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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四二章 经略大人的心思(上)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到老总兵如此痛心疾首,官兵们齐刷刷跪在泥水中,道:“我等甘愿受罚……”

    刘显感到有些欣慰,但仍然大声道:“将骄兵必惰,兵惰战必败,这话说得太好了,就作为我们从今往后的警言,用最大的红字,挂在这讲武台后,每天给咱们提神!”顿一顿,他看向一直默然立在边上的俞大猷道:“军法官,今天的事情孩儿们虽然做得不对,但事出有因——是我这个长官放松了要求,他们只是按照习惯行事,所以冒昧请您放过他们这次,只惩罚我一人吧!”

    将士们闻言大哗,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道:“不行,还是罚我们吧……”“谁敢动提督一根汗毛?”一下子乱作一团。

    “住口!”刘显声如雷暴的吼一声,登时镇住场中,他怒气勃发道:“合着方才全都是对驴弹琴了!军纪,军纪,什么叫军纪!让你们放屁了吗?”说着抽出腰刀,重重往地上一斩,火星四溅中,那口镔铁刀被硬生生折断,道:“若谁还不长记性,我就不认他这个兄弟!”

    狮王的怒吼可以让百兽齐喑,甚至连老天爷都被震慑,雨……已不那么急了。

    “该如何处置末将?”刘显又一次问俞大猷道。

    “按军法,将领玩忽职守,按情节轻重,可处绞刑或军棍一百。”俞大猷顿一顿道:“这次的事件,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且提督大人态度端正,积极挽回损失,可以酌情按最低限处罚。”

    “多谢军法官宽宥。”刘显坚定摇头道:“但我既然要替孩儿们领罚,当然还要再加一份了,”说着摘下头盔道:“请双倍吧!”便又解下被淋透了的披风,再松开山文甲的一排搭扣,那威风凛凛的盔甲也轰然落地。

    再将铁网裙除下后,方才还甲胄严整的刘总兵,便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了,那衣裳早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具肌肉虬结的男体,果然廉颇未老,尚有块哉……

    在众官兵注视之下,刘显双膝跪在讲武台上,朝俞大猷沉声道:“来吧!”

    “行刑……”俞大猷面无表情道:“谁敢手下留情,便是辜负了提督大人的牺牲,你们看着办吧。”他这话立刻引来众人的怒视,唯有刘显大笑道:“哈哈哈,说得好,来吧……”

    行刑手是两个满身腱子肉的凶汉,忐忑不安的走上台去,先给刘显磕头,然后小声道:“提督,请趴下吧,不然会打不准的。”

    刘显便顺从的趴在地上,按理应该踏住他的手的,但两人实在不敢造次,只好求助的望向俞大猷。

    “直接打吧……”俞大猷轻叹一声道。

    红色的军棍高高举起,然后落在刘显的臀部,发出砰砰的声音,如是打了几下,刘显突然抬头大喊道:“没吃饭吗?给我用力打!”

    俩军士都快被逼晕了,终于在刘显高声催促之下,真的加重了力道,一下下沉闷的声音,虽然不如方才来得响亮,但是真入肉啊!不消几下,便打破衣服,皮开肉绽了。

    虽然有金钟罩护体,刘显也很难忍受得住了,他紧紧咬着牙,双手扣入砖缝之中,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自始至终,却将头高高扬起,面上痛苦狰狞的表情,让下面官兵看得清清楚楚。

    官兵们看得泪流满面,得使劲咬住手腕,才能忍住不哭出声来。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当打到八十下,也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打在了地上,那胳膊粗的军棍,竟然‘喀嚓’一声,断掉了一根。

    官兵们的心弦也随着这根军棍一起断掉了,终于有人控制不住,哭了出来,马上传染开去,全场哭成一片。

    刘显手下的高级将领,全都跪在台下,朝俞大猷磕头道:“我们领剩下的吧,不能再打了,再打提督就残了……”

    俞大猷一抬手,道:“停!”

    “不能停……”刘显怒吼道:“我是打不死的刘黑虎,谁也不准替我!”

    “提督……”将领们泣不成声道:“您就答应吧……”

    “打……”刘显的倔强,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两个行刑手也一脸乞求的望着俞大猷,意思是,您请换人吧,再打下去,我俩回头就给他们打死了……

    就在场面有些僵持的时候,沈默的护卫长三尺大步跑过来,高声道:“经略大人有口谕!”众将赶紧跪接。

    “赏罚严明固乃立军之本,然不可拘泥一时,刘显,你把自己搞残了,是想逃避指挥官的职责吗?”三尺大声道:“如果是,打死拉倒,如果不是,就赶紧回去治伤,至于剩下的棍子先欠着,等剿匪胜利后再补上。”

    虽然沈默言明不干涉军务,但他的命令还是必须要听的,在官兵们如释重负的欢呼声中,刘显委委屈屈道:“知道了……”说完便哎呦哎呦的叫起来道:“快他妈给我看看,屁股都打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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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行刑终于结束,沈默面上浮现出笑容,不由道:“还挺他妈感人。”

    沈明臣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小声笑道:“大人流泪啦?”

    “胡说……”沈默摸一把脸,果然冰凉凉的,便一本正经道:“这分明是雨水,不信你尝尝,是咸还是淡。”

    沈明臣也怕沈默会恼,嘿嘿一笑便岔开话题,对余寅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沈默循声望去,只见余寅那张酱紫色的面孔上,表情极其复杂,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惋惜,反正十分难懂。

    “我是觉着,大人麾下能汇集这三位大将,”余寅道:“实在是天都祝您成事。”

    沈默呵呵笑道:“要是句章,就会夸我好眼力。”

    “呵呵……”余寅不由笑道:“这是明摆着的,”说着压低声音道:“只是学生觉着,这个组合过于奢侈……有些浪费了。”

    “哦……”沈默敛起笑容道:“此话怎讲?”

    “您用刘草堂做指挥官,正确!”余寅道:“用戚元敬做训练官,英明!”顿一顿,小声道:“用俞志辅做军法官,就有些,有些浪费。”

    “难道有比他更合适的吗?”沈默淡淡道。

    “当然,没人会比他做得更好。”余寅咬咬牙,有一说一道:“学生只是觉着,他是属于战场,应该带兵打仗的,让他干这个,大材小用。”

    “我已经反复强调过了,”沈默皱眉道:“赣南平叛的重点,就在于军纪的执行情况,这个差事心偏了、软了都不行,而且还得有高于众人的地位,除了俞大猷,我想不出其他的人选。”

    沈明臣使劲丢眼色给余寅,示意大人已经开始不快了。但余寅视若无睹道:“大人,这难免会让人猜想,是不是俞总兵没喝血酒的缘故。”

    “我明确的告诉你,不是。”沈默压抑住怒气,低声道:“停止讨论这个问题,任命不可能再改变。”说着朝无辜的三尺大声道:“在这杵着干什么?还不让伙房赶紧熬姜汤!”

    “已经打过招呼了……”三尺小声道:“保准将士们下操后就能喝上。”

    “这才对嘛,多干点正事……”沈默看到雨停了,把伞丢给三尺,转身便走,谁知一脚踏进个水洼子,泥水溅了一身,他不由面色一滞,黑着脸离开了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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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苦心孤诣没有白费,刘显的苦肉计没有白挨,戚家军这个榜样没有白竖;俞大猷的严苛军法更不是吃素,终于在这几位卓越人物的通力合作下,平叛军的状况彻底得到了扭转——

    军队风貌有了很大的改观,纪律一天天严整起来、士气也逐渐高涨,终于有了军队该有的紧张严肃,又不失活力的气氛。见前期目标基本达成,戚继光与刘显、俞大猷商量着,开始进行正式科目的训练。

    其实在开始训练前数日,刘显和俞大猷就拿到了一本名为《纪效新书》的手抄书。这本书的雏形,正是来自于龙山卫,年轻的戚继光与更年轻的沈默,一个天才与一个先知的智慧碰撞。然后戚继光又结合这些年练兵和治军经验,多次加以修改,才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刘显和俞大猷都是大行家,研读此书后,皆如梦方醒,将其看成是开天辟地的一本兵书。

    之所以将其抬得这么高,是因为从前练兵经验,都是靠将领间口口相授,就像师傅带徒弟一样,能不能摊上名师看运气,摊不上的几率要比摊得上大得多。当然,将领不成材的几率,也要远远大于成才的。

    哪怕摊上个名将做老师,也总会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被遗忘,被曲解,甚至被误解。以前也有很多兵书,涉及到练兵带兵的要点,但大都讲些精微莫加的纲领提要,至于具体的作法,则没有一本书提到。仿佛禅家所谓上乘之教也,让后来的将领们看的云山雾罩,大都用其装点门面,以及催眠。

    这并不稀奇,因为大部分武将不同文墨,而带兵的儒将,又脱不出‘惜字如金、精言微要’的文人习气,想当然的认为,许多东西不需要写出来,结果让后人无从揣度。

    直到今天,才有了一位文武双全、内外兼修,可以理论联系实际、并愿意将自己的经验倾囊授于同僚的戚继光,翻开了军事著述的新篇章。在《纪效新书》中,他将练兵的条目,从选丁征兵开始,以致号令、战法、行营、武艺、守哨、并各种地形条件下的战术,用近乎口语的文字记叙下来,使其成为一本通俗易懂,又严谨使用的练兵教材!

    简单来说,就是将领们可以通过学习这本书,掌握到戚继光练兵的每一个要点、原则和规范。小到每一个战术动作,每一种战术配合,大到如何组建一支完整的军队,都可以在《纪效新书》中得到准确而详尽的答案。

    但身为统领一镇,甚至数镇的高级军官,刘显和俞大猷却从书中看到了更深刻的东西,但他俩的所见并不相同——刘显看到了戚家军的与众不同,在包括他的部下在内的所有军队中,最受追捧的还是那些弓马娴熟、以一敌十的高手们。但戚继光明确指出,一场战斗的胜败并非完全决定于个人武艺,在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战斗中,如果能做到战术组合合理,武器配置完美、配合技术娴熟,哪怕个人能力均低于对方,也会取得胜利。

    刘显的脑海中,马上蹦出三个字‘戚家军’,时至今日,这支军队的战法已经不是秘密——十二人组成个有机的集体,按照预定的战术进退击敌。这个过程要求士兵之间分工合作,很少有个人突出的机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利用阵型的优势,以多胜少、以少胜多,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更有实际意义的是,戚继光的战斗小组模式,在这种兵力无法展开的山区,绝对威力无穷。这给刘显指明了改变的方向,使他心甘情愿的配合戚继光的新式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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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俞大猷看的可能更深,他从戚继光记述如何拟订官兵的职责,设计军队的组织,统一武器的规格,约定通用的旗帜金鼓等通信语言;以至严格要求士兵进行复杂的战术配合,并对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规定等等这些细节中,分明看到了三个字——规范化。

    虽然戚继光说的是陆军,但俞大猷认为海军方面更需要这样的革新,因为后者的技术含量,和对协作的要求,要远远高过前者。只有规范化,才能解决水师目前混乱低效的困境,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

    他有很多话,想要跟戚继光谈,无奈对方白天练兵如火如荼,晚上还要加班设计翌日的训练,俞大猷哪能再去分他神,只好先把话放在肚子里,专心当好他的军法官。

    事实证明,杀鸡用牛刀虽然浪费,但胜在效果绝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解决了困扰赣南百姓多时的军纪问题——郝县令那里已经接不到对官军控诉,百姓们也普遍反映,军爷们说话客气了,买东西知道给钱了,也不会再白吃白喝了,更没有敢打人骂人的,转变如此之巨大,让被欺压惯了的赣南百姓,还真适应不来。

    但无论如何,能相安无事总是好事,善良的百姓们念起了官老爷的好……他们想当然的将一切功劳,都算在经略大人的身上,沈默的大名也渐渐在赣南山区中传开,甚至围屋里的山民们,都知道有这个么文曲星下凡的经略大人,一来赣南就镇住那些胡作非为的大兵,并教他们洗心革面。

    这确实是沈默愿意看到的,但还远远不够,甚至使他微微失望——何心隐结束了他的大山之旅,一个月后回到县城,带来的消息却不甚乐观:那些头人长老们,让他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热情,可就是有一桩,只要他一提官府,马上就会冷场,甚至有不客气的直接问他,是不是官府的说客。

    何心隐问他们,是有怎样,不是有怎样?

    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是的话,请离开这里,我们不欢迎你;不是的话,就不要提那些闹心的字眼,以免影响了心情。

    “你有没有问过,他们为何如此排斥官府?”沈默轻声道:“看蓝小明的样子,对官府不太反感嘛。”

    “他个毛小子能代表谁?”何心隐撇嘴道:“山民们住在围屋中,宗族的力量空前强大,话事权都掌握在老一辈手里,而那些老辈的父兄,许多死于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能不记仇吗?”

    “那蓝小明那一辈呢?”沈默问道。

    “他们年轻人又没经历过,当然没什么感觉了。”何心隐道:“可他们的意见可以忽略,族长们一旦下令,一样会抄起家伙和咱们拼命的。”

    “化干戈为玉帛,果然没那么容易啊……”沈默低声道:“诸位有什么好主意?”

    在座的何心隐、沈明臣、余寅一齐摇头,沈明臣笑道:“好主意确实没有,但馊主意却有一箩筐,不知大人要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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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只想打刘显一百军棍,但想着别的作者都在大声喊双倍,我他娘的就窝火,对不起了,老刘,双倍啦……

第七四二章 经略大人的心思(中)

    赣粤交界处的大庚岭、九连山、闽赣边界的武夷山、斜贯赣南北部的雩山山脉以及赣南西部湘韵交界处的万洋山,共同组成了赣南山地。整个山区除了若干河谷及盆地以外,全是山峰林立的景象。一望林峦,非拾级登峰,丹崖绝壑,即穿坑度凹,鸟道羊肠,往往走上几十里看不到人烟,也能轻易让人迷失在无边的密林山谷之中,实在是强盗歹人的最佳庇护所。

    事实上,自打官军大规模进入赣南,叛乱的匪军便放弃了舒适的城镇、围屋、退入这深山老林之中,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遍布全境的众多耳目,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不仅避开了官军的数次围剿,还发动过数次反击,甚至重伤了赣粤总督张臬,不禁重创了官军的士气,也使赖清规的声威,超过了赣南历史上的所有同行。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三巢七十二寨,一言九鼎的大龙头!

    距离龙南县一百三十里外的一座山寨之中,这位大龙头,正在与自己的左膀右臂一起喝酒。那赖清规是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然生得相貌堂堂,让人一看就心生景仰之心,怪不得能把土匪这份不太有前途的职业,干得如此轰轰烈烈呢。

    他的左下,坐着一名三四十岁的壮硕男子,生得倒也面大魁伟,满脸的络腮胡子,耳朵缺了一半,眼眶上还有道深刻的伤疤,正是昔日龙头李文彪之子李珍,李文彪死后,李珍与二当家江月耀争权龃龉,结果一拍两散,分家过活。李珍本打算自立门户,谁知官军来势汹汹,他自酌没把握抗衡,干脆投了赖清规。

    赖清规早就觊觎他麾下的‘黑甲兵’,那是李文彪全力打造的一支精锐,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个黑甲兵都能以一当十,自建成至今从无败绩。这对一心想要过过皇帝瘾的赖大龙头,绝对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于是赖清规以最高的规格接纳了的李珍,不仅和他斩鸡头、烧黄纸、结成了兄弟,还让自己的二当家退后一位,将第二把交椅给他坐。

    而和李珍对面而坐的,自然就是他原先的二当家,现在的三把手栾斌,一个消瘦单薄的中年人,此人生得肤色白净,五官端正,举手投足文质彬彬,宛然一白面书生,但那双细眯的狭长双目,总是透出一股狡黠凶狠的煞气,显然此人属于心机深沉,阴狠毒辣之辈。

    其实这栾斌是赖清规的妻弟,自从起事那天起,便为他出谋划策,打点一切,乃赖大龙头一刻也离不了左膀右臂,而他又是李珍的姐夫,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他才能说动李珍来投,也正因为如此,三人才能相处的如此融洽。

    此刻三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议事,便听栾斌愁眉苦脸道:“六月里,官军把咱们存着过冬的物资给端了,结果现在各寨的存粮都见底了,还有那些冬天避寒的东西也得重新置备,大当家的,虽说才入秋,可咱们得抓紧了。”

    “是啊,日子真不好过呀。”赖清规点点头道:“现在城里查得严,想用钱买些物资,都没人敢卖给咱们。”

    “大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李珍一边用力撕咬着根油乎乎的羊腿,一边嚷嚷道:“咱们是土匪啊,缺了东西还要买,让人笑掉大牙。”说着狠狠扯下一片肉,大口咀嚼道:“应该缺什么抢什么,我爹说过,自己动手,吃穿不愁,这才是土匪的干活……”

    “呵呵……”赖清规点头道:“也对,弟兄们好一阵子没动弹了,坐吃山空可不行。”

    “就是。”见自己的提议得到大龙头的赞许,李珍开心道:“咱们以前也没少去抢,哪一次不是满载而归?姐夫,你说是不是?”后一句当然是问栾斌的。

    栾斌抿着酒,轻声道:“听说戚家军也来了,咱们可得小心点。”

    “嘿,怕啥,就算他名气再大可到了咱们这里,一样施展不开。再说当初你是怎么说的?”李珍满不在乎道:“你说官军听书生的指挥,到了那些书呆子手下,再猛的军队也成了废材,根本不用怕……是这么说的吧?”

    栾斌点下头,承认自己确实说过。

    “听说新来的大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赖清规也道:“十万大军的统领,竟然是个胎毛还没褪赶紧的小子。可见皇帝老儿昏庸到了什么程度,”说着有些激动道:“明朝气数已尽,合该咱们兄弟做一番事业!”

    栾斌也觉着把握挺大,意动道:“那咱们就走一趟?”

    “走一趟!”赖清规拍板道:“这就派小得们寻摸一番,看有什么肥羊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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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主场作战,耳目众多,三天后,赖清规得到消息,说这几日有一批军粮要解往龙南县。

    “消息准吗?”赖清规沉声问道。

    “准。”栾斌点头道:“是内线的消息,说官府正忙着清空仓库,接受这批物资呢。”

    “这么说还不少呢,”赖清规一下瞪起眼来。

    “干他娘的!”李珍一拍桌子,红着眼道:“可憋死爷爷我了。”

    “老二,你就不要去了。”赖清规道:“劫个运粮车,老三领着一千弟兄,连抢带运,足够了。”

    “那我带队去……”李珍道:“整天闷在寨子里,人都长毛了。”

    赖清规可不敢让这个冒失鬼带队,但毕竟李珍才入伙,不能驳他太狠了,他想一想,便道:“还是让你姐夫带队吧,他仔细点,你这回先跟着学,以后就能独当一面了。”

    “那……好吧。”李珍只好点头道。

    “黑甲军就不要带了,杀鸡焉用牛刀。”赖清规嘱咐道。

    “知道了。”见自己不是主将,李珍本就没打算带黑甲军出发,省得给他人作嫁衣裳。

    于是三人商量一下路线,定好翌日出兵便散了。

    第二天一早,栾斌点了两个寨子的手下,便和李珍一道,率队往龙南县去了。提前一天到达运粮车必经的羊肠谷,两人就带着手下隐藏在山中密林里——羊肠谷,顾名思义,是一段像羊肠子那么窄而曲折的道路,仅可容两辆大车通过,再多一辆都不能并行。

    道路左侧,是林木密布的大山,右侧,也是林木密布的大山,正是设伏打劫的好地段,且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前面说过,赣南山高林密,所谓官道也就是穿坑度凹的鸟道羊肠,盘延崎岖将近两百里的山路,实乃打劫者的天堂。有了这么优厚的条件,栾斌便从不在同一个地方打食儿,他将整段路程考察一遍,找出十余个优良的伏击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次都不重样,故而让官军无从提防,更不可能被包饺子。

    这也是他们能屡屡得手的原因所在。

    在山林中等了一天,日近中午时分,栾斌突然说:“咱们得准备好,马上就来了。”

    李珍瞪大眼睛道:“你咋知道呢?”

    “我在对面山上设了消息树。”对这个小舅子,栾斌十分的热情,但不是因为爱屋及乌,而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耐心解说道:“山顶上的人看见车队过来,就把树放到了。”

    “你可真聪明……”李珍欢喜道,却不觉着是自己太蠢。

    “别说些没用的了。”栾斌正色道:“你指挥这边山坡的人马,我去对面指挥另一半。待有军马过来,先不要动,那肯定是他们的斥候,然后是前军人马,也将其放过。其辎重粮草,必在后面……”

    “然后就抢他娘的?”李珍大为兴奋道。

    “不。”栾斌摇头道:“也将其放过,待到后军出现,你再纵兵出击,不要管那些辎重车,用最大、最凶的声势扑向他们。”

    “这个我在行,嘿嘿……”李珍摩拳擦掌道:“然后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不杀。”栾斌又摇头道:“把他们赶走之后,立刻转向前冲,把吓破胆的民夫赶往前军阵中,前军见大势已去,只能也跟着逃跑。”说着呵呵一笑道:“遇到伏击,上千斤辎重车就是扔货,咱们把人赶跑了,再回来打扫战场多轻松。”

    “不错,我喜欢……”李珍开心道:“姐夫,你还真阴险啊!”

    “这叫计谋,不叫阴险。”栾斌面色一滞,嘱咐道:“待会儿小心点,刀剑无眼,可千万别冒失。”

    “放心啦,”李珍满不在乎道:“能伤我的箭还没造出来呢。”

    “千万别大意。”栾斌不放心道:“不然你姐非吃了我不行。”

    “还是小心你自己吧。”李珍大咧咧道:“别让我姐当了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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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两人引伏军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远处烟尘忽起,然后几骑穿着红色棉甲的官兵,从道口策马过来,一边百无聊赖的四下张望,一边肆无忌惮的高声说笑。看起来并未察觉到数丈之外的伏兵。

    栾斌不由暗暗自得,只有自己这种行家里手,才能把每个可能露馅的地方都考虑到,甚至连踩倒的草都命人顺着风向扶起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斥候相隔数丈也看不出。

    斥候通过这段羊肠谷,便吹响了竹哨,三长两短哨声之后,轰隆隆的大队人马开过来了。不出栾斌所料,数百名手持刀枪的官兵,在几名马上军官的带领下,从道口迤逦而来。他甚至能听到一个军官道:“这道太窄了,让后面加把劲,赶紧过去再说。”

    ‘过不去了……’栾斌暗暗得意道。

    因为道窄,为了让运粮车顺利通过,除了断后的五百兵士,其余的押运官兵,全都先行通过,在出口处等着。民夫们也不用催促,前拉后推,将排成一线的运粮车,一辆辆驶出羊肠谷。

    ‘整整一百辆啊……’栾斌等人不由心花怒放,能用一个月了。

    他在这为了发财高兴,那边李珍却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杀人了,一见后军步入山谷,便高喊着:“杀啊……”第一个冲了出去。身边的护卫都是他爹的老部下,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赶紧跟着冲了下去。见这么多人冲了,其余的土匪也跟着冲杀下去,攻击就这样开始了。

    “急个屁啊……”栾斌嫌他动手太早,如果晚一会儿,让官军进入山谷再出击,肯定可以造成很大杀伤,一下就能瓦解明军的斗志。不过这时也没工夫埋怨了,只能也挥军杀下去。

    当然栾斌不亲自冲锋,他站在一块山间巨石上,看着羊肠谷内的情况变化,见受到惊吓的殿后明军,已经被李珍撵得无影无踪了,不过李珍也追得无影无踪。栾斌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好在他也没指望过李珍,只要自己的五百人能冲起来,不管官军人数是多少,都一定会溃败的。

    栾斌的部下没跟李珍瞎跑,而是冲向了辎重车队,吓得那些推车的民夫往前抱头鼠窜,正好挡住了前军回援的路线。

    ‘成了。’栾斌不禁心神一松,根据经验,马上前军也该溃退了,然后打劫成功,带着战利品回家。

    ‘等等……’栾斌的瞳孔突然一缩,因为他看到出乎意料的一幕——只见那些明军竟然没有被冲散,而是麻利的退到山道两边,空出通道让民夫们过去。

    “什么情况?”栾斌吓得一激灵,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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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感是正确的,当栾斌的部下追到明军面前时,民夫们已经全跑光了,等待他们的,是严阵以待的明军士兵。

    是的,绝对不慌张,也不是仓促应战。因为那坚毅的眼神,和严整的阵势,已经说明一切了。只见明军五人一组列阵,一个手持长长的铁笊篱似的兵卒,与一个盾牌手并列,形成第一道防线,两名长枪手跟随其后,还有一名短刀手断后,如果这些山匪识货的话,肯定会惊呼:‘五行阵’!

