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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零四章 人从海上来 (上)

    那一晚的谈话,当事人讳莫如深,后人只能凭借猜测,臆造出各种版本。沈家老三到底有没有弑祖,究竟是不是沈默为了避免父子相承而借题发挥,也是萦绕在沈默身后久久不去的五大疑案之首,不知养活了多少史家墨客。然而在当时当世,这还只是一件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像那艘缓缓驶在东海上的远洋海船,在历史车轮碾起的滚滚烟尘中丝毫不引人瞩目。

    这艘三层大海船‘宁波’号,是皇家第二护航公司旗下的十艘超级客船之一,运营的航线是从大明的第十四个布政司,安南布政使司的岘港到亚洲最大的港口城市,南直隶上海府。这也是公认的黄金客运航线,因此母公司为其配备了最大最豪华的海船。不同于以往以货运为主,丝毫不考虑搭乘人员舒适与否的惯例,这艘海船的建造者,把全部力量都放在营建豪华与舒适的空间上。它拥有高度跨三层甲板的豪华餐厅,十间头等客舱是独立的两层套间,里面有精细的木质镶板装饰,配以高级家具以及其它各种适宜在船上摆放的高级装饰。地板铺的是昂贵的波斯地毯,木质桌椅家具,重得都抬不动。

    哪怕四十间高级客舱,也都是独立的套房,盥洗室也是单独的,装修也只是不如头等舱豪奢,但也比其它船上的顶级客舱豪华舒适多了。这五十间豪华客舱,加上为贵客服务的餐厅、楚馆、赌场、戏台、健身房,占据了甲板以上的三层,其宽敞舒适可想而知。当然,船资也是超过其它船数倍,但依然是一票难求,通常需要提前数月预定才能成行。

    据说最下层甲板是普通舱,二十人一间的大通铺,与其他的船只并无二致,当然票价也便宜。乘客多为计划在中南半岛营造新生活的移民,或者返回故乡探亲的移民、小商人之类,但是最下层与上三层并不相连,所以双方谁也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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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波号之所以广受追捧,很大原因在于它打破了相对封闭的乘船环境,将乘客的活动空间拓展到了餐厅、赌馆之类的公共区域,这样不仅使旅途不再枯燥,还给人们创造了绝佳的交际机会……要想成功,先修人脉。头等舱和高级舱的乘客非富即贵,最次也是跨国公司的大掌柜,平日里可不是想见就见,但这半个月的旅途,大家能够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谓拉近距离的黄金机会。因此价钱再高,也有的是人愿意埋单。

    旅途漫长,人也确实需要伙伴,朝夕相对,也容易拉近距离,开船没几日,乘客们就彼此熟悉了,然后便像之前每次的航行那样,人们开始轮流做东都举行酒会,夜夜笙歌,乐此不疲。

    这天正逢冬月十六,黄橙橙的圆月挂在海上,银辉映照着万顷碧波,自然又给了人们欢宴的借口。今日做东的是住在天字甲号房的吕相公,乃是浙西吕家的近支子弟,三十多岁时被派去中南半岛开拓家族生意,到如今十年时间,吕家的产业遍布全岛,经营范围从香料药材到蔗糖大米,从生丝木材到宝石矿藏,可谓是无所不包。而且他还娶了暹罗王的姐姐为继室夫人,成为了中南第一大国暹罗的国商,在中南半岛可谓呼风唤雨,打个喷嚏都能下三天雨。

    不过船上众人最看重的,不是他暹罗国舅的地位,而是他吕家子弟的身份。自从严家被除名后,吕家便被递补进了九大家,至今已近二十年。虽然在九大家中属于后进,但毕竟是东南九大家之一啊!

    东南九大家,在普通民众心中似有若无。但在中上层的官绅富商心里,绝对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士绅阶层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淮河以北姓朱,淮河以南姓沈。’这个沈,自然是那位失踪经年的沈阁老,而沈阁老本事再大,也不能以一人之力控制东南,他是通过九大家,来实现自己的意志的。

    当沈阁老失踪后,东南的威柄自然落在了九大家手中,据说九大家有一个很隐秘的理事会,是协调统一九大家意见的机构。这个理事会便是东南的最高权力,它做出的决定无人敢违逆,它要干的事情,就一定能干成。甚至连东南各省的封疆督抚,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码头,如果不入九大家的法眼,最好直接上疏请辞,否则下场一定很难看。

    而且九大家还是大明向外开拓的急先锋。在海外华人心中,强大无比的南洋公司,据说就是九大家的生意。所以无论你的根基在国内还是南洋,如果能和九大家的上层交上朋友,未来基本就是一句歇后语了——芝麻开花节节高。

    吕相公早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也十分老练的待人接物。世家子弟的底蕴,和多年的磨练,让他将高傲深藏心中,表露出来的,则是一片花团锦簇。不过如此应酬多了,他也会感到索然无味,毕竟人人都想巴结于他,值得他交往的人,却实在太少了。

    如果不是发现了一对有趣的人物,他是不会费神举办今晚的宴会的。虽然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现在是华灯初上,客人们也基本到齐,围在他身边喝茶说笑,猜谜对对,唯独就缺那‘父子俩’。

    “那爷俩也太托大了。”见吕相公不时望向旋梯处,有人不禁愤愤不平道:“吕相公请客还敢来迟。”

    “距离六点还有一刻钟。”见吕相公眉头微拧,赶紧有人补救道:“却是我们来早了。”

    “抱歉抱歉。”中国人就是不禁念叨,人们正在说着呢,便见一个身穿蓝府绸夹袍,罩一件雨过天青套扣背心,古铜色皮肤丹凤眼的中年男子,带着个一袭蓝衫,修眉细目、面如白玉的俊俏后生出现在悬梯处。说话的是那个中年男子,他抱拳微笑道:“方外之人性情疏懒,竟要诸位朋友久等了。”

    他一开口,便让那些怪异的眼神回复了和善,人们打心眼里觉着,自己方才落了下乘,怎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这样一位自风流的真名士呢?

    敏锐的察觉出气氛的变化,吕相公笑了,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这是个十分独特的人。他拍一拍身边空着的座位道:“雨田兄,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再说。”

    “那是自然。”被称作雨田兄的中年男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丝毫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意思。他一连饮了三大杯烈酒,面不改色心不跳。惹得众人连声叫好。

    先前桌上摆着的只是一些冷碟,沈默喝完三杯酒,吕相公便对侍立在一旁的餐厅管事道:“上热菜吧……”

    美貌的侍女捧上精美无比的菜肴,不一会儿,江浙一带的驰名特产诸如金华火腿、杭州笋鳖、松江糟黄雀、江阴炙鲚、台州天摩笋、苏州蜜浸雕枣、无锡糖腌排骨、绍兴女儿红、湖州杨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齐摆上席面。尽管在座的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但还是吃惊不小……他们不少人已经举办过宴会,知道船上早没有做这些菜的配料了,这几日船也没有靠岸,却不知吕相公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

    “敬酒之前,先解释一下,以免诸位误会船家。”吕相公端起酒盅,微笑道:“昨日有寒家的船队经过,便让人讨要了些食材,而且船上恰好还有一位做淮扬菜的名师。”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在茫茫大海上,想要办成这点事儿,需要多大的能量,大家都很清楚。

    众人做恍然状,纷纷举杯与吕相公清脆相碰。面对这些色香俱佳的菜肴饮品,众人是胃口大开,动过筷子更是才明白,吕相公为何要特意提厨师……虽然船上的菜肴水平已经够高了,但这一席硬是又高出三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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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客们玩起执壶猜谜的游戏。虽然已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但人们还是喜欢做些文雅的事情……或者说附庸风雅。

    吕相公自然是令主,他想一想,说:“咱们行个‘连理枝’吧。”连理枝是《四书令》的一种,《四书令》是最流行的酒令,‘连理枝’的要求稍高,每人要说两句《四书》中的句子,以上句的末字和下句的首字,组成一个词,而且下一个人所对的词,要与上一人所对的词性相同。虽然有些难度,但这个酒令本身很热门,在座众人都是酒桌老将,就算自己对不出来,也该听别人对过。他便开个头道:“我的首令是,道不远人,参也鲁。”

    “人参……”有人迫不及待的喝彩道:“好!”

    “接下来要对中药。”

    “……”下一个是那雨田兄,他微笑着思考一会儿,才有所得道:“诸侯之宝三,七里之郭。”

    “三七。”吕相公笑着点头道:“果然难不倒雨田兄。”

    雨田兄摇摇头,笑道:“老了,脑筋转不过来了。”

    接下来两个答不上来,都乖乖认罚,第三个清瘦的男子对上道:“臧武仲以防,风乎舞雩。防风!”

    “好!”人们纷纷叫好:“李员外不愧是进士出身,学问就是扎实。”

    那李员外谦虚笑道:“惭愧,快要把四书都还给孔圣人了。”是隆庆五年的福建进士,万历元年外放天水知县,就赶上张居正在全国推考成法,他那是个穷县,打死也完不成任务,索性挂冠回乡,学那陶朱公经营起财货来。这放在二十年前,肯定是一大新闻,但搁在现在的东南,却没什么好稀奇的,弃儒就贾的多了去了,‘安平乐道’已经不是士人的人格理念,能够经商致富的读书人,同样会被人仰望。当然守旧之人依然会叹息道:“世风日下啊。”

    李员外对完了,下面一个肥头大耳的胡老板,众人等着看他笑话,谁知他却呵呵笑道:“不知为不知,母命之。知母。”说完自己招认道:“恰巧听人对过。”

    “倒叫你逃过一劫。”众人笑道。

    轮了一圈下来,一半人对上来,一半人喝了酒。该那雨田兄出令了,他笑笑道:“那就用四书猜谜吧。我先出一个,‘生而能言’,打《四书》中一句话。”

    “我直接喝酒!”下面一个直接投降,然后对自己的下首道:“司马兄,你也一起喝吧。”

    “我有了!”那司马兄却灵光一闪,激动的拍案道:“可是‘子不语’?”

    “怎么讲?”众人笑问道。

    “子不语怪,这个人‘生而能言’,岂不‘怪’哉?”司马兄得意道。

    不少人哄然叫妙,吕相公憋不住将一口茶喷了出来,忙咳嗽一声,掩饰了过去。

    “难道不对么?”司马兄瞪大眼道。

    “也可以解释。”雨田兄微笑道。

    “这个谜底太穿凿了,”他身后的后生却忍不住笑道:“‘生而能言’是‘子产曰’,比你那个如何?”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司马兄想一想,憨憨笑道:“强多了。”便要罚酒,却被雨田兄饶过道:“有讲就行。”

    然而那后生一搅合,依然乱了令,行不下去,众人便嚷嚷着要罚他。在座的都是些掐尖儿的人物,早看出这后生是个女子,但人家非要女扮男装,他们便趁机为难为难她。

    “谁说乱令一定认罚。”那后生却不鸟他们道:“我还可以反制。”反制的意思,是她一个人挑战全桌,如果赢了,全桌的人都喝,如果输了,她一人喝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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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忙表妹的婚礼,回来九点了,赶紧写完昨天的一章,休息一下,明天开始好好写。

第九零四章 人从海上来 (中)

    “纳楚,不得无礼。”雨田兄出声训斥道:“还不退下。”

    “哎……”众人轰然道:“酒令如军令,酒场无尊卑,雨田兄莫要坏了规矩。”

    谁知雨田却对‘儿子’笑道:“我也帮不了你了。”

    “不用。”纳楚修眉一挑,好看的白他一眼。

    众人便推举最有学问的李员外为主,李员外有风度道:“我等不能以众凌寡,先由小兄弟出题吧。”

    纳楚也不推辞,便开头道:“魏征。”

    “魏征……”众宾客面面相觑,这必须得对四书烂熟于胸,还得才思敏捷才有可能对上来。那些没正经读过书的便不费脑筋,一心给李员外几个读书人打气。

    “魏征、为政……”好在李员外也善于此道,不一会儿便恍然道:“可是‘孟子见梁惠王?’”

    “对。”在一片叫好起哄声中,纳楚引杯自釂,面不改色道:“该你们了。”

    “既然小兄用唐代的贤人,我便出个五代的。”李员外便道:“许由!”

    肚子里有料的便开始绞尽脑汁,更多的则等着看纳楚的笑话。

    吕相公也在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纳楚清脆的声音变响起:“可使治其赋也!”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不禁莞尔点头。

    宾客们也大都明白过来,但也有不明所以的,明白人便解释道:“孔子曾经评价子路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可不就是在称赞仲由么,简称‘许由’。”

    众齐赞曰:“妙哉!武子瘦词,汉儒射策,不过如是。”便痛快的皆饮一杯。

    又轮到纳楚出题:“田光。”

    “五谷不生!”这个简单,李员外张口答上来,待纳楚饮一杯后,便道:“毕战。”这是春秋滕国的大夫。

    “载戢干戈。”这个也不难,纳楚一口答出,然后出题道:“黑臀。”

    不少人愕然道:“这也是古人名?”

    “晋成公的名字……”边上人小声道。

    “哦。”不禁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汗颜。

    “坐于涂炭。”也没难住李员外,他又出题道:“王猛!”

    “寡人好勇!”也难不住纳楚。众人皆饮一杯,便觉着不划算了:“员外要出个难些的,不然我们十几杯换他一杯,岂不亏大了!”

    “那也得等小兄先出题。”李员外苦笑道。

    “豫让。”纳楚便出题道。这个是春秋时着名的刺客。

    李员外听了一愣,其余人也绞尽脑汁无所得,就在时间将要耗尽之际,吕相公出声道:“可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是了。”李员外一脸惭愧道:“多谢吕相公相助。”泰伯三让天下,可不正是爱好让位么,简称‘豫让’。

    待纳楚饮了一杯,李员外挖空心思道:“这次却不是人名了,听好了。”深吸口气,连珠炮似地说了这一串儿道:“逢十进一,逢八进十一,逢九进一,逢十进一,逢十进一!”

    纳楚一怔,眉头好看的微蹙起来,一时没了主意,众人便起哄道:“连饮十杯!”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坐在那里好整以暇,把玩腰间白玉佩的‘父亲’,不仅眼前一亮,抬头自信道:此谜底是‘执圭’!”

    “厉害。”李员外叹服道:“小兄才思敏捷,老朽服了。”

    有人把这两个字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众人也叹服起来,痛痛快快饮此一杯。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既然李员外不按规矩,纳楚也不客气了。

    李员外想了又想,揉着发木的脑袋道:“诸位,我是没招儿了。”

    “吕相公呢?”众人巴望着吕相公道。

    “我也想不通。”吕相公苦笑道。

    “不知者以为肉也。其知者,以为无礼。”这时候那雨田兄说话了,他笑眯眯看着‘儿子’道:“对不对啊。”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纳楚不让了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你说要一人挑全桌的。”雨田笑道:“咱俩虽是父子,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啊。”

    “雨田兄,好意心领,咱们这么些大人,怎能一起欺负个小辈呢。我等愿赌服输。”吕相公呵呵笑道。

    “那就喝吧,所幸咱们书囊虽窄,但酒囊颇宽矣!”司马兄自嘲笑道,一片哄然大笑中,众人连饮了十杯。虽然都是酒精考验的老将,但再想玩这种费脑筋的游戏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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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喝得差不多了,吕相公点点头,侍应便请众人移座戏楼。戏楼里,十来张小方桌,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水果,每桌三把椅子,冲着戏台的一面空着。

    戏还没开始,但戏楼上的乐匠已经奏起了堂鼓竹笛。一记一记的堂鼓,不是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笛声明明就是眼前坐在那儿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到它是从偌大的厅堂上方那遥远的天空传来。这样不带烟火气的天籁之音,只有最顶尖的昆曲班子才能奏出来。

    众人纷纷就坐,吕相公招呼雨田父子俩和自己坐一桌。班主恭敬的端着盘子过来,请吕相公点戏,吕相公看了看道:“当年沈阁老征服安南,设立中南经略府,会盟八国诸侯,签订《清化条约》,才有了咱们这些人的今天。人不能忘本啊,所以今天还是《平南传》吧。”

    “百听不厌!”众人附和笑道。

    纳楚的神情明显一松。

    戏楼熄灭了大部分灯火,只有舞台上灯火通明。但正戏不能马上开始,总得给人家化妆的时间,戏班便先安排垫场演出。

    舞台上翻跟头,玩滑稽,吕相公自然不会关注,他侧侧身子,见雨田兄在那里气度雍容地吃茶看热闹,便笑道:“雨田兄,认识这么多天,光听别人叫你雨田兄,咱还不知道你贵姓呢。”

    “敝姓秦,贱名雷,草字雨田。”雨田兄微笑道:“这是我儿子纳楚。”

    “原来是秦兄和纳楚侄儿,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呢。”吕相公笑道:“鄙人叫吕坤,草字叔简,秦兄唤我叔简便可。”

    “吕相公大名如雷贯耳,我再孤陋寡闻也是知道的。”秦雷笑道。

    “虚名累人。”吕坤苦笑道:“不说别的,这船上,怕只有你们父子俩,会跟我毫无功利的说话吧。”

    “此乃人之常情,吕兄也不要太在意。”秦雷微笑道:“要不是我们父子俩胸无大志,就想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怕是也要小心奉承的。”

    “无欲的确则刚。”吕坤见他不动声色间,便断了自己招揽的念想,反而激起好胜之心,笑道:“不过应该秦兄久居高位之人吧。”

    “一直未曾出仕,全靠祖上的荫庇度日。”秦雷摇头笑道。

    见对方不愿表明身份,吕坤也不好再问,而且双方萍水相逢,也没必要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

    正戏开锣,众人便安静的看戏。戏台上的沈阁老大展神威,戏台下的秦雷却有些坐不住了,对吕坤做个抽烟的手势,想借机烟遁。

    谁知吕坤竟也起身,与他一同出来:“里面太闷,透透气。”

    秦雷笑笑,两人便到戏台外面的露台抽烟,吕坤从怀中拿出银质的烟盒,轻轻一按盒盖,弹出两支细细的雪茄,提起防风灯罩,点燃了递给秦雷一根。秦雷接过来,刚要吸一口,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吸烟有害健康。”原来纳楚跟了出来。

    “不是吧。”吕坤正准备吐个烟圈,闻言一下咳嗽起来,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没有什么自己的生命更值钱的了:“报纸上不是说,吸烟有益健康么?”

    烟草是最近几十年兴起一种消费品,随着种植面积的迅速扩大,尤其是南洋的种植园生产,烟草逐渐成了一种大众消费品。二十年前一般只有士绅阶层才能吸得起烟,但最近这些年,吸烟成了一种习惯和时尚——经济条件稍好的男人,腰里都挂着烟袋锅子……

    其风靡全国,自然离不开推广者的大肆宣传。他们利用报纸的广告效应,坚称烟草具有医疗功效。说这种‘草药’在晒干和点燃后,‘会散发出大量的烟和呛人的气味,从而打开身体的所有毛孔和经络。这样不仅防止血脉阻塞,而且……能在短期内打通经络:因此人们能够保持健康,远离疾病,帮助国人抵御疾病的侵袭。’云云。

    吕坤就清晰记得,自己看过的一则广告称,烟草能够‘保护我们的健康,减少我们的痛苦。让我们找到感官的享受,放松我们劳累的大脑。’所以他才会忍着对难闻气味的厌恶,一日三次,饭后吸食这玩意儿,直到烟瘾形成。

    “广告上的话也能信?”纳楚冷笑道:“这种燃烧的杂草,看上去令人生厌,闻上去令人作呕,既损害大脑,又危害双肺!”

    “真的假的?”吕坤望向秦雷。

    “这是李时珍说的。”纳楚搬出权威道。

    “你认识李神医?”吕坤吃惊道。

    “道听途说罢了。”秦雷抢着道。

    “很可能是这么回事儿……”吕坤看看手中还剩大半的雪茄,弹指丢到海里去,甩手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抽了。”

    “吕兄真是洒脱,多年的爱好说断就断了。”在纳楚的注视下,秦雷也只好掐灭手里的烟,苦笑道:“不过要是国人都像你这样,万历皇帝可要郁闷了。”

    万历八年冬,大明万历皇帝昭告天下,禁止民间私自买卖烟草,只有缴纳特许费,获得经营权的商号,和皇家开设的皇店才有资格出售烟草。

    此令一下,百官纷纷上书劝阻,说这是‘与民争利,圣德有失’云云,然而万历皇帝根本没打算跟外廷蘑菇,他这道圣旨是下给太监的。内廷新增了将近一万太监,户部不肯出钱养,皇帝也舍不得自己出钱,便想让太监自己养活自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恢复隆庆年间被取缔的皇店税关,皇帝弄出‘烟草专卖’这个由头,无非就是借机恢复做垄断生意的皇店,和查税抽税的税关……那可历来都是太监们的营生。

    这道诏令颁布已经大半年了,虽然全国大部分地区依然如故,但京师的烟草市场,确实被如狼似虎的太监们垄断了,他们在京畿各处开设税卡,任何私运烟草者都会被逮捕,不交出巨额罚款,这辈子就住在东厂诏狱了。皇店和大珰们开的私店遍及京城,烟草价格上涨了十倍,烟草商人全都改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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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真没见过这么贪财的皇帝。”提起国内的事情,吕坤忧心忡忡道:“更让人担心的是,皇帝毫无忌惮的破坏规矩,动辄绕开外廷,用太监给自己办事。我听说,今年又招了八千太监。现在内廷太监已经接近三万,宫里住都住不开,我看八成是要派往各省的,准确说是东南各省。”说着叹口气道:“我实在担心,才过了没几天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那么严重么?”秦雷问道。

    “是。”吕坤点点头,面色凝重道:“沈阁老的《经济学》,你看过么?”

