤抖了几下意思是,小蜜蜂在采蜜呢。

    徐阶还就真看懂了,瞧瞧外面日头都升起来了,这时候敦得哪门子伦强忍着致君尧舜的冲动。他强笑着问冯保道:那得等多长时间

    这哪好说,冯保小声道:也许一两个时辰,也许一两天,看皇上的性质了。

    徐阶简直要晕厥过去,这不是作死吗但现在管不了皇帝的生理问题,他一把拉住冯保道:我确实有急事,必须马上见到皇上,公公帮着想想办法吧。说着竟给他作了个揖。

    哎呦呦,折杀咱家了,冯保连忙躲开,道:您老稍候,我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皇上说。

    劳烦公公了。徐阶心下稍宽道。

    冯保便进去西暖阁,穿过层层宫幔,到了皇帝所居的内殿中。

    这里哪有什么无遮大会只有一个气得直哼哼的皇帝。见冯保进来,隆庆拉着个脸道;把他撵走了

    回主子,没有。冯保看看边上的陈宏,小声道:他非要见您,说是有急事。

    怎么办隆庆看向陈宏道:会不会真有急事

    这都年根下了,除了这事儿,还能有急事儿陈宏还是那副命不长的样儿,不紧不慢道。

    那,见不见隆庆一阵怵头道。

    皇上想好了,如何应付徐阁老,那就见。陈宏用那种老太监独有的语调,慢吞吞道:若是还没想好,老奴建议还是等想好了再见顿一顿道:毕竟,您是要表态的。

    唉隆庆真恨自己,没有沈师傅他们那样,一眨眼就能把问题想周全的本事,不由头大如斗道:可是这节骨眼上拒而不见,他肯定会以为,朕这是不想见他

    实在为难的话。等皇帝纠结一阵子,陈老太监又悠悠道:可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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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说了,他是信得过您的。徐阁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冯保出来宣谕道:大事小情您看着办就行,不用事事汇报。

    是,谢皇上信赖。徐阶行礼领了上谕后,被冯保颤巍巍扶起来。后者便搀扶着他往外走。待到了背风无人处,徐阶拉住他的手问道:冯公公,你跟我说句实话,皇上看了那封遗书没

    看了。冯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他的袖子里多了样东西,应该是一卷银票,这可是宰相行贿啊,真是令人激动

    那,皇上有没有说什么徐阶轻声问道,又是一卷银票这手法动作显然是有练过的,就算这几年没干过,现在也一点不生疏。

    冯保简直要了,忙痛痛快快道:皇上看了后,说这家伙终于觉悟了,早干嘛去了。顿一顿,面现贱笑道:皇上好阵子都没这么高兴了,要不也不会这么早

    多谢。徐阶点点头,又是一卷银票,这才松开手。在冯保的搀扶下,走出乾清宫,上了等在那里的抬舆。

    在回内阁的路上,徐仰望着黑云压城的天空,面容无比凝重。方才冯保的话,虽然让他心中的压力稍减。但他仍然深深感到,自己头顶笼罩着空前的危机。就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网住,越是挣扎的厉害,就被困得越紧,可要是不挣扎,这种坐以待毙的滋味,真是太煎熬了。

    时间,最需要的还是时间。一切等撑过这个年再说今天已经是二十九了,徐阶暗暗道:怎么还撑不过这一天半

    回到内阁后,徐阶招来了自己最亲信的司直郎道:今天和明天,所有送去司礼监的奏章,你都必须都仔细看过。老头难得的霸气外露,一字一顿道:若是有不懂事的言论,一律先留着在文渊阁过年。

    司直郎也知道情况严峻,便要领命而去,却听徐阁老道:还有

    那司直郎站住脚,垂手恭听。便听徐阶轻声道:如果到中午,陈公公还没有信来,你就主动和在宫里的眼线联系,务必把真相弄清楚。这是徐阶一直很忌讳的事情,如今万不得已,也只能特事特办了。

    直郎这下表情都僵硬了,难道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去吧,天塌下来有老夫顶着,伤不到你们的。徐阶给他打气道。

    是那司直郎挺起胸膛,转身离开。

    望着他背影,徐阶面容冷肃,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哪一句;权臣都是逼出来的,并不是当子立牌坊,而是一种无奈的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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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冯保回到值房,把门关好,喜滋滋的清点手里的票子,好家伙,一个问题二百两,足足六百两银子,徐阁老三年的俸禄,真是大手笔啊

    虽然冯保这个太监很另类,并不爱钱财这种阿堵物,但是能拿到当朝宰相给的贿赂,实在让他深感荣幸。并准备收藏起来,将来老了也好有个炫耀。想到这,他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可惜咱还是骗了您老,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咱得听皇上的呢

    滕祥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何况今天皇帝是那样的生气冯保还从没见过,好脾气的隆庆皇帝发那么大火呢。

    在听说王廷相自缢后,隆庆先是错愕,然后越来越生气,到最后竟怒不可遏了,捞起什么来砸什么,把机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都砸了个粉碎,才不那么生气。但嘴里仍然碎碎念道:太目中无人了,太不要脸了,这就是你的一查到底吗把朕当成什么了秦二世还是汉献帝太丧心病狂了

    好在陈宏已经提前一步,将所有现在人等,驱逐出西暖阁,才没有让这些疯话流出去。

    好说歹说,陈宏终于把皇帝劝下了;但当皇帝想接见徐阶时,陈宏却又似乎不经意的拦住了

    经过这么多风雨,冯保已经成熟多了,就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除非皇帝让他干什么,否则一句话也不多嘴,一件事也不多干,更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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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轻抚月关老哥的菊花,感觉很好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中)

    北梅胡同,天官府,后书房,大明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杨博,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在常人的想象中,这位戎马一生的老边帅,写起字来应该银钩铁划力透纸背。其实不然,他的字极为工整,间架结构一笔一划,都十分讲究章法,给人一种含而不露细腻严谨的感觉。

    当然,这也跟他此刻所写的内容有关:

    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好,好待其写完最后一捺,边上静静围观的几个人,便一同叫起好来:字好诗也好

    杨博搁下笔,将那副字审视一遍,用他那带着山西味的官话道:几句顺口溜,好个球球。把边上人一下就弄讪讪了。

    给外面送去吧。杨博淡淡道:告诉他们印得用心些,不必计较本钱,若是能让老夫满意,会买五百本百粥谱送人。

    那两个幕僚忙着把字收起来,拿去前面交差去了。

    这时屋里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杨博外,一个是他的三子杨牧,另一个是他亲家外甥,新任吏部右侍郎张四维。全是一家人,气氛自然要比方才亲切许多,有着标准世家公子&039;仪表的张四维笑道:想不到几年不见,舅舅竟做起学问来,要出书了。

    要是食谱也算学问的杨牧字牧之,与张四维自小交好,一面给父亲收拾摊子,一面笑道:所谓百粥谱,听着像是个文集,其实是我爹多年搜集的粥方,也要合辑出版,以解名下没有著述之苦。

    大胆,连你爹也敢调笑,看我不掀了你的皮杨着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鲜花着锦般的年纪,一边洗手一边不由感慨道:你们年轻人,正是吃全羊喝烈酒的时候,还体会不到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哲理。说着对张四维道: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写成一札百粥谱,专道不同配方之粥疗治不同之时症。方才这首煮粥诗,便是老夫为此其写得序诗。这里有一套手抄的,你拿回去送给你父亲,他一定喜欢。

    张四维正色道谢:莫道淡薄滋味少。淡薄之中滋味长。仅这一句,家严就会很喜欢的。

    是啊,烈火烹油虽然热烈,但必不长久啊这时杨博洗完手,杨牧也收拾完书桌,三人便移步到内室吃茶。杨博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如果可能的话,老夫倒是愿意一直这样平平淡淡下去说着轻叹一声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还不是棋盘胡同那位,杨牧有些不忿道: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身骚明明是他把一局布成这样,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他却抽身去徽州送葬,真是让人无语。自己说着就服气道:不过他也真厉害,我到现在,还看不懂他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真让人不得不服啊。

    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不过是最理智的疯子,杨博颔首笑道:这种人是不能惹的,徐阶老儿却纵容他那高足,反复去刺激他,这不是茅坑里点灯笼吗。说完看看张四维,有些歉意道:这样说你岳父,你不会不开心吧少字

    从二位舅舅给我订下这门亲那天,我就知道早晚有翻脸的时候,张四维面带苦笑道: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放心,杨博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愧是山西帮的未来领袖,没有被徐家的小狐狸精把魂勾去。他安慰的拍拍张四维的手臂道:不让你难做,咱们不会跟你岳丈闹翻。

    无妨,舅舅不必顾忌我张四维微微摇头道:孩儿知道大局为重,顿一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何况

    杨博听杨牧说,张四维婚后并不幸福。起先张四维对能娶到这样一个年轻貌美,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而欣喜不已,然而徐璃对他始终冷冷冰冰,后来听说,张居正在他之前,便求娶过徐璃。张四维心比比干多一窍,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便和她分房而居,夫妻甚至好几天都不照面。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杨博暗暗道。便轻叹一声道:子维,听老人一句劝。那是你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039;,一经进门,恕不退还。别别扭扭也是一辈子,和和气气还是一辈子。做人嘛,开心最重要,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张四维心说,你那叫搭伙过日子,我和谁不是过干吗要跟个心在别人身上的过但这是长辈关心,他也就点头听着是了。

    但是杨博这人,做事从来都极有目的性,包括关心子侄的私生活也一样,看出张四维是在应付自己,便加重语气道:就算为了大局,你也得和她搞好关系顿一顿道:有道是,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政坛上的敌友转换,就像你三哥换女人一样不靠谱。

    那边杨牧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出来,害得他连连咳嗽道:爹,说我干嘛显然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调笑,看得张四维不禁暗暗苦笑。果然,淡薄是给人家看的,当官的玩淡薄,可要坏事的。

    杨他,正色对张四维道:这次之所以干这一票,一是为了我们的大计,让你早日上位;二是徐阶在位,手操生杀予夺一切大权,我们太被动了,才不得不请他回家养老。其实私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杨博唯一的入阁机会,是因为被徐阶捣鬼,功亏一篑;今年春里又因为他同情高拱,差点被徐阶整回山西老家。虽然忍气吞声装孙子,狼狈万分的过了关,但杨博心里已经把徐阶恨死了,觅到良机当然要送他归西

    其实包括对沈默,即使双方在经济上处于蜜月期,在军事上还有求于他,杨博不能做得太过,但也不会让他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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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因为是算计人家老丈人,所以杨博一直没有让张四维掺和,但现在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必须要跟他交底了毕竟张四维是晋党的未来所在,若是让他心生芥蒂,对杨家并无任何好处。

    如果一切顺利,不久你那岳父便要回家抱孙子了。便听杨博慢悠悠道:说好听点,这叫千军万马中取其上将首级,然而这并毕竟不是打仗,也不能真把徐阶老儿怎样说着看看张四维,很神情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岳父啊。

    张四维却暗笑道:是因为他是沈绍兴的老师吧。当然不会说破,而是很感激的对杨博道:舅舅为我想得太多了,其实用不着的

    用得着。杨博一摆手道:这就是我说,你要跟媳妇儿和好的原因下野后的徐阁老,还是门生故吏满天下的徐阁老,依然会控制着强大的徐党。我判断,将来和他联手的可能性很大,你要好自为之。

    这是当代首领对下任首领的指令,张四维只能肃容道:孩儿明白了。

    杨博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放心的点点头道:你果然是识大体的。说着喝口茶道:之前因为你和徐阶的关系,有些事情没和你通气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怕你难做,这你要晓得。有什么问题,你现在都可以问,以免到时候被动。

    我晓得。张四维点点头道:孩儿倒还真有个问题,王廷相到底是怎么死的说着摇摇头道: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他不会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的,难道是李阁老所谓

    他倒是想,可惜没这个本事。杨牧冷笑道:还得我们帮他擦屁股。

    这么说张四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的,但还是忍不住瞳孔一缩道:真是我们干的

    不错,杨牧颔首道:沈默抽身而去,这摊子只能我爹来挑,虽然他之前已经把火烧起来了,但还不够旺,得再加把柴。顿一顿道:王廷相的死,就是这把柴。

    是怎么做到的呢张四维苦笑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还得三哥解惑。

    利用了一个权欲熏心,急功近利的蠢材罢了。杨牧淡淡道:右副都御史邹应龙,都察院里排第四,却想一步登天,越过前两位,接王廷相的班。便将真相对他简单道来。

    原来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徐阶好看后,杨博便让人仔细梳理徐党上下,专找那些容易下手之人进行拉拢蚕食。其中,那位赫赫有名的邹应龙,便是他们名单上的第一人至于李春芳,其实他在扬州的家族,不知从盐商那里得了多少好处。这老倌一直官运亨通,到哪里做官都是风调雨顺,其背后也少不了晋党的鼎力相助,所以其身份明是徐党,实则晋党。