    是的,正是戚继光改进自鸳鸯阵,适合狭窄地域作战的五行阵。

    可惜要是有文化,他们就不会以这项高风险、无保障的买卖为业了,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山贼们高举着兵刃,嗷嗷叫着冲向那令无数倭寇闻风丧胆的五行阵!

    山贼们的战斗力,比倭寇还不如,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挥舞着兵器,却发现自己既攻不成,又守不住——只要被那‘大铁笊篱’一挂住,顷刻之间就会让长矛刺穿,然后身上多个窟窿,可以赶去投胎了。

    结果没过多会儿,地上已经躺倒一片了……

    这好比兴冲冲的扑向个花姑娘,结果发现对方是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满心想占便宜的山贼们,小心肝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于是他们决定逃跑。

    但明军再次变阵,‘铁笊篱’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两名长枪手紧跟在他的身后,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别站在长枪手的侧方,保护他们的侧翼。于是将士们在一个个‘铁笊篱’的率领下,展开了追击。

    这叫三才阵,也是脱胎于鸳鸯阵,适用于追击或者冲锋。

    栾斌站在巨石之上,眼睁睁看着局势转瞬逆转,他浑身的血液也快要倒流了,登时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边上人扶着,非要滚下山去不可。

    但悲剧远未结束,其实刚刚开始,栾斌便看到本该追得没影的李珍部,也丢盔卸甲的窜了回来。两股败兵正碰在了羊肠谷中,谷里本来就停着那么多辎重车,这下更是把对方挡得死死的。

    “让开、让开……”

    “躲开、躲开……”要不是都看着身后的追兵到了,两股山贼可能都得打起来。

    “跪在地上举起手来!”正在双方争执不休之时,那些辎重车上的麻包乱飞,与此同时,随着一片片盖子被顶开,车厢里竟冒出些手持三眼火铳的明军士兵,山谷中顿时响起密集的“不许动!”不许动!”之声。

    “完了……彻底完了……”栾斌腿一软,跪在地上。

    山贼们在自己选定的战场,不仅被包了饺子,还被点了馅子,这下估计一个也逃不掉了。

    但他看到身后一个个陶罐时……那是山贼们用来打水的,栾斌突然冒出个主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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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过去了,2011年到来了,我知道还欠5章,元旦期间补上……

第七四二章 经略大人的心思(下)

    山贼们之所以崩到门牙,是因为他们打劫的根本不是什么运输队,而是刘显精心打造的别动队。经略大人为三位总兵分配任务,其余两位都卓有成效,得到了沈默积极的肯定,只有刘显这位总指挥官,迟迟无法完成沈默交付的任务。

    这不是因为刘显消极怠工,事实上他比谁都想开胡,好挽回自己的声誉,可让他无奈的是,叛匪们的消息极为灵通,使他每次精心策划的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从来就没让他正经打一仗。

    这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让刘显快要发狂了,他只好请教自己的老朋友沈明臣,沈明臣也在思考问题,他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很确定的告诉刘显,这不是巧合,而是有内鬼作祟。不然土匪怎可能知道官军的动向?

    刘显一听,要立刻追查内鬼的身份,沈明臣让他少安毋躁,笑道:“我有一箭双雕之计,既可揪出内鬼,又能帮你达成首胜……”

    刘显大喜道:“若真如此,老哥我可要好好感谢你。”

    “先感谢大人吧。”沈明臣呵呵笑道:“是他看你一筹莫展,又怕伤到你的面子,才让我私下来给你出出主意的。”

    “都要谢,都要谢……”刘显抓耳挠腮道:“到底计从何来,你快说啊。”

    “你可以放出风去,说最近有一批补给物资要运到,让各部门准备接收。”沈明臣狡黠笑道:“然后锦衣卫的朱五会派人暗中盯梢,看看什么人出去通风报信。”

    “然后我还可以将计就计,”刘显恍然道:“派军队假扮运粮队,等叛匪们得到消息来抢粮食,就不能咱们再苦苦寻找了!”既然找不到对方的藏身之处,那就把他们引出来!

    于是他以护送运粮队的名义,从最近训练突出的将士里,抽调出一支别动队,然后暗中针对性训练,待准备妥当后,也就到了宣称运粮的日子,这支队伍如期押运着‘粮车’,走上了通往龙南的山路,然后在羊肠谷与栾斌和李珍率领的山贼们不期而遇了。

    一切都如演练般顺利,没费吹灰之力,官军便将蒙在鼓里的山贼团团围住,眼看是插翅难飞了!可就在这时,从西面山坡上,突然飞下上百个黑色的陶罐罐,然后有人大喊道:“放火了,快跑啊!”

    错愕间,官兵们仰头看天,真以为那是些装着火油的罐子,登时慌乱起来,原本严整的阵势一下乱套了。被围的山贼们却抓住这个机会,死命往两边山上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砰、砰、砰……’那些陶罐摔落地上,果然有浑浊的液体四散飞溅,跟常见的火油差不多颜色,这下官军真吓坏了,要是真把这羊肠谷烧着了,大家全得变成烤全羊。便有些个胆小的丢下兵刃,想要逃出这鬼地方。

    谁知刚刚转身,等待他们的却是各自伍长毫不留情的朴刀——原来那些断后的朴刀兵,是负责每一支队伍军纪的伍长,如果哪个兵卒临阵怯战、不服军令,必须坚决予以阻止,否则一旦出现什么后果,全伍士兵都要连坐处死,绝不容情。

    这些伍长全是从戚家军抽调士卒担任,最知道其中利害,关键时刻岂能手软,当场就砍翻了十几个要做逃兵的手下,又听一个穿着锁子甲的将领怒吼道:“这跟本不是油,是水!”他正是此行的统领戚继美,被那罐中的液体溅了一脸,当即感觉出不对味来,分明就是带着土腥味的水嘛。

    毕竟有戚家军骨干压阵,稍稍的混乱后,队伍很快镇定下来,将大部分想要趁乱逃脱的山贼拦住,却也有一些腿快的,已经离开道,往山上爬了。

    一场完胜就这样被搅合了,戚继美岂能善罢甘休,他一面命人将俘虏缴械捆绑,一面带领部下追上了山。虽然他没有乃兄带兵打仗的超强能力,个人武勇却超过了戚继光,一双火眼金睛扫过正逃入山林的叛贼,马上锁定了一个特别的家伙——那家伙牛高马大,头戴着熟铜的虎头盔,穿一身精良的山文甲,在叫花子似的山贼中,分外扎眼。

    见就连簇拥在他身边的护卫也着甲,戚继美断定这是一条大鱼,便高喊道:“追那个带虎头盔的!”说完一马当先,直奔那顶黄灿灿的头盔就去了。他的亲兵护卫也赶紧追了上去。

    这是一场好追啊,被追的是生在山里的土著,追击的也是矿工出身的戚家军,翻山过岭如履平地,双方脚力都很猛,一追一逃竟不知不觉远离了战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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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体的追击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山高林密,人一就找不着北,更别提追人了,将士们唯恐被人反过来暗算,所以象征性的追了一下,很快就收兵了。

    追击的部队陆陆续续回到羊肠谷,戚继美不在,他的副手,一个姓麻的游击开始收束部队,清点斩获。因为还不见参将大人回来,部队只好先在山坡上休息等待,闲着也是闲着,麻游击便审问起俘虏来。

    一问才知道,这次带队打劫的,竟然是栾斌和李珍,赖匪的二、三号人物,麻游击顿时跌足不已道:“早知如此,就多来些人了!”若能把赖清规的左膀右臂砍掉,肯定会对剿匪有极大帮助。

    抱着侥幸的心理,他在俘虏中找了个遍,可惜毫无收获。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土匪头子这么好抓,那也不至于让他们为患这么多年了。

    虽然没捡到元宝,但麻游击的心情可不差,这一仗毕竟打得漂亮,己方折损了了,就斩获一百余首,俘虏六七百人,圆满完成了任务。而且这可是经略大人来赣南后的首胜啊,必然会大大奖赏他们的。

    见将士们兴高采烈的坐在草地上喝水聊天,麻游击也坐下休息,专等参将大人回来,便押送俘虏回龙南。谁知到日头偏西,也没把戚继美等回来。

    麻游击这下坐不住了,现在的军法森严,要是把主将折了,他这个副手,还有再下一级的军官,都要被砍头的。

    麻游击赶紧让人到处寻找,可是把附近十几里的山头转了个遍,也没找到戚继美的人毛,倒是把他的头盔给找到了。

    找不着人不敢回去,第二天麻游击还要派人去找,没来得及出发,便看到了前来接应的部队……领兵的是胡守仁。

    麻游击哭丧着脸,向胡副将报告戚参将失踪的消息。

    接过麻游击呈上的头盔,胡守仁压住满心的担忧道:“咱们先回城吧,大人还等着结果呢。”

    “那参将大人怎么办?”麻游击小心翼翼的问道。

    “如果他出意外了,我们留在这儿也于事无补。”胡守仁冷静道:“如果他没事儿,自己就会回去了,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可是……”麻游击害怕道:“我们丢了主将,会不会被军法处置。”

    “呵呵……”胡守仁不禁笑道:“怪不得不敢回去,原来担心这个,”说着正色道:“回去好生学习军法,不能一知半解了。”

    “难道,”麻游击瞪大眼睛道:“我们可以没事儿?”

    “废话。”胡守仁骂一声道:“是他自己跑丢了的,又不是你们的责任,处罚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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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队尚未返回,龙南城便收到了捷报,同时也有戚继美失踪的消息。

    这让刘显有些纠结,完成任务很高兴,可把戚继光的弟弟给弄丢了,又觉着很窝囊,便让人抬着自己去见戚继光……他的屁股被打开花,现在还不能下地呢。

    戚继光也已经得到消息,刘显看他的虎目微红,知道他心情十分沉重,连忙使劲的道歉。戚继光却没有怪刘显的意思,而是缓缓道:“既然上了战场,就要面对任何不测,何况他只是失踪,还不一定死了呢。”

    “是啊,令弟的面相不像早夭之人,一定可能有惊无险,平安归来的。”刘显说出了此生最诚心的祝愿。

    “但愿如此吧。”戚继光勉强笑笑道:“咱们该去开会了。”

    沈默虽说放手让他们去做,但对大方向上的把握从不放松,每日晚饭后都要开会,总结经验布置任务,确保一切按照他的方针大略进行。

    签押房里,沈默等人再次对戚继光表示了慰问,而后才进入正题。首先是朱五向总兵们通报,已经发现了通风报信的奸细,并将其严密监控,随时可以抓捕。

    “抓起来,碎尸万段!”虽然打了胜仗,刘显的火气依然不减。但他也只是发泄一下,说完后讪讪道:“当然还得听大人的。”

    “杀了他们也只是过过瘾,没什么太大意思。”沈默淡淡道:“能不能利用一下,将计就计呢?”

    “这个卑职在行。”朱五阴笑道:“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能把他们收为大人所用。”

    “太好了。”沈默颔首道:“刘总戎下了很关键的一步棋,接下来就看你,能不能把他完美的走下去,”说着挥手一比划道:“无论用什么手段,把他们争取过来。”

    “这手棋的关键在于,不能走漏风声。”沈明臣补充道:“我们的意图一旦暴露了,定然弄巧成拙,所以请谨慎再谨慎。”

    “知道了。”朱五点头道。

    “押送俘虏的部队,什么时候回来。”短暂的沉默后,沈默轻声问道。

    “后天就到了吧。”刘显道:“大人有何吩咐?”

    “要举行个入城仪式。”沈默想一想,对郝杰道:“你亲自邀请一些临近的族长们参加。”按说这种高层会议,是轮不到郝杰出席的,但今天他被专门叫来,显然就为这事儿。

    “只有一天时间,怕是来不及吧。”郝杰有些为难道。各村的寨子都距离太远了,就算明早出发,他也转不了几家地方。但让下面人去请,又搬不动那些死硬的老头子。

    “你需要几天?”沈默沉声问道。

    “龙南县一共是九十七个村子,分散的七零八落。”郝杰字斟句酌道:“紧赶慢赶,也得走个十天八天。”

    “不需要都通知到了。”沈默摆手道:“这次只是小规模的仪式,能来二十多个就可以了。”

    “这样的话……”郝杰盘算一下,道:“给下官三天时间吧。”

    “好!”沈默道:“本官就给你三天!”说着对刘显道:“让将士们先在城外修整,晚几日再入城。”

    “遵命。”刘显这个级别的军官,当然知道服从大局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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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郝杰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同时还带了十七八个穿着蓝色大襟的麻布短衣,黑色长裤,外罩背褡,头上还扎着黑布巾的山民长者,加上这两天陆续抵达的十几个,一共有三十五个村寨的族长或者耋老来到了县城。

    对这个数字,让奉命接待的何心隐有些惊讶,因为根据自己走访的结果判断,不大可能来这么多,他估计这些人迫于乡情舆论,甚至一个都不来。

    但终究是来了这么多,其中还有好些个他认识的,这都做不了假。何心隐一面安排这些人住下,一面和他们聊天,想知道那郝杰有何法术,竟能让这些老顽固,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结果每每聊不到三句,那些族长便会有些难为情的问他,官府的许诺会兑现吗?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搞得他一头雾水,只得含糊应付过去,回头就把郝杰堵在衙门里,逼问他怎么把人家骗来的。

    “什么叫骗?”郝杰不满道:“我身为朝廷命官,怎可能骗人呢?”

    “你许诺什么了?”何心隐换一种说法道:“快说,不然跟我去见经略大人!”

    “稍安勿躁,我的何大侠。”郝杰苦笑道:“好吧,我告诉你,我答应他们,只要肯来,回去的时候,就有厚礼相赠。”

    “什么厚礼?”何心隐狐疑道。他不信这个穷鬼县令,能拿出什么‘厚礼’来。

    “还能有什么……”郝杰撇撇嘴道:“当然是粮食了。”在这个大欠收的年份,没有比粮食更具诱惑力了。

    “多少?”何心隐眯起眼睛道。

    “这个数……”郝杰伸出手掌道。

    “五千斤?”何心隐吃惊道。

    “错,是五万斤。”郝杰终于给出谜底。

    “一共五万斤?”

    “每村都是五万斤。”郝杰耸耸肩膀道。

    “那就是……一万石粮食啊……”何心隐阵阵发晕,待回过神来,一把揪住郝杰的衣领道:“走,跟我去见大人去!”

    “放开我……”郝杰使劲挣扎道:“你怎么动粗了?”

    “动粗?我还要揍你呢!”何心隐高高扬起拳头道:“你知道把一万石粮食运进山里,要花多少钱?”顿一顿,他提高声调道:“五万两银子打不住,为了这么点小事儿,你就敢使这么多的银子?”

    郝杰挣扎几下,见不能撼动对方铁钳似的手掌,只好任其抓着道:“我哪掏钱了?只是许下了而已。”

    “许下了不用兑现吗?那就更可恶了!”何心隐更生气了,扬手就是个大耳光子,打得郝杰鼻血直流,他仍然怒不可遏道:“官府的信誉,难道就值五万两银子?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信口开河的混蛋,朝廷才会威信扫地,丧失百姓的新任的!”说着扬手又要打。

    郝杰已经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声音含糊的叫道:“我说五千斤就够了,是大人说五万斤的……”

    “你还想栽赃?”何心隐不信沈默能干出这种混账事来。

    “你借我个胆吧……”郝杰撅着大厚的嘴唇道:“大人说,五千斤太寒酸了,显不出朝廷的慷慨来,本让我许十万斤来着,后来我实在心疼钱,才自作主张,给朝廷省了一半的……”说着哭起来道:“呜呜,你还打我……”

    “真的?”何心隐狐疑道。

    “不信你去问啊……”郝杰趁机挣脱他的掌握,捂着脸道:“是假的就打死我吧。”

    “你给我等着!”何心隐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大步出去,若是真如郝杰所说,沈默拿巨资摆面子工程,那就太让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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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中午过节,喝了点酒,也没多喝,结果睡了一下午,然后晚上也报销了,没想到酒量这么差了,对不起啊,以后戒了。

第七四二章 制胜之道(上)

    当何大侠怒气冲冲的来到经略府,卫兵告诉他,大人正在宴请江南来的客人。

    何心隐只好在外面憋着气等,过了好长时间,终于看见客厅的门开了,喝得微醺的沈默,送几个同样满脸通红的男子出来,一行人极为兴奋,还在轻言细语的说着什么。

    得亏何心隐耳朵灵,听那些家伙句句不离‘发财,发大财’之类,沈默虽然没说话,却也笑眯眯的点头,显然十分赞同。

    ‘这人堕落起来,怎么这么快?’看得何心隐痛心疾首,他原以为沈默会是个中兴大明的奇男子,谁知也逃不过权力的腐化,一头扎进了钱眼里。竟和这些江南商人串通捞钱!看来那些粮食,早就被他当成中饱私囊的工具了。

    所以当沈默转回来,便看到黑着脸的何心隐,满是鄙夷的望着自己。

    他不由奇怪的问道:“我欠你钱了吗?”

    “我哪有钱借给经略大人……”何心隐满是嘲讽的语气道。

    “你吃炸药了?”沈默摆下手,从他身边过去,道:“莫名其妙!”

    “你还认识自己吗?”何心隐转过身,冷冷道。

    “废话。”沈默站住脚,回过身有些愠怒道:“我虽然喝了点酒,但还没昏头。”

    “没昏,”何心隐毫不畏惧的顶杠道:“那么小小的一个入城仪式,值得浪费那么多钱财吗?”

    “哦,你知道了?”沈默面上怒容尽敛,挂起难以捉摸的笑容道:“原来为这个生气啊。”

    “举头三尺有神灵,不要以为你是江南经略,就可以为所欲为,难道那点政绩、那点排场就那么重要?”何心隐一脸失望的逼问道:“还是你也要中饱私囊?你的所作所为,和那些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说得好。”沈默非但不生气,竟然笑起来道:“何大哥正气浩然,可为镜鉴啊……”

    “别嬉皮笑脸的,”何心隐恼火道:“问你话呢!”

    “来来,咱们进去说。”沈默笑道:“我给你讲啊,这是我两个月来,走遍了赣南的山山水水,才想出来的点子,快帮我参详参详,能不能行得通。”

    “什么情况?”何心隐这下糊涂了,道:“难道你另有目的?”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沈默哈哈笑道:“这是我的作风吗?”

    “也是,你这人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向来不做亏本买卖。”何心隐只好跟着沈默进去签押房,门一关上,便迫不及待的问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然是好药了。”沈默走到窗台前,拿起花洒给几盆一尺多高的绿色植物浇水。

    何心隐看看那些叶片椭圆的绿色植物,不由笑道:“经略大人果然品味不凡,我还第一次见有人养这玩意儿。”

    “这个你认识?”沈默十分爱惜的摆弄着他的‘草’。

    “大青,又叫马蓝。”何心隐道:“山上就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呵呵,”沈默搁下花洒,拿起毛巾擦擦手,走到椅子上坐下,给何心隐倒杯水道:“这就是我的宝贝。”

    “这个……”何心隐愣住了。

    “老哥听我道来。”沈默笑眯眯的打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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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何心隐来到驿馆,请那些宗族长老前去参加仪式,却在门口和肿着脸的郝杰不期而遇。

    一看到何大疯子,郝杰登时变了脸色,转身拔腿就走。

    却听身后一声暴喝道:“站住!”吓得他浑身一哆嗦,走得更急了。

    但哪能快过会轻功的何大侠,几乎是一转眼,何心隐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郝杰身边的衙役,赶紧把自家大人护住,满脸警惕的望着这个武疯子,唯恐他再出手伤人。

    谁知何心隐朝郝杰深深鞠一躬,一脸羞愧道:“郝大人,昨天的事情,何某冲动了,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郝杰这才拨开手下,探出脑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这唱得哪一出?”

    “负荆请罪。”何心隐竟然当街朝郝杰单膝跪下,道:“我打肿了你的脸,当双倍奉还。”说着抄手就给自己重重一耳光。

    “你这是干啥……”郝杰赶紧拉住他另一只手,死活不让他打下去:“千万别打了,不然别人会以为我睚眦必报的。”

    何心隐想想也是个道理,道:“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负荆请罪唱完,可不就是将相和了吗?”郝杰一笑,扯动了左边脸。不禁叫痛道:“哎呦,疼了我一晚上。”

    “我这有上好的膏药,”何心隐赶紧掏出个小瓷瓶道:“涂上过一天就复原了。”

    “那也得完事儿再用了。”郝杰不客气的收在怀里,道:“赶紧去请他们吧,别耽误了经略的大事。”

    “同去。”于是,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两位大人物一个左边脸肿,另一个右边肿脸,引得路人忍不住偷笑。

    “笑什么笑?”衙役们哪能让县尊受窘,大声呵斥百姓道:“都严肃点!还笑,没点同情心啊?”却引得众人笑声更大。

    “让他们笑去吧。”何心隐无所谓道:“我们走自己的路。”

    “对,走自己的路,”郝杰赞同道:“让别人笑去吧。”于是两人满不在乎的昂首挺胸,径直走进了驿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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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馆内,那些畲族长老们围坐在大堂中,正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官府能否兑现承诺,给他们那么多粮食。

    但混乱只持续了一会儿,当他们发现坐在首位的老者,一直阴着脸没说话时,便都闭上了嘴,有些忐忑的望着他道:“盘石公,您怎么看?”

    那老者赤着脚,单手拄着黑木拐杖。生得肩宽背厚,豹头环眼,满脸的皱纹深深刻出一张坚毅的面容,虎目之中放射出的光芒,满是倔强与不屑。

    当然他有不屑的资格,因为他是山哈四大姓之首的盘姓大族长,且比其他三姓的族长都高一辈,不仅在龙南县,就算整个赣南山区,地位都十分的尊崇。

    其实郝县令并不想请他,因为这老头人如其名,生性正直刚强,一生不屈服于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到城中拜会过朝廷官员,如果大人想要用什么手段,他肯定是个大麻烦。但这位老石头,偏偏就不请自到了……

    盘石公当然不是为了那点粮食,而是因为得知那些族长被利诱来龙南,担心他们贪图点蝇头小利,而被官府给利用了。当年王阳明平定赣州时,他已经二十出头,深知汉人的狡诈多端,不得不防啊……

    “咱真鄙视汝等。”盘石公开口就骂道:“不就是那么点粮食吗?就把你们的魂给勾走了?”

    “盘石公。”他下首一个耋老道;“咱们本来就难过冬,今年又误了农事,各寨的粮食都快见底了,有这些粮食,再掺些木薯面,就能捱到开春……”到时候万物生长,满山野菜,就能让人饿不死了。

    “汝等就像找饭食的鸟,只看着饵了。”盘石公冷笑道:“却不想上面的箩筐等着落下哩。”说着不厌其烦道:“汉人最是狡诈了,当年有个王守仁,说得天花乱坠,干得缺德冒烟,把咱们坑得多惨?现在来的这经略,听说是他的徒孙,难道咱们山民就这么愚蠢,让人家爷爷骗了孙子骗?”