    秦雷点点头。

    “上面说,私有财产得到国家的保护,是经济繁荣的基础。”吕坤道:“这句话实在太对了,人只有知道自己的财产,不会被别人抢走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去挣钱。要是随时都能被皇帝收了去,那大家还有什么奔头?”

    “皇帝会明抢么?”秦雷一脸惊愕道。

    “不让别人干这行,只准自己挣钱,跟明抢没什么区别。”吕坤道:“就怕东南商人的下场,也跟京城的商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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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不太好写,后面就好了。

第九零四章 人从海上来 (下)

    “吕兄的生意是在中南吧,”秦雷沉吟道:“那里天高皇帝远,应该还好些吧。”

    “呵呵,秦兄,东南打个喷嚏,中南就得下三天雨,要是东南难过了,中南也好不哪儿去。”吕坤笑笑道:“而且不满秦兄说,我这次回东南,八成就走不了了。”

    “哦……”听出事涉家族隐秘,秦雷也不多问,只是点点道:“不走也好,哪里也比不过故土。”

    “秦兄真是个妙人啊。”吕坤笑道:“不说我了,你回去有什么打算?”

    “先在上海休息休息。”秦雷道:“然后到处走走看看。”

    “那太好了。”吕坤笑道:“我也会在上海住一段时间,咱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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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宁波号缓缓驶入黄浦江,客人们在甲板上互相告别,纷纷留下自己的地址,以便日后联系。秦雷没有地址,别人也不强求,船上陆上是两个世界,人们将从人为的亲密回到原本的位置,对于这种纵使有些魅力,但无权无势的角色,自然也不会再像原先那样有兴趣。

    但吕相公那样的大人物,不会因为空间的转换而被怠慢,人们依旧围着他,热情的邀请他,务必到自己那里做客,保证给他最热情的招待。

    秦雷也不在意,静静站在一边。纳楚在他身旁,小声道:“看来身份真的很重要,没了身份,就变成普通人。”

    不理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他望着大江两岸的繁华景象,但见烟水苍茫,樯桅如林,各国样式的五桅大帆船密布江面。极目远眺,江岸上楼阁峥嵘,缥缈云外,飞甍画栋,碧槛珠廉。比他十几年前来上海,不知繁盛了多少倍。

    船靠码头停稳后,舷梯缓缓落下。秦雷朝众人举手作揖:“诸位,后会有期。”便先行下船离去了,两个保镖提着行李,纳楚背着背囊,紧紧跟在后面。

    刚下到岸上,就被人叫住,一看是那吕相公的长随。那长随朝秦雷一揖到底道:“见过秦老爷,小的贱名吕志,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家老爷担心您人生地不熟,故而叫小得跟随您一段时间,待您安顿下来,小的再把您的地址带回去,以免失了联系。”霸气的关怀,让人无从拒绝。

    保镖望向秦雷,秦雷点点头道:“有劳这位小兄弟了。”

    “您老还是叫我吕志吧。”吕志的礼貌无可挑剔,丝毫没有狗仗人势的意思。当听说对方是第一次来上海,他热情又不过分殷勤的介绍道:“上海这地方可不得了,嘉靖年间还是个小渔村,这才二十多年,就发展成了东南乃至大明最著名的大都市,与南京、苏杭齐名,真是个奇迹。而这个奇迹的发源点,就是咱们所处的外滩。”

    “外滩,这名字啥意思。”纳楚插嘴问道。

    “本地人把河流的上游叫作‘里’,河流的下游叫作‘外’。黄浦江以陆家浜为界,其上游称为‘里黄浦’,下游称为‘外黄浦’,外滩就是外黄埔的河滩。”大家族的家仆确实不一样,口齿清楚,娓娓道来,让人听得明明白白。他一边指点一边介绍道:“在小人小时候,这里原是一片荒芜的浅滩,沿滩有一条狭窄的泥路,供船夫拉纤时行走。滩的西边是农田,阡陌沟渠之间到处是星星点点的茅舍。后来嘉靖三十六年上海建城,当时还是苏州知府的沈阁老,首先划定外滩一带江面为船只的‘下锚地段’,所以本地人都说,‘先有外浦港,后有上海城。’”

    秦雷边走边看,这里的码头比马尼拉的要大两倍,那么多的旅客和货物上上下下,却不像马尼拉那样混乱。仔细端详,便能看出些端倪,原来码头上将客运和货运分开,旅客下船后,便直接走青石铺就、花篱为界的道路出港。与此同时,船上的水手和码头上的搬运工通力合作,将舱中的货物移到卸货甲板上。他看到他们并不是用肩扛手抬,而是用一些运货推车,十分高效省力的完成货物转移。

    将货物从船上移到岸上的工作,由人力和畜力驱动的转动臂架型起重机来完成。只见船上的人将货包用解释的大网兜上,然后挂在挂钩上。地上的人们便催动十匹骡马用力,将沉重的货包缓缓吊起。同时转动绞盘,将货包转移到大车上端,然后缓缓放下。工人们扶住货包,使其稳稳的落在轨道车上。

    秦雷这才发现,原来地上还铺设着铁轨,四个人分成两组,像坐跷跷板一样,驱动着轨道车缓缓启动,然后速度渐快的驶向数百丈外的栈房中暂存。每一个泊位,有这样的两条轨道两辆车,正好跟得上起重机的卸货速度。

    这种卸货方式,不仅节约了人力,更是大大的提高了效率,卸货速度可达原先的五倍以上,加上每个泊位都对应一个栈房,谁也不跟谁抢,所以才能如此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吕志告诉他,这是上海港几年动辄瘫痪后,硬生生逼出来的……船只太多,货物太多,不这样的话,江里交通瘫痪,岸上的货物堆积如山,整个港口乱成一锅粥,啥也不用干了,直接歇菜。所以说,商品经济的发展,是生产技术和方式革新的源动力,这话一点不假。

    甚至连官府都迁就于这种高效率。若旅客不是商人,即使他带着奴仆,载运五、六口箱子以及许多其他物品,负责海关税收的市舶司也不打开检查,更不课税。他们的课税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进出口海关的大宗货物。

    秦雷看到每具庞大的吊车边,都有一个穿着官服的市舶司官员。吊车吊起货物的同时,能够通过表盘显示其重量,便完成了以往最费时的过磅程序。吕志告诉他,在栈房中还有一名官员,会根据商人所报的簿册抽查货物,如果属实,便将一张税单贴在货包上,货主可以在取货后一月内,到设在码头外的市舶司完税。没有货主会逃税,不仅因为市舶司规定,逾期要觉滞纳金,逃税则除以十倍的罚金。还因为事关的商人存亡的信用记录,任何商业上的不法行为,包括偷税、漏税,欺诈等十几项,一经举报查实,便会在当地的各大报纸上公示。甭管你之前多大的牌,只要有这么一次,就彻底臭牌了。不仅票号不会再给你贷款,别人也不会再跟你做生意,等待你的生意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么说,货物到了栈房,货主就可取走了?”秦雷对此兴趣浓重道。

    “只要手里有提货单,当然是可以的。”吕志答道:“不过很多时候,货主来码头的目的,是为了给提货单签押,等完税之后,再把税票贴上,提货单就成了有价证券。那些以倒卖为目的的货主,或者急需用钱的,便可以将提货单卖给买主,或者在证交所挂牌。货物会被车马行直接送到城里的仓库,往往好几次转手之后,才会被提货。”

    “上海的发达,确实不是吕宋安南可比。”秦雷感叹道。

    “您这是大实话,”吕志笑道:“全国也就这一个上海,别的地方一心想学,却总是学不像。”又问道:“秦老爷,下面什么打算?”

    “准备先赁个房子住下,有个落脚的地方再作打算。”

    “您看这样行么?您先去客栈住下,然后请令公子和小的去找牙行看看房子。”吕志道。

    “也好,不过还是让他跟你去吧。”秦雷一指他那高大黑壮的保镖道。

    于是吕志带一行人出了码头,只见六丈宽的石砖马路,分出双向的行车道,东靠黄浦江,向西呈放射状延伸,通往城市的各个角落。马路边上停着一溜黑棚马车,秦雷他们一出来,便有操着各种口音的车夫上前招揽生意。

    吕志介绍说,这都是拉客人的车,不仅在城内通行,甚至可以去苏州。他叫了辆车,请秦氏父子上去,自己和两个保镖只把行李放上车,用吴语说了个地方,马车便缓缓驶离了码头,在宽阔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慢慢行驶起来,吕志等人步行也能跟得上。

    秦雷也不急,打开车窗,悠闲的望着窗外的街景。只见临街的建筑普遍有四五层高,且样式五花八门,单单墙面就异彩纷呈,有巴洛克式的清水红砖墙;有红砖白墙相间和印度式侧向柱廊;有浮雕装饰的墙面和天蓝色穹隆顶……反倒是传统的飞角重檐、粉墙黛瓦式建筑不见了踪迹。除了这些特色鲜明的建筑,路灯、招牌、幌子、商标、广告等商业行头也一应俱全,将街景装点得如戏台幕布一般

    吕志隔着车窗介绍道:“这条江南街,是上海城第一等的风水宝地。不仅市舶司衙门坐落于此,各大商行、票号也都在这里设立总部。在此拥有一块土地,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名誉的象征。别看上海城时间不长,可这里的建筑大都经过重建,甚至有些楼重建过两三次。”

    “这是为何?”纳楚好奇问道。

    “那些大财团占有一席之地后,肯定要大兴土木,营建商号大楼。这么多的商号挤在一起,也就顾不上含蓄了,怎么压别人一头才是正办。起先大家清一水的飞角重檐红墙碧瓦,都是一个样,分不出谁和谁。后来,汇联号请了法兰西的工匠,造了个……您看就是那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众人看到一座平顶形式的高大建筑矗立在江南界的中断,带着纯正的欧陆风情,却又摒弃了时下欧洲最流行的巴洛克风格。显得端正而雄浑。外壁上端,林立着大理石人物雕像,造型优美,栩栩如生。汉白玉的匾额上,‘汇联号’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熠熠生辉。

    “汇联号号称‘万商之母’,采取这样的建筑样式,自然会影响到其他商号。”吕志介绍道:“而且这种样式确实正大端庄,尤其是它是采用全石料的,外部看不到一根木头。显得坚不可摧,千年不朽,一出来就把其他的建筑比下去了。所以其它商号也纷纷效仿,希望自家商号也能像这样的建筑一样坚若磐石,长长久久。”

    “你还真是个好导游呢。”纳楚打趣道。

    “这都是我家老爷说的。”吕志不好意思笑道:“小人不过是复述而已。”

    “你家老爷还说什么了?”纳楚笑问道。

    “我家老爷说,这江南路之所以繁而不乱,是因为规矩里的好。比如这满街的商业行头,知府衙门规定,必须都在檐下门楣处,挑出墙面的距离也严格受限。商号横幅可以跨街,招牌、幌子允许远挑,各家全都严格执行,所以才会看着如此赏心悦目。”

    照着他说的看去,纳楚发现果然是这样,没有一家会违反规矩。不禁赞叹道:“怎么这些商家就这么听话?”

    “这都是各大商号的门脸,当然要做出遵纪守法的样子了。”吕志笑道:“久而久之,也带着全城的商家遵守规矩。因为人们都说,要是连这点表面规矩都不遵守,还指望商家能诚信经营?”

    驶出繁华的江南路后,路面一下宽松多了,马车速度加快,吕志也没法说话了,一路小跑闷头跟在后头。好在没多久,便到了客栈,把秦雷安顿下,打了个尖,他又和那个打个保镖出去找牙行看房子。

    在客房里,纳楚问秦雷道:“你真那么放心,不怕那吕坤有啥企图?”

    “有什么不放心的,”秦雷笑道:“他这样对我,正说明他没有对我的身份起疑心。派个家丁帮帮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也算结个善缘而已,没有其他的意思。”

    “倒也是,你现在这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看着真不习惯。”纳楚点头道。

    当天下午,吕志转回,说房子已经定了下来,第二天便可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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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晚的,今天会有多些。

第九零五章 中隐 (上)

    中隐

    上海地处江南水乡,但城市外貌与近邻的苏州等地迥异。它没有水城普遍的河浜网布,巷弄曲折。这是因为在建城时考虑到,一来可以使城区平整,易于规划。二来,因为饮城中喝水、易于生病,故而官府下了大力气填平城内的大小河浜。在千顷土地上规划出了路、街、坊等大小道路数百条,构建了这座城市的框架。

    几十年来,伴随着上海城的腾飞,人口也从最初的几万人,激增到十几万、几十万,并在几年前突破了百万。随着民居的不断增加,又出现了数不清的里、弄,将原先经纬交错的整齐框架,变成了细密繁复的蜘蛛罗网。大路连着小街、大街横穿小路、街上有坊、弄中有里、弄通里、里通街、街通路……在小小的弄里走着,走至弄尽头,疑似无路,但往尽头处;左或右一转,又有大道在不远处。外面人初来乍到,是要被弄得稀里胡涂、七荤八素的。

    秦雷的新住处,在城南广福寺附近的槐树巷中。那吕志原本看中的,是露香园一带的寓所,那一带有着众多的官府衙署、道观寺庙、私家园林、大小商铺、酒店茶楼,环境和卫生都是最好的,生活便利而惬意,当然,前提是你得消费得起。不过在吕志看来,能住得起宁波号的豪华舱的,肯定不差这点钱。

    但秦雷的保镖明白自己主人的心意,执意选了这一地处城中、闹中取静的民居。第二天一早,两人带着秦氏父子来槐树巷看房子。房东也一时到了,见租房的是位体面的大爷,自然感觉称心,打开院门请秦雷父子进去。

    爷俩进去一看,这所小院甚合心意。一进门是一个横长的天井,两侧是左右厢房,正对面是长窗落地的客堂间,会客、宴请之处。客堂两侧为次间,后面有通往二层楼的木扶梯,再往后是后天井,其进深仅及前天井的一半,有水井一口。后天井后面为单层斜坡的附屋,作厨房、杂屋和储藏室。整座住宅前后各有出入口,前面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以石料作门框,配以黑漆厚木门扇;后围墙与前围墙大致同高,围成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所以虽处闹市,却仍有一点高墙深院、闹中取静的好处。最难得是前院有一株槐树,甚是茂盛,夏季浓荫半院,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吃饭纳凉两得其便;而且后院靠厨房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不用出门就可以打水了。

    房里房外的物件摆设都有九成新,听房东介绍,这个院子是他弟弟购置的房产。没住多久,弟弟全家便移居吕宋,临行前托他把房子租出去。一来,上海的房租高贵,闲着实在浪费,二来,房屋得有个人气,不然很快就会倾颓。

    双方你情我愿,买卖自然不难谈成,唯一的分歧在于,秦家父子只想签半年,房主却希望越长越好,一番争论之后,最后签了一年,先付半年房租。拿到合同和汇联号的银票,房东乐颠颠的走了。

    吕志将合同上的墨迹吹干,交给纳楚保存,也到了告辞的时候。虽然家里还没开火,前街就有酒楼,沈默让人叫了外卖,请他吃了一桌席,又赏了一张百两的银票,感谢他这两天忙前忙后。

    吕志受宠若惊,酒席欣然而就,银票却坚辞不要,他说秦爷初来乍到头难开,上海物价腾贵,这些钱可以顶好一阵子,还是留着细水长流吧。

    秦雷笑道:“只管拿着就是,三年五载还穷不着我。”

    “那就多谢秦爷了。”吕志不再推辞,高兴的收起来,言语间愈发亲近道:“秦爷日后有事,自然有我家老爷关照,但不是大事儿也不好去麻烦他是吧?您只管让铁山兄弟去找我,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一般我就能办了。”说着掏出铅笔,在纸上写了自己的住址。

    秦雷自然高兴的致谢。吃了一个钟头的酒,吕志便起身告辞,秦雷亲自送到街上才转回。

    回到家中,纳楚已经在指挥着两个保镖铁山和马原打水清洗房屋。两个壮小伙子被指使得滴溜乱转,一个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一个来到井台边放下辘轳上的桶打水。

    看到这一幕,秦雷笑了,挽起袖子道:“要我干什么,娘子只管吩咐。”没了外人,也不必再掩饰,所谓的纳楚,全名叫乌纳楚,正是三娘子的蒙古名字。

    “我不是你儿子么,怎么成娘子了?”乌纳楚娇媚的横他一眼,道:“家里没你什么事儿,跟我上街买东西去。”

    “啊,日子还长着呢,不急着逛街吧。”秦雷……还是叫他的本命吧,沈默苦着脸道。

    “人家留下的被褥铺盖、杯盘碗筷你能用?厨房里空空如也,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你准备天天叫外卖啊!”纳楚数落道:“谁让你非要过平常人的日子,没有那么多人让你使唤,只能亲力亲为。”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沈默举手投降道:“我发现你越来越有夫人的风范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归隐这一年,他不仅走出了丧父的阴影,还甩掉了一阴沉沉的官场陈腐之气,整个人都轻松洒脱多了。

    “那是,姐姐是我的榜样。”纳楚柳眉一挑,得意笑道:“她让我管好老爷,婢子自然勉力而为。”沈默能越活越年轻,当然有火辣辣的三娘子的功劳。

    “咳咳,铁山在边上呢……”沈默老脸挂不住道。

    “俺啥都没听见。”本名铁战的铁山,提着满满两桶水,飞也似的的窜进屋里,竟是一滴都没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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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两人还是旧时打扮,也不坐车,便走着出了门。虽然纳楚不让人跟着,但铁山怎敢让他俩这么出去,把马原留下看家,自己赶紧跟了出去,只是不敢跟得太紧。

    走出弄堂便是喧闹的庙前大街,这是个繁华的集市,花花绿绿、应接不暇的招牌、幌子、商标、广告,宣告着一座座商铺在大街两旁林立,形成一条日夜不息的人流走廊。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望着两边既有黛瓦粉墙,红柱飞檐的传统建筑,也有花格窗、排门板、飞檐翘角,花边滴水和马头墙的新式门店,甚至还有巴洛克风格的西洋样式,这些样式各异的建筑融汇在一起,没有丝毫的不和谐。看着这些店铺的招牌,什么春风楼、得意楼、德顺大酒楼,吴家老号生药铺,丁娘子布庄、天宝金器店、同盛发当铺……三百六十行尽会于此。听着嘈嘈杂杂的叫卖声,说笑声,浓重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让沈默浑身毛孔舒展,舒服的眯起了眼。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自己终于又能走在没有任何表演成分的人群中,这种脚踏实地,比肩接踵的感觉,实在是太养人了。

    一到了这繁华的街面上,三娘子便兴奋起来,她忘了自己的初衷,拉着沈默一头撞进丁娘子布庄里,然后……就尴尬了。

    因为人家虽然没写明‘男宾勿入’,但满店面都是女客,不免齐刷刷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这两个闯进来的男人。

    三娘子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男儿身份,不由欲哭无泪,可这要灰溜溜退出去,岂不更尴尬?好在她素来是有急智的,清哼一声,昂首挺胸道:“看什么看,好像没写男人止步吧?”说着一拉沈默的衣袖道:“爹,你不是说要给我娘买件生日礼品么,怎么不进了?”

    沈默体面了半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以他的经验看,女客们肯定要花容失色,尖叫着慌乱回避,甚至报官都有可能……然而老经验遇到了新情况,短暂的吃惊之后,女客们便大胆的打量起这两个不速之客来。甚至小声评论起来:‘嗯,这个年老的好有味道,还没见过这种老帅哥呢。’‘还是年轻的俊,这眉这眼这脸蛋,若是穿上红妆,就是个绝代佳人……’说着便吃吃笑起来。

    热辣辣的目光,让沈默颇有些吃不消,不禁暗暗摇头,心说果然是世风日下,怎么现在的女子都如此不知羞了呢?不过好像也挺有意思,反正现在自己不是自己,索性老夫聊发少年狂吧。便面无表情的跟着三娘子进去了。

    见女客们都没有意见,店家自然不会赶人,容貌俏丽的女伙计上前问道:“二位……爷想要点什么?”