    晋党不是没有想过,要把李春芳推上首辅的宝座,然而李春芳的性格和能力,注定了他即使勉强坐上那个位置,也无法在虎狼满地的内阁里,为晋党攫取应有的利益。而且很可能转眼就被人拱下台。所以当张居正反复找他商量,一起把沈默搞回家时,杨博力劝他以大局为重答应下来,以造成徐党内部的自相残杀。

    当然,杨博也信誓旦旦的向李春芳保证,绝不会给他造成麻烦,并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掐断任何可能对他的威胁。

    是的,这一场冬季的大政潮,其始作俑者,就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一直看似置身事外的杨博。

    不要忘了,他被严世蕃称为天下三杰之一时,徐阁老还在给严家父子当小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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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博的计划不可谓不妙,先让李春芳假意答应张居正,然后故意把张居正的计划搞出破绽。以杨博对沈默性格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一定能败中求活,然后必然会对张居正施展凌厉的报复。

    张居正当然是敌不过的,这时候老徐阶就该出马了,师徒相争,必然是好一番腥风血雨,不过最后什么结果,都是杨博喜闻乐见的。当然最好就是一个卷铺盖滚蛋,一个没脸见人,杨博估计,这样的可能性不小。

    虽然后续的发展,令他有些瞠目结舌。沈默所表现出来的手腕和能力,让已经高看他一眼的杨博,不禁再次刮目相看。几个凌厉的杀招,便将主动牢牢的握在手中,也让杨博打消了想坑他一把的念头。

    为免徒劳无功,只能老老实实的和他合作,先把徐阶坑回家再说。

    杨博本想一直置身事外不惹是非的,然而沈默在把大局做起来,却抽身而走,把剩下的任务丢给了他。

    这个点,沈默掐得很准,一方面胜利在望,杨博想要兑现自己的利益,就必须接着干下去;另一方面,如果杨博不插手,让徐阶缓过劲儿来,倒霉的可不一定只是沈默。

    好在对沈默作的这个局,杨博已经了然于胸,接下来完全可以胜任,也没有什么后遗症,这才无奈接过沈默的枪,继续他的倒徐大业。

    但沈默想自己替他染这段因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杨博已经想好了对策,不仅可以完成目标,而且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还能小小的阴沈默一把,可谓一举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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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也不多说,两更。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下)

    杨博一共只准备出三招。

    第一招就是邹应龙。

    邹应龙,字云卿,兰州皋兰人,丙辰科三甲进士,徐阶门人,沈默同年,倒严头号功臣,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家境贫寒,热衷出人头地,目前还没有表现出对金钱的贪婪。

    这份资料一摆在杨博面前,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人,因为此人当年倒严,并不是处于公愤道理之类,而是纯为了投机。通过派人和他进一步接触,更证实了这是个权力欲望强烈,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的小人。

    是的,小人。在杨来,邹应龙就是那些败坏言官形象的人的代表,当然这样正好,否则也没法利用他。而且这厮还是兰州人,兰州地处九边之地乃晋党的传统势力范围,杨博一声令下,很快便将邹应龙的关系网查清。

    邹应龙在京城的朋友不多,只有三两个而已。其中有个叫周易的,是个兰州的行商,每年往来于兰州和京城之间。两人在老家就是街坊,这周易每每来京,都住在邹应龙家里,当然是要付房租的,而且他给的房租,足以在东城租个很好的四合院了。

    这里面的猫腻,不当官的也知道,无非是一种变相贿赂罢了。当然周易也亏不着,他打着邹应龙的旗号,在兰州做起生意来,自然无往不利,说起来,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前面说邹应龙不爱财,那他怎么还拿这种钱呢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别看他是四品大员,但俸禄微薄,又在都察院这样的清水衙门,没有外快可捞。他又端着架子,不受人家外官的冰敬炭敬,所以活该受穷。可当这么大官儿,得坐轿吧少字得雇管家佣人婆子吧少字总不能自己走道上班,让诰命夫人&039;下厨做饭吧少字不是谁都像海瑞那样,丢得起这个人的。

    这些政府都不管,都得自己掏腰包,所以他再清廉,也得有找钱的路子才行。能有个同乡好友这样可靠的来源,对邹应龙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对这周易虽有些瞧不起,但礼数还算周全,加之他朋友不多,也时常与他一起吃酒当然邹大人都是白吃的。

    周易这人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其实要比这个官老爷见识多多了,又尽心巴结着,所以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加上他不是官场人,邹应龙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都会向他倾诉。

    就这个人了杨博一拍板,晋党强大的机器马上运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周易的生意濒临绝境,债主把他兰州老家砸了稀巴烂,扬言七天之内不还钱,就杀他全家。

    周易是个有脑子的,知道自己惹上不能惹的对头了,他就没指望邹应龙那个自私的家伙,能帮自己什么忙,只能小心翼翼的去求告,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对于他这份机敏,对方很是满意,告诉他,只要办成一件事,非但债不用还了,还会收购他的买卖,让他成为整个兰州城布匹生意的大掌柜。

    做生意的,总是在权衡值不值得。现在只要坑一把邹应龙,就可以成为山西帮的一方掌柜,他绝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这些年供祖宗似的养着这厮,还整日得听他聒噪,就是让他把他剁了,周易都不会犹豫,何况只是小小的坑一下至少在周易看来,比起他做生意坑的那些爹,简直不值一提。

    于是在一次喝酒时,邹应龙又向他提起自个的苦闷邹大人的问题在于,他对左都御史之位的极度渴望,和上面迟迟不肯让自己动手,无法实现目标的憋屈。

    邹应龙告诉周易,上面说情况有变,局势对徐阁老异常不利,这时候组织弹劾,无异于自杀,所以在新的指令到来前,先干嘛干嘛。他们等得,邹应龙却等不得,因为总宪之位不能虚悬太久,而他和这个位子之间,还隔着两个人呢,一旦不能马上立功,得不到徐阁老的支持,想在廷推胜出难比登天。

    所以邹应龙都感到有些绝望了,一晚上问了周易八百遍:怎么办,怎么办后来看差不多了,周易便装作不耐烦道:我们做生意的都知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既然那么相当这个都御史,就主动出击呗

    怎么主动出击邹应龙醉眼惺忪的问道。

    他们让你弹劾徐阁老,是为了什么周易问道。

    当然是给徐阁老解围了。邹应龙道:但现在弹劾的话,非但解不了围,还能害死徐阁老。

    你再想个别得办法,能给他解这个围,效果不是一样周易诱导他道:塞了鼻子不会用嘴喘气

    说得轻巧,哪有什么办法邹应龙苦笑道:真要是有办法,上面那些聪明人早想到了。

    只有把别人都办不成的事儿办成了,才能显出您的本事。周易循循善诱道:别忘了您是怎么飞黄腾达的。

    嗯邹应龙被这一番话激起了斗志,便对周易道:我想想,你也帮我好好想想,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俩总比臭皮匠强吧,也能顶个诸葛亮。

    于是两人便白天各自寻思,晚上碰头合计,周易故意先乱出了很多主意,都不能让邹应龙满意。过了几天才在邹应龙快绝望的时候,状若不经意的把山西帮给出主意说出来。

    他说,我听说大户人家犯了事,总有下面人出来顶罪。如果你能利用职务之便,见到王廷相的,是不是可以劝说他,主动把案子揽在身上呢如果案子到他为止,徐阁老不就两难自解了

    邹应龙一想,总宪的关防还在王廷相身上,到年底了总要盖章的。副宪大人催了好几次,但下面人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拿回来如果想见王廷相的话,这倒是个机会。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邹应龙便打了鸡血似的,和周易讨论起可行性来。

    讨论来讨论去,自然还是杨博给的那套办法。

    虽然觉着这法子不错,但邹应龙还有些迟疑道:徐阁老毕竟没给过这些承诺,我这里假传将令,会不会怪罪我呀。

    哪有菜齐了才下锅的道理富贵险中求,不管做官还是经商,都是一个道理。周易道:这事儿就得先斩后奏,等那边王廷相一撂,你去跟徐阁老坦白,他一定不会怪你的。说着笑起来道:你给他解了大围,就算嘴上骂你两句,心里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有道理邹应龙的脸上,终于在连日阴霾之后,露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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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杨牧的讲述后,张四维不禁感叹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这一手确实狠辣,利用邹应龙的愚蠢,逼死了王廷相,而且还查无对证王廷相的死讯一传出来,打死邹应龙也不会承认,自己曾经跟他说过什么话。

    所以这个案子,并不会给杨博引来任何麻烦。但是查不出结果,人们可以用脑补的,必然都以为是徐阶授意,便达到了继续抹黑徐阁老,激怒隆庆皇帝的效果。而且将来,还可以再栽赃沈默邹应龙和沈默是同年啊,将来邹肯定会投靠沈,不管沈会不会接受,都很容易捏造攻击他的口实。

    一举三得,可谓妙哉。

    虽然张四维对沈默还是很有好感的,但一切为了晋党,没什么好内疚的。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杨博对徐阶的算计,从当初举朝倾拱的时候就开始了,他不仅亲自上演苦肉计,还撺掇刚刚起复没几个月的葛守礼辞官致仕,以及暗中挑拨言官和内监相斗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就是让皇帝一次次体会到徐阶的跋扈。

    徐阶老儿太过自信了,总以为掌握了言路,掌握了六部,就能无敌于天下了。杨博淡淡道:他忘了杨廷和夏言严嵩是怎么败的。大明朝皇权在上太阿高悬,你一个权臣没有兵权,再怎么牛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说到这,杨博有些欣慰,虽然自己因为久掌兵权,导致被挡在内阁门外。但也因为九边军镇,只有自己能镇得住,所以不管宫里刮哪阵风,他也总能屹立朝堂,地位无虞。

    如今火候已到,过犹不及见杨博的表情严肃起来,两个后辈都正襟危坐,听他沉声道:所以我决定,命人上书弹劾徐华亭

    舅舅莫怪孩儿多嘴。张四维却不太认同道:徐阁老虽然早就不讨皇上欢心,但他的威望太高太重,也没有恶行劣迹更没有不臣之意,皇帝焉能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当今有承受政坛大地震的魄力孩儿不太相信。

    哈哈哈杨博笑起来道:不要担心,我还有第三招,这招一出,你老丈人就该回家了,还能把我们撇清。

    愿闻其详。张四维好奇道。

    我先卖个关子,咱俩打个赌怎样杨他,笑道:要是我赢了,你半年之内和你媳妇和好如初,如何

    张四维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之人,知道这是杨博不放心自己不过他并不生气,谁让自己娶了徐阶的女儿呢把最终手段对自己保密,也是题中之义。

    何况老杨博一点没让他难堪,张四维也便就坡下驴,和他打了这个赌。

    待张四维走后,杨博不禁对儿子叹道:子维确实是我山西之凤啊,你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把老爹失的分补回来。

    杨牧点头应下,道:爹,明儿就是三十了,让张齐赶紧上书吧

    通政司是徐阶的人,如此非常时刻,如果我是他,肯定会把这种弹本扣下等过了年黄花菜都凉了。杨博摇头,吩咐杨牧道:让人去把张齐的奏本拿来,我想办法递进宫里去。

    牧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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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渊阁,首辅值房。

    张居正向徐阶汇报调查的结果,自从王廷相被软禁以来,只有邹应龙在七天前去过他家,虽然打着公务的幌子。但这种事,随便派个御史最合适,邹应龙一个副都御史,干嘛要自找不痛快

    你说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让王廷相产生错误判断,结果自杀了徐阶不愧是徐阶,一下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八成是这样,但空口无凭,问他也只说,去要了个关防,然后问了问病情,并没有多说什么。张居正冷哼一声道:那何必要屏退左右我看他必然有鬼说不定,已经投靠什么人了。

    算了徐阶现在是焦头烂额,只求先过了这一关,哪有闲心清理门户,他对张居正道:明天六科来内阁会揖,老夫会出席,你让他们都过来。

    居正点点头道。

    明年就是大年三十了。徐阶仰面靠在椅背上,无尽疲惫道:年年过年,年年过关,今年的年关最难过,但只要过去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居正心说,但愿如此吧。

    张居正出去后,徐阶歇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把一份写了个开头的奏章,从抽屉里拿出来,继续字斟句酌的写起来。

    只见其题目是乞骸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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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七章 三鸡报晓 (上)

    王金一案的反复,不出意外的引起了朝野极大的哗然,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那些第三方在内,全都一致认为,高拱平反该案的根本目地,就是为了利用此案徐阶栽上个‘假托诏旨,欺谤先帝’的罪名,欲将其彻底批倒批臭。

    这下就连沈默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一来,他要是再不作为,会被人认为,是对座师的见死不救,这对本身的清誉有很大影响;二来,高拱要是再搞下去,非得惹得天怒人怨,就算自己也保不住他了。是的,一直以来,世人只能看到高拱在台前横冲直撞,却不知为了配合他,沈默在幕后调动了多少人脉,协调了多少关系。对于这点,高拱心知肚明,也很清楚,没有沈默帮自己打点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根本不可能酣畅漓淋的大杀四方。

    两人一夕长谈,这才使本案仅止于平反本身,并没有牵连到松江那位致仕的老人身上……

    然而高拱接二连三的重拳出击,已经彻底激怒了他要打击的对象,那些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不按照规矩出牌的人……在他们以往所经历的政治游戏中,虽然也有你来我往,但总是要讲些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规矩,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有个时乖运背的时候。

    但这高拱显然不是这样,他已经摆明车马,非要把那位老人家的影响力,从京城的天空中彻底抹去,非要把徐党全都赶尽杀绝不可!

