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8 海怪小队大败而归(中)
在落进水里前,詹妮娅曾尽力地想要扣住木船,好让自己继续浮在海面上。但她肯定是失手了,因为当她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在水中下沉。
海水冷得让人战栗,可是还没让她的身体不听使唤。于是詹妮娅开始努力地往上游。她失去意识的时间肯定没有多长,也许就是几秒钟,因此她没有感到窒息,甚至还能看到海面上浮动着的灰白微光。水下的世界看起来也是灰白的,像是凝结过后的灰雾。
詹妮娅在水中眯起眼睛,想要先找到木船的位置。她并没有因为落水而忘记那个把船打翻的东西,伦尼·科莱因——或者长着伦尼·科莱因模样的什么东西——竟然在海里就把坐着三个人的船给掀翻了。她不知道那得需要多大的力气,或者那东西是怎么在水里发力的,但有一件事她可不会迷糊:那东西她应付不了,就算她的甩棍没丢也不行。如果那东西在水中袭击她,那她就是完蛋了。
她尽量在上浮的过程里转动脖颈,搜寻任何像是实体的轮廓。可是海里的能见度很差,她只能姑且相信那东西没有贴在自己周围。它还在海面上吗?现在浮上去是否明智?或者她应当先假装自己淹死了,尽量潜游到远一点的地方,把这附近的情况看看明白。
这个主意的确让詹妮娅觉得更稳妥些,可是当她想到时,她已经感觉肺里火烧火燎。她下水时没来得及憋气,而海水的冰冷也在快速地消解她的力气。在这种情形下是不可能完成潜游的,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得先换上一口气才行。
詹妮娅猛地一下穿出了水面。那笼罩夜晚的灰雾似乎消散了一些,但汹涌的海浪打得她随波摇晃,什么都瞧不清楚。她贪婪地大口吞进空气,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想念陆地与床铺。她提醒自己千万别松了劲,又鼓起勇气往周围查看。逐渐消散的雾气让她能大约看出十多米外的情形。
她没有在雾中找到那个怪物的影子,可是小木船也同样不见了。发现这点叫詹妮娅的心往海里直沉。那小船的构造太简单了,她估计它是不可能有密封舱的。如果它被海浪吞没,或者底部穿了个洞,那它就会往海底下沉。
或许它会有什么残骸留下,或许她还能找到一截浮木或一段木板。詹妮娅有点绝望地在海浪中来回搜寻。随便给她一个能赖以支撑和漂浮的物件就行了,她可以在海面上撑一段时间,等着救援队展开搜索。赤拉滨靠着人力是不可能划出很远的,她被找到的可能性并不算太小——只要那个怪物别再出现。
黑色的海浪并不像薄雾那样易于辨认。在水花与月光闪烁的干扰中,詹妮娅几次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物体,可是伸出手时却都扑空了,直到一个长长直直的东西落在她的余光里。那物体整体上是细长笔直的,很像一根没有磨好的粗木材。
她真的没有看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它不像是小木船的残骸,因为那船上的每一根木板都削得很平整,也没有那么厚。可是她也不觉得那是个活物,因为任何动物都是不可能在海里保持那副直挺挺的样子的。这种古怪叫她觉得有点迟疑,还想再观望观望。可是这时她看见了海面下闪过明亮而怪异的光,还有一道蜿蜒狭长的黑影。那影子足有她身高的三四倍长,差点叫詹妮娅呛了水。她猛地眨了两下眼睛,那景象却又不见了。
詹妮娅的心怦怦狂跳。她不觉得自己刚才是看错了,于是赶紧拍打自己快要冻僵抽筋的手脚,奋力朝着那个漂浮物游过去。她真的看见了海怪。不,那东西不像是海蛇,她从未听说过那么大的海蛇,还有一双发光的眼睛。
如果它在水里咬她一口,那肯定是可以把她的半个身体都吃掉的。这想象叫詹妮娅觉得毛骨悚然,她奋不顾身地朝着那个笔直的物件游过去,有几次迎面的浪潮盖过她的后脑勺,感觉都像是怪物的巨口正要在她头颅上合拢。
她把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一把将那个长长的漂浮物抓进怀里。那东西给她的感觉是坚硬而冰冷的,只在外头裹着层碎布,硌得詹妮娅胸口生疼。可是她心里反倒觉得安慰,因为她今夜是不想再看见任何不认识的活物了。当她勉强让自己伏趴在那个东西的表面上,精疲力竭地喘起气时,她才开始考虑别的人和事。她没有找到赤拉滨或周温行,估计他们可能是淹死了。这件事未免有点荒唐,但是她暂时没精力酝酿感情来评价。
她用左手抱着那个物件,右手伸进外套的衣袋里寻找手机。万幸它没有掉进海里,可是显然已经进了水。詹妮娅想把它解锁,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故障,还是因为屏幕上沾满水,她几次都没能输对密码。她还是试了紧急呼叫按键,可是都没有一点反应。她抱着最后的希望用快捷键打开手电筒,几乎是充满感激地看到手机后背上亮起强光。
有光总是一件好事。她把手机往衣袖里塞了塞,让光照的范围更小,指望着海底下的东西会因此而留意不到。借着这光亮,她终于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抓着的一块黑色防水布。布料表面摸起来很粘腻,就像在水里沉积过。她用指甲抠了抠,发现这布料缠得很厚,一时半会儿没法撕开。
现在詹妮娅终于有精力去关注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奇怪物体了。它不是赤拉滨做的小木船的残骸,看起来真是奇怪极了。这是海里本来就有的漂浮物吗?可是先前那一阵她却没看见,而且这布料里包裹的究竟是个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包得这么紧?詹妮娅隔着防水布敲打了几下她的救命稻草。触感闷闷的,像是某种木头。这东西哪儿来的?有没有可能是和科莱因一样,从某个原本并不属于这附近的地方被“召唤”过来的呢?
这个谜题在眼下其实一点都不紧急。可是詹妮娅却发现自己没别的事可做。哪怕海底下有什么东西等着袭击她,她也只能抱着这根裹满防水布的神秘物体苦苦等待。采取行动总是比坐以待毙要好些,因此她摸索着头发,把自己扎辫子用的发圈给扯下来。
在詹妮娅很小的时候,马尔科姆和她老哥都会给她梳一些颇为复杂的发型款式。但是她其实并不喜欢,因为头发盘久了总会扯得头皮发痛。当她开始自己扎头发以后,那些麻烦的造型就很少再出现在她脑袋上了。作为一种替代方案,马尔科姆送给她几个用毛线编织的简单发圈,每个发圈上都挂着一个蝴蝶造型的金属片,因为据说她小时候非常喜欢,但美观并不是这些金属片的唯一功能。诀窍在于两个向外弯曲的触须:把两个触须向内捏紧,蝴蝶翅膀底下的锯齿小刀片就会被拨出来。
马尔科姆也许只是为了迎合女儿的特工梦才做了这些小玩意儿,他肯定没想到她会把它用在这样的地方。詹妮娅以前也只用它割过胶带绳与流氓的胳膊。她一边感谢父亲的巧手,一边用小刀片去割那层厚厚的防水布。用不着把这些布全解开,她只是想看一眼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干这活儿并不容易,因为她的两只小腿还落在水里,并且只有手机来充当照明。她捏着小刀片来回磨擦,又用指甲和牙齿撕扯,才勉强搞出一个破洞来。裹在布里头的东西果然是木质的,摸起来非常平滑柔顺。她又用手机照了照,发现这木料的颜色十分青翠。当她在防水布夹层里摸出一片狭长的叶子时,她猛然反应过来:这里头的是竹子,一大捆被绑成一堆的竹子。
不管这堆竹子是怎么出现在海上的,这对她而言姑且都算好消息,因为竹子本身很适合做排筏。等到天亮以后,她也许可以考虑把防水布割成一条条的,再把这堆竹子给拆散平铺,绑成一个能让她坐在上头的筏子。要是她能靠太阳辨别方向,她就可以朝着大致是海岸的方向划,而不必一味地等待。
詹妮娅满怀希望地把手指伸进防水布的破洞里,仔细往深处摸了摸。她是想确定这堆竹子大体上有多粗,这样她就能估算自己需要多少根才能铺出筏子来。可当她的指头在竹身上滑动时,她摸到了一下明显是刻上去的符号。不。不是图画。她又反复地摸了几下。是文字,像是汉字或日文。
由于必不可少的交流需要,詹妮娅的中文早已说得非常流利,就算她老哥的同乡也听不出问题。可是汉字就不是她经常用到的东西了。她得靠翻译软件才能知道她老哥的手机里有什么内容。如果是日文,她就完全一窍不通。她只能碰碰运气,用手指一点点模仿壁画。一个横。一个竖。一个左斜。一个右斜。这是什么字?