    “看看。”三娘子的全部心神,完全被眼前的五光十色的纱、罗、绸、缎吸引住了,她摸着一块薄如蝉翼的面料道:“真轻薄啊……”

    这一下赞叹,完全是女声,女伙计早就看到她有耳朵眼,一下明白过了,原来这是位花木兰啊。便认真介绍道:“这是杭州蒋氏丝绸庄生产的皓纱,轻薄如纸,内衬以亮色衣衫,效果好极了。”

    “这个也很薄。”三娘子摸着另一款面料道。

    “这是时下流行的西洋布,它的特点也是在于轻薄和色彩淡素。去年一年一度的金陵花会,秦淮明姝丽三娘用这种料做成轻衫,以退红为里,穿在身上,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迎风站立,楚楚动人,飘若仙子,让人惊为天人,这种西洋布也立马身价倍增。不过虽然贵,但好在百搭。衣柜里一定要有一件的。”女伙计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这样的说辞,都滚瓜烂熟了。

    “买了买了。”三娘子眼也不眨的连连点头,跟早些时候,为了几贯钱与房东斤斤计较的管家婆,实在是判若两人。

    一见他这样,店家就知道来了肥羊……哦不,大主顾,便活计支到一边,自己亲自上阵,向三娘子推荐里面的衣料。因为要搭配以明亮的颜色,故而那些布料都是大红、鸦青、甚至明黄色。三娘子倒没什么,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的沈默,终于忍不住道:“你这店家,好生大胆。朝廷严格规定,士庶妻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违者以僭越论处。你看你这里,有多少违制之色。”

    “……”那店家歪头看看沈默,笑道:“这位爷是刚从北京还是从吕宋回来?”

    “吕宋,怎么了?”沈默摸不着头脑道。

    “怪不得,您应该二三十年没回过了吧。”店家笑道:“您说的那都是老皇历了,老身今年五十七,干了四十年衣料店,要说女人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肯定比您清楚。”说着掉起书袋道:“太祖皇帝规定,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靴不得裁制花样、金钱装饰,违者罪之。’又令民间妇人礼服惟紫,不得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大明律》上还有‘服舍违式’条,规定僭用者杖一百,其器物衣饰尽皆充公。我说的对么,这位爷?”

    沈默算是领教了上海人的伶牙俐齿,有些无奈的点头道:“想不到,你还如此懂法。”

    “不是老身懂法,是但凡入行的,就得背过这几条。”店家笑笑道:“可您仔细看看,这满店面的女客,要是依着老皇历,是不是都得打死?”说着掩口笑道:‘您不会非礼勿视吧。‘

    “倒不至于。”沈默尴尬的笑笑,转头看看临近的几位女客,果然要不是颜色上违制,就是样式上违制,甚至有人带着一品命妇才能佩戴的明珠步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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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绝对不是凑字数,因为描绘一个崭新的世界,绝对比铺设一段情节更困难。我想用尽量生活化的,将社会的变化写出来,然后将结局渐渐引出来,这样才能不算烂尾。

    之前不少人觉着,似乎缺少一部分描写,不错,那就是市民阶层的生活变化。然而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南北差异极大,北京几乎没有什么可写的,视线又不能离开主角跑到南方去,所以有了这一段。

    一品这样的书,一辈子写一本就够了。如果我日后不正经了,请大家证明,我曾经如此正经过……

第九零五章 中隐 (中)

    本朝服饰制度规定之严密,范围之广泛,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精力过人的太祖皇帝,不厌其烦的规定了每个等级的人该穿什么,而且对僭服者制定了严酷的惩罚措施。他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而是因为这些繁缛苛刻的规章,建构起了国初等级森严的政治体系,建构起了尊卑有序贵贱分明的社会秩序。

    这对维护统治秩序,保持社会稳定有很大的帮助,一直到沈默少年时,他亲眼所见,江浙一带的百姓,还是以营生务本、畏官长、守朴陋为常。妇女以深居不露面妇女,治桑蚕女红为常,珠翠绮罗之事甚少,断不见如此后饰帝服之事,更不会有这么多光天化日,抛头露面的女人。

    “你们如此穿着打扮,难道就不怕官府纠察么?”沈默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位官人看着如此体面,怎么直冒傻气,难道官老爷家的太太就不僭服了?”店家咯咯笑起来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就是,上月碰上知府夫人到广福寺进香。”一个正在看布的女客插话道:“她身上披的那件纹绣,可是绣着凤纹的;头上戴的宝石首饰,件件都是宫里娘娘才能戴的,就连一品命妇也不能用。可她不仅戴给知府老爷看,还大大方方戴出来,给全上海的百姓看。您说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脸面,管我们穿戴什么?”

    “是啊,您这位老官人真是迂不开眼,您到外面瞧瞧,满大街的男男女女,哪个不是争奇斗艳,想怎么穿怎么穿,怎么好看怎么穿,谁管你八百年前的规矩套子?”妇女们笑作一团道。

    “真是……僭拟无度,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沈默连连摇头,又引得女客们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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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满嘴的‘世风日下’,但沈默也没拦着三娘子把‘僭越’的布料买回家。三娘子付了钱,把地址留下,让店里直接送家去,然后便兴冲冲的拉着他出去,准备奔赴下一家。

    出了布庄,沈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放眼人来人往的大街。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走在路上都是目不斜视,所以来得路上也没细看,现在细细打量人们的衣着打扮,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只见大街上的男子皆高帽大袖,遍身罗绮,妇女则高髻长衣短裳,华服七彩缤纷,甚至连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绔……哪里还有什么礼制等级之分?

    “想我年少时,江南犹有淳本务实之风,士大夫家居多素练衣、缁布冠。即诸生以文学名者,亦白袍青履游行市中。庶氓之家则用羊肠葛及太仓本色布,此二物价谦而质素,故人人用之,其风俗俭薄如此。”望着眼前的巨变,沈默面色复杂的叹口气道:“但看这家店,档次不算太高,出入并非贵妇,店家却谓罗绮不足珍,所售尽是吴绸、宋锦、云缣、驼褐、各种西洋东洋布料。却找不到当年最多的羊肠葛、本色布,问店家才知,以其无人服也,已久不鬻于市矣。”

    “眼见穷居负贩之小民,竟也戴方头巾、蹑云头履,行道上者踵相接。而人皆不以为异。在安南看报纸上说,吴中百姓‘不丝帛不衣、不金线不巾、不云头不履。’只以为是杜撰吹嘘之语。现在一看,果然方巾盈路,屠贩奴隶亦有着云履而白领缘者,甚至连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百姓明知犯禁,竟群相蹈之。见微知著,可知世风如何……”沈默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看到了社会的变化,人们追求华美的服饰,虽逾制犯禁,不知忌也,应该是他希望看到的。但另一方面,他毕竟读书出仕三十年,要说没有些读书人的优越感,那是骗人的。现在看到百姓不以分制,而以财制,‘民服士人之服,士人服大夫之服’,只要有钱,随便你怎么穿,怎么都没人管。那种优越感顿时大受冲击,自然大感神伤。

    见他一脸愤懑,三娘子拉着他的手小声劝慰道:“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么。”

    “话是如此,但见此礼崩乐坏,总不是个滋味。”沈默尴尬的笑笑,反握一下她的柔荑道:“不用担心,习惯就好了……”这才意识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忙抽出手,干咳一声道:“青天白日,斯文斯文。”

    三娘子却柔荑遥指。

    沈默只见一对男女青年,携手说笑从眼前走过,神态举止、甚是亲昵,旁人亦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沈默却愤愤道:“这后生,成何体统!想我少时,便是敢同妇人说话的都没有!”也许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他竟要上前呵斥……

    三娘子丁香微吐,俏皮道:“老爷当年不敢,后来也没少香艳!五十步笑百步!”沈默还待上前,三娘子把他的袖牵了,笑道:“你就饶他们五十步吧。”他这才气呼呼的作罢。

    见沈默是真郁闷了,三娘子也不再拉着他乱逛,赶着把家里所需的日用品采购一番,一样是先付了帐,再让人送家里去。

    回到家里不久,东西便陆续送来了,三娘子指挥着铁山和马原把东西安放到位,沈默也想搭把手,却被她撵到外面喝茶……过去的惨痛经验告诉她,让这位爷帮忙,向来是越帮越忙。

    虽然被无视,但沈默不好意思闲着,在外面帮着打水烧水,还抽空出去叫了个外卖,也是忙得不停脚。

    到了掌灯时分,正堂和二楼的卧房基本收拾出来了。在灯火通明的堂屋里摆上酒菜,看着布置温馨的新家,沈默又高兴起来,让三娘子坐在身边,叫忙了一天的铁山和马原也坐下,舒舒服服吃了顿开伙饭。

    饭后,收拾完了碗筷,铁战和马原便回厢房休息去了。

    沈默惬意的坐在太师椅上,接过三娘子泡的茶,笑眯眯道:“这小日子就算是过起来了。”

    没了外人,三娘子除下男装,打散青丝,恢复了婀娜多姿的本来面目,她娇媚的横他一眼道:“不郁闷了?”

    “不郁闷了。”沈默呷一口茶,呵呵笑道:“我们这趟出来,不就是为了感受世道的变迁?要是一切都跟三四十年前一样,那才真叫失望呢。”

    “说真的,”三娘子也不去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道:“老爷你真打算在这常住下去?”

    “房子都租了。”沈默看她一眼道:“怎么能不常住?”

    “夫人和我还以为,你这次出来,是为了散散心,过不了几天就回去呢。”三娘子道。

    “人不能光低着头前进,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静静心,整理一下思路。”沈默笑笑道:“古人云‘中隐隐于市’,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既在人群之中,又没有政事乱心,没有人打扰。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些粉饰太平的奏报来混淆视听,我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最真实的。只有这样,我要写的东西才能不脱离实际,自说自话。”

    “可是你曾说过,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三娘子道:“就不怕目光被拘泥于一隅么?”

    “所以我要来上海。”沈默沉声道:“春江水暖鸭先知,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心脏了!”

    “那好吧。我们就过上一年半载小市民的日子。”三娘子说着就情不自禁的笑起来。能跟沈默单独厮守一些岁月,其实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说起过日子来。”沈默搁下茶盏道:“我觉着还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三娘子看看房间各处,觉着什么都不缺了。

    “你这位少奶奶,怎么能没个使唤丫头呢?”沈默站起来,轻搂着她的纤腰道:“今天看你刷碟子洗碗,觉着不应该啊。”

    “不用再找丫鬟了,”三娘子笑颜如花道:“我愿意干。”其实沈默本打算只带着铁山和马原出来,是殷夫人觉着他身边不能没个人照顾,才让她跟出来的。沈默对到底是谁照顾谁深表怀疑,她便赌气没有带贴身丫鬟出来,一路上沈默的起居都是她来照顾。

    “还是雇两个精明能干的吧。”沈默笑笑道:“方才我去饭馆叫外送的时候,看到有家茶楼要转让,我想……”

    “我的爷,您不会是还想开茶楼吧?”三娘子吃惊道。

    “为什么不呢?”沈默笑道:“我也是看那茶馆的对联,才萌生此念的。”

    “什么对联?”

    “上联是‘来不请去不辞无束无拘方便地’,下联是‘烟自抽茶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沈默笑道:“要想了解民情百态,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么?”

    “那……好吧。”三娘子有些头大,心说就当是这位爷的玩具吧。

    “先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沈默打个哈欠,拥着她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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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七点钟……随着西洋钟的流行,民间对时间的称呼也悄然发生了改变,一个时辰被两个钟点代替。早晨七点,成为了辰时初刻的时髦说法。

    沈默在楼下吃过早饭,吩咐马原去前街,把盘下茶馆的事情搞定。马原闻言吃惊道:“这么大的事儿,就让我一个人去干。”

    “连这点责任都不敢担。”沈默鄙视他一下道:“将来怎么对你委以重任?”

    ‘能是一码事儿吗……’马原郁闷的心里嘀咕,但嘴上一句不敢多说,乖乖出去盘店去了。

    收拾完餐桌后,三娘子继续布置房间,昨天只是干了个大概,细整还得一天。

    沈默则拿起铁山买来的几份报纸上了楼,他没有进房间,而是爬到了顶层的平台上……为了避免万一被人认出来,沈默不仅简单的易容,还用亚热带的强烈阳光,把自己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除了徐渭、褚大绶那样的熟人,一般仅有一面或者数面之缘者,很难认出他就是失踪已久的沈阁老。

    为了保持肤色,沈默需要足够的日晒,今天阳光明媚,一点不像是冬日。铁山早就把躺椅小机茶具运上平台,正在手脚麻利的给他泡茶。

    沈默站在平台上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这里是附近一片区域的制高点。俯瞰四周,黑色屋脊连绵起伏,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但不妨外窥见邻家院中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还有屋顶上空着的鸽笼,鸽群盘桓在湛蓝的空中,还有悠扬悦耳的鸽哨,实在是让人无比放松的早晨。

    看够了光景,他便心情舒畅的在躺椅上坐下,品一杯香茗,翻看今天的报纸。上海的人口密集,经济发达,报业自然发达,比较主流的就有七八种。其中发行量最大的《上海日报》,都是每天半夜印出,天不亮就发送到街头巷口的各处报摊,保证市民一起床,就可以买到带着油墨香气的最新报纸。其余的报社也不甘落后,尽其所能的将最新报纸送市民到手中。

    沈默的住处紧挨着庙前街,能买到所有的报纸。知道他有看报的习惯,所以不用沈默嘱咐,铁山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就把能买到的所有报纸搜罗来了。

    这么多报纸沈默都不知先看哪一份了,最后还是拿起了最大的那份《上海日报》,报纸有十六个版面,其中各类广告就占了一半,这又让上辈子深受从广告夹缝中找新闻之苦的沈默大摇其头。他记得当年在南京看报纸时,虽然也有广告,但都很含蓄,藏在边边角角。哪像现在这样,占据整个整个的版面,真是……世风日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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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惦记北京的情况,接下来就可以一起交代了。

第九零五章 中隐 (下)

    这份《上海日报》的样式,与后世所见的报纸几乎没有区别,第一版上方,是魏碑体的报名,左侧小框中是日期和印号——大明万历九年冬月廿日,总第叁仟壹佰六号。右侧是资费和报社地址。

    整个第一版,除了正中间巴掌大小的目录外,其余便是各种广告,大多数是推销各种新奇商品,什么福顺堂的‘官验咳嗽药’,鑫华布厂的‘赛蝉翼’新布,盛源堂的‘燕窝牛髓膏’,海昇公司的吕宋产烟丝等等。新奇商品不但有文字说明,还配以图画,标明自己的商标。比如标题为’盛源堂燕窝牛髓糕以此图为记”广告,画面是一头肥壮的黑牛在水边草地上小憩,容容几笔,形象、简洁、生动且直观情趣盎然。让人一下就记住了这样商品的标识,可谓形式新颖,内容诱人,也让报纸看起活泼生动。

    也有几条告知新店开业的,还有西洋珍玩展销会的广告,都只有一寸见方,但以《上海日报》今日的发行量,怕是要花费商家大价钱的。

    看完了首页的广告,沈默的目光落在中间的目录上,只见单数版全为广告、或船期消息、商业信息等,除此之外,还有刊登启事、声明、寻人、告示等为社会服务的广告的版面。当然,这时候第几版叫第几章,广告也不叫广告,而叫做告白。报社把同类的广告集中到一个中版面,称作各行告白……包括书籍告白、餐饮告白、戏院告白等等,以及航船日期、银行市面等。比如翻到第五章的‘航船日期’,就可以一览从上海港出发的航船信息,开船时间和目的地一目了然;又或第九章的戏院告白,将上海城各大剧院近期上演的剧目,以及名角出场的场次刊列明白,有需要的人自可按图索骥。这样不仅可以增加收入,还能提高报纸的功用性,报社自然乐意为之。

    双数章才是报纸的自办内容。沈默看到第二章是本埠新闻,第四章是朝廷要闻,第六章是东南采新,第八是名家论政,第十章是证券信息,第十二章是各货行情,第十四章是谈经论道,第十六章是外报选录……除此之外,只要另加五文钱,就可以买到十六页的小说副刊,这就是号称五万发行量的《上海日报》的版面样式。其余的报纸有成册的,折页的,样式各有千秋,但版面安排基本相同,只是依各家特色各有侧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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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上海的报纸将本埠新闻置于朝廷要闻之上,沈默不禁摇头苦笑,他端起紫砂壶轻抿一口,先看本埠新闻,有热点官司追踪,有民生问题聚焦,有佳节集会介绍,有奇闻趣事荟萃……聚集了上海的方方面面,且语言通俗易通,只要粗通文字的人就能看懂。

    其中最让沈默感兴趣的,是对一起热点案件的追踪,通过前情提要他了解到,这是发生于地主和佃农之间的纠纷,起因是一个地主要求改变收取地租的方式,但佃农以在契约期内为由予以拒绝。双方争执不下,只好对簿公堂,先在县里诉讼,县官判地主胜诉,双方改签地租的合同,将原先的货币租改为实物租,并将原先八十年的长约,改为十年短约。

    按说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小官司,应该随着再正常不过的穷人输给富人的结果,再也不被人提起才对。然而这件事在当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佃户们愤愤不平,其在上海做工的子弟,更是到知府衙门击鼓鸣冤,大有不把案子反过来誓不罢休的势头。

    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自然引起了嗅觉灵敏的报社的注意,他们派出专人进行调查,竟发现了地主行贿县官的证据,并将其捅到了报纸上,登时引起舆论大哗,迫于压力,上海知府孙鑛只好重审此案。为了消除不良影响,挽回公众的信任,他还特意宣布此案公审,允许报社和士绅旁听。

    但孙鑛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竟然打了整整一年,期间经过八次过堂,竟然至今还没有结果,而且越打越大,最终打到了南京刑部。

    而且更离奇的是,这个案子早就不是最初两人之间的诉讼,而变成了两大集团之间的激烈对抗。支持地主的是地主集团,支持的农民的却不只是农民,还有城市的工商界。这期间,双方智囊团穷经搜典,奇招尽出,甚至请到了庞大的讼师团,为打赢这场官司,可谓不惜血本。

    已经有学者注意到,这绝对不是一起偶然事件,而是社会转型期,不同群体之间利益诉求矛盾的体现。沈默按照这则新闻最后的提示,翻到了第十四章‘谈经论道’,读到了一个笔名叫‘玉池’的人,对这起事件的深入分析。

    那位‘玉池’说,双方争执不下的焦点,是该不该将货币定额地租改回实物分成地租,回想起十几年前,地主收取地租,还是以实物为主。但是十年前,东南一带的地主,纷纷逼着佃户重签契约,不再收实物,而是一律改收银钱。这才刚刚十年时间,为什么地主们又变卦,想要改回来呢?根据沈阁老所著的《经济学》,任何行为的目的,都是经济目的,试分析地主老爷们前后矛盾的两种心态。

    其实,地主们将实物地租改收货币地租,基本是与一条鞭法的推行同步的。朝廷将实物田税改银,并允许纳银代替赋役,这样做的坏处是,纳税人必须要将生产的实物出售,换取银钱完税。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要受到商人集团的盘剥。地主们为了向佃户转移负担,才改变了收租办法,开始收取货币租。

    另外,收取货币租还可以消除佃户偷奸耍滑的门路。江南农民专种一种叫做‘不道糯’的稻子交租,因其产量高,出米少,质量差,所以称为‘谩官稻’。还有种芒稻的,芒长约二寸,每四石出米量不及其他稻子的一石,以此交租,故地主佃农时常发生争执,虽然地方官屡加禁止,但农民照常以此交租。改为货币租后,便可以不受‘次粮顶租’之苦。

    加之世风变化,如今人们对于钱和物的看法,已同前人大有不同。不再以简单朴素为常,而是以奢侈享受为荣。故而地主不重布帛菽粟而重金钱,得金不患无粟。且缓急转移,易以万物,多金尤便。

    在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地主集团迫切希望改变收租的方式,在他们的活动下,各省允许地主‘起田另佃’,虽然引起了极大的反对,但在徐阁老的力主之下,地主们还是与佃户重签了田契,将实物租改为货币租。

    然而为何刚过十年,就又想改过来了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物价飞涨!如果谁有十年前的报纸,翻开看看就会发现,在这十年间,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价格,平均上涨了一倍,这还是官府对事关民生的商品,始终努力平抑物价的结果。那些非生活必需的物价,上涨幅度达到了两倍。