    忍无可忍,已经无须再忍,言官们做出了凌厉的反击,紧锣密鼓地搜集证据,每日多则十余本、少则三五本的弹劾高拱。在坊间也放出风来,说高拱收受了王金等人的贿赂,所以强留这几人性命,造成了很大反响。

    而老百姓之所以相信这种谣传,皆因为王金案的终审判决,实在不能让人信服。使人不得不质疑掀起复审的高拱,动机是否纯正?继而强烈质疑其人品,所以才会相信那些污蔑之言。

    高拱这边也不甘示弱,他的亲信喉舌开始频频发炮,为王金一案辩护,认为这是法律的胜利。而那些指责高拱之人,不过是畏惧真相被揭开,从而使他们做的丑事败露而已,矛头直指在背后操纵言路的赵贞吉。

    两位阁老之间的关系也急剧恶化,甚至连政客最基本的表面和气也做不到。只要是这个支持的,那个就一定反对,每天不吵上三回,就好像过不下这一天来。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动手,高拱差点把砚台扔到赵贞吉的头上,赵贞吉的老拳差点打得高拱满脸开花,让人惊诧莫名又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都是一点就着的直筒子脾气,想让他们学徐阶、沈默那种口蜜腹剑,还真是学不来。

    谁都知道,这两位肯定不能共存了。一时间,内阁充满了战前的紧张空气,大家就等着他俩什么时候下定决心,拼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首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日袍泽——陈以勤。这位大有古君子之风的陈阁老,当初虽然是高拱引入内阁,后来在历次政争中,也一直受高拱牵连,被徐阶打压。然而他对高拱在王金案中的表现,却大有异议。不断旁敲侧击,甚至直接上书,要求终止复审,以正人心。他又不是沈默,这当然触怒了高拱,不过高拱念及旧谊,且也不想树敌太多,只是对其不理不睬。

    那厢间,他的老乡赵贞吉又下定决心,要跟高拱死磕到底,劝都劝不住。眼看着内阁又要变成斗鸡场,陷入无休止政争的泥潭之中,这让夹在高拱和赵贞吉之间左右为难的陈阁老十分的无趣。加上他的儿子也已经中进士、选了庶吉士,这更加坚定了老先生‘抛却君王天下事,采菊东篱见南山’的决心。

    说走就走,去意已决的陈以勤,连上了八道辞呈,皇帝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好厚加恩赐,流着泪送走了可亲可敬的陈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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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以勤的归隐田园,尤其是他临走前,对隆庆说的一番话,对皇帝触动很大。一直置身事外,管你两虎相斗,我自金樽美酒花姑娘的隆庆,终于决心要做个和事老了……他请高拱和赵贞吉吃饭,说:“你们都是定国安邦的硕德老臣,朝堂上有你们二位给朕看家,朕尽可以放心了。”然后亲自给两人把盏道:“听说你们有些不愉快,朕十分的忧虑,整天整天的吃不好、睡不着,只能把你们二位请来,做个和事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精诚团结,一起给朕当好这个家,好不好?”

    皇帝都这样说,两人哪敢说不,不仅诺诺的答应下来,甚至在皇帝的撺掇下,连碰了三杯和气酒,还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间其乐融融,好像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然而说和管用的话,还要军队干什么?就算劝架的是皇帝,也一样没用。因为‘一山不容二虎’这句滥俗到家的俗语,里面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比孔老二话还可信……高拱与赵贞吉,若真是能如隆庆所愿,携手并进,那还真是大明朝的至福。可惜,两人从来就没打算和解过。

    不过高拱知道隆庆的脾气,虽然依旧在内阁和赵贞吉猛掐,但不再把事儿闹到皇帝那里,以免圣心烦扰。但赵贞吉不懂这个理儿,见在内阁中骂不过姓高的,便要手下小弟一起上……还自欺欺人道,我可管不着下面这些人干什么。于是对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高拱一事毫不阻拦,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把高拱骂得体无完肤,但是高拱根本不惧。开玩笑呢,当初被南北两京科道一起弹劾,老子都巍然不动,就凭现在这点火力,还不够给老子挠痒的呢。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见一本本奏疏递上去,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连个影儿都没了,言官们自然不干了,便有御史叶梦熊等人上疏君上,要求皇帝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庇护高拱,以免让天下人齿寒。

    这份奏疏一上,一直保持沉默的高拱,马上瞪起眼来,拿着就去找隆庆,到了往地上一跪,道:“陛下,臣就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现在连您也埋怨上了。”

    隆庆一看那奏疏,果然火冒三丈道:“果然,徐阁老虽走了,但这些言官阴魂不散。看来不用上雷霆手段,这股子邪风还煞不下来!”自御极以来,他被言官折腾的苦不堪言,早就烦了这些讨人厌的家伙,现在见他们要再次撵高师傅走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便问高拱道:“高师傅,你认为这几人应如何处置?”

    高拱稍稍一想,欲擒故纵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

    “这是不是太轻了?”隆庆欲求不满道。

    皇帝的话早在高拱的算计中,闻言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皇上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他敢如此欺负高师傅,朕杀了他都不解恨。”隆庆气道。

    “使不得,”高拱连忙道:“那样倒成全了他的美名,我们君臣却要被后人误会了。”

    “可是,不严惩的话,其余言官会更嚣张的。”隆庆伤神道。

    “皇上说的是,”高拱闻言沉声道:“臣待罪官场二十多年,眼见耳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知道高师傅要长篇大论,隆庆便闭上嘴,安静的听他说道:“其实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士风一直很好的。只是到了嘉靖一朝,先帝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那对父子柄国二十余年,党同伐异,排挤忠良,卖官鬻爵,任人唯亲。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乐一脉开创的大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嘉靖一朝几乎丧失殆尽。先帝好修玄、好祥瑞,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督抚大臣献符争宠,什么白鹿、玄龟、金鲤、玉兔……表贺塞路、星驰京师。先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

    “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淫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朝堂诸公不再以公忠勤勉为要,而已揣测逢迎为业,人心焉能不浮躁?改革大业又从何谈起?”只听高拱沉痛道:“说回叶梦熊一案,这厮指桑骂槐、讽刺皇上,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然而关口是,像叶梦熊这样的御史绝非少数,而是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叶梦熊,明日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梦熊、李梦熊的言官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奏章来扰乱朝政!”

    高拱这番话,本就是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震撼人心……至少隆庆就让他镇住了,待他说完后,激动的拊掌道:“说得很好,一针见血啊!”说着满脸期盼道:“师傅指出的朝廷弊政,朕深以为然。别的不用多说,就说下一步怎么刷新吏治,整顿颓风吧?”

    “臣听闻去岁皇上曾下诏,要考察科道,后来却被徐阶拦住了?”高拱明知故问道。

    “是有此事。”隆庆点头道:“现在看来,徐阁老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当然不想让朕查了。”

    “现在徐阁老已经不在了,”高拱高深莫测的笑道:“皇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是啊……”隆庆恍然道:“这次总没有人能拦朕了吧?”说着看看高拱道:“索性,再行一次京察吧!”

    “京察?”高拱颇为心动,但他也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先把言官拿下来再说。便答道:“这个使不得,各衙门都有实务,一欸考察,必定数月不得安宁,不宜太过频繁。”顿一顿道:“而科道言官,并没有什么实务,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科道乃朝廷风宪所在,监察百官之所。先把科道整顿好了,再让他们去监察百官,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师傅老成谋国!”隆庆完全赞同道:“您今天回去,就立即起草考察科道的诏令!”

    “遵命!”高拱的脸上难掩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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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二年十月,高拱提议考察科道言官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听闻,无不错愕。

    “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看到高拱等待票拟的奏本,赵贞吉不出所料的发了飙。

    “凡事有特例。”高拱哼一声道:“再说,也不全考察,只考察言官而已。”

    “过了吧,高阁老?”赵贞吉忍不住道:“谁不知道你去年,就是被科道言官轰下台去的,现在甫一上台,就提议考察科道,公报私仇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点吧?”

    “那你就错了,”高拱的目光转冷道:“我上这道疏,是皇上的意思。去年京察之后,皇上因为你那好老师庇护言官,曾经提出要再考察科道,却被你那位好老师顶回去了。现在又过了一年,为什么不能提出?”顿一顿道:“再说了,只是考察不肖而已,要是他们问心无愧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总之是不行!”赵贞吉怒道。

    “你也可以把否定意见票拟上去,”高拱冷笑道:“看看皇上怎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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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不剧透了,但很快。

第八三七章 三鸡报晓 (中)

    赵贞吉是左都御史,科道领袖,全国言官的总头头,当然不愿意看到小弟被整。虽然不能阻止高拱上书,但他同时也上了一道疏,劝阻皇帝不要轻启考察道:‘臣听闻,因御史叶梦熊言事忤旨,陛下便有意考核言官。微臣翻了翻花名册,两京科道一共四百三十二人,其中大都是赤心报国、忠直敢言之士!现在陛下因此一人,遂波及于诸臣,而且还要回溯数年,怎能不让众心汹汹,人人自危。微臣对此甚为忧虑,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况且我们老祖宗设立科道,就是为了让他们‘风闻言事’,听到什么就说,对与不对,还有宰辅把关、皇上亲裁呢!纵有不当,责罚也仅仅止于说错话的人。哪能把全部好几百号人通通加以审查,一网打尽?这不是要重蹈汉、唐、宋乱政时的覆辙,不让人说话了吗……绝对不是国家之福。’此疏一上,众言官精神为之一振,赵老夫子,您就是我们的老大啊,说的太好了,就看皇上怎么回了……

    见他上疏,高拱担心自己的耙耳朵学生会动摇。又上一道疏,对隆庆说,皇上既然决定的事,就绝对不能更改了。再说,现在的言官,早就沦为‘公室之豺狼、私门之鹰犬’了,非得清洗之后补充新血,才能重新恢复作用。

    在隆庆那里,高拱的话显然比赵贞吉更有分量,况且皇帝本心,也想给那些可恶的言官以教训,所以最后还是接受了高拱的提议,下旨对科道进行考察!

    谁都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

    这一场较量,至少在牌面上,可以说是势均力敌。高拱和赵贞吉,两人都是大学士,且在朝中各掌着极大的权柄。高拱兼署吏部,掌管的是人事系统,天下官员的注册、定级、考核、授衔、封赏之事,四品以下全都由他说了算,四品以上……如果沈默不做声的话,也基本由他说了算。

    赵贞吉管的是大明的监察系统——六科和十三道御史,简称‘科道’,其职在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冤狱等等,当初太祖皇帝设立这种权大官小的科道言官,就是为了监督高级官员,纠察他们贪赃枉法的。而且为了能防微杜渐,让当政者保持清醒,朱元璋还赋予他们随意批评的权力。

    是真的随意批评,因为他们也有权力批评和劝阻皇帝,不过话说多了皇帝往往不爱听。虽然隆庆也明白‘良药苦口’,但哪个疯子喜欢天天有人骂他?

    高拱说的没错,严家父子导致士风大坏,见徐阁老重视言路,那些投机取巧者,便仗着言官的身份,通过肆意的哗众取宠,甚至挑衅皇帝来获取政治资本。从皇帝的衣食住行,到夫妻生活,就没有他们不敢管的。好脾气的隆庆也被他们给骂急了,原先有徐阶在,生气也只能忍着。可现在老徐不在了,皇帝又有高拱撑腰,焉能不给这些混账点颜色瞧瞧?

    所以这次因为叶梦熊的奏章用语失当,隆庆便借题发挥,没通过内阁票拟,就直接下诏道:‘科道官一向放肆,欺乱朝纲!’要求对科道的作为来一次彻底考察。‘一天到晚说别人,你们自己难道没问题?’隆庆有些快意的想道。

    这是隆庆对言官的一次总清算,然而最高兴的是高拱,他恨言官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隆庆元年举朝倾拱,就是这帮言官捧徐阶的臭脚,起哄把自己拱下去的。这次出山,就等着这个机会雪耻呢!