一个木。她在心里念。接着又摸出了一个木。两个挨得非常近。那么这是一个“林”。她还算认得这个字。可是接下来的字她就没什么底了。两个横。也许是“二”,可是底下又接着点别的。这或许是一个人名——林二小,詹妮娅试着把它轻轻地念出来,想从它的读音里寻找启示。
“呃……”她旁边有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完全不识字,是吗?”
詹妮娅转头看向海面。她在听见那尖尖的声音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没有为看到的景象而惊恐。那个披着伦尼·科莱因皮囊的东西就在她栖身处附近,上半身直挺挺地探出海面,就好像他只是站在一片潜礁上。它歪头看着詹妮娅,脑门中央明显地凹陷了下去,那只坏掉的左眼这会儿黑黢黢的,好像长着什么东西,但绝不是一只正常人的眼睛。
这东西和詹妮娅静静地对视着。詹妮娅有一度想用自己的手机扔它,最后却觉得这样比保持静止更不明智。她的脑袋不停转动,想到刚才这东西对她说话——这东西会说人话,它用的是哪一种语言?
“……你是谁?”她用中文问。
“噢噢噢噢噢噢!”那东西说,“你这小丫头会说落水脸的话嘛!你又不是不会!你是个文盲小丫头!不过你这袋子瞧着还行……等你淹死在这儿,我可以考虑拿你的用一用。”
詹妮娅稍稍把身体往竹子堆的另一侧缩了缩。她的确感到害怕,可是这东西的话却让她觉得放心了一点。听起来这东西是在等她淹死,那也就是说它还不会立刻用它那股怪力来袭击自己。她希望维持这个局面,拖得越久越好,因此她也没有完全躲到竹子堆背后,而是小心地打量这个东西,琢磨着如何转移它的注意力。
“谁是落水脸?”她问,“你刚才提到的人是谁?”
“是把这堆竹子丢在我身上的混蛋。”那怪物懒洋洋地说,“他是个什么混账呀!我被一群又是发光又是发黑的玩意儿丢到了他的地盘上,那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儿,就是平时星星干的那些事儿嘛。你懂的。结果他旁边那个蠢货对我指指点点——我飞在天上可不是为了被你们这些小饼干指指点点!这礼貌吗?啊?你会对着不认识的星星指指点点吗,小丫头?你倒是评评这个理!”
詹妮娅缓慢地摇摇头。
“是吧?”那东西激愤地说,“我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笨金属块儿,或者一团忙着跑路的冷气。我肯定是要给那蠢货一点厉害瞧瞧的。可是落水脸就不干啦!他把我从天上拽下来,关到水底下去,还在我身上压了一堆木头玩意儿。”
“他监禁了你。”
“就是这个字,小丫头!落水脸在这堆破木头上面刻了字,我还要求他念给我听了——不过你是怎么回事,啊?我瞧你也是块挺完整的小饼干,为什么你就是个文盲?”
“嗯……”詹妮娅说,“我也一直被人关着,没学过认字。”
“真的?你被谁关着?”
“刚才那两个人。他们本来想把我关到岛上去,结果你救了我。”
“哇哦!不客气!那意味着你愿意用你的身体感谢我吗?”
“你不能用他们的吗?他们都是成年人,身体比我更强壮。”
那东西的脑袋摇晃起来。它显然在考虑詹妮娅的提议。
“嗯……嗯嗯嗯嗯嗯嗯……不行。不,那个红不拉几的玩意儿叫人讨厌。我不喜欢他皮肤的颜色。另一个太黑了。我没瞧清楚他长得什么样。不,小丫头,我看还是你最适合。我可不想费劲沉下去找两个泡烂的肉袋子。”
“好吧。”詹妮娅镇静地说,“我们可以回头再讨论这个,也许你还会改主意。那么你能告诉我这些竹子上刻的字是什么吗?”
“噢,这个简单。那混账刻的字是:此地无鱼,禁止打捞。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他禁止打捞什么?”
“当然是我我我我我我我呀!那混账把我关在水底下,还不允许别人把我捞出去!宇宙里怎么会有他这样没礼貌的小饼干!”
“你不能自己出来吗?你之前说你能在天上飞,可是却被人关在水底下?我看你现在游泳很熟练,可是却飞不起来。你真的会飞吗?我瞧你不是什么星星。最多就是一颗海星。”
“你才是臭海星呢!”那东西尖叫着说。
詹妮娅微微仰起脑袋,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态:“会飞的星星是不会被关在水里的。”
“那是因为他给我编了个笼子!”
“什么笼子能把你关住?我从来没听说有笼子关得住星星。”
“那可是在他的地盘!我怎么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些该死的竹……”
它的话戛然而止。但是詹妮娅已经抓住了关键字。她紧紧地抱住身下那堆被防水布裹紧的竹堆,心中忽然打开了一扇光明的窗户。她继续满脸无知地看着那怪物,不管对方的脑袋抽搐得多么剧烈。
“所以,”她继续问,“为什么他不允许别人打捞这些竹子?”
“这些竹子有剧毒,小丫头。赶紧放下它们。”
“不。我会淹死的。”
“那你也不过是变得更肿一点!你难道没有把饼干在牛奶里泡胀过吗?可是你要是中了毒就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丑了!你会变成全世界最丑的小饼干!”
詹妮娅坚定地摇摇头。
“你想变成全世界最丑的小饼干吗!“
“谁也不会比你现在更丑了,科莱因。”
“我要找一堆大鱼来咬你!”那东西威胁道,“我马上就把它们端过来!”
詹妮娅早已没有选择。她只能无视这个威胁,那东西便一头扎进了海水里。她在竹堆上精疲力竭地躺下,拼命地拨打紧急电话。如果这片海域有任何一点最微弱的信号,如果救援直升机已经在它的路上……她向着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一切神祇祈祷着,但却没有得到应答。
也许是十分钟,最多就是半小时以后,披着科莱因皮囊的怪物又重新出现了。这时詹妮娅几乎已经要昏睡在竹堆上,却被他托举在双手上的东西惊醒过来。她看到了黑色的三角型背鳍,雪白森寒的腹部,还有那些狰狞的利齿。该死的。
669 海怪小队大败而归(下)
鲨鱼。
准确点说,一头半成年的噬人鲨鱼,也就是人们通常称作大白鲨的那种鱼类,此刻正托举在科莱因干瘪的手掌上。那场面看起来是有点可笑的,像只蚂蚁托举着死掉的金龟子。詹妮娅真的希望这只是个既可笑又有点惊悚的噩梦。可是最好还是现实点吧,她知道这不是梦。这可比撞见她的前男友在交易白粉末儿危险多了。
还是面对现实吧。保持冷静和务实。詹妮娅想起马尔科姆所说的关于西班牙与枪林弹雨的故事。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别让它延伸到那些无谓的、令人徒增惊恐的远景,比如说被子弹击穿脑袋该怎么办,或者被鲨鱼咬成了两截该怎么办。实际上落到那种处境是毫无办法的——所以就别去想了,眼睛要盯住自己的下一步,多想想还能做的事。关于鲨鱼她知道点什么呢?她对海洋生物了解得不多。鲨鱼在鱼类里是特别的,它们会眨眼睛。它们一辈子都在长牙。而且它们的水下视觉要比人强得多。眼睛和鼻子通常是它们脆弱的地方。鲨鱼,特别是大白鲨,是有过袭击人记录的品种。其实它们并不是特别爱袭击人,实际上也根本不觉得人肉好吃,可是如果它们出于好奇而试上一口,那剩下的部分可能就等不到带回岸上抢救了。还有什么?它们的嗅觉怎么样?它们喜欢袭击什么样的猎物?