    《经济学》上说,通常情况下,物价上涨最遭殃的是固定收入群体。而倒霉的地主老爷们,费尽心机将实物分成地租改成了货币固定地租,也就荣幸的加入了这一行列。

    《日报》曾经做过调查,中小地主每年的平均地租收入是五百两银子,一百五十两用于交纳各种赋税,二百两用于基本开销,还有一百五十两可以改善生活,或者扩大生产。

    每一年物价上升一成,他的生活成本就增加二十两,而可以自由支配的银钱,却会少十五两。每年都如此,地主老爷们的钱包,瘪下去的速度就可想而知了。

    另一方面,佃户们却开心了。改成货币定额地租后,地主们不再管地里种什么,他们可以选择以种植价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为主,以种植粮食蔬菜为辅,这样既可以获得更高的收入,又可以不受物价上涨之害。

    所以说,这十年来,地主们的日子越过越惨,佃户们却越来越滋润,这就是双方一个想改回从前,一个坚决不改的原因所在。

    而后来城市的士绅,加入支持的农民行列,也是毫不意外的——这些以工商业起家的新贵,与传统地主的矛盾由来已久,矛盾的根源只能存在于经济方面。

    工商业生产需要大量的合格原料,比如丝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生丝,棉纺织业需要合乎标准的棉花,染织行业更需要特殊的经济作物。然而在收取实物地租的年代,地里种什么,卖个什么价,是由地主们说了算的。所以双方矛盾的实质,就是工商业主企图控制农产品的产销,而地主们自然不甘心失去定价权,双方自然产生了矛盾。

    但是实物地租改为货币地租后,地主们脱离了生产,不再干涉农民的种植选择。老实巴交的农民,总比老奸巨猾的地主好对付,工商业者自然乐见其成。这种形势下,他们普遍选择与农民们签订合约,提供资金技术等支持,农民们则承诺到收获时,将农产品按规定价格卖给资方。

    这样做的好处是,资方可以稳定地获得农产品,农民可以获得稳定的收入,最终结果是工商业主们控制了农产品的市场,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从前。

    而这场官司,实质上已成了各利益方之间的对决,判决的结果影响之大,要远远超过其它任何案件,所以才会有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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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章将这场官司的起源分析的十分透彻,最难得是,作者没有落入传统文章的窠臼,将经济问题道德化,而是运用经济学的观点,将各方的心态展现无遗,观点新颖但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沈默对这个叫‘玉池’的作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中也酝酿了一篇文章,准备稍后写下来投个稿,应和一下这位玉池兄。

    看完了让他欢乐无穷的本埠新闻,沈默翻到了第四章‘朝廷要闻’,这一章主要是介绍国家的最新军政动态,并摘抄邸报的部分内容,让老百姓能了解国家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沈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关注朝堂了,看报纸他才发现,那位千古奇葩的万历皇帝又有大手笔出世了……

    这一版打头的,就是三条皇帝发布的谕旨。

    第一条,是下给礼部的敕谕,以大婚有年,内职未备,为了博求贤淑,用广储嗣,特命南京礼部于留都内外出榜晓谕,由尚书督领该司官博访民间女子,凡年龄在十四岁以上十六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父母身家没有过失的,从中慎加选择,送到诸王馆内。南直、浙江等处另外差官前往选取。

    沈默记得去年九月,在邸报上看过朱翊钧给礼部下的一道谕旨,说‘宫中六尚缺人,命礼部查照嘉靖九年事例,并选民间淑女二百入内。’所谓嘉靖九年事例,就是万历的爷爷嘉靖皇帝,一次册封了九个嫔妃。万历决定要向自己的祖父看齐,理由倒也充分……因为他遇到了与乃祖同样的问题,大婚数年依然没有子嗣。虽然他现在也还不到二十岁,但对于一个已经结婚三年的皇帝来说,却是个令人忧虑的大问题。

    也正是这个原因,言官们破天荒的没有向皇帝开炮,礼部也痛快照办,经过半年的挑选,选中了九位如花似玉的少女,作为万历皇帝的九嫔,并为宫中补充了二百名宫女。

    这样,万历皇帝就有十二位合法的美艳妻子,这还不包括宫中那些已与他有过关系,而尚无名分的宫女,朱翊钧不禁心花怒放,当日,便率同她们祭告奉先殿,同时为九嫔的父亲各授锦衣卫都督佥事,享伯爵俸。

    距离册封九嫔不到一年的时间,万历又给礼部下了这道谕旨,看来京城的美女已经不能满足这位皇帝了,他想要尝尝江南美女了。

第九零六章 茶馆 (上)

    按规制,选秀的地区要暂停婚嫁。在皇帝选美的半年多到一年里,姑娘都不能嫁人,小伙儿都不能娶媳妇,都得等着先让皇帝挑,只要没成亲的,就有可能被挑走。万历八年那次选秀,便严重骚扰了北直、河北、山东一带民众的正常生活。

    这种事儿干一次,大家还能捏着鼻子忍过去,但去年刚搞过,今年就又来一会儿,那真是叔可忍婶也不可忍了,虽然还不知道京城的官员什么态度,但南京的言官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冒犯龙颜了。

    根据报社得到的最新消息,南京浙江道御史马允登,南京礼科给事中牛唯炳都已经上书切谏。而在野的士绅们更是毫不客气,纷纷在报纸上撰文,沈默按照提示,翻到‘名家论政’一章,便见到三篇批评万历皇帝年纪轻轻,就步乃父后尘,昼夜淫欢,沈湎于酒池肉林,置君德、朝政于不顾的文章。虽然署的都是笔名,但读惯了奏章谏本的沈默,还是一眼就看出,写这些文章的,都是曾经在朝之人,甚至就是现任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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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东南的寻常百姓来说,这条带着香艳气息的新闻,可能更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而在沈默看来,比起另外两条来,它实在微不足道。

    第二条皇帝的新闻,是万历下旨修筑辽东的边墙。

    所谓边墙就是长城。国初太祖皇帝命徐达对居庸关长城进行修缮,以拱卫北京。然而在土木堡之变前,国人有信心在野战中击败蒙古骑兵,大规模修筑边墙也被认为是没有必要的。但土木堡之变成为转折点。在那以后,直接出击蒙古被认为是危险的、不明智的,所以促成了国家边防政策的由攻转守,修建长城变成了国策。百年功夫,一条东起辽东的鸭绿江畔,西至甘肃的嘉峪关旁,横贯帝国北部边疆,全长一万两千六百里,号称万里长城的边墙出现了。

    但单纯的边墙并不能阻挡入侵的铁骑,在很长一段时间,蒙古人每年都要入侵上百次,比如著名的‘庚戌之变’,就是蒙古骑兵从蓟镇古北口长城突破,沿潮白河直打到通州的。长城虽然一直在修,却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直到隆庆四年,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后,他亲自巡行塞上,经过仔细考察,认为这些边墙不仅低薄,而且颓废较多,所以根本无法阻遏敌袭。而且在边墙上虽有一些砖石小台,但这种小台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既不能掩蔽士卒,又没有地方贮存军火器具,敌军只要登高发矢,台上守军就很难固守,不利于战斗。于是他上疏言道:‘蓟镇边墙,延袤二千里,一瑕则百坚皆瑕。比来岁修岁坍,徒费无益。请跨墙为台,睥睨四达。台高五丈,虚中为三层,台宿百人,铠仗粮秣具备。令戍卒画地受工,先建千二百座。’

    这得到了大学士高拱的全力支持,于是自隆庆五年起,开始了艰巨的修墙、筑台工程,戚继光亲自监工,对工程质量要求极为严格。他将城墙分为一、二、三等,双侧包砖城墙为一等边墙,单侧包砖城墙为二等边墙,石城为三等边墙,要冲地段一律包砖,严禁任何偷工减料现象。在加固城墙的同时,又修建一个个碉堡似的敌台,最终花费三年时间,重修从山海关到昌平的长城线,修筑敌台一千零七座,将京师防线营造的固若金汤。

    虽然在万历年间,李成梁的风头远超过戚继光,但土蛮和朵颜宁愿去面对李成梁的屠刀,也不愿意到戚继光这里碰壁。因为老虎虽猛,总有打盹的时候,总还能偶有收获,但铜墙铁壁却连道缝都没有,只能碰的头破血流,永远也讨不着好。

    而文臣们对戚继光的评价,也远高于对李成梁的,一方面因为戚是儒将,且操守远好于李。更重要的是,比起彪悍难驯的辽东骑兵,戚继光这种修筑王八壳子的搞法,让他们感到对自己的威胁小很多。

    所以命九边效仿戚继光,大家一起修王八壳子的倡言从未间断,但沈默对此持保留态度,蓟镇的成功经验,也就没有推广到别处。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因为历史早已证明,国朝花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起来的万里长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理想效果。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明军需要守卫长逾万里的边防线,军力不可避免地被分散,而蒙古军队乃至后来的满人,通常是突袭而至,攻其不备。由于通讯手段有限,明军即使能够做到常备不懈、居安思危,也不能准确地预料蒙古军队攻击的时间、地点,因而对规模较大的突然袭击难以有效阻挡和防御。

    在沈默看来,对付北方之敌的上策是恩威并施,在军事上压服它,在经济上控制它,在政治上笼络它,将其慢慢驯化,甚至为朝廷所用。中策是夺取养马之地,建立强大的骑兵,以骑制骑,最低限度可以主动防御和反制出击,使敌骑不敢轻言进犯。下策才是修筑长城被动防御,这样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效果还最差,可谓事倍功半。

    当然这些道理,没法像那些不知兵事,却夸夸其谈的文官们分解,沈默只用一个理由搪塞他们,那就是没钱!

    戚继光修长城三年,各项花费折银六百万两之巨,这还是在基础最好、距离京城也最近的蓟镇修建。而长城的特点又是,‘一瑕则百坚皆瑕’,但如果九边长城都按这种标准修,没有三千万两是打不住的。

    沈默掌权期间,国库存银从没到过千万级别,时常在五六百万两打转。从万历六年起,北方又普遍遭遇旱灾,长城也就一直没修成。

    但是情况在万历八年以后起了变化。去岁八月底,兵科给事中顾允忽然上了一道奏折,言各地总兵不宜久任,为了防止各边驻防军门拥兵自重,应经常给他们换防。其中特别提到戚继光和李成梁,说他们卫戍蓟辽权责重大,已坐纛十余年,就算为了保护他们,也应该换任。

    其实这是张四维早就与皇帝商量好的,要将沈默昔日幕下诸将一一调离,然后换上值得信任的将领。虽然张四维离开朝堂了,但他的党羽仍在,那顾允便是张四维的学生,他一上本,万历便心领神会,很快下旨命朝臣议论。

    尽管大臣据理力争,说大规模撤换边镇总兵,会导致边防不稳,但最忌讳的就是边将结交内侍,谁也不敢出言太甚。最终将此本通过廷议,定出了第一批换防的六名总兵官,赫然列于榜首的是戚继光、还有宣府总兵马芳、河套总兵刘显、大同总兵尹凤、广西总兵汤克宽、广东总兵李锡。除了马芳因为年迈,直接退休之外,其余五位都被调往内地。虽然职务不变——都是二品总兵之衔,但实际上大相径庭。在边镇行辕,麾下强兵劲旅十余万,而内地总兵统领的兵士只有一万多人,对付的也仅只是流贼乱民。

    反倒是辽东李成梁,被两位兵部尚书,以辽东战事激烈,他人不能胜任为由保了下来。而姚苌子也因为一封缴获自西班牙人手中的信件,被留在了东南水师。

    此道圣旨一经公布,立刻舆论大哗。被调换的六位总兵,都是身经百战,能独当一面的名将。正是因为有这六位的镇守,十几年来,鞑靼倭寇才一直不敢犯边,国家也一直保持安宁。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尤其是北方的蒙古人,休养生息十几年,会不会又变成兵强马壮的虎狼之师?这谁也说不准。如今突然将几乎整条防线换掉,让一些碌碌无为的继任者来担当国防重任,怎么能让人放心。

    万历是最不放心的一个,他的应对之策就是修长城——将九边的边墙都修成蓟镇这样,我的江山不就固若金汤了?对将领的依赖程度也将降到最低。所以在调换六大总兵的同时,他便命兵部、工部派员到各镇考察,制定修筑边墙的计划。

    今年七月,兵部会同工部、户部提交了预算,皇帝一看就晕了,足足要三千八百万两!且不说国库里没这个钱,就算有的话,要守财如命的万历皇帝拿出来,也跟杀了他差不多。但转念一想,这可是沈默没干成的事儿,要是自己把它干成了,那说明什么?

    再说自己当一任皇帝,总得有点名垂青史的功绩吧!修好了长城,子孙万代都感自己的恩。这样一想,皇帝终于咬牙决定,修!他钦定了第一期工程是辽东镇的三千里边墙。按计划,这段长城将被拓展到五千里,建造要求与蓟镇相同,初步预计需要一千八百万两白银。

    报纸上并没有刊出预算,但沈默当过这个大明朝十几年的家,岂能不知道该花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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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修边墙还有些道理的话,那下一个项目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第三条新闻乃明年春天,万历皇帝要亲临天寿山皇陵拜祭。按照本朝的礼制,后嗣之君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要前往天寿山谒陵,举行祭礼,这本是平常之事,然而在上月末所下的谕旨中,朱翊钧提出,要在躬诣天寿山行祭礼的同时,勘选寿宫地基。本月十四日,他又给礼部下了一道圣谕,责成他们尽快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当然祭祀都是成例,依葫芦画瓢就成,皇帝关心的是自己的寿宫选址。

    礼部不敢怠慢,次日便奏上一道题本,汇报了半月来的准备情况,他们已派祠祭员外郎陈述龄会同工部都水司主事阎邦、钦天监监副张邦垣和谙晓京畿一带地理的方士连世昌等人先期前往天寿山察看,并且已选中三处供参考,即永陵东边的潭峪岭,永陵北边的祥子岭,东井南边的勒草洼。

    为慎重起见,万历决定派定国公徐文璧、大学士诸大绶,和司礼监太监张宏先期前去相择,在勋臣、文臣、内臣中,这三位的官阶和资历都是最高的。同时命礼部再举荐一些通晓舆地术的官员随同前往,于是通政使司左参议梁子琦、佥都御史胡宥以等人谙晓地理,也加入到选择寿宫地基的行列。

    这一年,万历皇帝还不到二十岁,对于这位年轻的皇帝,在青春盛年如此关注自己陵寝的营建,世人深感费解。当时便有御史邓便,有感于当时民苦重役,又遭大旱,建议推迟兴工,报上刊登他的奏章节略曰:‘世庙即位十七年才有此议,又迟回者数年,盖慎之也。皇上春秋方盛,且用民之力必以其时,诗曰:‘我稼既同,上入执公功,盍姑己诸’。’对于这样的儒生说教,万历采取了留中不报的处理方法,但报业中人无孔不入,竟取得了奏章的抄件刊出。

    对于皇帝的心思,沈默却比较清楚,要不怎么说,这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死对头呢?通过与皇帝的常年相处,他发现万历小小年纪,便对人的生死看的比较透彻,或者说在这方面比较消极。他估计皇帝是受到了乃父乃祖的影响……嘉靖皇帝日事斋醮,夜求长生,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一死。隆庆皇帝英年早逝,登基六年即亡。因此,万历才会未及弱冠,便时常发出人生苦短的感叹。所以皇帝才会把日常的精力,用于追求生前享乐,和营建身后的生活。

    还有一层,就是对死无限畏惧的嘉靖皇帝,在生前为自己营建了一座规模仅次于长陵,而结构之精细、宏伟,冠于诸陵的永陵。而隆庆皇帝则由于生前没有营陵,死后匆匆营建安葬,不仅规制偏小,地址也没有选好,以至在万历初年便发生了陵基下陷的事件,而不得不再度兴工修复,所以万历皇帝才会在自己能够做主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营建起自己的吉壤来。

    然而这不是老百姓修坟,其工程之浩大,开支之繁巨,都远超常人想象。嘉靖皇帝的永陵修了十几年,花费千万之巨,把国库耗空了不说,还把税收到了十几年后。‘嘉靖嘉靖,家家干净’的詈骂,多半是由修筑永陵而起。

    就算所谓草率的昭陵,花费也在四百万两之巨,但以万历的性格,和如此急迫的表现看,肯定不会像其父一样凑合,而是要向乃祖看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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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六章 茶馆 (中)

    当然这一切都只在开端,后续如何发展,还要静观其变。沈默收起报纸,回到刚收拾出来的书房,亲手把箱子里的书摆上书柜,看墙上空着,还写了一副中堂,让铁山抽空裱起来挂上。

    他写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马原下午回来了。看他一脸骄傲的样子,便知道不负所托,和茶楼老板达成了初步的意向。第二天沈默夫妇亲自出马,来到这家名叫‘前园茶社’的茶楼。这座二层茶楼位于如意桥边,高阁临流,背靠庙前街,乃是闹中取静的一等去处。一楼是方桌木凳,大铜茶壶,倒也干净利索。柜台前高挂木板小招牌,红底黑字刻着‘毛尖’、‘雨前’、‘雀舌’、‘大方’等茶叶名目。招牌下端垂着的红布条穗,一看便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

    现在茶楼仍然营业,好些客人在喝茶,大堂里很是热闹。马原进去通禀一声,老板便出来把他们迎上二楼。二楼跟楼下是两个世界。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楼下的声音,内设花梨木茶几、云石台面老红木圆桌、蛋圆形红木凳、名人字画布置甚雅,茶具也是景德镇的出品。

    楼上有几个士绅模样的茶客,在轻言细语的品茶说话,老板过去打声招呼,便请沈默等人到僻静的位置就坐。伙计手麻脚利的过来泡上茶,水沸茶舒、清香四溢,令人心情舒爽。喝着茶,双方便攀谈起来,原来这老板姓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家中薄有田产,世以耕读为业。后来上海建城,他的田地都被征用,便用补偿款开起了这家茶馆,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板也到了花甲之年,身体和精力都越来越不济,因为茶馆利薄,他的儿子们又都有了自己的事业,没人愿意接班,又不想让老茶客失望,这才贴出转让告白的。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这个地脚这个面积的店铺,加上里面的家什,统共要五千两银子。昨天下午,沈默便让马原去跟吕志打听过了,差不多就是这个价,说起来真不算贵。

    “我也是挑人,”老板捋着白花花的胡须道:“茶馆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笑脸迎人。又不能俗气,太俗了,就污了茶的清香。”

    “这么说您老觉着我还凑合?”沈默笑道。

    “老朽开了二十年茶馆,每日里迎来送往,也算是阅人无数。”老头眯眼打量着他,笑笑道:“说实在的,您不像是做生意的人。”

    “学么,谁也不是生而知之。”沈默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道。

    “不过老朽相信,您肯定能把这家茶馆开好的。”老头呵呵笑起来道:“因为您这个人,让人愿意亲近。您又从头到尾不提钱,显然也不是个锱铢必究的主,有这两样,茶楼不愁没人气。”说着正色道:“只求您两件事,咱们就按五千两成交了。”

    “老丈请讲。”

    “第一个,这茶楼的伙计,都跟了我多年,我也不求您一直不换人。但请相公都留用三个月。”张老板道:“三个月够您看清楚,这些人是不是合用,要是到时候还不顺手,随便开了他们。”

    “没问题。”沈默点点头,他对这老头的好感大增。

    “第二个,这家茶馆跟上海城差不多同龄,几条街上的街坊都习惯了来这里喝茶,不冲我这茶好环境好,就冲这是个老伙计们唠嗑的老地方,老朽将来也少不了过来凑热闹。所以您将来要是想转行,请务必用心挑一位下家。”张老板笑道:“相信您的眼光肯定差不了。”

    沈默自然答应下来,老板便让伙计拿来纸笔写了契约,双方签字后拿去知府衙门过户,这家茶楼就是马原名下的了……虽然有中南经略府出具的全套身份证明,但沈默不想给有心人找到自己的线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用自己的身份的好。

    上海官府的行政效率,与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京城衙门截然不同,倒是与吕宋很相似,这种并不复杂的手续,当天就办完了,下午回到茶楼,张老板跟茶客们引见了新老板。因为早就知道他要转手,所以茶客们并不意外。虽然对这个陌生的面孔还不习惯,但以沈默的本事,三下五除二就和茶客们打成了一片。

    他信守承诺,依然聘用店里的跑堂和茶博士,甚至连店里的摆设都没动,依然是老样子。加上老张头还时常过来,茶客们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变化。