    “这不是有您老长着心眼吗?”让他这盆冷水一泼,众人的热情消退不少,都道:“您要觉着不妥,咱就另想办法。”

    “还没照面谁能知道。”盘石公有些英雄气短道:“汉人的粮食也能救命,咱们犯不着在这上面怄气……”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那您还发飙?

    “但咱得提醒汝等,千万别让人家几句好话就说晕了头,胡乱答应什么。”盘石公沉声道:“别忘了官府的承诺是,只要咱们来出席就给,可没说让咱干别的。”

    “您老的意思是?”众人一起望着他道。

    “千万别信他们说的话,别答应他们的要求。”盘石公道:“咱们就是来领粮食的,参加完了仪式,取上就回去。”

    “成,咱都听您的。”众人一想,还是老人家考虑的稳妥,便都道:“咱们都把自个当成木桩子,您不让说话,咱们绝不吭声,您不答应的事儿,咱们绝不点头,可成?”

    “成。”盘石公重重点头道:“咱定为汝等把好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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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当何心隐两个进来,便看到昨天还称兄道弟的一群老头,今儿就装作不熟,连个招呼都不打了……其实各位老先生也没打算这么决绝,但一看他俩脸上的伤,心中不由咯噔道:‘看来那经略不禁狡诈,还很残暴哩。’唯恐有什么把柄被对方抓住,干脆一声都不敢吭了。

    察觉到气氛不对,何心隐用胳膊碰碰郝县令,郝杰便硬着头皮道:“诸位贵客,凯旋仪式就要开始,经略大人有请。”

    大厅里针落可闻,让郝杰好生尴尬。过了一会儿,便见个矮壮的老头拄着拐站起来,然后呼啦一声,一屋子人全跟着起来,唬得郝杰倒退一步。看他们一齐往外走,何心隐赶紧拦住道:“汝等去作甚?”

    “不是经略有请吗?”那老者看他一眼道。

    好歹有个说话的了,何心隐和郝杰分开左右道:“请。”便目送这群人出去,对视一眼,心说咋这么诡异呢。

    一行畲族宗老来到院中,便见那里已经摆了几十抬腰舆,每抬边上都站着两个穿红胖袄的轿夫,看他们出来,便一齐高声:“请贵宾上轿!”

    众宗老的目光齐刷刷的望向盘石公,老头的拐一杵地,沉声道:“坐逑!”宗老们顿时混乱了,到底是‘坐他逑’还是‘坐个逑’呢?直到盘石公迈步上前,坐上腰舆,才确定是前者……

    “坐逑!”宗老们心中一起喊道,便稍有些混乱的坐在腰舆上。

    “起驾!”先导高唱一声道,轿夫们便将腰舆抬到肩上,当大门缓缓打开,便在‘回避’、‘肃静’等仪仗的引导下,列队上了街。

    那腰舆可以看成是没有棚的轿子,坐在上面和轿子一样的感觉,只是少了私密,却敞亮了许多。那些宗老们全是头一回享受这种官差开道,兵丁抬轿的待遇,看到路人全都跪在地上,难免生出些轻飘飘的感觉。

    沈默不喜欢坐轿、不愿摆仪仗的原因就在这,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希望同胞们都能直起胸膛,不用跪拜任何人。但很可惜,这个时代没人和他有共鸣,大家还是喜欢人上人的感觉,哪怕这些畲族宗老也不例外。

    当然沈默要是单纯想给他们贵宾待遇,完全可以用带棚的轿子,现在用这种没遮没拦的腰舆,恐怕动机不纯——逃不脱一个‘现’字——就是要让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看看,畲族长老们已经成了他沈默的贵宾。

    所以他亲自立于城门前,在一片军乐声中,张开双臂,用最亲热的笑容,迎接畲族长老的到来。

    盘石公是有见识的,虽然沈默看起来年龄不太大,但其雍容的气度,沉稳的举止,让他丝毫不敢小觑。所以面对沈默的问候,他丝毫不敢托大,很有礼貌,却又很有节制的表示感谢,并致以问候。

    见他不卑不亢的表现,沈默知道点子扎手,不由提起了心神。

    双方通报姓名后,盘石公道:“不知经略大人为何找咱们过来?”这就是典型的猪鼻子插蒜——装象了,虽然会把自己的档次降低,但好处是可以装傻充愣、蒙混过关。最合适弱势一方不求有功、但求脱身——也就是今天的情况。

    沈默淡淡一笑道:“请诸位前来,是为了见证咱们军队剿匪的……历史性胜利,好让诸位宗老放心。”稍一顿道:“你们放心了,赣南百姓就放心,朝廷也就放心了。”

    他在那唱高调,盘石公便心中冷笑,不过抓了几百蟊贼,就敢说什么历史性胜利,看来少年郎就是爱浮夸呀……盘石公不禁暗暗摇头,真是个绣花枕头。

    他心里这么想,面上便露出了鄙夷,至少在沈默看来,已经很明显了。但沈默并不在意,而是笑笑道:“时间快到了,咱们到城楼上看去,那里视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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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来到城墙上,说是城墙,也不过是一丈来高的土围子而已,还不如在场很多人家的围屋好呢。

    但自家的围屋上,可看不到此番胜景——驿道两边,每隔两步便有个身穿崭新号衣,手持长枪的兵士站岗,从城门口一直排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

    驿道内,黄土洒地,净水泼街,静候凯旋队伍的到来,驿道外,却是里外三层的围观群众——全城的百姓呼朋引伴、扶老掣幼全都出来看这难得一见的入城仪式,甚至连花枝招展的妓女,也出现在人群之中,莺莺燕燕的说笑打闹,撩拨着传说中的心猿和意马。还有那绿缠头的归功高举着各种宣传的牌子,有打温情牌的:‘将士们辛苦了,温香阁院为你洗去征尘’;有打噱头派的‘体验另一种厮杀,就来软玉轩’;还有打明星牌的‘戚家军入驻龙南城,赛西施入主红玉亭’,亦有打价格牌的‘青楼劳军八折’……不是没写店名,而是就叫‘青楼’,这种平易近人、价格优惠的场所,显然更能打动本地主流消费群体。

    当然这些再热闹,也不可能变成今日的主角。

    辰时正刻,远处官道上突然三声炮响,几乎是在同时,城下的乐队画角齐鸣,奏起了胜利凯歌。然后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突然变得一震一颤!

    在人们‘来了、来了’的齐声欢呼中,十六骑身穿明黄飞鱼服,骑着清一水白色大马的锦衣卫,手持门旗、金鼓旗、翠华旗、销金旗等八种旗帜各一对作先导;后面五百骑骏马踏着整齐的步点紧随其后,上面的将士都穿着明晃晃的全身锁链甲,系着红色的斗篷,威武雄壮,无以复加。

    但更让人震撼的,是后面用一百匹大骡子拖着的十座黝黑的大炮。

    火炮并不新鲜,就连老百姓也见过,但何曾见过如此巨型的大炮,个头远远超过他们原先所见的数倍,虽然不知其威力,但仅仅个头,便极具压迫感,看得人们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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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查资料,第一次知道,板蓝根还有南北之分,真是学无止境啊。

第七四三章 制胜之道(中)

    “这叫什么玩意儿啊?”一直绷着脸的盘石公,终于忍不住问道。

    “无坚不破神威大炮。”沈默面带自豪道:“这是当今世上最先进的大炮,攻城开山无往不利。”

    “真有那么厉害?”盘石公不信道,官军的火铳他是见过的,还有什么佛朗机,打在围屋的墙上,顶多留下个碗口大的坑,根本构不成威胁。

    “改日让盘石公亲自打一炮,不就知道中不中了?”沈默呵呵笑道:“这是新玩意,咱们大明以前没有过。”

    两人说话间,被绑成一串的俘虏,被官军押送而来,其中最显眼的是当先一辆囚车,竟专由锦衣卫严密护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这人怎么有些眼熟……”木桩子宗老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终于有人失声叫道:“这不是李文彪的儿子吗?”

    “李珍?真是李珍吗?”城墙上的众人一片惊呼道:“真的是他,我几年前还见过,就是这么个样!”

    “真的是他吗?”盘石公向经略大人求证。

    沈默郑重点头道:“不错,那正是匪首李珍,于三日前被我军擒获。”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一员银甲将军的身上,不由赞许的点点头。

    那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戚继美,看到经略大人赞许的目光,他顿时咧嘴笑了,谁知如狗窦大开,原来缺了两颗门牙……他是昨日才返回龙南的,一行人全都衣衫褴褛,如野人一般,还被巡逻队以为是山贼呢,他们再三申明身份,却还是被押送到中军帐中,恰好那天是戚继光坐镇。

    一见到他哥,戚继美咧嘴道:“锅……”

    “锅?”戚继光仔细辨认,此蓬头垢面之物,的确是自己的弟弟,奇怪道:“你咋说话这声呢?”

    “牙此被括掉了……”戚继美挤挤眼,也不知是哭还是笑道:“吾抓了条大鱼。”

    戚继光看看他身后,五花大绑着一个,同样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心中是又高兴又好笑,只好先道:“去洗洗吧,回头再说。”

    于是亲卫带他们下去,打水洗刷不提。

    当戚继美转回来,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也换上了干净衣服。戚继光见他面上密布细小的划痕,还掉了门牙,不由问道:“这几日你干嘛去了?”

    “吾那日看见个打眼的家伙,窜则甲、带则盔……估计是锅大头目。”戚继美说话漏风,得仔细听才明白,原来那天他带人追进林子,一眼就看到一个身披精良盔甲的大个子,在几个武士的护卫下,匆匆往东边去了,便毫不犹豫追上去。

    按说林深叶密,很容易追丢了,但那人身上亮晶晶的鳞甲,头上黄橙橙的头盔,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耀眼的光,为追兵指引着方向,结果到了天黑也没甩脱。

    夜里那盔甲终于不反光,但戚继美已经追出感觉来了,就是那种不用看,也知道对方往哪里跑的玄妙之感,虽然对方熟悉山路,变换多端,他仍然如跗骨之蛆,穷追不舍。

    当第二天的曙光降临,戚继美发现身边没了亲兵,眼前也只剩下目标一个,仿佛其他人都被夜色吞噬掉一般。但那目标仍在往前跑,他也无暇思考,只能死死盯着,咬牙追上去。

    到了翌日中午,他俩已经整整跑了一天一夜,早就丢盔卸甲,甚至连兵器都扔了,就那么赤手空拳,几近裸体的,在初秋山区那及膝高的深草中忘情的奔跑着。

    双方的体力早就消耗殆尽,被追的快崩溃了,追人的也要失去知觉了,全凭着一股惯性机械的迈动双腿。两人要快一起快,要慢一起慢,看这架势永远也追不上——直到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

    戚继美眼前已经是天旋地转,看着对方在河边站住了,便想也不想,一个鱼跃扑上去……其实他和对方相距一丈开外,若是能一下子扑到对方,那才叫见鬼了呢。

    但被追的大个子也晕菜了,一看他扑上来,便想也不想,纵身跳入河中。伴着他扑通的落水声,戚继美果然也面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戚继美早就过了极限,全凭着那股心劲儿撑着呢,这一摔可就泄掉了,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勉强翻了个身,吐出两颗门牙,满嘴是血道:“去球,涮里肘运……”便彻底放弃了,躺在地上喘粗气。

    谁知天旋地转中,他仿佛听到有呼救声,循声歪头一看,原来是那跳水的大个子,竟然一边扑腾挣扎着,一边嘶叫道:“救救咱,不会水……”

    戚继美本已绝望,却又见峰回路转,登时又生出一股力量,挣扎着爬起来,哑声道:“别乱动,吾来救你……”便也跳进水里,拼命往他身边游去。

    谁知甫一碰到他,那大个子就像八爪鱼一般,死死缠住他的身子,骇得戚继美以为上当遇袭了,赶紧挣扎开了,于是双方在水里一个推,一个抱,纠缠成了一团。

    缠斗中,戚继美突然发现,自己两脚竟能踩实,猛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猛退一步,然后飞起一脚,就将对方踢倒在水里。大个子又拼命挣扎起来,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拍起的水花倒有八尺高。

    “站住别动,”戚继美大喝一声,唬得对方一下定住了,“看看能淹死吗?”

    那人呆呆的看看戚继美,再看看自己,发现这河水,才刚没过护心毛而已,原来一直是自己吓自己啊……他的脸上竟露出害羞的表情。

    无论如何,戚继美是把人逮到了,两下分筋错骨手,将对方两条胳膊卸了下来。这招太省事了,不仅消除了对方反抗的可能,甚至剥夺了他逃跑的权力……没有胳膊平衡的跑步,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摔死你。

    费尽力气上了岸,两人都水淋淋的仰面躺在地上,狗一样喘着粗气。

    良久,那大个子恢复了些力气,歪头看看戚继美道:“没见过你这样当兵的,这么玩命追咱,咱欠你钱啊?”

    “你跑,我就追。”戚继美的行动早已证明这点。

    “你一个月拿多少钱?”大个子难以理解道:“犯得着这么拼命吗?”

    “不是钱的问题,”戚继美仰面望着空中,第一次觉着云彩这么白,天这么蓝,仿佛世界都精彩起来,淡淡道:“我不想一辈子都只是戚继光的弟弟,可又没他那么厉害,不拼命怎么行?”当然,这番话是意译,戚参将在那次饿虎扑食中,与地上的鹅卵石亲密接触,结果两颗门牙光荣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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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管多么狼狈,他终究是成功了,尤其是盘问出来,此人竟然是四大匪首之一的李珍时,戚继美更是扬眉吐气,整天呲着牙笑,仿佛生怕人家看不见他的狗窦大开似的。

    当沈默得到禀报后,登时喜出望外,因为李珍的落网,一下就让他的腰杆壮起来,对那些难搞的畲族老头们,也是巨大的威慑。

    果然,确定李珍被擒获后,这些人望向沈默的眼神变了,除了惯有的疏远之外,还多了些吃惊、敬畏,就连盘石公的言谈举止,都变得不那么自在了。

    也是,小试牛刀便能把李文彪的继任者擒获,那其他叛匪的好日子,八成也要到头了。

    这时凯旋官军在城门前,列成严整的军阵,行列之间如刀削尺划,刀枪林立、旌旗密布,战马齐喑,鸦雀无声。那十尊大炮也无声的蹲在军阵之前,黑洞洞的炮口高高指向城墙上的众人,造成巨大的威压。

    盘石公等人变得沉默起来,相互间的目光交流中,也充满了惊恐与担忧,官军确实天翻地覆了,不再扰民滋事、不再散漫松垮,而变得军纪严明,军用严整,这些积极的变化,肯定会对赣南的局势,产生巨大的影响。

    盘石公的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后面的仪式他完全没有看到心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沈默的背影,寻思着这神奇的年轻人,怎会如此神奇,竟能把一团散沙,迅速的捏合成团呢?仅凭这一手,老人家心里就明悟了——赖清规、谢允樟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么要不要调整对官府的策略呢?一直到仪式结束,众人被请回经略府,参加庆功宴会,盘石公才拿定主意道:‘先看看再说,但尽量不要得罪他,日后也好相见。’

    宴会设在经略府的后院,但这临时的行辕太过逼仄,房间里根本摆不下那么多桌,索性在院子里摆开。一共二十五桌,每桌十人,全都在日头下吃酒席,好在秋日的阳光已经不毒,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倒比在屋里舒服多了。

    为了消除隔阂,沈默特意安排了座次,每一桌都有文有武、有山哈有客家,让他们交错搭配着坐,并早先就嘱咐一干文武,要把这场酒席,当成是任务来喝,谁能把气氛处得融洽,跟对方交上朋友,谁就立功了,反之,等着挨板子吧。

    有了沈默的预先安排,参加宴会的文武,自然不会疏远身边的畲族老人,还得试着跟他们沟通,看看能不能完成大人的任务。而作为畲族宗老们来说,虽然在本族地位崇高,但跟这些大官老爷做一个桌上喝酒,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确实有些受宠若惊,因此也是小心翼翼的应承着。

    不过酒是个拉近距离的好东西,互相敬几圈,三五杯下了肚,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不论身份,都开始称兄道弟起来,气氛便渐渐热闹起来。

    主桌设在院东的小凉亭内,沈默让盘石公坐在自己身边,一干总兵巡抚作陪。盘石公是有件事的,自然明白这一桌绯红官袍意味着什么,这些平时都见不到的大人物,竟然在下首陪着自己说话,这让他有些消受不起,在那里如坐针毡。

    沈默看出他的不自在,一指院中笑道:“盘石公,您看,他们都开始喝起酒来了,咱们是不是也放松点。”顺着所指,盘石公看到那些宗老们,已经和官府众人打成一片,吆五喝六的较量着喝酒,可也真是新鲜。

    “从没想过,大官们能和咱们山民坐一桌喝酒……”盘石公不禁摇头感叹道。

    “为什么不能呢?”沈默温和笑道:“大家都是炎黄子孙,既然生在神州大地上,就是一样的高贵,为何再人为设置界限呢?”

    “您这说法,确是与众不同。”盘石公轻声道:“以老朽几十年所见,汉人大都可瞧不起我们畲人。”

    “是啊,这是历史造成的。”沈默不讳言道:“虽然你们的祖先大都是魏晋的望族,但毕竟已经与外面世界隔阂千年了,语言、习俗、文化、服饰等各方面都有差异,”说着笑笑道:“两族想要平等尊重,还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啊。”

    “难道会有那一天吗?”盘石公不太相信道。

    沈默却把话头一别,微笑道:“我听说,你们有句俗话,叫‘宁叫闺女老在家,不在山南边找婆家’,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大人竟然知道这个。”盘石公笑道:“我们这边龙头山以北的村子,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南边的地贫得很,家家户户穷得穿不起裤子,连土匪都不光顾的地方,谁愿把姑娘嫁过去遭罪?”

    “瞧不起人家?”沈默笑道。

    “算是吧……”盘石公点头道:“穷了就让人瞧不起。”有一说一的老人,让交流变得十分通畅。

    “就是这个道理。”沈默淡淡道:“歧视因为贫穷,而后产生隔阂。”

    盘石公思索一会儿,道:“您说得一点没错,”说着苦涩的一笑道:“可世世代代生在这大山里,穷是咱的命是。”

    “那不一定。”沈默神秘的笑笑道:“我有法子能让畲民们富起来,你信不信?”

    盘石公盯着沈默,见他不似作伪,但终究还是没有信心道:“大人,我说个典故您别不爱听。”

    “请讲。”沈默给他斟杯酒道。

    “五十年前,有个大人物,也来咱们这儿巡抚过。”盘石公道:“他叫王守仁。”

    “正是下官之师祖。”沈默肃然道。

    “他厉害吗?”盘石公问道。

    “文武双全,经天纬地。”沈默满是敬意道:“乃是五百年才出一个圣贤。”

    “大人比他如何?”盘石公又追问道。

    “远远不如。”沈默坦然道:“就像星星和月亮的差别。”

    “那就是了……”盘石公长叹一声道:“当年他在剿匪之后,也想过很多法子,来解决咱们赣南的贫困问题——老百姓能吃饱饭,谁还会造反?这放在山民中,也是一个理。”

    沈默缓缓点头,不由对这老先生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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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论王守仁对我们做了什么,但他确实是个智者。”盘石公道:“他告诉我们,赣南缺水、山地贫瘠,故而产量低下,单靠种粮食只能勉强糊口,可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很快就会难以度日,更别提致富了。”

    沈默点点头,表示认同。在阳明公的书信集中,他确实看到过其对赣南民生的调研,记得他说‘南赣地方虽禾稻乏产,然田地山场坐落开旷,日照足且少虫害,竹木生殖颇蕃,若搬运谷石,砍伐竹木,及种靛栽杉、烧炭锯板等项并举,或可富民财而足民用。’

    但结果似乎不了了之……

    “他想了很多的法子,试着种了很多东西,但都失败了。”盘石公忧郁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路……不知大人将那些大炮运进来,花了多少本钱?”

    “足够再造出十门了。”沈默缓缓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东西种出来简单,但运出去就难了,哪怕花了重金运出去,成本就太高了……没人会做这种买卖。”

    “是啊!”盘石公端起酒杯,仰面喝干,嘿然道:“除非能修条路出来,不然就得一直穷下去!”说着双目通红的望着沈默道:“大人,你能给修吗?”

    沈默缓缓摇头道:“不能,我找人算过,这是个以百万两计的大工程,我拿不出这个钱来。”

    “是吧……”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盘石公还是失望的暗叹一声。不过对沈默的坦诚,他还是很满意的,如果对方说‘可以’,他反而会认为沈默是在蒙骗自己。

    “但我有办法,能克服这个难关。”沈默话锋一转,竟抛出这样一句。

    “什么办法?”盘石公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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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号要回趟老家,接奶奶来青岛过冬,连来带去三天,这两天赶稿,争取不断更……

第七四三章 制胜之道(下)

    宴会结束后,沈默叫过三尺吩咐几句,便请盘石公,还有几位畲族老者到书房用茶。

    沈默去后面更衣,侍卫奉上香茗也退下了。趁这个机会,几位宗老赶紧问盘石公道:“石公,他叫咱们过来作甚?”

    “听听不就知道了……”还不知道沈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盘石公不打算和他们浪费口舌。

    “管他说什么哩,把粮食发下来最紧要。”宗老们你一言我一语道:“盘石公,待会儿经略大人一来,你就跟他讲,拿到粮食咱们就回去。”

    盘石公点点头,示意众人噤声,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响起,然后沈默的侍卫长道:“诸位请现在书房稍候,大人待会儿就到。”

    说着话,门开了,进来五个衣着得体,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三尺对盘石公等人道:“这也是今天的客人。”后进来的几个人朝盘石公他们和善的微笑,盘石公只点点头,并没有搭腔。

    三尺安排客人坐下,两方正好一边一溜椅子,东西昭穆而坐。

    为新来的客人上了茶,三尺他们又退下去,剩下两帮客人大眼瞪小眼,那些后来的客人,倒想要攀谈一下,无奈几次挑起话头,却都没得到回应,只好尴尬的住了声,场面颇有些尴尬。

    其实盘石公也在悄悄打量着对方,单看其中一个手指上的墨玉大扳指,便知道这都是些大财主。再看其精明干练的气质,应该不是读书人,而是走工商口的,便开口问道:“朋友是做买卖的?”