詹妮娅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瞪视那只鲨鱼受伤的腹部,而不是它骇人的牙齿。她泄露出来的恐惧肯定叫那东西倍感舒适。它得意洋洋地摇晃双臂,想更进一步地恐吓詹妮娅。大白鲨在他头顶猛烈地甩动尾巴,挣扎着想要摆脱那十根陷进自己柔软腹部的手指,血从那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看到这一幕却没叫詹妮娅觉得更加惊恐,反倒令她生出一丝怜悯来:这倒霉的大家伙也和她一样,正被它身下的怪物所折磨着。它和她一样是被卷进了无妄之灾。
“这鱼可真有精神!”那怪物说,“我喜欢这种给劲儿的玩意儿。我看到你们给它拍了电影呢。”
“星星也知道电影?”
“当然啦。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在那个没礼貌的落水脸把我关起来以前,我就喜欢看看你们这些小饼干平时都做什么。大部分都是在摩擦你们的破烂饼干屑。饼干屑饼干屑饼干屑!你们是够无聊的。”
科莱因的五官随着那怪物的声音而扭曲,翻出一张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脸。可是詹妮娅已经不会被这点东西吓倒了。她还在动着脑筋,并且装出自己对话题很感兴趣。
“你是在哪儿看着我们?”她突然问。
“什么话!当然是天上!”
“具体是天上的哪儿呢?你属于哪个星座?”
“你真是个蠢丫头。我能自己飞来飞去,懂吗?我干嘛非得在一个地方待着。”
“好吧。那你有名字吗?”
那怪物似乎是准备回答,可是突然间又起了疑心。它那怪眼飞快地眨巴着,然后同一种明显是装出来的亲切口吻说:“你给我起一个吧,小饼干。我们星星从来不在乎名字,反正你们只会指着我乱叫。你爱管我叫什么就叫什么。”
“那……我就叫你阿尔戈。我得把你和科莱因区分开。”
那自称是一颗星星的怪物——詹妮娅决定先将它叫做阿尔戈,那在英仙座里时隐时现的魔鬼之星——狂笑着猛晃起手上的鲨鱼。鲨鱼血口大张,狂躁地对着虚空扑咬。它挣扎的凶猛是足以把成年人拖下海的。詹妮娅克制住自己的心惊,听见与食尸鬼同名的魔星在夸奖她。
“我喜欢这个名字,臭丫头!”它尖笑着说,“我知道它的意思,有个旧朋友的脑袋里有这玩意儿。当然啦,他有就是我有。朋友不分彼此!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可有点眼熟。”
它突然停止了笑声,像猫头鹰那样来回旋转脑袋,打量詹妮娅的脸。科莱因的脖颈发出一阵危险的嘎吱声响。
“哼。”最后它没了兴趣,“你们这些小饼干都长得差不多。我要是有我以前的身体,倒还能闻一闻尝一尝。”
“你吃过人吗,阿尔戈?”
“你们每一个肉袋子都管自己叫人,我哪知道你们指的是什么?”那魔星懒洋洋地说,“圆的,扁的,方的,软的,硬的,全是你们自己语言里的人。难道你算是人吗?我可说不上来。我瞧你的肉里头什么也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一般来说那些管自己叫人的家伙肉里都得掺点别的什么。你的肉就是肉。和我手上这位有什么区别?”
詹妮娅并没听明白这怪物的疯话。她心想也许这怪物是吃过许多生了病的人。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可是现在先别去想它了。她还得继续拖延时间。
“我不明白,”她慢慢地说,“如果你是一颗星星,你并不需要吃东西。你也没有胃或肠子。”
“真是蠢话没完!星星当然需要吃东西,你这个蠢丫头。要是我不吃东西,我怎么增加自己的质量呢?你自己就住在一颗星星上,难道你都看不见它已经吃胖了?它以前的个头肯定没现在这么大,我看它这种铁脑袋看得多啦。等它把你也吃掉,我看你还怎么问这些蠢话。”
“你是说我们死后的遗体回归大地?”
“你们可真会美化自己。”魔星阿尔戈说,又发出一阵詹妮娅难以理解的狂笑。笑声又戛然而止,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广播。魔星对詹妮娅说:“好了,蠢丫头。要是我还用我自己的身体,我倒不介意陪你玩玩。但是这个破肉袋子太讨厌了!简直又臭又硬!我可不耐烦待在这样的袋子里。我想用你的袋子玩玩。要是你不介意,我就顺便打开你的脑子看一看。你肯定不介意的吧?我们也可以成为好朋友!”
或许是因为这怪物的疯话,又或者是因为长时间保持在过低的体温,詹妮娅的思路已经变得有点迟钝了。她明白自己应当继续和这个怪物说话,能问多少问题就问多少,要了解这可怕的东西,也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股疲倦与困意。她真想就这么睡去,直到从温暖干燥的床铺上醒来。
海水依然冻得人骨头刺痛,在恍惚之中,詹妮娅甚至觉得她身下的竹子堆都在发热,暖烘烘地蒸着她的胳膊和肚子。她忍不住把身体趴下去,尽可能隔着防水布汲取安慰和斗志。当她这么做时,阿尔戈的声音却越来越尖利和急迫。
“你想要和我做朋友吗,蠢丫头?”那东西威胁道,“你最好喜欢交朋友,否则我就把这只鱼扔到你身上去!你猜猜你够它吃几口?”
“为什么你要把鱼扔过来?”詹妮娅说,“你能抓住它,那你就比它强得多。你何不自己过来?”
“这可轮不到你来指挥我,你这个坏饼干!”
“你害怕这些竹子是不是,阿尔戈?它们曾经关住过你,你不敢再靠近它们了。”
对于这个结论,詹妮娅其实并没什么把握。也许那东西确实害怕她抱着的这一堆竹竿,可是恐惧并不是一种非常稳固的保护。当她说出这个猜想时,她甚至有点害怕那东西会因此而被激怒。愤怒可以轻易地让人跨越恐惧,她不知道星星是否也一样。
“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蠢丫头。”那东西说,“我可用不着靠近。你能跑到哪儿去呢?”
“有人在找我。等天亮了他们就会找到我。”
“他们顶多找到一两片碎屑。”
詹妮娅的嘴唇动了动。如果她只在这片海上留下一点血迹,她在心里想,她爸爸妈妈对于这种情况又怎么说?如果你只能留下血迹,那就要留得越多越好。能留下什么线索就留下什么线索,因为这是想要替她报仇的人必不可少的情报。
“会有人找上你的,阿尔戈。”她说,“就算他们只能找到一点碎屑,他们也会把你撕得一样碎。你真的是一颗星星吗,阿尔戈?我希望你是的,那样他们就不会像对科莱因那样把你也关进监狱,让你还能每天按时吃饭睡觉。你进不了监狱,他们会把你的每一块都烤得焦脆,然后泡进牛奶里当早餐吃。”
“哇哦!”阿尔戈说,“你很有个性,小饼干!嗯嗯嗯……你让我想到了我的某位老朋友。可真是叫人怀念呀,你这可爱的肉乎乎的小东西。说真的,我甚至有点想……嗯嗯……如果我放过你,让你回到你温暖的饼干大家庭里去……如果咱们做一对更长久的朋友,每个纪念日都一起唱唱歌跳跳舞……不,怪没劲的。还是算啦!”
