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是又惊又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
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间忽得强助,实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
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
艺,一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李莫愁道:“是啊,那
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老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
毛,这几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
匠仍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
一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
的人物。今日□大开眼界。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
“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
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
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
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
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程英道:“他老人家
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
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
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
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
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
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
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
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
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
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
罢!”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饶你一人,你
若害怕,乾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
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
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
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武
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
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
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
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
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
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
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
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
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然要
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
弓志即懈,渐落下风,李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默风横锤档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
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
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
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
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
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
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
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心
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成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
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
肌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
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
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大
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
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
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
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
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那一
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
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
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
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
着拿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
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
爪抓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
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
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
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
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
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分,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
将这些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
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
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
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侮
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
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
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因决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
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当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姑。
刚跨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四人同时回身。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
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
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么?”冲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
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
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
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找我
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
微,众人之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
受小官小吏之苦,觉得蒙古人固然残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
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困,负在背上,对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
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晦。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
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
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
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
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
辈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有点儿傻□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听了心中怦然而动,瞧她
神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
红,双目发直,知道五毒神掌的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
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
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
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
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
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那□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
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鸟鸦吃你的肉。”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
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
上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
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傻姑道:
“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
陆无双那□抵挡得住,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
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
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
风。
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
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傻
姑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
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
郭靖,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学着黄蓉叫郭
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那□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
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你尽这些苦
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
不如对待武氐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那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
亲,心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来皆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傻气,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
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
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极是不忍。
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门,翻身上了瘦马,双腿力挟,那马疾窜
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他那□还去理
会,心中只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
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最
近忽然等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
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大大受
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愤懑之气竟似把胸膛也要胀裂了。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
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集于他一身。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连母
亲也是绝口不扬,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
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活活让郭靖、黄蓉使奸计害死了。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谛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
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哭
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诧异,但这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
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
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手反矛横扫,那武士直飞出丈许
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
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
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
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
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坑,要将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
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是久历沙场的战马,眼见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古兵
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兵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
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但兀自
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遥望,四下□长草没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
悄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
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
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
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
我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
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不报此仇,杨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
要去古墓见小龙女,一时又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子饿了,便摘些
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果子,杨过纵马走
近,望见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臂
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
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
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
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
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
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
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
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
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那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大
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
可……”说到后来,喉头哽咽,泪水长流。
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
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虽
然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
和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
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重伤,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
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来,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之
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那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请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
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闭目运气。杨过走进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
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
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笑
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西藏派内功更是一无所知,掌心隐隐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
力,将一股声气助他上通灵台、神道、身柱、胸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各
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
日子中只有乾着急的份儿。此刻金轮法王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腹的
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
你何以忽来助我?”
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
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
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靖
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
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
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多儿来个一拥而上,
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
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
“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金轮法王伸出手
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
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
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甚么
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
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
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甚涯岸,他东摘一鳞、
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
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
霍都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
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
那完颜萍。我对他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
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
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
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
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
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
“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
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
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
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
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竟是乱成
一团,他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甚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
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别去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
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昃十天半月间之事。但连
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
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想差无几。想明
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法王经这数日运功自疗,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
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
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
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
仇,那蒙古王子却是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
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
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法王相助,此仇势必难
报,只得和他同去。
金轮法王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大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
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法王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
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帐,忙离座相迎,
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
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
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
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乾了。
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斗饮乾,只觉那酒极
是辛烈,颇带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
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
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
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分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杨过给他这么一
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广
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
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
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
为国家之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
僵□,忽必烈向法王与杨过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极矮极黑,乃是来自天竺的
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
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
见,那巨汉是回疆人,名叫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
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法王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
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忍耐不
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
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西藏武
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金轮法王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这两人内功均
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来,此人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有
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马光佐却是不必挂怀,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
师,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
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挟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士有兴,尽可挟去。”说着
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挟。
马光佐不明白金轮法王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
高位,见他挟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突
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马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
王那根筷子却已及时缩回,挟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顾。马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
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去挟肉。法王又是一筷横出,这
一次马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
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马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畏和法王□拚。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
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马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么妖
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挟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法王如何放在眼内,待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
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
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
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
法王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尼摩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
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挟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
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
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
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甚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马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
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
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乱响。
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
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前送,让他挟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
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那知法王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去,给他自己的劲
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
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在并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
筷在盘中挟了一小块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生肉却不大喜欢,还
是吃一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是不凡。”转头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
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缩回
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
然抢出,挟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
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动之势。眼见
金轮法王神态悠□,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
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
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
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法王哈哈一笑,说道:“承让,
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人伸手将法王筷上那块肥牛肉
抢了过去,放人口中大嚼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
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
嗒有声。金轮法王回思这老人抢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骇异。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
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
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
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
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
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采。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运
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击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
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
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乾乾
净净。他右手一扬,盘子脱手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杨尹二人见
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
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空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子,
停住不动。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而复始,连绵下断,若是在空旷处
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技,所
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空盘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是一块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
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古
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
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越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给我
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
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只听得“啊
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
道:“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人唱
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是啊,哈哈,你认得我
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
名,金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
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
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
“我吃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么?”杨过曾听黄药师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
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
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
兄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
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周伯通心无城府,那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
人送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
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
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
“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
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
年还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
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
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
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
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
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
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
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
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
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
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
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
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
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
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
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
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
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
“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
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
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入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
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
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戏可又瞧
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直可爱,但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
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
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
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甚么好玩?还是别去罢。”周伯通
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
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
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
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
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
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
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
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
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
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飞
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
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头
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
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
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矛头若非转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
他这一掷之力,那□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
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
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伯通又乾了。子聪要待再敬第
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
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
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
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实
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
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
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发威,那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
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
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
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幌了几下,那
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
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
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斗翻了下来,大
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
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口
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
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
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
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
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
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
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
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
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
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有意为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
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当
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
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
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
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那
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
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提气追去,叫道:“喂,喂!
你们捉他到那□去?”
法王等均觉如此怪事,岂能不看个究竟?当即别过忽必烈,随后赶去。奔行数里,来到
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许,
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马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
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的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十余丈,四下眺望,只见绿衫人
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
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
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入。
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
□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一般,
挡住了来船去路。
马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
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马光佐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来使妖法。”
金轮法王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
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
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人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
在那溪极是窄狭,六人站立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同时
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马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
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间颇存敌意,但经此一番齐
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
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
功胡□胡涂的,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暗诧异,只有马光佐却在思索
他说“武功胡□胡涂的”是甚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
人……也少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
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无此本事,这大石中必是另有机
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法王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
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
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过人之处。”他口中谦逊,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
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
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武功、轶事,所知甚是广博,但对这四个绿衣
男女的来历却也是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已划到小溪尽头,六人弃舟登陆,沿着小径
向深谷中行去。
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
个绿衫人的影踪。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均想:“这荒山穷谷之中,
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发足向
前奔去,心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此时六大高手并
肩入山,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
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
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衫男女跟
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吟吟的
将五人身分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
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
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
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是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
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法王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
说不上有甚交情。”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法王问道:“他捣乱
了甚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是撕书,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
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老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
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
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再要采全这炉丹药
的药材,唉,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说着气愤之情见于颜色。
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
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
伸手,就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成两截。”杨过见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
娇嫩异常,眼神清澈,嘴边有粒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
了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异之物。”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
服,那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知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
怀内,说甚么也不肯还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甚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
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甚感委屈。杨过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
那可不该。”
尹克西道:“请问令尊名号。我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
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
杨过寻思:“这些人隐居荒谷,行迹如此诡秘,原不肯向外人□露身分。”问道:“那
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闹得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
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甚
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
合力,仍是拦他不住。”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
得,原是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不放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
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兵刃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一把火,将剑房
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
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主发落。”
杨过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
在即,倒也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老儿仍是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来得罪家师,那
是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
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
顽童说话傻□傻气,当得甚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晚辈奉饭。”马光佐大叫:
“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黄的
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没有一样荤腥。
马光佐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吃饭便是无肉不欢,面前这四大盆素菜连油腥也不见半点,
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着
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白水。马光佐心想:“既无肉吃,
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
“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
衫女娘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
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
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
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即毕,马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甚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
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劝道:“马兄,咱们既来此间,明日还须见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
马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这日子我是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
着脸道:“大多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甚么?”马光佐见他僵□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
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几张草席。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
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庙中和尚虽然吃素,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只
有杨过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尼摩星气愤愤的道:“老顽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言一出,马光佐登时大有同
感,大声喝采。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你说这谷主是甚么路道?是
好人还是不好的?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落花甚么水的?”法王
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
道:“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
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
马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没将他一句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明日
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子,整日价□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的蛔□也
要气死了……”马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佐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
“来,来!乾杯!这块牛肉好大!”
第十七回 绝情幽谷
次晨杨过醒来,走出石屋。昨晚黑暗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草木青翠欲滴,繁花似
锦,一路上已是风物佳胜,此处更是个罕见的美景之地。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
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
转了两个弯,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阁下起得好早,请用早
餐罢。”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接过花来,心中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却见那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
入口中,于是学她的样,也吃了几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
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
以下咽。也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
茶而增艳,问道:“这是甚么花?我从来没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听说世上并
不多见。你说好吃么?”
杨过道:“上口极甜,后来却苦了。这花叫做情花?名字倒也别致。”说着伸手去又摘
花。那女郎道:“留神!树上有刺,别碰上了!”杨过避开枝上尖刺,落手甚是小心,岂知
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手指刺损了。那女郎道:“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
这许多情花。”杨过道:“为甚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不凡。”那女郎摇头道:
“我也不知甚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道来历。”
二人说着话,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的花香,又见道旁白兔、小鹿来去奔跃,
甚是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小龙女来:“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
姑,我真愿永远住在这儿,再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刺损处突然剧痛,伤口微
细,痛楚竟然厉害之极,宛如胸口蓦地□给人用大铁锤猛击一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忙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
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
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
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
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杨过问道:“那干么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不能……相思动情?”那女郎道:“爹爹
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些不知甚
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些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
杨过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
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
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
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
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
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
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
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
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不禁右臂大抖了几下,才知那女郎所说果
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
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我曾听人说故事,古时有
一个甚么国王,烧烽火戏弄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不过为求一个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
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
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存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
大半。杨过又道:“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甚么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其实美人另有
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
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
行三世……”他话未说完,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道:“至于要美人
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甚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
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做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
郎道:“改甚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
“你这么美丽,他们却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相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
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乎微见逊色,只是她秀雅脱俗,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
确是无人赞过她美貌,因她门中所习功夫近乎禅门,各人相见时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
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胆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却生性跳脱,越是见
她端严自持,越是要逗她除却那副拒人于人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她听了杨过之言,心中喜
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这谷中要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
女郎奇道:“为甚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国,其实是写了个别字。这
个别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
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
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儿,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
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手指疼痛,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发
足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这不规不矩的坏脾气却何以
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他天性中实带了父亲的三分轻薄
无赖,虽然并无歹意,但和每个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
所喜。
那女郎奔出数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垂下了头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
过头来,微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坏事做得太多,
以致贻祸子孙了。”杨过走近身去,笑道:“你偏生爱说反面话儿。我祖宗十八代做了这许
多好事,到我身上,总该好有好报罢。”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对方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
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
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己名,要绕个弯
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甚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
给他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做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字跟人一样美。”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儿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
不许对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公孙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
又知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罚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
女儿对人笑一下也不行。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措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六岁那年
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他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
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
“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别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般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
美。”绿萼忙道:“你偏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爹爹可为她……为她……昨
儿我们把那姓周的老头儿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忙着安排婚事,决不会再让这老顽童逃走。”
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老顽童又逃走了?”绿萼秀眉微蹙,道:“可不是吗?”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渐升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罢,别让师兄们撞见
我们在一起说话,去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油然而生相怜之意,伸左手握住了她手,
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公孙绿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低下头来,突然满
脸红晕。杨过生怕想到小龙女,手指又痛,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得马光佐大叫大嚷,埋怨清水青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
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甚么宝贝,当真得
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佐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
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
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拱手躬身,说道:
“谷主有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甚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大蒙古国四
王子忽必烈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剌剌的无礼相待,各
人都是心头有气,均想:“待会儿见到这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行出里许,忽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
极少,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
尽消。穿过竹林,突然一阵清香涌至,眼前无边无际的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
水塘,深不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
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以致地气奇暖。”
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个木椿,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幌,纵跃踏椿而过。六人依样而
为,只有马光佐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四五尺,踏倒了几根木椿之
后,索性涉水而过。
青石板路尽处,遥见山阴有座极大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僮儿手执拂尘,站在
门前。一个僮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想:“不知谷主是否出门迎接?”思
念未定,石屋中出来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老者。
这老者身材极矮,不逾四尺,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直垂至地,身穿
墨绿色布袍,腰束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心道:“这谷主这等怪模怪样,生的女儿
却美。”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何如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佐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甚么地方没茶了?又何必定
要到这□来?”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也望了一眼,躬身让客。
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这□的谷主却比我更矮。矮是你矮,武功却是看谁强。”他
抢前先行,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
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要知两大高手较劲,非同小可。
尼摩星手上先使两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微感奇怪,又加了两分劲,但
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他跟着再加两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阵绿气,那只手仍似
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几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
然反击,自己抵挡不住,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见了尼摩星的情状,知他没能试出那老者的深浅,心想对方虚实不
明,自己不必妄自出手,当下双手合十,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
入,更其次是马光佐。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没吃过甚么东西,几朵情花
只有越吃越饿,这时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长须上□去,一脚将
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佐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
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佐站立不稳,猛地□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
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两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
劲,将他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佐站椿立稳,双手摸着自己尼股发楞。
那老者恍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西首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杨过等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
只见后堂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公孙绿萼也在其内。又隔片刻,屏风
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在东首椅上。那长须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侧。瞧
那人的气派,自然是谷主了。
那人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只这么出厅来一揖一坐,便有轩轩高举之
概,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不似身有绝高武功的模样。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献上茶
来。大厅内一切陈设均尚绿色,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崭新的宝蓝缎子,在万绿之中,显
得甚是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佐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面上漂
浮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
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说道:“本谷数百年来一直茹素。”马光佐
道:“那有甚么好处?可是能长生不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
居,茹素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便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
道:“不敢。”
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
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均觉有异,都转头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见他
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僵□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法王、尼摩星等心下暗自
忌惮,均想:“原来此人的内功竟然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
难,对这谷主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
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说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
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顷刻间就要动手。法王等都
觉诧异:“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让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
那谷主并不理睬,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者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
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
潇湘子又是咕咕一笑,怪声怪气的道:“你们老祖宗当年非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不可,
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佐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么知道?难道
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要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
怎么不吃荤腥?”马光佐鼓掌大笑,叫道:“对了,对了,定是这个道理。”
法王等却眉头深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性,如何拿来取笑?
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方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
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我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
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是他连人带椅跃过身前桌子,登
的一声,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甚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
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个眼前亏我是万万吃不起的。”这几句话似通非通,那长须老人
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手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
谷主道:“你跟他说罢,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罢。”潇湘子道:“你使甚么兵
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右足在地下一顿,叫道:
“取来!”两名绿衣童子奔入内室,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
都是一惊:“如此长大沉重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从长袍底下
取出一柄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用来干甚么的?”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希奇,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
背脊微微一挺,便察觉囊中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刀是冯铁匠给我打的,原本要
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僵□竟在夜中偷偷摸了去,我可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接过钢杖,在地下一顿。石屋大厅极是开阔,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
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
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胡子,你不知
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般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甚么高雅名
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这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
“我好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早知这□有个
长胡子怪物,因此去定造了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
马光佐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持,
和那谷主隔坐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提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
的待诏,那是再好也没有,请罢!”
潇湘子抬头望着大厅的横梁,呆呆出神,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右臂闪电般向
前伸出,喀的一响,大剪刀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身坐椅子,竟会斗然发难,
危急中不及闪避,钢杖急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斗翻高丈余,钢杖却仍是支在地下。潇
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樊一翁也闪得甚是迅捷,这一剪一避,两位高手在一霎之间都露了上
乘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对方攻了个措手下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
给剪刀尖头剪断了。
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乒乓一
声,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只是他所吹的那一口
劲气。马光佐却不明其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能生出恁大力量,大声叫道:
“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开一挟,叫道:“矮胡子,你想
不想再试试我的狗毛剪?”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
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
是从所未见。”他脸色实在太过难看,众人只瞧上一眼,便即转头。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
人了。”杨过甚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地称他师父?”那谷主微微点头,
左手轻摆。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往潇湘子坐椅上横扫过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
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挥将出来,风声甚是劲急。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下凝神观看二人
拚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杖头,同时剪刀张开,
又去剪对方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甩开,钢杖
却仍往他手上扫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同时站起,均想这一下
潇湘子手掌定受重伤。樊一翁却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
知潇湘子手腕斗翻,已然抓住了杖头。
樊一翁只觉对方立即向□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疾送,这一挺力道威猛,眼见潇湘子非
离椅不可,不料他突然间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手指却也不
得不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
意卖弄,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这手功夫既奇特又轻捷,他虽身
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根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身子
大是不易,但若打碎他的坐椅,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
忽张忽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
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对手
放在眼□。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僵□般的怪物,竟有这等了不起的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潇湘子连人带椅的纵跃闪避,只听椅脚
忽上忽落,登登乱响,越来越快。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
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用不了几
招,我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杖法一变,狂舞急挥,但见一团银光之中裹着个长胡子的
绿袍矮子,银光之外却是个僵□般的人形坐在椅中跳蹦不定,洵是罕见奇观。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
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罢。”樊一翁听到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
挺,正要收招跃开,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
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椅子登时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抓住,左足踏定,同
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颏下长须挟入刃口,只须剪刀一合,这丛美髯就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
□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幌,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倒反过来卷住剪刀,脑
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
害,我潇湘子可服了你啦。”一个长须缠住剪刀,一个左手抓住钢杖,一时纠缠不决。潇湘
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灰影幌动,一条人影迅捷异常的抢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
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势必得手,潇湘子左掌放杖回转,往
敌人肘底一托,立时便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鸟,跟你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等向他望去,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
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月明穿着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脸孔
虽然也是僵□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全然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是对了,却穿
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绿裤,只见他双手犹如鸟爪,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叫道:
“施暗算的称甚么英雄好汉?”
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却非相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
但见两个僵□一般的人砰砰□□,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
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相就和死人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杨
过虽然时戴人皮面具,但戴上之后的相貌如何,自己却是不知,程英戴了面具的模样他又不
敢多看,竟被这人瞒过。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
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留神,给绝情谷的四弟子用渔网擒住。但他神通广大,
四人微一疏忽,立时被他破网逃出。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
过等一行六人到来。到得晚间,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
衣服自行穿上。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
也是浑然不觉。周伯通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
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潇湘子穴道被点,忙运内力自通,但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三个时辰之后,四肢
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自是恼怒已极,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
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裤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一人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
樊一翁恶斗,当真是怒不可遏,连挥双掌,恶狠狠的向他扑击。
周伯通见杨过上来抢夺剪刀,当即运起左右互搏之技,左掌忽伸忽缩,对付杨过,右手
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那大剪刀张开来时,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
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登时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虽然狂怒,却也不敢
轻率冒进。
公孙谷主当见周伯通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宛然便
是一人化身为二一般,自己所学的一门阴阳双刃功夫与此略有相似之处,可怎能当真如他这
般一心二用?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杨过却是风仪□雅,姿形端丽,举手投足间
飘飘有出尘之想,寻思:“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两个老儿固然了得,这少年功力虽浅,身
法拳脚却也秀气得紧。”当下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
杨过与潇湘子同时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向杨过掷去,叫道:“玩得
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疾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便是这老头儿!”周
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这般一跃而上,
却均自愧不能。樊一翁是绝情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谷中除谷主之外数他武功
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如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纵起,已抱住了
柱子,犹似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眼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
好,不等他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便伸指直戳他腕上“大陵穴”。周伯通手腕
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
通手掌疾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
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幌,长须向他胸口疾甩过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左足
一撑,身子□开,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悬空,就以打秋千般来回摇幌。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上去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
和马光佐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
暴躁,受不得激,马光佐脑筋迟钝,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只道
当真如此,齐声怒吼,纵身跃向横梁,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一脚,右一脚,踢向尼马
二人手掌。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吗?”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
“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跃将起来。但见他双膝
不弯,全身僵直,双臂也笔直的前伸,向周伯通小腹抓去。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忽缩,如□奴般卷成一球,抓住横梁的左手换成了右手。潇
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他全身犹似一根硬直的木材,足底在地下一
登,又窜了上去。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横扫,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三人此起彼落,此落
后起,不住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赶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然间满
厅珠光宝气,金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以金丝银丝绞就,镶满了珠玉宝石,
如此豪阔华贵的兵刃,武林中只怕就此一件而已。金丝珠鞭霞光闪烁,向周伯通小腿缠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
心念一动,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抛在地下的钢杖,一
撑之下,便已借力跃在半空。钢杖本已有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他已与周伯通齐头,大
叫:“老顽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有趣得紧。”杨过道:“老顽
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半点也没吃亏,反而占
了便宜。”杨过一怔,道:“甚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现下我要卖个关子,不跟你
说。”眼见尹克西的金龙鞭击到,当即伸手抄去。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对方背心,身
子却已落了下去。周伯通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好玩。”此时樊一翁的长
须也已挥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将过去,但他胡
子既远较樊一翁的为短,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胡
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登时就会晕
去。老顽童吃了一下苦头,却不恼怒,对樊一翁反大生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
子不及你,我认输,咱们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将过去。周伯通不敢再用胡子去和他对
战,左手使出“空明拳”拳招,虚飘飘的挥拳打出,拳风推动樊一翁的胡子向右甩去,适逢
马光佐纵身攻到,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马光佐双眼被遮,两手顺势抓住胡子。樊一翁
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的拳风激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佐掌中。他一惊
之下用力夺回,却被马光佐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
下地来。
马光佐皮粗肉厚,倒也不怎么疼痛。樊一翁摔在他的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
手?”马光佐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
喝道:“我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急转,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
一掌,马光佐侧头避让,那知对方这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佐哇哇大
叫,回击一拳。说到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在胡子缠于敌臂,难以转头,这一拳竟
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便在地下砰砰□□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虽然在上,却脱不出对
方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已有五人出手,仍然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
未免脸上无光,呛□□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
右至左,划成两道弧光,向周伯通袭去。双轮在空中当□急响,声势惊人。
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甚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大叫:“抓不得!”挥手
将钢杖掷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不墙火光
四溅,石屑纷飞。铜轮回飞过来,法王左手一拨,轮子又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
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却见四
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道:“不好!”纵身欲从东
窗跃出,眼看绿影幌动,又是一张渔网罩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均有四名绿衫人张开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即跃
上横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一抬头,却见上面也罩了
一张渔网。他无路可走,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黄脸皮老头儿,你留住我干么啊?要
我陪你玩耍吗?”
公孙谷主淡淡的道:“你只须将取去的四件物事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
“咦!我要你的臭东西有甚么用?就算本领练到如你这般,好希罕么?”公孙谷主缓缓走到
厅心,右袖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左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便得
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罢。□
周伯通大怒,叫道:“这么说,你硬栽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穷山谷中能有甚么
宝贝了?”说着便解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赤条条的除得清
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理睬,将衣裤□□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众女
弟子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看他。这一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书房、丹房、芝房、
剑房中每处失去的物事都甚要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正自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
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
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倒也无言可对,见樊一翁
与马光佐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樊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
严稳重,今日与马光佐□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对方缠在手臂
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通道:“说到在大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是
阁下自己。”周伯通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甚么不
对了?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
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他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形一幌,急忙移动方位,四下□兜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只
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轫极柔软的金丝
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手法十分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
地的撒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
着。四人一兜成功,大是得意,却见谷主注视渔网,脸上神色不善,急忙低头看时,登时吓
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放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佐。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而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兜手抄
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入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己窜出。这一下虚虚实
实,声东击西,端的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
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
能之至。只有杨过甚感欣喜,他对周伯通极是佩服,心想他若失手被擒,我定要设法相救,
现下他能自行脱逃,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这谷主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
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
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
公孙谷主本来疑心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后见潇湘子与他性命相搏,法王、尹
克西、杨过、尼摩星、马光佐各施绝技攻打,倒是颇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
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
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
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马光佐道:“有酒喝么?”
公孙谷主待要回答,只见杨过双眼怔怔的瞪视着厅外,脸上神色古怪已极,似是大欢
喜,又似是大苦恼。众人均感诧异,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一个白衣女郎缓缓的正从厅外长
廊上走过,淡淡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清清冷冷,阳光似乎也变成了月光。她睫毛下泪光
闪烁,走得几步,泪珠就从她脸颊上滚下。她脚步轻盈,身子便如在水面上飘浮一般掠过走
廊,始终没向大厅内众人瞥上一眼。
杨过好似给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突然间大叫:“姑姑!”
那白衣女郎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听到叫声,身子剧烈一震,轻轻的道:“过儿,过儿,
你在那儿?是你在叫我吗?”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甚么,但目光茫然,犹似身在梦中。
杨过从厅上急跃而出,拉住了她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接着
“哎唷”一声,却是手指上被情花小刺刺伤处蓦地□剧痛难当。
那白衣女郎“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颤抖,坐倒在地,合了双眼,似乎晕了过去。杨过
叫道:“姑姑,你……你怎么啦?”过了半晌,那女郎缓缓睁眼,站起身来,说道:“阁下
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
杨过大吃一惊,向她凝目瞧去,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姑姑,我是过儿啊,
怎……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你身子好么?甚么地方不舒服?”
那女郎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说着走进大厅,走到公孙
谷主身旁坐下。杨过奇怪之极,迷迷惘惘的回进厅来,左手扶住椅背。
公孙谷主一直脸色漠然,此时不自禁的满脸喜色,举手向法王等人道:“她便是兄弟的
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莽撞,
认错了人,以致令他新夫人受惊。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
我师父么?”那女郎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甚么小龙女?”
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掌心,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恼了我,不肯认我?只因咱们身
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她像我义父一样,甚么事都忘记了?可是义父仍然认得我啊。莫非世
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只说:“姑姑,你……你……我……我是过儿啊!”
公孙谷主见他失态,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郎道:“柳妹,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
那女郎也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过,却避开了杨
过,没再看他。众人但见她衣袖轻颤,杯中清水泼了出来溅上她衣衫,她却全然不觉。
杨过心下慌乱,□徨无计,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
我……我认错了人么?”
当这女郎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她却对杨过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
对少年男女闹甚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
玉女素心剑法,令他遭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他想倘若这对男女龃龉反目,于自己实是大
有好处,何必助他们和好?
杨过又是一愕,随即会意,心下大怒:“你这和尚可太也歹毒。当你在山顶养伤之际,
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恨不得立时便杀了他。
金轮法王见他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寻思:“他对我已怀恨在心,留着这小
子总是后患。今日他方寸大乱,实是除他的良机。”拱手向公孙谷主笑道:“今日欣逢谷主
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未携薄礼,未免有愧。”
公孙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对那女郎道:“这几位都是武林高人,只
须请到一位,已是莫大荣幸,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
年轻浮,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姿式虽然美观,功力却是平平,料想武学修为华而不实,
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只说“五位”,未免又过于着迹,微一踌
躇,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就没接下文。法王暗想:“这谷主气派俨然,瞧
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的阵势,武功智谋都甚了得,可是器量却小。杨过与小龙女说了这几句
话,他就耿耿于怀。”
公孙谷主道:“柳妹,这位是金轮法王……”一个个的说了下去,最后说了杨过姓名。
那女郎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不萦怀,对杨过却是连头也不
点,眼睛向着厅外。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公孙谷主说甚么话,他半句也没听见。尼
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渊源,只道他认错了人,以致有愧于心。
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却没半点漏过她的耳目,尽自思量:“晨
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即遭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状,难道我这新妈妈便是他意中人么?天
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莫非他与这些人到我谷中,实是为我新妈妈而来?”侧头打量那“新
妈妈”时,见她脸上竟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将作新嫁娘的模样,心下更是犯
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随即转念:“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料来她另有图谋,我
当别寻途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位尊亲,与……
与这位姑娘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
公孙谷主听到他这几句雍容有礼之言,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说道:“认错了人,
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然另有一个如她这等容颜之
人,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自是说普天之下那□还能有一个这般美貌
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这位姑娘高姓?”公孙谷主微微
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
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
公孙绿萼见他痛楚神情,甚有怜措之意,眼光浆终不离他的脸庞。
公孙谷主向杨过凝视片刻,又向那白衣女郎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响,心
中起疑,又想:“刚才她听到这小子呼唤,我隐隐听到她似乎说『过儿,过儿,你在那儿?