    沈默几乎每天都到店里去,但店里的事情他是不管,全都由三娘子这个掌柜的盯着。他则专门与客人们喝茶聊天,有时候兴致所至,一聊就是一整天,以至于人家都说,秦老板是自己想摆龙门阵,才开这家茶楼纳客的。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贡献。就像所有的大城市,上海城无业游民特别多,其中一部分,当地人叫做‘阿飞’的,以流氓手段欺诈钱财为生。以前张老汉当老板时,也时常受到他们的骚扰,每每只能忍气吞声,破财消灾。阿飞们见店里换人了,自然要欺生敲诈一番,可三娘子是什么人?这位当年能用枪把俺答绑票的彪悍女子,大脑里就没有‘忍气吞声’的细胞,她让铁山和马原把几个阿飞,像提小鸡一样提起来,统统丢到如意桥下。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几个阿飞变成落汤鸡,回去后跟他们老大,诨号‘大金牙’的流氓头子添油加醋一说……少不了要编排对方,如何不拿老大的名号当回事儿。大金牙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带着几十个小弟便把茶楼给围了,连茶客都不放走。一片惊慌之中,沈默却很是镇定。他让伙计把门板安上、店里掌灯,朝众人拱手道:“让诸位高邻受到惊吓,实在是罪过罪过,不仅今天的茶钱免单,还有明天后天,一共三天免单。”

    “这店能不能继续开张都不都不晓得,”众人郁闷道:“秦老板甭操心茶钱了。”当时老张头也在,把沈默叫到一边,小声道:“我说什么来着,做买卖得和气生财,昨天我要是在,肯定不让你们那么干。”

    “干都干了,后悔药没得买。”沈默笑笑道。

    “这样吧,我出去跟大金牙告个饶,你得出点血,再忍一忍、道个歉,应该能把这关过去。”老张头叹口气道:“日后可不能这么冲动了。”

    “您老甭操心了。”沈默却扶着老汉坐回去喝茶,对众人道:“我请了个戏班子,大家听一出‘闹东京’,就啥事都没了。”

    他不着急害怕,众人可着急害怕,却又束手无策,心不在焉的看完了叮叮当当,热闹非凡的一出戏,才猛然意识到,外面的阿飞竟然一直没有破门而入。

    沈默便让人除下门板,外面早恢复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而那些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却已经不见踪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第二天,被打掉两颗门牙的大金牙,竟然带着小弟,提着东西来了。一进门,大金牙便扑通跪下了,怎么扶都不起,说沈默不原谅,他就跪死在这儿。

    一场风波过去后,谁都知道前园茶馆背景深厚,无论是官面还是地痞,都没有敢上门惹事儿的了。这样的茶馆自然生意兴隆,每天清晨五时前即挑火营业,茶客多是闲散老人或浪荡子弟,老人有早起‘蹓弯儿’的习惯,天不亮就起床,在江边的鹅卵石路上遛跶两圈,回来就到茶馆喝茶休息。而浪荡子弟,则是昨晚在青楼赌馆里泡了一夜,早晨来茶馆要一壶茶,吃点早茶消乏,然后就回家睡大觉去。这时候,茶馆总是很安静的。

    临近中午,茶馆便喧闹起来,茶客换成跑生活的人们,如做生意商量事情的,说媒拉纤的,来谈买卖、交换租典房屋或出倒铺底的信息,走街串巷收买旧货盼‘打鼓儿’小贩与同行们互通情报,介绍某巷某户有何物件及自己所出的价码,使同行前去压低价钱,欺骗货主,待货物出手后再均分利润;更有放印子钱的高利贷,也在茶馆坐等,放债给贫民百姓,真正的坐收渔利。

    夜晚时分,茶楼却没有安静下来,而是更热闹了。几乎天天都有评弹、大鼓的艺人在店里卖艺,忙碌了一天的生意人,读了一天书的秀才郎,当了一天差的小官吏,还有习惯了来这里消磨时间的左邻右舍,喜欢到这里来坐坐,听听戏、消消乏,谈茶经、叙家常、评时政来消磨时光。

    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听到五花八门,花样翻新的新闻,比如谁家的夫人和门子私奔了,某处大街上有人裸奔了之类。还可以听到昆曲名角儿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哪里能买到最好的烟丝。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铜制外壳的怀表。当然老街坊们的家长里短……比如谁发了财,谁儿女不孝、谁摊上官司,谁干了什么二百五的事儿,永远是谈论最多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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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只有在春节,茶馆才歇了几天业。才刚初六,茶馆门前挂起两串五千响的浏阳鞭,噼里啪啦砸了个满地红,就又开张了。

    茶馆关门这几天,街坊们没着没落,一听说茶馆开门了,便都凑了过来。

    秦老板身穿红绸夹袄、黛色长袍,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口,和每一位茶客抱拳作揖:

    “侯掌柜,您大吉大利啊!”

    “陈官人,步步高升啊!”

    “金爷,龙腾虎跃啊!”

    “马六哥,新春加薪啊!”

    “刘婶儿……这么早就开工啊……”

    “常三兄弟,过年好好歇歇吧。”

    在沈默热情的寒暄下,茶客们大都满脸笑容,与他互贺新春后,进去店里喝茶。虽然上海地处长江以南,但春节还是有些阴冷。不过不要紧,店里的伙计们端了好几个炭盆,摆在堂中,把茶楼里烘得暖洋洋的。

    茶博士们按照客人的喜好,为每桌客人冲茶倒水,杯洁盏净,水沸茶舒、清香四溢。跑堂的端上各色精致茶点,并言明这是老板新春奉送的。

    人们笑纳之余,也要老调重弹的感叹几句。经营一家布庄的侯掌柜一边品着香片,一边摇头道:“这秦老板真是大手,这样做买卖的,稀罕。”

    “闭上你的鸟嘴吧。”和他对桌的马六爷,是码头上的监工,脾气大的很,最看不上这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贱模样,呵斥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掉到钱眼里?”

    “大过年的您嘴下留情吧,要不管着我一年都挨骂。”侯掌柜拿马六爷没招,赶紧投降道:“我这不也是替秦老板着急么?”说着压低声音道:“啥都用最好的不说,还隔三差五的就免单、请客,照他这么个弄法,就怕开不长久,咱们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地方去?”

    “真是皇帝不急那个急!”马六爷本来要说‘太监’的,但在侯掌柜可怜巴巴的目光下,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也不怨马六兄弟说你,”陈官人在苏州府衙当差,正七品的户房主簿。虽然这年代,当官儿已经不值钱,有钱才是硬道理。但并不妨碍他在街坊面前派头十足:“你看看柜台后面坐着的小秦掌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人家根本就没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去。”

    “不为钱?”边上的周老头,原先是开染厂的,后来让儿子接了班,便退下来享清福了。抽一口烟袋锅子道:“那开茶楼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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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这是昨天的,今天至少还有两更。

第九零六章 茶馆 (下)

    “侬个俗人不懂了吧。”陈官人捻须一笑,神态自傲道:“这叫超凡脱俗,是名流雅士们的爱好。”

    “吓。”侯掌柜咋舌道:“什么时候作买卖的,成了雅事了?”

    “不知道了吧,叫你多看看报纸你不看,光知道卖你的布头。”陈官人道:“现在都讲‘百姓日用皆是道,愚夫愚妇可成圣’。江南才子顾祝明,故意在雪中行乞,唱莲花落,讨来的钱,用来买酒,大醉方休。我上海的名流王尹,常穿‘五常服”,怪诞不经,经常用谎言,耸人听闻。看似放荡不羁,实则是在体验疯丐的心境。故而不仅不会被嘲笑,反而让人肃然起敬。”

    “这么说,秦老板也是在体验茶楼老板的心境?”侯掌柜瞪大眼道。

    “不好说,但肯定有个意味在里头。”陈官人嘴角朝楼下努努,压低声音道。

    侯掌柜也是眼观六路之人,看到沈默从门外进来,便闭了嘴。

    沈默进来,与楼下的客人一一寒暄,便上楼与陈官人几位打招呼:“诸位这是聊什么?”

    “啊……”侯掌柜做贼心虚的笑笑道:“预备给陈大哥纳个小呢。”

    “别污我正人君子的名声。”陈官人瞪他一眼道:“是你想趁着好时候再做新郎了。”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周老头挪个地方,请沈默坐下道:“他们几个老不正经的,看见楼下那么多说媒拉纤的,色心大动了。”

    “方才我也觉着奇怪,”沈默坐下,端起茶壶给在座诸位续水道:“今儿才初六,咋刘寡妇、裴麻子他们就忙上了?”

    “起航赶上顺船风,机不可失呗。”马六爷掏出鼻烟壶,倒烟给沈默道:“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的南亨造,又细又纯!”

    “多谢,”沈默摇摇头,敬谢不敏道:“消受不了。”

    “报纸上说皇帝选秀的事儿,成了真的。知府大人已经接到北京的谕令,说要配合宫里来的天使。估计最多二月,钦差就该到了。”陈官人抖出内幕道:“其实按说,民间现在就该禁止嫁娶,但知府大人有怜悯之心,故而睁一眼闭一眼,本意是让那些已经订了婚的人家抢着把亲结了,谁知一传开,那些闺女还待字闺中的人家,竟然也着急了,都想赶在钦差到来之前,让闺女把婚结了。”

    周老头叹口气道:“这是什么世道,前朝都是争着抢着把闺女往宫里送,现在倒好,宁肯凑合着许个人家,也不愿意去当娘娘。”

    “你是闺女都嫁人了,在这儿说风凉话。宫里上万粉黛,当上娘娘的能有几个,绝大多数都得孤独终老,谁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马六爷大摇其头道。

    “不过话说回来,对你们老爷们儿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一个拖着长腔女声插话道,不用看,众人也知道是刘寡妇上来了:“诸位大官人要是有这个念想,一切包在老身身上,不管是年轻漂亮的,还是娘家丰厚的,都没问题!”

    “你不妨再大声点,让小秦掌柜把你轰出去。”马六爷就不喜欢这些嘴滑心黑之徒,黑着脸诈唬道。

    都是店里的老客了,谁不知道小秦掌柜就是老板娘,谁没见过她大战流氓阿飞的英姿?刘寡妇缩缩脖子,恬着脸道:“您老行行好,老身也是一片好心,怕几位光顾着聊天,错过了利市嘛。”

    “那你也得分人啊。”周老头道:“这一桌上都是有家室的,谁敢休了原配,娶你的黄花大闺女?”

    “您那是老黄历了,”刘寡妇笑道:“现在是什么行情?男人金贵啊。庙后街的金相公今儿怎么没来,因为他昨儿个让三家同时拉住,最后被人多势众的一家抢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几分骨气,趁人不备就爬墙逃走,可刚落地没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抢了回去。不过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金贵,金相公那样有才有钱又未婚的金龟婿少之又少。谁也不希望自家闺女跟个苦哈哈过日子,所以就便宜了你们这些有钱有身份的大老爷了。好多家都说了,只要能真心待人家闺女好,就是做偏房也没问题。”

    此言一出,除了沈默之外,其余几个都有些心生向往,就连棺材瓤子周老头,也是身不能至、心生向往。

    “呔,你个老贱种!”听了这话,邻桌的茶客却破口大骂道:“拿着我们的锥心事儿在这里幸灾乐祸!我们家闺女就那么贱,哭着喊着给人家当小妾?”气极了,把个茶杯丢在地上,摔得粉碎。

    刘寡妇也是得意忘形,才发现这里竟有女方的家长在,赶忙赔笑道:“周老哥您听岔了吧,老身何曾说过这种话,!”

    “你个老贱种的声音比老鸹还聒噪,一个字也听不差!”那周姓茶客说着便要劈手去抓刘寡妇,他身边的茶客赶紧拉住道:“大过年的,别跟个老贱妇一般见识。”

    “您指定是误会了,老身先下去,您消消气,消消气。”刘寡妇也没脸待在这儿了,赶紧屁滚尿流的下去。

    那周姓茶客气急败坏还在骂,马六爷几个可不乐意了,粗声道:“老周,要骂追下去骂,咱们坐着闲聊,可没招惹你。”

    “没说几位,”其实他们几个说话,老周就听到了,只是不敢得罪这几位,所以一直憋着气。现在从刘寡妇身上把气出了,他也见好就收,对沈默道:“今儿个气极了,多有得罪,茶杯的钱我赔。”

    “一个茶杯而已。”沈默笑着摇摇头,吩咐小二道:“给周爷上壶菊花茶败败火。”

    “不用。”老周叹口气道:“这一肚子火气,就是用冰坨子也败不下去,我出去透透气。诸位,失陪了”说完草草一拱手,蹬蹬蹬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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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六茶馆这一出,只是这场大闹剧的一个起点,整个正月里,上海城算是彻底乱了套。有闺女的人家除了尽快结亲之外,就是把女儿送去外地的亲戚家里躲避。不少人为了保险期间,甚至举家迁往南洋,准备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刚出正月,北京来的钦差太监到了……因为大运河还没通航,他们是从海上来的,所以上海是第一站。当听说苏州知府孙鑛啥也没干后,太监们怒了,这下江南的头一炮要是打不响,后面的苏州、杭州、南京之类的怎么啃?

    不过不要紧,这正给了他们下手的借口,宫里的老祖宗们还指望着趁此机会大捞一笔呢!

    太监们便强行征用了上海城最豪华的江南饭店,也不用苏州府衙的人,他们不是孤身而来,随行的还有一千东厂番子。而且早就有东厂的人,把上海富户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写成厚厚的册子,只需按图索骥,一家家的上门拿人即可。

    这个阶段的万历朝太监,虽然已经气焰嚣张,但毕竟才刚翻身,还有些心虚,真正的豪门大户他们也不敢惹,就专找那些没什么根基的‘暴发户’……他们这次出来是给皇帝选秀女没错,但那并非主要目的。谁不知道东南富甲天下,家财的十万不算巨富,衬万两白银的多如牛毛,不好好敲诈勒索一番,怎么对得起太监这个行业的光荣传统?

    整个城市鸡飞狗跳,富人们被敲诈的苦不堪言,但为了孩子的幸福,只好忍痛掏钱。连带那些刚刚娶到媳妇的家庭也跟着不肃静,非得出一笔钱才能消灾。这样弄下去,终于毫不意外的出了大乱子——终于有个把闺女送走的市民不堪其扰,上吊自杀了。他送去乡下的闺女听说后,跳了河。留下一个孤婆子,伤心过度也死了。

    一家人在七天之内死了个满门,自然引起了报纸的强烈关注,很快就将事情的始末公诸于众:

    那死去的市民叫杜丁,十年前从苏南移民上海,在织场当了十年织工,终于有了积蓄,也开了个小小的织厂。但因为老实巴交,不善经营,已经濒临破产的边缘……东厂的情报也不是那么准,他们把目标放在开工场的老板身上,可开工场的也不是家家有钱,总有些债台高筑,揭不开锅的。

    这杜丁夫妇,膝下只有一女云秀,十五岁。生得娇娇滴滴,出水芙蓉一般,可以说是杜丁唯一的安慰了。杜丁也把她视作掌上明珠,真个是含在嘴里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飞了,实指望着将来能招个称心如意的女婿,让家里咸鱼翻生。但天有不测风云,皇帝竟要在江南选秀女,云秀越漂亮,杜丁夫妇就越担心,唯恐她被选了去,一辈子毁在宫里。夫妻俩一商量,最后决定由妻子带着女儿,去苏南老家躲一躲。

    杜丁本以为这就能躲过一劫,却低估了太监们的阴险程度。才送走老婆女儿不久,便有东厂的人上门拿人,自然扑了个空。

    领头的太监翻看随身带来的册簿,问道:“你就是杜丁?”

    “是的。”杜丁满脸堆笑点头应承。

    “你有一个闺女叫云秀?”

    “是有一个。”

    “人呢?”

    “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太监脸上表情一狞道:“嫁给谁了?是嫁给风还是嫁给雨,你给我交待清楚。”太监怒了,他今天没少碰到这样的事儿。果然说的没错,吴中出刁民啊!真是不拿圣旨当盘菜啊!

    “实不相瞒,俺闺女八岁上就订了亲,今年过罢春节,她婆家就把她接过去了。”杜丁心里紧张,强自镇定道。

    “嫁哪里去了?”

    “吕宋。”杜丁咽口吐沫道。

    太监不言声,抿了口杜家的盖碗茶抿,半晌才幽幽道:“姓杜的,你是不是没听过东厂的厉害?告诉你,爷爷们连你有几根屌毛都知道,你还敢糊弄咱们,不要命了!”

    杜丁赔着小心道:“小人纵然吃下十颗豹子胆,也不敢糊弄公公。”

    “别他娘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我问你,你既然嫁闺女,啥时候办过喜事?”太监一双眼,毒蛇般盯着杜丁道。

    “这……”杜丁一时语塞,小声道:“家里太穷了,就免了。”

    “穷个屌毛,”见他挡得滴水不漏,太监粗鲁地骂了一句,拿起手中的揭帖道:“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认得。”杜丁看了一眼道。

    “认得就好,”太监双手往后一剪,一边踱步,一边说道:“皇上选秀女,这是钦命,你女儿应该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征选,你却把女儿藏起来,这就是违抗钦命。违抗钦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

    “小人知道违抗君命可以杀头。但小人并没有违抗君命。”杜丁从怀中哆哆嗦嗦掏出一个荷包道:“这是小人的一点诚心,请公公不要嫌少。”

    太监的脸色稍霁,但打开荷包一看,又变了脸色,狠狠扔到地上,一口啐到杜丁脸上道:“你这刁钻小民,不给点厉害给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颈是豆腐刀是铁,来人!”

    “在!”众番子也看到锦囊里的钱,还不到五十两银子,这简直就是把咱们当傻子耍么!

    “把这刁民锁了。”

    “是!”

    立刻几个番子上前扭住杜丁,沉重的枷锁扣在他头上。

    “为什么要拿我!”杜丁惊惶叫道。

    太监恶狠狠道:“你个刁民少在这装傻充愣。今儿个爷爷也不要钱了,就要杀了你这只瘟鸡,儆一儆这满上海滩的猴子!”说着重重一挥手道:“把他装进木笼子里,游街示众!”

    杜丁就真被用囚车装着,在繁华的上海滩上走街串巷,然后投到牢里,当天就不堪羞辱,上吊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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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定还有一更。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上)

    这几天茶馆中的气氛也很凝重,茶客们再也没有闲情逸致谈天说地,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报纸上对这起惨剧连篇累牍的报道吸引了。报纸上哀呼,暗无天日的正德朝又要来临了,茶客们也义愤填膺,马六爷等人更是疾声詈骂太监之倒行逆施,甚至整天把‘昏君’、‘阉竖’挂在嘴上。

    沈默虽然一直在劝慰众茶客,但他私下写了篇讨伐宦官的文章,用大量的实例证明,对付太监这种欲壑难填的怪物,若只想着花钱消灾,只能助长其嚣张气焰,遭到变本加厉的压榨。只有毫不畏惧,团结一致,将这些贪得无厌的恶棍撵出去,上海滩才能重获宁静。

    他的文笔犀利,思想深刻,更兼对国朝掌故、朝廷秘史了若指掌,属于那种顶有感染力的檄文。但许多报社都担心会惹麻烦,因此没有采用,只有上海滩排名第十的‘新报’是个例外。

    这份因为创刊太晚,导致努力多年也不能跻身上海报业前列的报纸,有一位快被老板折磨疯了的总编。在看到这篇文章前,他刚被老板威胁,要是下个月报纸的销量还没有起色,就卷铺盖滚蛋。在看到这篇文章后,萎靡不振的总编一下子精神起来,他能预见到,这篇文章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要是换了别的总编,肯定不敢用,但对于他来说,如果成功了,起死回生。如果不成功,也能拖着老板一起死,哪个结果都很好。所以义无反顾的采用了,并且一不做二不休,还把头版的广告都请到第二版去,空出来整个版面,印刷讨伐太监暴行的檄文。

    第二天老板看到后,直接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咆哮着揪住总编的领口道:“你想拖我一起死是不是,我先把你丢到黄浦江里去!”

    “那也得等我把加印的五万份印完。”总编淡淡道。

    “多,多少?”老板的嘴巴能塞进去个鸭蛋。

    “五万份。”总编重复一遍。

    “五,五万份。”老板一下松开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屋里来回踱步,那可是《上海日报》的销量,自己做梦都想达到的数字啊!到底要不要抓住这个一举突破的机会呢?老板痛苦的权衡起来。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如果担心会被那些太监看到,咱们先印的五千份,肯定已经被他们看到了。”总编却很淡定道:“那么咱们加不加印,都已经没有区别了。但对我们的报纸来说,区别可就太大了。”

    “说的对,死也做个撑死鬼!”老板终于把对风险的担忧抛到脑后道:“给我印!”