那只狂躁的大白鲨向着詹妮娅撞了过来。腹部的抓伤与脱水叫那掠食者失去了正常的天性。当它的侧面撞得竹堆一端下沉时,躲到另一端的詹妮娅掉了下来。她的腿挨到鲨鱼大张的嘴巴,又在那张血口合拢前及时抽了回来。她能感到尖锐的鲨鱼牙齿穿透裤子,从她的皮肤上快速划过。有几秒的时间里她不敢低头去看,因为当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时,人是会忽略痛觉的。她不会有所感觉,那她才能撑得下去,哪怕她的整只脚其实已经被吃掉了。
等鲨鱼滚进海里后,死死抱住竹堆的詹妮娅立刻爬回了顶部。她的耳朵里充斥着令人晕眩的病态狂笑,既像是科莱因的,又像是阿尔戈的。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发现它们也都还在原位,只是她的小腿被鲨齿划伤了,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小片海面。
詹妮娅喘了几口气,开始奋力用双手拍打海浪,同时把头伸进海里,快速地吐出一连串气泡,又冲着海面发出最响亮最刺耳的吼叫。她尽可能地制造出类似鲸鱼或别的猛兽的动静,直到那黑色的鱼鳍远离了她,她才蜷缩起手脚,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水下的视野中。她这些动作想必狼狈极了,因为那畜生得意的狂笑一刻也没停下。
“你冒汁了!”它幸灾乐祸地叫道,“你要被吃掉咯!”
詹妮娅没有应声。她尽量把自己那条受伤的小腿抬高,并且按住她认为是止血点的部位。保持冷静。她咬着嘴唇想。这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她害怕的那么聪明。这东西就和她的前男友一样蠢。它甚至不知道鲨鱼对没有鱼腥味的人血根本不感兴趣。不会的。一条受伤的大白鲨不会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率先袭击她,只要她表现得像头不好惹的猛兽。要是鲨鱼突然冲出水面咬她,她必须狠狠地对着它的鼻子和眼睛来一下,那里是它的脆弱部位。她的血不会让鲨鱼兴奋,她只要让它知道惹她是划不来的。
想到这些对策使她又变得勇敢起来。她一边盯着那只办成年的大白鲨,一边听阿尔戈在那里大吵大闹。那魔星拼命地给鲨鱼鼓劲,想要它好好品味一顿人肉大餐。詹妮娅冷冷地骑在竹堆上,决定忍住出言嘲讽的冲动。让阿尔戈发现流行电影里的谬误对她并没有好处。它可以继续期待鲨鱼吃了她,而不是另想些别的主意。
“吃了她呀!”阿尔戈喊道。
大白鲨并不理睬他的叫喊。起初它还在海上游弋,有那么点意图不明,詹妮娅也不敢说自己从网上看到的知识就比电影有用多少。但是她打定了主意是要坚守在这儿,绝不让那魔星把自己带走。这不是一场勒索赎金的绑架,如果她被带走了,那她就是死定了。而且在她死前那东西还会极尽所能地嘲笑她,轻蔑她,因为她是那么容易对付。
可是幸运最后还是站在了她这一边。阿尔戈的声音已给那条大白鲨带来了疼痛与恐惧。当它重获自由后,漂在水上的詹妮娅已经无法引起它的兴趣。在短暂的游弋后,海面上对峙的双方都看见它的黑色背鳍陡然沉入水下。
“啥呀?”阿尔戈说。它手舞足蹈的姿势僵住了,脑袋歪歪地盯着那一片水域了,仿佛在等着鲨鱼重新跳出来袭击詹妮娅。它脸上僵硬的表情真叫詹妮娅想要狠狠地嘲笑一番,可是她心里其实也同样害怕。她屏息等待着,看看鲨鱼是否会突然从底下跳出来,把整个竹堆都掀翻。
什么也没发生。阿尔戈开始大发雷霆。
“你这蠢鱼蠢鱼蠢鱼蠢鱼!”它尖叫着说,“谁也不会请你去表演了!”
没人喜欢给你表演。詹妮娅在心里说。也没有鱼喜欢。活鲨鱼可不是电影里那些拿来恐吓人的玩偶和特效,它们才不是为了给人制造惊悚和乐子而存在的。不过如今她也不敢打包票了,既然有自称是一颗星星的怪物,那么以杀人表演为乐的鲨鱼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也许真的有,只是她还没遇到过。
她不过是这样想了一想。可是紧接着她却看到海面上又浮起了那标志性的三角背鳍。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和魔星阿尔戈的中间,就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惊起。看到它东西出现时,阿尔戈发出惊喜的尖笑,而詹妮娅却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涌上来。
“你总算开窍了。”魔星夸奖道,“你是一条好鱼!”
像是在回应它的夸奖,那黑色的鱼鳍绕着詹妮娅和阿尔戈圈圈打转,在海上划出一个又一个逐渐缩小的数字八。詹妮娅使劲地从自己裤子上撕下点碎布条,给自己的小腿伤口做了个聊胜于无的止血包扎。她的眼睛盯着海浪里的影子,看见那三角背鳍已经轻轻撞在她身后的竹堆上,可是却并没有把竹堆撞翻。她听到一声非常轻微而短促的脆响,还有一股竹叶的香味。等那背鳍游走时,她又发现那地方的防水布似乎被鲨鱼牙齿给咬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茫然地思索着,难道这是一条吃竹子的鲨鱼?它想知道防水布里头裹的是什么?
黑色背鳍已经从她身后兜了出来,接着又游向阿尔戈。詹妮娅觉得自己脸上或许露出了非常愚蠢的表情,因为魔星正指着她发出大声的嘲笑。
“好吧,好吧,看来这条鱼是想明白了!”阿尔戈说,“它知道如果它不听我的,那它早晚也会被我吃了。它可是比你聪明多了,蠢丫头。好啦,你想玩抛鱼游戏吗?现在咱们再来一次。”
阿尔戈把它那两只手伸向靠近的黑背鳍。在那瞬间,詹妮娅仿佛已经得到了某种预兆启示。她暗暗祈祷鲨鱼会一口咬掉科莱因的两条胳膊,上半身全吃了也不要紧。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叫她一点也没想到。
鲨鱼尖尖的鼻子从水底下探了出来。它的背部朝着詹妮娅,因此从詹妮娅的角度看来,那仿佛是鲨鱼从嘴里吐出了一整根长长的竹竿。竹竿朝外的一头已经被削得像标枪那样尖利。当阿尔戈伸出怀抱要把鲨鱼举起来时,那根竹竿笔直地刺穿了科莱因的咽喉。
阿尔戈咕咕地叫了起来。它的两个眼眶看起来都已经有正常人的两倍大,像个被放大后装在成人身体上的婴儿脑袋,准备要放声地啼哭。可是它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制造噪音了。被竹竿贯穿的部位几乎没有流血,然而科莱因的脸却变得惨白起来。他好像突然间又转变了,从一个裹着人皮的怪物变回了一具尸体。詹妮娅说不上来具体有什么变化,她只觉得科莱因的身体变得更……正常了。一具正常的尸体并不能令她害怕。
那具被竹竿贯穿的尸体消失在了海浪里,平静得好像从未出现过。詹妮娅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了自己衣袖里还揣着手机。当她茫然地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时,手机一下就滑了出来,沿着竹堆掉向海面。她想扑出去抓住它,结果小腿却痛得她叫了一声,根本用不了力气。
哗啦啦!一只手从海面底下伸了出来。它像是早就瞄准好了,稳稳地抓住詹妮娅快要掉进海里的手机,接着一个红通通的赤拉滨从黑暗的海水里爬了出来。他的重量让竹堆往下一沉,但还不至于承载不起。当他把开着手电筒的手机归还给詹妮娅时,灯光照出了一张满是笑容的湿漉漉的脸。
“哎呀,可真是个吓人的东西。”赤拉滨说,“我可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一位老兄呀。多亏你和他折腾了一会儿,否则我可就有麻烦了。不过我看你的腿得消消毒了,瞭头。你感觉怎么样?”