是你在叫我么?』莫非她真是这小子的姑姑?却何以不认他?”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
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
杨过又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人相见,成亲吉日更加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
人,或为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郎出来,也不以为奇,只是觉得她于良辰吉
日兀自全身缟素,未免太也不伦不类;听得杨过询问谷主与她结识的经过,涉及旁人私情,
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却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认识柳妹也未可知。”
说道:“杨兄弟所料不差。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
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
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
法王插口道:“这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
真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是脸色大变,全身发颤,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那白衣女郎见此情状,颤声道:“你……你……”急忙站起,伸手欲扶,但终于强自忍
住,跟着也是一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
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
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长自古墓中□守,日子一久,他
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
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
凉凉的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
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像,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
又加上了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
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
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
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此刻斗然与杨过相逢,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已答允嫁与旁
人,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
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总是漠然不理,但
心中凄侧,越来越是难忍,蓦地□见他呕血,又是怜惜,又是伤痛,不由得热血逆涌,喷将
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幌幌的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忙道:“快坐着别动,莫震动了经
脉。”转过头来,向杨过道:“你出去罢,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将我
杀了,我也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两声。
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
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这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
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罢。”
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愁苦万种,不由得心中摇动,
心道:“我这就随着他!”但立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
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
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甚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罢!”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密意,除了马光佐是个浑人、全无知觉
之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对我说过半句如此深情的言
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
思:“瞧来他二人定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妹才愤而允我婚事,实则对这小子
全未忘情。『姑姑』、『师父』甚么的,定是他二人平素调情时称谓。这小子年纪比柳妹大
着几岁,怎能当真叫她『姑姑』、『师父』?”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父最是忠心,见他一直孤寂寡欢,常盼能有甚么法子为他解闷才好,日前见
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几乎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
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于是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小
子,你识趣就快走!我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
杨过听而不闻,对小龙女柔声又道:“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手
往他背心抓去,想抓着他身子甩出厅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
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这才惊觉,急忙回缩,对方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
给抓出一个大洞。
杨过一再哀求,见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无人之处,自可
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动手,满腔委屈,登时尽数要发□
在他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甚么事了?”樊一翁大声喝道:
“谷主叫你出去,永远不许再来,你不听吩咐,莫怪我手下无情了。”杨过怒道:“我偏不
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耽一辈子。就是在我死了,□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这
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
公孙谷主偷瞧小龙女的脸色,只见她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
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
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免有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别再
罗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意会忽下杀人的号令,大声说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
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不用顾
忌甚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巨杖,在地下重重顿落,只震得
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适才喷了一口血,此时胸头满腔热血滚来滚去,又要夺口而出。古墓派内功十分讲
究克己节欲,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谆谆叮嘱须得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
不住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
“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转念又想:“姑姑平时待
我何等亲爱,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可奈何,才不敢认
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大振,决意拚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
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将满腔热血缓缓压落,微微一笑,指着樊一翁道:“你
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状大变,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均感奇怪。
樊一翁先前见到杨过伤心呕血,心中暗暗代他难受,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摆动,一股
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
你怎地罗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只得抖起钢杖,往杨过脚胫上叩去。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四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得父亲所传
十之七八,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料想杨过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
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待得二人交上了手,再要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
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在这□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
命?”语气温柔,充满了关怀之意。
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无不暗暗称奇,均想:“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
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辫子来玩?”公孙绿萼
一怔,问道:“甚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
萼大惊失色,心想这般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绝情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
这几句话,已是拚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那知反引得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
嘴,退入了众弟子的行列。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抛下钢杖,纵
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吆喝声中,长须已拂将过去。杨过笑道:
“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出大剪刀,疾向他胡子上剪落。樊一翁
胡子直甩,猛往他头顶击落,势道着实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剪刀刃口回了过
来,喀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急忙一个□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
子便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惊得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
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破她,事先早己细细想过,她拂
尘如何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绝
倩谷中遇上这个以胡子当兵器的矮子。杨过心想:“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
的拂尘去。”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着着进迫。樊一翁在胡子上已有十余年的功力,因有
双掌空着为辅,比之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催发掌力向
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反而被他以胡子卷住剪刀,只得服输。众人见识了
周伯通的功夫,均自忖与他相比实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开了那把大剪刀,纵横剪挟,来
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无不纳罕。以武技功力而轮,杨过与周伯通当然差得
甚远,但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剪刀的招数,而樊一翁的胡子正与
云帚的用法大同小异,他这剪刀使将开来,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比之周伯通胡乱拿
一柄大剪刀来全无章法的乱挟乱剪,自是大不相同。但法王等不知缘由,亲眼见到老顽童将
大剪刀交给杨过,料想以周伯通之为人,这把古怪胡闹的兵刃自然是他异想天开而去打造来
的。杨过擅于使剑,乃法王所素知。
樊一翁数次险为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招法一变,将胡子舞得团团
乱转,四面八方的打将过去,纵击横扫,居然也成招数。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
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
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险狠辣,武功定
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
比李莫愁的拂尘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
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幌脑,神情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
圆的小脑袋尤其幌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
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出谷去罢!”杨过笑着
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甚
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甚么?”杨
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已斗了数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要想取胜,哼,那是梦
想。”怒喝一声:“看招!”右掌劈出。杨过左手斜格,右剪砸落,击向对方左额。他身子
高,击敌头脸时剪刀自上而下,樊一翁侧头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
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又偏头向左避让,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
跟着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胡子剪去了两尺有余。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了。
原来杨过久斗之下,终于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
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
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闹,实是大傻蛋一个。”心中定下了击首剪须之计,这才声言三招
剪他胡子。
樊一翁一呆,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一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
一个起落,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拚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杨过笑
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钢杖横扫,往他腰□击去。
马光佐刚才与樊一翁□打良久,着实吃了亏,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老矮子,你相
貌本就不美,少了这一大把胡子,那更是怪模怪样之极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
又加了三分劲。
杨过与他相斗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
出剪刀去一洛,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酸麻,剪刀已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
人登时优劣异势,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公孙绿萼
忍不住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力大,何必再斗?”
公孙谷主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气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之
状,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
“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眼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他那知小龙女素知杨
过智计百出,武功也在樊一翁之上,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杨过将那扭曲的大剪刀抛在地下,说道:“老樊,你不是我敌手,快快丢下钢杖投降了
罢。”樊一翁怒道:“你若赢得我手中钢杖,我就一头撞死。”杨过道:“可惜,可惜!”
樊一翁叫道:“看招!”一招“泰山压顶”,钢杖当头击下。杨过侧身闪开,左足已踏住杖
头。樊一翁双手疾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左足却稳稳站在杖上。
樊一翁连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竟从杖身上走将过
去。
这两下怪招在旁人与樊一翁眼中,自是匪夷所思,其实却是古墓派武功中以绝顶轻功破
长大兵刃的常法。当年李莫愁在嘉兴破□外与武三通相斗,站在他当作兵器的栗树树干上,
武三通始终甩她不脱,便是这门功夫。樊一翁一怔之际,杨过左足又跨前一步,右足飞起,
向他鼻尖踢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钢杖,自己若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
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
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抛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
端当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佐、尼摩星、潇湘子等齐声喝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
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
将那钢杖轻轻抛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
一翁接了个空,杨过飞身长臂,又抓了过来。马光佐等采声越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
紫酱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以断矛掷人,劲力即发
即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个法子。只是矛头有四而钢杖惟一,钢
杖沉重,转劲不难,杨过此举远较周伯通为易。但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不免大
为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对方用智取
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大声说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自然服你。”杨过微笑道:
“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头脑不清,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也差劲了。我劝你啊,还是改
投明师的是。”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
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取胜,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
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
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端,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将我这条手臂割去。”
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扑出,左手已搭住杖头,右手食中二指□取他的双目,同
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口夺杖”。
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
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又已到了敌人手中。只金轮法王武学深湛,又见识过打狗棒
法,才知道杨过所使是这路棒法中的手段。
马光佐叫道:“没胡子的长胡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叫道:“他使的是妖术,
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要怎地才服?”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
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罢,咱们再试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抵挡不住之
时,只须突使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使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
了,你也不服。”
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罢,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
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
条依依,挂绿垂翠,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罢!”说
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
是不去柳叶,另增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他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
她当时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刻这个人活生生的
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
舍得?她低头不语,内心却如千百把钢刀在绞剜一般。
第十八回 公孙谷主
樊一翁见杨过折柳枝作兵刃,宛似小儿戏耍,显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怒气更盛,他
那知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丐帮世代相传的竹棒,其厉害处实不下于
宝剑宝刀。
马光佐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罢!”说着刷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
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笑道:“多谢了!这位矮老兄人是不坏的,只可惜他拜错了师
父,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柳枝抖动,往钢杖上搭去。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交手,实决生死存亡,再无容情,呼呼声响,
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杖法号称“泼水”,乃是泼水不进之意,可见其严谨紧密。
杖法展开,初时响声凌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斜,带动
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法中的“缠”字诀,柳枝搭在杖头之上,对方钢杖
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使
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打狗棒法的“缠”字一诀,正是从武学中上乘功夫“四两拨千斤”
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远胜于一般“借力打力”、“顺水推舟”之法。
众人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樊一翁钢杖上的力道
逐步减弱,杨过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
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为柳条所制,手上劲力出得愈大,愈是颠颠倒倒,
难以自已,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只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所向。公孙谷主
伸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
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是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他退出。”手臂抖处,
已变为“转”字诀,身子凝立不动,手腕急画小圈,带得樊一翁如陀螺般急速旋转。杨过手
腕抖得愈快,樊一翁转得也是愈快,手中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也是跟着滴溜溜的旋转。杨
过朗声说道:“你能立定脚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汉。就只怕你师父差劲,教的出来徒儿上
阵要摔交。”柳枝向上疾甩,跃后丈许。
樊一翁此时心神身子已全然不由自主,眼见他脚步踉跄,再转得几转,立即就要摔倒。
公孙谷主斗然跃高,身在半空,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
力道却是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余,登时便不转了。樊一翁双手牢牢抓住钢杖,
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之间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公孙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
争虎斗谁胜谁败,心下均存了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之意。只有马光佐一意助着杨过,大声呼
喝:“杨兄弟,好功夫!矮胡子输了!”
樊一翁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转过身来,突向师父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
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此武受挫竟会自
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急从席间跃出,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远,而樊一翁
这一撞又是极为迅捷,一抓却抓了个空。
樊一翁纵身撞柱,使上了十成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是软绵绵地,抬起头来,见是
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是甚么?”
原来杨过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
既近,竟然抢在头□,出掌挡了他这一撞。
樊一翁一怔,问道:“是甚么?”杨过凄然道:“我也不知。只是我心中伤痛过你十
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心中又有甚么伤痛?”杨过
摇头道:“比武胜败,算得甚么?我一生之中,不知给人打败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
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啊。”
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令。你
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对师命不敢有违,退在厅侧,瞪目瞧着杨过,自己
也不明白对他是怨恨?是愤怒?还是佩服?
小龙女听杨过说“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
泪又掉了下来,心想:“若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向小龙女瞧上一眼,不断察看她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心下
又妒又恼,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他自高身分,不屑与杨过动手。两
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人分站四方,突然间呼的一声响,每四人合持一张渔网,同时
展开,围在杨过身周。
杨过与法王等同来,法王隐然是一多人的首领,此时闹到这个地步,是和是战,按理法
王该当挺身主持,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
公孙谷主不知法王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道:“终须让你见见绝情谷
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四张渔
网或横或竖、或平或斜,不断变换。
杨过曾两次见到绿衫弟子以渔网阵擒拿周伯通,确是变幻无方,极难抵挡,阵法之精,
与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可说各有千秋。心想:“以老顽童这等武功,尚且给渔网擒住,
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免脱,我却偏偏要留在
谷中。”
每张渔网张将开来丈许见方,持网者藏身网后,要破阵法,定须先行攻倒持网的绿衫弟
子,但只要一近身,不免先就为渔网所擒,竟是无从着手。但见十六人愈迫愈近,杨过一时
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展开古墓派轻功,在大厅中奔驰来去,斜窜急转,纵横飘忽,令敌人难
以确定出手的方位。
他四下游走,十六名弟子却不跟着他转动,只是逐步缩小圈子。杨过脚下奔跑,眼中寻
找阵法的破绽,见渔网转动虽极迅速,四网交接处却总是互相重叠,始终不露丝毫空隙,心
想:“除了用暗器伤人,再无别法。”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已扣了一把玉蜂针,见西边四
人欺近,左手一扬,七八枚金针向北边四人掷去。
眼见四人要一齐中针,不料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七八枚金针尽数被渔网吸住。原来渔网
金丝的交错之处,缀有一块块小磁石,如此一张大网,不论敌人暗器如何厉害,自是尽数挡
住。玉蜂针七成金、三成钢,只因这三成钢铁,便给网上的磁石吸住了。
杨过满拟一击成功,那料到这张网竟有这许多妙用,百忙中向公孙谷主瞪了一眼,料知
再发暗器也是无用。右手往怀中一揣,放回金针,正待再想破解之法,东边的渔网已兜近身
边,掌阵者一声呼哨,眼前金光闪动,一张渔网已从右肩斜罩下来。杨过身形一挫,待要从
西北方逸出,北边与西北的渔网同时凑拢。
杨过暗叫:“罢了,罢了!落入这贼谷主手中,不知要受何等折辱?”忽听南边持网人
中有人娇声叫道:“啊哟!”杨过回过头来,只见公孙绿萼摔倒在地,渔网一角软软垂下。
这正是渔网阵的一个空隙,杨过想也不想,身子已激射而出,脱出包围,但见公孙绿萼
连声呼痛,却向他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出谷去。杨过暗想:“她舍命救我,情意自极可
感。但我这一出谷去,姑姑定然被迫与这贼谷主成婚,今日拚着给他擒住,身受千刀之苦,
也决不出谷。”站在厅角,双目瞪着小龙女,心想我在这顷刻之问身历奇险,难道你竟是无
动于中么?
但见小龙女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
公孙谷主击掌二下,四张渔网□地分开。他向公孙绿萼冷冷的道:“你干甚么?”公孙
绿萼道:“我脚上突然抽筋,痛得厉害。”公孙谷主早知女儿对杨过已然锺情,以致在紧急
当口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是有外人在座,不便发作,冷笑一声,道:“好,你退下。十四儿
补她的位置。”公孙绿萼垂首退开。一名绿衣少年应声而出,过去拉住了渔网,此人不过十
四五岁年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
公孙绿萼向杨过偷瞧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意。杨过心中歉仄,暗道:“姑娘的盛情
厚意,只怕我今生难以补报了。”
公孙谷主又击掌四下,十六名弟子又突然快步退入内堂,杨过一怔,心想:“难道你认
输了?”他正自奇怪,一回头,却见公孙绿萼神色极是惊惶,连使眼色,命他急速出谷,瞧
这模样,自己便似有大祸临头一般。杨过微微一笑,反而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忽听得
内堂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十六名弟子转了出来,手中仍是拉着渔网。
众人一见渔网,无不变色、原来四张渔网已经换过,网上遍生倒钩和匕首,精光闪闪,
极是锋利,任谁被网兜住,全身中刀,绝无活命之望。马光佐大叫:“喂,谷主老兄,你用
这般歹毒家伙对付客人,要不要脸?”
公孙谷主指着杨过道:“非是我要害你,我几次三番请你出去,你偏生要在此捣乱。在
下最后良言相劝,快快出谷去罢。”
马光佐见了这四张渔网,饶是他胆气粗壮,也不由得肉为之颤,听得网上刀钩互撞而发
出叮当之声,更是惊心动魄,站起身来拉着杨过的手道:“杨兄弟,这般歹毒的家伙,咱们
出去***为妙,你何必跟他呕气?”
杨过眼望小龙女,瞧她有何话说。
小龙女见谷主取出带有刀钩的渔网,心中早已想了一个“死”字,只待杨过一被渔网兜
住,自己也就扑在渔网之上,与他相拥而死。她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
苦就此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带着微笑。
她这番曲折的心事,杨过却那□明白,心想自己遭受极大危难,她居然还笑得出,心中
一痛,又比适才更甚,就在这伤心、悲愤、危急交迸之际,脑中□地闪过一个念头,也不再
想第二遍,迳自走到小龙女身前,微微躬身,说道:“姑姑,过儿今日有难,你的金铃索与
掌套给我一用。”
小龙女只想着与他同死之乐,此外更无别样念头,听了他这句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双
白色手套、一条白绸带子,递了给他。
杨过缓缓接过,凝视着她的脸,说道:“你现今认了我么?”小龙女柔情无限,微笑
道:“我心中早就认你啦!”杨过精神大振,颤声问道:“那你决意跟了我去,不嫁给这谷
主啦,是不是?”小龙女微笑点头,道:“我决意跟了你去,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过儿,
我自然是你的妻子。”
她话中“跟了你去”四字,说的是与他同死,连杨过也未明白,旁人自然不懂,但“我
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个字,却是说得再也清楚不过。公孙谷主脸色惨白,双手猛击四下,
催促绿衫弟子动手。十六名弟子抖动渔网,交叉走动。
杨过听了小龙女这几句话,宛似死中复活,当真是勇气百倍,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锅,他
也不放在眼□,当即戴上了刀枪不损的金丝掌套,右手绸带抖动,玲玲声响,绸带就如一条
白蛇般伸了出去。
绸带末端是个发声的金铃,绸带一伸一缩,金铃已击中南边一名弟子的“阴谷穴”,回
过来时击中了东边一名弟子的“曲泽穴”。那阴谷穴正当膝弯□侧,那人立足不牢,屈膝跪
下;曲泽穴位处臂弯,被点中的手臂酸软,渔网脱手。
这两下先声夺人,金铃索一出手,渔网阵立现破绽,西边持网的四名弟子一惊之下,攻
上时稍形迟缓,杨过金铃索倒将过来,玎玲玲声响,又将两名弟子点倒。但就在此时,北边
那张渔网已当头罩下,网上刀钩距他头顶不到半尺,以金铃索应敌已然不及。杨过左掌翻
起,一把抓住渔网,借力甩出,他手上戴着掌套,掌中虽然抓住匕首利钩,却是丝毫无损。
渔网被他抓住了一抖,斗然向四名绿衫弟子反罩过去。
众弟子操练渔网阵法之时,只怕敌人漏网免脱,但求包罗严密,从来没想到这渔网竟会
掉头反噬,但见网上明晃晃的刀钩向自己头上扑来,素知这渔网厉害无比,同声惊呼,撒手
跃开。那替补公孙绿萼的少年身手较弱,大腿上终于给渔网的匕首带着,登时鲜血长流,摔
倒在地,痛得哭号起来。
杨过笑道:“小兄弟,别害怕,我不伤你。”左手抖动渔网,右手舞起金铃索,但听得
呛□□、玎玲玲,刀钩互击,金铃声响,极是清脆动听。这一来,众弟子那□还敢上前,远
远靠墙站着,只是未得师父号令,不敢认输逃走,但虽不认输,却也是输了。
马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莫,他叫了几
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
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马光佐瞪眼道:“为甚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
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当下凝神注视他的动静,再也不去理会马光佐说些甚么。
公孙谷主听小龙女说了“我自然是你的妻子”这八字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
于成空,虽然又是失望,又是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
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
心下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网,全神戒备,知道自己和小龙女的生死存亡,便在此
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公孙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的眼
光,见他越是迟迟不动手,知道出手越是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的
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公孙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
缘一扯。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得异乎寻常,五指剧痛,只得松手。公孙谷主将渔网抛向厅
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被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一振,金铃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
颈中“天鼎”两穴。公孙谷主胸口门户大开,双臂长伸在外,但杨过不敢贸然击他前胸大
穴,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试探。公孙谷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对杨过的金铃击穴绝不理
睬,右臂一长,□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
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大惊,急忙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
得,才让开了对方这斗然而来的一掌。
杨过曾听欧阳锋、洪七公、黄药师等武林好手谈论武功,知道一人内功练到上乘境界,
当敌招袭到之际可以暂时封闭穴道,但总有迹象可寻。又如欧阳锋的异派武功,练得经脉倒
转,周身大穴全部变位,可是其时他头下脚上,更是一望而知。眼前这个敌人却对点穴绝无
反应,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这门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心中一馁,不禁存了三分怯意。
眼见他双掌翻起,手掌心隐隐带着一股黑气,拍到时劲风逼人而来,心知厉害,不敢正面硬
接,右手以金铃索与他缠斗,左掌护住了全身各处要害。
顷刻间已拆了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突见对方左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依稀
便是完颜萍的“铁掌”路子,忙跃开数尺。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
尺,身形一幌,已纵到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缩,拳掌便跟着打
出,他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竟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敌人。本来全身之力虽大于
一臂,然而以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
侧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这一招。拍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
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幌。
公孙谷主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已震得他胁口一阵隐痛,
心中大感讶异:“我这一招铁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这小子竟然接得下。缠斗下去,未
必能毙得了他。倘若给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
耳,说道:“姓杨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赢,谷主说到这句话,他
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对方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自己出谷,除拚死
活之外,别无他途。当此生死大险之际,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何况小龙女
已认了他,心中喜乐无涯,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
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
何之至,手足无措之极!”
杨过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将他打死,
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可奈何,其实是一对手掌收拾不
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
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经对付不了,再取出甚么古怪
兵器,那还有甚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
“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公孙谷主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
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
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那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只是这□的公孙谷主救过我性
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杨过大急,心想:“姑姑甚么事也不懂。你
跟他说明白了,难道他就会见谅?”
却听得小龙女问道:“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是天塌下来也不顾了,那□还想到甚么逃走?说
道:“姑姑,你不恼我了?”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你转过了身子。”杨过依言
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龙女从怀□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
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不再见你面了,缝
了又有甚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来。”说话间凄伤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
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这些年
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目睽
睽,两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我真是
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没见你几日,
你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那不打紧。我肚子□的血
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然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情深爱切,以
往又有极深的渊源。法王等面面相觑。公孙谷主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得
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
他胡子。唉,你真是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
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公孙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
人。”杨过竟不招架,说道:“不用忙,等姑姑给我补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孙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数寸,他究是武学大宗匠的身分,虽然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这一
招总是不便就此送到杨过身上。忽听公孙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
转身,肩头一幌,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打造,右手执
的却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极是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
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说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了
我杀父仇人是谁。”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着牙齿,恨恨的
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等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等
你极好?”杨过道:“是啊,那就是……”
只听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公孙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动,
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向杨过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是贴肉而过,相差
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
是神技。
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
公孙谷主的武功之中,闭穴功夫、渔网阵、金刀黑剑阴阳双刃三项得自祖传,只因世居
幽谷,数百年来不与外人交往,是以三项武功虽奇,却不为世间所知。且三项武功之中均有
重大破绽,若为高手察觉,不免惨遭杀身之祸。公孙氏祖训严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争雄,
也未始不是出于自知之明。公孙谷主二十余年前又学到铁掌门的武功。传他武艺之人虽非了
不起的高手,却是见识广博,心思周密,助他补足了家传武功中的不少缺陷,于阴阳双刃的
招数改进尤多,曾对他言道:“这门刀剑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灿然大备,对手就算绝顶聪明,
也终不能在五十招内识破其中机关。但你双刃既动,岂有五十招内还杀他不得之理?”
他见杨过提索出战,当即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去,可是剑尖并非直进,
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
公孙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
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
及他的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
等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公孙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是无法还手,
眼见敌人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锯齿刀始终未用,待得他金刀再动,多半万
难抵敌,当下不及多想,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公孙
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大喜,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
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公孙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倒地
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
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暗自惊异:“这小子当真了得,竟接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横斫,
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
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公孙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
相济,阴阳相辅,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公孙谷主刀剑
齐施,一时竟然难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
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一条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公孙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
过叫道:“妙极!我正嫌这劳什子太重!”舞动半截钢杖,反而大见灵动。公孙谷主“哼”
了一声,说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说。”左手金刀疾砍下来。
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
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绝无闪避躲让之处。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
“只手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
臂只感一阵酸麻。公孙谷主第二刀连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
临敌时又是机灵异常,但竟无法破解他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
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
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过来。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
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上也震出血来。
公孙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是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地往他小腹上刺去。
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
形,弹了回来。原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也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师法当年小龙女拗断郝大
通长剑的故技,那料到公孙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了过去,剑尖正中他下臂,鲜
血迸出。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公孙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倘若公
孙谷主手中只一柄锯齿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然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
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
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着,均想:“这谷主的阴阳双刃实是凌厉凶狠
已极,也亏得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公孙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你服
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
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甚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
“你使的是凑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
到同样的一对儿,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半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
两段的金铃索,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
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
多言。”
公孙谷主见他气度□适,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是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
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倾心于他。”点了
点头,说道:“好!”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
回头去望着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
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公孙谷主的黑剑竟是谁都不瞧一眼。
公孙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来的仇怨?所以要将他置之死地,自全是为了小龙女之
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翻了醋缸,但见她
情致缠绵的望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小龙女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
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
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公孙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
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妹立时要殉情而死,我定须逼迫她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
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妹,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公孙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
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
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龙女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拚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
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亲?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
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于是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
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公孙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甚么?”
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守,
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公孙谷主身子幌了两幌,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
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
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迳往厅口走去。
公孙谷主急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小
龙女微笑道:“你于我有救命大恩,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高强,我也决计打你不
过。”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法王突然大声说道:“公孙谷主,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
脸不语。法王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金刀黑剑如何能敌?与其陪了夫人又折兵,还
不如卖个人倩,让了他罢。”他败在小龙女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
奇耻,此后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时见谷主阴阳刃法极是厉害,颇不在自己金
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钻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破绽,寻求取
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公孙谷主也决不能让小龙女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法王怒
视一眼,心想:“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般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转过头来,
咬牙切齿的瞧着小龙女,心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肯跟我成亲,你
死了我也要跟你成亲。”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小龙女屈服,但见二人泯不畏
死,心想纵然二人齐杀,也决不放人,双眉又是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
忽听得马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
甚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马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
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马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甚么吃头?我若
是这位姑娘,也决不嫁他。如她这般美貌,便是皇帝娘娘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老头
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她!”
小龙女转过头来,婉言道:“马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我……心中是
永远感激他的。”
马光佐叫道:“好罢,公孙老儿,你若要做个大仁大义之人,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俩口儿
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如同下三滥的
土匪贼强盗?”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句句令人刺心逆耳,却又难以反驳。
公孙谷主杀机一起,决意要将入谷外人一网打尽,当下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这绝
情谷虽非甚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
柳姑娘……”
小龙女嫣然一笑,道:“我说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
公孙谷主醋意更甚,对她这几句话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姑娘,这……”他一句话还没接
下去,马光佐插口道:“这位姑娘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叫她柳姑娘?”小龙女道:“公孙
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甚么便叫甚么罢。”
公孙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姑娘,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
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可与旁人无干。”说来说去,仍
是要凭武力截留小龙女。
小龙女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
好帮他。”公孙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不怕自己适才呕过血,那么一起上也
成。”小龙女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对刀剑相斗准定是输。
你大人大量,还是放我们走罢。”
金轮法王插口说道:“公孙谷主,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长剑么?只是我先得提
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只怕你性命难保。”
公孙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甚么兵刃,自行去挑选
罢。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说着嘿嘿冷笑。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了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
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间房,来到第三间房前。
小龙女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
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小龙女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
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小龙女道:“你怕谷主
要暗害咱们吗?他这人很好,决不致于……”刚说完这三句话,猛听得嗤嗤声响,眼前白光
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若是有人于此时踏步进门,武
功再高,也难免给这八柄利剑在身上对穿而过。
小龙女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谷主恁地歹毒,我真瞧错他的为人了。咱们也不
用跟他比甚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
来,只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
了后路。小龙女的金铃索已被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小龙女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甚么古怪?”杨过将她双手握在掌中,说道:“姑
姑,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撼?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小龙女心中也是柔情万
种。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
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撩乱,一时也看不
清这许多。
小龙女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的怀中。杨过将她紧紧抱住,在她
嘴上亲去。小龙女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
得逗留。”
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小龙女却想自己喜欢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甚么不
该,只是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当下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那
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她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
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小龙女道:“这□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也没这么多。”
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般的利剑,则与杨过联手御敌之时收效
最大,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她一面看,一面问道:“适才进室之时,你怎知此处装
有机关?”杨过道:“我从谷主的脸色和眼光中猜想而知。他本想娶你为妻,但听到你要和
我联手斗他,便想杀你了。以他为人,我不信他会好心让咱们来拣选兵刃。”
小龙女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
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小龙女道:
“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却也是存了私心。”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
领会得一些了。”随即说道:“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刚才你又呕了血。”
小龙女笑靥如花,道:“你知道的,我伤心气恼的时候才会呕血,现下我欢喜得很,这
点内伤不算甚么。你也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甚么都不碍事了。”小
龙女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法王之时咱们
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她手说道:“我想要
你答应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的妻子啦。你说甚么,我便
听你的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
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的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我
早就是你的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她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
她一时心情激动,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
啊。”但耳听得她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小龙女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应甚么?”杨过抚着她秀发,说道:“咱们胜了
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甚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小龙女抬起头来,
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
然答应你,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小龙女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住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
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
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只见屋角□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
段剑鞘来。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才显
露出来。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定是十分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了下来,将一柄交给
小龙女,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但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
小龙女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
气大增,只是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有些似一条薄薄的木鞭。杨过翻转
剑身,只见刻着两字,文曰:“君子”,再看小龙女那把剑时,刻的是“淑女”两字。杨过
本来不喜两剑形状,但很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小龙女瞧她意下如何。小龙女喜道:
“此剑无尖无锋,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曾救我性命,我本不想伤他。”杨过笑道:“剑
名君子淑女。我可当不起。这『君』字若改成个『浪』字,我用起来就更好了。”说着举剑
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们便用这对剑罢。”
小龙女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只是
插得乱七八糟,不成格局,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
及,小龙女手指上已被花刺刺中数下,她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
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小龙女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
道。情花?那是甚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于是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已等得极不耐
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公孙谷主待二人走近,说道:“柳姑娘,你拣定剑了?”小龙女取出“淑女剑”,点头
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拚斗,只是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
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绿萼一扫,随即又定在小龙女脸上。小龙女
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
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小龙女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
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与你比甚么胜败。只要你不
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
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小龙女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葬身在这
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是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
招虽然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是撇开小龙女,刀剑齐
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小龙女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公孙谷主对她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她来
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之中显是故意容让。
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公孙谷
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
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小龙女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
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小龙女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
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下梳装”。公孙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了杨过长剑,横
金刀守住眉心。小龙女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被
淑女剑割去了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她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是如此锋锐。杨过与小
龙女也是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名目好听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
竟是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更是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公孙谷主也是暗暗纳罕:“柳妹与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来丝毫不惧,怎
知双剑合壁,竟然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若是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若是
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
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
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当真是奇幻无方。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三人都是见识广博,但这路阴阳倒乱的刀法剑法却是生平从
所未见,从所未闻。马光佐叫了起来:“喂,糟老头子,你这般乱七八糟,搅的是甚么古怪
名堂?你……你……你可越老越不成话了!”
公孙谷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与小龙女成亲,却给这浑人“糟老
头子长,糟老头子短”的叫着,心中如何不恼?此时也无余暇与他算帐,全力施展这门已苦
练了二十余年的武功,决意先打败杨龙二人再说。
杨过与小龙女双剑合壁,本已渐占上风,但对手忽然刀剑错乱,招数奇特,二人不由得
手忙脚乱,霎时之间连遇险招。杨过看出黑剑的威力强于金刀,当下将剑上的刀法尽数接了
过来,让小龙女去挡锯齿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与她淑女剑相碰,当不致
有重大危险。但这样一来,二人各自为战,玉女素心剑法分成两截,威力立减。
公孙谷主大喜,当当当,挥剑砍了三刀,左手刀却同时使了“定阳针”、“虚式分
金”、“荆轲刺秦”、“九品莲台”四招。这四手剑招飘逸流转,四剑夹在三刀之中。杨过
尚能勉力抵御,小龙女却意乱心慌,想挥剑去削他刀锋,但金刀势如飞凤,劈削不到。杨过
情知不妙,拚着自身受伤,使一招全真剑法中的“马蹴落花”,平膀出剑,剑锋上指,将对
方刀剑一齐接过。小龙女当即回剑护住杨过顶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剑法。
这套剑法的真谛在于使剑的两人心心相印,浑若一人,这一招杨过舍身相救,正是这剑术的
无上心法。小龙女见他不守门户,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剑代他守护,于是二人皆不守
而皆守,双剑之势骤然而长。
数招一过,公孙谷主额头微微见汗,刀剑左支右绌,败象已呈。小龙女与杨过却越打越
是顺手。杨过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斜刺敌一左腰,小龙女双手持住剑柄,举剑上挑,这招
叫做“举案齐眉”,剑意中温雅密意,风光旖旎。她心中满溢柔情密意,回首凝视杨过,突
然之间,胸间犹如被大铁锤猛力一击,右手手指剧痛,险些连剑柄也拿捏不定,不由得脸色
大变,跃开三步。
公孙谷主冷笑道:“嘿,情花,情花!”心中既喜且妒。小龙女不明甚意,杨过却知是
情花之毒发作,她适才在剑室中被情花的小刺刺损手指,此刻动情,指上顿感剧痛。他曾身
受此苦,对小龙女极是怜惜,柔声问道:“很痛罢!”公孙谷主乘此良机,刀剑向杨过一阵
急攻,小龙女疼痛稍减,提剑又上。杨过心中关注,道:“你再休息一下。”岂知他一动柔
情,手指上也是疼痛斗作。
公孙谷主乘隙黑剑急砍,当的一响,将他君子剑打落在地,黑剑随即前挺,已抵住杨过
胸口。小龙女大惊来救,却给他金刀拦住,无法近身。谷主叫道:“拿下了这小子。”四名
绿衫弟子应声上前,撒网兜转,将杨过擒在网□,渔网绕了数转,将他牢牢缠住。公孙谷主
问道:“柳妹,你怎样?”