    按例,此类考察都是由吏部会同都察院一同进行,吏部尚书主考察,左都御史为监督,正好就是高拱和赵贞吉的差事,所以这出戏,注定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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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下旨考察的当天,吏部的行文便到了都察院和六科廊——除三品以上的都察院首长可以自纠自查外,其余监察人员都要接受审查,从实交代,到底有没有徇私舞弊的?

    赵贞吉那边见不能阻止,只能严阵以待,寸土必争了。考察一开始,两人立刻进入短兵相接。有时为一个人的去留,在文渊阁从早上争到大中午,口干舌燥,面红耳赤……老赵这回是拼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自己的手下!

    但比狠劲儿,高拱还没输给过谁呢,只要他认为该黜落的官员,就要坚决拿下,决不妥协。老高和老赵,这一对老姜,就这样各执一端,狂怒地向对方使狠手。

    “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个老东西,休想把他放到名单里!”

    “我说得错了吗!赵疯子,你想包庇他,痴心妄想去吧!”

    两位大佬在文渊阁杀红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内阁中俨然已存在两敌国……

    双方背后的智囊团也全速运转起来,很快,高拱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把赵贞吉在科道的亲信全都包括在里头:‘赵疯子,我要让你变成只没毛的驴!’

    赵贞吉立刻反制,也提出了一份黜落名单,上面把高拱的狐群狗党一网打尽:’看你个小样,难道我平时是聋子、瞎子?’

    双方这下子僵住了,哪一伙的屁股都不干净,黜落了谁都不冤枉……这两份名单要是一并执行,那这架打得也就没意义了。好比一对势均力敌的高手比拼内力,只能双双吐血而亡。

    见双方僵持不下,闹得又实在不像话,身为首辅的李春芳,终于勉为其难的出来劝架了:‘两位大哥,再这么搞下去,就成鹬蚌相争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两位高手早就是骑虎难下,现在见有台阶,哪能不就坡下驴呢?

    “你先撒手……”

    “为什么不是你先……”

    “那一起,我说一二三……”

    “慢着,我有个条件……”

    最终双方都不朝对方下死手,你不追究我的人,我也不去揪你的人……但是,高胡子有个附加条件:“以前帮着徐阶害我,现在又没投到你老赵门下的王八蛋,你就不要管了吧!”

    这时候,儒家和法家的区别就显出来了,信奉儒家的赵贞吉,信了信奉法家的高拱的话,就像战国时期,愚蠢的齐国一样,以抛弃盟友的方式求苟安……

    高拱那边,得了赵贞吉的默许,便大展神威,一口气贬斥了四十七名官员……不仅是现在的言官,如御史王圻等人,还有曾为给事中,已迁大理少卿的魏时亮;曾为御史,已迁大理寺右丞的耿文忠去了;曾为给事中,已迁广东巡抚右佥都御史的吴时来。

    还有其他还有因为曾劾高拱,此时不待考察,自行去职的御史郝杰等等,一共五十余人,全都是徐阶当朝时的风云人物,被高拱一气全都撵走了。

    高拱如此无情霸道的手段,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看着每天都在增加的被黜官员。就连一向抱定了‘不声不响、得过且过’的打算的李春芳都多有不忍了,他委婉的提出,为免朝野动荡,是不是可以少发落一些官员?然对于这挂牌首辅的意见,高拱每每习惯性无视,令李春芳十分的无奈。

    李春芳又去找沈默和张居正,希望他俩能劝说高拱收手,然而沈默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因为对言官进行大清洗,本就是他们计划的重要环节,高拱主动把这个黑锅揽过去,沈默又岂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于是回绝了。见他不肯答应,李春芳不禁黯然道:“内阁里整天你死我活的,我还是辞官不当这个首辅算了。”

    这是,一直默不做声的张居正,突然沉声道:“如此,或可保全令名……”你要是这么干,还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李春芳不禁愕然,然后颓然的点点头,不再管这些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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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贞吉之所以默许高拱罢黜一部分人,是因为他感到了来自皇帝的巨大压力,只能抛出一些不重要、或者不一心的角色来,平息皇帝的怒火。

    然而他这一举动,落在朝中官员眼中,却难免被解读成,在高拱的强大压力下,赵阁老已经罩不住了……

    赵贞吉原本以为,官员们能理解自己的战略性撤退,却忘了官场情分就是个‘易涨易退山溪水’。官场中人也不乏‘随风摆动墙头草’,一欸政局发生重大变故,往往就是此类人物更换脸谱、改变腔调之时。他们总是力求依附新的得势者,为此不惜带头噬咬落败者,哪怕本来使他们的靠山和恩主,企图借此表现以乞宠于新的权势。

    所以赵贞吉原先寸步不退时,那些人还可能游移不定,不知该往那边下注,可一旦他显露败相,哪怕不是真的败了,那些人也会迫不及待的改换门庭,成为对方的得力手下。

    一时间,原本在科道几乎没有助力的高拱,竟也有了一批言官投靠,其中又以陆树德、宋之韩、程文、涂孟桂四个为最,被称为‘四大金刚’。有道是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有了这四大金刚的帮助,高拱对言官的考察,自然更是得心应手。秋风扫落叶一般,只要没有老赵庇护的,一个不留。谁要是替被罢免的人说话就弹劾谁,瞄准一个、打一个,简直是一场政坛大屠杀……

    见局势彻底一边倒,高拱知道,总攻的时候到了。便派出了自己的门生、新任吏科都给事中韩楫。韩科长可不是那些叛变过来的杂牌,他是高拱的嫡系,现在得以成为六科之首,也全赖恩师提携,哪有不涌泉相报的道理?他要于阵中直取对方主帅首级!

    虽然赵贞吉为官清廉、也没有什么过失,但对于以告状为业的给事中来说,罪名什么的从来不是问题。韩楫便弹劾赵贞吉在考察中营私,是个无能而又专横的庸碌辅臣。恳请皇帝速速将他罢斥,以清政本、明法典!

    见自己又犯了太老实的错误,被对方狠狠耍了。赵贞吉是满腔悲愤,立即上疏自辩,振振有词道:‘皇上啊,您听这姓韩的不是胡说八道么?人要是无能,就不可能专横。要是专横,又怎么可能是庸臣的特长?微臣不才,哪有资格兼具他说的两样?”先指出韩楫的错误,赵贞吉便开始叫屈道:‘臣自掌院务,仅以考察一事,与拱相左;其他坏乱选法,纵肆作奸,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负任使,臣真庸臣也。若拱者,斯可谓横也已。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

    大意是说,自从皇上要我和高拱团结以来,对于他那些违法乱纪、作奸犯科的事迹,纵使已经昭然天下,微臣也噤口不语,所以说微臣是庸臣,我也无法反驳。然而这次,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因为高拱本来就是内阁近臣,参预中枢机密,同时在外又掌握人事大权,这权力也太大了。皇上委任微臣管监察系统,不正是要我节制他的权力么?’

    ‘但自考察以来,高拱歪曲皇上的本意,放纵大恶之人,昭然在人耳目。如果我还不出来说话,那可就真是庸臣了。人要像高拱这样,才谈得上专横。他姓韩的小子不就是想罢免我吗?行,但是请皇上在放归我之后,先收了这高拱在吏部的权力,千万不要给他这么大的权,省得让他到处结纳狐群狗党!’

    好啊,要跟我最后决战了吗?高拱见状也立即上疏做了答辩,辨疏内容倒很平常,无非是说,韩楫参劾赵阁老,是他的个人行为,绝非受微臣指使,而且我也没有放纵大恶云云……最后,他以一种愤懑的语气道:‘既然赵阁老这么看不惯我,那就请皇上将我罢免以谢赵阁老吧!’

    这是在将皇帝的军了——不是我走,就是他走!两只老虎,不可再处于一笼!

    若是换个勤快点的君王,可能会分别去做工作了:‘都是股肱大臣,手心手背都是肉,看朕的面子还是和为贵吧……’若是换了嘉靖那样的暴君,肯定两这两头牛有多远死多远,还敢威胁皇帝,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隆庆是个懒人,对于没什么感情的臣子,既然已经劝过了,就不会再留。

    很快,诏书下来了,其中没提赵贞吉有什么错,只是对高拱道:‘你忠诚辅佐,办事公正,是我的左右手,怎么能引咎辞职呢?好好干吧,辞职绝对不予批准!’

    皇帝只挽留了高拱,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赵贞吉臊得脸都没地儿搁了……

    那些等待消息的官员,也终于确定了,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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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回归主角,这不算剧透吧?大声求月票啊……

第八三七章 三鸡报晓 (下)

    书生自有嶙峋骨。

    赵贞吉怎么受得了这份羞辱?便连上了四道奏疏,终于获准了辞职。此刻虽然此刻天寒地冻、运河不通,但他可没有徐阶那份儿厚脸皮,会赖到来年开春再走,便在新年前五天,孑然一身,悄然离开了京城。

    赵贞吉这样一走,李春芳彻底没了盟友,痛感内阁中虎狼环伺,也动了归隐之心,过完年便以身体不好为由,上了道奏疏请辞,皇帝自然不许。当他准备再上的时候,却被山西帮的人劝止了。虽然你身处虎狼之窝,可谓世上最没地位的首辅,但这时候哪能走?你要是走了,我们子维怎么办?

    为了大局,李春芳只好不再提辞职的事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投靠高拱的鹰犬,早就杀红了眼。又怎会放过他这块,高阁老首辅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呢?于是二月初,南京吏科给事中王桢弹劾春芳,言其先前乞休,只上一封奏疏就没了下文,毫无诚意。并说这是因为李春芳想要为其弟改官冒恩,所以恋栈内阁权位;又言其父在家乡行为不检,李春芳在责难逃。

    堂堂一国首辅,当然不能轻易就去了,皇帝一面斥责王祯的轻率妄言,一面下旨安慰李春芳。但紧接着,程文、宋之韩等人,又拿前年胡宗宪的案子说事儿,直指李春芳在里面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李春芳本来就心灰意懒,这下愈发不堪丑诋,遂于一月之内连上五道奏疏乞休,见其去意坚决,皇帝只能批准……

    高阁老复出短短不到半年,便有三位阁老黯然下课,其战斗力之强悍,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只是现如今,内阁剩下的大臣,依次是沈默、张居正、高仪、高拱……虽然从第七变成了第四,但甩尾巴还是甩尾巴。

    要想当上首辅,高阁老似乎还得再接再砺呢。

    日益庞大的高党士气高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为高阁老连下三城,将他送上首辅的宝座!

    但是,似乎,大概,如果按照规矩的话,现在该轮到沈阁老来当这个首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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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然不会当这个首辅……”难得的休沐日,阳春三月,阳光明媚,尚无热浪袭人;花木扶疏、浓荫匝地,正是京城最好的时节。

    沈府花园,右角山墙下,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张茶几,两把竹椅。茶几上摆着整套的茶具、茶几前搁着个烧水的小泥炉。竹椅上坐着两个年纪相差很大的男子,但方才说出那句‘不当首辅’的,却是那个年轻些的男子,太子太保、中极殿大学士、大明次辅沈默。

    而那个年纪大些,穿一身儒服、面容清矍,好似教书先生似的老者,乃是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高仪。听了沈默的话,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出神。

    说起来,高仪的身份很是耐人寻味,他是浙江人。当年沈默在杭州中解元前后,他正在家中养病,时常出席各种文会,还指导过他关于文章写作方面的知识,两人在那时便有了不浅的交情。

    但也正因为当初那层亦师亦友的关系,使高仪一直无法像别得官员那样,不顾形象的投向这位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人,然而他的家族,又处在沈党权力最核心的地域,早就被沈默绑上了战车。这种复杂的关系,让高仪和沈党的关系,就像还没有捅破窗户纸的狗男女。虽然已经千肯万肯,却还要故作矜持,游离在沈党的圈子之外。

    然而这次沈党得到一个珍贵的入阁名额,沈默却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得来不易的名额给了他,这让被徐阶排挤,本以为此生仕途无望的高仪感激莫名。虽然这位高阁老仍保持着当初在杭州时的清高,但毫无疑问,已经和沈默坐在一条船上了。

    当时高仪还不明白,沈默为何会垂青自己,然而时至今日,他终于在感叹于对方的远见卓识之际,明白了沈默的用意……

    因为他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年纪也与高拱相仿,是高拱几个难得看上眼的同年之一。随着高拱强势复出,如秋风般横扫内阁,这份陈年的友谊,就显得更有价值了。

    不过高仪虽然看上去像一位优雅的学者,但他并不是李春芳那种一味的妥协退缩,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当年,高仪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升调北京,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甫一接任,便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大事……先帝因为崇道,养了很多无用的方士,而且这些人都在太常寺挂职领取俸禄,自恃皇上恩宠,平日里为所欲为,甚至凌辱朝官,无人敢管。