看到另一个活人令詹妮娅感到惊喜。她的脑袋里还有一万个疑问,可法否认自己看到赤拉滨幸存时是非常高兴的。她拿回了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来那条吐出竹竿的鲨鱼。
“刚才有一条鲨鱼。”詹妮娅说,“嗯,它有点不寻常……”
“我真没想到他会玩这一手。”赤拉滨说,“那倒是挺有效的,不过我估计他自己也够呛。你愿意帮把手吗,瞭头?周是不能上这堆竹子的,没准会要了他的命。”
詹妮娅完全迷惑了。她看着赤拉滨把手伸进裤兜里不停地掏出一些,好像她妈妈从抽屉底部的缝隙里掏文件,最后掏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像是当初能塞进柜子里的。赤拉滨竟然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了一整只瘪到不能再瘪的充气救生圈。然后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给气球充气用的迷你手动充气泵,彬彬有礼地把这两样玩具似的东西也交给詹妮娅。
“帮我个忙行吗,瞭头?”他说,“给这玩意儿充充气,等下我们会用得着的。”
詹妮娅稀里糊涂地接过这两样东西。她的脑子没明白过来,但不妨碍先动手给游泳圈充充气。“我们要这东西做什么?”她问道。
“像我刚才说的,瞭头。得给周找个地方。咱们俩是无所谓的,可他最好离这些东西远点。“
“他还活着吗?还在水底下?”
赤拉滨摇了摇头。有一阵子他双手环胸,在那里盯着詹妮娅充气,脸上挂着种奇特的笑容。詹妮娅假装自己不在意,可是心却砰砰直跳,好像已经明白了某些叫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可能不会很愿意知道的,瞭头。”
“为什么呢?”
“俗话说:香肠好吃,但别问做法。”
“我知道香肠是怎么做的。”
“哦,对。我忘了你们这儿是个爱吃香肠的地方。好吧,好吧,既然这关于香肠,咱们就来看看……”
赤拉滨蹲了下来,小心地把自己挪到竹堆旁边,冲着海面高声问:“周,你介意出来吗?我看还是让瞭头见见你好了。”
满月已经西沉,而天尽管没有亮,原先那股神秘的氛围却已消散无踪。那层笼罩世界的黑幕并不存在,托举着她和赤拉滨的不过是片广袤而平凡的水域。
用平凡来形容海洋是否恰当?它是孕育生命万类的源头,神圣一如母亲的子宫。可是,如果奇迹日复一日地出现,如果绝景总是无条件地出现在世人眼前,那么人们就会认为它是平凡的。人们所知晓的和所习惯的,小如蚂蚁,大如鲸鱼,它们都是平凡的,不是怪物,而是动物。平凡甚至与危害无关,因为吃人的星星是怪物,而能杀人的鲨鱼却只是动物。从海中游到詹妮娅与赤拉滨面前的鲨鱼也是动物——直到右臂融化的周温行从那东西嘴里爬出来。在这整个过程中,詹妮娅的嘴巴张得就和那只鲨鱼一样大。
“就挺怪的,是不是?“赤拉滨说,“咱们还是趁早回去让他洗个澡吧。今夜可真是叫咱们都吃了大苦头。”
詹妮娅吸气、再吸气,然后又呼气。她盯着周温行把脚从鲨鱼的喉咙里抽出来,终于发出了这夜以来第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670 昆虫学者回家了(上)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詹妮娅对所有恐怖故事里所讲述的细节都半信半疑。可疑之处是关乎于特殊性的,比如人类的遗骸与油脂拥有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极端恶臭,或是能让一个大胆的人吓得晕厥。不,她相信有人会在看见尸体时吓得发疯,可那并不是尸体做到的,而是尸体所暗示的危险做到的。
一具不暗示着危险与痛苦的尸体是不会叫人害怕的。比如说告别仪式上的尸体,或是精细处理过后放在标本瓶里的尸体。詹妮娅参加过她祖父的葬礼,那睡在百合与雏菊中间的面孔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祖父的仪容已经得到了精心的整理,尽管和生前看上去仍然非常不同,就像一个按照她祖父模样做成的石膏像假人。
詹妮娅从来没有真的见过横死之人的遗体。她只在一本马尔科姆藏起来的相册里看到过。它被巧妙地贴在工作室最角落的抽屉背面,并用一层和抽屉颜色相近的薄木板挡住。或许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詹妮娅发现,可是詹妮娅早就在念高中以前就知道了。她偷偷地调查过那相册上唯一的署名,甚至还找到了他与马尔科姆在年轻时代的合照。卢卡·贝克在失踪前是一名战地记者。能在网上找到的关于他的信息不多,似乎这个人在四年前就没有了音讯。
在贝克留给马尔科姆的相册里,詹妮娅看到了战乱、难民,以及人的残骸。那些战乱造成的伤口根本不是客观文字所描述的那样,没有圆圆的小弹孔或是穿过胸口的血迹,而是纯粹的毫无怜悯的暴虐,是人们对炼狱的想象的源头。那种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告诉你相片中的人死了,而是告诉你人可以这样被杀死。你的同类可以,那么你也可以。
贝克给马尔科姆的最后一封信就藏在相册封面的夹层里,上面沾着火药与铁锈的气味。信中的内容充满了不祥与怪异,似乎贝克正处于一种危险而匆忙的处境里。他要马尔科姆别来找他,永远都别去找,而如果有陌生人找上马尔科姆,那就留意它们在强光下的样子,因为“它们会融化”。
一次次目睹炼狱风景也许对卢卡·贝克的精神造成了严重损害,甚至产生了恶鬼缠身的错觉。可是如果这世上的确存在着常识以外的事物,贝克也可能真的看见了幻觉以外的什么东西。詹妮娅试过对马尔科姆旁敲侧击,她父亲却只字不提,这几年以来也从未有可疑的访客拜访过他们家。卢卡·贝克的那句话只偶然出现在詹妮娅被噩梦惊醒的混沌时分——它们会融化。
会融化。就像雪遇到开水。就像人体遇到铁汁。卢卡·贝克的用词微妙地引人遐思。如果他遇到的是人们在流行故事里常说的吸血鬼,他就会用“焚烧”、“净化”之类的词,可是“融化”令人想到的是寒冷的事物。
“你觉得冷吗?”赤拉滨说,“我看你在发抖。”
詹妮娅的思绪在那瞬间已经走出了很远,把她那具湿透了的血肉之躯孤零零地丢在海上,如雷霆电光般奔回雷根贝格旁边的树林。未曾谋面的卢卡·贝克在她耳边念着那封遗信。它们会融化。“它们”。在那些不曾被人类的生活秩序所统治的地方,在那些眼睛与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是否怪诞才是世界的常态?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撕裂了,同时生活在两个地方,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是遭遇了一次噩梦般的海难,可是同时她也在床上沉睡着,做着混乱浑浊的梦。她在经历充满惊怖的一生,可同时又过着极其平淡寻常的一生。现实已经无关紧要,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在宇宙中漂浮的微毫幻象。
她想到了她的老哥。生活是不真实的。是充满撕裂与伪装的。目睹双重的现实而佯装自我谐一,那正是疯狂的前兆——那是非洲之旅的前因吗?那又能在热带雨林里找到什么解决方案呢?
一片炙热盖在她的额头上,那是赤拉滨的右手。他用他粗糙而又高热的掌心探了探詹妮娅的脑门,又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在确认她是否被刚才的事吓傻了。
“还好吗,瞭头?”他问,“你还能坚持吗?或者你需要先睡一小会儿?我保证你睡觉时什么都不会发生。”
詹妮娅摇了摇头。她仍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隔绝现实的疏离感,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休息。把眼一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放任思想逃离到梦幻朦胧的阴影里,那不是她做事的办法。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叫她明白自己现在过的究竟是哪一种生活。来吧,不管这是个什么鬼状况,现在就从手边的第一件事开始行动。
“我没事。”她说。那就像是一个咒语,让她重新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丢掉了那个跟玩具似的手动充气机,直接用嘴巴把游泳圈吹好,然后递给赤拉滨。在这过程里赤拉滨没有插手,只是打量着她。
“这对他够用吗?”詹妮娅问。
“我看是暂时找不出更好的了。周,你怎么说?”
“这样就可以了。”
周温行的声音从詹妮娅脑后传来。从声音的位置判断,他仍然停留在海中,可是詹妮娅并没听见划水的声音。出于一种本能,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个从鲨鱼嘴里爬出来的人——还能把他称作是人吗?她的确看清楚了全部的过程吗?