小龙女知道凭己一人非他敌手,将淑女剑往地下一掷,只声擦的一响,君子剑与淑女剑
互相跃近,并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开,原来双剑均有极强的磁力。小龙女悠然道:“剑犹
如此,人岂不若?你将我们二人一齐杀了便是。”
公孙谷主哼了一声,道:“你随我来。”举手向法王等一拱道:“少陪!”转入内堂。
四名弟子拉着渔网,擒了杨过,跟着进去。小龙女也跟随入内。
马光佐道:“大和尚,僵□鬼,咱们得设法救人。”金轮法王微笑不答。潇湘子冷笑
道:“大个儿,你打得过这糟老头儿么?”马光佐抓耳摸腮,想不出主意,只道:“打不过
也得打!打不过也得打!”
公孙谷主昂首前行,走进一间小小的石室,说道:“割几困情花来。”
杨过与小龙女既已决心一死,二人只是相向微笑,对公孙谷主做甚么事、说甚么话,全
不理会。过不多时,石室门口传进来一阵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转头瞧去,迎眼只见五色缤
纷,娇红嫩黄,十多名绿衫弟子拿着一丛丛的情花走进室来。他们手上臂上都垫了牛皮,以
防为情花的小刺所伤。公孙谷主右手一挥,冷然道:“都堆在这小子身上。”
霎时之间,杨过全身犹似为千万只黄蜂同时螯咬,四肢百骸,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声号
叫。小龙女又是怜惜,又是愤怒,向公孙谷主喝道:“你干甚么?”抢上去要移开杨过身上
的情花。
公孙谷主伸臂挡住,说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烛的吉期,却给这小子闯进谷
来,将大好的日子闹了个乱七八糟,我和他素不相识,原无怨仇,何况他既与你有旧,只畏
他谨守宾客之义,我自然也是礼敬有加,今日事己如此……”说到此处,左手一挥,众弟子
退出石室,带上了室门。他继续说道:“……是祸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杨过在情花小刺的围刺之下苦不堪言,只是不愿小龙女为自己难过,咬紧了牙关始终默
不出声,于公孙谷主的话半句也没听进耳去。小龙女望着他痛楚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就
在此时,手指上情花之毒发作,又是一阵剧痛,心想:“我只不过给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
如此厉害,他遍身千针万刺,那可如何抵受?”
公孙谷主猜知她心意,说道:“柳妹,我是诚心诚意,想与你缔结百年良缘,对你只有
一片爱慕之忱,绝无歹意,这一节你自是明白的。”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你待我一直
很好,且别说于我有救命之恩,在此之前,你对我千依百顺,殷勤周至,唯恐博不了我的欢
心。”她垂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公孙先生,当日你如没在荒山中遇着我,若是
没救我性命,任我没声没息的死了,于咱们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与你成亲,明知我会终
生不乐。这于你又有甚么好处?”
公孙谷主双眉又是缓缓竖起,低沉着声音道:“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容人
欺负折辱。你既答允了与我成亲,便得成亲。至于欢乐悉苦,世事原本难料,明天的事又有
谁知道了?大家走着瞧罢。”袍袖一挥,说道:“此人遍身为情花所伤,每过一个时辰,疼
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后全身剧痛而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我有秘制妙药可给他医治,一
天之后却是神仙难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说罢。”说着缓步走向室门,伸手推开了门,转
头道:“若是你宁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瞧他三十六日,我对你绝无加
害之意,你尽可放心。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如回心转意,只须呼叫一声,我便拿解药来救他性
命。”说着便要迈步出室。
小龙女见杨过全身发颤,咬唇出血,双目本来朗若流星,此刻已是黯然无光,想得到他
身上如何痛苦,此时已然如此难当,若这疼痛每过一个时辰便增一分,一连痛上三十六天,
只怕地狱之中也无如此苦刑,一咬牙,说道:“公孙先生,我允你成亲便了。你快放了他,
取药解救。”
公孙谷主一直逼迫,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时听在耳□,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妒恨,
知道自今之后,这女子对己只有怨憎,决无半分情意,点头道:“你能回心转意,于大家都
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烛之后,明日一早我便取药救他。”小龙女道:“你先给他治好伤。”
谷主叹道:“柳妹,你也太小觑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实非真心情愿,我就再蠢,也
岂能不知?难道我先能给他治伤么?”说着转身出门。
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
九泉,亦是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
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
刻才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分呢。”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
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
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的体内,说道:“过儿,
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公孙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
苦如此?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向杨过深深望了一眼,缓缓转过
身去,迈步出室,再不回头。公孙谷主向杨过道:“杨兄弟,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携同灵药
前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自持,不起情欲之念。纵有痛楚,亦不难熬。”说
着出室关门,迳自去了。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都算不了甚么。这
谷主如此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
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
“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
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于是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
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
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
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
贼谷主□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
突然门口绿影一幌,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背心上
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被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公孙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
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
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公孙绿萼道:“我拚着身受
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在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
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
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实是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
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公孙绿萼微微一笑,说
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杨过呆呆的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被人欺辱,但世上真心
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
又和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
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
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是他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
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公孙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是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
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然凶多吉
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的
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公孙绿萼陷身何处。
正自□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
执一条荆杖,显然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
迫!”当下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
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于是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
在室内,公孙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公孙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
绿萼左右。
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公孙绿萼低头
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
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公孙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
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公孙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
己成亲,那□还顾念到女儿?”公孙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公孙绿萼又道:“不错,女
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只有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
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大是激动,暗想:“这贼谷主乖
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公孙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
便是无情无义了?”公孙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
“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
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公孙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
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
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
又来了?”公孙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迫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
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
公孙谷主两道长眉登时又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是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
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甚么?”谷主
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
道:“那么那□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只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乾草药,西首并列三
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着公孙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
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否则何以
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
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
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
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是抱住了他双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
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
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
公孙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
“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
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公孙谷主忙挥手命
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
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公孙绿萼又是身材丰
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但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
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若再看一眼,那便是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
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公孙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
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
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
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
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若是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
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公孙绿萼低声道:“饶他!”谷主
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的多了。”挥剑往她头顶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右足在地下
一点,正要伸手去抓公孙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暗
叫不妙,急提真气,身子斗然向上拔起。公孙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公孙绿萼身不由主
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公孙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
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
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
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
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
杨过身子与水面相触的一瞬之间,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数十丈高
处直堕不住,那是非死不可。冲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
他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刚钻出水面吸了口气,突然鼻中
闻到一股腥臭,同时左首水波激荡,似有甚么巨大水族来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贼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发掌向左猛劈
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击中了甚么坚硬之物,跟着波涛汹涌,他借着这一掌之势,己抱着公
孙绿萼向右避开。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
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大
吃一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使劲,腾身而起,那怪物却被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
吸了口气,准拟再潜入水中,那知右足竟然己踏上了实地,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
力不对,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但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去,原来是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
续袭来,忙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
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息渐浓,有几只怪物从水潭
中爬了上来。
公孙绿萼翻身坐起,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甚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
我身后。”公孙绿萼不动,只是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当日他与
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也是不敢招惹,总是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
遇,当下坐稳身子,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正一步步的爬近。
公孙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语气中竟有喜慰之意。杨过笑
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得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鳄鱼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
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杨过右足
回缩,跟着挥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筋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群
鳄一阵骚动,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虽中情花剧毒,武功却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踢实有数百斤的力道,踢中鳄鱼后足尖
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是游泳自如,想见其皮甲之坚厚,心想:“单凭空手,终
究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我与公孙姑娘迟早会膏于鳄吻,如何想个法子,方能将
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伸手出法想摸块大石当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
听得两头鳄鱼又爬近了些,忙问:“你身上有佩剑么?”
公孙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
身于杨过怀中,不由得大羞,登时全身火热,心中却甜甜的喜悦不胜。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来袭,并未察觉她有何异状,耳听得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
身后又有两头,若是发掌劈打,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于事无补,自己内力
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拍拍两声,同时
击在二鳄头上。鳄鱼转动不灵,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厚,只是晕了一阵,滑入潭
中。就在此时,身后二鳄已然爬到,杨过左足将一鳄踢下岩去,这一脚踢得重了,抱持绿萼
不稳,她身子一侧,向岩下滑落。
公孙绿萼惊叫一声,右手按住岩石,运劲窜上。杨过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上。这
么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身边,张开巨口往杨过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
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双手齐出,一手扳住
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只听得喀喇一响,鳄鱼两颚从中裂开,
登时身死。
杨过虽扳死凶鳄,背上却也已惊得全是冷汗。绿萼道:“你没受伤罢?”杨过听她语声
之中又是温柔,又是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是适才使力太猛,双臂略觉疼
痛。绿萼察觉死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下极是钦佩,道:“你空手怎么将它弄死
的?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
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受,不由得
纵声大叫,同时飞足将死鳄踢入潭中。
两头鳄鱼正向岩上爬上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吓得又跃入水中。
公孙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的疼痛。杨过自知身中
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难
当,只畏再挨几次,终于会忍耐不住而自绝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后,公孙绿萼无人救护,岂
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为了我。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必当支持下去,但
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而将她救回。”心中盘算,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
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来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
向来锺爱,此时定然已好生后悔。”
公孙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
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会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许多奇怪
难解之事,说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杨过奇道:“他伯你?那倒
奇了。”绿萼道:“是啊,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甚么要
紧事情,生怕给我知道了。这些年来,他总是尽量避开我,不见我面。”
他以前见到父亲神情有异,虽觉奇怪,但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心中悲
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三座丹
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杨过本已中了情花之毒,
只须不加施救,便难以活命,何况那时他正跌向鳄潭,其势已万难脱险,然则父亲何以将自
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推,那里还有丝毫父女之情?这决非盛怒之下一时失手,其中必定
包藏了阴谋祸心。她越想越是难过,但心中也是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特异言行当时茫然
不解,只是拿“行为怪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显然全是从一个“怕”字而起,可是他
何以会害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万万猜想不透。
这时鳄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死鳄,一时不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
问道:“是否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止
端方,处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无不对他极是敬重。今日他如此对你确是不该,但以往从未
有过这般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绝情谷中过去的情事,自难代她猜测。
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是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
对这一点寒冷自是毫不在意,公孙绿萼却已不住颤抖,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心想这姑娘
命在顷刻,定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只见潭中群鳄争食,巨口利
齿,神态狰狞可怖,于是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变作甚么东
西?似这般难看的鳄鱼,我是说甚么也不变的。”
公孙绿萼微微一笑,道:“那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
杨过笑道:“要说变花,也只有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变作喇叭花,便是牛屎
菊。”绿萼笑道:“倘若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
杨过默然不答,心中极是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终非敌手。
那时他手忙脚乱,转眼便要输了。偏生事不凑巧,姑姑在剑室中给情花刺伤,而这素心剑法
又须两人心灵相通,情意绵绵,方始发出威力。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
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
公孙绿萼不听他答话,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说道:“杨大哥,你能瞧
见鳄鱼,我眼前却是黑漆漆的,甚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
也罢。”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意示慰抚,一拍之下,着手处冰冷柔腻,才想到她在丹房
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贴身的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绿
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见物,自己半裸之状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声:“啊哟!”身
子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些。
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
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
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孙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
了出来,交给他道:“这是甚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了过来,入手只觉沉沉地,问
道:“那是甚么?”绿萼一笑,说道:“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看
时,见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物,其中
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公孙绿萼的
俏脸,心想:“古人言道珠称夜光,果然不虚。”
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
过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
绿萼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
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么不服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
之余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杨过有答话的余暇。
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放在我袋中,这可真
是奇哉怪也。”
绿萼藉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
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说道:“这半截灵芝
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芝房由我经管,这灵芝
便是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
好事。”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问:“怎么?”
杨过道:“这个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
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
给你的。”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
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
我真是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
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
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在我的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
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来,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
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杨过却是前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
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
就只这么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可就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入口中,听她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
枚?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有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
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
甚么法子救她?”
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过,这绝情丹谷中本来很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
枚,而这丹药配制极难,诸般珍贵药材无法找全,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
情花的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紧的。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办,因为
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说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当即明白了他心意,见他将丹药放回瓶中,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你对龙姑
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性命。”
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说道:“我既盼望你这么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脱此
险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是活不了,自是救
治我姑姑要紧。”心想:“姑姑美丽绝伦,那公孙谷主想娶她为妻,本也可说是人情之常。
然而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诱她到剑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已然险恶之极;而他明知惟一的绝
情丹已给人盗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剧毒无可解救,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
身,只怕这潭中的鳄鱼,良心比他也还好些。”
绿萼知道不论如何苦口劝他服药,也总是白饶,深悔不该向他言明丹药只有一枚,于是
说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罢。”杨过道:“是。”将
半截灵芝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放
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于是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数百年气候,二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精神为之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了绝情丹,爹爹当然早已知
道。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娘,便是逼我交出丹药,也是假意做作。”
杨过早就想到此节,只是不愿更增她的难过,是以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了,便
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须得处处小心,最好能设法离谷,到外面走走。”绿萼
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将我推入鳄潭,决不致再回心转意放我出去。他本就
忌我,经过此事之后,又怎再容我活命?杨大哥,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相慰,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即将搭上从小包中抖出
来的那张羊皮。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羊皮有甚么古怪。”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
之间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原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那头鳄鱼挣扎了几
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潭中众位鳄鱼老兄
的运气可就不大好啦。”左手执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
光凝神细看。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
杨过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说道:“这羊皮是不相干的。”绿萼一直在他肩旁
观看,忽道:“这是我们绝情谷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
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
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一些水纹。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
还有通道。”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通道,不禁精神大振。杨过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
“若是图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通道过去,必是另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在
这通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通道到羊皮之边而
尽,不知通至甚么所在。
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师兄曾说起过么?”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
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怖之物,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养这许多鳄
鱼,定须时时喂东西给它们吃,爹爹不知道为甚么……”想起父亲的阴狠,忍不住发抖。
杨过打量周遭情势,但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的影子,似是通道的入口,但隔得远
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通道,其中不知还养着甚么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
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
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于是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
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杨过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
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
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
公孙绿萼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是回去背负,二人身重加在一
起,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
将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长袍,在潭水中一浸,迅速提
起,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来啦!”运劲投掷过去。杨过伸手接住,解开了
结,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浸湿了的长袍,说
道:“你仔细听着声音。”将长袍向前送出,回腕挥击,拍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击
三下,问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绿萼听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说道:“知道
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拉过来。”
绿萼尽力睁大双眼,但望出去始终是黑漆漆的一团,心中甚是害怕,说道:“我不……
我……”杨过道:“不用怕,若是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
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又将长袍挥出。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力撑,身子已飞在半空,听着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
手齐出,右手抓住了长袍下摆,左手却抓了个空。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急挥,将绿萼送
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一挥出,立即便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托
起,稳稳坐在洞边。
公孙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甚么古
怪的毒物猛兽,咱们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了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
“你拿着。”接过杨过递来的长袍,穿在身上。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
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
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
平。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
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子……”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
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竟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
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
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惊胆战。
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绿萼更是吓得遍体冷
汗,毛骨悚然,一把抱住了他双腿。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道:“是鬼么?”这三字声音极
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于是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
人遇难,但求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甚么公孙姑
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
无影无踪的消失了。
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是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
更是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
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
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绿萼不敢接口,只
有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甚么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
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八字干么,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
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十八岁,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时生,对不
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间,她心中忽生一股难以解说的异感,深知洞中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
过身畔抢过,迅速向前奔去,转了两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
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怒容,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怕她有失,急忙跟了进去。
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
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余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
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
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
上,因而竟得活命?杨过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
都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
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
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
甚是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
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么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绿萼摇摇头,微微
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头顶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
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脸上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
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不加理
睬。那婆婆看了一会,忽道:“你左边腰间有个朱砂印记,是不是?”
绿萼又是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爹爹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
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切的关连。”于是柔声问
道:“婆婆,你定然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说道:
“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问有没红记?快解
开给我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
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过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
起中衣,露出雪白晶莹的腰身,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
般,甚是可爱。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亲亲宝贝
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绿萼瞧着她的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去扑在她身上,哭叫:
“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
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是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婆婆竟是
公孙姑娘的母亲?”
只见那婆婆蓦地里双眉竖起,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
“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
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么?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
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是喜欢,又是难道,这显是母女真情,那
里能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厉声问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绿萼道:“女儿苦
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欢喜啊。”那婆婆指
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么?”
绿萼道:“妈,你听我说。”于是将杨过怎样住入绝情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
人一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的说了,只是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却全然略过不提,
以防母亲妒恨烦恼。
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
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是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也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
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多子,也不枉我女儿看
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
杨过心想这其中的诸般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于是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
计策,如何出去?”
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甚么公孙伯母,『公孙伯母』这四字,你从此再也休得
出口。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
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杨过只觉手臂剧震,五指竟然拿捏不住,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他大惊之下,急向
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个枣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转。他惊疑不定,心想:“凭我手握
匕首之力,便是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
手,这婆婆口中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
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会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
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说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
尺』的便是,你叫我甚么?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
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
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么你只穿贴身小
衣,却披着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
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她说话疯疯癫癫,大是不可理喻,怎地见面没说得几句话,就迫自己娶她女儿?
但若率言拒绝,不免当场令绿萼十分难堪。何况这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自己稍有应对
不善,只怕她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于是微微一
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身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
身不敢或忘。”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滑头,虽非答应娶绿萼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
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
公孙绿萼自然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
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了十几
年?倘若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拚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如将杨
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又是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小龙女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又
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似欲取甚么东西,但转
念一想,仍是空手伸了出来。
绿萼从母亲的神色与举动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妈,杨大哥身上这情花之毒,你
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
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杨大哥,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必定尽
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
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力相助,便道:“这
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然熟知,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
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
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
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绿萼更是吃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
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
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甚么?”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哼,只
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
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
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均感凄惨。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
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她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
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子落
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得
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绿萼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
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们口喷枣核的绝枝,可
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检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
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个小主妇的模样。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的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
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
得这般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甚么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甚么病
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
次,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么想?”绿萼眼中珠滚动,道:“我一
直想,妈妈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后,旁人提到
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后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
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脖子,柔声
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
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
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美貌,现今还说甚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
甚么好心。”但绿萼既然这么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
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
白白。”于是说道:“萼儿,你问我为何身陷在此?为甚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
着,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
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
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萼儿听。”杨过一怔,道:“铁掌
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甚么。”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
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
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
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
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
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
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的铁掌峰上失身于他
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
情谷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
旺,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后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
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
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伯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
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心
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她又说学的
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于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便的拳法
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于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
是记得清晰,当即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甚么?”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
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
问:“那人是怎么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
面,身材高大,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
不秃,身材矮小,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身高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
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
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后来越打越顺
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
知多少。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
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
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
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于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
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
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么名字?他跟你说些甚么?”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
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
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
展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向二人大谈铁掌门的
掌法与轻功。
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识见精到,闻之
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
绿萼会意,问道:“妈,你怎么将武功传给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甚
么爹爹不爹爹?”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罢。”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个哥哥闹
憋扭,争吵起来……”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声
音变得甚是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
跟我说过。”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道:“你……你果然是甚么都不知道。可怜!可怜!”隔了片刻,
才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木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说话声
音,全然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极高,大哥则平平而已。我的
武功是二哥亲手所传,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二哥是铁掌帮帮主,他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
勤,很少和我见面,传我武功之时,也是督责甚严,话也不多说半句。大哥却是妹妹长、妹
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说拧了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问
道:“妈,两位舅舅为甚么事闹憋扭?”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过古
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这八个字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丈
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为了方便,有时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
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么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开,常为这事唠叨,说大
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竟
不给大哥留丝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
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了铁掌峰,从此没再回去。”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
的冤孽,与公孙止这…这恶贼…这恶贼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
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
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
的一一给他补足。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
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
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辞污语,越骂越凶。
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母亲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丈夫,实是大为失态,连叫:“妈,
妈!”可那里劝阻得住?杨过却听得十分有劲,他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她骂得痛快,正合
心意,不免在旁凑上几句,加油添酱,恰到好处,大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
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
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骂人的言语之中更无新意,连旧意也已一再重复,这才不得不
停,接下去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急着点儿,那知
他面子上仍是一般的对我奉承,暗中却和谷中一个贱丫头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后,他仍和
那贱婢偷偷摸摸,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更加好了些。
我给这两个狗男女这般瞒在鼓里过了几年,我才在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
高飞远走,离开绝情谷永不归来。
“当时我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面,听得这贼杀才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
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乐趣。我
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
对无耻狗男女当场击毙。然则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这些年来的夫妻恩义,还想这杀胚本
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二人细细商量,说再过两日,我要静室练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可
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时已然事隔七日,便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
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说到这里,牙
齿咬得格格直响,恨恨不已。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又是满嘴
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么着,让这贼杀才迷上
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
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还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
一脚踢得他远远地。”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
都听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只怕她又骂个没完没了,忙
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狗男女约定了,第三日辰时再在这所在相会,一同逃走,
在这两天之中却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丝毫痕迹,以防给我瞧出破绽。接着两人又说了许多
混话。那贱婢痴痴迷迷的瞧着这贼杀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还尊贵,比神仙菩萨更加法力无
边。那贼杀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断的自称自赞,跟着又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这些无耻丑态
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中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
几次,脸上这副神情啊,当真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
他们幽会之处。那无耻的小贱人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她抓起,抛入了情花丛
中……”杨过与绿萼不由得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
中翻滚号叫,这分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丛后跃了出来,双手扣住他脉门,将他也摔入了
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着起来,
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道:“妈……他见到什么?”杨过心想:“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
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
在碗中。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罢,终于也是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
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
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
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
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听他哀求之时口口声声的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取出一枚绝情丹来放在桌
上,说道:『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
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
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
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跟你在阴
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着,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
我正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
道:『尺姐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罢。』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
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结,足见他悔悟之诚,我也甚
感满意。当时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
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杨过心想:“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绿萼却是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
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实是为父亲的无情狠辣而伤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
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消你再向我求恳几句,我便
会将两枚丹药都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
绿萼忙问:“妈,倘使当时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枚丹药都给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将她
赶出谷去,那么公孙止对我心存感激,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但他为了
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须怪不得我啊。
“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姐姐,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这丫头
还是杀了的好,一干二净。你干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椿心事,胸怀
欢畅,竟然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
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杨过与绿萼都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
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说话。
绿萼环顾四周,见石窟中惟有碎石树叶,满地乱草,凄然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
十多年,便只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这千刀万剐的贼杀才每天还会给
我送饭不成?”绿萼抱着她叫了声:“妈!”
杨过道:“那公孙止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无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
么多年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有这样个石窟,有这样个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这
奸贼也不会放我在这里了。那些鳄鱼多半是他后来养的,他终究怕我逃出去。”
杨过在石窟中环绕一周,果见除了进来的入口之外更无旁的通路,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
穴望去,见那洞离地少说也有一百来丈,树下虽长着一株大枣树,但不过四五丈高,就算二
十株枣树叠起,也到不了顶,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
枣树,攀到树顶,只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
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
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
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
杨过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
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
公孙绿萼大喜,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
条极长的树皮索子。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
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坠功
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双臂运劲,喝一声:“上去!”将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使得
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将树干拉到洞穴边上,使得树
干两端横架于洞外实地者较多,而中断凌空者只是数尺,再拉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
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
下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朦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黑影。
手上加劲,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间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曲,呼的一声,已
然飞出洞穴,落在地下。
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鳄潭与石窟
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
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想出去而不得,心里才难过,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
反而不开心了。”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
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普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
“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
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
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清楚你妈的遭遇?”正自唠叨不休,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
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
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寸步不离。丈夫,
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么?你爷爷给你妈取名为千尺,千尺便是
百丈,嘿嘿,百丈之外,还有什么丈夫?”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妈真是一厢
情愿,人家那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
一紧,身子便缓缓向上升去。绿萼仰望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救自己,但此时
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
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
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叱,接着绳子
一松,身子便急坠下去。从这百丈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大声惊呼,险些晕
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实做不得半点主。
杨过双手交互收索,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成功,猛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竟然有人奔来
袭击,这一下当真是吃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
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兵刃击向背心。
杨过听着兵刃风声,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钢杖上向旁
推开,化解了这一击的来势。黑暗之中,樊一翁没见到杨过面目,但已知对方武功了得,收
转钢杖,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
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百余丈的长索也是颇具份量,时刻稍久,本已觉得吃力,眼见杖
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猛,杨过左掌与他杖身甫触,登觉全身大
震,右手拿捏不住,绳索脱手,绿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齐声大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
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坠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坠的冲势,几达千
斤之力。杨过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
掉了下去。他武功虽强,至此也已绝无半分腾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在旁瞧着,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
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
拉得急了,飞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
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拔,这一拔并无多大劲力,但方位恰到好处,绳子甩将过去,正
好在樊一翁腰间转了几圈,登时紧紧缠住。
樊一翁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出千斤坠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
一起,又加上这般下坠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眼见只要再向前
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撑住了洞口岩石,这
么一借力,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地也不过十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历害的乃是这股下坠的冲
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如许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
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二百来斤,于他可说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
到腰间去解开绳索,再将敌人摔下,突觉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
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有损,百脉俱废!”
樊一翁大吃一惊,这“灵台有损,百脉俱废”八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所谆谆
告戒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坠之势,
使劲过猛,此时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自身脏腑已受内伤,实是不
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只觉一宽,登时四肢
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她嘱咐?抢住绳
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先点了樊一翁的伏
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在才拿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
禁的纵体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笑道:“是啊,咱
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
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
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这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手中拿着一块尖角石子。
要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口诀无异,她既将
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有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
一翁焉得不慌?其时凭着裘千尺此时手上劲力,以这么小小一块石子,焉能令人“百脉俱
废”?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被制,
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你也有绝
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倒出那
枚四四方方的丹药。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气味,说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手,
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么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
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
绿萼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你务必避开我爹爹,别让他见到。”
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了。”
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孙谷主决不会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
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说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
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送解药去救小龙女,并未计及其他,听到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
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
“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暗然。
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
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快背我去。”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
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身上衣衫烂尽,身上肮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
哥裘千丈时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装模作样,曾吓倒无数英雄好汉,心想自己手足筋
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也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这恶贼
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
绝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前辈怕公孙止认出你来,是不是?我倒有一
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登时面目全非,阴森森的极是怕人。
裘千尺大喜,接过面具,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
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游目四顾,原来处身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相距已有数里
之遥。
裘千尺叹道:“这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崇,是以谁也不敢上
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
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丝毫不惧,喝道:“快快将老子杀
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
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
当。”一面说,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樊一翁
年纪比公孙夫妇均大,他是带义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并
不认得,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料知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毙了这矮鬼,以绝
后患。”杨过回头向樊一翁瞧去,见他凛然不惧,倒也敬重他是条好汉,有心饶他性命,但
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却又不便拂逆其意,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
料理了这矮子即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我大师哥不是坏
人……”裘千尺怒喝道:“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
敢再说,负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低声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
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
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于
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先觉
母亲与杨过神情言语之间颇为捍格,本来有些担心,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说道:
“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
了你,难道背我一下也不该?”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将她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
离弦般向峰下冲去。
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万里奔逐,从
中原直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经络未
废之时自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
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思:“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门功夫
之下,倒也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
奈何,这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
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
三人悄悄绕到庄后,绿萼不敢进庄,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
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长袍给杨过穿上。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
与绿萼左右扶持,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
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大厅中传出鼓乐之声。众家丁见
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不敢多有言语。
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大都是绝情谷中水仙庄的四邻。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
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
天井中火光连闪,砰砰砰三声,放了三个响铳。赞礼人唱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
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动,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
如何?”
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
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
自熄灭了十余枝。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眼见杨过与女儿安然
无恙,站在这蒙面客身侧,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何人?”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
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绝情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鸣
响,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西克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物,无不群相瞩目。
公孙止见此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内功又如此
了得,但容貌诡异,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潇湘子,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心下暗自戒
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问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
上飘裘老前辈么?”
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
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只怕是个冒名顶替的无耻之徒。”裘千
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凭得机灵,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
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
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颤声
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时早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
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剧毒。杨过
手一伸,将那绝情丹送入她口内,说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
肚内,顷刻间便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
这时厅上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
否真是妻舅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一时不敢发作。
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
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罢。”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依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
马光佐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上前问长问短,罗唆不清,那去理会杨过与小
龙女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
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
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什么人?”尹克西
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
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公孙止暗暗奇怪:“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之前,
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
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么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什
么?”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
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
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
“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
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
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他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
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
“……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
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
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
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
“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
么?”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
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
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
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
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
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
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
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
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
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
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
之人,你可知道?”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
错,是柔儿,是柔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
得我杀了柔儿!”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
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小龙女二人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
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给丈夫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实难相信世上
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
“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想来,二人若非被逼
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
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儿……”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
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绿萼来
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
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
了过去。
第二十回 侠之大者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
理论,小龙女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
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
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这三句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佐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
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小龙女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只是神色尴尬,却不动怒,低声下气
的道:“柳妹,你怎能跟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管教我
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
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杨过的手。
杨过愤慨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都是你这狗贼害的。”
指着公孙止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哼,你将我陷入死地,却来骗她成婚,这
是好心眼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么?”小龙女
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你已服了解药。”说着微微一笑,这
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欢喜,心想:“我把药让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
欲、愤怒、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激情纷扰纠结。他平素虽极有涵养,此时却似陷入半疯
之境,突然俯身,从红毯之下取出阴阳双刃,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
齐同归于尽!”众人万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声。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
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她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
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
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
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公孙止救治了杨过,立时俟机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
将贞洁丧在绝情谷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早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
才早料到这场喜事必以凶杀为结局,只是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
不相称,不免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
小龙女一震淑女剑,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
“这贼杀才害的人着实不少。”长剑抖处,迳刺公孙止左胁。他知此刻之斗实是极为凶险,
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
真情,立时剧痛难当,当下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
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之致,在
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刃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
招数凌厉无前。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人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
谨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
公孙止恚恨难当,心想:“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来与旁人联剑攻
我。”又想:“恶婆娘突然出现,揭破前事,我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柳妹成
婚,连这绝情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凭武力
一逞,只要打败杨过,便挟小龙女远走高飞。他不知小龙女已服绝情丹解药,还道她已不过
三十六日之命,但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乱刃
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动玉女剑法,等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
不瞧过来,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问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
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
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
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柔:“为甚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
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好了!”他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
接过。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
他可并未服药!他得到解药,自己不服,却来给我解毒。”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
惜,当真是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
过全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变得
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目光何等敏锐,只数招之间,便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
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再加上小龙女全力防
护,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身旁观斗,眼见小龙女尽力守护杨过,全然不顾自身安
危,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轻轻叹了口
气,心道:“我定能如龙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时,裘千尺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都是一怔,
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阴阳倒乱刃法的□奥所在,但见他挥动轻飘飘
的黑剑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路子,招数出手与
武学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终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
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
那十六个字,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黑剑横肩砍来,明
明是单刀的招数,心中便只当他是柄长剑,君子剑挺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两人各自后
退了一步。才知这黑剑底子□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对方武功稍
差,应付失宜,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寻对方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数错乱,虽然奇
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公孙止
金刀幌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
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定然知其虚实,当下依言出招,击刺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
右腿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
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
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剑向杨过攻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踢他后心决无可
能,但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知她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迳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
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却又要我刺他
眉心。”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
“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头,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
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佐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这老太婆的当,
她要累死你。”
杨过前后转了数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
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杨过长剑抖处,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
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啊”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适才并非指点杨过如
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并非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
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引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便即领会了这
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道:“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
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一生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
前,对他诸般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节唯裘千尺所能,杨过
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为,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
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
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这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点,我须丧身在
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
小龙女,当下黑剑幌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急砍。
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
姑此时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
着。”心念甫动,长剑已然圈转,疾刺公孙止右腰。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右臂受
创,呛□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
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
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下,撕衣襟裹伤。杨过奋力拚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
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
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半点心肝!”裘千
尺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剧斗。
杨过斜眼向小龙女一瞥,见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
剑招忽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
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又在捣甚么鬼
了?”但接招之下,只觉对方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与小龙女适才所使正是一路,
登时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落下风,给公孙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屡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
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罗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声吟
道:“良马既闻,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了诗句,挥舞得
潇洒有致。公孙止一呆,道:“甚么?”