    几人便一起点头,道:“您老好眼力,我们确实是买卖人。”

    “做什么买卖的?”盘石公心中一动,继续盘问道。

    “印染。”其中一个相貌英俊、年纪稍轻,也就是那个带扳指的男子,替同伴答道:“我们都是干印染的。”

    “印染?”盘石公有些失望,这跟赣南有什么干系。

    几名商人并不是此行的头儿,也不敢乱说,见对方没了说话的兴趣,便也不再出声。

    双方静坐了一会儿,沈默的笑声从屏风后响起:“让大家久等了。”

    两帮人赶紧起身相迎,只见沈默换穿一身印有暗花的藏青棉布长袍,愈发显得飘逸出尘,卓尔不群。他不是一个人出来,而是携手一位稍显富态、头发花白的老者,两人神态亲密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默态度和蔼的请众人坐下,那老者在左侧首位坐下,正好与盘石公相对,显然是商人们的头头。

    沈默也在首位落座,笑容可掬的对盘石公道:“石公,这位是徽州商会阮会长,号长公先生。”

    “长公。”盘石公唱个喏道:“盘石这厢有礼了。”

    那老者笑眯眯的还礼道:“您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盘石公吧?”他虽然是个商人,但气度雍容,举止大度,很难不让人心生亲近,就连盘石公也破天荒的笑笑道:“山野之人有什么名气,倒是您老,三大商帮之一的会首,那才是大名鼎鼎呢。”

    “不过是为同乡做点事情罢了。”阮会长谦虚笑笑,对沈默道:“多亏大人安排这次机会,才能见到盘石公和诸位族长。”场面人永远不会冷落尊者。

    “既然大家认识了,”沈默笑着点点头道:“那咱就直入正题。”他对阮会长道:“长公,这次你们千里而来,肯定是不虚此行的。一直困扰着你们的大问题,我终于找到解决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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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长公先生字良臣的,名叫阮弼,实乃一位不得不说的人物。他于弘治年间生于徽州歙县,一个小地主家庭,读过书、学过医,后来向父亲要了一笔钱,说是要‘贾于四方’,历经挫折失败后,终于在芜湖找到了人生的目标。

    因为他发现芜湖是一个成就事业的地方。首先这里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有通畅的水路交通,且正处于南京、苏州、杭州、合肥等重要经济中心的中心点上,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不仅交通发达,而且商情灵通,完全具备发展为‘长江巨埠,皖之中坚’的广阔前景。

    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找到了自己事业——赫蹄。何为‘赫蹄’呢?相传是当年赵飞燕姐妹所制的一种小幅薄纱纸,唐宋以后便被当作染色纸的代称。

    当时的芜湖便已经是明朝的浆染业重镇,但尚未有人经营染色纸行业……主要是因为这种东西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提高生活品质的玩意儿,所以在唐宋兴盛后,便销声匿迹了。而国朝建立后的几任皇帝,都崇尚节俭,国家也处在恢复阶段,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赫蹄‘都没有市场,直到嘉靖年间。

    但阮弼对社会风气变迁,有着敏锐察觉,他切身体会到,社会的风尚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渐渐转为崇尚奢靡了。这种风尚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有体现,国初太祖皇帝定下的各种条条框框,不断被突破,被僭越……比如说穿衣方面,原来只有士大夫才能戴的瓦楞棕帽,早成为市井小民的流行装;优伶、娼妓遍体绫罗,满头珠翠;宫廷内的太监都穿上了蟒衣的。这些人放在国初,都得咔嚓喽,可现在,连御史都习以为常,连皇帝看了都不在乎,观一叶而知秋,仅此一桩便可知世道彻底变了。

    阮弼敏锐的察觉到,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会越来越高,许多在几十年前还无人问津的玩意儿,已经具有极好的市场前景了。于是他变卖家产,开设了一家染色纸场开制赫蹄。

    赫蹄染出来后,怎么卖又是个问题。但他早看好了打响第一炮的地方——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有数不清的名妓优伶,文人墨客,当然是赫蹄最好的市场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全国流行看南京,这里正兴起什么,马上各主要城市便会跟着兴起,再一级级传下去。只要把南京的市场攻克了,全国的市场也就尽在掌握。

    结果不出所料,获利巨万,且打响了名头,各地求购的订单如雪片而至,大大超过了阮弼一家场的产能,虽然他在极力扩张,还是远远不足以满足市场需求。

    这时别家印染工场见状,也全都转为生产赫蹄,且不止芜湖地面,其余各省凡有浆染业的,无不见利而起,跟风生产,一下子产量暴增,竞争十分残酷,渐渐获利甚微,甚至无利可图。

    但阮弼的生意依然蒸蒸日上,因为除了先发优势外,他还掌握着一门独特的技术,叫‘万年红’。那是一种朱砂笺纸,其鲜艳无比,永不褪色,别家根本模仿不了。万年红也就成为赫蹄中的名牌,广受追捧,誉满天下,远销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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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大家纷纷眼红之时,阮弼却提出个惊人的建议——设立赫蹄局,由芜湖的染坊主联合经营,共同销售。这样可以节省运输费用,获利会更多。为了取信于大家,他甚至献出了‘万年红’的配方,芜湖的染坊主茅塞顿开,当即成立了总局,果然生意大增。

    于是,大家推选阮弼为总局祭酒,赋予他极大的权力。他也没有让大家失望,很快使芜湖的赫蹄成为了广受追捧的精品,并在全国各‘商业要津’处设立分局。使芜湖成为全国‘赫蹄’的生产批发中心;成为全国公认的染色业龙头,甚至连当地官府,都要为其保驾护航。

    如是兴旺发展十余年,阮弼渐渐感觉到了行业的瓶颈,因为赫蹄毕竟用途有限,导致市场饱和后,很难再行拓展,必须要寻找更有前景的增长点。这时,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摆在了他和他的行会面前——苏州开埠,外贸激增,当然赫蹄的销量也随之上扬,但这并不是他关注的,他所看到的是,棉布必将成为外贸主力,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产量急剧增长。

    虽然芜湖并不具备生产棉布的先天条件,但前面就说过,地里的棉花想要变成闻名天下的松江棉布,需要经过许多道工序,哪一道都不能省,只要能参与进任何一道,便可分享行业飞速发展带来的厚利。

    芜湖作为全国印染技术最好的城市,显然有资格参与进这场盛宴中!因为除纺织外,棉布质量也取决于浆染。只有经过浆整和涂色,才能解决棉布表面粗糙和色调单一的弊病。经过浆染后的棉布,挺平光洁、色彩鲜艳,可以使布的价值大大提高。

    于是阮弼来到苏州,展示他们染出的样布,果然比本地自染的水平高许多——同样一块布,经过他们压光浆染后,更加色彩艳丽、布面平滑,而苏州本地自染的,就显得粗糙黯淡许多。

    更重要的是,将浆染工序包给芜湖,哪怕算上往返路费,也比自己来做,节省三成本钱。苏松商人大为意动,但他们不敢擅自行动,由棉纺行会写信给北京的沈默请示,结果很快得到回信曰:‘分工协作乃技术进步之先决,术有专攻方能精益求精,可将浆染工序转包芜湖,但必须妥善安置原有工人。’

    得到批示后,苏州棉纺商会便和芜湖浆染总局谈判。因为阮弼抱着极大的诚意,进行的非常顺利,而且能得到一大批技术工人,他更是求之不得。于是双方签订合约,苏松棉纺行会旗下三分之一的工场所织布匹,交由芜湖浆染行会分包浆染。

    结果当年那三分之一外包浆染的工场就尝到了甜头,不仅成本降了一大截,而且因为产品质量大大提高,一时畅销全国,供不应求。剩下三分之二的织布工场被挤兑的坐不住了,产品再滞销下去,就要关门大吉了。

    虽然知道把浆染全都交给徽商,可能会使自己变被动,但苏松棉纺商会访遍全国,也找不到第二个哪怕水平接近的地方了。后来又不惜血本,想要学到这套技术,但越是了解就越是气馁,因为从选料到上色,各个工序中都有数不清的独特工艺。这是芜湖印染业上百年的积累,尤其是这些年生产‘赫蹄’,使他们在染色行业摸索的越来越深,已到了外人无法触及的高度。

    最终苏松棉纺也只能放弃另寻他路,将所有的布匹交付芜湖浆染,而且通过便利的交通,满载着布匹货船朝发夕至,既不耽误时间,也不费多少运输成本。

    数年合作下来,芜湖的棉布浆染行业已经超过原本的染纸业,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而芜湖这座城市,也因此焕发出勃勃生机,获得了‘织造尚松江,浆染尚芜湖’的美名,成为江北的经济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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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弼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不仅成为芜湖地面上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也被推举为徽商商会的会长。事业发达后的阮弼,愈发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尤其在抗倭战争中,贡献尤为突出。

    首先是率众抗倭。嘉靖三十四年,一股倭寇从浙江杀入徽州,又从徽州北上迫近芜湖。芜湖没有城池,守土者束手无策,官兵们争相逃窜。年已五十四岁的阮弼站了出来,以他的崇高的声望,倡行会少年强有力者,合土著丁壮数千人,成立了保乡团,并对天发誓力抗倭寇。凶悍的倭寇看到没有城池的芜湖商民如此众志成城,只好绕道而走,没敢骚扰芜湖。

    第二是捐修道路。倭寇从芜湖逃离后,刘显奉命率军追击,结果因为当时芜湖至南陵数十里,竟是艰险而又多泥沼的道路,让刘显的部队吃尽了苦头,等到赶赴南陵时,已是强弩之末,结果吃了败仗。这之后,官府想修路而无钱,阮弼再次挺身而出,捐出重金,并倡议芜湖‘诸贾’解囊相助。很快,一条以砖石铺砌的平整大道从此将芜湖和南陵连结起来。

    第三件是倡筑城垣。倭寇撤退之后,芜湖官民恢复城垣的强烈要求,终于被朝廷批准。但筑城之费从哪里来?官府找到阮弼,请他‘扶义倡众’,阮弼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个人捐出百万两白银。在他的倡导下,芜湖商贾纷纷解囊,捐出重金,使工程顺利进展,直到去岁,芜湖城垣已经如期告成、城完而坚,被验收的工部官员,誉为‘百城之冠’!

    为了表彰阮弼的功勋,朝廷一是对他赐级为正三品的嘉议大夫,而是将芜湖西门城楼命名为‘弼赋门’,以示表彰。自此,阮弼之名声震寰宇,成为全国闻名的‘义贾’。

    不过这些年,老人家已经不常出来走动,商会那边也已经放权,但对行业的动态脉搏,仍保持着高度的关注,他早发现产能提升遇到了麻烦,这次的麻烦在于染料方面。要想给布上色,大量的染料必不可少,其中最最重要和主要的,就是靛蓝了,因为它是各种蓝布、青布、黑布的主要染料;靛蓝经过处理又可成为靛白,几乎所有的颜色都少不了这种染料打底。

    所以随着染布量的节节攀升,对靛蓝的需求也随之激增,但靛蓝的供应量却难以保证所需,短缺又导致其价格暴增,严重影响了行业的利润空间。

    而且阮弼还打听到,苏州研究院已经搞出了一套水车纺纱机,据说可以将纺纱速度提高十倍,虽然这不会带来布匹产能的同比增长,但芜湖的浆染业也要未雨绸缪,先把本身的瓶颈解决了,宁可自己等别人提升,不能让别人等,这是阮弼一直奉行的准则。

    于是徽商们开始全国范围寻找靛蓝产地。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古籍中曰:‘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意思是,蓼蓝、菘蓝、木蓝、马蓝、苋蓝、等五种植物,都可以提取靛蓝,但苋蓝是古书上的东西,大家谁也找不到,蓼蓝、菘蓝产自北方,先天产量就低,加之这些年,北方连年大旱,产量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剩下的木蓝和马蓝,都产自福建那边,乃是现在的主要原料产地,也正是闽商们坐地抬价,才逼得徽商们不得不四处寻找新的货源。结果看似普通寻常的东西,却真把阮弼他们给难住了。

    这次沈默命人知会说,已经帮他们解决了难题,本来只想让现任的浆染总局祭酒韦鸣前来一晤。却不想这位老人家也千里迢迢赶过来,沈默喜出望外之余,也感到了他对此行深深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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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攒稿中……

第七四四章 形势逆转(上)

    沈默的答案,就是他窗台上摆得几盆植物,当他让三尺搬到堂中时,阮弼等人眼前一亮,道:“马蓝!”

    盘石公等人也低声道:“大青……”他们当然认识这种高高的植物,在赣南山区的山坡上、道路边,都能找到它的踪影。

    “这大青又叫马蓝。”沈默笑吟吟的对盘石公道:“正是制取靛蓝的最佳材料。”

    “大人说的极是。”阮弼颔首笑道:“马蓝可以长到三尺开外,叶密而厚,比低矮的菘蓝、蓼蓝出料量更高,又比木本的木蓝成料时间短,是最好的制靛材料。”

    “而且从马蓝中提取出的靛蓝,质量明显优于其它种类,是我们最爱用的料。”那带着玉扳指的新会首韦鸣也附和道:“马蓝得在阳光充足、通风良好的环境下生长。咱们赣南山区恰恰满足这两个条件,又经过大人的细致考察,发现这里的土壤也十分适合马蓝的生长,完全具备大规模栽种的一切条件。”

    听他们几个说得兴奋,一干畲老却不为所动,直到他们说完了,盘石公才指着那盆中的植物,道:“先别说那么多,咱就想问问把东西运到……芜湖,那得少说半个月吧?”

    “差不多得二十天。”阮弼点头笑道。

    “二十天啊?”一干畲老一下泄气了,盘石公郁闷的指着自己蓝色的麻布大褂,道:“咱们也会用大青染布,固然没法跟你们比,可原理大差不差,得趁着大青叶的鲜嫩劲儿打汁吧?等你们把大青叶运回芜湖去,没干透也该烂透了吧,还怎么用啊?”

    沈默和阮弼听了相视一笑,后者呵呵笑道:“石公好见识啊,不过咱们取靛蓝的办法,还是稍有不同。”说着对韦鸣道:“你给石公解释下。”

    盘石公见状也对下首一个竖着髻头的中年人道:“千七郎,你给客人们讲讲,咱们怎么染布?”

    韦鸣便道:“叶料采回来,先是‘净选清洗’,这一步咱们是一样的,都是把鲜叶运到一起倒出来,去掉杂草、杂叶,再洗净灰尖、泥沙。”

    “嗯,这个一样。”千七郎点点头,道:“然后我们就把原色的麻布和洗好的叶子放在池子里,一起用脚揉搓;也有讲究的,先把大青叶的汁揉出来,再把麻布泡进去染……”想了想又道:“再就是加点草木灰,染得能又快又……”最后一个‘好’字,被畲老们的咳嗽硬生生打断了。

    千七郎不解道:“咱说的不对吗?”

    “对,太对了。”边上的畲老瞪他一眼,小声道:“谁让你说这么细了?”

    “也没人不让我说这么细啊?”千七郎道。

    “闭嘴吧你。”左右的人一齐瞪他道。

    “闭就闭,”千七郎才不忿道:“咱再开口是小娘养的。”

    一段小插曲后,盘石公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韦鸣道:“还是请韦会长讲吧。”

    韦鸣理解的笑笑道:“这种就地制靛的方法,固然简单可取,但此法的局限性在于,只适合在蓝草收获季节进行,染液不能贮藏和运输,因而山外已经发明了还原染色法,可以克服这些麻烦。”说着对那千七郎笑笑道:“我们是将洗净的叶料,倒入窖中发酵数日,”韦鸣特意投桃报李,说得详细了些道:“然后捞出叶料,加入石灰搅匀了,打沫两次后,再使其慢慢沉淀……这叫打靛,会打出蓝色的靛液。”

    “然后呢?”千七郎听得目眩神迷,马上忘了那点不愉快,连声追问起来。

    “再把合格的靛液引入沉淀池内,再沉淀几日后,放去上层的清水,便会得到浓缩的靛膏,经过水飞、干燥,便可得到最后的成品,装桶后放个一两年不成问题。”韦鸣的回答听起来十分详尽,却将最关键的两步轻描淡写的带过,既让对方感到了他们的诚意,也没有透露一点秘密。

    优秀的表现让沈默不由点头,对阮弼笑道:“怪不得石公大胆放手,原来有这么优秀的接班人了。”

    阮弼也欣慰的笑道:“还需要磨练,早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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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韦鸣的耐心讲解,畲老们总算是了解了,原来通过技术手段,可以将靛蓝变成一些固体物,然后装罐运输。

    “这就不怕运输时间长了,”韦鸣微笑道:“而经过这一道道提纯,最后的干靛蓝效用极高,两斤便可兑一池,所以很是值钱。”

    “那……值多少钱呢?”盘石公按捺住砰砰的心跳,声音有些发颤的问道。

    韦鸣看看阮弼,见他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才沉声道:“三百斤一桶的收购价格,是纹银二十两。”

    畲老们登时一片哗然,有算不过账来的,晕乎乎道:“一两银子是一千钱,那二十两就是二十千……”

    “是两万钱。”盘石公顿感没面子道:“连个账都算不过来。”两万钱能买多少东西?上好的白米也能买五石了,足够五口之家吃半年了!若这事儿真能成了,还愁什么吃饭问题?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很快冷静下来道:“需要种多少大青,才能提出一桶靛蓝呢?”

    韦鸣的专业十分过硬,不假思索答道:“取净叶三十斤,石灰十二斤,拌成一料,四料便可做成一担靛膏,水飞干燥之后,份量又会去掉七成……所以是四斤净叶出一斤靛蓝。”

    “一桶三百斤,要用一千二百斤净叶,还有石灰四百八十斤……”盘石公算数可没问题,缓缓道:“石灰倒不成问题,北边信丰县就有矿,你肯定是用精选的上等石灰,一担需要一两银子,不算人工,光石灰就得四两八钱,这就只剩下七成了,”顿一顿,他对韦鸣道:“最后一个问题,一亩地能出几斤净叶?”以前只是自用,上山采就足够了,也从没种这个的。但如果真要合作,就必须自己种植才能够用了,所以了解这个必须的。

    “说它的产量高,就在这里。”韦鸣笑道:“一般的蓝草每年只能收两次,但马蓝如果冬栽的话,一年可收三次,初夏采‘胎叶’,立秋采‘优叶’立冬采‘刀叶’,一亩地每年可采六七百斤。”顿一下,他又道:“而且这东西三年才重栽一次,所以采取轮作的话,一家种个十来亩不成问题。”

    “哪有那么多地……”盘石公不禁摇头道:“还要种粮食呢,一家三五亩也就可以了。”

    韦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让一切交给时间吧,只要顺利的种出马蓝,换成真金白银,不信谁还愿意种粮食。

    盘算来、盘算去,盘石公都觉着大大的有利可图,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那运费谁出?”

    他一问出这个问题,沈默和阮弼等人全都松口气,心说——成了。

    “我们到山里收,运费当然我们出了。”阮弼热情洋溢的笑道:“放心吧老哥,咱们徽商讲究个仁义,只做互惠互利的买卖,绝不会坑人的。”这话说得漂亮,其实这种高价易运不易损的货物,运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折到每一桶里,不过一二两银子而已……这还是在考虑了损毁遗失的前提下。

    “这样的话……”盘石公心里已经有数了,便看向下首几位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几位畲老相互看看,其中一人问道:“那……答应的粮食还给不给?”

    听了这问题,盘石公登时老脸通红,狠狠瞪他一眼,那意思是,不给咱们山里人丢脸就活不下去啊?

    “呵呵……”沈默却微笑道:“当然要给的,一码归一码嘛。”又对盘石公道:“这些粮食足够过冬了,明年如果你们开种马蓝的话,长公他们将会继续提供口粮,直至成功制出靛蓝,解除大家的后顾之忧。”

    “是么……”一众畲老这下彻底心动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试试呗,成了当然发财,不成就当给徽州商人扛活了,明年再种地呗。

    见众人开始坐不住,盘石公咳嗽连连,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的吩咐。好歹让畲老们重新矜持住,盘石公清清嗓子道:“经略大人,长公,还有韦先生,你们的诚意我已经感受到了,当然也要诚恳的回答你们……”说着拍拍胸脯道:“我本人对你们的提议十分感兴趣。”目光扫过一干畲老道:“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我们都答应……”五个畲老七嘴八舌道。

    盘石公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今儿可让这些没出息的家伙气坏了,恼羞成怒道:“也不是你们能决定的!”说完深吸几口气道:“失态了,失态了……”

    “您的意思我明了。”沈默却善解人意道:“这关系到所有人的生计,当然应该由乡民们自己决定。”

    “是啊……”盘石公感激的笑笑道:“我得回去,征求全族人的意见;他们、还有外面的人也一样,都不能自己做决定。”说着正色道:“不然就是出卖宗族乡里的利益!”

    这大帽子一扣,谁也不敢多嘴了,哪个也不敢跟这种罪名扯上边。

    “理所当然。”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问阮弼道:“长公可有要补充的?”

    “只有一桩。”阮弼先朝沈默笑笑,然后对盘石公道:“请允许我的人,跟着一起去你们的山寨,可能有一些东西需要他们帮着解释,且他们也可实地考察一下,看看每村能种马蓝的土地都有多少。”

    “合该如此。”盘石公点头道:“和我们一起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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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步的谈判还算顺利,沈默的赏赐也开始划拨。当天下午便有畲老跟着运粮队离开了龙南,但因为县库存粮不足,还有一部分人,需要再留几日,好等经略大人从军营调拨粮草。

    不过与起初的惴惴不安相比,没走的畲老们也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了,毕竟前有车后有辙,既然有人领过了,他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驿馆中好酒好菜管够,正好放开心怀吃喝一番。

    可他们不会想到灾难的阴霾正渐渐笼罩过来……

    事情还要从数日前说起,话说刘显等人采用了沈明臣的计策,使一招一石二鸟虚张声势,不仅取得了剿匪首胜,还使那些叛匪的内应现了形。

    按刘显的意思,当然是把这些人立刻揪出来,碎尸万段了。但这事儿不归他管,而是锦衣卫的工作范畴。结果对那几个嫌疑分子盯梢数日,许是盯得紧了点,竟让他们给跑了。

    对此不作为,锦衣卫给出的解释是——担心证据不足,无法定罪,所以仍在收集证据。

    刘显当时就笑了,锦衣卫什么时候也讲证据了?那真好比当官的讲廉洁了,老色鬼说节欲,都他妈是鬼扯。

    从几十年后解密的文件看,锦衣卫的意思是,通过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之下,使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双面间谍,然后反过来算计叛贼。

    但朱五等人似乎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结果一个没留神,让人家给逃走了。而且还给赖清规和栾斌,带去了城里的确切消息——一个是李珍被捕,另一桩是三十多个畲族宗老,去城里捧官府的臭脚,并和经略大人一道登上城楼,观看献俘仪式。

    “一群墙头草!”听说这么快就有畲族人倒向了官府,赖清规又惊又气,他知道若被官府把山民全拉过去,那么赣南再大,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这么快就要当顺民了吗?!”说着重重的一拍几案,无比愤懑:“我们起义是为了谁?还不是把汉人赶出赣南,让咱们山民过上不再受欺负吗!”虽然起事时断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些年为了拉队伍、吸引热血沸腾的小年青,他反复如是宣讲,最后连自己也相信了,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很崇高的事情。

    “这年头,还有什么真心不真心?”那前来报信的,一个是县里的捕头,黑着脸道:“有奶便是娘,谁给的好处多跟谁走。”

    还有那龙南县的仓大使,也道:“说别的是假的,白米白面可是真得,哪个村子来人,就赏五万斤粮食,县里的粮库都搬空了,正从军营里调粮呢。”

    “啊……”赖清规倒吸一口冷气,他被沈默的大手笔镇住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栾斌愁眉苦脸道:“大龙头,咱们不怕官府的炮弹,就怕他们的银弹,等他们得到粮食的消息一传开,其余的村寨肯定争相去舔姓沈的屁股。”

    “想得美!”赖清规重重一拍桌子,将杯碗震倒一片,咬牙切齿的对那仓大使道:“你知道哪些人县城吗?”

    “知道。”仓大使点头道:“上头发过一个名单,我回头想想写出来……”

    “这就去!”赖清规吹胡子瞪眼道:“集合弟兄们,拿着名单挨家要账,不把吃下去的吐出来,就等着我收拾他们吧!”

    “大龙头息怒。”栾斌赶忙劝道:“人家要是把门一关,不让咱们进围屋,咱们是打还是走?”

    “这个……”赖清规闷哼一声,那围屋就好像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官军都打不下来,何况他们这些土匪了,到时候要是打不下来灰溜溜的撤了,那他这张老脸往哪搁?越想越郁闷呢,赖清规狠狠的骂一句道:“有种别把头缩回龟壳!”

    “大龙头,”要走没走仓大使在边上小声道:“其实,也不也是所有的**都在壳里,应该还有一些没领到粮食的,在县里等着呢。”

    “哦?”栾斌眯眼道:“这个你也知道?”

    “临走前瞅了份名单。”仓大使小声道:“上面打钩的都是已经走了的,剩下的可不就是没走的吗?”