“咱们得用这堆好心人送的材料想想办法。”赤拉滨一边说,一边把游泳圈抛过詹妮娅的头顶,“别担心,扎筏子这事儿我是很擅长的,让我一个人就能搞定。可是周,你玩的这一手可把瞭头吓坏了。你不打算道个歉?”
“她不是被我吓坏的。”
“我没有吓坏。”詹妮娅说。她终于转头去看那个留在海里的人。
周温行像先前的阿尔戈一样竖直地停留在海中。他的半截身体都藏在浪涌之下,无法判断是什么托住了他。可是,任何一个懂得踩水的人只要看看他紧贴着身体下垂的手臂,还有丝毫没使劲的笔直姿势,就会明白他绝不是在游泳。他根本是站在海里,站在一片时刻变幻的水体之中。他就像是个水鬼,詹妮娅心想,要是他的皮肤突然变得发白肿胀,并且用尖尖的指甲和牙齿扑过来咬她,她也不会觉得过于惊讶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周温行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冲她礼貌地微笑。如果他的这些行为还不够叫小孩子在夜里大声啼哭的话,那他的右臂就又把他往活尸的形象上推了一步。那条右臂大体还在它的位置上,可是,詹妮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伤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造成的。鲨鱼的胃液?或是阿尔戈做的某种恐怖之事?当她盯着那条红色的、轮廓模糊的手臂看时,卢卡·贝克遗信里所用的那个词又出现在她脑海中:融化。不是烧伤,不是腐蚀。不是病变。融化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也没有。
“你怕血吗?”周温行说。他询问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像是明知故问的恐吓。
“不怕。”詹妮娅回答道。她又低下头去看浸没了周温行下半身的海浪。她似乎看见那片水域比别的地方更黑暗一些,但也可能只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
“好极了。”赤拉滨说,“你们俩都待在那儿别动,让我把这堆材料处理处理。别担心,这玩意儿很好对付。”
有那么一会儿詹妮娅觉得赤拉滨是在开玩笑。她的确也想过要做个竹筏子逃回岸上,可那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一种绝境中的自我安慰。她从来没做过筏子,而观察马尔科姆的工作使她明白许多手工活儿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要在岸上扎出一个竹筏没准都要花她一两天的时间,何况现在连劈刀和绳索都没有。要是他们扎出来的东西一落水便散架,詹妮娅一点也不会惊讶。
可是,赤拉滨对于这个工作显得自信满满。他干起活来也的确利落得像个庄稼汉。他把那双红通通的粗糙手掌轻轻地在防水布上抹了一把,就像变魔术那样从里头抽出一根竹子来。竹子足有詹妮娅的手臂粗,光是抽出来就足够费劲了,可是赤拉滨做这件事时,詹妮娅甚至没觉得身下的竹堆有太大动静。然后赤拉滨把那根竹子竖起来托在掌心,简直就像只蚂蚁直直地顶住了一根火柴棍。詹妮娅因他露的这一手而惊奇万分。要不是环境不合适,她简直想给这个红皮肤的怪客鼓鼓掌。
“我很擅长干农活。”赤拉滨似乎是带着一丝得意说,又把手伸进防水布底下,从那里头撕下一截黑色的胶布,“我小时候就生活在农场里,和各种各样的手工活儿打交道。我本可以成为当地最棒的农夫,可我家的老头认为我还要更聪明,我还能干出些更了不起的事。所以他就把我送去读书了。”
“你觉得在农场干活儿比读书更有趣吗?”
“这倒是不好说,瞭头。我必须承认我的眼界得到了开阔,这是我留在农场时得不到的。可是有时我也会觉得留在那儿要更好。你看到的东西越少,你得到的烦恼也越少。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像是不知好赖,瞭头,可我说的是实话。我是个不怕辛苦的人。在农场里的时候,我想要做成一样什么东西,我最后就一定做得成。可是,当你开始念书的时候,事情就变得麻烦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船长。”
“我在说应然性,瞭头。当你干农活儿时,你只是需要达成你的目标。你想要一个新棚子,那你就搭一个新棚子。可你要是想做点我老爹说的那种‘大事儿’,情况就很不一样。你不但要想怎么做,而且还要考虑自己是否应当这么做。我不擅长处理第二种问题,不过我看你倒是挺擅长的。”
“你怎么能知道呢?”
“就是一种感觉,瞭头。你给人的印象就像是随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非常的果断——不过如果要我说实话,詹妮弗,有时太果断不见得是件好事。你要是做事从来都不犹豫,你就会错过变数的机会。而且你会变得很好预测,因为你的性格就是这样。我提到过我有一个侄女吗?”
“不……我不记得你说过。”
“那么我是有一个侄女的,瞭头。她比你大,心理年龄也许就和你差不多,因为她是个住在乡下的姑娘,没你这么胆大和机警。可是她有些很了不起的本质——非常了不起,如果给她一些展现的机会,我想她是能叫世人大吃一惊的。多可惜!她最后没能做成什么。但我可不吃惊,我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可是,要是你能和她换个处境,我想那结果可能大不一样。那会很有趣的。”
“她到底怎么了?”
“她有一种绝症,并且我想她是在病症彻底发作前就离开了人世——可是且不忙这么说吧!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或许我以前待她有所亏欠,可是我也是盼着那姑娘能有点好运气的。我看着像个很糟糕的叔叔吗,瞭头?我的同学曾说我看着就不像个有良心的人,你觉得如何?”
“我不这么想,船长。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点神秘,但不算坏。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啊,这可真是叫人感动的溢美之辞。我希望它能保留得更久一点,瞭头。要是到我生命完结那天你还这么想,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这人聊起天来实在没头没脑,詹妮娅心想。她搞不懂赤拉滨怎么能在不同的话题里跳来跳去,可是她也并不特别讨厌。赤拉滨也许是个怪客,但如果和周温行相比,她是更愿意和他多聊几句的。这红皮肤的丑陋男人的确有股让她熟悉的气质,一种有点散漫的随和,可同时也很懂礼貌。那有点像是马尔科姆。詹妮娅不会说马尔科姆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可她是很愿意跟马尔科姆这种性格的人做朋友的。
她看着赤拉滨把旧胶布扭成一条条绳索,然后熟练地扎在两根竹竿之间。要把湿透了的旧胶布当绳索用可着实不容易,但赤拉滨的双手好似有魔力一般。在他们聊天的这点时间里,他已经把两根竹竿绑在了一起,绑的非常紧密结实,詹妮娅甚是看不清他的绳结是怎么绕的。他紧接着又从他们身下掏出了第三根竹竿,照这趋势下去,詹妮娅估计他们没准还能在天亮前赶回岸上。
“别光在那儿瞧呀,瞭头。”赤拉滨催促道。
“抱歉,我想我帮不上忙。你绑筏子的手法我可学不会。”
“噢,不,这倒用不着你来。我的意思是请你说点什么,瞭头。我是可以做得了苦活的,但我不太能忍受无聊与枯燥。在城里读书毕竟是给我养了点坏毛病。你介意继续跟我聊聊吗?你要是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和周聊聊也行。我喜欢听人们说话,说什么都成。我侄女聊天也很热情,你和她在同一张餐桌上坐过,你就能知道她养的绵羊有三个不同的名字。你有喜欢的动物吗,瞭头?”
詹妮娅迟疑了一下,说:“狼。”
“真的?为什么呀?我本来猜你会更喜欢猫科动物。”
“它们是没有猫科动物那么灵巧,可它们很坚强……而且它们的社会结构很有趣。”
“那么狗呢?难道狗不是一个人类最好的朋友?”
“是的,当然。我家也养狗。它叫雷奥,是只猎兔犬。它还救过我的命。不过我以为我们讨论的是野生动物。”
“你对于驯化有负罪感吗,瞭头?我当然相信你没有虐待过你的狗,它也是真心爱你的。可是或许内心深处你也知道,它是为了爱你而被筛选出来的,除了爱你之外别无选择。从权力的等级而言,它和每天摆在你餐桌上的鸡肉牛肉没什么本质不同,只是一个更幸运的被驯化者。你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它的忠诚吗?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罪恶吗?这是你选择说狼而不是狗的原因?”