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
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时剑去奇速,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
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
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义,便能破其剑法。
只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
弦。”这几句诗吟来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剑招极尽飘
忽,似东却西,绉上击下,一招两剑,难以分其虚实。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
儿,这是甚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前几日我躺
着养伤,床边有一本诗集,我看到这首诗好,就记下了。朱子柳前辈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
武功,我想以诗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
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
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公孙止心念一动:“这和尚在指点我。”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
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金刀却从中盘疾砍而出。
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却于汉人的经史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他听了杨过所
吟之诗,早知下句,便先行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到先
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尽数封住去路,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斫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
吟诗,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中指铮的一声,在
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下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杨过这
一弹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够,未能克敌制胜,这一下若是让黄药
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只这么一弹,杨过已于瞬息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
剑飞舞,再使黄药师所授“玉箫剑法”。这玉箫剑法与弹指功夫均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指相
配,精微奥妙,饶是他功夫未纯,一阵急攻,却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
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
将公孙止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他不再长吟,法王便
无法知他剑意。公孙止的阴阳双刃虽系家传武学,但经裘千尺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
整顿过一番,他所使招数自是尽在裘千尺料中,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她先行叫破。斗
到酣处,蓦听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句呼喝时刻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
公孙止刀剑已出,难以中途改变,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低头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戳
到了对方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杨过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敌人必受重创,岂
知公孙止飞出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向旁急窜数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奇,先前用金铃索打他穴道,明明打
中,此人却似一无所觉,微一沉吟间,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
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厉害招数。
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手也是
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刀光剑影之中,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
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
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
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
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举起双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她脑门撞柱流血,小龙女撕下
了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向流出。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死
不了!”将血布抛在膝头,双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却浸入了茶水之中,满
指鲜血都混入茶内。她随手轻幌,片刻间鲜血便不见痕迹,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
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料想她决无这般好心,竟要送茶给他解渴,此举多半会
对父亲不利,但两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绝无毒药,又是一般无异,想来母亲是体惜杨过,
但父亲倘若无茶,便决计不肯住手,杨过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见两人确是累得狠了,当下
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罢!”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罢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
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
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随手拿起一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孙止道:
“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
药?”说着换过茶碗,一饮而尽。
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脸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
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乾,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
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在我金
刀黑剑之下。”
裘千尺将破布按上头顶伤口,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
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家传
闭穴功夫有一项重大禁忌,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无意之中沾
到,是以祖训严令谷中人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门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着吃素。他
向来防□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
毫无损,公孙止毕生苦练的闭穴功却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膝头放着一碟待贺客的蜜枣,正吃得津津有味,缓缓
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说过,你公孙家这门功夫难练易破,不练也罢。”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
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长声大号,右眼中流下鲜血,转身疾奔而出,手
中却兀自握着刀剑。一滴滴鲜血溅在地下,一道血线直通向厅门。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
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眼见公孙止武功
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他也必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他有了防□,以后便再
难相伤,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
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轮于天下任何厉害暗器。若不是绿萼
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但双目齐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
“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愕然停步,左右为难,但想此事毕竟是父亲
不对,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再者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
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
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
□古怪暗器。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了一口长
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两人心意相通,当即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
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到那□去?”杨过回转身来,长□到地,说道:“裘老前辈、
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甚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
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杨过一愕,心道:“你虽将女儿许配于我,
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
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罢。”
金轮法王等眼见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几番拚死恶斗,此时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
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几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左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剑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
极是感激。但晚辈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
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
着了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龙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
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你妈是甚么人?我说过的
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她便是个丑八怪,今日
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佐听她说得蛮横,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
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
“不成!”马光佐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眉心,当真是来如
电闪,无法闪避。马光佐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三颗门牙打落。马光佐
大怒,虎吼一声,扑将过去。但听波波两声,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
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佐大笑之际,已知裘千
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要过去相救,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穴道。马光
佐倒也极肯服输,见这秃头老太婆手不动,脚不抬,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
吐出三枚门牙,满嘴鲜血的说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着杨过道:“你决意不肯娶我女儿,是不是?”
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间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
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
核射将过去,斜中匕首之柄。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数寸,烛
光之下,剑柄兀自颤动。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
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
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
破衫,双手捧着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谢谢
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故意挡在身前,好教母亲不能喷枣核相伤。小龙女脸含
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
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说道:“慢着。”
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亲手中只□下一枚绝情丹,杨过已给小龙女服了,他自
己身上的情花剧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亲或有救治之法,但母亲必定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
己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仪节颜面,转身说道:“妈,
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杨大哥又没丝毫得罪你之处。咱们有恩
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罢。”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
对我是报了恩么?”
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
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
这几句话裘千尺听来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
杨过,他若愿意迎娶,她自是千肯万肯,只是迫于眼前情势,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二度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
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不肯为了保命而
允娶公孙绿萼,就怕这小子诡计多端,假意答允,先骗了解药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
在此,这小子若要行奸使诈,自己便可点破,不让裘千尺上当。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诸人之中,有的盼
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罢。”
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她,咱俩宁可一齐死
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
却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这小子便要一命鸣呼,你懂不
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
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全
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浓,那是自己一生
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
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罢,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
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
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
甚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
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椿大事。
她想到此处,便道:“解治情花剧毒的绝情丹,本来数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
给我浸入砒霜,尽数毁了。这三枚丹药,公孙止那奸贼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后给他取
了去,后来落入你手,你已给这女子服了。世间就只□下一枚。这枚绝情丹我贴身而藏已二
十余年。身在绝情谷中住而不备绝情丹,这条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
长,我女儿今后也未必会再留在谷中……”说着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
指甲切成两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
了,可是你须得答允为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忽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
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道:“老前辈要办甚么事,我们自当尽力。”
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手中。”
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所要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
无好感,此人已丧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不过他是
公孙绿萼之父,这姑娘对自己一片痴情,杀她父亲,未免大伤其心,一时不禁踌躇难答。小
龙女心中也觉公孙止虽恶,对己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
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二人和你们甚瓜葛牵连,但我
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杨过听她语气,所说的似乎并非公
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到
那恶贼读信么?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
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
“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说道:“可是这位杨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
黄蓉,来跟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作梗,一齐向他怒目横视。
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罢?”杨过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
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十,说道:“妙极,妙极!”
裘千尺左手一摆,对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罢。”
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见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须得取那二人首级,来
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的紧,一瞧便知,用不着旁人多说。”杨过心想:
“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了一口唾液,吞入肚
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极密的所在。
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然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
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向无更移。各位贵
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
小龙女问道:“为甚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
是三十六日之后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
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嘿嘿!”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与公孙绿萼作别,快步出了水仙庄。杨过不耐
烦再循来路乘舟出谷,与小龙女展开轻功,翻越高山而出。
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隔一线,此时得与心上人离此险
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二人并肩高冈,俯视幽谷,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耀,
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飘飘□□的宛似身在云端。
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依在他身
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叫我姑姑了罢。”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
心□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么?”小龙女道:“你爱叫甚
么,便叫甚么,一切都由你。”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
墓中跟你一起□守之时,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罢。”小龙女笑道:“那时
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
杨过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是教
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
再去杀甚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杀拚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的过十
八天的好。”
小龙女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
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无不温柔婉娈,只
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甚么有泪水?”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
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
了。”
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
□,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
着她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
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甚么也得去杀
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听得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
只见十余丈外的山冈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五人并肩站立,说
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料想自己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其余诸人,法王等便随后跟来,自
己二人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
致缠绵,却给法王等遥遥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些丧身于他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
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
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中露出怒火,说道:“别理他,这般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一时
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佐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起走罢。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无酒无肉,
有甚么好玩。”杨过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些不识趣之人前来
滋扰,但知马光佐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马
光佐道:“好罢,那你们快些来。”
金轮法王哈哈哈大笑,说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
啊。”裘千尺说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马光佐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
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
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
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样?”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马光佐道:“好啊,动粗么?”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
头,那知法王这拳乃是虚招,左手□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佐一
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山坡上全是长草,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
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哇哇大叫的爬将起来。
杨过望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佐定要吃亏,待要赶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马光佐已结结
实实的摔了一交。马光佐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
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一直气忿不
服,此时见他如此蛮横,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
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道尼潇二人立
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欲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
自恃武功高强,但若这五大高手联手来攻,自己不仅决然抵挡不住,尚有性命之忧,嘴上敷
衍对答,心中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法王后脑。以法王
武功,马光佐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贯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
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铁锤,只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撞去,马光佐
胸口中了肘□,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下。法王双腿略曲,马光佐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
他肩头,便即往坡下奔去。
众人大声呼叫,杨过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头虽然负了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
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既给他发足在先,数十丈内竟然追赶
不上。杨过和小龙女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道:“好,你们
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佐,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
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身后,先行挡住去路,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一拥而上。”法王
哈哈一笑,将马光佐抛在地下,说道:“这般浑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伸人袍
底,随即伸出,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银轮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
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我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暗想:“此
人两不相助,倒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心想还是让旁人打头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
乘其败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负武学修为独步天竺,生平未逢敌手,心想纵
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抓起山坡上一块巨岩,喝道:“好,我试试你两
个圆圈圈。”举起巨岩,迳向法王当胸砸去。这块巨岩瞧来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众人见他不
用兵刃,举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金轮法王也没料到这矮子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硬碰,侧身避开,右手铜
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回手挡架。铜轮巨岩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
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矮黑炭武功怪极,实是不可大意。但他力
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却又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佐救起,与小龙女并肩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均感惊
诧。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
王掷将过去。
他这一掷乃是天竺释氏的一门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
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
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门外功,
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石,但见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挟着一
股烈风,疾往法王撞去。
金轮法王武功难强,对此庞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跃开。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
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
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掷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竟攻了他个
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次加
力,去势愈猛。法王寻思:“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该当立时变计。幸好他
独自先行挑斗,我下毒手尽快毙了他,僵□鬼就不敢再上。杨龙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毒
心剑法』使不顺手。”
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
无暇旁视。杨过等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是一队蒙古骑兵,来到十数丈之外,当先领兵
官举手示意,全队勒马不前。
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片刻,当即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那人科头黄袍,手
持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齐推,巨岩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沿途带动泥砂石块,势
道极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马,左手携住法王,右手携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
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实系真斗,但为顾全双方面子,只想轻轻一言揭
过,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尼兄武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
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难道我当
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取酒!咱们来
痛饮三碗!”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
过烈酒乾脯,布列于地。
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
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
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将羁縻普天下苍生的礼法习俗丝
毫不放在眼□,心想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娶师为妻。
蒙古人于甚么尊师重道、男女大防等礼法本来远不如汉人讲究,忽必烈听了杨过的话也
不以为异,只是听说这少女传过他武艺,不由得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
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
微微一笑,也举碗饮乾。余人跟着喝酒,马光佐更是连尽三碗。
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喜憎,此时听忽必烈称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
喝了半碗酒后,容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都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
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
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说道:
“请问王爷,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德本是庸才,小
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说来还是小王的长辈,总角之时与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
思汗祖父手下第一爱将。此人智勇双全,领军远征西域,迭出奇计,建立大功。先王曾对我
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将懦兵弱,人数虽众,总难敌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
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屯兵襄阳城外,久攻不下,皆因这郭靖从中作梗之故。”
杨过站起身来,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为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
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
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消杀了此
人,襄阳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奉王爷差遣,以尽死力。”
忽必烈大喜,说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几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杀之
人,小王当奏明大汗,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
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名扬
天下,实乃平生之愿。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西域疆土绵延数万里,中
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均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
普天下英雄豪杰自是无不钦仰。当下人人振奋,连金轮法王也是眼发异光。
杨过凄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小龙女深情无限的望着他,心中却道:“要他甚么公侯
世爵,甚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
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
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骨,蒙古兵见到汉人,往往肆意虐杀,杨过瞧得恼怒,待要
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寻思:“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
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击杀几个蒙古最歹恶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攻守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
骨,想见战事之惨烈。
蒙古军中得报四大王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迎出三十里外。随从军卫怒马腾
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壮。各将帅遥遥望见忽必烈的大纛,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
忽必烈驰到近处,勒马四顾,隔了良久,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
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扬
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
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严,心想:“蒙古
军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大宋如何是其敌手?”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众军驾
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头。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
墙。攻拒良久,终于有收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头。蒙古军中呼声震天,一个个百人队蚁附攀
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女墙后闪出一队弓手,羽箭劲急,迫得蒙古援军无法上前,接着
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
队汉子不穿宋军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身手矫捷,
显然身有武功。攻上城头的蒙古兵将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无敌,但遇上这队汉子,搏斗
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中年汉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
灰衣,赤手空拳,纵横来去,一见宋军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蒙古兵将
无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更有
谁及得上此人?”杨过站在他身侧,问道:“王爷可知他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
道便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给杀得没□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手持矛盾,兀
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三名百夫长接
应下来。
郭靖纵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向前一送,跟着左足
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两名百夫长虽勇,怎挡得住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
几个□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已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
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
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撒麻
尔罕,此人即是最先飞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忆及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那百夫长见郭靖记得自己名字,不禁热泪
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
给我擒住,休怪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
索,缚在鄂尔多的腰间,将他缒到城下。
鄂尔多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头宋军用绳索缒下,城下蒙古兵将都好生奇
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了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
对着郭靖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
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
金,你蒙古何以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数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
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说的是蒙古语,中气充
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兵将却俱都听得清
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金
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
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四大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
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无不震恐。
忽必烈向万夫长道:“鄂尔多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奴隶三十名,牲
口三百头。”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
属,你们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请四大王赐示。”忽必烈
朗声道:“这百夫长向郭靖跪拜,夸说郭靖厉害,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
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尽皆拜伏。
但这么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
讨不了好去,眼见城下蒙古积□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见襄阳
城墙坚固,守备严密,实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
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四大王分忧,也折一折南蛮的锐气。”翻身上
马,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如风,箭去如电。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飞箭
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无法闪避,却见郭靖双手向内一拢,两手各已抓着一枝羽箭,举
手一扬,向下掷出。两名蒙古卫士尚未回马转身,突然箭到,透胸而过,两人倒撞下马。城
头宋军喝采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
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
棘手之极。”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之心。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
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
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却见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
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
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爷,小人有一事告禀。小人去刺郭靖,乃是
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
的封号却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问道:“这却为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
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
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
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法王等听忽必烈如此说,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杨过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复汉人打扮,到
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
“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郭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名女子相从,当即
向郭靖禀报。
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
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曾否在旁相助?”
说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罢。”命兵卒打开城
门,放下吊桥,让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
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
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以平辈之礼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
却是十分亲热。
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立时
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他
满腔愤恨,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于此细节也没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
日后再见罢。”杨过暗喜:“黄蓉智计过人,我只担心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真是天助
我成功。”
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
“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
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为了陪伴这个少年,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不由得满心
奇怪,回去禀知吕文德。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
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
一笑,谦逊几句。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日你为金轮法王
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
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
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
一直避开她的目光。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
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
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面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救了黄蓉、
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
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助
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
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
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
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
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
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
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
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说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
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
日中定有一场大□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
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睡得着?他卧在□
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
四下□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
“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
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
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
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
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
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
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姓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
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
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
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
去,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
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
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
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
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
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
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
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
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
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他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
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
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
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
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
以致惹起全真教众老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
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
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嗓子道:“难道我
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死得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
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
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性骨肉,你父和我也
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
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
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
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
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
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
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
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
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甚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
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甚么不怀好意?”黄蓉道:
“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
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
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
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甚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
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椿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
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
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
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
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
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自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
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
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
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
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
她。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
过儿更加神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
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同时有
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
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
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
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
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意深
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
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
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
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
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
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
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
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
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
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
“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
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
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
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
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
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倘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
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床,一
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使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
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
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
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
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甚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
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远非其敌,抗拒
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
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甚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
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当此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
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杨过丹田被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然叫不出声,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
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
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
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
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己通脉,一转念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
“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
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
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己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
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
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
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
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
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
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
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
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
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
“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
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
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三国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
水便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
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
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那□有一定的?分
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
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甚么是善?甚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
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
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
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
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
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
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
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
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
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为忧国
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
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得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
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伯,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
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
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
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
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面前,一口气驰
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甚么?快开城门。”守将
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
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
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
守城已久,屡立奇功,威望早着,虽无官职,但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开城,同时命
人飞报安抚使吕文德。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分
别散开,隐身城垛之后守御。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
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们都是大宋百姓!”蒙古
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总是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
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说是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
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
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德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
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
砍去个首级,一枪刺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
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气愤难当,只听吕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挑
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
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错杀?”
杨过心中一动,暗念:“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郭靖叫道:“丐帮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跟了下
来。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在城头上给我掠阵罢。”杨过见蒙古
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下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
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上城头。
郭靖率领众人,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侧翼。在众百姓之后押队的蒙古
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大半是丐帮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齐声
呐喊,奋勇当先,两军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眼见这队蒙古千人队抵挡不
住,斜刺□又冲到一个千人队,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军是百战之师,猛勇剽悍,郭靖
所率壮士虽然身有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专心□杀,不
再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
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核心。
吕文德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胆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反覆念着郭靖那两句话:“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眼见他身陷重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郭
伯伯眼下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
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惨烈□杀,心中的念头却只是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爹爹义结
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爹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自小想
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
万万不能。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
念,立即强自压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此节了。
这时城下喊声动天地,郭靖一干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队人马,
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队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
冲到城门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寻常,只待城中开门接应,四队精兵便一拥而入。吕文
德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名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有敢开启城
门者立斩。大将王坚领弓弩手在城头不住放箭。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诸般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
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军阵势乱了,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
长矛,纵马驰出,身后壮汉结成方阵,冲杀而前。这方阵甚是严整,片刻间已冲到城门口,
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一时不敢逼
近。
吕文德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只可小开,千万不能大
开!”当下城门开了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进城来。蒙古军黄旗招动,两队军马
分自左右冲到。吕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尽
数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既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虽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挡得了大军冲击?朱
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头,见最
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
面用力关门,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长,纵身跃
起,拉住了长索。朱子柳奋力拉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
蒙古军督战的万夫长大喝:“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
着,扯下长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将羽箭
尽皆挡开,只是他所乘的坐骑却在城门前连中数百枝长箭,竟如刺□一般。朱子柳双手交
替,将郭靖越拉越高。
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高瘦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
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手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
柳都武艺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当开,当下右手一松,羽箭离弦,向长索中节射去。这
一招甚是毒辣,羽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
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与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拍的一声,将长索断成两截,第二
第三箭势挟劲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
好!”羽箭已到面门。这一箭劲急异常,发射者显是内力极为深厚,此刻城头上站满了人,
朱子柳心知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
箭□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断截,暗暗吃惊,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
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我军若是开城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
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路
“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这
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武功之高,的是惊世骇俗。霎时之间,城
上城下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尽皆注视在他身上。
金轮法王暗暗骇异,知道这“上天梯”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消中间略有打岔,令
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窜上,当下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休得放箭!”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
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加害,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万人见他背
后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
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去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
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间之事,杨过心中却已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
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上城头之际,杨过便想凌空发掌击落,郭
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然身受重伤,堕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
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
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奇变陡生,但朱子柳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
沉,随即劲运双臂,急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两头大鸟般飞在
半空。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番僧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望见金轮法王又是一
箭射来,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
发来的那箭射去,半空中双箭相交,将法王来箭劈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
急,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
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再上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
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对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一箭射来,旗索断绝,忽必烈
的黄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即传令退军。
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
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
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竟没半点骄色,
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克。法王道:
“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覆
无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
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人。”法王不以为然,但不敢反驳,只道:“但愿如殿下
所料。”
蒙古兵退,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德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
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时出手迅捷、奋不顾身,无不交口大赞。
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
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黄蓉请杨过到内堂相见,温言嘉赞。杨过逊谢。郭靖
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担心杨过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
头使力狠了,只恐伤了内脏。
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随即岔开话题,道:“郭伯
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
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
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于此节自然
不提,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
夫过几天我便传你。”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自是
更无可疑,但终究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
靖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
的声音。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
外。杨过道:“姑姑,有甚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
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上半边月亮,道:
“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
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
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毒
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
语,柔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忽听假山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两个人隔着花丛走近。
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
受苦。”一个男人声音气愤愤的道:“哼,你三心两意,我就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
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你从前说过的话,那□还再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
文。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姑娘为你烦恼。杨过一笑,拉
她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声他二人说些甚么。
郭芙一听武修文这几句话,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
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噗的一
声,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你拉拉扯扯
的干甚么?人家露脸不露脸,千我甚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决
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会逃得远远地。杨过这小子自小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
我偏就没瞧在眼□。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
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个乌龟大
王八。”语音中喜气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
“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欢喜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锺。”听郭芙语意,对武修文虽是一
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俯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
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甚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
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但听得拍的一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
“谁叫你说便宜话儿?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
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气急败坏,
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早知道
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过,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许了谁,你哥儿
俩总有一个要伤心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没爹娘照顾,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
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撕了给他,叹道:
“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对你哥儿
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
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跟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园子中说这些没
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大家都讨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想要讨我爹娘欢
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让我爹娘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
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
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
金轮法王,就连爹爹也未必胜得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罢。”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罢。”他
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问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
道?”武修文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甚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
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均想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
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实是远远不及。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
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甚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微微一
惊,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你弟弟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是不
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中却充满了眷恋之情。两人
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甚么?”武敦儒道:“没甚么。我不说你也
知道。”说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开。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
武还是小武,世间倘若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
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欢喜我。我说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
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
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
爱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满心愉乐的直坐到天明。
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忽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
“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
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在园子□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
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知去了那□,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
几次啦!”杨过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师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
刺忽必烈去了。”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来
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放着两柄长剑。
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家兄弟俩到敌营去干甚么?”杨过向郭芙望了
一眼,道:“两位武兄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
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两位武兄也没跟我说过甚么。料来两位
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
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
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却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二人的兵器也
给送了回来。郭靖拿起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
摇头。杨过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
“大蒙古国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
仲,常言名门必出高弟,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大胜关
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未及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杯酒共欢,得聆教益,洵
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归报平安如何?”
信中语气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但其意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
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杨过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她邀我来此相商,
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到得蒙古军营,法王、潇湘子等合
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随
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
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诸人取他性命,岂不大妙?”于是微微一
笑,说道:“郭伯伯,我和师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
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
也正如此。”
杨过心道:“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个□斗。”说道:“事不
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更显得你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
潭虎穴,我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
黄蓉摇头道:“不,我意思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
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
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
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
襄儿,就快出世啦,有龙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
儿,咱们去罢。”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
俩去敌营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甚么大事。”
杨过心想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诚□老实,决不是自己对手,同去蒙古军
中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黄毛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
古大营。
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
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
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时与拖雷情深义重,此时却已阴阳相隔,不禁眼眶
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说道:“先王在日,时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
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郭靖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
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尔谢
世,令人思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
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
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
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马光佐却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
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佐“啊哟”一声,叫道:“干甚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
理。马光佐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骂人,便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
两位武爷。”左右卫士应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
实实,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逾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见到师父,满脸
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这样一个大乱子,郭靖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
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才失手被擒,又见二人给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
转怜,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
之中必受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甚么。”
忽必烈假意责怪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竟如此无礼?快快松
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一
时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
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措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
非极深厚的内功莫办。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赞他武功了得。忽必
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陪罪。”
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
心照顾,当下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
□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述契阔,
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
然高手如云,不由得担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罢!你们禀报吕安抚,
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
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敌。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父,自行
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
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
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
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
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
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
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
“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
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
质□,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么口中便说甚么,
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
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
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
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
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
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
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
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
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
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
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乾一碗。”说着又
举碗饮乾。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
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之逞,白骨为墟,血
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甚么吊民伐罪,
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
打落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
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述旧情,不谈国事如何?”
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
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
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
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不由哀,说道:“就此别过,后
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人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
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
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
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
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
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
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
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
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
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
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
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
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
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
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
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
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
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鸣鸣之
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
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
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
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
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
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
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
在他手上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
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
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
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
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迳来夺他匕首。这时
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叉之势。尹克西满拟这一匕首刺出,敌
人非放脱金鞭而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匕首也要一并夺去。
就在这时,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棒已同时攻到。郭靖一扯金龙鞭不下,大喝一声,
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犹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
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退开,在地下
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
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头衔,惧的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
当下三人不敢冒进,严密守住门户。
郭靖见招拆招,细察潇湘子和尼摩星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
沉重坚实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处。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却甚是古怪,活脱是条头呈三角
的毒蛇,蛇身柔软屈折,当是无数细小铁球镶成,蛇头蛇尾均具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
不定蛇身何时弯曲,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那铁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
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郭靖当年见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
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心
中最忌惮的仍是金轮法王。
四人拆得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
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斗
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棒、尼摩星的
铁蛇来往交错,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佐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
声无息,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
住,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震得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进
刚劲,猛击而下。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瞧
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天下阳
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那□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
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非受伤不可,他爱这浑人心地质□,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这一
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马光佐,看剑!”君子剑出手,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佐一呆,铜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
这浑人,在这儿瞎搅甚么?快给我回去!”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佐手忙脚乱,
不住倒退。杨过长剑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马光佐腿长脚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
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他见眼前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
杨过何以忽然对己施展辣手。
杨过等他又退数步,收剑指地,低声道:“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
光佐大声道:“甚么?”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佐瞪眼
道:“为甚么?我不怕这个郭靖。”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气,在常人
却已似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佐倒真听话,点了点头。
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语,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
佐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
人多半会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甚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
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
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杨过猜到他心中想些甚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鬼和黑矮子,身上
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给你?”马光佐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
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佐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
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马光佐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
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
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
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
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
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挥酒自如。
杨过在旁观斗,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练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
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经功诀印证郭靖掌法,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心中默默
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岁年
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
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
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
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
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十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郭靖暗感焦躁:
“如此缠斗下去,我终究要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那大个儿武功平平,这
会儿该当已料理了他。须得尽快跟过儿会合,共谋脱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
旁顾,杨过与马光佐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脚僵直,一窜数尺,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
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
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已闻到自己棒中的剧
毒,竟然并不晕倒,不禁大异,暗想:“便是狮虎猛兽,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晕倒,
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挥毒砂棒临空点落。
当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练功,曾见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蟒蛇毒
倒,心有所悟,于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炼制而成毒砂,藏于哭丧之中。棒尾装有机刮。
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发射时纵跃窜高,毒砂威力更增。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兽时
曾经用过,当者立晕,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便在郭靖之侧,虽非首当其冲,但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忙窜跃
远离。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药,在黑气中直穿而前,挥棒追击。郭靖一掌“见龙在田”往
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挡格,未及发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的铁蛇递近身来,当下一掌“潜龙勿用”击出。尼摩星忙横
过铁蛇,右手握蛇尾,左手执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之力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
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情知不妙,面门与
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斗,就似
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罢!”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
包围,飞窜赶来。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丈,十余枝长矛指向他背心。郭靖双臂
一振,架开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这
么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当即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金轮猛往郭靖背
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
想脱身又得大费周章,当即夺过两枝长矛向后戳出。他脚下竟没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长了眼
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采,
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阵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来,众兵
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击。
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个百夫
长马前,伸手将他拉下马来,随即跃上马背,在众军中东冲西突,斗然间绕出阵后,放马急
奔,口中长哨。那汗血宝马站在远处,听得主人招呼,如风驰至。
杨过远立观望,突见汗血宝马疾驰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
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哟,痛死我
也!”摇摇幌幌的似欲摔跌,随即低声向马光佐道:“别说话,快走开!越远越好。”他那
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能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马光
佐倘若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佐很肯听杨过的话,虽不明白他用意,还是撒
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果然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又冲入阵,向杨
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心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回身挡
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幌身子,说道:“那大汉不
是我敌手,但不知怎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这番谎话全无破
绽,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杨过如说给马光佐打伤,不免令他
生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何况前一晚郭靖误认杨过练功走火,此时
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事极平常。郭靖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
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
轻,你却是襄阳的干城。合郡军民,尽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
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蹲下,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接连
中箭,长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
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迳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军马云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
了。王帐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站着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
神情极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身前。左右卫护亲兵
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一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
外跌开,只须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众亲兵舍命来挡,又怎敌得住郭靖的神
勇?法王眼见危急,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撞去。郭靖低头让过,脚下丝毫不停。
杨过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我再不下手,更
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杀他不可
么?”郭靖一怔,此时那□还有余暇细想,顺口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
诛之。”杨过道:“好!”更无半点迟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颈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闪动,一棒挥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黏引,御开对方棒力,看清楚
这棒是潇湘子所发,心下诧异:“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
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那知我是为父报
仇,这区区世间虚名,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剑又向郭靖
背心刺落。潇湘子仍是挥棒挡开。
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那知杨过在自己背后捣鬼,只道
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
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甚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挥棒击向郭靖,郭靖侧身避过。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
湘子又伸棒架开他的长剑。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怕他挡不住哭丧棒,回过左掌往潇湘子
胸口疾拍。潇湘子忙退开数步。
此时杨过无人拦阻,挥剑又向郭靖颈中刺落。那知潇湘子生怕杨过得,一退即进,哭丧
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相比拚,却发
觉自己与杨过同时遇险,他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
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便在此时,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挺上,蛇头已触到郭靖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
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
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
郭靖一运气,肌肉回弹,铁蛇进势受阻,难再深入,跟着飞起左腿,将尼摩星踢了个□
斗。尼摩星眼见铁蛇刺中要害,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已经稳
稳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响,
三根肋骨齐断。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
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至,再行硬拚,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
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这一招,身子连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
危,还是顾念杨过,叫道:“过儿,快去抢马,我给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拚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
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跃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
郭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甚么?”杨过不
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
由得退开两步,都料他要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号,要独占击杀郭靖之功。
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
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
蒙古数千军马四下□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
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
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尼摩星断了三根肋骨,仍是强忍疼痛,提着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狂刺数
剑,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怎能支持?又斗
数合,嗤的一声,左臂被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
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右手舞动
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之中一瞥,认得是桃
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如何会突然到来。
原来冯默风被蒙古人徵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杀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长、一
名百夫长。他下手隐秘,未被发觉。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被围,当下
杀入解救。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一条血路。
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
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放松杨过,让他回剑相救。但若他的轮子砸向
郭靖,潇湘子也必运□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争功,杨过虽然舍命死战,郭靖亦早已丧命。忽
必烈当日许下“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生大弊,这
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潇湘子着
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大半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数突变,
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君子剑乃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
乘势向前一送,轮子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风压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
回剑相挡,金轮微斜,嗤的一声轻响,右手下臂又被轮口划伤,伤口虽然不深,但划破了血
脉,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腿臂渐渐发软,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
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奋力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
若非竭尽全力,连自保也已难能。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捡,挥棒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
起,□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危急中左手长出,抓住了□棒棒头,右手中长剑顺势刺出。此时他全身门户
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挥掌
逼开冯默风,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潇湘子没料想杨过竟会
拚命胡来,身未落地,□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白光闪动,剑尖已刺到胸
口,这一来形格势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锤拐齐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轮挡开,当当两响,震得冯默风双手虎口齐
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冯默风虎吼一声,抛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
他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挥掌击在他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冯
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残忍暴虐、驱民攻打襄阳,又眼见郭靖奋力死战,击退敌军,他与郭
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宁教
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
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地,潇湘
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
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的千百兵
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
一股黑烟,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原来他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
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
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见他
□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齐声发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
必烈的近卫亲兵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棒一
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黄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奋力将郭靖拥上马背,只感手足酸软,再
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罢!”黄马甚有灵
性,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军又从四下□渐渐逼至,心
想□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要往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总是不忍,大
叫:“马儿快走!”伸□棒往马臀戳去。他战得脱力,□棒伸出去准头偏了,这一下竟戳在
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棒一戳,睁开眼来,当即俯身拉住杨过胸口,将他
提上马背。黄马长声欢嘶,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呜,此起彼落,郭靖纵声低啸,汗血宝马跟着奔来,大队蒙古军马却也急
冲追至。红马奔在黄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杨过知道黄马虽是骏物,毕竟不如红马
远甚,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
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冯默风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低
伏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声音甚低,竟是来削红马马足。
原来法王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掷出金
轮,准头却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轮打死杨过,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
方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架得住,但
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得惊心动魄,他垂
剑护住马腿,岂知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得瞬息,金轮与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
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渐渐减弱,果然一刹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
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
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红马追风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
伯伯,你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时无碍,
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马背上,任由红马奔驰。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
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左右乱刺乱削,眼前一团模糊,
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剑,终于撞下马来。他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
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蓦地□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样?别伤了郭
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杨过回过头来,见
是黄蓉,脸上满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却是小龙女。杨
过惊叫:“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过叹了口
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当即又闭上了眼。
黄蓉道:“他己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他。”小龙女答应了,双眼始终望着杨
过。黄蓉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
烛火。
杨过眼见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恶战脱力,是以
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
健,已是好了大半,惊觉屋顶有警,立时振奋,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
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
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
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
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
侠。”黄蓉打开门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
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
“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
战定难待占上风,不如藏拙,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
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黏劲将信黏了过来。
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
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茶壶,
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荼水射出来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
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
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
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
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
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脚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枝之中,一
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式动手,虽然终须轮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给摔
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被泼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料想此番性命难保,
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将烂得如何惨法,正当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第一棒
即已受挫,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啊哟”一声大叫,假装
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铁骨摺扇忽地伸
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时推出,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
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浓包的徒弟!”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了?”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
裂:“这毒水烫人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等厉害古怪的药物?”黄蓉猜度他
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儿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
目。好罢,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烂见
骨,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罢。”
霍都素知丐帮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她父亲黄药师所学渊博之极,
名字都叫作“药师”,自是精于药理,以她聪明才智与家传之学,调制这子午见骨药茶自是
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
黄蓉知道霍都实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刻长了,必被瞧出破绽,说道:
“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这几句话中听出
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甚么身分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
帮主恕罪。”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说道:“急速服下罢。”霍
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说
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全消,缓缓倒退,
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远离,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
法,好浓包的徒弟。”虽然以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使的固
是巧劲,但也已牵得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调息半晌。
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来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
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
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了,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
手,你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
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道她怪自
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
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
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
活可不和我相干。”
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甚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
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
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
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城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离,
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
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用言语
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
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
生红晕,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
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我
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甚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爷回
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的。”
黄蓉一听之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
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他推心置腹,义气
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
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
黄蓉于□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
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
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他……
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甚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忙问:“甚么七日之命?你快
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
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服另半枚,又说那
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以致酿成了
这等祸端。
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
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于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
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
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
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
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
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
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
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漏,连过儿
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
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问道:“你说甚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
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道:“是啊,你怎
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
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
小龙女沉吟不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法王。过儿曾数次
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赶到绝情谷。
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
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
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
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过意不去,
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甚是惶急。黄蓉吃
了一惊,问道:“芙儿,甚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当即扑在母亲
怀□,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样
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甚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
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甚么也不听,说……说要拚
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轮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来见……见我。”
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争一个姑
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
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
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路心中默
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
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
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
不出来,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欢喜谁一些儿?