    “你记着呢?”赖清规沉声问道。

    “记着呢,有二十多个哩。”

    “我看找出两三个截了它!”赖清规沉声道:“就算有官军护卫,这么多村子七零八散的,他们也排不出那么多人,咱们正好集中力量,吃掉一部分,给你报一箭之仇!”这后面一句,却是对栾斌说的。

    栾斌想了想,这次官军可没处猜的,只要不再像上次那样轻敌,把伏击地点选好,把握还是很大的。

    何况他也想一雪前耻,找回这个场子来,沉吟良久,狠狠点头道:“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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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集中精力,以后不会在书评区回答问题,尤其是那些充满个人见解的问题,这个和尚没法说服你的,牵扯到三观的问题,咱们还是求同存异,安心看书吧。

第七四四章 形势逆转(中)

    当土匪漫山遍野的冒出来,将一支小小的运粮队转瞬淹没后。站在半山腰的赖大龙头,暗暗松了口气,对身边人道:“看来官军上次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啊。”

    边上一干大小寨主附和笑道:“就是,哪能变这么快?”又有人小声道:“光听老栾自己说,谁知他和李珍干得什么好事儿。”“就是,这人心思最难琢磨了,大龙头也得防着点。”

    “休要背后说我兄弟。”赖清规虽然不让说下去,但他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显然这话说到了他的心灵深处。

    这时,一个喽啰从山下飞奔上来,跪在赖清规面前道:“大,大龙头,下面人嚷嚷着要见你。”

    “不见不见。”赖清规不假思索的拒绝道。毕竟是乡里乡亲,难免沾亲带故,万一要是认识的话,面上有些过不去。

    “山上的大王,”下面人的目光跟着喽啰,也看到了山上的赖清规等人,虽然瞧不清相貌,但知道他们必是头领无疑,便声嘶力竭的大喊道:“手下留情啊,一寨子老小,就指着这些粮食过冬呢……”

    “呸!”赖清规喝一声,声音暗哑的吼道:“忘恩负义的东西,弟兄们为咱们山民拼死拼活,你们却吃里爬外!”他定睛一看,见几个手下拉着个拼命挣扎的畲老,正是这个老人在朝自己求告。

    “对付这些吃软怕硬的东西,就得让他们知道厉害。”大小头目们在边上煽风点火道:“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赖清规被煽乎的头脑一热,便吩咐跟班道:“把我的西洋铳备好!”亲随跟班赶紧取出把尺许长的短枪来……这是他重金从广东那边的佛朗机人手中买来,作为自己身份的象征。而且实事求是讲,无论威力还是精度,这西洋枪就是比官军的三眼火铳强多了。

    跟班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铁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纸媒,将短枪和纸媒递给大龙头。

    只见赖清规一手接过那短枪,歪头眯眼,将枪口瞄住那畲老的头;一手用纸媒点燃了药线。身边的大小头目屏息凝气,巴掌举得老高,准备给大龙头喝彩。

    便看那药线‘刺刺’的越烧越短,终于轰得一声震响发射出去。边上人都感觉一股热气扑面,就见大龙头身周烟雾弥漫,脸都看不清了。众人不禁心道:‘佛朗机人的玩意当真邪门。’

    这是小风一吹,烟雾散去,大龙头的身形重新清晰起来,众人只见他仍然保持着单手举枪的潇洒动作,顿时一片喝彩声,都道:“老大你太威武了!”

    虽然手臂已经酸麻的微微发抖,但能把这帮兔崽子镇住,赖清规觉着还是很值得。他使劲控制住嘴角不要上扬,沉声道:“打中了再叫也不迟!”

    众人便一起往山下看去,只见大龙头开枪的方向,好家伙,整整趴倒了一片!就有人震惊道:“这威力也太大了,拿这个朝土围子来几下,还不直接轰踏了……”

    这回却没人附和,因为大家看到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又悉悉索索的爬起来了。数一数,一个都不少,更让人无语的是,那被瞄准的畲老,也全须全尾,在那拍身上的土呢。

    “没打着……”土匪中最不缺说实话的……或者叫缺心眼的,不顾大龙头锅底一样的脸色,脱口而出道。

    “胡说八道!”但也不缺睁眼说瞎话的,马上出声呵斥道:“大龙头弹无虚发,怎会打不着呢?”

    那被骂的便瞪大了牛眼四下看,突然惊喜道:“还真是哩……快看,把那马打死了!”顺着他指的方向,众人果然看到一头青骡子,倒在了血泊之中……只是距离那畲老,足足有五丈远呢,这准头,也太太、太那啥了吧……

    “对呀,本来瞄得就是骡子嘛……”马屁精转舵倒是快,马上高声道:“谁说大龙头瞄的是人了?”说着满脸笑嘻嘻道:“对吧,大龙头。”

    “逑!”赖清规黑着脸对那畲老道:“这次老子手下留情,再敢跟官府勾结,那马……哦不,骡子,就是你的下场。”说完把枪往地上一扔,转身离开了山腰。跟班的赶紧俯身拾起短枪,捧在怀里,紧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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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插曲并不会对胜利造成影响,满载而归的队伍回到山寨,赖清规便下令犒赏弟兄,并等候另外两路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栾斌也带人回来了,赖清规率弟兄们出迎到寨口,却见他们两手空空,一行人垂头丧气的上了山。

    “不要紧,人都回来就好,”赖清规还是有些老大风范的,安慰小舅子道:“许是消息有误,扑空了也正常。”

    边上那跟着出去的仓大使蹦出来道:“咱的情报是准确的,眼见着那么长的车队过去,三当家就是没让动手。”

    “咋了?怕有诈?”赖清规耐着性子问栾斌道。

    “大哥,这事儿咱进屋再说。”栾斌看看左右,低声道。

    见这么多人确实没法开口,赖清规点点头,一挥手道:“都滚逑去吧……”手下人等轰然散去,两位大佬也走进了大堂。

    一没了外人,赖清规登时拉下脸道:“老三,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想干就早说!”

    “大哥,我没那个意思……”栾斌叹口气道:“只是觉着,这里面可能有诈啊。”

    “有什么诈?”赖清规指着外面道:“白米白面都抢回来了,你不会认为那是假的吧?”

    “当然是真的。”栾斌轻声道:“在等待的时候,我仔细想了这事儿,越想越不对劲……从外面运粮食进来有多难?光管着好几万大军吃喝,恐怕就让官府吃不消了,咋就这么大方,上万斤上万斤的分给各村呢?”

    “收买人心呗。”赖清规撇撇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

    “问题就在这儿。”栾斌定定的看着赖清规道:“官府送粮食,目的是收买人心,我们却把已经属于山民的粮食抢走了,这又算什么呢?”

    “算什么?”赖清规有些不耐烦道。

    “伤害人心啊!”栾斌声音低沉道:“这是把他们往官府那边推……”

    “就不信本乡本土,几代人的交情。”赖清规重重的一拍桌子,那饱受摧残的木桌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栾斌耐心解释道:“古人有句话,叫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大当家的,这民心最容易失去。”说着叹口气道:“谁给的好处多,他们心就向着谁……”便正色道:“我琢磨着,官府就是想跟咱们来一场民心上的较量,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无立锥……这招狠啊,大哥咱们不能掉以轻心啊。”

    “这就是你在草堆子里憋了三天,想出来的道理?”赖清规眯眼望着他道。

    “是。”栾斌点点头。

    “这就是你又一次空手而归的理由?”赖清规的声音越发生硬。

    栾斌感到他到了爆发边缘,但还是艰难的点头道:“是……”

    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原来是赖清规将腰刀拔出来,狠狠的拍在桌上,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摇晃。只见他双目通红的盯着自己的小舅子,一字一句道:“老三你给我听好了,哥哥我从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小乞丐,混到今天这种规模,靠得不是老百姓的拥护,是这个!”说着他又使劲拍拍自己的腰刀,面目狰狞道:“靠谁不如靠自己的刀!”顿一顿,他的语气缓和一些道:“当然,还有你们这帮肝胆相照的兄弟,但我不靠那些唯利是图的愚夫愚妇,他们就是些墙头草,谁的拳头硬,谁最有希望赢,他们就站在谁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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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赖清规的自负和固执,栾斌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费了,有些疲惫的点点头道:“大哥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好兄弟,哥哥说话冲,你又不是不知道。”赖清规以为对方被说服,顿感舒坦,也有心情顾及小舅子的感受了。

    “大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栾斌勉强笑笑道:“弟弟我不懂事,还得哥哥教。”

    “呵呵好……”赖清规点头狞笑道:“就是要给他们些厉害瞧瞧,我还不止抢这一次,但凡还有这种事儿,也照抢不误,坚决不能便宜了那些叛徒。”

    “大哥说了算。”栾斌低声道:“我累了,先回去歇会了。”

    “去吧。”赖清规点点头道:“好好歇两天吧。”谁知话音未落,外面传来禀报声道:“大龙头,黑甲军也回来了。”当时出去打劫的有三支队伍,除了他俩之外,就是李珍的黑甲军,本来赖清规不想放过这个拉近关系的机会,要和黑甲军一起行动,但黑甲军的统领说,他们只接受李家人的领导,现在大少爷只是被捕,并未被害,所以不方便受大龙头的直接领导。

    那一刻,赖大龙头嘴上夸他们忠义,心里却诅咒李珍尽快被官府处斩,这样他就可以高举为二弟报仇的大旗,获得黑甲军的死忠了。

    这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黑甲军的统领知道自己一番话,竟会给大少爷带来这么大的怨恨,肯定不会再坚持的。

    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就像赖清规派黑甲军出去劫道,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肯定会让这些大爷在寨中歇着。但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他们的收获了。

    与一无所获的栾斌相反,黑甲军的战果绝对大大的——不仅一下劫了五家,而且还有添头赠送……原来除了劫回粮食之外,他们还带回来三个畲老。

    “该拿的当然要拿,但不该拿的就别。”对于眉毛胡子一把抓的黑甲军,赖清规唯有无奈苦笑,心说傻气真会传染啊,这一年多跟着李珍,连这群凶人都变痴了。

    看着神色委顿的三个畲老,栾斌也有些恼火道:“把这些黄土埋到脖颈的老头弄回来干啥?绑票?他们村里没钱,总不会是拉他们入伙吧?”

    “不是入伙。”那黑甲军的统领,面色果真赛张飞,一双眸子里却满是坚定,便听他一字一句道:“是换人。”

    此言一出,堂中登时安静下来,栾斌露出恍然的神色,赖清规心里老大不舒服,语气有些生硬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谁知对方根本不服软,硬邦邦的顶一句道:“大少爷已经被抓了将近十天,诸位当家的从没商量过怎么救他,我们只好自作主张了!”

    “你……”赖清规好些年没被人这么顶过了,气得拿起桌上的腰刀,便往他身上砍去。

    那人也不闪躲,就任其砍在自己身上……虽然带着刀鞘,但那股猛劲还是能把人的骨头打折了。可他眉头都没皱,稍稍晃下身子,便站定不动了。

    赖清规被他的坚定震动了,加之对方又是他意欲收服之人,所以片刻调整之后,他终于稳定了情绪,伸出大拇哥道:“我最欣赏你们这种忠义之士,这次擅作主张,便不追究了。”

    那人也不是全然死硬,还知道就坡下驴道:“多谢大龙头不杀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只能肝脑涂地!”

    赖清规心中不由一动道:‘这不是暗示我,只要救回李珍,他们以后就听我的了吗?’顿时大为兴奋道:“好哇……”说完自觉失态,赶紧坐回主位,摆起架子道:“我跟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无时无刻不想救回李珍兄弟,对吧,老三?”

    “哦,正是。”栾斌点头道:“你先下去,我和大龙头商议一下,看怎样做才妥当。”

    待黑甲军的人离开,栾斌道:“大哥。这次他们抓人回来,也算歪打正着。如果官府不答应换人,那他们假惺惺的争取民心,就成了谁也不会信的笑话。”

    “要是,他们答应换人呢?”赖清规阴着脸问道。

    “拿几个没用的糟老头子,换回李珍兄弟来不好吗?”栾斌有些奇怪道。

    “唔……”赖清规沉吟好长一会儿,终是起身道“你来办这个事儿吧。”

    ~~~~~~~~~~~~~~~~~~~~~~~~~~~~~~~~

    这两日,龙南城的气氛十分紧张,不时有大队的官兵开出城去,又有快马飞奔入城,使道边看热闹的百姓纷纷猜测,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

    结果第二天下午,确切消息传出来了——那些运往各村寨的粮食,竟被山贼给打劫了好几队!

    隔一天后,又有更惊人的消息传出——山贼们竟然劫持了几位畲老,要求交换被俘的匪首李珍。登时街头巷尾热议纷纷,猜测着经略大人会不会答应叛匪的要求。

    “绝对不能答应!”经略府签押房中,也在展开激烈的争论。沈明臣拍案而起道:“不能跟山贼妥协,否则后患无穷!”

    “这不叫妥协。”话很少的余寅,今次不再沉默道:“只是交换而已。”

    “别说那些没用的,”沈明臣粗暴的一挥手,走到沈默的大案前道:“我只知道,报捷的奏折早就到了北京,那李珍的处置权,早就不在咱们手里了!”

    见沈默不动声色,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您肯定记得当年,默林公在处理王直一事上,后来是多么的被动吧?”

    见沈默点了点头,沈明臣语重心长道:“起先未拿住王直前,默林公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出任何决策,而不用担心有人说三道四;”停一下,他面色凝重的望着沈默道:“但一切都在王本固上报朝廷后变了,自此默林公便无法在此事上做主,还饱受各方面的压力,让个小小的王本固给欺负的够呛……这不是姓王的有多大本事,而是他恰好迎合了朝廷主流;而默林公也不是突然变得昏庸,只是他的想法与主流相悖……”

    “主流?”沈默终于开腔,淡淡问道:“何为主流?”

    “绝不跟敌人妥协,绝不跟敌人讲条件!逮住的敌人绝不能放回去!”沈明臣道:“这是大明朝的一贯作风,有太多人将其奉为圭臬,咱们不能拧着来呀!”

    “放屁。”老好人余寅竟然爆出粗口,虽然他马上就跟沈明臣解释,不是在骂他,放屁的另有其人,但仍然气哼哼道:“古人云,兵无常形、水无常势!世上没有哪两件事是相同的,不同的问题,就得用不同的方法处理,唯一不变的,就是跟着情况变化!越是复杂越要灵活处理,哪来那么多‘绝不’?”他显然被触动了伤心事,竟愤愤道:“该坚持原则的时候,就喜欢‘灵活处理’;该灵活的时候,却要坚持原则!我看天下的事,八成都坏在这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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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假:明天回老家接奶奶,没法更新,不过周日就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青岛今年第一场雪,就让我赶上了,高速公路冰封雪冻,开车不仅龟速而且高度紧张,结果比预计晚了好久才到家,基本散架了。睡了一觉还是不顶事儿,只能继续去睡,明天恢复更新……

第七四四章 形势逆转(下)

    见两人斗鸡似的顶上了,沈默赶紧劝解道:“就事论事,不要就题发挥。”

    沈明臣便靠坐在椅背上不说话,余寅却执着道:“大人,既然决定以民心为重,就得坚持走下去,否则之前一切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了解,请让我静静的想一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案。”

    “是。”两人知趣的起身告退。

    书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他望着泛出袅袅青烟的檀香炉,一时有些出神……

    在放不放人的问题上,沈默确实有些左右为难了。从本能讲,他更倾向于沈明臣的看法,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从容了——在他独掌东南权柄不到一年的时候,朝廷更换了赣南巡按,虽然属于正常调动,但继任的人选,却颇为耐人寻味。

    北京派来的这位新巡按,名叫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比沈默还晚一科,名次更是不值一提,但这位本应不起眼的小人物、仅从七品的给事中,却在短时间内闯出了偌大的名头,得了个响亮的绰号——‘骂神’!

    顾名思义,此人骂功深厚,字字如刀,靠一封封奏疏弹劾过多名三品以上高官,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结果无一例外,皆罢。如此辉煌的战绩,也只有号称‘第一能战’的林润可比,因此两人并称‘南林北欧’,为言官界的两大明星。

    但与林润的任侠独行不同,欧阳一敬似乎更擅长领军作战,每次弹劾必定应者云集,舆论也是一边倒的支持,故而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更为令人恐惧。

    不过在朝堂上混得长的都明白,其实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影影绰绰的浮现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才是让人恐惧的源泉。是的,他就是徐党剪除异己的急先锋,一柄操于人手的钢刀。

    现在这把刀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没有目的,只能是睁着眼说瞎话。不过沈默也知道,自己身为东南经略,总掌六省军政,又有个钦差大臣的名头,权柄比胡宗宪有增无减,朝廷同样不可能完全放心,所以派个位低权重的巡按御史来监军,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一如当年的王本固之于胡宗宪。

    虽然欧阳一敬来到赣南后,一直颇为低调,到目前为止也没找过沈默麻烦,但沈默还是通过关系得知,他已经上书就赣南军政提出意见,据说对官府的怀柔政策大为不满,直指赣南当政者有畏敌怯战、纵寇殃民之心。不过这封奏疏被内阁压住,所以炸响并未罢了。

    但毫无疑问,加之先前的用人失误,接二连三的消极消息,已经使首辅大人有些不快了,并将这种情绪含蓄的传达给他。莫名压力之下,沈默自然本能接受沈明臣的意见,不想再惹麻烦。

    可余寅的意见同样无法忽视,不止那几个被绑票的村寨,也不止跟他会面的三十多个畲老,整个龙南、甚至整个赣南的山民都在看着自己,如果不答应换人的要求,导致三人被撕票,自己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不说,从今往后,谁还相信官府能保护他们,谁还敢跟他沈默打交道?整体的方针策略也必须改弦更张,但永绝匪患的黄金时机已经错过,以后可能再没有这样机会了。

    想想朝廷屡屡劳师动众,耗资百万的平定赣南,却一直治标不治本,使这里的畲族百姓长久不得安宁,沈默又觉得不应私心太重,还是遵照规律做事最重要。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权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两人叫进来,神色平静道:“我意已决,照原计划进行。”余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沈默见沈明臣也没有再反对,便问道:“莫非句章兄失望了?”

    “呵呵,不是。”沈明臣摇头笑笑道:“方才在外面,我和君房兄合计出个法子,似乎可以两全。”

    “果有此事?”沈默惊喜道:“还不快快道来!”

    “还是让君房说吧。”沈明臣笑道:“这主意主要是他想出来的。”

    余寅微微一笑道:“不敢居功。”便将一个‘连环计’和盘托出。

    沈默听了击节叫好道:“此役过后,君房兄必然扬名天下!”

    余寅却正色道:“学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跟着大人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请大人不要把学生推到风头浪尖。”

    沈明臣闻言笑道:“君房兄有古人之风,实乃我辈之典范啊。”

    沈默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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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沈默便亲笔写信给内阁,向徐元辅备述当下之利害,并将余寅的计策和盘托出,请求徐阶能支持他继续实行既定的方针。而后当天夜里,便八百里加急快递京城,实指望着在下一步行动之前,能获得元辅大人的首肯。

    于是他授命龙南县令郝杰为谈判官,用尽各种手段,想方设法跟对方拖了七八天……这是八百里加急往返的最短时间,沈默终于得到了徐阁老的回复和一个不好的消息。

    徐阶的回信中只有简约而不简单的三个字,曰:‘知道了。’好似是同意他的意见,却又不承担任何责任,给予的支持十分有限;而另一方面,欧阳一敬的奏疏终于被公开,果不其然,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从严嵩去后,活跃非常的言官们,立刻跟风上书弹劾沈默‘失机养寇’、‘怯懦畏战’、甚至是‘拥兵自重’,到消息发出时为止,通政司收到的此类奏章,已经超过了十本。

    沈默愤怒了,他深感遭到了徐阶的背叛,自己在北京呆着好好的,是为何被派到东南来的?若不是他们非要整倒胡宗宪,东南又怎会再次陷入风雨飘摇?现在自己毫无怨言的为他们擦屁股,却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在这么继续装孙子,真要被人当成时孙子了。沈默立刻写信给自己的同窗好友——老子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们就看着办吧。

    然后他也不再犹豫了,立刻下令将李珍提到经略府中,依旧用山珍海味款待之。为什么说‘依旧’呢?因为这些日子,沈默经常让人请他吃饭,有时候是沈明臣出面,有时候是郝杰,甚至余寅都做过东。但无论是谁,都不和李珍谈什么,就是单纯吃饭,吃饱喝足便让锦衣卫把他送回去……不是送回牢里,而是包下了一间青楼,只为李珍一人服务。

    每每看到李珍在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龙南百姓羡慕的无以复加,实在没想到造反被抓了,不仅不用砍头,还能享受皇帝般的待遇,不少人都说,早知这样,咱们也拉起队伍造反了……

    不止他们没想到,就连李珍也很错愕,自被捕后,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管遭受怎样的折磨,都不能给死鬼老爹丢人,可谁成想,不禁没被砍头,甚至都没挨一下打,就光享受去了。这让他在乐不思蜀之余,始终忐忑不安,不知官府到底想干什么。

    这次借着吃饭的机会,他终于忍不住对上首的沈默道:“哎,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再不说我就……我就不吃了!”话虽如此,他还是紧紧攥着啃了一半的猪蹄,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还是多吃点吧。”沈默微笑道:“吃完也好送你上路。”

    李珍听了一阵愣神,然后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一松,猪蹄落了地,眼圈当时就红了,声音暗哑道:“这天……终于还是来了……”说着说着,竟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低声饮泣道:“我爹说的没错,猪养肥了是为了杀的。”

    让他这一哭,沈默等人先是错愕,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沈明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蠢物,难道我们拿山珍海味喂你,是为了杀了过年?”顿一顿,匀匀气息道:“何况现在离着过年还早哩。”

    “兴许想做腊味。”李珍小声道。

    登时又是一片大笑声,笑完了,沈默才迎上李珍幽怨的目光道:“本官的话看来有些歧义,其实我是要放你回去。”

    “什么?”李珍大张着嘴巴,连小舌头都能看见了:“你说什么?”

    “放你回去。”沈默重复确认道。

    “我没听错吧?”李珍难以置信道。

    “没有。”

    “有什么条件?”李珍也不是傻瓜。

    “没有。”沈默还是这俩字。

    “为什么?”李珍的大脑有些短路。

    “你的人抓了几位畲老作交换。”沈默淡淡道:“所以咱们的缘分尽了,从此往后天各一方,不能相见,只能怀念了。”这话又让沈明臣等人忍俊不禁,可又不敢笑,只能憋在肚子里,心说原来大人是个冷面笑匠。

    李珍却一脸激动道:“原来如此。”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平静道:“虽然咱们是两家交战,但大人此番待我不薄,李某无以为报,只能敬您一杯酒了。”

    沈默点点头,端起酒杯与他共饮,语重心长道:“回去后干点别的吧,造反没明天的……”

    “如果大人想让我当内应,那是不可能的。”李珍面色变了变,咬牙道:“我是李文彪的儿子,不能干给我爹丢脸的事儿!”

    沈默似乎被他堵得没了词,干笑两声道:“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汉子,我不说别的人,咱们真刀真枪战场上见!”

    李珍深深看沈默一眼,颇有些气概道:“如果有一天情况倒过来,我也会放大人一马的!”