“我没想过,船长。这对我是个很新颖的观点,我回头会再想想的。那么你呢?你反对驯养宠物狗吗?或者你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吗?”
“噢,我想我的所作所为还当不上。我只是随口一问,因为我正巧在构思一些关于罪恶的情节。可是,瞭头,如果你想找爱护动物的人谈话,不妨回头看看自己背后。”
詹妮娅回过头。她看到周温行还跟水鬼一样站在海浪里。他们的视线对上了,詹妮娅在心里说见鬼。
“想不到吧?”赤拉滨埋头打着绳结说,“周是个素食主义者,他还很擅长用草药治愈牲畜。你要是想找一个从不为自己的利益而伤害动物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你推荐他。”
671 昆虫学者回家了(中)
詹妮娅不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没礼貌。她不了解赤拉滨和周温行,尤其是后者。可是,从实际的角度来说,周温行并没伤害过她,除非算上他骗她出海。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吓唬她一下?她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像个受气包。
可是,如果她公平地看待这件事,周温行也救了她一次。可以这么说吧。他让那个魔星消失了,不管用的是什么办法。他的确是救了她的命,而且她也没见过他吃任何荤菜。他怎么就不能是个爱护动物的人呢?她总觉得不太喜欢他,那也可能是她自己有偏见。
“你在水里不冷吗?”她有点生硬地问,话刚出口她觉得自己简直傻里傻气。
“不会。”周温行说。
“周从来不怕冷。”赤拉滨说,“别担心这个。我听说他曾经被人关在冰洞里整整半年呢。”
放在今晚以前,詹妮娅会觉得赤拉滨是在吹牛。可是如今她可不敢下定论了。刚才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她忍着没有问,那是因为她不确定贸然提问是否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可是赤拉滨和周温行都表现得那么寻常,好像完全不觉得有特意解释的必要。她把手臂抱在胸前取暖,决定要打破这个僵局。
“我可能有点冒昧,”她说,“但我能问问动物以外的事吗?”
“当然了,瞭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和周聊聊动物的问题。也许那会对你以后的日子有点帮助。你不是喜欢狼吗?我想你俩是有那么点缘分的。”
这句话多少叫詹妮娅又觉得赤拉滨不太着调。她有点敷衍地回答:“改天吧,船长。我想现在……嗯,我想问问刚才的事。”
“刚才的哪一件呢,瞭头?”
“刚才把我们的船掀翻的东西。它……它不是科莱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噢,确实。我估计它不是你们这儿的本土物种吧。这位老兄看着有点亢奋过头,我猜守卫不喜欢它这样吵吵闹闹的,所以把它丢到门口来了。”
“你是说海怪的守卫吗?”
“不错。这是个古老的职位,但我听说是换了新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我是说海怪还需要守卫。”
“我理解你的想法,瞭头。你看,是这样的,在大部分恐怖故事里的怪物——我是说巨大的怪物,不是食尸鬼或地精那样的东西——它们都是单独行动的。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有些甚至无法繁殖。这种特性不是偶然,它是构成恐怖的元素之一。怪物和动物是由人对正常的界定来区分的。如果一种生物只是个头大,有些特别的本领,它却和人一样交配繁衍,还和人一样建立社会和团体,把它们称为怪物就会显得很难堪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吸血鬼要是只能和吸血鬼生出后代,它就只是一种蝙蝠。你要是看见狼人蹲下来拉屎,你也不会觉得它在那个时刻有多可怕。至于海怪嘛,海怪的魅力就在于,它令人想到古老和孤独。在万古孤寂的幽暗里,它独自潜伏着,向我们暗示生命原初的形态。庞然,变幻,冷漠……它是我们对于海洋的畏惧的实体化。”
赤拉滨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嘴里的声音果真一点也不耽误手工活儿。竹筏已经展现出雏形,而詹妮娅几乎没感觉到竹堆有什么剧烈的晃动。
“可是,瞭头,”赤拉滨继续说,“你是否想过自己要如何跟蚁**流?假如你懂得分析它们释放的信息素,你就能够知道它们在谈论什么。可你要怎么让蚁群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听说有人训练过蚂蚁。”
“食物和信息素引导。不错,我想那说不定能行。但那实际上并不能让蚁群理解你的意图,你能明白这种区别吗,瞭头?蚁群看到的是诱饵,是通过某种行为而得到的食物。照我说那就像一场祈雨仪式,它们并不关心向什么东西祈祷,只要你会给它们保证过的丰收。可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真正的对于你的了解,那你只能用它们的方式来交流,因为蚂蚁是变不成人的。而你呢?你倒还有希望变成一只蚂蚁。我不是说你真的变成一只蚂蚁,但你可以伪装出一只蚂蚁,因为你是能理解蚂蚁的交流方式的。”
“你是说仿生机器人?”
“啊,对,这个主意不赖。一只蚂蚁机器人,能爬能跑,而你也为它做了一套以假乱真的信息素系统。通过指挥你的蚂蚁,你就能和蚁群做更深层的交流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瞭头。当你把你的蚂蚁放进蚁群时,你突然发现它还是不受欢迎。其他蚂蚁发现它不是家族的一员,它释放信息素的方式很可疑,它还时不时地陷入假死——因为它的程序需要维护,你还要定期给它补充信息素——尽管你让你的蚂蚁有了交流的办法,你还是没法让它们愿意接纳你。它们甚至会试着杀死你的蚂蚁。这时你要怎么做呢,瞭头?你打算杀死它们中的几个,好狠狠地吓唬它们一顿?或者你会给它们再来更多的食物与好处,好让它们把你当作是蚂蚁中的圣人?”
当赤拉滨那张猿猴似的脸冲着詹妮娅微笑时,詹妮娅已然明白他们在谈论的事情实际上和蚂群无关。就算是最好的昆虫学家也不能说真的明白蚂蚁是如何思考的,他们所能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解剖与行为观察的基础上,而要从那些理解神经思维的复杂性是远远不够的。蚂蚁有完整的脑子,詹妮娅想,但是它们没有宗教,没有虚构的无意义的祈雨仪式,它们也不会被部分个体的死亡所恐吓和威胁。赤拉滨并不是在说蚂蚁。
“我会找一个代理。”她说,“我会让几只真的蚂蚁相信我,然后为我办事。它们是不会受怀疑的,而且如果它们坏了……它们死了或是不能用了,我可以再替换新的。它们要比造一只机器蚂蚁来得容易。”
“正是!你很擅长玩蚂蚁游戏啊,瞭头。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没格调的海怪只需要张开大嘴吃东西,可是有格调的海怪就要做自己的机械蚂蚁。它做机械的手段不是那么高明,瞭头,甚至没有我们刚才假设的那么高明。它做的这一只蚂蚁很脆弱,甚至能被蚁群里最普通的个体消灭,所以它就得确保自己的机械制品不会直面蚁群。不会直面,可同时又要操控——而那就意味着它需要一只真的蚂蚁来做守卫了。”
詹妮娅静默地望着他。在仅靠月色照亮的黑夜里,赤拉滨独特的肤色有种被剥了皮似的惊悚效果。
“为什么我需要让蚁群理解我呢?”她问道,“如果它对我的理解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帮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得好,瞭头。可是我回答不了。咱们中的大部分人对蚁群都是没兴趣的。可你真的不想要一群对你言听计从的蚂蚁吗?我就很希望有一群听我指挥的蚂蚁,那肯定能叫它们做出不少有意思的事。”
“它们没法做太辛苦的事。”詹妮娅说,“如果你要它们搬运东西,它们可能会累死。它们也并不能用来监视或者监听……蚂蚁的视力非常弱,它们不能为你打探情报。你几乎不可能教会它们认识另一个人,也不可能让它们做复杂的工作,像是偷走钥匙或投毒,除非你把它们放得离钥匙和杯子很近,但那样你就倒不如亲自动手了。在我们的尺度上,它们帮不上什么忙。”
“我可不会叫这些小东西去干这种事。要是我能指挥它们,我没准会叫它们排剧呢。要多少演员就有多少演员,而我也不必担心付不起报酬。就它们所能提出的需求而言,我简直就是无所不能。这难道不是它们最大的价值吗?它们不能为你做什么,但你可以为它们做任何事。你能享受在蚁群面前扮演上帝。谁会不喜欢扮演上帝?也许除了上帝自己吧。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想法,如果你要问海怪为什么这么做,我就没法回答了。这会变成一个价值问题。像我刚才说的,我不善于处理应然性问题。至于刚才那个把我们的船打翻的伙计,我猜它是个俘虏——有时你会把食蚁兽关起来放在那儿,省得蚂蚁跑到你不想让它去的地方。可是咱们这个守卫心肠不坏,要么就是特别疏忽大意,他给撞见食蚁兽的蚂蚁留了条生路,只要它们不是些有毒的坏蚂蚁。”
詹妮娅悄悄地转头,又朝周温行的胳膊上看了一眼。赤拉滨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把手中的东西轻轻一推,那条像是用魔术变出来的竹筏就滑落到水中。詹妮娅甚至没发现那筏子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成了。”赤拉滨说,“咱们走吧,得在天亮前回去呢。”
他领头跳到了竹筏上,接着又让詹妮娅也跳下来。筏子做得非常狭窄,大概只能容许两个人分别坐在前后。等詹妮娅在前端坐稳时,整个竹筏叫人担心地往下一沉。但它最后吃住了重量,詹妮娅摸摸旁边的竹堆,它好像只剩下原先的一半大,而那个被赤拉滨撕开的洞就在她胳膊边。一个主意忽然闪进她脑袋里。
“船长,”她说,“我能拿一根竹子走吗?我是说这些剩下的,我想拿走一点做纪念。”
“这当然没问题,瞭头。你要是嫌不方便,等咱们上岸了,你大可以把整个筏子都带走。可是我也得先告诉你,这东西是保留不了多久的。”
“它会很快腐坏?”