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一过去便让人家拿
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
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是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
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是你不
好,只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
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
如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
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
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
说:『你们在襄阳城□打架,给人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
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
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好?”黄蓉怒道:
“他们若是杀敌受伤,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
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
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养数日,
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材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
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
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于是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
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请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
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
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去瞧了
一周,众弟兄都是斗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
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
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
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
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
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见他二人赤心
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是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
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
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
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铮两声大
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
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
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要乘人之危,既报
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
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他决意
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
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
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
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
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
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
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
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
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这话说
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
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
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么?”
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
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谁说刺
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
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
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
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
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伤,折了
锐气,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过去。杨过一
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
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甚么古怪?”
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杨
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
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老儿在剑锋上□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其实剑
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敌
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手来裹伤。法王左臂
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
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守得严密异常。法王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金轮上
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当即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
急刺。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
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
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又觉伤口金是疼痛,并无麻□之感,看来剑上有
毒多半是假,心中为之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见小龙
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被杨过夺去,杨
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甚中
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
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
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自是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之仇日后
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他叫了几声,四
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
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
人来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
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
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
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难了。”微一沉
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
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从屋□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
都冒上了烟□,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若非尼摩星先一
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才拚命前来,这一记毒招杨过非受重伤不可。杨过暗叫:
“好险!”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
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是撞见金轮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
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微蹙,脸
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
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
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甚么鬼,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们换个地
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回床边,心中大
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她产期本
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
下挥动兵刃、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
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金轮法王
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寸,只是喝问她父
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被金轮砸断,兀自咬紧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
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
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首罢
啦!”法王奇道:“你说甚么?郭靖到底是在那□?”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
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也都抛下对手,
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
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
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一
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
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金轮法王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
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
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
渐近,于是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上,但他
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
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
翻,喝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墙头,放眼四望,
只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
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张西望,
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正与杨过相斗。
法王纵身而前,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一晃身便闪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
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
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子手执□
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
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
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
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欢叫:“我捉到了
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
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
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登时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
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了这反覆奸诈的
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
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
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
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随。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落,叫道:“好郭
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
相交,又听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
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甚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
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
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甚么这次我死了?”
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
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也算是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幌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法王扑去。杨过叫道:
“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法王大叫大嚷,显得杨过遭逢
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
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
璧。”四下□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法王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
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锻羽,潜心思索,钻研出一套对付这剑法的武功,只
是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是否真能破
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
是探手怀中,呛□□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
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撩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女立时会
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
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
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合璧。”正自气
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是
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儿越哭越
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
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
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小龙女
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铜轮,又道:“当
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
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
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
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儿取出交给杨过。
但婴儿哭叫声中,法王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双轮更是
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你快抱了孩
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
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龙女也
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徒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
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地黑影闪动,铁轮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
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
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
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
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龙女一拿到轮子,
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蓦地□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
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
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
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
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
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
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
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绝情谷,
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夫妻痛失爱女,定
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
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
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
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
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
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说着将君
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
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
相互呼应。法王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
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还来得及?
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郭靖,携
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
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将婴儿托在轮上。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
站得最近,眼见金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垫身金
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金轮,
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
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还会有甚
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牵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
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
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
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
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
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
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可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
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跳下了?
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
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马□,转头向鲁
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吗?”小龙女翻身上
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
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
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得腿断头
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
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
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
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
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
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是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发掌将一
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却安然跃下,跟在
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被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
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
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还是仗剑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否有毒毕
竟捉摸不准,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时迅捷,待得奔出数
里,襄阳城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别相距十余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
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只要入了山
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来定是他与
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玉女心经”来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
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轮
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
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
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银轮卷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蓦见
轮子急转,银光刺眼,拂尘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于是斜身闪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
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
退三步,织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退,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
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铅轮上抛,挡开了她这一
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震得山谷间回声不
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
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
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机抢夺婴
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招,她已
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
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
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
举婴儿护住要害。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成为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
儿一挡,法王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回。
法王连攻数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要手上劲
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婴儿的小命?正想上前抢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地自外向内回
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
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分,当下拂尘后挥,架开银轮,
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
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
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
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
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斩落。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
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
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
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
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
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得身后风响,却
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杨过眼见法王的
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
身形幌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
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
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只好变招。然杨过不顾自己性命,
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
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
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
法王见李莫愁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
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大声叫道:
“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秃贼,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
“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诡计?须得尽快
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
态甚是□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
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
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
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
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
“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便不可复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
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蜀汉抗曹,须联孙
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
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师
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法王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
“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
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
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如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
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
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
手,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惊,出招却越见凌厉。杨过斗
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
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甚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
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想到此
处,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
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银针也射他
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
金轮法王虽然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亦不肿胀,实不愿就此番徒劳往
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
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
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
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
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当即挥剑将三枚冰魄银针打
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
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
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前,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伤处血色
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
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瞧那山
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
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干么?”语声正是天
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铅三轮在
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着山洞,心中一
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么?”法王哼了一声,说道:“一双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
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说
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
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法王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
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
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
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志在婴儿,那时自也不会苦缠,
因此并不惊慌,只是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
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对她生
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
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
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
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
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
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
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李莫愁一怔,还
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要叫贼秃上当。”
法王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
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细想,立
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
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
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
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
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极是狡猾,自己便曾吃过他不少
大亏,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
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对我下
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虽然死在
你手□,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己自相残杀起来,看来
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
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些摔
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
底心被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叫道:“小子骗人的,山
后出口没有的,洞□郭靖和老婆还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
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
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出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
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
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
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
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
的,猛地□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的毒性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带爬
的冲出洞来。只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们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的?”法
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
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日拚个死活气的!”他双足
已使不出力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
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固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一招又是
来势迅捷,竟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的死活,扑将上
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
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
知道脚底所中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
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
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
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钓,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
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大椎
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
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
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
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
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的?”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
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
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齐
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知道已无
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
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
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甚么啊?”杨过却也料不
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
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洞口,想
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又何必好意提醒这
女魔头?”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
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解药,但针上剧毒
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
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
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
对杨过实在大是忌惮,与他同处在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
智计更是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
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
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我,我便怕了么?
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嘴□
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乾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
止乾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
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
了。”
刷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
跟你拚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
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
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
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头
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
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
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
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避之
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
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
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甚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
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丛,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子抱到那
□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
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
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
“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
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
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实是
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
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
正在给孩子□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
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
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
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奶。李
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说道:“孩子饿了,你
□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
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
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
子已被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
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
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你反来多管□事!”杨过心
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说我多管
□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
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
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
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
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
登时脑骨碎裂,□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奶,村中却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
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
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双花斑小豹正自□打嬉戏。她
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鸣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
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
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鸣鸣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
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击。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
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杨过也飞身窜
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
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
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被他击得一个□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
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
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
住了,转身纵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
尽失,尾巴垂下,挟住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
出数丈,回身鸣鸣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
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
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
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
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
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
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
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
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
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
闭眼睡去。
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
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
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
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
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
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这拂应底下杀人无数,武
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
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
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
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
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
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
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
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它吃了一只山兔。
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
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
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
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
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
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
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
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
相似,丑俊却是天差地远。这丑雕钓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从
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时伸出羽翼,却又甚
短,不知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那雕叫了一会,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月光下五色斑烂,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
射过去。那丑雕弯喙转头,连啄四下,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疾,直
如武林中一流高手。这连毙四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先
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诧叹服之意。只见那丑雕张开大口,将中条毒蛇吞在腹中。杨过
心想:“将这头丑雕捉去,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却也不输于她。”正在转念如何捕捉,
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
丑雕昂起头来,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
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地弯嘴
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
然敏锐,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这一下杨过
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
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不愿丑雕为毒蛇所害,当即纵身而出,拔剑往蛇身上斩去,突然间那雕右翅疾展,
在杨过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杨过出甚不意,君子剑脱手,飞出数丈。杨过正惊奇间,只
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杨过心想:“难道你有必胜
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相抗。眼见那雕似乎不支,杨过拾起一块大石,往
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丑雕头颈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张开巨
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咬得中甚么,丑雕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一
面又以尖喙在蟒头戳啄。眼见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腾挥舞,蛇头始终难以
动弹,过了良久,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
杨过听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
服。”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杨过见这雕如
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
丑雕低鸣数声,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用
意,便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杨过施展轻身功夫这
才追上,心中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人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
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着甚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
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
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见洞中黑黝黝地,不知当真是住着武林奇士,还是甚
么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进洞。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
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
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
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
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
道:
“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
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的寂寞难堪之意,心
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
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
人,始终未能如愿,终于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
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身之上。
他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
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似乎心中欢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
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
我称它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
你愿在此陪伴独孤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鸣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
其意,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
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久居,心恋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
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已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是一人一
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后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
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十数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见杨过一回头
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
杨过突然间胸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
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生了。”说着
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记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剑后,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得李莫愁道:
“你到那□去啦?这儿有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道:“那□
有甚么鬼怪?”语声未毕,便听远远传来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只听得哭声渐
近,有人边哭边叫:“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儿子却要互相拚个你死
我活。”杨过探头张望,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着圈子疾走,
衣衫破烂,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他们偏要自相残杀,我这老头儿
还活着干么?”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出洞,朗声
道:“这位可是武老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
喝道:“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么?”
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上三下通么?”
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嘉兴府为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
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眼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
“三娘,针上剧毒厉害无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
一笑,说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两边脸颊尽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
惊,颤声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
头,低声道:“你和我成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
儿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撒手长逝。
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时疯病又发,见两个儿子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他头脑中却空空洞
洞地甚么也不知道了,就此扬长自去。
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时日渐久,疯病倒也慢慢全愈了。泗水渔隐参与大
胜关英雄大会之后回山,与几个武林朋友结伴同行,□谈中听他们说起有这样一个人物,模
样似与师弟武三通相像,转辗寻访,终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听得两个爱子已然长成,大喜之下,便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
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墙而斗,
想起妻子临死时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经过一座破庙时听到庙中有兵刃相交之
声,进去一看,正是武敦儒与武修文在持剑相斗。他与二子相别已久,二子长大成人,原已
不识,但眼见二人右手使剑,左手各以一阳指指法互点,当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却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
骂斥责,或是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难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亲面
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到
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二人约定之处,要阻
止二子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悲号。
武三通正当心神激□之际,突见一个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大生敌意,喝道:
“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杨过听他自承,说道:“武老伯,小侄杨过,从前与敦儒修文
二兄曾同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
武三通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要在此处比武,你是作
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怎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
是甚么朋友?”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发□在杨过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
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教训这大亏友道的小子。
杨过见他□□戟张,神威凛凛,心想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退开两步,陪笑道:“小
侄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
不知,何以到了这□?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杨过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
况与他在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的少年便觉厌
憎,心念一动:“这小子未必便识得我两个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
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右掌落空,当即弯过
左臂,一记肘锤撞了过去。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过一招。武
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罢!”
就在此时,洞中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
只要一照面,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动上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于
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
样罢,我让你再发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
右手食指□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深厚。杨过只见他食指
幌动,来势虽缓,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却已全在他一指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
穴道,正困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皆大指之虞,当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使的正
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所学为时极
暂,学后又未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
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退出五六步,才勉强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
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起爱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
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次却是
指向杨过小腹。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
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威力之下。杨过见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
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
响,君子剑出鞘,护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剑刃,急忙缩回,跟着第三指又出。
这一指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决计不及抽剑回护。杨过见来指奇速,绝难化解,
危急中使出“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飕的一声,□地矮身从武三通胯下钻了过去。这一招虽
然迅捷,毕竟姿式狼狈,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辈,在长辈胯下钻下也没甚么。
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只觉对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轻轻一拍,跟着听得杨过
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厉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
出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忙还剑入鞘,躬身道:“小侄这一招避得太也难看,倘若当真比武,小侄已然输
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畅,叹道:“那也不然,你刚才如在我背后一剑,我这条老命便不
在了。你这招当真机伶,似我这种老粗,原斗不过聪明伶俐的娃儿们……”他话未说完,忽
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
步声渐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罢。”武敦儒道:
“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袖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
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
妹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儿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
文仍不拔剑,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
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罢?”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
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
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语。
武三通见兄弟二人言语间友爱深笃,心下大慰,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胡涂蠢
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罢!”同时后跃。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
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回挡反挑,跟着还了两
剑,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却见武修文闪身斜跃,轻轻易
易的避了开去。
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
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便无半点偏袒,眼见二
人出剑招招狠辣,纵然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他若现身喝
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拚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子身
边,寸步不离的防□。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其后重逢,相互间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宽
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辛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
登起:“我一生没做过甚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
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这位老伯
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嘴唇凑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
计,可令两位令郎罢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
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开这死结。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令郎,老伯可莫见怪。”
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年轻时不知情爱滋味,娶妻是奉
了父母之命,其后为情孽牵缠,难以排遣,但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何
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笃,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
愿。此刻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逢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爱我。”低声
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
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
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
剑,却是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
氏兄弟又资资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后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
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
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突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
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
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功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
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
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
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
私自在这□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
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
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
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
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
妇求恳,不料竟有一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
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
都没有名份,日后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甚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
“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欢喜我,郭伯母却更加欢喜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
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不早就
许了我啦,否则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
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
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未分,莫非真的
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
靠近了一步。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于是笑吟吟的道:
“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
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
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当下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细气的道:“小
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你总是这么阴阳怪
气的,你要跟我说甚么?”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
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忽听得身后发出幽
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
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
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
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是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
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极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后自然友爱深
挚,终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
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
“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
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
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
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
女又情意深笃,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
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
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
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
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
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
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
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甚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
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
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我不
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说出
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擦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
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
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
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
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
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
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
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
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高
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
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
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么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
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
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
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
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
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着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
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
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罗唆些甚
么?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着木棒上翻下绊,
使个打狗棒去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闪避,武修
文“哎”的一声叫,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
木棒幌动,霎眼之间竟已转到他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是慢吞吞
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
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
法,那□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
招,算得甚么?”杨过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
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
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
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
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
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幌,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
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
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
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
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
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
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甚么功
夫?”武修文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
道:“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甚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
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云邀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小辈的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
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
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
过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均是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是教他读
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后打伤武修文那一推,
听柯公公说乃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
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
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地伸出,噗的一声
轻响,武敦儒右胸早着。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
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
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
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
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余暇挥剑去削断他的木棒?杨
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木棒连
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
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
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是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
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深信杨过这门
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
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
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
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
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幌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
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法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
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
余,在杨过木棒之下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只是他武功
比二武高得太多,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这根树枝中竟有
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
是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后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
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
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
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
手,急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压落,双剑剑
头一齐着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
□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
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
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疾恋郭芙,若如此一战,
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被对方抢了先着,此后
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修文突
然喝道:“大哥,咱们要是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味儿?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
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
归于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
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
去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却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
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无已。
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
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
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
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
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
了一个女子,便畏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
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
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
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
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
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
爱怜,他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又何必牵
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甚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
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
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
洞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
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
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话说之时,左掌右指已
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
“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
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
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
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
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
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
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
恶婆娘,凭甚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
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
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
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
无顾忌,招数中丝毫没有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
“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
将孩子抢去,也是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
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
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却便此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
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
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
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
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甚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
下蓦地□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
之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
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
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着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
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杨过毫没
防备,给他抱个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
多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疯疯癫癫,
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
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
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只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
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
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
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
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
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
实在没甚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
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
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
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
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幌来幌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
瞧越胡涂,也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
“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
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
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
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人的师叔,
待要坐起,却觉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
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
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
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
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己是夜晚,床前点着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
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
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
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
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
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么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
“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
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
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
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
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般
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
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
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
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两位令郎,倒
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甚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
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
令郎吮毒,丝毫没甚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
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就算武
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
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
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
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甚么灵丹妙药,竟连情花
的剧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
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
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
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便已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
十,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
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
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
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
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
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
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
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
不敢开口。
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
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
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
过也觉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
武三通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
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刻不
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
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
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
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心中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
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
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说道:“大师大何言语,请说不妨。”
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
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
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
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
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
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
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
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
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
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
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
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么话么?”郭芙说道:“不
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
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
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气
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
道:“你哼甚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么?”杨过心中好
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
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
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么
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
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
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
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这场祸来,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
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
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
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
么?”杨过一怔,道:“昨晚甚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
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
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
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
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
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
道:“我对伯母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
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恕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
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靖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
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
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
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
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
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
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
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
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
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甚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
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
去……”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
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抢着
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
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
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
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之下,咕
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方自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
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
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
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
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
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
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
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
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
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
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
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么那是
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么?”她又羞又怒,将小
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
了一会,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
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
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急得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
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受
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
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
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
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
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
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
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
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
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
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
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么?”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
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
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
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杨过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我吩咐下人,给
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
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
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
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
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
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
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
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受过此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
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
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
头上斩落。杨过眼见寒光闪动,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
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
脱手落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
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但见他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
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是十余
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
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
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
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马将红
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
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
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
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
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
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
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
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
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
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
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
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
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
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
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己决,虽然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于是连夜驰回襄阳,
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
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
他去交给杨过,说甚么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
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
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
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
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甚么,但“迟
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
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
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
是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迳到那荒谷
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却已奄奄一息,
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于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
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不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
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
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
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
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
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着头脑,连问:“你说甚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
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
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
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的话声:“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半日
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声得另一个声音
乾笑数声,说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
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居然还会想到我全真教的
声名?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销魂滋味……哈哈。”说到这□,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
了。
小龙女更是吃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
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
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尹志平气忿忿的道:“赵师兄,你日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为了甚么?”赵志敬
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甚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
可是你却越说越凶。是不是要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
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
仙的时光?”这两句话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
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晚在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
终于让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赖,倘若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我跟你
说了,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
到后来,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
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
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
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以头撞
墙,说道:“你说好了,都说出来好了,说得让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
赵师兄,你要做甚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
然听着尹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
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
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憎她?”突然提高
声音说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你一定对我妒忌,二来
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
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
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
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
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哼哼!咱
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
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
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
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
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
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么?须知做
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马师伯、现
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
听他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的大计便难以成功,当下踏上一步,
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拍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
幌,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
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
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的
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
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
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见小龙
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
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
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
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
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
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
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
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
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多日方愈,跟她动手,实无招架余地。他
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
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异常,却没想到逃命,伸手推开了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
冷的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
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
目发异光,;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
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眼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
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
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
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
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还均在
郭靖之前,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
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
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尹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
“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甚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
道:“甚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
胧胧的瞧不清楚,那□瞧到有人?他回身诣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么。他揉了揉双眼,暗
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
“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之外,一个
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
无声,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只见小龙女仍然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
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
双腿渐渐无力,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
恶阴谋。”尹志平惘然道:“甚么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
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
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
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
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
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
是,只好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但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
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
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
气炎热,两人自□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
禁都横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
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
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
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
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脸如
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着停
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
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
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
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尹志平举手挡开,还了
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马呼叱。尹赵二
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
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绳向右
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粒米未曾入口,疲耗过甚,已是饥火难熬,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多计
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
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
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
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尹赵二人的坐骑
正自喝问。饭铺的多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
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甚么?”那军官道:“那□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
关你甚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
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
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
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么拿人?”那军官
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
匹后腿的马毛,灵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
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
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向赵志敬胸
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
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
器□子,只听乒乓、呛□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
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搬架的
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去捉拿偷马贼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
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
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
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
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
尹志平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
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
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
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
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
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
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
完,尹志平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尹师
弟……你……”尹志平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
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
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
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
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
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
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
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
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
缠□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
尼摩星其时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
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
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下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法王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
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
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甚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
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
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
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
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
便坐了起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
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
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滩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法王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
市镇上与尹赵二人相遇。
尹志平与赵志敬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
功,委实是惊世骇俗,又想起他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
也不易抵敌,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
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
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是
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
便来擒拿。尹志平见法王座位近门,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
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
身来,奔向后门。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
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子跃了过来,左手
连幌,举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
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声,见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
有些诧异,左杖着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
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强,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
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剑尖刺到,直指
尼摩星前胸,尼摩星举杖挡架,尹志平长剑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
后跃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将他抱了起来,右
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将过去,赵志敬
只觉右臂剧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见赵志敬长剑脱手,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
剑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
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下半截断剑。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
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
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
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
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法
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椅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
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
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
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
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
吃,我叫萨多。”
尹志平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
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
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
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
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
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四方二十年,
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欢喜,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
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八
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戟张,豪态横生。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
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
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
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
女微微颔首,在角落□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
一份口蘑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
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
菜。尹赵二人此时早知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
不空。
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
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
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
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
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
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
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
爷,也有个交代。”当下言语中对尹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骑了一匹驴
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
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
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
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
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
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眺望,四下□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纵
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
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
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
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
声,叫道:“奇怪!”法王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驰,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
旗□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
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
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见他下手
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当下缓缓驰近,但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
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相会,还有这个娇娇
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
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向来不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
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
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当年嘉兴烟雨楼大战,周伯通赶到时已
是浓雾弥漫,人人目不见物,尹志平虽曾闻其声,却始终未见到他一面。
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
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
道:“为甚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
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么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
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
通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
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
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
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
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平野奔驰,大
旗翻卷,宛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
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竖,赞
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
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
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传,道:“哼,怎么?小道士
快磕头罢。”
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
“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
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
也不是甚么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
数,仍是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
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
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俱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