    “那我先谢谢你了。”沈默有些哭笑不得道。心说一号计划没成功,看起来也不是坏事……指望这个没谱青年,还不把戏都演砸了。

    好在二号计划的主角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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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没有食言,酒足饭饱之后,便让朱五送李珍出城换人。谁知还没出经略府大门,便被人拦住了。

    阻拦的正是欧阳一敬,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巡按,但也算是钦差大臣,何况他背后还连着徐阶,所以朱五也不敢造次,只能一边应付着,一边让人赶紧去报信。

    不一会儿,沈默的侍卫长出来,对欧阳一敬抱拳道:“巡按大人,经略有请。”

    欧阳一敬看看朱五,没有动弹,直到三尺说:“放心,您出来之前,朱五爷不会动的。”欧阳一敬这才放了心,甩甩袖子,也不用他引路,便径直进了院去。

    朱五探寻的望着三尺,意思是,大人到底什么指示?三尺轻声道:“让何大侠带人去交换吧,你在这等着就行了。”

    于是何心隐带队去换人,朱五坐在门房里安心喝茶。那厢间欧阳一敬在沈默那里喝了一肚子茶水,又被他云山雾罩的侃了一通,晕晕乎乎的就出来了。走到院中让风一吹,才醒悟过来道:‘我是来干嘛的呀?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但再回去的话,又太没面子,只好先去把李珍拿到手中再说。

    谁知到了门房一看,他就急了,哇哇大叫道:“怎么没人了?”

    “有——有人!”朱五拖着长音从门房中出来,殷勤笑道:“俺在这呢,巡按大人有何吩咐?”

    “其他人呢?”欧阳一敬朝朱五身后张望道。

    “不用看了,他们都走了。”朱五满面笑容道:“只有在下奉命在此等候大人?”

    欧阳一敬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是啊,只要朱五呆这儿别动,就不算违反对自己的承诺,至于其他人做什么,经略大人可没打包票。

    “这……这是欺诈!”欧阳一敬气得跳脚道:“我抗议,哪里还有封疆大吏的气度?!”

    “这是我自己的理解,跟大人无关。”朱五面色转冷道:“小子,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就不信你这辈子,没干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

    欧阳一敬心头一紧,他看清对方穿得可是明黄色的飞鱼服,想找自己的把柄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兀自嘴硬道:“你不用吓唬我,我平生问心无愧!”

    “是么?”朱五淡淡一笑道:“我怎么听说,你昔年曾在居丧期间纳了房外室,还生了个儿子呢?”

    欧阳一敬登时通体冰凉,他在中举人后、中进士前老母病丧,只得回乡守孝三年,乡居本就无聊,何况服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甚至连房事都要暂停。少年风流的欧阳大少,终是没按捺住心头的欲望,偷偷在外县金屋藏娇,时不时过去幽会一番。服阕后便立刻将大着肚子的外房带到京城待考,等数年后衣锦还乡时,他把外生的儿子瞒了一岁,顺利上了族谱,谁也没察觉有何不妥。

    他一直觉着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而且这些年以直言敢谏的面貌示人,欧阳一敬更是注意个人形象,绝口不提此事。谁知这么隐秘的事情,还被对方侦知,锦衣卫的本事,果然让人毛骨悚然啊。

    至少欧阳一敬是蔫了,他气势汹汹的到来,却只能垂头丧气的走掉。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对大多数人十分管用,就算欧阳一敬不怕丢了乌纱,却也怕被搞倒搞臭,身败名裂。

    ‘是人就有弱点,就可能被威胁。’朱五日后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直到他遇见个叫海瑞的家伙,才知道一样米养百样人,你没法把话说那么绝对。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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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俘行动很是顺利,天还没黑,何心隐便带着神色委顿的几位畲老返回了。

    经略府里早就做好了迎接准备,沈默亲自迎到门口,朝三人鞠躬致歉道:“是本官考虑不周,让老人家受苦了。”几人受宠若惊道:“要不是大人搭救,我们就要被宰了下酒,救命之恩,已经无以为报,您千万不要再折杀我们了。”

    “哈哈,好,不说了。”沈默欢声笑道:“咱们进去吧。”于是先按照当地习俗,让三人在门口跨过火盆,然后请崔太医为他们进行全身检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伤病;再然后侍女领着他们去沐浴更衣,并有全身按摩伺候。

    等变得干干净净、里外一新的三位畲老出现沈默面前时,已经是一扫晦气、神清气爽了。

    “请入席吧。”沈默早为他们摆好了压惊宴,笑容可掬的站在那里。

    三人互相看看,按照方才商量好的请沈默坐下,然后用畲族的大礼进行参拜。

    来赣南已经几个月了,沈默已经基本了解了畲族的习俗文化,知道这是仅次于跪拜祖宗上苍的礼节,乃表示臣服,永不背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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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找不到状态,憋了这么久,才写出这么点字来,不过已经恢复了。

第七四五章 火并(中)

    带着经略大人的殷切希望,胡勇孤身上路了。对赖匪隐藏的大体方位,官军并非一无所知,大概就在下历一带、方圆百十里的山区内,只是因为赖匪分散在各个山头,击其一余者皆惊走;若大军压境,又会闻风而动、远遁深山,让你无法围剿。而且山上尽是易守难攻的险隘,强行攻打损失必定极大,所以在与众位将领商议之后,一直没有进剿此处,以免打草惊蛇。

    胡勇独自背着褡裢、挑着担子,来到了下历境内。与这片尽是崎岖小径的土匪窝子相比,龙南那边简直是康庄大道。好歹那边还有些平原盆地,这边却尽是山高林密、乱石穿空,抬头最多只得一片巴掌天,侧首两耳满是呼啸声。仿佛有怪兽潜伏身边,时刻要择人而噬一般。

    胡勇饶是胆大包天,一个人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也是心中打鼓不止,偶尔有只鹧鸪冲到天上,都能把他吓一大跳。到了夜里,又冻得他直打哆嗦,索性就偷喝送给李珍的好酒御寒。一尝才发现,人间竟有如此佳酿,于是忍不住就着那红枣桂圆,一口接一口‘尝’下去——若不是听到有说话声从远及近,他能把整整一坛都喝下去。

    把仅剩下的两粒红枣桂圆用纸一包,胡乱塞进褡裢中。胡勇从大树后探出头来,只见是六个腰里别刀的男子,一边说笑着,一边在当先一盏灯笼的指引下,从他身边擦过,往远处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还持刃行走的必不是好人,胡勇想一想,便将手中的酒坛子往地上一扔,就听啪地一声,差点没把那六个人吓死。

    待他们定下神,那灯笼一照,就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嘿嘿笑着站在那里。

    “兀那鸟汉子,大半夜的想吓死人吗?”那打灯笼的小头目喝骂道。

    “抱歉哈。”胡勇打个酒嗝,一脸无所谓道:“跟你们打听个人,知道李珍住哪吗?”

    几人相互看看,心说这家伙脑子没病吧,大半夜的孤身一人跑来找人?那小头目给手下递个眼色,狞笑一声道:“管你谁谁了,还是先拿下吧!”说着几人便一窝蜂的扑上来。

    胡勇早料到他们这一手,看好了山道狭隘,对方人再多也铺展不开,便不闪也不避,反倒奔上前去,飞起一脚踢翻一个,再一拳打倒一个。这时对面两人的朴刀也劈到了他面前。

    胡勇已是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却不慌也不忙,仰面一个铁板桥,硬生生的贴在地上,双腿猛地蓄力,一个兔子蹬鹰,正中那两人心窝。把他俩打横踢了出去,又撞倒了身后两人。

    胡勇刚刚爬起来,便听得脑后生风,他想也不想,身子一踅,便避开了身后的一刀……原来是起先被他打倒的那个,想趁机偷袭他一下。说时迟、那时快,胡勇的右脚早踢起,直飞在那人的额角上,踢着正中,那人往后便头。胡勇却不依不饶,追入一步,像踢沙袋似的猛踹几脚,一边打还一边骂道:“这么多人打一个,还要偷袭,俺真瞧不起你们!”

    六条大汉转眼间便被他打得屁滚尿流,这下是彻底服了,磕头大喊好汉饶命。胡勇这才住了脚,坐在道边的石头上,让他们排一溜跪在面前道:“俺就打听个人,你们不说就算了,干嘛还打人呢?”挠挠腮帮子道:“莫非那李珍欠你们钱?”

    几人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生恐他又要暴起打人。

    “那你们认识李珍吗?”胡勇吹胡子瞪眼的问道。

    “认识,认识……”几人又使劲点头道:“他是咱们寨子的二头领。”

    “他家住哪?”胡勇在这山林子里转悠了两天,还是第一次碰见人,实在不想再瞎找下去了。

    “北边十里地的牛尾山。”几个土匪一心送瘟神,倒也没瞒他。

    “早说不就完了吗?”胡勇咧嘴一笑,拍拍屁股起身,对那小头目道:“来,把他们都绑上。”

    看看胡勇手中的钢刀,小头目只好乖乖听命,将五个手下反剪绑了,然后都捆在一棵大树上。

    胡勇检查一番,又亲手紧了紧,再望向那小头目,小头目为难道:“咱不会自缚……”

    “谁让你自缚了?”胡勇笑骂一声,把身上的包袱,还有那坛子酒递给他,自己只提着钢刀道:“带路。”

    在那小头目的带领下,走了十几里山路,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来到了传说中的牛尾山。

    胡勇深吸口气,便大喇喇的撵着那小头目拜山。果然在吼了两嗓子后,招来了一片虾兵蟹将。

    见这么多刀枪指着自己,那小头目唯恐误伤,大叫道:“我是巡山队的,这位大爷想要见二当家,我就把他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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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李珍自从那次宴会不欢而散,整日就在自己的牛尾山上饮酒耍乐,高低不再去总寨露面了。见他和大龙头的裂痕越来越深,栾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时常过来找他喝酒,想渐渐把他的心结打开。

    李珍终究是涉世未深、头脑简单,让姐夫整天说啊说的,终于不那么生气了。这天栾斌正在这儿做最后的工作,想让他回去给大龙头道个歉,谁知李珍死要面子,高低就是不答应,两人正在这儿磨叽呢,外面来报说:‘大少爷,有人来看您来了。’

    “哦,什么人?”李珍正不想听姐夫絮叨,闻言立刻道:“把他带上来吧。”

    胡勇被几个穿着黑色衣甲的男子,押送着进到大厅之中,他明显感到这几人的身手气势,都不是那些小罗喽可比,看来就是传说中的黑甲军了,心说怪不得李珍一个二世祖,能在赖匪中坐第二把交椅,原来是有本钱的。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的?”一声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胡勇定定神道:“不知道这里说话方便吗?”

    “都是我的生死兄弟。”李珍一脚踏在虎皮交椅上,一手叉腰,霸气外露道:“但说无妨。”

    “小人胡勇,我家经略让小的问大王好。”胡勇便深深一躬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李珍唬得双脚都蹦到了交椅上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家经略问大王好。”胡勇这次仅微微欠身道。

    “你当真是沈默派来的?”李珍双目游移不定道:“怎么证明?”

    “这里有我家经略的亲笔信。”胡勇取出贴身的油布包,从中取出一封信,展平了交给身边的黑甲人。那人便将那封信呈送给李珍。

    李珍却不接,翻白眼道:“我他妈识字吗?”说着对身边的栾斌道:“姐夫,你给瞧瞧。”

    栾斌便接过来,展开一看,只是一封很普通的信件,信中的措辞便如朋友间诉说思念,问寒问暖一般,再就是说让人给他带了些礼物,并没什么稀奇的。反复看了几遍,都没察觉出不妥,栾斌摇摇头道:“真是咄咄怪事,他一个三品高官,吃饱了撑的给你个土匪送什么礼?”

    “嘿嘿,这正说明我不凡啊。”栾斌却大感面上有光道:“连东南最大的官都这么奉承我,那些瞧不起我的是不是瞎了眼?”说完便大喇喇的问胡勇道:“都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啊?”

    “本有两车腊味,还有两个美姬。”胡勇信口开河道:“结果半道遇到土匪给劫了,就逃出我一个,就只剩下一坛酒,还有这个包袱。”这些话可不是沈明臣叫他说的,他只是习惯性的往大里说,不然觉着太寒酸了。

    说完他把背上的褡裢取下来,连同那坛子酒,交给了身边人。

    李珍让人把东西搁在桌上,栾斌去解那褡裢,他却拿起酒坛子,拍开泥封道,一股馥郁的酒香便飘出来。李珍耸着鼻子嗅了嗅,不由大喜道:“是这味儿,可想死我了!”说着抱起坛子咕嘟咕嘟引一通,然后递给栾斌道:“尝尝真正的酒吧,咱们喝得那都是些猫尿。”

    栾斌却不理他,两眼盯着打开的褡裢出神——只见一堆珠玉首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显然皆非凡品。他把这些耳环、戒指、项链之类的分门别类数一数,结果正好是八套完整的首饰。

    “为什么是八套呢?”栾斌不由奇怪道。

    “我有一个姐姐、七个婆娘,当然要这么多了。”李珍满不在乎的喝着酒,道:“看不出来,这么大官儿,心还挺细的。”

    那褡裢里除了首饰之外,还有两万两银票,这么处心积虑的大手笔,也就是他这种粗人,还能满不在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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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斌阴着脸,看着最后一个小纸包,他直觉这才是这出戏的真章所在。结果打开一看,只见是一颗红枣,还有一粒桂圆。

    “呵,还有下酒肴啊?”李珍捏起那颗大枣,便要往嘴里送,被栾斌一巴掌打掉,有些恼怒道:“就知道吃,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哪能有什么意思?”李珍讪讪道:“给我补补身子呗……”他倒认得,都是补气血的东西。

    “大枣、当归。”栾斌无奈道:“暗含着‘当早归’之意。”

    “当早归?”李珍愣住道:“他要归哪儿?”

    “归降。”栾斌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道:“就知道黄狼子给鸡拜年,不会安好心的。挖墙脚挖到咱们头上来了!”

    “我不是都说过了,绝对不会投靠官军的吗?”李珍使劲挠头,朝胡勇大声道:“送多少礼都没用!”说着一挥手道:“滚吧,别再来了,不然下次休想回去!”

    胡勇没想到任务完成的这么轻松,耸耸肩膀道:“既然您收到了,那俺就告退了。”说完转身便想离去。

    “慢!”这时栾斌却出声道:“不能让他走!”便有人见胡勇拦住。

    “哎,姐夫……”李珍劝道:“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再说人家也是一番美意,咱们不接受也就算了,再扣人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你个糊涂蛋!”栾斌见他还木知厥也,气愤道:“这话只有大龙头能说,你算哪根葱?有资格代表咱们跟官府会面吗?”说着指指那胡勇道:“要是把他放回去,这个跟官府私下交通的罪名,你可就坐实了,这不给大龙头寻趁你的机会吗?!”

    让他这一说,李珍也有些害怕了,结巴道:“那,那怎么办?把他杀了?”

    “那还不是黄泥巴跌到裤裆里,你怎么说得清楚?”栾斌道:“听我的,赶紧把这人,还有这信,这些东西,都给大龙头送去。”

    “这样……”李珍有些不快道:“岂不显得我怕了他?”

    栾斌恨不得抽他个大嘴巴,拍桌子跺脚道:“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咱们七十二寨的存亡重要?”说着怒气冲冲道:“这两天我跟你磨破嘴皮子,难道一点用都没有?”

    李珍还真怕他姐夫发火,只好投降道:“都听你的,都听还不成……”终究还是让栾斌,将胡勇绑缚总寨,和那些礼品信件,一并呈给大龙头。

    胡勇这个郁闷啊,一路上都使劲瞪那栾斌,暗道都怪你多事,要不老子就侥幸过关了。不过他也知道,此行本就是九死一生,没有栾斌,也有别人出来捣乱,只能横下一条心,也好博个青史留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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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斌跟了赖清规将近二十年,太了解这位大龙头了,深知此人看似豪爽大度,实则疑心病很重,如果被他先入为主,问题就不好交代了,所以马不停蹄的将胡勇送了过来。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因为他忽略了一点——是总寨的人把胡勇带来的,自然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回报给大龙头。

    所以在他到之前,总寨里面已经炸开锅了,一群人围着赖清规义愤填膺,都说李珍肯定被官府拉过去了,这都回来了还勾勾搭搭,说不定下一步,就是把咱们献出去,作为他投靠官府的晋身之资呢!

    这就看出平时为人的重要性,李珍那么年轻,就爬到众人头顶上,成了山寨的二头领,本就招人嫉妒,他又飞扬跋扈,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所以关键时刻,满堂没一个替他说话的。

    赖清规面色阴沉的听着,始终不发一言,但看他的表情,大家都知道,这回是勾动大龙头的真火了。正要趁热打铁,撺掇他抄了李珍的老巢,便听禀报道:“三当家回来了。”说话间,只见栾斌押着个高大的汉子走进聚义堂中。

    众人竞相编排李珍,可没人愿意得罪栾斌,这下便都不吱声了。赖清规面无表情的望向栾斌道:“老三,你身边绑着的是什么人?”虽然已经猜到,他却依旧要装糊涂。

    “是官府的使者。”栾斌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与赖清规,还着重强调了李珍坚决的态度,道:“二当家当时就想杀了此人,但被我给劝住了,如何处置,还是要听大龙头的。”

    赖清规面色稍缓道:“多大点事儿,你们自己处理就行了。”这当然是屁话,也不知方才是谁的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二当家说,既然事情涉及到他,就必须大龙头定夺了。”栾斌根本不信他这套,让人把胡勇带来的东西悉数呈上……但不包括那喝剩下半坛的酒,那枣核与桂圆也不在其中。

    赖清规嘴上说不看,一双眼却死死盯着那些珠宝银票,心中一阵阵的冷笑,人家堂堂三品大员,东南六省经略,凭什么巴巴的给李珍送礼?肯定是这小子被俘的时候,跟官府许下什么了……沈默怕他变卦,所以派人来笼络住他。

    心里彻底起了疑惑,但他并不急于盘问,因为他知道,有栾斌在场,肯定会帮李珍说话的,所以得改天再说。于是他装作很随意道:“押下去吧,这种人不值得浪费时间。”

    栾斌心里却不踏实,道:“大龙头,这种人应该当场处斩,以警告那些三心二意之人。”

    “我的兄弟都跟官府不共戴天,那是绝对不会的。”谁知赖清规却来了这么一句,似笑非笑望着栾斌道:“莫非三弟的兄弟中,有这种三心二意之人?”

    “大龙头说笑了……”栾斌艰难的笑笑,知道不能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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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争取八点以前发……

第七四五章 火并(下)

    见栾斌情绪有些低落,赖清规便说道:“官府想用这种低劣的把戏,离间我们兄弟,根本是痴心妄想……”说着大手一挥道:“把这人先关起来,饿上两天,待肚里净了,便杀了给弟兄们开荤!”

    待喽啰们将胡勇押将下去,赖清规拍拍栾斌的肩膀,一脸沉稳道:“三弟放心,大哥我不是三岁孩子,不会这么轻易着道的。”

    “大哥英明,”栾斌勉强笑笑道:“我一点都不担心。”

    赖清规便放声笑道:“就是就是,你我兄弟肝胆相照,怎会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呢?”栾斌又陪着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退了。

    一离开聚义堂,栾斌面上又浮现出担忧之色,赖清规的保证并不能让人安心,反而从其绝口不提李珍上,让他感到了丝丝的不安。凭着对赖清规二十多年的了解,栾斌知道,这回他是真对自己的小舅子不爽了……

    两天后,栾斌又去牛尾山找李珍,希望这次能说服他,回来跟大龙头道歉,不要再让赖清规猜忌下去了。谁成想他前脚刚走,后脚赖清规便命人把那胡勇提上来。

    胡勇在冰冷的地牢里被关了两日,早就又冷又饿,浑身没有力气,被人捆做粽子似的,带到了聚义堂前、绑在将军柱上。他强打精神,问身边的小喽啰道:“这是要把我清蒸啊,还是红烧?”

    小喽啰被他逗得一乐道:“一半清蒸,一半红烧。”

    “哦……”胡勇闻言垂下头,小声道:“原来是两吃,还挺讲究呢。”

    “错,是三吃。”小喽啰嘿嘿笑道:“大王们正在里面吃酒,待会儿就剖你这牛子的心肝做醒酒汤;然后再把你洗净了,切下新鲜肉两吃。”

    胡勇闻言咧嘴笑道:“这样也好,省得烂在地里长了蛆,怪恶心人的,倒不如祭了诸位的五脏庙。”“

    那小喽啰闻言竟有些钦佩,伸出大拇哥道:“果真是条汉子,就冲这句话,等你头七的时候,爷爷给你烧一刀钱那边花。”

    “那我先道声谢了。”胡勇笑道:“告诉你个秘密,我都是用左手擦腚,待会儿可千万别吃那……”

    “成……”小喽啰还是第一次与人讨论,怎么吃他的问题,心里竟歉疚起来,已然没了食欲。这时厅内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道:“大龙头让把这牛子带进去。”原来他们山寨管要吃的人叫‘牛子’。

    大龙头有令,小喽啰不敢怠慢,赶紧将胡勇从将军柱上解下来,押到了草厅之中。此刻天已经黑了,厅上灯烛剔得明亮,胡勇只见堂中一张粗陋的大木桌上,摆满了狼籍的杯盘碗盏。赖清规和几个头目模样的汉子,正围着那桌子大吃大喝,满地都是骨头鱼刺,还有打碎的酒坛子,弄得偌大的厅堂中,都是刺鼻的酒气。

    一见他被押进来,那些个头目便鼓噪道:“来得正是时候,快动手取下这牛子的心肝来,造三分酸辣汤为大龙头醒酒。”赖清规则身披黑皮的大氅,端着个酒碗歪坐在交椅上,眯眼睥睨着胡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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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厅中火烛高照,只见一个小喽啰,端一大铜盆水来,放在胡勇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个端水的小喽啰,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便泼水浇胡勇的心窝。

    这时候天已经很凉了,那水竟是的刚打上来的井水,激得胡勇直打哆嗦,抗议道:“这也太小气了吧?人家杀猪还用热水呢!”逗得那桌上人一阵大笑,就连赖清规也不禁莞尔。

    一个面色惨白的瘦子,便从桌边起身,走到胡勇面前,桀桀一笑道:“小子,没吃过人心吧?爷爷我教教你……”说着伸手轻抚他结实的胸脯,阴阴一笑道:“记住了,这人心都是热血裹着的。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才能脆了好吃……要不然忒腻。”

    胡勇这下真吓到了,脸色开始发白,艰难道:“难道你们真……真吃人?”

    一众土匪都被他给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道:“不然怎地?莫非以为在消遣你不成?”那站在他面前的头目恶狠狠道:“不然怎地?你们官军封锁要道,还不准山民接济我们,爷爷不吃人肉,难道吃草根吗?”说着一挥手道:“宰了!”

    那小喽啰便把水直泼到胡勇脸上,然后抽出明晃晃的尖刀,在他的胸前划来划去,仿佛在找心脏的位置。胡勇似乎终于崩溃了,一下就哭起来,嚎得撕心裂肺,也不知满脸是泪还是水。

    “先别动手,人一哭,肉都酸了。”那头目阻止了小喽啰的动作,见胡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由鄙夷道:“还当你是条汉子,原来也是怕死鬼。”

    “我不是怕死……”胡勇受不了他的指控,大声哭号道:“胡勇死不足惜,只是没有完成督帅托付的大事,我真对不起督帅,对不起督帅啊……”

    他的话终于让赖清规睁开眼,让小喽啰把他押到桌前,跪在自己面前,死死盯着他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说实话就立即处死你!”说着一字一句道:“姓沈的到底派你来作甚?!”