    高仪看不过眼,调查取证后,便给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员四十八人,并开列了应被裁汰的名单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员’,几乎全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捅的马蜂窝,偏偏被这个有名的‘好好先生’给捅了。一时间大家都对高仪刮目相看,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但他也只当高仪是个书呆子,倒没有怎么特别为难他。只是后来,那些方士恨他多事,买通了当权大臣,将其赶回了南京。

    这样一位外圆内方的大学士,自然深受朝野爱戴,其影响力不容小觑。事实上,自高仪入阁后,高拱就在以同年的身份拉拢他。连张居正,在明知道他是沈默推荐入阁的情况下,却仍对他显出相当的尊重和热情。要问如今的内阁四人中,有哪一个可以与另外三人,保持良好的关系、顺畅的沟通的话,非他莫属了。

    其实高仪原本不打算理会那些令人作呕的政治斗争,然而自隆庆登基三年以来,片刻不停的你争我夺,已经让这位彻底的温和派也失去了耐心,他必须要站出来说些什么,为平息政坛的纷争做一些努力。

    然而当他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小心翼翼的抛出来时,却得到了沈默如此干脆的答复,以至于这位老者要想一想,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实心意。

    但很快,高仪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因为道理很简单,沈默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但还是要解释一下的,于是他搁下手中的茶杯,轻声道:“您可能误会了,我并不是新郑的说客,只是想问一问,您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侧身让开,目送高拱登上首辅宝座。”阳光洒在沈默英俊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语气都变得如闲聊一般。

    “为什么?”高仪不解道。

    “因为他比我合适。”沈默微笑道。

    “在我看来,您有着比他更全面的素质。”高仪用了敬称:“虽然很多大人物不清楚,但我在老家养病的三年,曾经用心考察过您在江浙一带的布局,不得不承认,创新布局方面,大明没有比您更精通的了。”

    “精于一隅不等于擅于一国。”沈默淡淡道:“更何况,我没有解决任何矛盾,只是尽量的去缓和……”说着自嘲的笑笑道:“原本以为,蜜月期至少会持续五十年,谁知道东南发展的太快,各种矛盾也愈加激烈,这才十年时间,就已经有爆发的苗头了。”

    高仪并不太了解,沈默所指的苗头是什么,但想一想,皱眉道:“如果真有矛盾要激发的话,您岂不是更应该当这个首辅?”

    “不……”沈默端起茶壶,给高仪斟茶道:“妥协和让步,永远解决不了矛盾,当激化到一定程度时,只能用强权去消灭。”顿一下,微微自嘲道:“而我,显然不想做这把刀。”

    “也是,这些事情并不适合您做,”高仪道:“但是不当首辅就不能做主,如果高阁老在某些事情,做得超出了那些大家族的底线,您该如何自处?”

    “所以我把您老请出山了……”沈默笑眯眯道:“相信您能帮我这个忙……”

    “我……”高仪苦笑起来,他内心不得不佩服沈默的算计。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很深的感情,所以内阁有他的存在,可以在沈默和高拱起争执的时候,起到很好的缓冲灭火作用。但他更知道,自己对高拱的影响力,其实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大,不得不提醒沈默道:“高新郑认定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作用恐怕微乎其微。”

    “没关系,”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只要高新郑明白,他的权力来自哪里,就不会跟我过不去。”

    ‘权力来自哪来……’高仪眯眼暗思片刻,轻声道:“皇帝?”

    “还有我。”云淡风轻中,沈默说出了让人发笑的狂言,但高仪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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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八章 隆庆新政 (上)

    听了沈默近似狂妄的宣言,高仪不无忧虑道:“随着地位的权力的变化,人是会变的。况且新郑此公颇有些性急不能容物,虽然您在这段时间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但也不会永远自缚手脚的。”

    “呵呵……”沈默捏起青瓷薄胎的小茶盅,轻啜一口道:“先生误会了,我沈默从来不是挟恩自持之人,我说高新郑的权力来自皇帝和我,并不是夸耀自己有多厉害,而是阐述一个事实。”

    “这不一样吗……”高仪苦笑道。

    “不一样。”沈默摇摇头道:“一个人的权力有多大,不是看法定,而要看他能办成多大的事儿。高拱为什么能横扫千军,一靠的是圣眷……这东西我也有,并不比他少多少。高拱要只争朝夕的革旧布新,这么得罪人的活儿,必须要皇帝坚定不移的站在他那边,那么就不能和我发生矛盾……这是个做加法还是做减法的问题,高拱算得清楚。”

    ‘原来如此……’高仪点点头,心说但他还有个选择,就是把你撵走啊。

    “只要高拱没有昏头,就不会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盟友,对他的改革是多大的助力。”仿佛看出了高仪的想法,沈默淡淡道:“如果不想陷入和反对派的血战中,他就必须靠我给他镇住场子。”

    高仪默然了,他知道沈默有资格说这种话。既然对方有自信面对未来的问题,他也不再多嘴,笑道:“只是这样屈居人下,委屈了您啊。”

    “三十二岁的内阁次辅啊,”沈默笑起来道:“这也算是委屈的话,天下人岂不都要骂我矫情?”

    “也是……”高仪苦笑道:“不过现在谁还拿您的年龄说事儿?”

    “我也不怕他们说事儿。”沈默淡淡道:“说到年龄,高新郑是属鸡的,我也是,他大我两轮……”

    虽然没有接着说,但高仪听得明白,是啊,两人差了二十四岁,整整一代啊。沈默等得起,高拱也没必要视他为对手。便点点头道:“那个位置,早坐上去也没什么好处。”

    “不说那么远的了。”沈默摆摆手道:“还是着眼现在吧。”

    “是啊。”高仪轻声问道:“依您之见,如果高新郑来做这个首辅的话,内阁以后能得安宁吗?”

    “他那个臭脾气……”沈默苦笑道:“不整天鸡飞狗跳才怪。”见高仪脸色发白,沈默笑道:“不过先生放心,以后就算是闹,也只会在内阁里闹,而不会波及朝廷了。”说着压低声音道:“徐阁老、赵阁老都去了,天下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也是。”高仪其实早有判断,只是话不从沈默嘴里说出来,他总是不踏实,便笑道:“看来之前的乱斗也不是没有作用。”

    “嗯。”沈默点点头道:“至少让内阁里少了那些不同的声音……”想一想道:“现如今是咱们四位,估计还会再补进一个张四维,不过他素来温文,想必不会跟高新郑找别扭。”

    “张太岳会是什么态度?”高仪问道。虽然张居正现在十分低调,但赵贞吉一走,他就成了徐党在朝中的代表,如果继续和高拱作对的话,还是个麻烦。

    “他和高新郑也算是刎颈交了,不会唱反调的……”沈默垂下眼睑道。事到如今,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吃不准的地方,绝不是胸无城府、全是大志的高拱,而是昔日好友、今日陌路的张居正。

    对于张居正,沈默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两人曾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以天下为己任,曾相许大业;然而在攀登权力的高峰时,却又不可避免的产生了摩擦。最终,张居正在靠正常途径追赶无望,唯一的靠山又成明日黄花的情况下,悍然越界,结果触犯了沈默的底线,也断绝了两人的友谊。

    两人虽然都是那种城府深沉之人,然而内阁中谁不知他俩的矛盾?所以也没有假装和气的必要,除了正常公务往来来,已经没有了私交。

    曾经一度,沈默对张居正动了铲除之心,然而对方与隆庆的关系,虽然不如自己,却也算感情深厚,自己不能不考虑到皇帝的感受。而另一方面,徐阶离京之前和他的那次谈话,其实也暗含着:‘张居正是我留在京城的钉子,你要敢拔,我就跟你撕破脸!’的威胁。虽然老头已经不是首辅了,却还是沈默的座师,真要撕破脸,他还真吃不消。

    当然,在王寅那洞悉人心的目光逼视下,沈默也不得不承认,其实真要在让人无话可说的前提下,把张居正弄下去,也不是办不到……毕竟沈默对这种勾当十分在行,然而他从心底里,却排斥这种做法。既然自己不打算在改革中冒头,还要把一个未来的改革家扼杀的话,那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沦为最低级的争权夺利了。

    这是沈默的骄傲所不容许的,他宁肯看着张居正在改革中壮大!因为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一举击败对方,所以他任由张居正投向高拱了。

    是的,高拱回来后,之所以能在短短半年之内,将三位竞争者斩落马下,除了他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外,也少不了张居正在期间的出谋划策。

    不用参考锦衣卫的情报,沈默也能从高拱那一连串看似粗狂,实则环环相扣,引得赵贞吉不知不觉便入彀中,到了不得不和高拱拼圣眷的地步。以己之长对彼之断,焉有不胜之理?

    虽然早知道高拱会取胜,但赢得这么快,这么有压倒性,却让沈默在其中,闻出张氏阴谋的气息。但不得不叹一声,好一招一石三鸟之计啊……首先,赵贞吉灰溜溜卷铺盖回家;李春芳的首相位置被取代;还搂草打兔子,顺带把陈以勤也赶下了台,三个阻碍变法的反对派,一次就全解决了,这当然是最肥的一只鸟;其次,通过此举,赢得了高拱的信任,确立了在对方心中狗头军师的形象,这对于时刻笼罩在沈默的阴影下,总有朝不保夕之感的张居正来说,是稳固地位的重要一步;最后,在高胡子的屠刀下,没了李春芳和赵贞吉的庇护,徐党不得不依靠他张居正,这可以大大提升其自身实力。

    可以说,这场短平快的战役,一切都在张居正的导演中进行,高拱作为男主角,虽然风光无限,但总有些被人当枪使了的感觉……

    ‘如果江陵真像沈默说的那样,不跟新郑唱反调的话……’高仪不由开怀道:“那还真是难得的海晏河清了呢。”

    “是啊,无论如何,”高仪也笑着点头道:“总该到了办正事儿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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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到办正事的时候了!”再三推让,却又始终让人感觉当仁不让的高胡子,终于在前面三位同仁的谦让下,破二百年之常例,坐上了内阁首辅的宝座。当他在那把代表着百官之师、天下宰辅的宝座坐定后,并不觉着自己占了多大便宜。因为他觉着,这本就是属于他的位子,所以脸上既没有激动之色,也没有感激之色,只是板着脸道:“国事如此,时不我待,革旧布新,只争朝夕,诸位共勉。”便算完成了就职讲演。

    几乎不需要缓冲,高拱便进入了状态,从三月上任到六月,这三个月里,接连上了十几本,将自己的改革思想和盘托出,震动朝野。有道是‘台上一亮相,台下十年功’,为了这天的到来,高拱又岂止准备了十年呢?

    如何发动一场改革呢?当然不是大家坐一起,开个会说,咱改革吧。然后就轰轰烈烈的改起来……那叫瞎胡闹,不叫改革。

    要想进行一场改革,除去必要的天时地利人和外,还必须具备禁得起质疑的‘理论基础’、阐明主张的‘政治纲领’,以及把理论和纲领付诸实践的能力。

    高拱已经准备好了。

    首先,高拱利用邸报,再次阐明了自己改革的理论基础‘经权改革论’……历史上任何改革都有其理论基础,以此论证改革的必然性、合法性。而缺乏理论支撑的改革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不可能持久。

    其实早在嘉靖四十四年,高拱主持乙丑会试时,便在程士文中提出了这个关于,政治调整和政治改革的‘经权观’。主要是通过批判汉儒的‘反经合道’说、宋儒的‘权即是经’说和‘常则守经,变则行权’说,创造性地阐发了‘经乃有定之权,权乃无定之经’和‘权也者,圆而通者也’的权变理论,并通过对‘无时无处,无非权’的权变普适性问题的论证,明确提出了‘事以位移,则易事以当位;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的政治改革论。他的包括权变改革思想的《程士集》,当年即刊刻成书,公诸于世,影响很大。

    简而言之,高拱的‘通变达权、更法趋时’的政治改革理论,本质特点就是强调通变——改革。而且经过数年的讨论和传播,已经赢得了很多人的认可,影响也称得上广泛深远。

    其二,高拱在隆庆改元之前,便已经提出自己带有纲领性的政治主张《挽颓习以崇圣治疏》。但因为当时还未掌握政权,贸然提出具体施政方略,显然是自找没趣的。所以在这篇纲领中,高拱的侧重点在于揭露当时的陈规陋习,条列为‘八弊’:即‘坏法’、‘黩货’、‘刻薄’、‘争妒’、‘推诿’、‘党比’、‘苟且’、‘浮言’。这些积习大有积重难返之势,‘八弊流习于天下,非惟不可以救患,而患之所起实乃由之。’但高拱坚信吏治可修,诸边可靖,兵弱可振,财乏可理,这就必须使用‘抉肠涤胃之方’,‘剔蠹厘奸之术’,大力进行整顿改革:‘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于是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则争嫉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售。’