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
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少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
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百不失一,
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着尹志平拜倒,说道:“弟
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
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法王飞身下马,身形幌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
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一按,竟然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来
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寻对手实是艰难
无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
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
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
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
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得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
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
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
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
“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实是大得异乎寻
当,忙运内劲相抗,但终于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时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
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
四个小黑点。
法王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法王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
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
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
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
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
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于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
于颜色,这才设词探问,竟是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
不报。”法王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
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
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
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
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
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但此时她孤身毋落单,我取她性命
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法
王败于小龙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
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
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当下意示□
暇,双手合十,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
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
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藏僧不但武功高强,智
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当即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
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
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
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情
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
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
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
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尹师弟接手。”
法王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
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
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见于
颜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
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尹志平
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但赵志敬自知生性鲁莽暴
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尹志平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
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
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
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心中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的大营。法王回头望去,只见小龙女骑着驴子站在里许之
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
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
个大大的败仗。他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
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
风。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
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
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
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着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
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只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
法王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
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
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
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
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等明主,而为天下式”
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赵志敬见法王待己亲厚,心
下感激,当下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尽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法王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
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
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
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
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
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
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
当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
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
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难
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
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长多
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
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
日我和他打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
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之上,咱们去秘密的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蒙古大营
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想志敬道:“是
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石免胜
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
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
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
结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
“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
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
山上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
旗藏在□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
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
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们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
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
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
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
防守得极为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
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
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于宇内,天下三千
道观、八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
是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
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
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忽间已奔到了
王旗的旗□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
周伯通抬头见□顶无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轮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
打个落花流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
却到那□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
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于是
隐身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一手在旗捍上一撑,又
已跃上数尺,双手交互连撑,迅即攀上旗□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就算未
及百龄,也己九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
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游目四顾,只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
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
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
军,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
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不敢出头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急
奔过去,喝问:“在那□?”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
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啊,王旗在这□啊!”周伯通一溜烟般
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
丝,终于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从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
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
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
“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
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
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急
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
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
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
于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
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
诱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
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迳
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中,那□又有两株大榆
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
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
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着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
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洞□有毒蛇么?”周伯通
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洞□照去,只见周
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甚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
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左手
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不过是顿刻之间,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
不支,那是甚么毒物,竟然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
旗,更是心寒:“原来那法王叫我骗他进洞,却在洞□伏下毒物害他性命。”这时只求自己
逃命要紧,那□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抛,
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却是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
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罄,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
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还说得出话
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便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
在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
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
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
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
任何毒物颜色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
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当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
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
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
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回到大营,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
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
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
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法
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着实厉
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豸,全凭
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
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
打正着,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是不禁心中发毛;又见周伯通僵
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实是好生感激,常想当日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
便己与公孙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胆战心悸。不料他竟丧命于此,心下甚
是伤感。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甚么东西咬我,这么……这么厉
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纵迹,这才放心,问道:
“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像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
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跟着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
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
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蜘蛛是甚么家
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法王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
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
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
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后,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
“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法王笑道:“这个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
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脱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
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
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
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
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
法王隔洞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
我?想起赵志敬日间言语相激,说自己曾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
即冲向山洞,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着。”小龙
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幌身避开金铃,探手
入怀,已是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
□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法王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
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余招。法王倘若恃力抢攻,小龙女原是难以抵挡,但他数
日前攻进山洞,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性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
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那肯重蹈覆辙?何况洞中尚有毒蛛,若给
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
轮铮铮,夹着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击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听着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乱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
加害,总是卸不了罪责,这等弑尊逆长之事,于武林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
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龙女获胜,又或给她脱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
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后退,手持剑柄,身子禁不住发颤,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
不由得汗流浃背,湿透道袍。
法王武功虽然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洞,终究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
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躯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
助,却那□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目光锐敏,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见法王挥
轮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余玉蜂针
向他上中下三盘射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
也亏他武功委实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
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
铅双轮连着金铃软索一齐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天空十余丈处。星光
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
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但法王跃起之时,早料到敌人必会跟着进击,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
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
哈一笑,双足着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脱险,都是仗着绝顶武
功加以聪明机变,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却也因此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
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
手心□扣着一把仅余的金针,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声。
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当下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
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幌,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插有
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
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
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
敢赤手夹夺。
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运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而
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一招“倒踩七
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
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身还要
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
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不懂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经死了,可是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
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凶恶,我打他不过。”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
玉蜂针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骂道:“法王这狗贼真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便用这
些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些针是我扎你的。”于是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
了,又问:“我这玉蜂针上□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
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可解我这
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
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龙女想那老顽童又在胡说八道,但见他坚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强,看来这怪老头儿内
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然毒性厉
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养蜂之人,决无风湿。但小龙女
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完气足,宛若平时,更是骇然,暗想此人真难道是
神仙不成?乘着他元气未复,须得痛下杀手结果了他,否则日后岂能再有这等良机。适才进
洞不成,连银铅双轮也失陷在内,于是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
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
女这软索虽然怪异,但他当作软鞭来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而且发自远处,不怕对方以
金针突袭。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银铅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换了兵
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然推不到尽头。这铅轮看来不大,份量却着
实不轻,小龙女一推出便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
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
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无大碍。法王这次早有防备,不接银轮,便即
向旁跃开,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
这就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了。”周伯
通一愕,搔头道:“这可有点儿难搅。”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无机心,想到甚么,口中便说
了出来。
金轮法王满腹智谋,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甚弱,心
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龙
女坦然直说,反使法王不敢贸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想起尼摩星自断双
足之惨,竟自十二分的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的余毒。可是那彩雪蛛
的毒性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烦恶欲呕,自顶至肿,无处不是麻□难忍,不运气却
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是如此,废然叹道:“唉,老顽童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内功了!”心念一
动,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掀开盒盖,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而动,其时朝阳
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斓,鲜艳夺目。法王从金盒旁取出一只犀牛角做的夹子,挟起一根蛛
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只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连挟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
出,每只毒蛛带着一根蛛丝,黏满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西
挂,结起一张张的蛛网,不到半个时辰,洞口已被十余张蛛网布满。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余
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蛛网上来往爬动,只瞧得心烦意乱。
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的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来
爬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揽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飞近洞口,登时被蛛
网黏住。本来昆□落人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但这只蝴蝶躯体虽大,
一碰到蛛丝立即昏迷,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
跳,急忙抛下枯枝。原来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
们出手毁网,游丝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剧毒便即入体。
周伯通看了一会毒蛛吃蝴蝶,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
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
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
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
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甚么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
一辈子也没甚么。”周伯通怒道:“我甚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
又有甚么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
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
有甚么了不起?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
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
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甚么大不了。当年我在桃花岛山
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
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
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使玉女剑
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
“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
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
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慧。
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甚么『平常得紧』?简直蠢笨得紧。你说我是
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不几,说话行事,有点儿
疯疯癫癫。”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
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
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们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
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
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像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
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远。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
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
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这一
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画了一个方块
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
女道:“没有啊,这又有甚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
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甚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
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
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学来的本领,那便易办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
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
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
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
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则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
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
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
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心无渣滓之人,如黄
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甚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
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
试演数招,竟然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但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
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周伯通
一呆,问道:“那□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周伯通拉了拉
自己的大胡子,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
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
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
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
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它
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
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干甚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周伯
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甚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涌
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
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
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
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
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皆冲烂,十余只毒蛛也尽数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
头,眼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法王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
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
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法王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
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
法王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
时间已窜出十余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么?”小龙女
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法王围住,可没想
到这些野蜂乃鸟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
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
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儿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
掌大赞,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
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全身打战,牙齿互击,
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
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幌。
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
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
毒……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
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
下,听他不住的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
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
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
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
条条地,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各处大穴。约
莫一顿饭功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蝌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
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
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人去罢!”小龙女
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
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口中喃喃
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甚么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
抬头问道:“你说甚么?”小龙女道:“没甚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
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声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
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玉瓶,正在指手划
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
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后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
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
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
声,蓦地□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
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
□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万段,也难解心头之
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
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
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
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着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
个?”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
绳,纵驴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又见到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
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出声。”那道人吓
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
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
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后。
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奔出四五里,气喘
吁吁,渐渐慢了下来,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
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尹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着脸道:
“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兄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
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尹志平回重阳宫接任掌教之位。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
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
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摇头道:“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接任掌教,单是这份气度,
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戮,早已
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
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
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但风势一转,随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别说十室九空,简
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
小小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只
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在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只有
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树上稍有声息,
便要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诚
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后了七八丈,祁志诚忍不住说道:“尹师兄,你和赵师兄的武功,每
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
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伯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
日?”祁志诚道:“师父说快则三月,慢则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师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
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甚么?”祁志诚低声
道:“听说五位真人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
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原来那日大胜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手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郝大通、
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亲眼得见。何况杨过在郭靖书房之中,手不动、足不抬,便制得赵志敬
狼狈不堪,后来小龙女只一招之间,便将赵志敬震得重伤。他二人使何手法,孙不二虽在近
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击,思之实足心惊。后来
又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将金轮法王杀得大败亏输,全真派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
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
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
隙之事,他们却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刘处玄任了半年掌
教,交由丘处机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杰出的人
才,古墓派上山寻仇之时,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如小龙女等十年后
再来,那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
门厉害武功出来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
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兄,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龙姑娘
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
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不透她的用意。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来覆去的
寻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发我的恶行么?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心中恶气么?或许,她
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终究对我
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总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长生遇
仙,尤为渺茫,反正此时生死荣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的一声响,冲天
而起。
过不多时,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您
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
此称呼。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
大得多。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
称,小弟何以克当。”那年纪最长的道人是马钰的弟子,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
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接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后再行。”尹志平道:“师父
和四位师伯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
士拿着木剑、铁钵等法器,见尹志平来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向山上而去,竟把赵
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
我的手中,再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直排到山门外十余丈处,
只听得铜钟镗镗,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躬身肃候。见到这般隆重端严的情景,尹志平本来
委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
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后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
之所,向七张空椅叩拜,然后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
训,感愧交集,瞥眼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满是讥嘲之色,心中蓦地大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说
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
会,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罢!”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两个人进来。群道一见,均大感诧异,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
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大汗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
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
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管诸路道教所……”宣读到这□,见没人跪下听旨,大
声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
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
那蒙古贵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
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定须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掌教,便荣受敕封。”尹志平道:
“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罢。”尹志平
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侍茶,小道和诸师兄商议商议。”
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甚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
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
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
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
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
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
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
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
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
“甚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
师重阳真人是甚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甚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
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
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
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甚么了?要知道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尹志平
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
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处置不当,将
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
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
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
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
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
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转头向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
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
此处,已然声色俱厉。
赵志敬□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
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只是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
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
该当如何?”那道人说:“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
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
蒙古君臣兵将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么?”有几名道人
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
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
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
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
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
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甚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
是汉奸。”赵志敬突然跃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
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怒火更炽,大
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
教的掌教向来威权极大,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争。
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
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么?”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决不敢违拗自自之意。
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于是各人
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道:“小道无德无能,忝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
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大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尹志平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
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
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
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
的心事;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
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
□,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
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起身来,说
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
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
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
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
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尹志平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
走了。
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
的丑行。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
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于是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毫没防备,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
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了事,
甚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尹志平道:
“好!那么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
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
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
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
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赵志敬说道:
“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心头一松,喜道:“甚么事呢?快说,
我一定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与
再传弟子道袍内暗藏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
挤满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极紧张。
只见尹志平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
掌教之命,接任掌教,岂知突患急病,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
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声来。尹志平续道:“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
阳子座下大弟子赵志敬,接任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立时寂然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
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要尹师兄继任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掌教师
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
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等怒
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尹志平双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兀,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
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之谢,也已难以
挽救。”说到这□,神色极是惨痛,顿了一顿,又道:“我反覆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
高超,能带同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弟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责
便是。掌教让位之举,我们万万不能奉命。”尹志平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弟,你我多年
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罢。”
李志常满腹疑团,瞧尹志平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是极意求恳,倒
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朗声道:“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
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
了。”王志坦道:“好罢,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
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
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太远。可是和赵师兄相比,自忖
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嘿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
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
有种便把话说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我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仍是怒目相视。尹
志平道:“本教向来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这话可对
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尹志平道:“我现在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掌教,众人
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罢。”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处事稳当,必是
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尹师兄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
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尹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而显得咱
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掌教的典仪。
全真派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纳罕。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守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大汗
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
不多时,四名知宾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那蒙古贵官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见
尹志平并不出迎,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
刻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那贵官一怔,转恼为喜,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
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不显喜怒之色。
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那贵官来到大殿,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那贵官微微一笑,心
想:“原该由你这般人来掌教才像样子。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好生有气。”取出
圣旨,双手展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那贵官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刷刷几声,寒光闪
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已指
住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
天人共弃,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那贵官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之极。赵志敬虽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权极大,
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领,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师长也不能贸
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剑指住了,又惊又怒,却并不
畏惧,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
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
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
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护卫,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
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平素在教中颇有威望,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
几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给孙婆婆掷伤了脸的张志光,在豺狼谷曾与陆
无双相斗的申志凡、赵志敬的弟子鹿清笃均在其内。
李志常向那贵官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我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的封号?两位
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许多当即大
声喝采。
那贵官白刃当前,竟是毫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
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残破难全,我们区区一
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无礼,小道可未必约束得住。”
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
抓一把,随手便将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立时跃起,双臂使招“白云
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那贵官身旁。潇湘子将左手中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刷的一声向李志
常刺去。李志常举剑挡架,只觉手臂微微一麻,急运内功相抗,呛□一响,双剑齐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只一瞬间之事,接着袍袖一拂,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
全真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挫败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
瞧不出这僵□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
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怒,这时一剑在手,顺势就向王志坦刺去。这一招“大江东去”
乃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剑尖又挺进了两
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一只袍袖
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
两柄长剑伸过来架住了赵志敬的剑,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尹志平。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赵师兄,你亲口
答应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
“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
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来如
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尹真人
为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汉奸擒下了,听由掌教真人发落。”说着挺剑上前,和赵志敬斗了
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
功虽强,但这阵法一经催动,威力非常,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
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撩乱。
那贵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见情势不对,忙从怀中取出号角,鸣都都的吹了起来。两名
道人抢上前去,夺下号角,将他反手擒住,但终于迟了一步,号角声已然传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诚师弟,你看住这蒙
古官儿。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
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
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
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虚洞中挣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为人正直,
而且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尹志平于片刻之间,便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
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援,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众弟子见他目光如
电,指挥若定,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
忽听得门外喝骂喧哗,兵刃撞击之声大作,群道正差愕间,墙头一声嗤哨,跳进数十个
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马光佐领头,所率领的都是蒙汉西域
武士中的好手。
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军中忽然疫病发作,最后一阵猛攻无效,随即退兵。
那日小龙女望见大军向南急驰,便是最后的一场攻城。忽必烈大军未退,已派人收罗中原豪
杰,以图后举,蒙古大汗下旨笼络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计谋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禀性忠
义,未必便肯归服,是以派金轮法王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倘若全真教违抗诏
命,便以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两易掌教,重阳宫□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
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来到重阳宫的宫墙之外,全真教中
各人竟未发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
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道众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
□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只有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贵官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高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
兵器,听由掌教赵真人发落。”
尹志平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掌教。”他虽见情势
极其不利,仍决意一拚,指挥群道迎敌。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横
就地。接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诚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
地,或被点中穴道,余下众道被耳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无法反抗。
那贵官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号令。他见已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
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众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予启奏。”赵志敬躬
身连连道谢,猛地□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相助。我的师父师
伯叔等五个在后山静修,他们若是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
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
了我师父、师伯,他们当真来此,你有得苦头吃了。但若五位师长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
命难保。”
那贵官道:“赵真人,你先奉领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
“是!”跪下听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缚,耳听得那贵官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大呼万岁,都是
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
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
手腕的牛筋,低声道:“可千万要缓缓禀报,装作若无其事,别让五位师长受惊,以致岔了
真气内息……”宋德方缓缓点头。
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那贵官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抢到三清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
的!”宋德方那□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无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
激射而出,扑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宋德方身子一幌,却
不躺下的,忍痛奔跑。重阳宫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不
见了他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起出小镖,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向后山。
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的洞门,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见数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运山
石,堵塞玉虚洞的洞门。一个高瘦藏僧站着督工,另有僧俗两人在旁指挥,宋德方认得这两
人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武功与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藏僧形貌清奇,显
然辈份武功尚在过二人之上,眼见玉虚洞门已被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
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天地之间。”
他明知冲上拦阻只不过白送性命,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
自求全,于是手持长剑,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
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
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他已向赵志敬问明全真教中诸般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虚洞,
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无可与抗。
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是浑然不觉,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闪,当
的一声,那藏僧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
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前面传来
许多人齐声呐喊,不知又出了甚么事,心中一阵忧急,便昏晕过去。
金轮法王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到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
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么古怪,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
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变。那贵官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
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
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一不做,二不休,
此时骑虎之局已成,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
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望弟子鹿清笃,要他回答。鹿
清笃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尹志平,你知罪了吗?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赵志敬
道:“好,带他过来!”鹿清笃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
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回答:“不服。”一一问去,被擒众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饶,赵志
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却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鹿清笃,你替祖师
爷行法罢!”鹿清笃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杀了。
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鹿清笃将他刺死,都大声鼓噪起
来。宋德方和金轮法王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
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
鹿清笃见众人叫得厉害,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甚么?”鹿清笃
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笃提起长剑,
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鹿清笃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站开!
这个人让我来杀。”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剑
小龙女眼见全真教群道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于她便似过眼云烟,
全不在意,但见鹿清笃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却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
阻。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
手如云,你自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了!”蒙古
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抢上前去,伸手分抓
她左右手臂。
两人手指尚未触及小龙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后跃
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瞬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剑,腕骨半断,
鲜血淋漓。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两名道人已负伤逃
开,众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笃喝道:“大多儿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小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再
强,总不过一个年轻女子,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先挺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剑尖
颤动,鹿清笃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剑,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
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顾失色。他们在绝情谷中曾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
剑法虽亦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来小龙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她与杨过双剑合
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威力尤强。二人不论如
何心意相通,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所使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
比之两人同时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发
难,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
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啊哟”、“不好”之声此起
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长剑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
同样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但见她剑光从眼前掠过,手腕便感剧痛,直是束手受戮,绝
无招架之机。倘若她这一剑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就地。群道
负伤之后,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余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
小龙女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以后,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
日发硎新试,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杀退群道之后,竟尔悚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忙从道袍下抽剑护身,同时移步后退。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
一幌,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后退路尽皆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
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龙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余人,
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
才见了她追风逐电般的快剑,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对方一语便即垂
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
道得罪了姑娘?”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是不敌,她
也不致就下杀手,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于是笑嘻
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
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
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效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
我杀了她。”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杀他?”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
啊,姑娘只怕有点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个不是罢!”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地递出,
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
志敬已然肩头中剑。即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这一招
乃右手剑所发,绕过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
丢脸,对方出招实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如此对敌法定非败不可,想到此
处,心下更加怯了,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请你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
不敌视,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
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赵志敬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
下。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不但来去无
踪,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身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
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力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
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高声大叫,跟着呛□一响,
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却在政击两大
高手之际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挥掌向旁推出,赵
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肩头,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柢,身上虽受了
三处伤,仍是拿椿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马光佐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中大不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真正不
要脸,三个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
潇湘子等听在耳□,脸上都是微微一热。他们生平对甚么仁义道德原是素不理会,然均
傲慢自负,对身分体面却瞧得极重,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不屑跟这样一个
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单凭自己一人,决计抵挡不了她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招,对
马光佐的讥嘲只好装作没听到,均想:“浑大个儿,咱们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
要教你吃点苦头。”便在这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幌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
清她的剑势,齐向后跃,退开丈余,不约而同的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
众蒙古武士牵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后靠向殿壁,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
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带到少许,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数之中瞧出一些端倪,
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于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先求
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可胜。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势,生平实所罕有,但眼见敌手如
此之强,若上前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小龙女双剑挂地,站在中央,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
光来回幌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条黑影□进□退;潇湘子的
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住身前。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跟你们动手。”见
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
铁蛇和哭丧棒抢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该当有余。小龙女见无隙可乘,
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向殿后,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
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
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我们偏偏不让,你这小妖女有甚么
本事,一塌胡涂施展出来的?”潇湘子、尹克西同时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们便是不
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便敌得住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
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他们没想到尼摩星双腿断折,实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
知杨过是小龙女的情郎,满腔怨毒都要发□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其余二人不同,
存心要和她拚个死活。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要诛杀尹赵二人,非将眼前这三个高手驱开不可,冷冷的道:
“既不肯让,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
过,小龙女已向后跃退丈余,回到大殿中心站定。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原来这一
记长声乃四十余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
四十余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一下兵刃
碰击的长声而已。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将兵
器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若待她一剑既出,再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
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如此严密,微微一顿,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孔兀自朝着潇
湘子,双剑□地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
尹克西的金鞭始终没□着,终于将这十二下也都挡了回去。
两番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吃亏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开对
方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
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却那□寻得出半点破绽?
她想:“如此迅疾舞动兵刃,内力耗费极大,定难持久,我只须静以待变,时刻一长,
总能寻到破绽。就算给赵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于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蓄势待
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可是潇湘子等内力均极深厚,这般舞动兵刃,一
时三刻之间气力并不消减。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风致端严。她性
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余,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
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静自守,早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虎吼一声,铁蛇挥出,
向她疾冲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抖动,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
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个小孔,鲜血渗出,若非小
龙女也防他铁蛇进袭,他这条左臂此刻已不连在身上了。
尼摩星抢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贸然再进。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
小龙女站在中央全不理会。尹克西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
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
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广博,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叫道:
“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
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
铜墙铁壁,向中间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势,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
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却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势非被他们挤死
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
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渐感慌乱,退向左侧时足底
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剑法中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她已
遭到极大的凶险。
原来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后抛掷在地。小
龙女适才左足踏到一把长剑的剑柄,以致站立不稳。
她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
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当下左手长剑交在右手,俯身又
拾起两柄剑,左右各持双剑,四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闻所未闻。”但
三人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甚么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进迫。
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双剑,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
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全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毕竟大不灵便,出招时已无
得手应心之妙。
潇湘子等数招之间,便发觉她剑招突然略缓,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
星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诱敌之计。”尼摩星经
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如此狡狯,只要自己一攻,
她立施反击,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没有的。
其实小龙女本非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须得从
他身上想法子。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扬,一柄长剑向上飞出,
右手剑跟着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潇湘子等都是一惊,不知她又要玩甚么花样,只
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也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
尹克西叫道:“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
逐步前逼,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弯下腰来,双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
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武功本不
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双掌拦住八十
一只麻雀。这“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活的麻雀尚能拦住,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在她自
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均
想这小姑娘在使幻术、玩把戏么?
猛地□小龙女左掌扬处,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
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
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
双手分拨回带,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有些
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的铁蛇大力砸碰,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拍打在剑
刃之上,丝毫不伤,她自幼熟习“天罗地网势”,在房舍殿堂间进退趋避的功夫更是天下无
双,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
生谁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抛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
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飞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
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然无法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只有
听天由命。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
大有利。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
虽快,但只见惶急,与他“潇湘”两字大异其趣。
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
起。他守得虽然严密,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
名其妙的缠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脱三剑,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
剑刺出,尹克西腕上剧痛,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一声,金龙软鞭落地。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
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幌处,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洞
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小龙女的轻
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长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
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不为下,谁也不佩服谁,勾心斗角,均
要设法压服对方,但适才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
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这未毕,忽听得山后隐隐传
来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
大殿上这一战,潇湘子等本来均已胆寒,但听到这兵刃撞击声中,夹着法王五只轮子的
呜呜风响,显然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均想:“在这么一个硬手作主将,咱们再从旁
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多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
子举起哭丧棒,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惟小龙女一人,
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
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余,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铅五只巨轮回旋飞舞,响声只震得众
人耳中嗡嗡作响。法王的轮子在数度激战曾一再失去,但失后即补,大小重量与所失者无
异,不过少了原来轮上所铸的花纹、真言而已,是以使动时仍是得心应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
齐抢到洞口。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
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
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忙道:
“王师弟,别叫,五位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
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还递一招,五轮
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近身,比之适才三人只守不攻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
是妒忌,均想:“这和尚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与法王夹攻合击,
但见此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叫苦不迭。小龙女双手剑招不同,却配合得精妙绝
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
数处,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互
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剑。其实小龙女一人而使两般剑
法,出招虽快,威力终究不如与杨过联手,别说真实武功仍与法王相差甚远,即令潇湘子等
人也是强胜于她。只是她一下来出招星驰电闪,各人从所未见,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
在这“玉女素心剑法”下吃过苦头,一见到这剑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脱身。小
龙女占到上风,实是仗了先声夺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时,法王已是险象环生,他叫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后,
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着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五只
轮子轻重大小、颜色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角,组成五道光环,在他身周滚来滚
去。
忽听得小龙女娇叱一声:“着!”跟着法王低声吼叫,叮叮数响。两人纵跃来去,出手
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么变化。金轮法王倘
若以轮上威猛之力与她对攻,小龙女便即抵挡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尔舍己之长,与小
龙女比快,不免越来越是不利。
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甚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
甚么,掌中却有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向飞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斗的二人之
中已有一个受伤。过不多时,小龙女白衫之上点点斑斑的溅上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
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接着剑光两闪,法王一声低吼。潇
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鲜血是法王受伤后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
再也无法将她制住,于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
逼上。潇湘子和尹克西也觉不能再行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剑,但均是轻伤,危殆万分之中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见潇湘子等并不
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分从三方缓缓进逼,已知时刻稍长,小龙女势必无幸。
玉虚洞前,青松林畔,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
真道人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见过如此的激斗!
猛听得砰碰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
个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去。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眼见这
般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了的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
向旁人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抛出丈许之外。
达尔巴和霍都的武功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
致只一招便给掷开。原来全真五子在玉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
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
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上取胜,实是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
“咱们招术变化,断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补招数之不足。”于是五人便精思并
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劲力归集于一点。他们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并无出
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终于创出一招“七星聚
会”。这一招毕竟还是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演化出来,虽说是“七星聚会”,却也不必定须七
人联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并力施展。
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七星聚会”正好练到了要紧当口,万万分心不
得,明知大敌来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练到五力归一,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
只可惜过于迫促,这一招还只练到三四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
给五子一击成功。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着小龙女剧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
觑,不禁面色惨然,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胜她,那是终
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归,岂知眼前所
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甚么破解抵挡,真是从何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时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
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叔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若同时受
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
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真是立足无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
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
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处境越来越不利,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对方守得严密异
常,每一招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王主持围逼,无法再使掷剑之法,何况除了手中双
剑,身边已无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剑伤鹿清笃,到这时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
近,丘处机等五人又环伺在侧,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尽是敌人,自己孤身一
人,今日定要丧身重阳宫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甚么可惜?就只是……
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亲热,说
不定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
他便和郭姑娘成了亲,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
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剑招相同,再无“玉女素心剑
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故意示弱诱敌,但数招一过,越看越不像,
当下踏上半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
这一下本来只是试探,竟致成功,实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右手金轮砸将过去。小龙女一惊,
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
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攻上。
小龙女淡淡一笑,已不愿再事挣扎力抗,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着一丛玫瑰,
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
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已忘了迎敌,各各惊
诧,不知她是否施展甚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并不击下。但也只这么一顿,尼摩星的
铁蛇便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忙回过铁蛇挡格,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幌
动,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过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早将□杀拚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掌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着。
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人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直与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
法王和他相识,不愿伤他性命,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推开,右手挥轮向小龙女
砸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
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挡了法王金轮。
法王金轮一砸,威力裂石开山,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向前俯冲。小龙女接过他递
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小
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
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尽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
我实……实在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你原谅了我么?”
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闪过:
“过儿对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了无
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所污。”她心思单纯,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
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
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
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不及救援,小
龙女第一剑,还可说是由于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
折,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近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
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
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
七子之中向居第一,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她不等长剑落地,一伸手,又已
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晌丘处机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
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然
精深,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王处一见情势不对,同时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
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俱感讶异,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观你
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只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
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诡
异,难以索解,但既已动上了手,那□还有余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
无方的剑招,那费了月余之功创出来的一招“七星聚会”竟然全然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
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
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都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
子掌风呼呼,众弟子无法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了。小龙女抢着挥剑挑出,每一把掷
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剑长臂短,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
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往后送出,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这一柄剑
外之剑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负伤,胜负已分。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罢!”说道踏上两
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
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
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会”。其时虽只五星聚会,但是
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重
重跌了一个□斗。
原来他双腿已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之
中避开了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跃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
下。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团。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来挡住,叫
道:“尼摩兄,对付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
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见来势实在太快,难以招架,只
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大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呛□两声,手中双剑落地,呆呆的
望着青松畔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金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会”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
本是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闪避,这一招的
劲力便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着魔,全然不知躲闪,背心受掌,胸口中轮,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受了这
两股大力夹击,目光仍是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两股大力,似
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甚么古怪,只见
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伸左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幌,又已跃出
圈子,迳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
头去,亲了亲她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但见她衣衫上斑斑点点,
满身是血,心中矍然而惊,急问:“你受伤重不重?”
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
腾过来,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道:“姑姑,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小龙女
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
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
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泪泪缓缓流下,滴在她脸上。
小龙女道:“你抱我,用……用两只……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袖子空空荡
荡,情状有异,惊呼:“你的右臂呢?”杨过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上
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
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仍是丝毫不顾
念自己,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会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
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
知道。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们两人,如果不关
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
互相深深的爱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
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实在重要得多,因此固执着要问。她伸
手轻轻抚摸他袖子,丝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没有臂膀。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
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
久吗?这时还痛么?”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
算得甚么?我一条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
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
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临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现今实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人人一声不响,呆
呆的望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眈眈之下缠绵互
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爱到极处,不但粪士王候,天下的富
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别说
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罢了。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
得甚么?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
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互相的缠绵爱怜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
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
苦笑,说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
小龙女凄然望着他,没想到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是一
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
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甚么,我
便做甚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
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好活了,你陪着我罢,一直瞧着我
死,别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杨过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么相干?
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甚么她这样狠
心?难道……难道为了你不欢喜她么?”杨过恨恨的道:“我俩这般要好,为甚么你又要多
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从来没爱过别的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
杨过这条右臂,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那日杨过与郭芙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抓起淑女剑往他头
顶斩落。杨过中毒后尚未全愈,四肢无力,眼见剑到,情急之下只得举右臂挡在面前。郭芙
狂怒之际,使力极猛,那淑女剑又锋利无比,剑锋落处,杨过一条右臂登时无声无息的给卸
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吓得呆了,知道已闯下了无可弥
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处血如泉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
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赶紧出城
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流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么了?血止了没有?”语音中充满了
焦急之情。杨过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我决不要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猛力吸
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他奔出府门,牵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守城的将士都曾见他在城头救援郭靖,
对他十分钦仰,见他驰马而来,立即开了城门。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百余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往荒僻之处行去。寻思:“我
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银针的毒之后,以毒攻
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剧毒未去,迟早总要发作。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
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这般客死途中么?”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与小
龙女相聚这段时日之外,生平殊少欢愉,这时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己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
体,命当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都好,
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
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甚么毒□猛兽全没加以防备。这一晚创口奇痛,那□睡得安稳?
次晨睁眼坐起,忽见离身不到一尺处两条蜈蚣僵死在地,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中却
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
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剧毒,竟把两条毒□毒死了。
杨过微微苦笑,自言自语:“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愤激悲
苦,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咕咕咕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
形貌狰狞奇丑,却自有一股凛凛之威。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
又相见啦!”
神雕长呜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骏
马,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
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
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
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于是松手放开□绳,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后,他重伤之余,
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
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
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
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
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
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这一日见洞后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
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
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
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拆断了爱剑,埋葬在这□?”走近峭壁,但
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
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
着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底一丛青苔中摸去,
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
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只是胜下独臂,攀挟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
爬不上,难道还有旁人来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数尺,左足踏在第
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个
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来丈,已然力气不加,当即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二十多个踏足处
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终于一口气窜上了平台。
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也自欣慰,只见大石上“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
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
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终身无望。瞧
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
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
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
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
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
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只见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
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是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
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狐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
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
具绝世武功,说不定留下甚么剑经剑谱之类。”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
石块,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
片并列于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会起长条石片,见
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抛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
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会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一声,竟然脱手掉
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
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
沉,便拿捏不住。于是再俯身会起,这次有了防备,会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当一回事。
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
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看剑下的石刻时,见两行小字道: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
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
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
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
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但见剑下的石刻道: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
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
的坚石,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
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顷刻间杨过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离他头
顶约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
杨过笑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
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于是放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神雕忽然收拢双翼,转过了头不再
睬他,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
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着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挺剑刺出。神雕
并不转身,左翅后掠,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他无法
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幌了几下,但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奇苦难当,同时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
喉,睁开眼来,只见神雕衔着一枚深紫色的圆球,正□入他口中。杨过闻到此物甚是腥臭,
但想神雕通灵,所□之物定然大有益处,于是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
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杨过只想喷了出去,总觉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强吞入腹
中。过了一会,略行运气,但觉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
神大旺,尤胜平时。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
酸痛,难道这深紫色的圆囊竟是疗伤的灵药么?