    凭借头版犀利的新闻评论,《新报》很快从上海报业丛林中脱颖而出,比起原先满是广告的样式来,人们还是更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犀利明快。尝到了甜头的《新报》再接再厉,接连数日刊发了一系列讨伐阉竖,换上海滩清明的文章,在将销量拉高到《上海日报》水平的同时,也把其他报纸逼到了不得不表明立场的地步。

    于是上海滩的报纸,开始争先恐后的声讨起来,要求宦官停止暴行、交出凶手!虽然太监们几乎没有看报的习惯,但并不影响报纸对市民强大的影响力,民众的愤怒迅速升级,他们纷纷表示,明言如果官府不能为市民讨个公道,那将用自己的方式讨还公道。

    上海知府孙鑛乃是孙鑨和孙铤的幼弟,本来接到其兄的指示说,只消静观其变就成。但眼看着民众恐惧化为愤怒,上海城就要出大事,不出头是不行了。他一面安抚民众的情绪,一面去江南饭店找到领头的太监张清,希望他们捞一把就够了,及早收手,去别处祸害吧。

    张清哪里把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只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胆敢抗命,就杀了你!”

    孙知府说了半天好话,却得到这个一个答复,气愤到了极点,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诉你,我抗命自然该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们,到时追究责任,你们也跑不掉!”说着一把将张清拉到窗前,张清看到玻璃窗外的马路上,站满了手持石块、木棒的民众,顾不上生被冒犯的气,瞠目结舌道:“怎,怎会这样?”

    孙鑛语重心长的解释道:“我想公公也应该听说,吴中民风彪悍。徐阶徐阁老曾经言道,‘其乡人最无天理’!及近时前后,官于此土者,每呼为鬼国,云‘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创之!’因为朝廷之政令,不能行于此地,而人情狡诈,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为人之所不敢为故也!所以我在此当官的经验,就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哄着他们,从来不敢招惹。”

    张清一盘算,倒也是这么回事,这才老实了点,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没两天便悄悄撤走,坐着船往下一站苏州去了。谁知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在上海发生的事情,早被苏州的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出来,市民们组织起来,在码头等候张清船队的到来。

    当他抵达的时候,好家伙,只见码头上密密麻麻起码上万人。张清起先以为,这是在欢迎自己,还想说千年苏州就是比暴发户上海更懂事儿,谁知道船一近岸,便听到岸上民众一齐鼓噪,向他飞砖击石,他要不是爬下得及时,肯定要被击中的。

    这会儿他才知道孙鑛所言不虚,吴中这地方富庶归富庶,但民众太刁悍了,哪里还敢再进苏州?于是他便转道吴江,不料吴江的百姓也照样聚众鼓噪,情势汹汹,继而他又打算去太仓、无锡……都遭到了同样的对待。张清万万没想到,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花了大价钱才得到的下江南的机会,不仅没有预想中的称王称霸、大捞特捞,反而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叫他怎能不郁闷?

    但也不能这么算了,不然自己还不得让人笑话死?跟手下人一合计,说那就去南京吧,怎么也是留都,有衙门有团营,百姓肯定没法乱来。起先也确实如此,但死太监不知收敛,只以为南京的百姓也像北京的百姓那样任人鱼肉呢,于是变本加厉的敲诈勒索,一个月时间,就逼死了十余条人命。

    五月里,忍无可忍的南京的百姓诸生一千余人,聚集在都察院署衙门口,击鼓声冤,痛陈张清的种种罪行,要求言官们参奏朝廷,严惩阉竖。

    南督御史孙鑨苦涩道:“诸位以为我们没有弹劾此獠么?”便命人将数月以来,南京言官们弹劾张清的副本推出来给诸生阅看,竟有近百本之多。众人惊愕之余,他又道:“京里的阁老、部堂们也不停劝谏,希望皇帝能召回张清等人,安抚东南百姓,”说着重重叹息一声道:“无奈……”后边话打住了,大家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本官无能,任官南京数年间,未尝有一善政于百姓。”孙鑨接下来的话,让心凉了半截的众人,又一次热血沸腾起来,只听他说道:“我已经写好了辞呈,准备去骂张清一顿,谁要是也有此念头,不妨同去,责任都算我的。”说着狠狠的骂一声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上,这鸟官不当也罢!”

    见素来不苟言笑的孙都堂,竟然爆出粗口,众人欢呼起来,全数跟着他,便转而来到张清的署衙,张清哪里会见他们,赶紧让手下的太监挡住,双方扭打一处,冲突持续了两个时辰,愤怒的南京民众越聚越多,最后聚起了一万余人,蜂拥冲入署衙之中,吓得张清逃匿皇宫,整个南京城的宦官都不敢出门。

    情形发展到如此地步,万历依旧不思安抚,而是严令南京守备太监,护送张清周全回京——张清就这样带着掠夺来的金银财宝,安然无恙地回到北京城。虽然迫于压力,万历在没有凑足额定的三百名宫女的情况下,终止了此次挑选宫女的计划。但他并不认为错在己方,而是跟认定了,是因为地方官跟自己对着干,命锦衣卫将不与张清合作的苏州知府李商畊、无锡知府钱守训、推官赵文炜、吴江知县华钰、太仓知县车任重、南京兵备佥事冯应京逮治问罪。而直接导致南京骚乱的南督御史孙鑨,也被押解进京。

    孙鑨被关在诏狱时,万历让人送了把宝剑过去……他实在是想借机杀了这个沈默死党,于是耍了个小聪明,让送剑给他的太监传话道:‘你自裁吧。’但当孙鑨自杀了,他又可以矢口否认,说只是赐一把剑而已。自幼被称为神童的万历皇帝,从来不缺乏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谁知孙鑨听了口谕后,便伸出手来。

    “干嘛?”太监有些愣了。

    “皇上既然要赐死我,肯定要有手谕的。”孙鑨淡淡道。

    太监拿不出,支吾着退了出来,后来竟没了下文……

    孙鑨便将宝剑悬于腰间,端坐在牢房中,想坐就坐、想卧就卧,谁也不敢靠近……因为他说,这可是御赐的尚方宝剑,杀人不用偿命的!

    小样,想吓唬我?还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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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鑨等人被关在诏狱,大臣们自然积极营救,内阁诸位大学士,以集体辞职为要挟,终于使万历同意放人,但在谕旨中严厉的明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有再犯,定斩不饶!

    万历这次之所以答应痛快放人,并不是他想与大臣修复关系。事实上,君臣之间已经如感情破裂却又无法离婚的夫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各行其职罢了。真正促成这次赦免的,其实是他的母亲李太后,而李太后之所以退隐多年再理政事,是因为她有孙子了。

    当然是万历的儿子。万历十年,八月十一日凌晨,紫禁城启祥宫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恭妃娘娘胎气发动顺利产下一子,这也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于万历六年春月间大婚,至此四年半时间,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讽刺的是,这位恭妃娘娘,既不是他大婚时的皇后,也不是后来册封的二位娘娘,甚至不是他前年娶的九嫔,而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宫女。

    却说那日皇帝一早去向太后请安,许是前一次服用春药的效果未散去,他感到了久违的一柱擎天,大清早就饥渴难耐。正好那天太后在礼佛,他便顺手拉了个宫女,就在母亲佛堂的隔壁发泄了一下。

    谁知道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扯淡,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正经办事儿数年都没有怀孕,而这王宫女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不出数月,肚子大起来,瞒不住了,李太后终于知道,王宫女本以为这下死定了,谁知道太后娘娘竟然很平静的问明了情况,然后让人拿来《内起居注》一比对,就让人给她换上嫔妃的衣服,然后把皇帝叫过来。

    万历来了,李太后问他,可是在自己这里做过腌臜事儿。万历做贼心虚,矢口否认。李太后把《内起居注》上的折页翻开道:“你自己看!”《内起居注》是皇家绝密,由专门的哑巴太监负责全程跟踪皇帝,将皇帝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其意义十分重大,比如皇帝要是出了意外,也好找责任人,又比如,像现在这样,搞出意外,也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种。

    万历哑口无言,只好认账,将其封为嫔妃,并留在太后这里安胎。

    五个月后的凌晨时分,皇长子呱呱坠地。在佛堂祷告一宿没合眼的二位太后,听说生出个带把的,顿时喜极而泣。万历也未曾合眼,与太监打了一宿的马吊牌等候消息。一闻这喜讯,也是如释重负,无论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帝,他都盼这个儿子太久了。

    紫禁城内顿时沸腾,到处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接着是整个大内响起了鞭炮声。后花园中的谯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同时奏响了悠扬激越的大钟,向天下宣告着大明朝继承人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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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初了,小心翼翼的求一下月票。五月十五号年会以前,差不多就结束了,但总之是本书的最后一个月了,让我们善始善终吧,亲们。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中)

    万历皇帝和文官的不对付,源自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初沈默在时还要糟糕。沈默在时,恐惧也好,愤怒也罢,目标就在那里,无论对方如何遮天蔽日,自己总知道该朝谁下手。

    他本以为,沈默去后,这个朝堂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且他自认为这两年,自己的手腕算得上高明,通过挑动晋党与沈党的斗争,陆树声、魏学增、唐汝辑、孙鑨等沈党大佬纷纷下马。虽然张四维、王崇古这样的晋党大佬也折在阵中,但王家屏、杨俊民、刘东星、杨一奎等一批新生力量也成长起来。而且万历还特别注意扶持非东南和山西籍的官员,已经到了不问能力,只看籍贯的地步。然而,皇帝却滋生出浓重的无力感,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做,都达不到想要的结果……

    比如说今年,陆光祖丁忧,吏部没有尚书,万历打算趁机换人,明确表示希望由一位北方人接任。然而廷推上来的两人名单,是孙鑨、陶大临。

    万历知道这两人与沈默的关系,怎能把天官之位他们中的一个?便令重新推举,呈上来的名单却没有丝毫改变。

    事情到这里就算僵住了,但万历还是对胜利充满希望的,因为他手中还有中旨——所谓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讨论推举,直接下令任免人员或是颁布法令,绝对是一条捷径。但奇怪的是,一般情况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谓让人大跌眼镜——皇帝倒是愿意给,大臣却坚决不要。

    表面上看,这是官员们的操守太高,不愿意走这种终南捷径,而是要扎根群众,获得广泛的支持才肯上任。但实际上,谁不想走捷径谁是孙子,可文官集团有不成文的铁规矩——升官只能靠同僚的拥护,靠皇帝下旨的人,会遭到百官的唾弃!

    这一规矩与沈默无关,而是在国朝空前君主专制的压迫下,成长壮大起来的文官集团,形成的一种集体的自我保护。只有采用这种方式,将皇帝排除在官员的任命之外,才能保持臣权相对的独立性,使所有人的命运,不至于悬于皇帝一念之间。

    但皇帝不相信,所有人都这样自觉,他认为人都是贪婪而自私的,尤其是那些长期靠边站,满腹怨气的家伙。在大臣中找了一圈,他选定了张居正的同乡李幼滋,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已经在侍郎位上十几年难有寸进。在皇帝看来,肯定难以抗拒这天上掉下大印。于是直接用中旨委任了李幼滋为天官,谁知李幼滋面对汹汹舆论,压根不敢接旨。他在奏疏中言道;‘廷推乃祖宗成例,贤士众望所归。今皇上无视众议,以中旨指定微臣,实乃与群臣怄气,非圣君所为。’明确表示,中旨授予的官衔,我是不会当的,而且不是很含蓄的指出了万历的图谋……就是想破此成例,绕开廷推,将人事大权上收。

    万历老羞成怒,朕出口就是成宪,岂是你能推三阻四的?于是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申斥,说你不接旨就是抗旨,抗旨该当何罪,自己掂量着办吧?李幼滋也是杠上了,一天一本的上辞呈,皇帝全部留中不发。一个月后,始终得不到答复的李幼滋,竟然直接挂冠而去。

    万历终于信了邪,只好命令再次举行廷推,然而大臣们却不买账,他们声称廷推合法有效,皇帝应该从两个人选中选一个,双方各执一端,都死咬着不松口。结果陆光祖已经离任半年,天官之位还是空悬,部务由左侍郎王锡爵掌管。

    又岂止是吏部尚书的人选?七月里,吕调阳去世,万历下令大臣推举入阁人选,当他看到大臣们推举的名单时,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因为名单上的两个名字,分别是陶大临和孙鑨。

    这些满口忠君的大臣,明知道为吏部尚书的人选,皇帝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竟然还要推荐这两人,明摆着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他再次将任命搁置,反正内阁六个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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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想不明白,沈默明明打倒了,他在军政两方面的党羽也剪除了大半,剩下的也偃旗息鼓,苟延残喘。为什么自己还是感到窒息般的无力呢?

    答案就在尚未远去的历史中,他虽然熟读列祖实录,但并不能认识到,或者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虽坐在列祖所坐过的宝座之上,但他的权力,已经和他的前代不同了。

    他的祖先作为开国皇帝缔造了本朝,同时也设立了作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一言一行自然被视为金科玉律,为臣子们不折不扣的执行,甚至将其言行奉为绝对的道德标准。而他却是在他的臣僚教育之下长大的。他的责任范围乃是这群文臣们所认定的,任何超出认定范围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无道之举,会遭到文官们的集体抵触。

    这种变化尽管在形式上保持含蓄,实质上却毫不含糊。皇帝不再是当初的开国雄主,文官集团却早已成熟,他们早就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实际的权力,这是物竞天择,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

    因为每个官员的产生,都要经过十多年悬梁刺股的苦读,然后经历最严酷的层层选拔……不要听信那些科场失意者对科举的抨击,那都是因为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这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当上官之后,还是不能松懈,除了定期的考察,平时稍有不慎,还会招致言官的弹劾,弄不好就前途尽丧,就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还得做出成绩,才能一级级往上爬。沈默的爬升速度已经是极限了,也用了将近二十年,才有资格站在皇帝面前。

    绝大多数人立不了那么多大功劳,三十年就算很快的了。不是顶尖的社会精英,绝度走不到这一步,早就被优胜劣汰下去了。

    而皇帝只是因为恰巧生在帝王家,又恰巧是他爹死的时候最大的儿子,便成为了天下的至尊,并不是经过优胜劣汰决出来的。而且为他们树立三观的老师,正是那些成了精的大臣。幸亏这样的一群人从来都心不齐,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互相掐上了。要是他们齐心协力,想要把皇帝赶下龙椅,是一点难度也没有的。

    虽然没有人觊觎那把龙椅,但不妨碍大臣们按照自己的需要,塑造未来的皇帝——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个性平淡的君主作为天命的代表,其任务就是代表他们行使权力的合法性,以及在政治无法解决时,做出不偏不倚的裁决。

    说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无主见,且从不插手具体的政务,只需要经常演习各种礼仪,以彰显王朝统治国家的合法性,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因此从成祖以后的皇帝,无论是仁宗、宣宗、英宗、景宗、还是宪宗、仁宗,都基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能做到克制自己的欲望,保持谦抑温和,听凭文臣们的摆布。他们越是这样,文臣们就愈是称颂他为有道明君,他们也就越发被束缚住手脚,直至任凭臣子们摆布。

    就连以荒淫无道著名的正德皇帝,一直追求也只是个人的自由,对于那些束缚他的规章制度和讨厌老头子,他也只是想方设法的逃避,却从没想过去破坏。归根结底,他也是老头子们教出来的学生,只是青春期太长,叛逆心太强罢了……

    唯一的例外是嘉靖皇帝,这个由藩王入继大统的野孩子,没有接受过一天皇家教育,自然也没有被灌入谦抑温和的因子。在他的眼里,皇帝就是无上的权威,而没有任何自我压抑的义务,他希望能够控制所有的权力,不受任何限制。

    恰巧他可以算得上,有明一代智商最高的皇帝,有着前任们难以比拟的政治天赋。凭借着绝顶的智慧和权谋,他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天赋与能力,就能操控一切,他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但历史能够证明他错了!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无法对抗社会规律的,所有敢于挑战规则的人,都将受到规则的惩罚,无人例外。

    严家父子便已经悄悄的窃取了他的威柄,在他把他们当做提线木偶的时候,自己也做了他们的木偶。而在生命的晚期,他已经清晰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反扑力。他的欲望已被抑制,他的权力也被夺走——徐阶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官集团,已经凌驾于世间所有强权之上,包括嘉靖皇帝的皇权。

    正是嘉靖皇帝的倒行逆施,让大臣彻底不再对皇帝报以幻想,将与皇权的博弈,看成事关存亡的大事。文官集团对臣权的追求,已经从无意识向有意识转变,这直接着皇帝的时代即将结束,文官的时代即将到来。但徐阶只是这一切的构筑者与开创者,要想真正做到这一点,道路是曲折而漫长的。不过在他的继任者,和嘉靖的继任者的共同努力下,这个过程被极大的缩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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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皇帝的端拱寡营,几乎将国家的权柄让出。他的儿子万历,年仅八岁登基,在万历八年之前,完全与国事无缘,这给了文官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徐阶之后的两大首辅,高拱与沈默,一个锐意进取,大胆揽权,一个长袖善舞,最会收拢人心。两人相继相成,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都取代至高无上的帝王,成为帝国的真正统治者。

    十几年,一代人,这么长的时间,加上不懈的努力,足以使许多事情成为理所当然。所以当沈默离任后,文官集团依然要紧紧握住权柄,而不是交还给皇帝。文官们业已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强迫坐在宝座上的皇帝,在处理政务时摈斥他个人的意志。万历没有办法抵御这种力量,因为他的权威产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实际上所能控制的权力十分微薄。名义上他是天子,实际上他受制于廷臣……

    但这不代表皇帝就会认命,至少万历皇帝不会,他可是以乃祖为目标,已经击败了有史以来最大权臣的少年雄主,岂能任凭大臣摆布?他一直希望再度启用张四维。张四维也早就巴望着了,在蒲州老家憋了一年多,感觉风头过了,便写信给皇帝,暗示自己又重新斗志满满了。万历心领神会,便下了圣旨起复他。张四维担心夜长梦多,一接到旨意,便赶紧上路,谁知走到半路,家里传来讣告,他那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爹,竟然莫名其妙的死掉了……张四维只好转回家奔丧。

    接到这个讣告,万历皇帝不寒而栗,他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夜。在那片黑暗中,隐藏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足以伤害到自己。为了自保自强,除了殚精竭虑的与大臣作斗争外,他还不遗余力的培植宦官力量,实指望着太监军团能成长壮大,成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墙。所以他才会如此偏袒这些不成器的家伙,甚至唯恐他们不够嚣张霸道,治不住那些目无君上的大臣。

    因此南京发生了民众反抗钦差太监的事变,皇帝不仅不怪罪张清,反而趁机把早就看不顺眼的孙鑨逮到北京,甚至想要逼他自裁,就是为了杀鸡给猴看。结果这时候皇长子出生,太后懿旨大赦天下,倒让孙鑨逃过一劫。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万历亲自写下‘发回原籍、永不叙用’的谕旨,彻底封死了此人东山再起之路!

    当时万历很有点快感,但由此酿成的后果,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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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章哈……

第九零七章 见龙在野(下)

    不论什么人,摊上这八个字,政治生命就可以宣告结束了。因为自本朝开国以来,无论多大能耐,有多大背景,如果下野之后没有上台,慢慢地就会被边缘化,直到彻底完蛋,从无例外。包括那位神一样的刘伯温,包括号称百官之师的徐阁老,都没逃过这样的命运。

    但经验只是对过去的总结,如果靠经验就能预测未来,未来也就算不上未来,只是对昨日不断的重复。终有一天,会有与经验不符的例外诞生,那才是真正的未来……

    例外,就从孙鑨这些人身上开始。

    按照本朝惯例,因为为民请命而险些被皇帝害死的孙大人,毫不意外的盛名满天下。从他入狱的那一刻起,就有数不清的官员、士绅、甚至布衣百姓上疏为他鸣冤,他离京的那天,百官出城相送,大家把酒赋诗,豪迈之情激荡天际,毫无离别悲切之意,反倒像是庆祝凯旋的大会,更不在意皇帝的感受。

    孙鑨一路南下,无一例外的受到所经府县的盛情招待,不仅地方官扫席以待,百姓士绅也争相出迎,甚至有人步行数百里,从临省赶过来,就为一睹这位为民做主的青天大人的英姿,然后给他鞠个躬。

    孙鑨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毫无架子,他对每个来拜访自己的人都热情接待,无论是贫是富,是官是民,都与他们亲切交谈,以诚相待。有人问他,您与愚夫愚妇费那些口舌,能有什么用处?他微笑道;“我看每个人都是圣人。”闻者不由肃然起敬。

    越往南走,他受到的欢迎也越热烈,回到南京时,那一天金陵城里万人空巷,人们都到燕子矶码头,隆重迎接他们的英雄归来。南京城的官员也是一个不落,表达对他们领袖的支持——孙鑨先在南京任吏部尚书,又转任左都御史,为人素来威严自律,公正清廉,在留都百官中的威望之高,超乎想象。

    耿定向、金达等一班同年,还有他弟弟孙铤,自然也在欢迎的行列。把他迎回去,孙铤家中早就备好了酒席,一班同年以及跟他一同回来的孙鑛马上就坐,待两人喝了接风酒后,众人说起今日码头壮观的场面,孙铤打趣道:“当年拙言中了六首,也没这么风光过,老哥你这牢饭吃得是值了。”

    孙鑨摇头笑笑没有做声,孙鑛便符合二哥道:“大哥这一路南下,可真是风光大了。”

    “怎么,羡慕了?”孙铤笑眯眯道:”其实你要是吃顿廷杖,被抬着回来,保准比大哥受欢迎。”

    “多大年纪了,正经点吧。”孙鑨脸上有些挂不住,岔开话题对耿定向道:“谈谈书院的事情吧!”