    这一改革纲领集中到一点就是:凡事核实,以法治国。‘八弊既除,百事自举’!只有破除‘八弊’,才能拯救危机,扭转颓势,达到‘修内攘外,足食足兵’的目的。

    起复后,高拱本想再上一道条陈,阐述具体的建设性条目,但在看了张居正新鲜出炉的《陈六事疏》后,认为尽陈自己的胸臆,便没有再多费功夫,并把张居正视为同志。

    最后,高拱在自己执政之后,将改革理论和纲领付诸实践,也就是他接连所上的十几道奏疏。把这些奏疏简单的归纳,便可清晰的看出,这些改革方案,包括了大明的行政、财税、司法、军事、水利等方方面面,形成了一套针对嘉靖中期以后因袭虚浮、陋弊山积的严峻局势的整顿改革建议。

    而在这其中,又以三件事最为重要,吏治改革、军事改革,和财税改革。高拱自己担纲吏治改革,把军事改革的任务交给了沈默,财税改革,则是张居正的任务。至于高仪……总得有个负责日常事务的不是。

    为什么说这三件事最重要,道理很简单。大明天子守国门,军事始终是第一位的,但对于农耕民族来说,打仗就是烧钱,没有钱怎么打仗?至于吏治……高拱的《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又有个名字叫《除八弊疏》,除的就是官场诸病。高拱十分清醒,再好的改革方案,都需要官僚队伍去具体执行,如果这只队伍本身的问题不解决,再好的经也会被歪嘴和尚唱呲了。

    王安石变法之所以为人诟病,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用人不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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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章,不要等。

第八三八章 隆庆新政 (中)

    作为内阁首辅,高拱负责的是吏治改革方面。吏治是国家政治制度的基本制度,吏治败坏是政治败坏的产物,而它的败坏,又反过来催化了政治的败坏。不仅会招致吏治腐败、官场黑暗,而且使大明朝陷入了边事废弛,财政困难,民众困穷,社会动乱的窘境。

    对于大明吏治的根本问题,高拱在《除八弊疏》中,已经有了深刻的阐述,然而要进行改革,还必须将其具体化,然后对症下药,高拱在一系列奏疏中,便一一列出:

    其弊一,选官不问其才,升官只论资格。这是用人制度上最大的弊端。原先太祖时期,选官唯用其贤,毋问其资格。然而宣德后,渐渐以资格为论。高拱的《议处科目人才以兴治道疏》中,说州县正官以上的官员,进士具其七,‘其系进士出身者,则众尚之,甚至以罪为功。其系举人者,则众薄之,甚至以功为罪。’事实上,科甲官普遍存在着眼高手低,不通政事的毛病,只会虚文应上,急政沽名而已,而真正能行实政、及于民者,却寥寥无几。反而那些举人出身的科贡官,因为长期从事事务性工作,对民生政务要更加熟悉,也更适合担负牧民之责。

    然而,本朝对于进士官和科贡官,存在着严重的区别对待。举荐、升迁这些优待,全都是进士官的专利;而吃苦受累背黑锅,则是科贡官的待遇,且毫无前途可言。这样非但压抑了大量人才,不利于激励各级官吏勤于政事,为国效力,也助长了科甲出身的官吏的胡作非为。

    其弊二,考核失实,赏罚混乱。本朝原有十分完善严格的考核、赏罚制度。然而自成化以来,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一是把这考核纠劾作为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的工具。二是毁誉失实,赏罚无章。高拱不仅在奏疏中,揭露了各省抚按官有法不依,任意轻重的状况,还指出官官相护,‘对大奸大恶者不敢问而佯作不知,甚至称其高品,纵豺狼以当道,觅狐鼠以塞责。’三是惩汰官吏不从实际出发,循以定额,‘数十年来,考察惩汰之数竟有定额,以是袭为故常。其数既足,虽有不肖,姑置不论;其数不足,虽无其人,强索以充。’

    其弊三,鄙薄边官及盐、马之官。高拱指出,派往蓟、辽、山、陕等边方的官员,‘非杂流则迁谪,非迁谪则才力不堪之人,盖以劣处之也。’对盐马官基本情况,他也作了分析,说‘近年以来,实之甚轻,就算是卿使正官,也皆以考不称职,有物议者充之。’

    其弊四,以权谋私,不择手段。高拱在奏疏中,述及现今的官场状况说:‘今人做官,只于猎取高官肥缺,一片软然成风,低头闭目,奔趋巧媚,以为善官。’为了以权谋私,相互倾轧,至于官吏贪污,更是比比皆是,习以成风。

    其弊五,玩忽职守,有令不行。由于吏治腐败,用人无道,赏罚无章,居官者多不专心职守,致仕法度废弛,政令不行。朝廷诏旨,抄到各部,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各部间文移往来,历时数月着屡见不鲜。

    凡此等等,可见嘉隆年间吏治腐败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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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此,高拱制定了一整套的改革措施。

    针对其弊一‘选官不问其才,升官只论资格’,对策是‘选贤用能,不论出身’。他责成吏部,对于进士官、举人官、和监生官要三途并举,只在授官时论其出身资格,步入仕途后,则一切凭政绩说话,不问其出身。并请皇帝下旨都察院并各抚按官,务必摒弃旧有思想,但系贤能、一体保荐,亦不得复有低昂。他声称,如果按此执行,则进士不得独骄,举人皆以自效,而善政必多。就算不能人人皆然,而十乡之中,少可亦有六七,则亦过半矣。善政多则民安,民安则国克富。

    然后,在‘不论出身’的原则基础上广求贤能。他在署吏部事后,便责令所属司官廉访贤才,并将孰贤孰能登记造册以备用;又授策天下有司曰,还要求地方各州府大力发现人才,但系贤才,则出身皆不必论,必与推荐,不得故意遗漏。

    接着,对初选出来的人才加以培养。高拱说:‘朝廷用人,必先养人,若无养之于先,则用之亦充数而已。仆诚欲养于未用之先,以辨其才;乃用于既养之后,以充其任。’他的主张是,将前一步初选出来的人才,先放到各衙门或地方任属官,使其积累经验,朝廷也好辨其贤否,根据特点,委以重任。

    还要对培养好的人才,因人授职、人尽其用。高拱说,不同的人才品德、能力各不相同。就像人的五指,大小长短截然不同,却都有用处,关键是将这些人,安排到合适的职位上去……他把人才分为三档,德才兼备者为上,有德微才着为中,有才微德者为下,但都可称为人才,具有所用。他认为各部门在使用人才时,关键是要‘量才使用,扬长避短,用其长则可尽其才,而事可成。若违其长而用其短,则鲜有不败者’。他还提出,以才气胜者,用以处理繁杂的事务,以道德胜者,用以担任科道风宪;而正印宰治之人,则非德才兼备者莫属。

    而且,在对官员的处罚上,要区别大节与细微,不因有细微之过,一时一事之时失弃之不用。这也是高拱反复强调的用人政策。在他看来,人皆有过,无过之人是不存在的。那些所谓无过之人,不过是没有具体做事罢了。一旦具体做事,其过必出。

    所以高拱要求对‘细微之过’持宽容态度,要看其大节,对其过失做具体分析,要求‘纠劾官员,务要详审较量,除官守大坏者照例纠处外。对于才能胜任但举措失当者,当略其微;对于德行稍瑕,但已经改正者,不问其旧过,俱要曲加保全,以图共济。至于昏庸靡弱无一可表见者,虽然操行履历没有过错,也要核实照‘罢软’事例议黜,以免妨碍贤者上升之路。’

    并且指出,因为德才兼备者毕竟是少数。如果一味的求全责备、既往必咎,使幡然悔改者无路可投,只能徒让庸儒自保者充任,朝廷又靠什么人去建立事功呢?

    同时,着重选配好要害部门的正官,以及地方守令。所谓要害部门的正官,包括首相,吏部尚书,左都御史。高拱说‘要得治天下,只在用人。用人只在三个人,一个首相,一个冢宰,一个台长。首相得人,则能平章天下事务,件件停当。冢宰得人,则能进贤退不肖,百官莫不称职。台长得人,则能振扬风纪,有不法者,率众台纠治之,而政体自清……然这三个人中,尤以首相为要。’又说‘守令之贤否,关系到生民休戚。使天下守令得人,天下太平矣。

    他还对上述官员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作了论述。如宰相,其人‘必得心术正、德行纯、见识高、力量大、学问充、经练熟者,方可为之。若不试以事,徒取文艺,不拣其才,徒俟资历,则岂能遂为百官之师,平章军国重事而无舛乎?’又如州县的长官,他要求不但要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从进士、举人中挑选,还要有年龄限制,‘须有精力者乃可为之,五十以上,不得为州县之长’。还要求具有一定的治理社会的实际经验,他说‘州县正官若以初任者为之,彼其民事既非素谙,而守身之节、爱民之仁、处事之略,漫无考证。乃即授以民社,待其败事,然后去之,而民亦受其毒矣。’要求不对初次任官者,授以州县正官之职,以免其误民贻害。

    以及,要储备人才,建立主要官员的梯队。他在奏疏里述其事说:‘盖用人不在用之日,必须预为之计。官之职事不同,人之才器不一。今于紧要之官,各预择其才之宜于此者每二三人,置相近之地,待次为备。一旦有缺,即有其人,庶乎不乏。不然,则天下虽有其人而资不相及、远不可考,安得辏用乎!’其所谓的‘预为之计’,只是对紧要之官而言的。

    最后,调整‘不得官于本省’的用人政策。‘自学宫外,不得官于本省’,是本朝国初以来的任官规定。高拱一面肯定这项政策的必要性,他说‘国家用人不得关于本省。是因为族闾所在,难于行法,身家相关,易于为奸,故必隔省而用焉,’一面又指出,这一政策只适用于省级政权,及其所辖的府、州、县机构的正官,不应包括本省各级官府中的属官在内。他说‘若夫学仓、驿递、闸坝等官,其所司者,不过训诲、出纳之常,供应启闭之役,非有民社之寄者也。而又其官俱卑,其家甚贫,一授远地,或弃官不能赴,或去任尔不能归,零丁万状,其情可矜。可酌量隔府近地铨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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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针对其弊二,考核失实,赏罚混乱。高拱的对策是,严格考核,务核名实。具体的主张和措施是:

    第一,统一考核标准。高拱要求,在考核官吏时,不应看其出身资格如何,而是惟考其政绩,依其优劣程度作出结论。他还依据这一思想,拟定了对不同部门、不同职务的官吏的考核内容。比如对边官考核为例。他提出:‘要见钱粮比上年积下若干,险隘比上年增修若干,兵马比上年增添若干,器械比上年备造若干,屯田、盐法及诸事比上年拓广若干……’可见,高拱关于考核的基本要求是着眼于实际政绩。

    第二,重申考核条规,务核名实。高拱在《明事例以定考核疏》里,重申了关于考察劾事例,责成吏部、都察院及各抚、按衙门,务必遵行之。他还反复强调考察考语,必须符合实际,在《再论考察》里说:‘今诚宜于考察时,令部、院务核名实,某也贪,必列其贪之事。某也酷,必列其酷之事。某也不谨,必列其不谨之事。余皆然。’即是说,考察考语必须

    以被考察者本人的事实为依据。并且指出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可以教育本人及他人,二是有利于克服私意中伤之不正风气。

    第三,允许被劾者本人及他人申辩,冤枉者要昭雪,诬陷者要治罪。高拱不仅强调各级监察官员在考核官吏时,要秉公处事,务核名实,戒其失实。又提出允许被劾者本人及他人申辨。他说:‘其被劾冤枉者,许人指言,研审得情,仍为昭雪。使小人不得施其谗,奸人不得终其毒,此大公之道!’

    第四,加强对监察官员的控制与考核。高拱要求各抚按衙官员,做到‘毋藏循吏,毋容奸匿,毋埃差完,据实纠劫。’又提出:‘如有任意轻重,议拟背驰者,听本部参奏究治。’‘如举劾泛滥,贤否颠倒者,定行参奏,罪坐所由。’凡纠劾不实及有遗者,吏部从公查访,指实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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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其弊三,鄙薄边官及盐、马之官。高拱的对策是‘加强对边官及盐、马官的选配。’关于边方地方政府的长官,他提出:‘今后必须进士举人相兼选除,杂流迁谪,姑不必用。果有治绩,抚按从实奏荐,行取推升。’关于盐马官。他在奏疏中说:‘今行太仆苑马寺专理马政,戎伍所资。盐运司专理盐政,国用所赖。皆系紧关要职,非闲局也……今后应打破常规,凡‘卿’、‘使’员缺,必以廉洁有才望者推补。而又定其阶格,‘卿’视同布政司参政,‘使’视按察司副使。待其政成之后,视参政者升与参政同。如更优异,查照先朝故事,超等摧用!