    胡勇浑身水淋淋的,微微发颤道:“说了,能留我条命吗?”其实他也是真怕了,只是神经大条,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罢了。

    “说!”赖清规一拍桌子,威风凛凛道。

    “我说,我说……”胡勇便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一遍,尤其提到礼品中有红枣和桂圆,最后让人取来他的衣服,从衣角中取出那蜡书呈上道:“这是我们经略让交给李珍的,谁知那犊子竟跟我翻脸不认人,我就没给他。”

    赖清规面色阴晴不定,伸手接过来,捏开蜡封,只见是一团薄绢,展开有巴掌大,上面写着整齐的蝇头小楷,心说这才有个机密样子嘛。便就着灯光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气炸了。

    与前日看到的那封相比,这张密信才真的有料,上面的措词极为亲密,与那李珍以兄弟相称,并说‘前日之约,我已经办到,朝廷不日便会设立赣南宣慰使司,兄弟你只要取了赖某的人头,宣称归顺朝廷,便是世袭罔替的赣南宣慰使。’然后又催促他道:‘但一定要抓紧,因为谢允樟他们也有意此位,如果被他抢了先,哥哥我也不好过于偏袒。’最后还似是而非的问一句道:‘不知你的帮手争取到了吗?他有什么要求,可一并告知来使,我会尽量满足的。’

    “好么,怪不得他李珍被俘了,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回来还有人送礼,原来是把大龙头卖给官府了!”边上的几个心腹寨主也看了此信,登时炸开锅,大骂李珍背信弃义,卖主求荣!还有那性急的,当场就要带人去抄了牛尾山!

    “行了!”赖清规暴喝一声,仿佛发怒的公牛一般,双眼溜圆的瞪着众人道:“都他妈的闭嘴!”堂中登时鸦雀无声,只听大龙头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过了不知多久,赖清规终于稳定住情绪,冷冷的望着胡勇,道:“人人说汉人狡猾多诈,我却不信,谁料话不虚传呢。”

    胡勇矢口否认道:“我可没骗大王一个字。”

    “哼,你就演吧……”赖清规放声大笑道:“《三国演义》我还是看过的,你就是比阚泽还能演,我也不会像曹操那样上当的!”

    胡勇却一脸茫然道:“曹操俺听说过,甘蔗却不认得……”

    赖清规面色一滞,闷声道:“我是不会中你们的反间计的!”

    这下胡勇听明白了,大声自辩道:“大王明鉴,犯贱这么高难度的事,只有您犯的份儿,哪有小人的份儿,俺绝对不会犯贱。”

    “拉下去,拉下去……”赖清规心说,听着咋这么别扭啊?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不耐烦的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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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勇下去了,那些寨主们却还嘲笑道:“官府也真是没人了,找这么个草包来传信,怪不得办砸了呢。”

    赖清规却沉声道:“他虽然目不识丁,但就冲能单枪匹马来走一遭,也算是个勇士了。”说罢冷笑着看看众人道:“让你们干这差事,兴许还不如他呢。”这就是沈默选人的高明之处,其实当初,沈明臣和何心隐自告奋勇,争着要接这个差事,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最后沈默力排众议,从军中挑选勇士,就是因为摸准了人的心理……和心思机敏、能言善辩之士打交道,不管人家说什么,都担心被耍了;可换成是粗豪不文的汉子,却不免麻痹大意,认为对方骗不了自己。无形中,就更容易相信后者所说了。

    赖清规就被胡勇给骗惨了,内心深处已经相信了,李珍确实与官府有勾搭,而且还在撺掇着栾斌,一起暗算自己,好得那个劳什子宣慰使。

    当然也因为沈默这个谎扯得太漂亮,不仅解释了为何李珍会受到官府优待,还抛出了个宣慰使司的名头,使赖清规相信,李珍有背叛自己的足够动机了——宣慰使司,是本朝土司的最高等级,成立赣南宣慰使司,便相当于朝廷势力退出赣南地区,改为由畲族人自治了。而作为最高土官的宣慰使,便成为这片土地上所有山民的头人,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且可以一代代承袭下去,成为赣南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赖清规这么辛苦的造反,难道真是为了赣南人民的自由和幸福?屁,除了那些傻乎乎的毛小子,没人会相信。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恰恰相反,是希望能当上赣南的土皇帝,永远的对山民们作威作福,而且把这份基业传给子孙后代。

    所以他闹了十几年,从没踏出山区一步,因为他对外面的世界,根本没兴趣。他的眼睛只盯着赣南这片险恶的山水,他知道只有这种汉人们都没兴趣的穷山恶水,才有可能被朝廷放弃,永远变成他赖家的私产。

    这就是赖清规的原动力!只有他最心腹的几个人才知道。

    但现在有人要强夺他的禁脔,也想当赣南的土皇帝了,怎能不让他杀心顿起?攘外必先安内,这种对手是首先要铲除的!

    见大龙头要动真格的了,那几个在场的寨主却打起了鼓,因为这里面虽然没有李珍的哥们,却有栾斌的密友。那封密信虽未说明,却无疑也牵扯到了他,想到平时栾斌的好,他们有些不忍看他遭殃,便轻声道:“大龙头息怒,要是李珍真有反心,为何会把官府来人主动交出来?”

    “哼,那人一来就被我的巡逻队发现,”赖清规冷冷道:“他们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所以才把他送到我这来。可要是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匿起了‘枣、桂’不给我知道?”说着重重哼一声道:“还不是心虚吗?欲盖弥彰!”

    “若说他有心加害大龙头,”一个寨主小心翼翼道:“那为何自从接风宴后,便再也不来总寨了呢?”

    “这更说明他心虚!”赖清规已经先入为主,什么都自动往坏处想,咬牙道:“他怕被我看穿心思,所以干脆躲起来不敢见我……”顿一顿道:“估计他把取我性命的希望,全寄托在另一人身上了。”说着冷笑连连道:“帮手争取到了么?我看最少八成了。”这段时间栾斌老是往李珍那跑,在牛尾山的时间,远超在总寨。现在这自然也被当成罪证,而且是很有力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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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些人谁都说服不了大龙头,但你一言我一语,终究还是让赖清规冷静下来,毕竟这两人的地位,不是靠裙带关系得来,而是有实打实的硬件——李珍手下有战力超强的黑甲军,栾斌更是赖清规离不开的主心骨……许多外围的大小寨主,当初都是被栾斌说动入伙,虽然叫他一声大龙头,但他清楚,人家是冲着栾斌的面子来的。

    赖清规终究是老江湖了,终究还是抑制住了杀人的冲动,决定还是要验明真伪再说。但他已经对李珍、栾斌两个戒惧深重了,自然不可能找他们质询。一面命知情人不得透露风声,一面苦思验证之法。

    想了半晌,竟还真让他想出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能派使者过来,我为何不能派人过去呢?当然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而是假冒李珍的使者,到龙南城去一探究竟。到底什么葫芦里是个什么药,一试自然便知。

    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心腹,假扮成李珍的黑甲军将领,带着礼物前往龙南,很快便被官军抓住。但道明来意后,他们还是被送到了经略府。

    “哦?”听说李珍派人来了,沈默不由笑道:“你们说,来的是李逵还是李鬼?”

    “我看八成是假的。”沈明臣摇头道:“当初在城里,咱们用尽了法子,都没法把他拉过来,怎可能转眼就巴巴的派人来了呢?”说着笑笑道:“除非他有脱裤子放屁的毛病。”

    “哈哈,促狭。”沈默调笑他一句,又问余寅道:“君房兄如何看?”

    “学生也觉着蹊跷。”余寅言简意赅道:“要真是那么顺利,胡勇肯定会跟着回来。”

    “唔。”沈默点头道:“我也这样觉着。”

    “嗨,猜个什么劲儿?”沈明臣笑道:“先把他们安顿到驿馆中,我去一试便知。”

    “那就有劳句章兄了。”沈默马上答应道。

    “没问题……”沈明臣说完,觉着有些不对味道:“我怎么好像又被算计了。”引得沈默两个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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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明臣的动作十分麻利,当天晚上便回来道:“是假的。”

    “有何依据?”沈默微笑问道。

    “我以经略府管事的身份,到驿馆中问候使者的起居,然后顺便和他们拉起了家常。”沈明臣得意的笑道:“我谈起下历的风土人情时,他们便对答如流,但一谈到广东那边,他们就答不上来了。”说到这,他嘴角的笑意更浓道:“李珍可是广东人,他的身边心腹,也都是跟他从那边来的,对下历不了解还在理,可要是对自己家乡也不清楚,就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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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忙得到现在才发……

第七四五六章 覆灭(上)

    虽然知道来使八成是赖清规派来的间谍,但沈默仍然不动声色。这时候朱五来报,上次战斗中俘虏的那些叛贼,已经全部收拾妥帖,愿意跟官府合作了……其实从李珍被换回去,却压根没管他们那天起,这些人的心就被伤透了,倒向官府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沈默便让朱五带几个人,暗中辨认来使,果然都否认李珍身边有这几号人,倒是在总寨见过这几个,而且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还认出这伙人中真正主事的,不是那明面上的头目,而是一个马夫……眼目们告诉沈默,此人正是赖清规的堂弟赖青川,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下确定无疑,判断无误,沈默才正式召见来使。

    稍事寒暄之后,他便热情的问候李珍近况如何,言谈中对他的七个婆娘,一个姐姐,还有那窝小崽子十分稔熟,一副李珍知心好友的架势。

    几个使者相互看看,已然信了三分,便试探着问道:“我们大王问,那赣南宣慰使,可有圣旨了?”

    沈默心说,这么重要的差事也不做做功课?我都知道李珍的手下唤他大公子,哪有叫大王的?但面上仍一本正经道:“土司是一定要设的,但能不能有那么高的级别,还得看你家大王的表现啊!”

    “怎么表现?”使者小声问道。

    “我说了好多遍了,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除掉赖清规。”沈默便摆出副愤慨的表情,故意在他们面前,痛骂赖清规狼子野心、十恶不赦,跟着这种人,无异与虎狼为伍,有此人在赣南,赣南永无宁日云云。

    接着他又盛赞李珍降服朝廷、弃暗投明的义举,并拍胸脯保证道:“赖清规觊觎你家的黑甲军,我却不会眼红!再重申一遍,等你们宣布归附王化后,黑甲军便转为土司军,是赣南宣慰使司的合法军队,”顿一顿,笑道:“按惯例,江西省要负担你们一半的军饷,我再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提高到七成……”

    “啊……”那几个使者都是山寨头目,多少不说,都有自己的人马,听说李珍会得到如此优厚的条件。心中又羡又嫉之余,已经信了五分。

    沈默又问他们,李珍把他姐夫争取过来了吗?

    几人互相瞧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沈默闻言皱眉道:“怎么?还没有进展吗?”

    几人唯恐激怒沈默,为首的连忙道:“也不是,只是二当家的这人心机很深,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对对对,”另一人也接上道:“他就让我们来问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然后才能给答复。”

    “这个么,似乎不该问我吧?”沈默不悦道:“本官已经把条件开出来了,怎们分是你们内部的事。”说着有些焦躁的挥挥手道:“李珍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他说一个月内必取赖清规的人头,我才向朝廷夸下海口。现在还有不到半个月了,却连帮手都没搞定,我现在十分怀疑,他能不能按时履行承诺!”

    几人见他生气,赶紧没口子保证道:“一定可以的。”

    “哼,至于他姐夫的要求……”沈默闷哼一声道:“诸位贵使先请回去休息,待本官拿出个章程来,再跟你们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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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这番发作,更加使来使确信,他和李珍之间真的已经达成什么协议了,否则也不可能听到事情进展不顺后,变得那么生气……几个使者回去驿馆向赖青川一汇报,他已是信了七成,低声道:“看来李珍反水是一定的,栾斌也是早晚的事。”

    几人纷纷点头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得赶紧把这里的消息,回报给大龙头。”赖清川思索片刻,有了决断。对一个手下道:“你这就跟他们提出,说要回去汇报进展。”便很肯定道:“他们会答应的,然后你就回去向大龙头禀报。”

    “成。”手下点点头,便去照办,结果很顺利的获得许可,匆匆出了城。

    剩下的人便在驿馆中静候沈默的回复,反正好吃好喝比在山上滋润多了,他们也不着急。

    谁知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张大网罩下……

    那天夜里,他们正像往常一样喝酒耍乐,便听到外面一片喧闹,有人大喊道:“把这里围起来,不要让他们跑了……”随即砸门声、犬吠声响成一片。

    几人登时无比紧张,但不知发生了什么。

    “少安毋躁,出去看看。”那赖清川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却不是往院门口,而是朝马棚去了。

    其余人等只好硬着头皮来到院中,打开大门,若无其事道:“发生什么事了。”

    “行了,别装了。”官差们由一个镶着金牙的参将带队,冷笑道:“真的使者已经到了,你们的把戏被拆穿了。”说着一挥手道:“将这些假货抓起来!”

    官兵们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所有人都绑了起来。对方自然不会甘心受缚,拼命挣扎道:“放开、放开,我们才是真的,那些人是假的,你们不能乱抓人!”

    “还说自己是真的。”参将闻言却大怒道:“我们派出的使者已经被赖清规抓住,这么重要的事情,却被你们隐瞒了,到底居心何在?”

    几个使者一阵慌乱,但事到如今,说实话就是个死,不松口尚有一线生机,故仍强作镇定道:“不可能,他在我们那藏得好好的,怎么会……”

    “哼,不用狡辩了。”那参将冷笑道:“把你们带去,和他们对质一番,就知道谁真谁假了。”说完一挥手道:“抓人!”于是如狼似虎的官差冲了进去,在这种地方,反抗没有丝毫意义,使者们只得束手就擒。

    官差们又搜捕了院子,将他们的行礼物品都带走,但也不知是因为天黑,还是疏忽了,并未对马棚进行搜索。

    抓捕很快结束,官差们撤退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见马棚的草垛稍稍动了动,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那是漏网的赖青川,虽然外面已经没了动静,他还是战战兢兢的等了一段时间,才敢小心翼翼的出来,也不敢去正院查看情形,便就近翻墙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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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棚在驿馆一角,墙外就是一条直通大街的小巷,他辨明方向后,便借着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的上了大街,走到街角一家小饭馆,而后绕到一侧的小巷,敲响了饭馆的后门。

    院门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胖脸,但一看清来人,登时一个激灵,侧身将他放了进去。

    赖清川跟他进了房间,胖掌柜挂上厚厚的帘子,确认没有光线会泄露出去,才点上油灯,关切问道:“四爷,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几天了。”赖青川惊魂未定,端起桌上的大茶壶,也不管里面的水是热是凉,咕嘟嘟的直灌。

    “我都一点不知道……”胖掌柜这里,是赖清规的秘密联络点,按说这种事要先知会他,以便做好接应准备的。

    “唉,栾斌可能叛了,现在情况复杂。”赖青川叹口气道:“哪敢随便和你们联系?”说着搁下大茶壶,心神终有些放松道:“若不是没有路引出不了城,我也不会冒险来你这。”

    “路引我这有。”胖掌柜道:“天亮就送你出城。”

    “好……”赖青川点点头,又问道:“你的饭馆消息灵通,可听到什么风声?”

    “还真有……”胖掌柜叹息一声道:“要是你们早跟我联系,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别扯些没用的了。”赖青川有些烦躁道:“说正题吧。”

    “哎,”胖掌柜点头道:“我每天往经略府中送餐,和里面人都很熟了,今天听说,又有一帮人自称是李珍的使者,来跟经略大人谈判。我猜这两帮人中八成有一帮是自己人,正在那想法子联系上呢,谁知他们今晚就抓人了……”

    赖青川沉声问道:“你说,后来的那帮人,是个什么货色?”

    “肯定是李珍派来的,”胖掌柜很肯定道:“你不知道这小子在城里时有多逍遥,整天骑马坐轿,招摇过市;官府还包下了最好的青楼,作为他的下榻之所,这般待遇就连经略大人自己,也没享受过,他要是没许了人家什么,万万不会这样待他的。”

    “果然如此!”听自己人证实之后,加上今晚的遭际,赖青川终于信了十分,拍案道:“他们肯定担心出卖使者的事情走漏风声,所以派人来解释了!”

    “一定是这样。”掌柜的附和着点头道。

    “栾斌呢?”赖青川又陷入思索道:“他参与在里面没有?”

    “这还用猜?”掌柜的指指脑袋道:“李珍就是个花岗石脑袋的二世祖,这些门门道道他可不想不出来,全靠他姐夫在后面教。”

    “嗯……”赖青川颔首道:“我估计也是,当初小小一次打劫,他俩非要一起出去,结果卖给官府一场胜利不说,还让李珍故意被俘,好跟官府搭上线!”他越说越觉着真实,也愈发愤恨起来,拍案道:“我看他就是主谋!”

    城门开后,赖青川便凭着胖掌柜给他的路引,有惊无险的出了城。然后一路狂奔,两日后回到了山寨中。

    一见到赖清规便放声大哭道:“哥啊,弟兄们都被他俩给害惨了,全让官府抓了……要不是弟弟我一直扮作马夫,也见不到哥哥的面了。”

    “莫着急。”赖清规阴着脸道:“慢慢道来。”于是赖青川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结合推理想象,全都用很肯定的语言讲述一遍。

    这下由不得赖清规不相信了,他一掌劈碎身边的一把交椅,声如猿猴啼血道:“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枉我这般厚待他们!”见大龙头盛怒如此,草堂中那些心向栾斌的,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们很清楚,大龙头与两位当家的已是势不两立了,如果还为栾斌开脱的话,恐怕会命丧当场的。

    虽然杀心大盛,但赖清规也不敢莽撞行事,真要是带兵攻打牛尾山,怕是会两败俱伤的。思来想去,他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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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他小老婆生了,该我屁事。”李珍随手把那大红请柬一丢,翻白眼道:“又不是我的功劳。”

    栾斌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叹口气道:“大龙头降尊纡贵,请你去赴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你要是再不识抬举,咱们就得彻底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李珍撇嘴道:“我带着弟兄们远走高飞,当一个逍遥大王,省得整天受他的鸟气!”

    “走?”栾斌冷笑道:“你走哪去?三面都被官军封锁了,你准备往东去找江月耀?”

    “俺杀出一条血路去!”李珍嘴硬道。

    “要真有这本事,”栾斌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道:“你当初还用投奔大龙头?”

    “我……”李珍终于泄了气,没话说了。

    见对他打击够了,栾斌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兄弟,一根筷子一掰就断,但十根筷子绑一起,谁也掰不断。现在是官军大举压境,咱们赣南义军都有灭顶之灾,这时候只能摒弃私心偏见,联合在一起,共度时艰……”

    “好了好了,别念经了……”李珍抱头起身道:“我去就是了。”

    栾斌松口气,心说终于是把你磨过来了,却不知也带着他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当两人带着厚礼进到总寨,便感到气氛怪异,但都以为是针对李珍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一路畅行无阻,来到聚义堂上。

    一进那草堂,栾斌便瞳孔紧缩,因为他一眼就看到,自己那张虎皮交椅,已经被劈得粉碎……在土匪文化中,交椅代表一个头领的身份地位,所以即使空着别人也不能坐。当它被打碎,意味着什么?三岁孩子都知道。

    栾斌站住脚,捂着肚子道:“哎呦,上茅房。”拔脚便想溜走。但已经迟了,只见院中屋内涌出上百刀斧手,登时将他们的卫士簇而杀之,然后将两人五花大绑,押上堂去。

    这时赖清规兄弟,并一众大小头领,才从堂后转出,在各自的交椅上坐定……赖青川却坐在了他哥身边,原先李珍的位子上。

    李珍破口大骂道:“癞皮狗,原来是耍诈诳爷爷,算什么英雄!”心中的旧愁新恨喷涌出来,化作污言秽语,问候了赖家兄弟祖宗十八代。

    赖清规怒不可遏,命人堵上他的嘴巴,拉出去杀了喂狗。

    栾斌高叫着:“住手,万万不可……”但没人在意他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李珍好大的头颅离了身躯,然后被大龙头豢养的恶狗分食。

    “啊……”栾斌说不上是心痛还是惊惧,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要不要把他一起杀了?”赖清川问道。

    赖清规看看众人,皆都面色戚戚,担心彻底寒了人心,摇摇头道:“毕竟跟了我二十多年,就是条狗也有感情了,”说着叹息一声道:“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先关起来吧!”

    把李珍、栾斌一杀一关,却还不算完,赖清规亲自率众包围了牛尾山,然后派人上山宣读大龙头令,尽言李珍、栾斌之叛逆,命令余众放下武器,下山接受改编,可不问拂逆之罪。

    但回答他们的,是使者被削成人干、抛下山来的惨状。

    赖清规大怒,命部下攻山,但山寨的易守难攻,并不是只针对官军的,谁要攻打都会付出惨重代价。结果虽然兵力上有绝对优势,还是无法撼动寨门,反倒被黑甲军杀了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这才知道李文彪赖以成名的王牌,仍然保持着成色。

    攻打了两天,死伤千余人,赖清规知道不能再打了,否则队伍非要分崩离析了不可……因为他明显感觉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隔阂,还经常背着自己嘀咕些什么。

    赖清规心里清楚,这是抓了栾斌的后遗症……试问一直为他鞍前马后的老兄弟都能说抓就抓,那别人这些半道入伙,又哪有安全感可言?

    盘算了几日,他决定饶了栾斌这一次,至少暂时放过,度过这次危机再说。但就在他准备下令之时,一个消息传来,登时让他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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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赣南之行马上结束了……

第七四六章 覆灭(中)

    原来沈默闻得噩耗,竟悲伤过度,直接晕厥过去,醒来后,为李珍兄弟两人举行盛大的出殡礼。不是称李珍为兄弟,而是为李珍和栾斌两兄弟,并在龙头山上亲自设坛祭奠,且作祭文沉痛哀悼。

    这篇祭文很快被藏在暗处的奸细录下,传到了赖清规那里。虽然奸细的文化不高,但祭文的大体意思还是能听懂,首先沉痛哀悼李珍和栾斌两兄弟,并深深惋惜不能和他们共举大事,又表示将起大军为他们报仇,希望两人在天之灵,能庇佑他成功。

    这还没完,紧接在祭文之后,沈默又发表一篇檄文,这个贴满了赣南各县城的大街小巷,赖清规可以不费力的获得原文,如下:

    ‘盖闻逆贼起而社稷乱,社稷乱则百姓永无宁日。逆贼赖清规称乱以来,於今十年矣,其尝自称忠烈之后,为百姓谋,然细数其实,大谬而非:其父平,本蓝之姓,世代以打铁骟驴为业,为谋富贵而忘其宗,以恶霸赖万年为父,因假其位,犬仗人势,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作孽多端!’

    ‘万年者,其祖以九出十三归发迹,假天灾掠良田万亩,肥一家而毁千家,及至万年,不思行善,以补阴损,仍变本加厉,饕餮放横,伤化虐民,为乡民所不齿也。’

    ‘有父若此,安识孝道?彼祖如是,怎知仁义?然其样貌岸然、性也虚伪,广聚食客、以为好义;市恩惑众,掩其野心。故得虚名甚嚣于赣南,少年无知以为爪牙。’

    ‘而狼爪蛇齿终难掩盖,甲寅年后,举国上下、齐心抗倭,赖某觑得空当,日益跋扈,肆行凶忒,见有司无以应对,野心日盛,终至大逆不道,公然反叛国家!’

    ‘其自叛逆以来,蹂躏州县过数千里,荼毒百姓近百万人;所过之境,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却仍大言不惭,谎称为山民谋,引那无知之民,蠢蠢而动。然其误入贼中者,先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而后驱之临阵向前、筑城濬濠、巡山守夜,运米挑煤。但有不从者,则立斩活剥以示众;若有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赖某亲信自处於安富尊荣,而视我赣南被胁之人犬豕牛马之不如。此其残酷无耻之尤,凡有血气者未有不痛恨者也。’

    ‘然犹有可恨百倍之恶行——赖某为挥霍,遍寻各族先祖大户之墓、亲临发掘,所过隳突,无骸不露。掠取金宝、不计其数,乃至破棺挟尸、敲诈勒索……其桀虏之态、毒施人鬼,污国虐民,人神共弃,余历观载籍,无出其右!’