    “怎么,你终于肯讲学了?!”耿定向一下兴奋起来道:“加入崇正书院吧,我还是那个态度,会主一职虚席以待!”

    “立峰兄能加入,我们琼林学派如虎添翼啊!”金达这个南京国子监祭酒,也兴奋的搓起手来:“你的功力深湛,与天台双剑合璧,肯定可以力压诸派,这次留都大会我是信心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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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为了统一思想的需要,通过八股取士和颁发三部《大全》而确立了程朱理学的统治地位。虽然这与朱元璋本人用武力扩张地盘一样,不过是驯服广大读书人的一种战略,但毕竟为士人阶层的发展壮大,提供了最佳的土壤。

    经过一段时期的酝酿,国朝的知识阶层在政治上日趋成熟,其精英集团逐渐成为真正主宰着国家的士大夫。但与此同时,他们的欲望也日益失去控制,被明初二祖的吏治政策所压制的各种腐败现象不断滋生出来。官场的腐败丑恶与士大夫对权力的投机钻营,使得固守儒家道德教化的人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这些人认为,八股取士的方式不但无法使圣贤学说深入人心,反而会因读书人将儒家经义视为仕途的敲门砖,而漠视其本来的道德精义。而士人阶层的道德沦丧,又必然会导致整个国家的道德沦丧,那样华夏礼仪之邦,真的要变成禽兽之国了。为此他们认为有必要加强对儒家经典的讲求,不能让八股文化成为读书人学习的全部内容。

    于是,在文官集团成为权力者后,社会上也开始出现讲学运动。一大批大学者投身讲学,教诲众生。起先,讲学家们并没有跳出宋代理学家的窠臼。他们将挽救士人风气的希望,放在了呼吁士大夫加强品德修养上,却不敢对程朱理学有丝毫的质疑。只是将道德沦丧归咎于,读书阶层只把程朱之学当成是通过科举之门的一把钥匙,并非一种自觉的人生需要。而士风的腐败,正是因为广大士人缺乏对程朱之学进行自觉深入的体会。所以,他们要通过讲学运动使宋儒的性理之学真正深入人心,用“存天理,灭人欲”的旗帜来荡涤仕途和官场的腐败气息。

    因此可以说,在阳明之前的讲学,都是对程朱理学的深入阐述和巩固,然而从其效果来看,却令人极端失望——从英宗时期开始,太监王振首开宦官乱政之风,而广大文官集团不但不敢与之抗争,反而拜倒在其门下,以巩固或提高自己的地位。文官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也如火如荼,政治日益腐败黑暗。这使得关于从世道人心上,为现实政治寻找解释的儒者,对此前的思想学说发展特别是讲学运动进行反思和检讨,就是将现实政治归咎于世道人心,并最终归结为教化人心的经义出了问题。

    因此儒者们,对此前的思想学说发展特别是讲学,进行了反思和检讨。结果使新一代的思想家得出一个结论,株守于宋代的程朱理学无助于改变世道人心。他们大胆主张对占据统治地位的程朱理学进行怀疑和改造。比如白沙先生陈献章,便主张独立思考和勇于怀疑,用他的话说,即是‘贵疑’:

    ‘前辈谓学者贵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

    在程朱理学被视为金科玉律的时代而主张贵疑,其对程朱理学的怀疑自不待言。但真正动摇并颠覆了理学根基的,是阳明先生王守仁!

    其学说前以详述,不复赘言。只消知道一点,孔圣人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而朱熹对此的演绎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依照理学的说法,格物致知是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最基本的环节,王守仁却提出格物致知是不可行的,从根本上否定了理学的实践意义。

    出于救治现实政治的思考,王守仁在格物致知之外提出了一种新思想学说,这即是人所熟知的‘致良知’。何谓良知呢?王守仁本人多次对此进行明确的论述。他说:

    ‘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贤,虽常人亦无不如此。’

    与前儒的故作高深不同,阳明公的意思极为简单和明白。所谓良知,即是人心中固有的、与生俱来的天理。这种良知的得到,并不需要向外去格物,而只须到内心去寻找。这种良知说的提出,从表面来看似乎是孟子‘人皆有其侧隐之心’的老调重弹,又似乎是理学家所攻击的堕于禅道,但从现实政治的角度来考察,则其根本意义仍在于攻击当时日益腐败堕落的广大官绅集团。

    因为依照被当做官方正学的程朱理学,只有向外格物才能获得真知,这种格物致知的理论只适于广大读书阶层,只有熟读圣贤书的人才有能力去格物,去成为圣人。这等于不明确地提出了读书人最高贵、最聪明。也就为官僚集团提供了一种享有特权生活的理论支柱。

    阳明心学提出良知说,实际上对官绅集团的优越感来了一个釜底抽薪——既然圣人不是格物而能做成的,而良知又是人人天性中都具备的,这就抹平了官绅集团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沟壑,所有人都同样必须去寻找自己的良知,也就没有谁高贵谁低贱之分。

    这种学说一经提出,就史无前例的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的拥护:它不仅吸引了几乎所有不满现实政治的读书人。还得到了迅速成长壮大,却得不到社会地位的商人阶层的鼎力支持。甚至连最广大的黎民百姓,都是这种史上最平易近人的学说的坚定拥趸。

    得益于其广泛的群众基础,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所到之处,都受到当地士绅百姓的热烈欢迎。他们孜孜不倦的讲学,积极接引后学,而且有教无类,上至官绅富商、下至贩夫走卒皆可听讲。尽管受到理学家的非议,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官员的打击,王门心学还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开来,阳明心学诞生一甲子以后,终于在学术上压倒了程朱理学,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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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七年,阳明公去世后,他的弟子们秉承师志,继续推广讲学活动。但阳明公的学术思想,并不是生平一贯的。他早年用心于朱子格物之学并因此致病;龙场顿悟后,觉早年之非,开始注重内心体悟;正德二年提出“知行合一”论,并开始讲学生涯;正德十六年,鉴于有些弟子重心悟而轻实践,在‘良知’的基础上加一‘致’字,提出‘致良知’的理论;嘉靖六年,天泉桥上与王艮等论学,又提出所谓‘四句’教法,最终在晚年达到了思想的圆熟境界。

    然而他有着古往今来哲学家的通病,太强调体验与个人理解,失之于笼统抽象,更称不上体系严谨,尤其是‘四句教’等宗旨与前期思想大为不同。弟子们无规矩可循,以致于摆去束缚,流于态肆。王门后学在这样先天不足的情况下,走向了各是其论,分门别户,自为己说的境地。

    钱德洪为《阳明年谱》作序中,便直言不讳道:‘师既殁,吾党学未得止,各执所闻以立教……未及一传而淆言乱众,甚为吾党忧。’正如他所言,王阳明的一传子弟便纷纷,其中最盛的四家是山阴王畿、泰州王艮、安福刘君亮、永丰聂豹,四家都建立了各自的体系,称为王学四门。到了嘉靖末年,后两家渐渐式微,前两家几乎是各占半壁江山。但依然充满了分歧与争执。

    其中王畿一生为官不久,居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南都及吴、楚、闽、粤、江、浙,皆有其门下书院,年已八十犹周游不倦,东南士人莫不以其为宗盟,是为浙中学派。这一派将阳明心学演化成了先天之学,将良知看做禅宗顿悟似的内在精神的追求,不需要下功夫。体现在政治上,主张统治者应该黄老无为,尽量避免扰民,自然深受士大夫和商人的欢迎。

    同样大行其道的,是王艮的泰州学派。这个学派将心学的‘心乃本体’,改革为‘身乃本体’。一字之差便把重点从思想转到了行动上。所以它讲究积极入世,强调自我,主张人人平等,肯定人欲、尊重人性……总之怎么与理学礼教对着干就怎么来。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它大行其道,凝固的社会才开始加速流动,变得光怪陆离。而且其支持者主要来自平民百姓,人数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但双方都有致命的缺陷。浙中学派任其自然的消极思想于救世无补。而极度讲究自我解放的泰州学派,不可避免的狂人辈出,从王艮到颜均,从李贽到何心隐,都是赤手搏龙蛇之辈,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过于偏激的思想,自然不为统治阶层所喜。其有教无类,又使得门下弟子鱼龙混杂,使社会上层人士难免避而远之。

    想要救世,哪一种都靠不住。王学该何去何从,到底如何才能找到阳明公的真谛,不少学者开始谨慎地反思、修正王学,直到琼林学派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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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字修改了一整天,就为了能写得通俗点,希望还能写出一章来。

第九零八章 琼林天下(上)

    琼林学派是王学诸门的晚辈,公认其发轫于嘉靖四十五年的北京灵济宫讲学,在那次汇聚天下王门的盛会中,江南先生沈拙言登台就讲,针对王学诸门轻视修养功夫、崇尚玄虚、不务实学之类的弊病,提出了由虚返实的实心学。

    然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一门学说是凭空出现的,实心学的从无到有,同样是经过十余年的酝酿,其滥觞可以追溯到当年琼林社的成立。

    嘉靖三十四年,正是东南文社大兴,读书人无不结社的年代,七个来自绍兴的青年,也在杭州西溪秋雪庵缔结了一个‘琼林社’。这社名一看就是以科举忠心的组织,但实际上,群策群力,复兴大明。但只要是看过其结社祭词的,就会对这组织有一番全新的认识。其祭词中说:

    ‘昔关张结义,为救汉室;管鲍交厚,志匡天下。而今大明王朝,内有奸党横行,外有俺答倭寇,国事如蜩如螗,百姓生灵涂炭,江山风雨飘摇,易鼎之祸只在旦夕。我等书生忧国如焚,恨不能肝脑涂地,还天下以朗朗乾坤,苦恨无关张盖世之勇,无管鲍兴天下之智。方今之计,唯有以吾等之合力,胜关张之勇毅;凭吾等之齐心,得管鲍之大智……是以涓今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初六……结此‘复兴之社’,齐心戮力,兴我大明,济世救民,矢信矢忠,弃个人荣辱,不忘今日之志,造我华夏开来盛世。’

    这篇慷慨激昂的祭词,没有随着被付之一炬而消失,而是注入到琼林诸子的血脉中,之后二十五年里始终未曾磨灭,反而历久弥新,坚不可摧,始终警醒着他们,在贪腐苟且成风的嘉靖末年官场上,牢记自己的志向不迷失,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弃,二十五年始终如一,向着目标坚定的前进。

    然而仅有远大的志向是不够的,要想让梦想变成现实,除了脚踏实地的努力之外,找到正确的方法同样重要。所以在琼林社成立初期,学富五车的年轻人们面临的最大课题,就是找到一条取得成功的正确道路。

    沈默得天独厚,自然有一番主张,但他深知人对被灌输的观念,远不如通过思索自己获得的信念珍惜。所以虽然一直主导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思考,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强忍住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提出问题,让这些当世最优秀的俊彦自己去思考,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中国知识分子的积习,便是从思想根源反思政治问题,作为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精英分子,也自然不能免俗。而这些年轻人生在王学大兴的年代,又是王阳明的同乡,自然都是心学的信徒。所以他们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是活泼生动,不受任何权威的束缚,‘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乎是也。’

    在此基础上,沈默又将白云先生陈献章独立思考、勇于怀疑的‘贵疑’思想,介绍给琼林社的同仁们,终于使他们彻底挣脱理学的桎梏,大胆质疑起一切经典,包括心学思想……因为从他们的实际感受来看,接受心学思想的读书人,无论在朝还是在野,其精神风貌确实表现出,与以程朱理学为敲门砖的道学家们不同的状态。但从整个社会和政治的大环境来看,心学对于救治吏治的腐败、加强国家的边防,改善百姓的生活都收效甚微。

    琼林诸子们用了大量的时间,重新检讨了心学的经典,对各大学派的学说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最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阳明心学,包括其再传的各学派,只是不满于社会现状,特别是现实政治,而对居于正统地位的理学,做了一次较为彻底的否定。但至于如何建设一种可以根除社会弊病的新思想,则没有任何人,提出一种成熟而有系统的看法。正是在这种不满却无望的状态中,王门后学要么走向了空谈玄学,要么言行偏激,不为主流所容。以至于堕落成如今这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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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年轻人们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是浙中学派,还是泰州学派,殊途同归,都有逃避现实的思想在里面。这样思想主导,国家和士大夫怎能谈得上锐意进取,如何去解决国家的重重积弊?

    那么‘由虚返实’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但如何去做呢?琼林社的同仁们,开始了长时间的苦思与讨论,最终达成一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应将实学的思想引入王学,或者说挖掘阳明心学中的实学思想。无论哪种思路,都是一个目的,将心学与实学结合起来,构建起‘实心实学’思想体系,最终将王学由内圣之学转向外王之道,并由此去挑战传统的势力。

    这时候,琼林诸子的身份也发生了转变,成为了朝廷的官员。期间徐渭曾经想弃官不做,专心构建‘实心学’的思想体系,却被沈默劝阻道:‘古往今来的历史表明,纯粹的思想学术运动,是无法真正作用于现实政治的。’所以他主张应该积极从政,在政治实践中建立不脱离实际的思想体系。

    之后十余年间,七人聚少离多,天各一方,虽然一直保持着书信的往来,但脱离集体之后,获得了独立思考的机会,还是相继创立出自己的思想,其中最有成就的,除了沈默之外,当数徐渭和孙鑨。在沈默将各位同仁的观点汇总起来,创立出实心学的完整体系前,这二人已经创造了较完整且具有指导性的思想体系。

    其中徐渭把‘致良知’诠释为‘行良知’,强调内圣之学一定要落实到经世致用上。他批评现在朝廷的官员,仅以一篇八股,便侧身学者之列,徒以高谈阔论钤束天下,对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为国捍边者,则目为粗材;研究物理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一旦国家有事,当报效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世人皆以是潦倒泥腐,遂使尚论者以为立功建业乃是别门,而非儒者之所与也。’他认为要医治这种空疏学风,只有提倡经世致用,做到‘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为民用。‘凡不切于民用,一概痛绝之。’

    孙鑨在山东,深受孟子学说的影响,他尖锐地批评了‘儒者不言事功’、‘德行为二’的空谈之风,认为‘德是德而行乃行’是小人之儒,主张内圣与外王、修身与治世、心性与事功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主张‘言道德必及事业”的观点,提出‘修身治天下为一带’的命题。在数年之后,又进一步把事功视为衡量圣贤的标准,认为‘生贵莫如人,人贵莫如心,心贵莫如圣,圣贵莫如功。’还以舟车为例论证说:“车取其载物,舟取其涉川,贤取其救民。不可载者,不如无车;不可涉者,不如无舟;不能救民者,不如无贤!’

    孙鑨的成功之处,在于他将‘谈心性必强调事功’的学说,与心学的‘知行合一’完美的统一起来。提出‘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良知可致,本心乃见,必需实功,无它。’并将‘良知’落实到治国的实功上。所以,他提倡‘治道贵致其实’,反对空谈,反对浮夸,反对文牍主义和各种形式主义。

    其余的诸子也从不同层面、不同角度,深刻地批判了社会的空疏之弊,全面地论证了知与行、心性与事功、性德与性才、修身与治世、讲学与从政诸方面的统一,为沈默完成由重在内圣之学转向重在外王之道的转化,最终建立起实心学思想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最终实心学对阳明心学的修正与转型,主要在三个方面:

    首先,修正了危害最大的‘现成良知论’,批评王畿、王艮及他们的学派,都将心性本体讲得太轻巧、太简易,以至于很难避免玄荡、放纵及空疏之弊的滋生,背叛了王学‘致良知’的根本大法。

    第二,对本体与功夫关系的重新梳理。主张‘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是本体’,这也是对王学最大的修正。王学法决‘四句教’,便大讲‘无善无恶心之体’,既然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修养功夫就可能因为没有必要而被取消。不注重修养功夫,只悬空去说本体,或认为悟即是修,修即是悟,这即否定了本体有一个形成与展开的过程,又否定了功夫的必要性,玄荡之弊由此而生焉。

    而实心学正是在肯定本体与功夫统一的基础之上,特别强调了践履功夫的重要性,认为不可脱离功夫抽象地谈本体,本体就在日用常行的功夫之中,只可由功夫而悟本体,无功夫则无本体。这便是其‘心无本体,功夫所至,即其本体’的宗旨由来。

    最后,实心学所指的践履功夫并不限于个体的道德实践,亦强调经世致用的社会实践活动。所谓经世,其本义是治理世事。它要求人们除了做身心修养之外,还要经邦治国、建功立业。阳明倡导‘致良知’之学,却并不排斥事功,且建立了世所罕见的奇功伟业,他将心性与事功统一起来。但其后学却逐渐偏向于讲学论道,非但无缘建立像阳明那样的奇功,对有关国计民生的学问也关注不够,使得儒学救世观念逐渐丧失,如果不加修正,必然导致亡国之祸。

    实心学提倡个人道德与建功立业同样重要,并将其视为对阳明真谛的回归,把‘知行合一’解释为向内心求索与社会实践是互为表里的统一整体。故而主张为学应于客观的现实活动中‘明体达用’,认为学问皆从躬行得来,而不在于空谈心性。而且将经济、兵、农等‘经济实学’,提高到事关国计民生的经世要务的高度,要求学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力求把握‘经世之大略’。

    要想建立事功,就必须以心学为心,以经济实学为体。心强而体弱则会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纸上谈兵,害国害己。心弱而体强则会失去约束,放纵欲望,最终还是会害国害己。故而两者不能偏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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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世最顶尖的智慧,与沈默五百年的见识碰撞融合,十年磨剑,最终形成了完整的实心学理论,在灵济宫一鸣惊人后,以更加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最令人惊奇的是,当世四大主流学说,竟然无一对此新生的学说进行批判,更无诋毁之言。因为这一学说的妙处,就在于博采众家之长,哪家都能从中找到共鸣……

    虽然被心学压得不见天日,理学依然是官学,科举考的是朱子之学。所以理学家的态度,就是官方对实心学的态度。在理学家看来,在这个心学魍魉横行,乌烟瘴气的世道,实心学是对理学的回归,故而乐见其发展壮大。

    作为王学盟主的泰州学派看来,实心学与本门相近,又有许多改进,故而十分支持它的发展,并积极从中吸取能量,修正自身的不足。

    而被触动最大的浙中学派,也因为琼林七子是自己人,而捏着鼻子认了。当然,这与他们恬退消极的风格密不可分。

    至于实学,就是经世致用之学,虽然信奉的人没有那么多,但都是高拱、张居正这样的朝中干臣。在他们看来,实心学就是披了心学外衣的实学,是治疗心学虚妄消极之风的良药,故而不仅不反对,反而大力支持。

    所以实心学从诞生起,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为当世一大学派,即琼林学派。而且大有吸收融合其它学派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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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舒一口气,终于熬过去了……

第九零八章 琼林天下(中)

    之所以会有这种罕见的趋势,是因为琼林学派在塑造实心学时,并没有持文人常有的门户之见,而是积极的博采众家之长。因为出现最晚,它几乎吸取了各家所长,来完善自身的学说。它将实学思想融入到了心学中,形成一门‘实心并重’之学。它向泰州学派学习,用人的自然本质,去修正王学的‘良知’,主张良知的主要内涵是个体人格的平等、尊严和独立,充分肯定个人生存的权利和人格的尊严。

    类似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是道’,实心学提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圣贤,只要能在自己的范畴做到极致,即可成圣。诸如仓颉造字、伏羲演卦象、神农尝百草,有巢氏发明房屋,乃至蔡伦发明纸张,都使他们名垂千古,为世人称颂,这都是圣贤。