    对于其弊四,以权谋私,不择手段。高拱在吏部,改进任免官吏的办法,杜绝以权谋私的漏洞。在高拱之前,官员的推升,都是文选司主事揭授郎中,郎中秘呈于尚书。虽堂有侍郎、司有员外,疏上俱列名,而事不与闻。为何?高拱一针见血的指出,此不过是‘欲行其私,故秘密耳’。便要求,凡日后有任官,须令书吏抱牍至后堂,二侍郎同所属揭之,使尚书、郎中,欲有上下而不能,则私心不得逞。

    同时,奖廉惩贪。对于贪污,高拱主张严惩。他说:‘历年考察贪酷者,例止为民,并不深究,故效尤者恬不为异。今贪赎者仍提问追赃,则数年之内,仕路肃清。’这就是说,对于贪污的处理,不仅要罢官削职,还要提问追赃,不使贪污者在经济上占便宜。对于廉吏,他主张进行奖赏。他说:“不肖者罚,固可以示惩。若使贤者不赏,又何以示劝?’

    第三,表彰却贿,打击行贿受贿。针对社会普遍存在的是非颠倒,行贿受贿习以为常,独于却贿之人,深求苛责的倾向,高拱提出:‘凡遇有行贿之人,即当执拿在官,明正其罪,仍令行南京吏部并两京都察院、科、道等官及各处抚按衙门,一体知会,以后儿遇有却贿之官,便当纪之善薄,而不得反用为瘢痕。列之荐犊,而不得反指为瑕类!’

    对于其弊五,玩忽职守,有令不行。高拱主张破除惩汰官吏循以定数的陈规。在这个问题上,高拱强调两点,一是从实际出发,不应规定名额;二是划清不肖与细微之过的界限。他说:“所谓不肖。必是大奸、大恶、残害民政者,乃可当之。”“考察惩汰者,必是大奸大恶,真正不肖之人,一切隐细,俱不必论。果不肖者多,不妨多去;果不肖者少;不妨少去。推求至当,不得仍袭故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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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写得我吐血,本以为今天凌晨就能写完,结果写到现在……

    虽然很辛苦,但知道大家对这种枯燥的内容,多半是不喜的,然而说隆庆新政,隆庆新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短短数年之内,使偌大帝国重焕生机?所以其内容是绕不开的。

    其实我也考虑过,用潜移默化的方式,穿插在故事中来写,但那只适用于主角,如果不想让高拱占据太多篇幅,只能行此下策了。

    好在以后就没有了,大家权且忍忍,马上就进故事了……

第八三八章 隆庆新政 (下)

    在财政改革方面,与历代执政者羞于言利截然不同,高拱的‘义利观’中,首次不避讳的提出‘聚人曰财,理财曰义’的公利观。要求各级官吏分清公利和私利,如果是为国家创造财富,则‘利即是义’,如果仅仅为了个人虚名而不为国家创造财富,即是不义。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高拱认为生财是圣贤有用之学。‘夫《洪范》八政,首诸食货;《禹谈》三事,终于厚生。’所以理财乃王政之要务也!

    这不仅仅是对宋明理学的非功利主义的大力批判,其真正目的也是要号召各级官府,注意经济生活方面的实际学问,为隆庆朝的经济复苏和财政缓解做实际的工作。

    那具体又是如何去做呢?

    与历代统治者一想到生财,便是‘多取于民’不同。高拱认为若想生财,不能只靠压榨姓以聚敛钱财,而是应当‘开财之源’和‘节财之流’。

    先说节流,高拱认为有‘节用’和‘储蓄’组成。所谓‘节用’,就是朝廷将每年所入算计了,才去支用。凡无益的兴作,无名的赏赐,不经的用度,都减省了。这样不仅可以减轻百姓负担,还能将这些节省下来的费用,及时用于救灾和军费。

    至于‘储蓄’,更是被高拱提高到‘国之大事’的高度,那么用何种方法进行储蓄,国家每年的收入应该怎样分配才算合理呢?高拱提出‘三而有一’之法,即将每年收入均分为四,消费支出占四分之三,节余的四分之一用于储蓄。这样累计储蓄三年,就可以达到年收入的四分之三,恰好多供一年之食。顺此类推,九年便可得到供三年支出的结余,这样即使‘年不顺成’,或遭遇荒年,也能做到有备无患,可恃不恐。

    那又该怎样‘开财之源’呢?高拱除了传统的兴修水利,限制兼并,还耕于民之外,还给予工商业和金融业以前所未有的定位。之前,‘重本抑末’一直是各朝各代所奉行的基本经济政策,历来为统治者所推崇。虽然自成化以来,便有不少重视商业的呼声,然而真正能站在执政地位上,将重商恤商见解,转变为全国性的实践经济政策的,是高拱。他认为,农业关乎国计民生,给予其重视是应该的,但在另一方面,却不能忽视工商业的发展。

    当然,在高拱看来,农业才是立国之本,只要人人有土地,人人勤劳作,国家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而其重商思想是在其重农思想之上产生的,他看到了农商之间的根本关系,也就是:商业自古以来就是互通有无的一个行业,如果农业取得了大丰收,但是却没有商人这个中介将农产品投放到市场中,那么农民就不会获得利益,丰年便与灾年无异;如果适逢灾年,也可以通过商人,将别处的粮食贩运过来,农民用丰年时的获利购买。这样看来农业和商业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发展工商业的同时也可以进一步带动农业的发展。

    至于如何发展工商业,高拱提出首先要提高商人的地位。上疏请求皇帝革除宿弊,不再巧立名目、滥加盘剥,任意压榨商人,亦不得再暗索商人打点之费,不得刁难欺压商人。对于和商人进行买卖,朝廷应当按物估价,以市场价格收购,且不得拖欠货款,即使一时库中乏银,也应当从他处挪移,以保护商人的利益。并下诏各衙门,备查先朝官民如何两便,其法安在,提请而行。

    当然,高拱所指的商人,其实是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对于东南那些大商人,大工场主,他并没有给出评价,也没有什么针对性的政策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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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体的财政改革,由张居正操刀,其实嘉靖末年执掌户部起,他就一直在着力推行中,只是因为其法被徐阶、葛守礼、赵贞吉这些当权老臣视为冒进,处处加以阻挠,所以举步维艰。但是数年下来,也在各方面有了不小的进展,此刻在高拱全面改革的大旗下,自然得以和盘托出了。

    张居正的改革方案,由三大部分组成,削减开支、税赋改革,以及币制改革。

    先说第一个削减开支,除了高拱所言的那些‘无益的兴作,无名的赏赐,不经的用度’一概进行削减外,他的着手点在‘宗藩世禄’和‘冗官冗员’上。

    宗藩世禄乃大明财政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这已经是朝野共识了。在河南、湖广、四川等许多宗藩密集之地,每年所收入的钱粮,甚至都不足以支付给宗室的世禄。宗室这个吸血鬼、寄生虫,终于要把宿主的血吸干了。

    从嘉靖初年开始,礼部就提议将皇子封为郡王,亲王子封为镇国将军,这种降封的办法来减少开支。但是多因为宗室的强烈反对而作罢。直至嘉靖末年,颁发了《宗藩条例》,才以法规的形式,对王室特权作了限制,一是削减宗禄,二是规定如果亲王无后,那么同宗不能继承爵位,但是皇亲贵族仍然享有许多的特权。

    到了隆庆年间,大臣多次上疏要求修改《宗藩条例》,要求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来抑制王室的特权,但最终都无疾而终。现在高拱复出,时机成熟,张居正便果断出手,授意礼部仪制司郎中戚元佐疏曰:

    ‘国初亲王、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现在玉牒见存者二万九千四百九十二位,与国初相比不啻千倍,以今年全部收入供给尚不足所需之半。故请:

    一、限封爵人数。亲王嫡长子袭亲王,嫡庶次子许封其三,郡王嫡长子例袭郡王,嫡庶次子许封其二;镇国将军嫡许封其一,无嫡止许庶子一人请封;其镇辅奉国中尉不论嫡庶只许封一子。凡不得封者,量给资、赐章服。

    二、严继嗣资格。宗室无嗣,不得援兄终弟及之例,亦不得以弟子嗣。亲王、郡王有绝嗣者,止推一人管理府事,不得冒请复继王爵。

    三、别疏属。国制郡王七世孙以下封奉国中尉。今后奉国中尉再传不必赐封,止将所生第一子给银五百两,余听自便。

    四、议主君。亲王之女只封其三,郡王之女只封其二,将军中尉之女只封其一,郡县主及郡县乡君给禄外,其选配代,免给俸。各女婿不必另给冠服婚,一体听其自便。

    五、议冒费。冒妄子女、革爵子女、擅婚子女,自今以后所生之子女听其自便。其擅婚子女,今后只赐名,俱不再给口粮。

    其实按照张居正的想法,最好是亲王嫡子封郡王,其余子封镇国将军,以这种降等封爵之法,来减少日益膨胀的宗室世禄,然而隆庆不忍心,内阁也担心会遭致宗室震动,被利用为反对新政的借口,所以只好分步去做。但就算是这样,也足以让大明窘迫的财政缓一口气了……通过礼部和户部的重新清点核查,查出宗室冒妄、虚报人口一万七千七百六十一人,虽然大都是低级爵禄,但也可为各省节省银二百万两,粮五百万石,大大减轻了多藩省份的负担。

    对于冗官冗员,张居正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此时大明主要的冗员,不是来自官府,而是来自中官、锦衣和世袭勋贵武将上,他在《议裁革冗员疏》中,制定了一个计划表,准备用五年的时间,分三批裁汰完毕,使其人数减少到国初水准。

    至于财税改革,主要就是推行一条鞭法,实行租税折银,但在之前,必须进行全国范围的清丈亩,查清实际亩数与鱼鳞册之间的出入,明确每亩田地之所属,才能谈得上租税折银。

    丈田的目的是清查隐田,张居正很清楚,这必然会触动勋贵、官宦、豪绅的利益,引起他们群起抵制,但他下定决心,矢志不移,坚定地将清丈运动开展下去。他写信给各地巡抚,鼓励他们放手去干,‘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新郑与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若但草草了事,可惜此时徒为虚文耳。已嘱该部科,有违限者,俱不查考,使诸公得便宜从事。’同时下令严惩阻碍清丈的勋贵豪强和清丈不力的官员。这也是张居正接下来的工作重点。

    除此之外,他还力主推动币制改革,即将昔日与沈默商定,由宝钞提举司授权,汇联号和日昇隆分别在江南江北发行新版宝钞,并负责承兑。

    其实张居正并不想把发钞之权交给两大票号,然而朝廷信用早就破产、财政极度窘迫,使他不得不将此权力下放。而且不管他承不承认,两大钱庄发行的银票,早就已经通行全国,现在官方承认,其实是将其纳入监管范畴,所以这样一想,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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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军事改革方面,则由沈默全权负责。与张居正类似,自他掌兵部以来,便已经按部就班的推进各方面的改革,其他诸如‘一尚四侍制度’、‘军事文官专业化’、‘优待边防官员’、‘兵部地方军事文官对调’、‘武将子弟入学受教’之类,也都是之前已经与高拱商议完备的,徐徐推行而已。比起身处漩涡的高、张二人,他的处境显得从容的多。

    唯一引起不小争议的是,他提出本年罢内监校阅京营,由皇帝亲自举行‘大阅’的建议。大阅,就是大阅兵,上次大阅还是在武宗朝,至今已经近五十年没有举行过了。一经提出,便有不少大臣反对,说此乃劳民伤财之举,是沈默为讨好皇帝才出的馊主意,天下能有被你大阅兵吓住的敌人吗?有钱还不如接济一下边防军家属云云。

    然而很快,那些只知道议论的家伙,就陷入了高拱整顿吏治的苦海中,都得靠沈默帮着搭救呢,哪个还敢惹他?所以再没了反对声。而隆庆皇帝,虽然对各种改革方略漠不关心,却独独对‘大阅’十分感兴趣……一方面,京城连年警讯,让皇帝不得不重视边防,另一方面,能有次披战袍、跨骏马,装一回大将军的机会,对于形同被圈养在深宫的皇帝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

    于是下诏,要在秋季举行大阅。诏令传开,各路将帅无不振奋,纷纷加紧操练,力求到时在皇帝面前,压倒群僚,大大的露一把脸。

    而沈默这边,也开始加紧筹备军资,他提请高拱同意,在兵部武库清吏司,增设一名郎中、两名员外郎,以及主事四名,作为吴兑的副手,专管兵工总厂之生产。并下了死命令,必须保质保量的完成兵部下发的生产任务。

    在生产动员会上,他对与会的官员和兵工厂负责人明言,这些甲具军械都是要上战场的,到时候哪家的出了问题,必定严惩不贷。为了保证质量,他还下令武库清吏司的另一名郎中,必须对所有入库军械进行严格检验,不许一件不合格军械入库,否则定斩不饶。

    听了沈阁老杀气腾腾的训话,众人都知道他是要动真格的了,谁也不敢再糊弄了。作为生产方代表出席会议的成国公之弟朱希孝,不得不提出,兵工厂上下很愿意为驱逐鞑虏贡献力量,只是若按照最高标准生产的话,所需的费用就会激增,原先下拨的生产款远远不够。

    “差额我已经算过了,”沈默看着朱希孝道:“是八十万两,这笔钱,兵部会分三次,在半年之内支付的。”

    徐文璧本想狮子大开口,却没想到沈默早就把他们的生产成本,利润空间全都摸清楚了,只是这样一来,工厂赚得太少,实在没搞头。

    “只要能按期按质完成,”沈默淡淡一笑道:“兵部会额外再奖励众位二十万两。”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

    听了这话,一众工厂主都无异议了,朱希孝讪讪笑道:“虽然不太够,但为国分忧,责无旁贷,这个差事,我们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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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证,从现在到结束,再没有这些枯燥的东西了。另外,还有一章哈。

第八三九章 大阅兵 (上)

    散会之后,吴兑直接黑着脸找到沈默道:“按照这个花钱法,最多本月,今年的预算就要告罄了,下半年如何支撑?”