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又是展翅击了过来。杨
过不敢硬接,侧身避开,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物对己并无
恶意,但想物虽然灵异,总是畜生,物身具神力,展翅扑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
若给翅膀扫上了,自空堕下,那□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
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丝毫不容情,秃头疾缩迅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山直喙。杨过退无可
退,只得横剑封架,物一嘴便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着
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跃而过,抢到
了内侧,生怕物顺势跟击,反手出剑,噗的一响,又与物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逃生,
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只觉双足酸软,坐倒在地。
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进击。
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
瞧它扑啄趋退间,隐隐然有武学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聊之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
手。独孤前辈□骨已朽,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此雕身上,或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一些
遗风典型。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站起身来,叫道:“雕兄,剑招又来啦!”重剑疾刺,指
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挡住,右翅猛击过来。
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
中之剑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学的甚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
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
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
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
否也具剧毒,但作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
也不用多加理会,于是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
穴道竟尔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至于大哀大
乐,更是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
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
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
不工”八字,其中境界,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
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
远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
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
这日外出□步,在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鲜血
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胆。只是这些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生平从所未见,自是不知
其名,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余,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自禁的大感欣
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
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
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甚么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
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
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
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甚么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
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
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胜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树枝石
块,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观,但见那山洪势道太猛,
心中微有惧意。
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
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
巨石之上,左翅前□,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是挥
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振翅
一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
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
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
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幌,难于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
稳,我如何便不能?”当即屏气凝息,奋力与泪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
石,却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时分,他力气渐尽,于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
神雕又是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
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它既有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于是气沉下
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斗,山洪虽然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
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
“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
却被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若是运气将大口水逼出,那么
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
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
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
挑石,仍是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肩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
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
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反感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幌,这
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
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
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
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
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
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
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于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
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来□去,明日再来,水力必
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当下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着两枚怪蛇的蛇胆,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
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
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
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会在手□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
其理,手精甚术,知道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
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
而深,全使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
他在溪边来回□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
导,自己因服怪蛇蛇胆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世间已不可再而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
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诣,聪明才智实是胜己百倍。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
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着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
口便是一阵剧痛。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
作,明天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
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
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
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
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
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
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椿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
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
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
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
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
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
要从城墙脚攀上墙头,殊非易事。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
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
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眼见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的上奋力一
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篷的一声,应剑
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
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
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
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
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
知者不过十之六七,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推门,那门应
手而开,便走进室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帐桌椅与先前无异,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
己一条大好的臂膀便是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
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锺情倾到,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
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
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
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
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
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么,寻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外。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
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
□,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
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
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
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
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
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
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
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
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
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
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
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
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
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
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
长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
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幌,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
“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后,只见那人身形婀
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
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
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那株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
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
见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还叹甚么气?你断我一臂,我
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
迳。”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
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
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
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
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
一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
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
时候你到那□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
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
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摸她的
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
在他怀□,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
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
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
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
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
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劝他改过迁善,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
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
恨,猛地□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岂
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
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
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淑女剑
来。郭靖接在手□,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
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
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
决不敢循私妄为,庇护女儿。”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
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
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
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入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
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
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
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
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
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
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
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
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走
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
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
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木笔花树上,一切看在眼□,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伸剑下击,她焉能
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实是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
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
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摇头道:“蓉儿我何尝不深爱
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
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断了自己这条臂膀……”
杨过听他言辞真□,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
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
事可不能如此了结。”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还追得着?”郭靖道:
“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郭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
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
前非,于她也未始没有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胁下,
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左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
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
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
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
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
“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
陪罪。”说着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
郭靖听在耳□,只觉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夫,眼睁睁的瞧着
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
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
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至宝软□甲用包袱包了,挟在腋下,快步出府,展开轻功,
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
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城门守将大声吵闹。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
姑娘后的叫不绝口,但总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
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
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
牌,你验过了罢。”
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德,虽然一切全仗郭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
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衔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
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请乘了小将这匹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
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欢喜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南行。
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却赖
此重镇屏隐,未遭蒙古大军蹂□,虽然动乱不安,但居民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
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
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忿,斩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
离,独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
了。但父亲举剑砍落的神情,此时念及兀自心有余悸,说甚么也不敢回襄阳城去。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母女俩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
□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咛,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
那些,但一时之间又怎说得了多少?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
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糖食店前摆着一担苹果,鲜
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
块面饼。便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那□才有东西吃。我过
去买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定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担子前。
她检了十来个大红苹果放入怀中,顺手取了一钱银子,正要递给果贩,忽听得身后一个
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
黄蓉听那女子话声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
姑左手抱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婴儿身上的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绣着一只殷
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
她一见到这襁褓,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右手拿着的那块银子落入了箩筐。这婴儿
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容貌甚美,眉间眼角却隐隐
含有煞气,腰间垂挂一根拂尘,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了。黄蓉从未和
这女魔头会过面,但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更无别人。
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
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
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不及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
泪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
黄蓉见事机紧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入她手,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行
抢夺,她必伤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
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
家已结上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
手,方是上策。”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快步从树旁绕了过
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忽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
长了,幸会幸会!”
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心空拳,腰带间插着一根淡黄色
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
日得见芳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
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霍都王子终南山古墓败归,小龙女始为人知,大胜关一
战,更是名扬天下,但毕竟为时未久。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娇女、大侠郭靖之妻、身
任丐帮帮主二十余年;另一个以拂尘、银针、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
此时两人初次见面,细看对方,均各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心下都
严加提防,都想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道长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长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
“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前任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真是相见恨晚。”两人说了
好些客套话。
黄蓉笑道:“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李莫愁道:
“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正题了,一说翻便得动
手,心中筹思方案,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过,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
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
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
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实非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李莫愁心
恨师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小师妹,这时黄蓉问及,便乘机败坏师妹
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
孩儿的父亲是谁?”
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
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儿说成是
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岂非当面辱我?”但这怒色只在脸上一闪而
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讨人欢喜,李道
长,给我抱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举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声,逼那孩子,说
道:“乖孩子,你的脸蛋儿可不像这苹果么?”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一直隐居深山,弄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饲婴儿。她一生作恶多
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为狠戾残
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
换,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
般,颇以为喜,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这慈母之情,说甚
么也是难以掩饰。她对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
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
神震□?此中定然有诈。”猛地□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
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已如影随形般窜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
米和一斤盐齐向黄蓉劈面打去。
黄蓉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
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着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想到对
方既已起疑,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
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
名下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
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帮世传的打狗棒她已传给了鲁有脚,现
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是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示与
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甚得罪你处,何以毫
没来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
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
逊,何况手抱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间李
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
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
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
黄蓉心想:“她是当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还是作假?可须得先试她出来。”说道:
“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儿,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举棒向她
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与拂尘相交,已然挑起,蓦地戮向她左胸。这
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须受伤,郭襄受了更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控
纵自如,棒端疾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下看似险到了极处,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
将出来,自是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自身不免就
此露了破绽,拍的一下,左胫骨已被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挥
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却对这小小婴儿也施辣手,岂不可
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打亲
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道长既说这孩儿来历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
身而前,举棒疾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
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
却越来越是凌厉,若非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
退数步,举拂尘护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当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
高下?”她这几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
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
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招
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婴儿决计非她敌手,施发毒针时也是诸多顾忌,心道:“江湖上多称郭
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对一个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言过其实。”游目四顾,见东首
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哄了
几句,这才转身说道:“请发招罢。”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
再上来缠斗,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再抱回女儿,方无后
患,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已动了杀机。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不断的向婴儿一望一
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
对方走近。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
免危及郭襄,寻思:“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
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
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
人分心?不如先结果了这小鬼,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
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石子挟着破空之声急向郭襄飞去。
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
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儿碍着你甚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黄蓉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却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
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丝毫,当即笑道:“你对这
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
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甚么?”黄蓉笑道:“你
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定要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
意,却不知黄蓉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
讨他一个小小便宜,谁叫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罢!”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
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罢,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
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树丛中割了许多生满棘刺的长藤。
李莫愁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出手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缠在孩子身周的几株
大树之上,这么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还不会翻身,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
她心想:“江湖上称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虚传。”见黄蓉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在
几株大树间东拉来,西扯去,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
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
啊。”黄蓉道:“我曾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么『桃花岛
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
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
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
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甚么了不起。”
黄蓉冷笑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
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急忙纵身跃过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
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觉放心,又向内转了几
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转进,何以忽然转到了
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条条的横七竖八,五花八
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给荆棘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行莽
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她登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眼见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侧身通过当即
连续纵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
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见黄蓉放下孩儿,东
一转,西一幌,轻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
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
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打退敌人,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再抱婴儿。这时
如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图之利,自己非败不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难得棘藤远
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正自暗喜,忽见她纵身跃开,却也好生佩服:“这女魔
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来实是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
万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挥竹棒使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落。李莫愁拂尘
倒卷,缠向竹棒,刷的一声,帚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
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棒法实在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
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眼前,方向部位
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
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
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
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黄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
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
棒法,便想我舍长不用。”笑道:“你既知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
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间煞气凝聚,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
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伶牙俐齿,自己仍然是输,
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得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贫嘴滑舌
之徒,领教了!”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坐。
她这么认输走开,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
舍不得襄儿,自己倘若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
不利,看来不将此人打死打伤,女儿纵入自己掌握,仍是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
走三步,右抢四步,斜行迂回,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
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那一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轻抖,竹棒已点
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封格,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话一
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
黄蓉的家传“玉箫剑法”这时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
不顺,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几个不肖徒儿,果然
不妙,却那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妹同气连枝,一般的端庄贞淑。”
李莫愁怒气上冲,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她虽然杀人不眨眼,
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甚是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
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
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
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鼻中隐
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是险到了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被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
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一凛之下,又见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闪,两枚银针挟着劲风从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
四下□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那可不得了!”当下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
随后追来,认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幌身出林,喝道:“未
分胜败,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
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将竹棒在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
长五毒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厉害,却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
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双掌一拍,内力已运至掌心,说
道:“愿领教桃花岛的落英神剑掌妙技。”眼见黄蓉右掌轻飘飘的拍来,当下左掌往她掌心
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这两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击出之际,同
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胸腹之间。这掌中来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师门后自行所创,
对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又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不少武学名家便曾因
此而丧生于毒针之下。
黄蓉缩回来左掌,托向她右腕,化开了她右掌扑击,右手缩人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
还敬,但终于迟了一步,她口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
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见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肚,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口。这一掌
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后仰避开,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
她知黄蓉中了这两枚银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与自己离得远远
的,她自会毒发而死。却见黄蓉上身微微一动,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针之后,全
身已麻痹了。”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只掌心都是一痛,似是击中了甚么尖针。
她大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看时,只见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
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缘由,却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只苹果,双手
各持一只,笑吟吟的高高举起,每只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
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抓住苹果,对准银针的来路,
收去了毒针,再诱使自己出掌击在苹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这个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
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的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
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她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
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化掌为指,
又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落英神剑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
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
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
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以便取服解药,但黄蓉忽掌忽指,缠得她没半分余暇。那冰魄银
针的毒性何等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体质习于毒性,那么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但纵
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窝之间,终于也要不治。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是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
这女魔头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当下步步
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
然不听使唤,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麻,
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求你
一件事。”黄蓉道:“甚么事?”双眼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
然见她双臂下垂,已然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可爱,求
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
真心爱我的女儿。”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寻常之辈,若是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
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听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
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前去,挥指先拂了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
“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我不能两个人都饶了,若要我救
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机,只是叫黄蓉杀那女孩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
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只见黄蓉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药,两根手指拈住了轻轻幌动,只等
自己回答,颤声道:“我……我……”
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凭这一念之善,我便须
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人找她报仇。”于是拦住她话头,笑道:“李道长,多谢
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
李莫愁愕然道:“甚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靖爷和我的女儿,生
下不久便落入了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会起了这个误会。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
尽。”说着□衽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的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
“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黄蓉道:“好!”又□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
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了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能让她姊妹俩见上
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
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
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
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
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
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于是细寻棘藤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
见一条条棘藤绝无曾被□动搬移之迹,决非甚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寻思:“我这些棘藤
按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
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
啊哟,不好!”
猛地想起,数月前与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曾将
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但棘藤匆
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暗想:“芙儿
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了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
下手相害,只须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婴儿那□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
天,便如此的多灾多难,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她多历变故,才智绝伦,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
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她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确也是从空飞行来
去。
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随,心
道:“郭伯母,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你丈夫斩不了,便让我来斩。你在明,我在暗,你想
永世保住女儿这条右臂,只怕也不怎么容易。”
黄蓉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
想遇、两人想斗等情,杨过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他便跃上高树,扯了三
条长藤并在一起,一端缚在树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纵入棘圈,双足挟住郭襄腰间,
左手使劲一扯,身子便已□出棘圈。眼见黄蓉与李莫愁兀自在掌来指往的相斗,便在树梢上
纵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速,片刻间回到了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头,牵着小红马东张西
望,等候母亲回来,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
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急忙□剑在手。小龙女的淑女剑虽利,她自是不愿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
利剑。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他此时若要斩断她右臂,实是易如反掌,但事到
临头,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那□
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杨过左手抢过马□,双腿一夹,小红马向前急冲,绝
尘而去。郭芙只吓得手足酸软,慢慢走到墙角拾起长剑,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弯得
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刚劲,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尘、小龙女使绸带,皆是这
门功夫。杨过此时内劲既强,袖子一拂,实不下于钢鞭巨杵之撞击。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不多时便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
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
杨过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
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
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
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倘
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你今日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
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后,沿途渐有人烟,一路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郭襄吃了,决意回古墓去
找小龙女,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
回尘旧事,感慨无已,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
立,与前无异,墓门却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
道进去。凭他这时内功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大为踌躇,这小
小婴儿一入水底,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多半便在墓中,进去即可与她相见,那□还能捺
得住?于是从口袋□取些饼饵嚼得烂了,□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
内,拔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想见,都要立即回出,设法安
□婴儿。
堆好荆棘,绕过古墓向后走去,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兵刃相交之声,瞧方向正是重阳宫的
所在,微一迟疑间,突见一只银色轮子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他
好奇心起,循声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会”
和金轮法王轮子的前后夹击,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
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毫之间!
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均知此事纠葛更多。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
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
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
子?”小龙女重伤之余,那□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
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会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之际,更是无人出来
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着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
啦!”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
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待见全真五子出关而出,心知
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器量
褊狭,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这掌教之位却落于尹志
平身上,心上愤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终于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
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从中取巧之机,如能假手于
金轮法王和一众蒙古武士将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劳永逸;眼见杨过失了右臂,左手又扶着
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
此良机,那肯放过?向身旁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逆徒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
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
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去。赵志敬先前虽然身
遭剑刺,但伤势不重,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实是使上
了毕生的修为劲力。
丘处机虽不满杨过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
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
那一边马光佐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脸么?刺人家的断臂!”他和杨过最合得
来,眼见他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苦于相距过远,出手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哇哇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
摩星身上。凭着尼摩星的武功,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
两只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登时撞个正着,仰天一交摔倒。
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弹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赵志敬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长剑竟
是纹丝不动。
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赵志敬斗
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个“千斤□”,身子牢牢定住。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
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这时一足踏定,当真
是如岳之镇,赵志敬猛力拔夺,那□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大胜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
提师承之说?也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罢!”说完这句话,右足丝毫
不动,足底的劲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
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长剑急回,砰的一响,剑柄重重撞在胸口,
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无疑。这一击若是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使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
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也无抗力,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眼前一黑,
仰天跌倒。
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冲至,当的一
声,两柄长剑□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鹿清笃撞得摔了一交,虽然打倒鹿清笃,但
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之故,当下抡杖跃到,左手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长剑,
右手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杨过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单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一击,这时小龙女
全身无力,正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于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
她靠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背负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响声又沉又闷,便
如木棍击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
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虚洞山后。
杨过首次以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临敌,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
尼摩星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但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
杖在地下一掌,跃高丈余,跟着劈了下来。杨过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
重剑剑尖抖处,已将铁拐黏住,这时只要内力吐出,便能将尼摩星掷出数丈之外,若是摔向
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他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心怨苦,这一下出手原是决不容
情。正当臂上内力将吐未吐之际,只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
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扬,反手下压,那铁拐笔直向下戳落,尘土
飞扬,大半截戳入了土内。
尼摩星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右臂经那重剑一黏一压,竟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
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今日饶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罢。”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
地,说不出话来。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变出意外,却那猜得到在这一个多月之内杨过已是功力大进,还道
尼摩星断腿后变得极不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
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跃离开,岂知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潇湘子向来幸灾乐祸,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都觉欢喜,心想:“天竺矮子向
来好生自负,对我不服,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
威的良机。”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随老子走罢!”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不下杀手,难以脱身。”
低声问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你抱着我,我……我好欢喜。”
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罢!”玄铁剑指向他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
稳稳平持。潇湘子见这剑粗大黝黑,钝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想:“这小子剑法迅
捷,灵动变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这根铁条,剑法再快也必有限。”说道:“那儿去捡来
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挥纯钢哭棒往重剑上击去。
杨过持剑不动,内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哭丧棒登时断成七八
截,四下飞散。潇湘子大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玄铁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
剑,潇湘子双臂齐折。
杨过连败鹿清笃、赵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虚洞前众入已是群情耸动,这次他身不动,
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的武功
当真邪门!”
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善于鉴别宝物,眼见杨过以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已然暗暗吃
惊:“此剑如此威猛,大非寻常,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
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
利器。他却从那□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倘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又
如何使得灵便?”其实这剑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
如许威力。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
过恶,只是自小便做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便是奇□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偷,
说甚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当即纵身而出,金龙鞭一抖,便
往他剑上卷去。
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随和客气,对他一直不存敌意,眼
见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白玉之属,当下让玄铁剑由他软鞭卷
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撒鞭让路。你这条软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些
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便夺,杨过端凝屹立,却那□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这剑果是玄铁所铸,金刚钻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
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己身无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铁剑上划过,剑身
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心头火热,知道对方武功厉害,若非出奇制胜,难夺此剑,便笑嘻嘻
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右腕一翻,突
然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只是知道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
舍命救援,那么自己声东击西,便能夺到了宝剑。杨过见状,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撒
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杨过当真依言撒手,挺剑送出。剑长匕短,重剑隔在三人之间,
匕首便扎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尹克
西明知此剑甚重,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来势竟是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急运内力,双
掌疾推,砰的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拿椿站定,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犹带笑
容,却是凄惨之意远胜于欢愉,顷刻间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
也不敢移动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杨过走近身去,伸手接过玄铁剑,轻轻一抖,只听得丁丁东东一阵响过,阳光照射之
下,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满地,一条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震成碎块。
杨过叫道:“金轮法王,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法王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这少
夫何以武功大进,实是不可思议。自己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但要取胜,
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会,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
左手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边攻击,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候
拖长了,心神定然不宁。”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铅五轮一齐拿在手中,心知今日这一
战实是生死荣辱的关头,丝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间却仍似漫不在乎,缓步而出,笑道:“杨
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你这件希奇古怪的法宝,只怕老衲也
对付不了。”他既无胜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极力赞誉玄铁重剑,要令旁人觉得,这少年不
过运气好,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刃而已。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
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找一把剑,咱们……咱们……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
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挪
移,要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些灾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大声道:“姑姑,
咱们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拚,纵跃退后,立时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铅轮飞掷过去。杨过
举剑便削,铅轮却绕过他身后,回向法王,这一下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
大作,金光闪闪,银光烁烁,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不动。法王五轮齐出,只是佯攻,旨在试探,五轮在
二人身旁绕了个圈子,重行飞回。他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
移动身子,加重小龙女伤势,处境之劣,无以复加。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对方
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今日良机再难相逢,
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
未必能是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而毙,方无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太也不够光明。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
英雄,还是混蛋?”
法王只作没听见,五轮连续掷出,连续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个圈子,又伸手
接住。五只轮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发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撩
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佐“啊”的一声大呼,却是铜轮斜□飞来,猛地转弯,从他
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马光佐捧头大
骂,却也不敢扑上去□打。
杨过眼见小龙女伤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机会,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
“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向二人撞去,势若五牛冲阵。杨过全身劲力也都贯到了
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挑开了金铜铁三轮,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
下灰尘腾起,银轮和铅轮都已从人劈开,掉在地下。
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左手在铜轮上一拨,抓住金铁两轮,向杨过头顶猛砸。杨过
迳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
尺。法王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侧斜
退数尺,在这□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
喝采:“好!”
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背后袭来的铜轮劈为两半,铜轮尚未
分开落地,剑锋横挥,两半片铜轮从中截断,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
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
是惊得寂然无声。
霎时之间,法王的轮子五毁其三,但他全不气馁,舞动金铁双轮,奋勇抢攻。杨过挺剑
刺出,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这时轮子不再脱手,虽然无法远攻,却比遥掷坚实得多。
只见休绕着杨龙二人,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双轮跳□灵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
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
招,法王双轮归一,合并了向小龙女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已抵在金轮边
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来越强,暗自骇异:“此人内力竟然如此深
厚。”又想:“既至互拚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便无法施展,这贼秃练功时日久长,功力深
厚,为时一久,必占上风。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退
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达尔巴和霍都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眼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
近几步。达尔巴关怀师父的安危,又盼师父别伤了转世投胎的“大师兄”。霍都却是想暗算
杨过。他挥动摺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俟机发射扇中暗器。
丘处机与王处一见他目光闪烁的缓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
“杨过虽与我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输是赢,当凭真本事取决。终南山岂容奸徒猖
狂?”两人各挺长剑,踏上一步,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
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左臂渐渐缩后,相距法王已不过三尺,心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
手袖子拂将出去,虽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法王见他右肩忽然微动,已知
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
计就计,拚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乘势全力猛攻,却要你身
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杨过催动内力,向行加速,全身越来越热。小龙
女觉到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见他额角渗出汗珠,于是伸袖轻轻抹拭,替他抹了几
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便顺着他目光转头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
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见这双眼中凶光毕露,忙闭上眼睛,待得再次睁开,法
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龙女与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视,实在
讨厌。她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拚斗,只知这和尚是个大恶人,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
己甜蜜的时光,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金针之上□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花针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
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而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
力,去势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
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眼见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
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力送,一个□斗向后翻出,可是玄铁剑上那股威猛之极
的劲力毕竟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幌,便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
叫:“师父!”抢上去伸手相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挥剑向法王头顶斩落。法王岔
了内息,惟觉郁闷欲死,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力。达尔巴举起金杵,霍都举起钢扇,一齐
架住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力道奇猛,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倒
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玄铁剑上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
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便已然抵挡
不住,□下达尔巴一人,怎挡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舍命护师,叫道:“好!”奋力将黄
金杵往上挺举。
他两人说的都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劲力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
跃开。
岂知霍都全不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
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急跃,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
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万段,
然后自行投上,住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临危逃命,此人对师忠义,却也瞧
得明白,眼见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
己。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
甚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罢!”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镗的一响,掉在地
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
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那□还敢
出手,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马光佐满头鲜血淋漓,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
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
必烈王爷,回身己老家去罢!”马光佐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他
虽然重伤,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
不好?”他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团团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佐道:“啊,还有
这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
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声说道:“你快快去罢,
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佐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
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甚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
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杨过重剑拄地,适才和法王这番比拚实是大耗内力,寻思:“金轮法王、潇湘子等互有
心病,和我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要是这六人一拥而上
我就万难抵挡。何况我与金轮法王比拚内力,实已输定,幸得姑姑金针一刺,才令我侥幸得
胜。全真教诸道却是齐心合力,听从五子号令。群道武功虽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威
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么时候没了力气,两人一
起死了便是。”
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辈远远不及。但这□我教数百人在
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
杨过放眼望去,但见四下□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的将自己与小龙
女围在垓心。七个中上武功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
相当于有数十位高手挺剑环伺。
杨过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声,跨出一步,立时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
挺剑刺出,七剑同时伸出招架。呛□□一响,七剑齐断,七道手中各□半截断剑,忙向旁跃
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均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
玑、摇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便了,当下带
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挥剑横扫。那知道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
挺剑招架,身形疾幌,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
“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已被剑力带到,一伤腰,一断腿,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
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都□开,但只要□下一剑,小龙女也非受伤不可。他微一
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
小龙女了。
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
各距数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渊源。我
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采,何况龙姑娘又已身受重伤。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杨过和全真教本无甚么深
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
这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
“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
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问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为他同门师弟救在
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
这四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
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
道:“过儿,我的清白已为此人玷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守。但他……但他舍命
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
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实说了出来。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
句话传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
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伯师叔,弟子罪孽深
重,你们千万不能难为了龙姑娘和杨过。”说着纵身跃起,扑向众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
八九柄长剑,数剑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呼。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
志平认罪自戕,看来定是他不守清规,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谨严的
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己方,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甚么歉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
丘处机向四个师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撒了剑阵!”只听得呛□□之声不绝,群道还
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
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
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
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实是伤痛难禁,蓦地想起:“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
愿要她做妻子,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后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
明白我的心意。”大声说道:“甚么师待名分,甚么名节清白,咱们通通当是放屁!通通滚
***蛋!死也罢,活也罢,咱俩谁也没命苦,谁也不会孤苦伶仃。从今而后,你不是我师
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故
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甚么灾
难,我也是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
怜惜。”
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软语缠绵,无不大是
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
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罢,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
杨过听而不闻,凝视着小龙女的眼,说道:“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
好结为夫妻,不知为了甚么劳什子古怪礼教,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
座前拜堂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祖师婆婆出了这口恶气。”他对王重阳本来殊无好感,但
自起始修习古墓上他的遗刻,越练越是钦佩,到后来已是十分崇敬,隐隐觉得自己便是他的
传人一般。小龙女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尽皆知晓,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实是
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
一生,自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甚么,年长的无不
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
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当日大胜关英雄宴
上,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
机、王处一等人宽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分,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
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甚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全真教上下向来
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师像前拜堂成亲,怒气勃发,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
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寻思:“单凭你这老道姑,自然非我敌手,只是一动上手,全
真教余人决无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
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你骂我『大胆妄为』,哼,我杨过大胆妄为,又非始于今
日。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成亲,说甚么也要做到。”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道人已
执剑在手,说道:“孙道长,你定要逼我们出去,是不是?”
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最好大家别
再见面!”
杨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慢慢将玄铁剑负
在背上,右袖挥开,伸左臂扶住小龙女,暗暗气凝丹田,突然间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声动
林梢。群道斗闻笑声震耳,都是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
“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幌了一幌,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
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迅如脱兔,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
动弹不得。丘处机、孙不二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
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那知他竟长
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胜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
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陪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
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朗
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
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
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
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
“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
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
字。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
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
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
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
绘,真是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
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
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
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甚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
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
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
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
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
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
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乾,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
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
实是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么。”两人相视一
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
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
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
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
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
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
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
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
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极是惊人,只见屋顶破洞
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
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
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四人分
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
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
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眼见巨钟跌落,已知甚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
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是从旁而至,巨钟凌空
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
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
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
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然
仍是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向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
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只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么过恶。”心念甫动,右
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
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
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
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
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他二
人性命!”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
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
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
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甚么。”杨过
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
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也
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
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
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来后却立时
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
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
城是不去的了,于是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
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
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
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
妙,只有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势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
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
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
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
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
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
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也咬不到我老顽
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做了杨过妻子,听到他说话
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
是妻子了。”当即应道:“是!”声音极是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
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两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
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
钟外情形,猛觉那钟被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
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
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起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齐声喝道:
“起!”四股大力挤在一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已
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声,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钟旁。原
来适才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被一起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见。
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子们平身免
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己须发皓然,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乖孩儿”。
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
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
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是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
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
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
“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巨毒无比,幸亏那
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
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
烧蜂,只怕焚了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
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中机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
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
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糊涂,这事未必便是
赵志敬之错,回头再行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透风,闷死了他,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
寸,伸足拔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这才自后赶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
“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闻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
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共同设法医治。敝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丘某行
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
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
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跟着拾级上阁,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
蜂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见图书并无散失,只
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从这里走了!”众人
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藏经阁予
山崖之间隔着一条深涧,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
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
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是愤慨,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
意真挚,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
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平玷人清白,确是
大错,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实是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平过不掩功,
小节自然有亏,却是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
丘处机又道:“若不是龙姑娘适于此时来挡住敌人,我教已然覆没。龙姑娘实是我教的大恩
人,此后非但不可对他夫妇有丝毫无礼,还须设法报恩才是。唉,我们失手打伤了她,不
知……不知……”料想她伤重难治,深自歉咎。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
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是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这时一
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伤,痛痒难当,请师长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
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瓶玉蜂蜜浆,料来便是龙姑娘留下给咱们治伤的。师叔,请你
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罢。”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
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么会突然不见,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
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
疑心我小气不给。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
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
宝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
腹,肚子一缩,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地下。他内功精深,全身
肌肉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
法推托。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定然熬不住,立时便会取出。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
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郝师弟,
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
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众人均想:“这叛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
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
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
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
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
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赵
志敬道:“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道若是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
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
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
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
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我偷来的。她离藏
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
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
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
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
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
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
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芬香无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
“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
兵之计,说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
香,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必便听他号令,但钟底传
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
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
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
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空隙,赵志敬身上粘满蜜浆,一举
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
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过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
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
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
“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
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若是伤重而死,不知将
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齐声说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
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小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碍事么?这里有几枚治伤
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什么
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是寂无声息,举目往
林中望去,只见阴深深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
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
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
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眼见一座小楼依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
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
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
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
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
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
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
“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
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
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
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若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
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
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
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
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
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
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
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
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
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
有异,一愣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
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
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
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
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扛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
中更惊,拔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
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扛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
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
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然后将
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
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
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自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
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
道:“我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
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
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
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一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
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
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深自神伤,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
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法王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
得住?
两人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
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
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
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
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
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象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师祖
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是从来不敢碰
触,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
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师祖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
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
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
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
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
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
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
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
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
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只是公孙老
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
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
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
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
梳子,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
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
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带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
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
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
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
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
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
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
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
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
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
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
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觉
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
“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
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象了。”翻到箱底,只见一
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
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吉吉】”字。底下二十余
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这是重阳祖师
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
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
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
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
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
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
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
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知不该私
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绝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紧
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
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
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当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
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
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
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
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
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杨过奇
道:“你怎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
所述军情都是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祖师婆婆写信,你说
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
信末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
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
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若是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
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
“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什么?这些信中也无私密,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封,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拼命杀出重围,但部署
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
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
奋,持着信签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疴,疗绝
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杨过道:“我
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给他求来了么?祖师婆婆不是
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察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两字
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
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
知是不是将寒玉床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他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
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疗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
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服待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
伤了,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
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
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么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
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姐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
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的暗算。师父虽然吃了亏,还是把师姐接了回来,也就算了,不再
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
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在危急之际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
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
岂知师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小龙女道:“师
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
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
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
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
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喜欢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
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
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般纯
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身体外表便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
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
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
有倦意,说道:“你瞧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生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
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
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
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
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姐不知却为什么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
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
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
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
在意,此刻身历是境。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蜡烛也
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象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
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
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
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
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面临绝境,彷徨无计,轻轻将小龙
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
宁愿……我宁愿……”为了赎小龙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
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
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发现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
离去,心中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
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
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
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常春,咱们再也别抡剑使
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
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
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
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
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小龙女道:“我
说了欧阳锋么?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
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
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
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
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在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什么
怨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
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被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
的,其实当时师祖没有点中!”小龙女道:“没有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断高明得
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
穴道尽皆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
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
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
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
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
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
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络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
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
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
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的砰砰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
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
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发现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
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双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
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
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
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
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伤势有什么关
系?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
“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
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
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功,以致伤势难
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
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
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
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
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
“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
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刚阳之力恰恰相
反。”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
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
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
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
“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
临敌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
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
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
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小
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
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
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
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
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
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
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
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
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
“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
“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
低声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
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
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
是甚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
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
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黄药师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
息不能丝丝合拍,也绝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
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
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
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
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
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
襄多日,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
王。”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法王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
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
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
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
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
这小女娃儿极好,料来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
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恶斗,出力
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
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
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是偶尔对他好一
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
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
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
魔头,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
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
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
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
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
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
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
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
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
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
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
“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了极深湛之境,确可
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
竟能到此境地,实是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
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
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
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
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
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
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简略转述李莫愁所说言语,道:“他若存
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
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
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
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
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
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
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担心忧急。过的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
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
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
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
姓对父亲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
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注:据史籍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
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第二十九回 劫难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红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
前。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嘶鸣。
郭芙看马上乘者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颜
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稂狈。郭芙道:“完颜姊姊,你怎么了?”完颜
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摇晃,摔下马来。郭芙惊叫一声,
伸手扶起,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无人再能追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她手指北
方,神情惶急,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叫女儿抱了完颜萍坐在马上,说
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头!”郭芙问道:“为什么啊?”黄蓉道:“前面
有重大危险,怎么这都想不道?”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俩人纵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纵马绕过山岭,
只见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均轻,黄蓉并
不识得,四人联手与一中年汉子相抗。虽然以四敌一,但兀自遮拦多,进攻少,武氏兄弟均
已负伤,只那少年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档了那中年汉子的大半招数。旁边空地上躺着一
人,却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黄蓉见那汉子左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奇幻,生平未
见,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险,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我徒儿。”李莫
愁洒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是我杀的,我岂不知?”见那中年汉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
上却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心下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下场罢!”拔出拂尘一拂,黄
蓉也已持竹棒在手。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那人黑剑,黄蓉的竹棒便缠向他金刀。
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攻来,心中一震。只听
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与黄蓉暗中较上了劲,要
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兵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孙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
长剑刷刷连刺三剑,指向公孙止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公孙止锾不出手来抵挡,向前纵跃
丈余,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亏,向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
这两个厉害女将来了?偏又这般美貌!”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上。
黄蓉与李莫愁不敢轻敌,举兵刃严守门户,那公孙止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后几下起
落,奔上了山蛉。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
单,只怕不是他的敌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视李莫愁。
黄蓉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么?这两位是谁?啊呦,不好!李姊姊
快跟我来!”不及上马,飞身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后跟去,叫道:
“怎么了?”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
只见郭芙双手搂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绕过山蛉。黄蓉遥遥望见,提气高
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快步抢近,纵身飞跃,已上了马背,伸手将郭芙
制住,跟着拉缰要掉转马头。黄蓉撮唇作哨。红马听得主人召唤,便即奔来。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缱不?”当下运劲
勒马。这一勒力道不小,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掉转,要向南奔驰,
但红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黄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孙止见红马倔强无比,黄
蓉与李莫愁转眼便要追到,当即兵刃入鞘,右手挟了郭芙,左手挟了完颜萍,下马奔行。黄
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近,相距不过数十不之遥。
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活?”黄
蓉说道:“阁下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这是你的女儿?