    实心学又不是一味的迎合,使自己变成四不像,而是大胆的创新,修正了‘析气与理为二’的儒家世界观,主张‘盈天地皆气’。即气这一物质实体才是宇宙万物的本原,而且它变动不停,时刻流动。所谓理,乃是万物的阖辟升降、阴阳动静的秩序,是气之流行的条理。理不能离气以为理。人类依据心这一主体,格物穷理,就会自然发现世界真实存在,揭示出世界的本源。

    所以它认为世界是可认识的,万物运行有其内在规律,而发现其规律,就是格物,格物便可致知。这似乎是在走程朱的老路,但理学的格物,是类似于禅宗的顿悟式的,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其圣贤之路,虽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更可悲的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么顿悟成圣,要么彻底失败,皓首穷经,白做无用之功。

    而实心学的格物却是渐进似的。认为圣贤也不是生而知之,而是通过后天的主动学习,由小及大,多年积累,才量变产生质变,掌握了‘大道’,成为圣贤。这样的好处是,就算最终不能成为圣人,也可成为完人、贤人,取得大成就,获得大满足。

    同时,实心学对如何格物提出了明确的指导。格物究理,就是要发现隐藏在我们直观可见的世界背后的抽象真理。因此不能脱离现实的纯思维的空想,而是必须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经过实践检验和严密逻辑论证,最终得出关于客观世界各种事物的本质及运动规律。这种本质和规律,就是我们苦求的真理。

    至于‘逻辑’这个词,人们并不陌生,苏州通译局翻译的《逻辑学》一书,已经问世二十多年了,而且也可以溯源到先秦时代的墨子。它可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查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其核心在于探究万物相关之原因。

    实心学认为,学者之所以辩论不能明是非,分胜负,乃至得出真理,就是因为缺乏逻辑,从而出现种种诡辩混淆视听。只有逻辑才能扫除诡辩的迷雾,纠正悖论的错误,引导人们获得真知。

    所以入琼林学派的第一课,就是学习逻辑,没有通过逻辑学的测试,就不许开口论经。而学者所出的每一言,都必须符合逻辑,如果出现前后矛盾、自相矛盾,或者与实际矛盾,则必须承认错误,并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缄默,重新审视自己的学说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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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心学的创立,第一次为身怀‘修齐治平’,却深感迷茫无助的中国文人,指出了一条明路。是以一经问世,便吸引到信者无数,尤其是那些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几乎轻易就摒弃原先所学,加入了琼林学派。

    而实心学‘三百六十行,即可出圣贤’的开放态度,又吸引了大量的平民百姓,工商业者加入进来。短短数年,琼林学派便发展壮大起来,尤其是在东南,几乎每个州县,都有其讲学之处。只是因为吸取了王学鱼龙混杂,作奸犯科者众多的教训,琼林学派建立了严格的戒律。在孙鑨所制定的《会约》中,提出了二十四条读书讲学的要求。

    其中‘四要’,是加入琼林学派目的。‘二惑’,是指在会中学习应持的态度。‘九益’是读书讲学的九大好处。而‘九损’则是有害于读书讲学的九种行为,也是琼林学派的戒律:

    所谓比昵狎玩,鄙也;党同伐异,僻也;假公行私,贼也;评议是非,浮也;谈论琐怪,妄也;文过饰非,怙也;多言人过,悻也;执是论辩,满也;道听途说,莽也。违反了这些戒律,会遭到学派的惩罚,严重的直接驱逐。

    除了戒律之外,还有严格的仪式。由褚大绶制定的《会约仪式》十一条,规范了集会讲学的仪式。比如孙鑨在崇正书院首次讲学的情形,就是最好的说明。

    在开会的前一天,书院山长已经恭恭敬敬地捧着孔子和孟子的圣像,将其挂在讲堂。这一日仪式举行时,先击鼓三通,所有与会者穿戴整齐,在圣像前行四拜礼,再到供奉着墨子、朱熹、阳明先生和白云先生的四贤牌位前行礼。

    然后进入讲堂,主要人物按主客、按长序分东西两侧坐于讲台蒲团之上,听讲者则盘膝坐于台下,先由礼赞领诵门派经典一段,然后当值者点起线香,众人静坐默思。待线香燃尽后,方才由本日主讲人授讲,然后是自由提问解惑时间。还经常会有辩论,任何人都可登台一展雄辩之才,但前提是必须符合逻辑,若有违反,则必须缄默数场。

    在后人看来,也许这其中的仪式过于繁琐,但就像皇帝要通过演练礼仪,来加强君权神授的权威一样。一个学派想要从单纯的学术交流,转变为某种政治组织,也必须要经过这种庄严的仪式来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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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次主讲的孙鑨,不仅是琼林七子之一,还是‘实心学’三大奠基人之一,这些年他阐发本门经义的著述广为流传,然而却因为朝廷官员的身份,一直甚少参加讲学。现在他被削职为民,反倒成了本门的福祉,故而其讲学的消息,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告白,但江浙一带的门众还是云集而至,短短三天,就聚集了六七千人。

    虽然崇正书院常年讲学不断,但也没有空间容纳这么多人,耿定向只好在琼林学派主办的《新知报》上呼吁,请南京本地的门众,将听讲的机会让给外地的同门,这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大家坐定,再东西相对两揖。等当天结束前,击磬三下,东西相对一揖,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肃穆退出会场。

    在琼林学派的学者中,孙鑨最反对虚谈,不仅批评王学,对程朱理学亦抨击甚厉。主张‘大抵不侈语精微,而笃实以为本。不虚谈高远,而践履以为程。’故而今日所讲的内容‘心性与事功之间是否相容’,也是紧扣自己的主旨。

    之所以有这个讲题,是因为他敏锐的发现,琼林学派中的不少学者,都有些‘重实轻心’了。这固然是对心学和理学空谈心性的修正,然而却是矫枉过正了。

    孙鑨提醒门众,空谈心性而忽略兵农工商等实用之学,固然会陷于空疏;但太突出实用性而缺少对心性的真切体认,亦会迷失人之为人的方向。因为心性之学本来就是探讨人的本质及如何立身处世的问题,它涉及到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意义的思考,如果忘记了如何为人,只会成为物欲的奴隶,最终毁灭这个世界。所以要始终不懈的反观内求,慎独、戒惧,以确立内在的‘道德自我’,促进自我的完善。

    当然,若只以心性之学为能事,仅仅执着于对心性的悟解而不屑于做其他实际的事务,那么心性之学无疑将会变回一种‘无用之学’,所以,心性与事功之间应是‘合则两美,离则两伤’的。

    孙鑨的讲学微言大义,深入浅出,逻辑严密,听者无不深以为然。待其讲毕,便有门众发问,先是就其论题提问。过了半个时辰,问题渐渐转移到一些众人关心的热点问题。

    有滁州琅琊书院的山长问道:“去岁先生在《新知报》上发表文章,说设立学校,不仅是为了养士,更不是为了科举,而是’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学生请问,日后我们的书院,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此言是针对书院的未来而发。我们现在的书院,已经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学堂,更是讲经论政的场所。国家之新风,由此发轫,民族之方向,以此为指向。因此我们的书院,要肩负起更大的责任,一方面要以天下为己任,教化四方,使朝廷之上,乡闾之间,渐摩濡染,莫不有奋发向上之气。”顿一下,他接着道:“从长远看,则要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来匡扶社稷。只有这样,才能使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多谢赐教。”那位山长坐下了,却又有人站起来问道:“先生所言,似乎与夫山先生的《明夷待访录》如出一辙,您是不是也赞同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

    《明夷待访录》问世不过数年,却已经得了‘海内第一奇书’的名头,其共有二十一篇,在开篇的《原君》中,便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指出帝王是唯一的害民之贼。因为皇帝自视天下之主,便将万邦五方,黎民兆亿看做自己的私产,‘其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家业之花息也。’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自得其是也,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在二百年间是没有人敢说的,此书作者却大声疾呼:皇帝是天下之大害、是国民之‘敲剥者’。并理直气壮地呼吁,现今应当是‘天下为主,君为客’!

    在《原臣》一篇中,作者同时也提醒士大夫们,不要再做皇帝敲剥百姓的同谋帮凶,而应该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因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士大夫的人如果‘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

    在《原法》一篇中,又对专制制度进行猛烈的批评,说它是公私不分,权利义务不平,没有公法可言。因此反对‘一家之法’,主张‘天下之法’,‘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主张非废除秦汉以来的‘非法之法’不可;要求得天下太平,非废除专制的君本制度,而改为民本制度不可。

    可以说,先秦至今两千年,还从没任何人,像本书作者这样,胆大包天,毫不留情的将君主制度批判的体无完肤。此书已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被秘密印刷数万册,广为传布,令不知多少人血脉贲张。

    据说,泰州学派的狂人李贽,在得到这本书后如获至宝,便立刻赶往江西永丰,找到了隐居多年,不问世事的何心隐。

    何大侠在看过这本书后拍案而起,欣喜若狂道:“得此无上真言,虽死无憾矣!”第二天便收拾东西,跟李贽走出山区,重回世间讲学。他不讲别的,只讲此书。因为何心隐的巨大声望,使这本书几乎无人不知,其‘君主乃天下之大害’,‘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名句,也几乎无人不晓。

    许是这种说法,过于惊世骇俗,与他狂侠之名吻合,故而世人便将此书的作者,按在了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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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枯燥的玩意儿,没有了。

第九零八章 琼林天下(下)

    这个问题让孙鑨很难回答,作为琼林学派的掌舵人之一,他的话就代表着学派的态度,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那个发问的儒生道:“你是顾叔时?”

    “学生正是顾宪成。”那人有些意外道。

    “年前你在国子监一番‘天下为公’的演讲,让本人印象深刻啊。”孙鑨捻须笑道:“我想问你是个什么态度?”

    “学生感到迷茫,”顾宪成道:“有时感觉夫山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又觉着是祸国之妖言。”

    “《明夷待访录》一书,假托夏商周,尖锐的抨击时政。”孙鑨缓缓道:“其有言二十一篇,所论涉及君臣军政,学校工商等方方面面,其有灼灼之言,又有荒谬狂论。至于如何去甄别,不用我再教吧?”

    “正因为上面的一些论断,并不违背逻辑,学生才感到迷茫。”顾宪成问道:“如果真像夫山所说的,那我们忠君岂不是错的了?”顿一下道:“十六年前,学生在北京国子监,听过那次著名的三公槐辩论,当时温陵先生的发聩,令学生震撼不已。后来又看了夫山先生的书,学生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我琼林学派,讲的是学术自由。如何去做,这不是我能教你的。”孙鑨缓缓道:“如果你感到迷茫,不妨抛开书本,下山游历一番,看看世道究竟如何,也许就不再迷茫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由投向遥远的天际,心中不禁暗道,江南,你现在在哪里?究竟想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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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庙前街,前园茶楼中。

    在新任知府大人的着力安抚下,因选秀掀起的乱潮早已过去,但今天茶楼的气氛仍旧热闹,茶客们似乎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

    起先大家是各自喝茶闲聊,玩鸟看报的。后来陈官人来了,透露一个大消息——那起拖了整整两年的案子,终于判下来了。最终官府宣布田契仍然有效,地主白素。

    众人闻言惊讶说:“报纸上没见啊?”便换来陈官人鄙夷的目光:“报纸上明天才能登呢。”

    大家对陈官人的权威性,还是很认同的,没有人不信他,只是许多人难以接受。几个家里有地出租的,都大感意外……

    侯掌柜愁云惨淡道:“怎么能这样呢?官府难道要看着我们破产么?”他在布庄当掌柜几十年,一同入行的,早就自己当老板了,然而他却觉着商海浮沉,风险太大,赚到的钱都在老家置了地,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一百多亩,着实不算太小的地主了。

    因为东南的土地兼并异常严重,农民失地者十居其八。另一方面,工商业城镇的兴起,给了失地农民进城打工的机会,这种情况下,地主们想留下劳动力为自己种地,就不得不模糊土地的产权,方法就是拉长租期,甚至采取永佃制,这样才能使农民仍对土地有占有感,才会继续留下来种田。

    官司里的那个地主,因为与佃户签约早,还能有个期限,侯掌柜手里的几张租契,起先可都是永久的。物价上涨一倍,他的收入就缩水一半,上涨两倍,他的收入就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而且没有提高地租的机会,这让他怎能不捶胸顿足,哭爹喊娘。

    “要我说老侯,你就把那几块地卖了呗。”马六爷大喇喇道:“把钱倒出来,咱们合伙开个买卖得了,你掌柜便老板,岂不快哉。”

    “快什么呀……”侯掌柜蔫不拉几道:“这么一弄,我那点地还能值几个钱?”说着朝众人团团抱手道:“诸位,我半价出售,半卖买送,有愿意接盘的么?”

    众茶客纷纷摇头,谁钱多了烧得慌,愿意买个指定还得掉价的东西?

    “哎,看到了吧?”侯掌柜两手一摊,垂头丧气道:“我要上吊了,要上吊了。”

    “行了吧,老侯,”周老头半是安慰,半是讽刺道:“你买地都是自己的钱,就算再不济,无非就是少赚点。再说你还有布庄的股份,这几年布价翻了三番,大头都让你们这些商家赚去了,还在这儿哭什么穷。”他儿子是开织厂的,这几年虽然规模扩大了不少,利润却被销售商赚去了大半,所以最看不得侯掌柜这样的奸商哭穷了。

    “老哥你可错了,”侯掌柜郁闷道:“现在什么不贵?房租人工蹭蹭上涨,竞争又那么激烈,最近听闻皇帝要开征商税,要是真的如此,那咱可真的上吊了。”

    二楼的客人,大多是工商界的,不太关心田租的事情,却对商税一事十分的焦虑。听侯掌柜提到这茬,众人都望向消息灵通的陈官人,纷纷问道:“传闻到底当不当真?”

    “是啊,陈大人,报纸上整天都为这事儿吵破天,咱们都看的人心惶惶,您老可得给个准信。”侯掌柜讨好的递上烟卷,巴望着陈官人道。

    陈官人心中苦笑,要不是衙门改革,他这个六房书吏,只是个不入流的杂吏,后来增加了官设,提高了级别,自己才转成了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哪里能说准朝廷的事情。但是这么多人望着自己,只能死要面子的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道:“前日观邸报,户科都给事中马乾马科长,言朝廷修边墙、陵寝,费用无度,国库早已告罄。皇帝下旨,今年只用一半税银购粮,余额全部解往太仓,以敷用度。”

    “那够不够用呢?”

    “杯水车薪,”陈官人摇头道:“还有北方六个省连年大旱,需要朝廷赈济。加上当今万历皇帝极其贪财爱货,朝中增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增来增去,增不到咱们商户头上。”周老汉呲牙笑道:“大明朝二百年,啥时候收过商税来着?”

    “你这样想就错了。”陈官人道:“其实开征商税之议,朝中已经吵了几十年,报纸上也整天争来争去,这里面的明争暗斗,远超常人想象。”端起茶盏,啜一口道:“其实公里公道的说,这几十年工商发展,百业兴旺,造就了多少大财主?在咱们东南,你衬银十万以下,不敢自称大富,家业过万者多如牛毛。不说别人,就说在座的诸位,得有一半以上衬这个数吧?”说着他伸出一根指头。

    众人只是笑,显然是默认了。

    “可国家的赋税呢,却全靠种地的负担。”陈官人摇头道:“这说不过去,说不过去啊”

    “不是有市舶司么?”立场不同,众人的看法也就不同:“每年一千多万两银子,也够可以了吧。”

    “你们那是老黄历了。”陈官人依旧摇头道:“一千多万两,那是沈阁老在位时的数儿,他一不在了,解送京城的税银便连年递减。前日与市舶司的同僚一起喝酒,他们说,今年能有四百万两就不错了。”说着嘿然一笑道:“那些交税的大户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哪肯把白花花的银子,给皇帝花差了。”

    “还有十大税关呢。”众人道。

    “别提那些税关,加起来几十万两银子。”陈官人大摇其头道:“我都看不下去了。”

    “那这些年不开,总有不开的道理吧。”马六爷雄赳赳道:“前有车后有辙,既然早不开,凭什么现在开?”

    “有什么道理?祖制如此?”陈官人哂笑道:“那都是糊弄人的,你只要看看位列庙堂的公卿,有多少是咱们东南出身的,就知道为什么征不了商税了。”

    “现在也是咱们东南出身的多。”众人不由庆幸道:“廷议的话,肯定通不过。”

    “就怕皇帝会绕过外廷,”陈官人叹口气,表情复杂道:“让太监们来敛财。”

    “不会吧?”众人对去岁的太监选秀之祸记忆犹新,闻言不禁到抽冷气道:“只听说正德朝的太监为祸天下,难道又得重演一回?”

    “谁知道呢?”陈官人面现忧色道:“今年以来,皇上朝讲不御、郊庙不亲、章奏不批、缺官不补,使外廷瘫痪,形同虚设,权力始终都倚在内廷一边。本由内阁票拟、科臣抄发的谕旨,经常是直接由中旨下达到部……”

    正说话间,便听到有人上楼,众人一看,是秦老板和一个极有派头的中年人,便纷纷打招呼笑道:“秦老板,快来听陈官人议时政。”

    沈默笑笑道:“你们聊,今儿个有朋友找我。”说着便指一指僻静角落的一张桌子,对那中年人道:“吕兄,这边请。”

    那吕兄点点头,也朝众人笑笑,便跟着沈默到那桌上坐下,小二赶紧过来,把干净的桌子又抹了一遍,摆上茶点,冲上明前,手麻脚利的忙碌一阵。

    见两人没有加入的意思,众人把注意力转回陈官人身上道:“接着讲啊。”

    陈官人却面色有些发白,屁股微微抬起,好像椅子上长了刺一般。一双眼直瞄向那新进来的吕兄。那姓吕的看看他,微微摇头,陈官人便如蒙大赦,抓起自己的帽子,朝众人拱拱手道:“诸位,想起还有差事没干完,咱们回头见。”便屁股着火似的蹿了,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陈官人一走,众人也没了议论的中心,嘟囔了几句‘他是不是跑肚子?’之类的,便继续吃茶的吃茶,看报的看报,茶楼里恢复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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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角落的一桌,知道陈官人仓皇而逃的原因,沈默不禁莞尔道:“看来您的下属,对知府大人畏之如虎啊!”

    “哈哈……”那吕兄正是去年与沈默一同乘船回国的吕坤吕相公,他端着茶盏,轻撇浮沫道:“如你所见,我还是很平易近人的。只是这厮太不老实,油滑油滑的,被我收拾了一回。”顿一下笑道:“咱们一别经年,不说他了,说说你吧……去年吕志对我说,你开了家茶楼,我只道你是玩玩,想不到还真像模像样的开下去了。”

    “在下也想不到,吕兄能留在国内,而且还当上了上海知府。”沈默笑道:“实在是可喜可贺。”

    “哦……”吕坤笑道:“我在去中南之前,就有个举人的功名,后来在中南经略府挂了个四品参议的虚衔,十几年升到三品上海知府,也没什么可贺的吧。”

    “这上海知府,可是二品巡抚也不换的。”沈默笑道:“所以还是得恭喜。”

    “哈哈哈……”吕坤摆摆手道:“我可不是官迷,再说当官儿哪有原先逍遥自在?要是能选择,我宁愿还回暹罗当我的国舅爷。”

    沈默听懂了这话,点点头,换了话题道:“大人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我来看看老朋友还不行。”吕坤呵呵笑道:“我回来这一年,主要在两京待着,所以一直没机会来看看。”后面的话,其实只是把面子话圆了圆,任谁也知道,一年多没来过,贸然上门,肯定是有事儿的。

    “秦某真是受宠若惊。”沈默笑道:“今儿个大人别回去了,咱们喝完茶,再到隔壁晓月楼喝两盅。”

    “唉,哪有你这份清闲啊。”吕坤苦笑道:“今儿个就不叨扰了。”说着不再绕弯子道:“除了来看看秦兄,还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请你出山。”

    “我?”沈默一脸惊讶道:“上海滩藏龙卧虎,多少高才俊士等着知府大人的召唤?您找个茶馆老板作甚?”

    “就别跟我装了,上海滩藏龙卧虎,说得不就是你自己?”吕坤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推到沈默面前道:“这些文章,我都拜读过不下八遍。”

    沈默翻一翻,竟然是一本剪报册,上面按时间顺序,贴着自己一年多来,以‘勿用’的笔名,在各大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不禁苦笑道:“上海滩的事情,果然瞒不住知府大人。”

    “别这么说,我也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对上号的。”吕坤微微兴奋道:“当初在船上我就知道,你是个大才。看了这些文章,我才发现,先生是管仲乐毅那样的王佐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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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章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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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