    “不要紧,”沈默笑着安慰他道:“你只管花钱,到时候不缺着你就是。”

    “不是我对你没信心,”四下无人,吴兑也不跟沈默客气,叹气道:“只是这才战备阶段,就花钱如流水,要真是打起仗来,朝廷怎么顶得住?”

    “不用担心,”沈默微笑道:“兵部只管打仗,出钱是户部的事儿。”

    “那还不都是朝廷的钱?”吴兑苦笑道:“算了,我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瞎操个什么心?”说完要起身告退,但动作稍有些迟疑。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沈默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听说,唐汝楫要回来当尚书?”吴兑说完又解释道:“我对这个位子没想法,只是此人从未领过兵,能胜任吗?”

    “他的特长在于统筹后勤。”沈默淡淡道:“之前我们都是在国内防御作战,后勤的压力还不算大,可一旦要主动出击,深入草原,对后勤的压力就恐怖了。”顿一顿道:“不夸张的说,后勤将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所以我宁肯被人说是安插亲信,也得让他来当这个尚书,”说着看看吴兑道:“你俩通力合作,一个负责军需生产,一个负责后勤供应,我才能放心的上前线。”

    “上前线?”吴兑一惊道:“用得着亲自出马吗?”

    “怎么用不着?”沈默眉头凝起一丝忧虑道:“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吃。咱们也差不多……边军是山西帮的,京军是勋贵们的,客军是东南来的,三家都不是善茬,要是没个人镇着他们,恐怕还没和蒙古人打起来,自个就先火并起来了。”

    “也是……”吴兑点点头,突然想起最近的传闻,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也跟他们,嚷着要给你封爵有关?”

    “嗯……”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但能看出心情很不好。

    吴兑所谓的‘封爵’之事,还要从今春说起。

    今年春天,俺答汗再次卷土重来,许是为了摆脱近年来的疲软,重新树立在蒙古诸部的声威,这次的烈度强于以往,连续对蓟镇,宣府,大同,固原诸重镇发动了七次侵扰,但都无功而返,甚至接连吃了小亏。

    究其原因,是因为自沈默主管军事以来,对边关事务,即便微末小事也十分关注、绝不存丝毫马虎。他很清楚,大明是天子守国门,北方边防即是国运之所系,什么都可以玩虚的,就是这件事万万不能弄虚作假。

    首先是调兵遣将,他将天下的精兵强将,大半都调到了九边前线,陕西那边文有王崇古和陈其学,武有刘显、李锡、姜应熊等;宣大那边文有谭纶和方逢时,武有马芳、尹凤、赵苛、麻贵等,蓟辽那边,文有曹邦辅和张学颜、武有戚继光、李成梁、卢镗、汤克宽等人,绝对是帅才云集、将星荟萃,乃永乐以后所未见。

    同时,他也十分注意倾听边帅边将们的声音。执掌兵部不久,蓟辽总督的曹邦辅建议,要在蓟镇前线修建敌台,也就是碉堡,每一里一个。台内驻扎兵卒,平时负责了望,战时可以出击……蓟镇是京师的门户,蓟镇防线被突破,京畿就袒露无余。当时举朝都在痛定思痛,想要避免京师年年响警钟的局面,曹邦辅的提议正是为了加强蓟镇防线。

    虽然曹邦辅一直和沈默不太对付,然而接到他的奏疏,沈默立即回复道:‘昨天看到你的建议疏奏,这的确是个‘设险守要’的好办法。兵部马上就可以批复了。但你说一个敌台需要五十名士兵,那么一千里就需要五万人。不知这五万人是让原来镇守的兵充当呢,还是用客兵。要是用原来的兵的话,那么城里的防务就得交给客兵,会不会引起矛盾?’又问道:‘看了你所附的敌台样式,周长才一丈二,虽然说的是收顶之式,但我揣测基础也不过比这大一倍多而已,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多人怎么周旋得开?还有士兵的衣、粮、柴、水之物充塞其间,不是太狭窄了吗?如方便的话还请给予解答。’

    当曹邦辅给出了恰当的解决方案后,他便立刻拍板接受,并亲自督办,用了一年时间,便修好了全部的敌台,并派兵进驻,在京畿之前筑起了一道严密的防线。这正是这条防线,挡住了俺答进犯的铁蹄,使京城第一次整年未闻警讯。

    这件事,也使曹邦辅对沈默有了全新的认识,不再像以往那样抵触了。

    沈默对边防的关注是全方位的,那些以往的大臣不会关注的地方,他都给予高度重视。比如当他得知,榆林的军粮,要求士兵到一二百里之外去支取时,就写信给王崇古道:‘我听说士兵一户数口之家,就依靠每月一石粮食活命,不仅发放得不及时,且斤两还不足。同时又要他们到数百里之外去等候领取,往返道路,雇人雇车,这钱是谁出?况且近来又有一些摊派,都在这粮食里出,这么干,想让士兵吃饱、为国家折冲御侮,那能成吗?我查阅典籍,发现过去各区驻地都有官仓,命人前去查看,得知仓库如今虽然有损坏,但制度还在,官员也还在。能否修理一下,就近发军粮呢?此事你也不必上疏了,直接和管粮郎中商量个办法就是了。’

    沈默就是这样,对下面有报告上来,不是简单批一个‘同意’、‘不同意’就算,而是举一反三,穷究根底,心细如同老农一般,且当日事当日毕,绝对不会拖延延误。内阁大臣尚且如此认真细致,那些与他打交道的总督,又岂敢有一丝懈怠?

    当然,这也跟沈默赏罚分明有关,对于有功将帅,他从不吝惜赏赐,总是不遗余力的为其争取恩赏。他不计旧怨,提拔任用曹邦辅、王崇古,又不遗余力的为边关文武提高地位。而对于犯错误的官员,处罚同样严厉,哪怕是总督也一样……宣大总督霍冀,面对俺答畏缩且战,并处罚主动求战马芳、尹凤等人,沈默得知后,据理斥责,给予出发,并将其调离前线,由谭纶以兵部侍郎接任。

    谈到赏罚之事,他不止一次的对几位总督道:‘世间一种幸灾乐祸之人,妒人有功,阻人成事。’要求他们避免嫉贤妒能,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的把边防搞好。

    就是在这样的呕心沥血和坦荡胸怀之下,沈默终于使各路将帅归心,以他的马首是瞻。他时刻不忘边防安危,各防区自然也时刻砺兵秣马,严阵以待,让俺答和土蛮讨不到好了。

    既有名将镇守,又有良臣谋划调度,至隆庆三年,明虏之间的遭遇战,明军已是屡有斩获了……强弱之间的态势,正在悄悄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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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挫之下,不甘颜面扫地的俺答,决心集中力量,对宣府一地实行‘重点打击’,依其属下汉奸萧芹的献策,俺答仔细筹谋,命其子辛爱率所部佯攻蔚州,待明军中计出击后,再派精锐骑兵乘虚攻击宣府,企图重演嘉靖四十二年闪击宣府的好戏。

    然而有了谭纶坐镇,明军这次没有上当,当俺答率领重兵闪击至宣府后,不但见宣府重镇已经严阵以待,更是挖好了壕沟,安好了拒马,组成一道遏制蒙古骑兵突击的防线。知道不能得逞,俺答立刻识趣地拔马北返。马芳却不罢休,立刻率领部队尾随追杀二百里,终于在长水海大破俺答汗的主力。

    吃了亏的俺答哪肯作罢,马芳前脚刚班师,他后脚就立刻集结重兵,杀气腾腾的再次奔来。俺答兵锋逼近时,马芳部尚在吃饭,闻讯时马芳当即掷碗碟于地,对众将大呼:‘且随我夺虏食!’,立刻率兵出战,在鞍子山与俺答军硬碰硬血战,一场迎头痛击再次打得俺答狼狈北逃。

    战后马芳命人烹制美食,与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尸骨一起下葬。沈默闻听后,不由赞道:‘爱兵如此,方有虎师也!’

    宣府遇挫后,俺答调转枪头,此后转而对大同一代进行重点打击,这次谭纶判断失误,命大同总兵赵苛将重兵屯守在紫荆关,虽一度击退敌军,却反被俺答避实击虚,绕开紫荆关攻入怀仁,山阴等地区。盛怒之下,谭纶干脆给俺答打出‘对对糊’,命宣府总兵马芳与大同总兵赵苛换防,将马芳调去大同防备俺答。怎料俺答继续‘躲’马芳,不但不再攻击大同,反而再次掉转枪头,对宣府地区发起强攻,待到马芳率军驰援时,俺答部又立刻望风北逃……这倒不是赵苛比马芳差多少,而是马芳与俺答百战,多有大胜,已经杀出了赫赫凶名。一听到马王爷来了,嚣张的蒙古骑兵就立刻短了气,只想脚底抹油,不愿和他面对。而其余的将领,还没有这份震慑力。

    面对俺答欺软怕硬、你进我退的战术,马芳决定主动出击,非要大创之不可!

    就在本月,锦衣卫探知俺答将主力屯于咸宁海子,马芳随即招来尹凤,集中全部主力出击。战前马芳严令三军,全军弃掉辎重物资,每人仅带三日口粮,以示死战之心。六月七日全军开拔,一路上‘人噤声,马衔枚’,悄无声息高速急行军,八日抵达咸宁海子外围时,正雄心勃勃筹谋新一轮南侵的俺答竟毫无察觉。九日凌晨马芳发动总攻,先以火器攻击,马芳的精锐家兵,从敌军大营两翼奇袭,马芳率主力正面突击,尹凤率军队在阿勒坦逃路上截杀,猝不及防的俺答汗再次中招,被马芳军四面合围,驰突奔杀。俺答军无奈仓皇弃营,踩踏砍杀殒命者甚重。

    经一夜血战,俺答终于不支而逃,明军紧紧追赶,从咸宁海子一路向西追杀数十里。此战俺答所部伤亡甚重,仅被擒的部落首领就有十数人,缴获战马辎重无数,乃继万全右卫之战后的又一大捷。坐镇后方的谭纶阅罢战报后,当场大喜道:‘大同可暂无事也!’

    喜讯传到京城,举国欢庆,皇帝亲赴太庙告祭祖宗,大赏诸将。马芳升为正一品太保、大都督,谭纶、尹凤也得了个太子太保,其余将领诸军皆有厚赏,皆大欢喜。

    就在一片赏赐声中,左副都御史邹应龙提出,负责军事的次辅沈江南劳苦功高,加之当年万全右卫大捷,也是在他的指挥下取得的,要求为他封爵。此话一传出,竟有不少官员纷纷附和,为他请封的奏疏雪片般的飞到了御前。

    隆庆皇帝本来就在兴头上,加上又觉着让高拱插队当上首辅,着实委屈了沈师傅,早就想补偿他一下,乘兴之下,便下旨要求礼部拟定爵号报上。

    消息传出,沈默无语,沈明臣骂道:‘这简直是坑爹啊……’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得爵位者,不能任内阁首辅,这已经是共识了。但沈默又无法推辞,否则必会被看成野心勃勃之辈,一下子陷入了进退维谷之中。

    在分析了前因后果之后,王寅很肯定的告诉沈默,我感觉你掉进了个阳谋之中,只是不知是哪位的算计。

    沈默苦笑道:“这熟悉的味道,除了我那位好老师,绝对别无分号。”说着微叹口气道:“一直就在等着他的报复,现在靴子终于落地,虽然心里踏实了,但实在不好对付。”

    原来徐阶早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作为一个内阁大臣,沈默却掌握着大明的军权,这本身就是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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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回来了,精彩开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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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