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的女儿!”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
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啧啧啧,很美,母女俩都很美,很美!”
黄蓉大怒,只是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个缓兵之计,再作道理,正待说
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门射去。箭去劲急,破
空之声极响。黄蓉听得箭声,险些喜极而呼,错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
箭术,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却无浑厚内力,箭难及远。这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了
郭靖所发之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毕竟相差尚远,箭到半路,她
便知并非丈夫。
公孙止眼见箭到,张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头,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箭杆将第二枝箭拨
在地上。黄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张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个窟窿才怪。”
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
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不由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抽剑格挡。
黄蓉和李莫愁发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
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上,翻掌上挡,砰的一声,只激得地下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好啊!”
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挥出,使个〖封〗字诀,已接过了这掌。
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
身法潇洒,神态英武,黄蓉等倒也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松臂放开。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才使剑的少
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并未受伤,说道:“耶律大
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甚感娇羞。
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边照料。按理武修文该替各人引
见,但他满腔怒火,狠狠地瞪着李莫愁,浑忘了身旁一切,黄蓉连叫他两声,竟没听见。李
莫愁却早已站得远远的,负手观赏风景,并不理睬众人。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少年,对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齐耶律大哥。”指着那高身材
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齐称:
“郭夫人夸奖!”上前行礼。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门下?”她见耶律齐武
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杨过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
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耶律齐颇感为难,说道:“长
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可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
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少年武功人才两臻佳妙,为什么
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道了什么滑稽之极的趣事。郭芙奇
道:“妈,什么事好笑?”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
笑,只怕耶律齐定要着恼,心中微感尴尬,又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
么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也是笑容满面,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
惘,转头看耶律燕时,见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么。
这时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给完颜萍包扎伤处。她刚才给公孙止挟制了奔跑时扭脱了右足
小腿关节。黄蓉问道:“修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孙老儿的
一剑,伤在左腿,幸亏没伤到筋骨。”黄蓉点点头,过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鬃,轻轻说道:
“马儿啊马儿,我郭家满门真是难以报答你的恩情。”眼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
间颇有异状,但照料完颜萍却极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给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姑娘生
了情意,一时也理会不了这许多,说道:“咱们瞧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来坐着,见黄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有伤,身子微
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时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视一笑。
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拼命,兄弟之情也不
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突然间想到郭靖,
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富贵不夺,艰险不负,眼前的少年人有谁能
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杨过,觉得他和小龙女的情爱身份不称,伦常有乖,然而这份生死不
渝的坚贞,却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
然情生,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后来忽然得知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
意,自是心灰意懒,只道此生做人再无半点乐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
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心中暗地称量,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
自己的意中人非但并无不及郭芙之处,反而颇有胜过。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
象你这般捏捏扭扭,尽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争
似你每日里便是叫人呕气受罪?”他兄弟俩本已立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
逢,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却仅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孙止所擒、耶律齐出手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
见这人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
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对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么?”
黄蓉看了看武三通腿上的剑伤,幸喜并无大碍。当下各人互道别来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随师叔天竺僧赴绝情谷寻求解药,刚出襄阳城,武三通便见到两个
儿子。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忙叫朱子柳陪师叔先去,抢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厉声
喝问,原来他兄弟俩为了曾对杨过立誓不再见郭芙之面,不愿再在襄阳多耽。武三通大慰,
连赞:“好孩儿,有志气!”又道:“杨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难,如何能不设法抱
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绝情谷。”
但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曾听杨过说过大致的所在方位,却着实不易找到入口。
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寻到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却已双双失陷,被裘千尺
派遣弟子以渔网阵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险些也陷在谷内,只得退出,想回襄
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闯禁地,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
剑。公孙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
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联手拒敌,
当即下马叙旧。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
赖之际,见到完颜萍年轻貌美,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她夺走。当下耶律兄妹、武氏父
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转动不便,
真正武功精强的只剩耶律齐一人,自是抵挡不住。恰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襄阳,武
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
竟会于此时赶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幼女等情也简略说了。武三通大惊,忙解释当日情由,说
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残,沦于万劫不复
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想到杨过不幸断臂,全是受了自己两子的牵累,越想越
气,突然指着两兄弟大骂起来。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颜萍三人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过来参与谈
论。六人年纪相若,适才又共同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穷凶极恶,终于落荒而逃,无
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猛听得武三通连珠弹般骂了起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个小畜
生,杨过兄弟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只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
姓武的怎对得他住?”他面红耳赤的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便要扑过去挥拳殴击。二
武莫名其妙,不知父亲何以忽然发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均觉在美人之前,给
父亲这么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实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那
更是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弟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没有家教,把
女孩儿纵坏了。当时我们郭爷也是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下来。”武三通大声
道:“对啊,不错。应该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道:“要你说什么〖应该砍
的〗?”若不是母亲在前,她立时便要出言顶撞。
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实是错怪了杨过你孩子。眼前有两件大事,第一,
咱们须得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陪个不是。”武三通连称:“应得,应得。”黄蓉又道:
“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替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
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通道:“我师叔和师弟是被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还不想便
即加害。”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须得先找到杨过,跟他同去绝情谷救人。一
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免得迁延时日,多生危险。”武三通道:“不错,却不知杨过现
是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由杨过借了骑过,只须让这马原路而回,当找
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说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谋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
雷,却不免一筹莫展了。”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可不是吗?”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寻回幼女,却说得武三通甘愿跟随,又想:“武氏父子既
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是妙?”向耶律齐道:“耶律小哥
若无要事,便和我们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齐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
哥,咱们一起去罢!”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于是躬身
道:“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能多获两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颜萍也是脸有喜
色,缓缓点头。
黄蓉道:“嗯,咱们虽人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儿一齐听你号令,谁
都不可有违。”武三通连连摇手,说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
敢发号施令?自然是你挂帅印。”黄蓉笑道:“当真?”武三通道:“那还有假?”黄蓉笑
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这老儿不听我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甚么,我便干
甚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武三通胀红了脸,到:“便是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
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求解药,救你的师叔,师弟,须得和衷共济。旧日
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
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这番言语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大
恨,这一口怒气却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
子报仇,十年未晚,又岂急在一时?”武三通道:“好,你说甚么,我就干甚么。”
黄蓉纵声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们走罢!”他让汗血宝马领路,众人在后跟随。红
马本欲回归襄阳,这时遇上了主人,黄蓉牵着它面向来路,便向终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
中严加戒备,歇宿时远离众人,白天赶路时也是遥遥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个青年男女闲谈说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来为在郭芙面前
争宠,手足亲情不免有些隔阂,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便十分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
在眼里,心中老怀弥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两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计,他二人自
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现下这两只畜生居然好端
端地有说有笑,杨兄弟却断了一条手臂,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该当斩下两只小畜生的臂膀
来,接在杨兄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杨过不免由此变成三只手,他却没有想到。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要去重阳宫拜会全真五子。李莫愁远远站
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径往重阳宫去。
刘处玄,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暄得几句,忽听得
后一人大声吆喝。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挥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
这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
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
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
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癫,教出来的
弟子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
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便因猜到他师父是老
顽童之故。
原来耶律齐于十二年前与周伯通相遇,其时他年岁尚幼,与周伯通玩得投机,周伯通便
收他为徒。所传武功虽然不多,但耶律齐聪颖强毅,练功甚勤,竟成为小一辈中的杰出人
物。只是周伯通见他规规矩矩,不是小顽童模样,心中终觉有憾,因此不许他自称是老顽童
的嫡传弟子。事到如今,想赖也赖不掉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哨呐,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当日全真教既拒蒙古
大汗的敕封,复又杀伤多人,丘处机等便知这事决不能就此善罢,蒙古兵迟早会杀上山来,
全真教终不能与蒙古大军对垒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宫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
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发号施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
人,蒙古兵攻山!时机当真不巧,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却自北坡上山,
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当真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伸手
抓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老师兄们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
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
方始喜欢。他起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是嫌他全无顽皮之性,半点不似老顽童如此名
师的高徒。但今日师徒相见,高兴之下,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经营,先师的毕生心血,不能毁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
而退,方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见,便即传令:“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
山。”众弟子齐声答应,负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
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当,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相会,如何联络,曾试演多次,
因此事到临头,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卷
土重来,自必更为昌盛。此番我们有事来找杨过,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
却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个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
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当下和丘处机等别过,招呼一同上山
的诸人,奔到重阳宫后隐蔽之处,对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问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
女心经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凛,暗道:“这位郭夫人当真厉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没趣,自
不必说,武氏父子更虎视眈眈的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也决不
肯冒如此奇险,必定另有重大图谋。”一加琢磨,想起杨过和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的剑术击
败金轮法王,李莫愁显然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当日与自己动手,岂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
取玉女心经,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经去。两下里一凑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
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道:“杨过是
我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
不甚么夺不夺。”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
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你今日还想活着下终南山
么?”
李莫愁心想:单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还有生
路?本来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猾伎俩全无可施,当下淡淡的
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却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小龙女
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我们七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
说你若不肯指引,我们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
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说道:“今日你们恃众凌寡,我别无话
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你们跟我来罢!”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
黄蓉等紧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见她在山石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
但东一转,西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通
晓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心想:“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
人能所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然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
中听来似乎极为遥远。
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
此后便在江河中熟习水性,此次乃有备而来。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
启,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是从这溪中潜入,哪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
水性,三人齐声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
道:“我也去。”
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
视但产后满月不久,在寒水中潜泳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道:“郭伯母你在这儿
看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黄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练,武功又强,有他同去,便可放心,问道:“你识水性么?”
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潜泳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
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道:“在哪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随家父在擀难
河畔住过几年。”原来蒙古苦寒,那擀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
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
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只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
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
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
了进去。耶律齐紧紧跟随。郭芙与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潜行。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缓,
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潜行良久,终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钻了进去。五人鱼贯
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竟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
是黑漆一团,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
五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
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半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
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想来都自负胆大,但此时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
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纵然用兵刃将毒针砸开,仍不免伤及自己人。耶律齐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己方五人必
有伤亡,只有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这个主意,两人
不约而同的向李莫愁发声处扑去。
岂知李莫愁三句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
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
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双手一翻一带,已抓住了两只手
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正在推上。耶律齐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抢到门边,但听得
风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
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又无拉手。他随即沿墙而行,在室中
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莫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
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重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才能
开启,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
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安慰道:“别担心。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定有
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家伙出不来啦。师妹和杨
过只道我不识水性,说甚么也料不到我会从秘道进来偷袭。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内?”
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当真动手,只怕此时已然敌不过二人中任何
一个,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袜,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一个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
穴。这时两人正在以内息冲激小龙女任脉的“膻中”穴。此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
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最是要紧不过。两人全神贯
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
住要向下流动,同时寒玉床上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
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热气冲到“膻中穴”处便给撞回,无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热
气一过膻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她
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绵绵密密,若断若
续,殊无半点躁意,正和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甚性急,只盼小龙女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这内息运功之事欲速
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加倍艰危?但觉小龙女腕上脉搏时强时弱,虽不匀
净,却无凶兆,当下缓缓运气,加强冲力。
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忽听得远处“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杨过凝气运
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决计不会听到。过了半晌,又是“嗒”的一声,却已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要是内息走入岔道,轻则伤势永
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虽然惊疑,只有故作不知。但过不多时,
又是轻轻“嗒”的一响,声音更近了三尺。他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
只是缓缓移近。过了一会,轧轧两声轻响,停一停,又是轧轧两响,敌人正在极慢极慢的推
开石门。倘若小龙女能于敌人迫近之前冲过“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可凶险万分,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便欲停息不冲,也已不能。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如何是好,突觉
掌心震荡,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杨过忙提内息,将小龙女掌上传来的
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练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
会生出幻觉,或耳闻雷鸣,或剧痛齐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
这时杨过听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知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要紧关头,只有
骗她来袭之敌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龙女听
了这几句话,果然立时宁定。
其时古墓外红日当头,墓中却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脚步声每响一次,便移近数
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从溪底潜入的秘径,那么来者必是
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本来自是全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
进袭,不由得彷徨焦虑,苦无抵御之计。敌人来的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险步步
逼近,自己却只有束手待毙。他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斩我一臂,剑锋倏然
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幻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
强内息,赶着冲过“膻中穴”,但心神稍乱,内息便即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就
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细碎,倏然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
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过。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
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后跃,若她不是心存惧怕,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
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隐隐约约只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已自惴惴,见二人并不起身
还手,更不明对方用意,当即斜步退至门边,手持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
杨过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难道你不知么?”杨过道:”你要玉
女心经,是不是?好,我们在墓中隐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罢。”李莫愁将信将疑,道:
“拿来!”
这玉女心经刻在另一间石室顶上,杨过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经奥妙,让她慢慢参
悟琢磨就是。我们只消有得几个时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时杀她何难?”但此时小
龙女内息又是狂窜乱走,杨过全神扶持,无暇开口说话。
李莫愁睁大眼睛,凝神打量两人,朦朦胧胧见到小龙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
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内力助他治疗。此刻行功正
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机?”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
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顶,秀发已飘飘扬起,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
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去。他这时全身力内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口气中全无劲力,
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
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
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
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
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
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
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龙女说笑,曾说我若双臂齐断,你只
好抓住我的脚板底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
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挥脱鞋子,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
斜挥,啪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内
缩,登时生出粘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忽见杨过姿势古怪,不禁一惊,但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挡自己的“三无三不手”便
曾这般怪模怪样,也没甚么了不起,当下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年她以五毒神掌
杀得陆家庄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杨过但觉
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如杨龙
二人奥妙,但说到功力修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
大力冲过来,“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
谢师姊!”松手放脱杨过右脚,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乘机震伤杨过心脉,岂知
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翻转身子,赤足站在当地,笑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
师妹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
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已知李莫愁运使五毒神掌时剧毒逼入掌心,适才与她手
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自己体内,更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举剑当头砍下。李莫愁举拂尘挡架,铮的
一声,精钢所铸的拂尘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
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断,却是从未有之事,只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跃出石
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前送,眼见这一剑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不料体内毒性发作,眼前
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墙壁,
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之极,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
杨过咽喉干痛,头涨欲裂,当下劲贯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她击毙,手掌已按
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贪功冒进,算定已立于不败之地,仍是站
着静观其变。
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与敌人有利,
当下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晕眩少止,握住玄铁剑剑柄,站了起来,反身伸臂抱住小龙女腰
间,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不敢阻拦。
杨过只盼走入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半个
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过百倍。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
毒,一得欧阳锋传授,即时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
随在后,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也即站定不动。
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将出来,实在无法再行支持,跌
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声喘气,明知李莫
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稍过片刻,才知竟是来到停放石棺之处,自己手上所扶、小龙女
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然不及杨龙二人,
却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门户,她适才正是由此
进,心想:“你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吗?这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一时石室中只有杨过呼呼喘气之声。杨过身子摇晃
几下,呛啷一声,玄铁剑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龙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飞出,啪的
一声轻响,飞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这玉女心经总是不能让你到手。啊
哟”长声惨叫,便一动也不动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敛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其中一具是
秘道门户,棺盖推开两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盖则只露出尺许空隙。李莫愁见杨过
将“玉女心经”掷入这具空棺,又惊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计,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
这才俯身去摸他脸颊,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大笑,说道:“坏小厮,饶你刁恶,也有
今日!”当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经。
但杨过这么一掷,将“心经”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便可用帚尾
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于是缩身从这尺许的空隙钻入石棺,爬到石
棺彼端,这才抓住“心经”,入手猛觉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发劲猛推,棺盖合
缝,登时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经”其时是石室顶上的石刻,总道是一部书册。杨过假装惨呼
跌倒,扑在小龙女身上,立时除下她脚上一只鞋子,掷入空棺,软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
本书册。他掷出鞋子当即经脉倒转,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只间
便已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
竟至失察。此举自是凶险万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与不死,在他顶门上先补上一掌五毒神
掌,杨过自不免假死立变真死,但身处绝境,也只有行险以求侥幸,居然一举成功。
杨过推上棺盖,劲贯左臂,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
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
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强劲的心意支持
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抛下玄铁剑,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欧阳锋所授
之法,先将自身的毒质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数浸湿,难以着
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哪里找得着出路?五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万分焦急愁闷,听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
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
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话来。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
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不住道:“咱们到古墓来,是
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甚么小姐脾气了”他还待
要说,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这才住口,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
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怎敢有半分冲撞,岂知今日居然厉声疾言的数说
她起来?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说不出甚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
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块甚么东西上面,呜
呜咽咽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赔
不是啦。”郭芙哭道:“赔不是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
擤了擤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起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边,只有
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我”
耶律齐忽道:“你听,甚么声音?”四人侧耳倾听,却听不到甚么,耶律齐道:“嗯,
是婴儿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这声音隔着石壁,细弱游丝,若不是他内功修为了
得,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哭声登时减弱,心中一动:“婴儿哭
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些,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
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
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推去,全无动静,他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
使个“粘”字诀,掌力急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头。此时身子已可通
过,众人鱼贯钻出,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
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相助小龙女通脉,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
此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
将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了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
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现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齐声欢呼。
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的蜜水,又
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不
是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都要死在那间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桌腿椅脚,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
道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见这座古墓规模庞大,通道曲
折,石室无数,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
待走进小龙女的卧室,见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两枚,说道:
“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除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
时分便可毒质尽除,忽听得通道中有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每当紧
急关头,总是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难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
固,毒质若不立即驱出,势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见远处火光闪动,那五人行得更加近
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
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进石棺,耶律齐等便即进来。五人见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隐约均
觉事太过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
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郭芙的声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杨过左掌仍是不离
小龙女手掌,要赶着驱出毒质。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内,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
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当下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可不能再上她
当,当即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围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缝中望进去尚可见
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
用力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
针射中了杨过右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正大感得意,却听石棺中经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声,她心中怦然一跳,
也“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颤
巍巍的站起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这一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略觉歉疚,赔话道:“杨
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
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怎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
得到是你们呢?”
她想自己斩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
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想:“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
父母份上,事事趋奉容让,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
二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哪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
质正要顺着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
处大穴,这么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
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侵,厉害处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了。
小龙女在一刹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转头瞧
杨过时,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
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声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
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
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李莫愁自创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取出
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赔了不是,
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小小一两枚针儿,又有甚么了不起啦?”武三通见杨过脸
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
前劝道:“杨兄弟请别生气。我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
姑娘一时鲁莽,失手”
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李莫愁,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
通瞧瞧杨过,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
了?”杨过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劝告,张开口来,吞了下去,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
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来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如此痛哭起
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罢,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
“她从不疾言厉色,”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
杨过站起身来,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
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
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
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这一剑不单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蓄着无限
伤心悲愤。
郭芙等见他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惊得呆了。眼见这石棺坚厚重实,系以花岗石
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
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般坚石硬碰
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斫石如泥,刃落棺断。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甚么?”武三通道:“杨兄弟,我们是随
着郭夫人来找你的。”杨过怒道:“你们要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
便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穿的是
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面。”杨过呸的
一声,喝道:“你们这么来一扰,毒质侵入了我爱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
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
豪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了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
这一旁却恼了郭芙,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甚么
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收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着,你,哼,到
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妹子。”这时她早知妹子虽落入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既和
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扯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
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
“杨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
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觉
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
芙大叫一声“啊哟!”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
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哭声已在数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
娘!”却哪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
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他仁义
个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甚么?”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因有棺
盖相隔,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声音却是从石棺中发
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将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里,我在那边。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
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伤人。
只听得忽的一响,棺中有物飞出。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听到风声,同时拍击
下去。两人手掌碰到那物,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
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猛击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纷飞,石枕
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体。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然飘然远
去,但听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
武三通惊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
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
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处于杨龙二人身下的棺中?
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
罢。”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们没法子,你妈妈必有妙策,大家出
去听她吩咐便了。”
当下众人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右的树林均已着
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道:“妈,妈!”却不闻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
跌下来,耶律齐拉着她向上游急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枯槁,满山已烧成一片
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来,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烧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你
在哪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妈,妈!”从
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
断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的奔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
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处,才见背影不对,一怔之间,
那人斗然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原来她被杨过压在石棺之下,本已无法逃出,后来杨过盛怒之下挥剑斩断上面一口石
棺,下面的棺盖竟也斩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掷出石枕,再跟着跃出。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是人生最苦
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
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
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她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忽然见到
郭芙,当即脸露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见她神色亲近,颇出意料之外,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
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点中她腰下穴
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
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驰向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歌声渐远,蓦地里一股浓烟随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被浓烟呛得大声
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丈
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过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火熏得快将晕去,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忽听得东首呼呼声响,转过头来,只
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影疾刮而来,旋风到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风
中人影便是杨过。郭芙本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
热,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要来讥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
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身边,挺剑刺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挥出。
玄铁剑加上他浑厚内力,郭芙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
扑通一声,掉入了溪水。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解开她被封的穴道。郭芙头晕目眩,
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杨过带着小龙女,郭襄出墓,见蒙古兵正在烧山。杨龙二人在这些大树花草之间一
起度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古军势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
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
过不多久,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
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
“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
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然如此说,但望见大火烧近郭芙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
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湿透的长袍,裹在玄铁剑上,催动内力急挥,剑上所生风
势逼开大火,救了郭芙脱险。他回到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
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
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
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
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
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哀伤。
他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
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
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
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
边山洞歇一会儿罢,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
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
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
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
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甚么,徒然多个累
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
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
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
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
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
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然全无人烟。杨过
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
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
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
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
甚么事都不过问。可你一直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炼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
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
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
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
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后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
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
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
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
已积了数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
无足迹,他朗声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
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
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
射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
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
(1)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擦擦擦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
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
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
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
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
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
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
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连声称谢。
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
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
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
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
口的猎户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忒地面
熟,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
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
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法
王他们大败而回,那也是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
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
次南派丐帮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甚么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
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来这两个家伙
都是荬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搅。”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
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
甚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语调中却显然满是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
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
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
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
会有甚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
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
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
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
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瞒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
来,我想想就吓得全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
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
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
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
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
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
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搅。”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
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
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
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
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
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
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
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
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
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蓬屋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
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柯勾
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2)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
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
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
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图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
远传来脚步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了?刚一沉吟,已听出
来的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才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
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材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苍
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
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
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
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
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
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
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
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
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
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如何
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
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
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
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
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
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
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篷头白雪扑蔌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
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似乎
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
“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
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
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
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
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
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
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
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说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
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
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
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
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
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
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杀却。母
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
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
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
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
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
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
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但其
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后紧紧跟
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
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
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
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悯
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
为止杀猎恶行。”
(3)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
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
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
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举。”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做了
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
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
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
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
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
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
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
掌击这雪人,打它,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
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
“你双掌齐发,打这个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
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击出,白雪纷纷。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
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
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
子?”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
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
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
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击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
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便只这么
一瞧,彭长老的“摄魂大法”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
长老,我记起来了!”彭长老脸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刹那间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
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
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
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
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付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
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
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害人命却是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
只觉过去十余年的修为顷刻间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
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渐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
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
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
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
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倘若发足逃
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那是决计逃不了的,
只盼他肯听白眉老和尚劝人为善的话,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
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
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幸,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
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
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
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两
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
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转身,对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
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
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
高声喝道:“你们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
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
远,犹可知返。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
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
法”一搅,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
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
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
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
别怨我!”
(4)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
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一阳指全力周旋,或
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
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擅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
悟。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
“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
一愣,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
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
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髯和僧袍上
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昧挨打,便是铁石
身躯终于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然钦佩无已,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
此丧命,心想自己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
慈恩又挥掌拍出,便挺剑直刺。
玄铁剑激起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
慈恩“咦”的一声,万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
杨过一眼,也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
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玉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下毒手,如此为
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
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
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
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荬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
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
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
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是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
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
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
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格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
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
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飚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
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
法实是独孤求败的绝技,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
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剑法已仿怫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这一掌击出,杨过
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一剑,立即还掌
劈出。两人个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
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
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
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
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
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木屋既小,又
非牢固,实容不下两个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
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
开了几块碎木。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两人恶斗不休。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
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断加重,他年纪衰迈,渐渐招架
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过去。慈恩
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
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
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这时,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纵横江湖,
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
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
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
登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指轻
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开。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
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非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给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
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
“弟子杨过参见大师。”见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
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
着郭襄,裣衽行礼。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
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甚么才好。
(5)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杨过约略述说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又说到
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己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我师徒便是
为此而去绝情谷。你可知这慈恩和尚,和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渊源?”
杨过听彭长老说过“铁掌帮的裘帮主”,便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是铁掌帮的
裘帮主?”见慈恩缓缓点头,便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
“不错,我那妹子可好么?”杨过难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
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报,也不足为
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
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
追忆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突然消失,其实心中
孽根并未除去,将来再遇极强的外感,不免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时再来维
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
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忽想:“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他弟子之
下,始终不肯还手,定有深意。我这出手,只怕反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凭不解
事,适才轻举妄动,是否错了,还请大师指点。”
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彻大悟,说不定陷溺更深。
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转头望着小龙女,问道:“小
娘子如何毒入内腑?”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她受
伤之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恰在那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
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一灯伸手扶起,问道:“她如何打通关脉?内息怎生运转?”杨过道:“她逆运经脉,
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
真是天下奇人,开创逆运经脉之法,实是匪夷所思,从此武学中另擗了一道蹊径。”伸指搭
了小龙女双手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始终望着杨过,
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脸色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
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别太过关怀了。”
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瞧她这几句话语音温柔,而且心情平和,
达观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感,本想这姑娘
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
“这一对少年夫妻实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参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
遇,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比肩,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
我受伤之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神功。”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却着实不凡,
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一灯续道:“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体内
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药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积颇厚,老衲这里有药
一颗,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
“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
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
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为其治伤,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伤的。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龙儿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说一句安慰
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这些雪
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
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一灯点了点头,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
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甚么不懂?
杨过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对
答,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这情境自与小龙女相
爱以来从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
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
小龙女接过蛋来,原来是个磁蛋,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
“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轻轻击碎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
圆,便如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心知此药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6)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可续得七日性命,但
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
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
碍事。”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
小龙女服了丸药后,只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赶在一灯大师之
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娇怯怯得姑娘原来武功也这生了得。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
劲,向前急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漂”的成名英
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丈,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生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小龙
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不及二人,但内功既厚,脚下劲力自长,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
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么?”杨过
脚步略缓,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
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
一灯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
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
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
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
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
“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
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弛,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
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
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
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
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
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
“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
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
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
物,想来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卷,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
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
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
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师门的武功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奔,不知身
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
来。”小龙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
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
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甚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喜欢,又不似黄蓉那么
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
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
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
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
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
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仲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
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
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糊涂,
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
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
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甚么,但见树分草伏,周
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萎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
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
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
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
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
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
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
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
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
功向前急冲。他不谙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
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
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
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
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
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
个女子可是一路?”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
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
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
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
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
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7)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园形草地,外边
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武功再强,
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是难能。
小龙女叫道:“是师姐!”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
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促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似是一管洞萧,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
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
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
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
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个圆圈中去打架?”那
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
处堆上情花,那里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
“就算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
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当即朗声说道:“程姊
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
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
四人料想花树中不是安有机关陷井,便有毒箭暗器,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
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
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
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
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里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
英刺去。
程英举箫挡架,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
剑微幌,飞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
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
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
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
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
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
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
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陡见石子飞到,
不及梃剑伤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
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就万无一失,
但也亏得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
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脸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
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
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
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
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
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
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
虽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
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稳,小龙女给
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腿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
知有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
谁教你这样?”杨过朗笑一声,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
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
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
改不过口来。”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
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
程陆二女以前见到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
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痊愈了么?”杨过道:“早就
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哪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
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
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
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
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
红,心中委屈无限。
(8)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
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
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
进入绝情谷,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但久闻这位师姊
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
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林外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憎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
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
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
“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
的抱在怀里,这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
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么?”按照杨过往日的
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
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么?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
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
甚么事?你说这话是甚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
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
臂被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
出来。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
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便是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群中的
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
救”众人一愣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
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
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拦截,跃出的方位
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
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
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即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
两人一齐落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
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
平素相待之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
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
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
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
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也不用伤了令徒的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
“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
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
可丝毫无伤。”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惶
急之际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
“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
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
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
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
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
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
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
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
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的
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扬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
门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
险无比,而杀洪凌波之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么师门之情?”李莫愁
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
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钧是极为恼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
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铛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着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
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
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
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9)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数
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
蓝,身后四人却腰佩长剑。
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
“公孙姑娘,是我们啊。”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
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去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
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
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
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
一切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闺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
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绉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
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
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
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那里谈得
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
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
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
“”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
动,冷笑道:“撒甚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个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
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
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
一门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
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
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
乃是个彪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
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
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
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
瞧,只觉得一个太老,一个太少,似乎都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
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
语,真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
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
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夫么?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么
妹夫?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
尸万段,给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
“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
何在?”慈恩蓦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
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
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的是,三妹,这仇是不能
报的。”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
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
算得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漂”的名头有多
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
休想认我这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
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眼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
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
婆?你再噜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
仞便要受她之激,按奈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
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冷
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
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
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她上
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
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
来,而她口枣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
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龙女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
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
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铛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被铁
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
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颈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
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挡,郭
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
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
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甚么,若蒙赐与丹
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能,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
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
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关。你你就发一次慈
悲罢。”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女婿的,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
听,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子来换解药之意,回思
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请你见
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
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显得你虽只一条手臂,仍比我有两条手
臂之人强得多,哼,好了不起吗?”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
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
女儿,她绝不肯给那半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朗声
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已,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
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
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甚
么铁掌帮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
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
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谔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
向来斯文守礼,怎地突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忿怒难当么?他微感歉
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
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
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
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感丝毫有异。
绿萼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
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
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双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欺负人!”
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变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
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甚么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
头,呜咽不止。
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
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
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
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
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
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约有条细
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
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甚么“一劈两半,剖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秘,务当设法盗出
相赠,天竺僧和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
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