    ‘然朝廷方御外奸,未及征讨,加绪含容,冀可弥缝!然其豺狼野心,以致病狂、残暴荒淫、肆无忌惮,虽其股肱左右,亦难幸免。李珍居次席,可谓位高权重,然赖某一则觊觎黑甲军久已,巧取豪夺,誓得此劲旅;二则,李珍之妻周氏,貌美不凡,赖某好色,垂涎久矣。竟纳周氏之妹为妾,趁其入宅探望,将之反复奸污。其暴行比禽兽尚远不若,珍安不恨之入骨?’

    ‘此等残暴不仁、无君无父、祸害百姓、状若禽兽之徒,不可留之旦夕。今倭寇已平,天下思安,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十万,折冲宇宙,南北并进,雷霆虎步。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胁之民人,解百姓于倒悬。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且慰天地人伦之隐痛。不特为数万生灵报枉杀之仇,且为诸家祖宗雪被辱之耻。’

    ‘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现大军抵龙南而角其前,据岑冈而掎其后。若举炎火以燃飞蓬,有何不灭哉?又赖某之麾下,多为平凡百姓,受其迫胁,权时苟从而已。经半年之围困,已饥寒交迫、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此番王师天降,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壮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有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臂助,厚以银粮;有抱道君子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有取赖匪首级来归,本部堂为其请万户侯、将军绶,封妻荫子,荣耀百世;有久陷贼中、幡然醒悟,杀其头目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无论前科、一概免死,资遣回藉。’

    ‘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赣南百万民众芸芸,幽有列代祖宗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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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檄文,把个赖清规骂得体无完肤,但绝不是造谣诽谤,而是建立在精准详尽的情报基础上,将其祖宗三代不可告人之事,全都添油加醋,展示给天下人……他的祖辈打铁煽驴,父亲改姓;以及赖家放高利贷起家,这些经年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极少,就连他老婆都没听说过;还有那令人不齿,合该三刀六洞的强奸李珍妻一事,更是做得隐秘,且当事人绝不会声张……而且更窝囊的是,此事发生在李珍被俘之后,显然不能成为他背叛自己的理由,但沈默就是欺他有口莫辩,故意混淆了时间,把这个‘欺其妻,以致兄弟反目’的屎盆子,狠狠扣在他头上。

    读了这篇檄文,赖清规都觉着自己臭不可闻,就像被扒光了扔到人群之中,那种羞愤欲绝的感觉,真让他想找根绳吊死算了。当然他不舍得,于是便要将怒火发到别人身上,开始在盛怒中寻思,是谁将他的秘密泄露?

    想来想去,只有一人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那就是跟他二十多年,曾经无话不谈,知根知底的小舅子——栾斌。

    想到沈默误以为栾斌也死了,沉痛哀悼的祭文,他更加深信,这个畜生背叛了自己,并把自己的所有丑事,一股脑的告诉了官府!

    越想越觉着,只有这一种可能,赖清规如负伤的野兽般,双目血红、喘着粗气来到了地牢中,打开了最深处的牢门,见到正在吃饭的栾斌。

    一看他这样子,栾斌便了然了,搁下饭碗,把口中的饭慢慢咽下去。

    借着油灯的光,赖清规看到栾斌面前的小几上,有鸡鸭鱼肉、四菜一汤,还有一壶小酒,他登时一阵邪火,狠狠一脚把小几踢翻,哗啦啦杯盘洒落一地。

    有些惋惜的看看落在地上的酒菜,栾斌摇摇头,便把身体坐端正,平静的望着赖清规道:“你终于连我也要杀了吗?”

    赖清规的嘴角一阵抽动,恨恨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虽然不太清楚对方所指,但栾斌不想多想,也不想多说,只是淡淡道:“是有如何?”这话在赖清规听来,自然是肯定的回答,顿时火气上涌,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心窝,栾斌闷哼一声,像麻袋一样被击飞出去,撞在栅栏上,然后缓缓滑落到地下。

    碗口粗的木栅栏,都咯吱作响,可见大龙头含恨一击,有多么大力。

    但赖清规并不解恨,追上前去,单手把他提起来,抵在栅栏上,咬牙切齿道:“我待你不好吗?”

    “好,”栾斌点点头,声音微弱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我曾对不起你吗?”赖清规目光愈发阴狠,虎口不由自主的收紧。栾斌口中溢出鲜血,但仍勉力摇摇头道:“没有……”

    “那为什么背叛我?”赖清规怒火填膺道。

    “我……”栾斌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闭上眼缓缓道:“对手太强了,你没有赢的希望……”

    “放屁!”赖清规怒道:“多少年来,我们打败了多少所谓的名将?这十万大山就是我们的无敌屏障,百万畲族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在这里我们是战无不胜的!”

    “你还沉迷在想象中,不肯接受现实……”栾斌摇摇头,断断续续道:“想想这些年,咱们干的事儿吧,洗劫、绑票、强奸、杀人,敲诈、勒索,强拉壮丁……这可大都是对自己族人做下的,咳咳……”喘息几下,接着道:“要不那沈默再有本事,也不会用半年时间,便让咱们众叛亲离,成了丧家之犬。”

    “你还想继续替他打击我!”赖清规手上猛然加力,栾斌直翻白眼,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如野兽般,一声声嘶吼道:“自古畲汉不两立!我们的族人为何要支持汉人?”

    “难道五十年前的惨剧都忘了吗?是谁屠杀了我们的父辈?血海深仇都不想报了吗?”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解救被奴役的同胞,我有什么错?”赖清规的表情狰狞无比,声音仿佛从九幽黄泉传上来:“哪怕是一时让你们吃一点苦,也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遭难,为什么就不肯做点牺牲呢?为什么要出卖我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赖清规声嘶力竭的质问着栾斌,又像在问所有人,他的声音在幽暗的地牢中嗡嗡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回答我!”赖清规终于松开手,栾斌的身子软软跌落,只见他双目翻白,已经被大龙头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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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赖清规却没感到快意,反而升起丝丝悲戚,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竟是这双手,亲手扼死了曾经最好的兄弟,摧毁了自己的股肱栋梁……

    就在这一刻,他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悲观、失败、绝望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天神呐,你是要灭我吗?’赖清规心中万般悲苦道:“为何要对我如此残酷!”想不到栾斌的死,竟对他影响如此之大。

    在牢中待了很久,赖清规走出来,声音灰冷道:“把那官府使者拉出去,剁碎了喂狗。”狱卒们却畏畏缩缩,面露惊恐之色。

    “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我的了吗?”赖清规的头痛欲裂,双目红得能滴出血来。

    “小的不敢……”狱卒们赶紧跪在地上,胆战心惊的禀报道:“那胡勇已经不在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赖清规气息粗重道。

    “就是……他已经庾死了。”狱卒战战兢兢道:“前天晚上吃了饭,突然喊肚子疼,然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死了。”咽口吐沫接着道:“我们请周大夫给看过,说是得了时疫,得赶紧埋掉。我们就连夜把他推到后山乱坟堆埋了。”

    “为何不禀报?”赖清规纵使头脑发烧,也知道事情蹊跷。

    “报上去了,”小喽啰们小声道:“难道大王没收到?”

    赖清规的脑袋又是嗡得一声,竟然还有人瞒着自己?他那已接近崩溃的心神,终于不堪重负,断掉了弦……

    “大龙头,大龙头……”看着他颓然倒地,左右赶紧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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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龙南城外,却是一片战云烧天。站在龙头山上,遥望县城的东、南、西三面,一座营盘挨着一座营盘,绵延几十里,那里是完成训练的各路大军,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只待天明出发!

    此夜人不眠。沈默率领应邀前来的地方士绅、各族长老……这次的声势却比前次浩大的多,他身边环绕着近二百余地方显贵、豪绅宗老。这些人站在山头上,远眺着渐渐清晰起来的军营,但见桴鼓相闻、画角阵阵中旌旗云列、灯火弥漫,如同望之不断的长城。随着地势高低,山脉起伏,蜿蜒伸展,气势十分雄壮,看得众人心旌战栗,无不凛然。

    但更让他们恐惧的,还是那个略显消瘦的背影,他们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放在沈默身后,只见他身后的黑裘大氅,在北风中猎猎舞动,仿佛是魔鬼在舞动。但当他若有所觉,回过头来时,那张温和英俊的脸上,那真诚亲切的笑容,又让人很难不生出亲近之心。

    菩萨与魔鬼的结合体,这正是众人对他的印象。这人实在太可怕了,那么多无法解决的难题,他却仿佛没用什么力气,就全部迎刃而解了——他整肃了军纪,强化了训练,解决了畲人过冬的粮食,为他们找到了摆脱贫穷的道路;能把这些做到,已经是既不容易的了,可他又在百忙之中,抽空离间了叛军的内部,瓦解了他们的斗智,彻底弄清了他们的动向,这时才派出训练良好、士气高涨的部队,给予最终一击……大明的将军们如果还打不赢,干脆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众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和这个人作对。

    沈默无暇猜想他们的看法,他心中还在想着一个时辰前的事情……

    那时他穿戴整齐,正要出门与来宾会合,却听侍卫禀报:“胡勇回来了。”沈默欣喜之余,也颇为意外,他给胡勇的碑文都写好了,真没想到这家伙还能回来。

    “真是命大之人啊!”沈默把马鞭往桌上一丢,大步往外走道:“先去见他!”

    来到书房中,沈默看到了衣衫褴褛、面色枯黄,但精神抖擞的胡勇,两人见面都很激动,沈默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

    胡勇的眼里淌出泪水,这是幸福的眼泪,像他的功劳一样灿烂。

    好一会儿,沈默才平复下来,拉着他坐下道:“快,说说是怎么逃出来的?”

    胡勇闻言神情一暗,低声道:“我也没想过能活着回来,但有人救了我一条命,这个人,大人绝对猜不到。”

    沈默点头道:“是谁?”

    “栾斌。”胡勇低声道:“他也被赖清规关了起来,就跟我住隔壁,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怕他套我话,就爱答不理,就这么过了几日。”他陷入了回忆之中道:“但有一天,晚饭送来之后,他突然对我说,想不想出去?我当然想了。他又对我说,但有个条件,就是让我帮他保全家人。”说到这,他偷眼瞧瞧沈默,轻声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就信口答应了,心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然后他便跟我换了晚饭,吃了之后,我就肚子疼,然后就不省人事。”胡勇见大人始终神色不变,这才放心道:“……后来我又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被人带到了后山,又被送出去几十里地,自己也就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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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这篇檄文太费时间了……

第七四六章 覆灭(下)

    “他还有封信要我带给大人。”胡勇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卷,展平了递给沈默。

    沈默便借着油灯展阅,只见上面写道:‘大人施用离间,欲使我兄弟骨肉相残。我那兄长鬼迷心窍,焉能不入彀中?然我做此书,好叫大人知道,设计虽巧,并非无缝,若非在下心灰意懒,逆来顺受,万不能教大人如此轻易得售。’

    ‘虽现已于事无补,但为免大人小觑我赣南之士,故稍作破解:赖清规遣心腹假扮李珍使者刺探,大人以假应假,使其深信不疑。此计可瞒天下人,却瞒不得在下——无他,当事者而已。若在下向大龙头竭力分辩,并请派员与本人部下再赴龙南,必可证明所谓‘李珍使者’子虚乌有,则大人之计破灭矣。’

    ‘在下知而不言,皆因对大龙头失望之极,纵此关得过,亦是螳臂当车,覆灭已成定局。在下知而不言,非为求一己之私利,我知自己罪孽深重,百死莫恕罪过之万一,且已生无可恋,不愿再苟活世上。故将朋友送来之‘鸡叫还魂丹’,转赠胡将军,大人读此信,其当以安然而返,幸甚,幸甚。’

    ‘呜呼,自陈胜吴广起义,历汉、唐、宋、元之季,每至末世,良民揭竿而起、百姓变为盗寇,何也?皆由主昏致乱,捐税太苛,贪官污吏,刮民骨髓!须知下民虽易虐,众怒却难犯;一欸小民无可忍,能把皇帝拉下马;纵你强若擎天柱,敢学共工触不周!’

    ‘成王败寇,黄土一抔,多说无益,止增笑耳。唯愿大人善待黎庶,并嘱继任萧规曹随,则赣南永定,山民幸甚!若大人只为权宜,不顾百姓,事定之后,故态复萌,则必有李文彪、赖清规等人复生,彼时再战草莽,看尔如何取信百姓?明必亡!’

    看完之后,沈默将其递给沈明臣,沈明臣快速浏览一遍,又递给余寅,哂笑道:“这才叫煮熟的鸭子嘴硬啊,办法是没错,可早没想出来,又有什么用。”

    余寅却低声道:“这倒是个人才,可惜啊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沈默呵呵笑着指指胡勇道:“我更看重的,还是咱们自己的人才。”说着朝他重重点头道:“做得很好,你是这次赣南平叛的首功之臣!”

    胡勇生性混不吝,但此刻却不好意思起来道:“俺可当不起。”

    “你当得起!”沈明臣竖大拇指道:“由于你一人的贡献,我军会少死成千上万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功德啊!”

    “真的?”胡勇挠挠后脑勺道:“俺还真没觉着自己干了啥……”回想起自己那几天的经历,仿佛在做梦一般,喃喃道:“还是大人和沈先生厉害啊,把那赖清规琢磨的透透的……”说着一脸佩服道:“你们的计策太厉害了。”

    “呵呵,谈不上多厉害。”沈默轻轻摇头道:“咱们的计策算不上多新奇,赖清规也算一个雄酋,本不该入彀如此之深。”顿一顿,他低声道:“这般反间计他竟全然没有分晓,其实是被自己的私欲蒙蔽了眼睛……”

    “啊……”胡勇瞪着懵懂的眼睛,等待答疑解惑。

    “他原本以为,李珍被我们俘虏了,必然再无生还之理,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得到那黑甲军。”沈明臣为他解释道:“所以他才冷对营救李珍一事,就是不想再看到这小子,谁知黑甲军忠心救主,我们也配合,竟让李珍回去了,这下赖大龙头的心情,肯定是黄连拌柿子,又苦又涩呀,对坏他好事的李珍,自然是恨之入骨了。”

    “再好的计策,也要建立在对手本身的缺点上。”余寅缓缓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如果他们彼此信任,任何计策都离间不了他们。”

    “相反,如果他们相互之间,本来就充满了猜忌和提防,”沈明臣接过话头道:“就很容易中计了……”顿一顿道:“甚至不排除,他一开始是将计就计,想找借口除掉李珍,谁知黑甲军的反应太过激烈,才让他鸡飞蛋打罢了……”

    “好了,不要再讨论过去的事情。”沈默站起身来,沉声道:“把注意力放倒咱们的战场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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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三年九月,赣南剿匪战役正式拉开帷幕……

    官军由刘显、戚继光、俞大猷三人率领,日夜兼程,直扑下历。在慎重分析形势,三人认为,虽然官军可以发动五万人以上的攻势,但赣南山区山高险峻、地形复杂,用大兵团作战,等于拳头打跳蚤,难以奏效。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补给变得十分困难,尤其官军还携带了大量的火器,如何完成补给,就成了让人绝望的命题。所以想投入大部队作战,不啻于做白日梦。

    结果近七成的兵力用在控制交通要道、负责保护辎重转运上,而真正的拳头部队,不到两万人。但与上次张臬主持的进剿相比,这次的军事行动,显然准备更足,先期工作也做得最充分。首先,所有参战部队都接受了严格的山地训练,戚继光、刘显等人集思广益,摸索出一整套山地攻坚的作战策略。并备齐了所需装备……其中火器的配备最为引人注目,长短火铳、便携式的佛朗机,大量经过轻量化的装备,被下发到每支独立的作战部队中,并得到了充足的新式弹药,经过大量测试,检验效果极好。

    当然这些辎重物资哪怕是从广东运过来,也是一笔巨额的军费支出,沈默奏请将江西省查抄严嵩父子的财产截留一半,然后由徽商捐资百万,才堪堪应付过去。

    其次,经过一连串切实有效的行动,官军在赣南地区的形象得到扭转,沈默的剿匪大计也得到了广泛认可。在大势所趋、利益诱惑之下,畲族各部虽然碍于往日的情面,不愿明着帮助官军剿匪,但至少能保持中立,甚至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至少官军在他们的帮助下,绘制了精确的赣南地形图,对这里的山水道路、险隘谷道,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这无疑对整体战略的制定,有极重要的参考价值。

    正是有了明确的目标,在进入下历后,三人才敢于分兵,各率本部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包抄,采取各个击破的作战方略,先行攻击赖清规的外围山寨。

    这一一反常规的作战方式,乃是针对赖匪目前士气低落、人心涣散的状况。先行打击与赖清规关系疏远的旁系,这些人大都是被栾斌拉入伙的,现在栾斌一死,自然与赖清规离心离德,不可能为他拼死拼活。

    结果戚继光和俞大猷两队进展的十分顺利,往往是明军刚到山下,对方已经派人来问,如果带队投降,能封多大官职,给多少赏赐了;而且往往不是一座山寨单独谈判,而是好几个一起谈,且不断还有山寨加入。这种情况,自然有经略府派出的文官来处理,军队保持威慑就好。

    但刘显那边却遇到了死硬的抵抗,他也不想通过谈判解决问题……那样的话,到哪里立去?于是天雷勾动地火,双方便招呼上了。叛军以往常的经验,满以为在寨口据险而守,便可万夫莫开,群殴阿婆,敲木鱼般的胖揍官军便可。

    但这次他们失算了,因为在冲锋之间,官军先打了炮。在这个年代,打炮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远了不说,单说年初张臬攻山时,就打过不少炮弹,那些‘铁馒头’固然威力巨大,可毕竟数量有限,只要不太倒霉,或者躲藏好了,就不会被砸到。

    所以看到官军又推出小炮来了,叛军一点都没有慌张,反而从掩体中露出身子,大胆的向下面投掷滚石擂木。

    不过对故地重游的官军来说,这种老套路已经不起作用了,他们早就选好了位置,无需再造什么掩体,只需靠山石的遮蔽,便能远离木石的威胁,还可好整以暇的发出炮弹。

    一阵白烟四起,黑黢黢的炮弹伴着隆隆的炮声、划着优美的弧线向叛军的飞去……现在的大炮上,已经加装望山等瞄准具,在西洋技师的培训下,官军炮手的准头大为提高,至少一大半的炮弹落在了叛军的头上,当场就砸死了几十个。

    但叛军噩梦刚刚开始,那些炮弹并不像原先那样,落在地上弹起来,然后不知往哪飞了。而是在触地的一瞬间炸开来,尖锐的铁片、石屑立刻飞溅周围。凡在炸开范围内的叛军,下一刻全都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还有更可怕的炮弹,在炸开后便熊熊燃烧起来,炮弹接连落下,火势连成一片……这也是为什么要在深秋开战的原因,这个季节雨水极少,天干物燥,是使用火器的最佳时机;而且草木干枯,极易燃烧,无疑会助长火油弹的威力。

    结果上百枚火油弹,便把叛军的阵地烧成了一片火海。火光彤彤中,只见重重人影在疯狂挣扎,哀号声直透天际,让已经漠视生死的刘显,都感到头皮发麻。

    炮弹毫不留情的倾泻着,叛军哪经历过这种人间炼狱的考验?全都丢弃了阵地,往山上逃去。

    “冲!”刘显沉声下令。

    ‘咚……咚…咚…’鼓声越来越急促激昂,官军从刹那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抓住良机冲锋上去。一直攻到山顶,叛匪也没有再站住脚,形成有效的抵抗,被明军攻占了山寨。

    土匪们很淡定,占就占吧,反正俺们打得就是流窜战,也来不及打点细软,便从后山冲下去,只要再进一座山中,便又是海阔天空任鸟飞了。

    不过这次他们失望了,在当地乡民的帮助下,刘显早派了部队从捷径小路抄到了后山,在其必经之路设伏。前有阻击,后有追兵,叛匪们这才想起官军的政策,纷纷跪地投降。

    但刘显已经拔剑出鞘,尚未饮血,焉能甘心?便狠狠下令道:“全都杀了!”竟要把降卒杀掉。

    “且慢。”奉命监军的余寅站出来,阻止他道:“战役刚刚开始,万万不能杀俘!”这也是沈默安排余寅跟着他的原因,俞大猷、戚继光沈默不担心,就担心这个刘显会杀红了眼。

    刘显不悦道:“他们只是迫于形势才投降,人数又这么多,再反了怎么办?”

    “总戎大人无须担心。”余寅道:“他们已然被轰天神雷吓破了胆,怎敢再面对我们?再说他们不逃去别的山寨倒好,若是逃去的话,只能帮我们传播威名,使更多的敌人陷入恐惧。”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刘显看看那一张张惊惧万分的面孔,心里却已经信了一半,但仍不甘心道:“没有斩获,孩儿们的战功何出?”这才是他的真正想法。

    “首战告捷,已是漂亮的头功。”余寅沉声道:“如果总戎再能顾全大局,大人肯定会很高兴的,到时候我再帮着美言几句,想必功勋只会多不会少。”

    他这话说得十分中听,果然使刘显的抵触情绪大减。余寅见状趁热打铁道:“大人已经承诺不屠杀了,你把这些人都杀了,让他怎么跟畲族人交代?”

    “两军交战,刀枪无眼。”刘显满不在乎道:“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余寅毫不相让道:“他们的父母兄弟,只会将这笔血债算到大人头上,不能进行这种无意义的杀戮啊!”

    刘显有些惊讶,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平时木讷寡言,甚至有些窝囊,这时候倒挺硬气的。但他看到部下纷纷投来目光,感到有些下不来台道:“先给个说服我的理由!”

    余寅便低声道:“杀俘不祥。”

    刘显听了,先是有些愠怒的盯他看了半天,旋即放声大笑道:“好吧,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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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显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喜枫山初战告捷,那些神秘的炮弹,更是一战扬名,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那是天兵天将的武器,被经略大人借下来平叛了……无论如何,此战打破了叛军山寨无法攻陷的神话,对其自信心的打击异常沉重。

    试问一支没有团结心,没有后勤、没有目标的部队,如果连保命的法宝都被打破了,还有什么理由在坚持下去?

    于是如沸汤泼雪一般,刘显的部队马不停蹄,接连攻陷了十余个山寨,仿佛一把尖刀,直抵赖清规的总寨。

    不过,这时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一来已经孤军突入太深,没有两侧掩护,非常容易被断了后路。二来,部队一路突进半个月,已是疲惫不堪,战斗力大打折扣;三来,弹药早已告罄,补给还没上来,攻击难度最高的叛军总寨,实属不智。

    但他也没有等太久,因为借助他的接连胜利,负责谈判的沈明臣趁机施压,使其他两路的谈判进程快了许多。这时候再把何心隐派出场,终于使很多叛军将领,在此山穷水尽之际,回想起了昔日的师徒情面,下山投降了。

    等后续部队一上来,早就憋得不行的戚家军和俞家军,便朝着总寨进发。因为这个方向上的叛匪,已经投降了七七八八了,所以未受什么阻滞,两军便与刘显部汇合了。

    这时刘显的部队也已经完成了休整,对叛军总寨的攻击终于开始了,结果扑了个空——原来,在灭顶之灾面前,赖清规终于恢复了枭雄本色,他冷静的分析,目前的形势下,已经不能据守山寨了,还是要走回原先的老路,带领主力在绵绵大山中转悠,袭击官军的小股部队,打击官军的补给线,耗到他们耗不起,便能过关了。

    而且他之所以选择此处为总寨,除了这里风水好、地势险外,更因为山上有条十分隐蔽的小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于是他一面派人在山上各处点起火把,仿佛严阵以待,一面趁着夜色转移了三天。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发现,但在一连串轻松的胜利面前,刘显难免有些轻敌,竟真的没有察觉。结果让人家顺利转移,还把自己配的土炸药埋在了聚义厅下。虽然没有炸到明军的首脑,但也对其造成了此役开战一来,最大的一次重创。

    只是遥望着火光冲天的总寨,赖清规再也没有从头再来的豪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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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把前些日子回老家攒下的事情忙完了,咱们得提提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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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