“那倒未必。要是你把它保存得好,我想能把它当个笔筒用用。可是如果你想把它当成武器,就像周刚才那么用,我恐怕就不行了。它的生命力是来自于别处的支持,一旦它脱离了它的主人,那就只是块漂亮的木材。”
“谁是它的主人?”
赤拉滨笑眯眯地仰着头,好像一只长脖颈的鸟那样摇晃脑袋。詹妮娅有点疑惑地盯着他,觉得他似乎在装傻,又像在打一个哑谜。
“咱们跳过这个问题吧。”最后赤拉滨说,“我不是有意要吊你的胃口,瞭头。可要是我今晚告诉了你,那没准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
还能有什么样的麻烦能比差点被一个酷似科莱因的怪物谋杀更大呢?詹妮娅在心里这么说。可是她谨慎地没有问出口,因为她看出赤拉滨是不会再吐露什么了。她今夜见识到了毕生难忘的奇事,尽管还有许多疑窦,她将来总会想方设法把它们搞明白的。可前提条件是,她今夜得先活下来。
回岸上去。回到文明与床铺的温暖怀抱中去。这种渴望如今占据了詹妮娅的头脑。她沿着小腿上的伤口摸了一圈,知道自己回去后还得消毒和包扎,或许还得做点血检查。她开始来回张望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充当船桨。
“哦,不,用不着了。”赤拉滨说,“我本来不想吓到你,瞭头。不是以这种方式。可是既然你已经看见了,咱们就不玩那一套了吧。你瞧,周是有点特别的本领的。这不是说我就没有,可是他比我还要特别一些,这是为什么我的赞助商总是请他帮忙。他不但精通草药学和心理诊疗,还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呢。”
竹筏动了起来。那不是随着浪潮而动,而是被某种稳定的推力朝着一个方向滑行。詹妮娅差点以为自己是坐在一艘电动划艇上。可电动划艇不可能没有声音,她俯身朝水里张望,只看见水面黑得犹如墨汁。
“瞭头,”赤拉滨语带警告地说,“别靠得太近,你会掉下水的。而且我得说,当面拆穿一个魔术师的手法可非常不礼貌。你听过那个魔术师与鹦鹉的笑话吗?你总不想他把咱们的船也变没吧?”
詹妮娅坐直身体,扭头去看周温行。她一点也不惊讶地发现周温行就跟在竹筏后边。那个被她充好的游泳圈简直开玩笑似地套在他身上,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他像个幽灵那样滑行在水面上,与竹筏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观察这景象令詹妮娅逐渐有了一种领悟。但那主要不是关于周温行的,而是关于赤拉滨的:赤拉滨一直在跟她开玩笑。他让她充那个敷衍了事的充气游泳圈,那些关于蚁群和海怪的话题。这个男人或许是有种扭曲的幽默感,又或许直言不讳真的会带来某种麻烦。他没有告诉她全部的真话,可是又故意把谎言撒得很拙劣,他完全就是在逗她玩。那么当小木船刚被打翻时,当那个怪物用鲨鱼来恐吓她时,赤拉滨是消失去了哪儿呢?不管他躲在哪儿,魔星阿尔戈没有发现他,而他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怪物折磨她,直到周温行从鲨鱼里蹦出来。那绝不是凑巧。这个长得犹如红皮魔鬼的男人有些叫人讨厌的恶劣趣味。
詹妮娅闭起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公平来讲,她心想,没有几个人能在她这个年纪见识这种事儿了。赤拉滨让她看到了一扇通往怪异的门,那对于爱探险的人是无比珍贵的,这一点他没有撒谎。而且归根到底,他也的确没叫她淹死在水里,或是被凶残的怪物吃掉,她还是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岸上,除非她接下来就因为伤口细菌感染而死。
“你在做什么呢,瞭头?”赤拉滨问。
詹妮娅睁开眼睛说:“没什么。”
“你刚才看起来可不太舒服。”
“我在调整自己看待事情的态度。”詹妮娅说,“就是一些心理疏导。”
“这你都自己做吗?了不起。但你真的不考虑和专业人士谈谈?”
詹妮娅又一次回头看向周温行。在洞悉了赤拉滨的某些行为模式之后,詹妮娅觉得自己的嗅觉似乎也变得敏锐起来。她意识到赤拉滨不止一次地提起周温行,那不单单是他自己在和周温行聊天,而是在引导詹妮娅去同周温行说话。他甚至给詹妮娅建议过话题。那是为什么?她和周温行能有什么“缘分”?
“嗯……不,”她说,“我现在好多了。不过我想聊聊关于动物的事,关于狼的事。那会让我感觉更好些。”
“你真的喜欢狼,瞭头。”
“还没喜欢到会去和狼住在一起。现在不会。我听说过有人能融入野生的狼群,但我没学过那种技巧,我只在公园里见过落单的狼……我想山地里也许还能看见野生狼群。”
詹妮娅目光闪烁地望着周温行。她没指望他会接话,可是周温行的确在听着她和赤拉滨聊天。当她盯着他那条可怕的手臂残骸看时,周温行微微地点了点头。
“有的。”他说,“我见过狼群。”
詹妮娅看了看赤拉滨,后者好像突然间对天际线的景象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觉得有点古怪,可还是继续说:“它们有攻击你的意图吗?”
“没有,我偶尔会给它们喂食。”
“用家禽?”
周温行摇了摇头。他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表情。詹妮娅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才回答说:“不是用动物喂的。”
“你给它们喂草和水果?”
“它们是不会从陌生人手里接过这种食物的。”
“那……”
“用刚才那种东西。”周温行说,“也就是你们称作怪物的东西。”
詹妮娅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僵了几秒。“那么,”她说,“你是个怪物猎人,是这样吗?你用你的戏法满世界狩猎怪物?”
“没有那回事,我并不喜欢和怪物打交道。”
而你却从鲨鱼肚子里钻出来给了那怪物一竿子——詹妮娅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她隐隐明白这可能是违规的,赤拉滨提醒她去别拆穿魔术师的戏法。她想起自己在周温行出现的那一刻尖叫了。那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对混乱和郁闷的发泄。可是她还是尖叫了,就好像她不是那个能用手枪和贩毒前男友对峙的人。回想这件事实在使她懊悔。她近乎是赌气地说:“那你是为了喂狼才去杀它们?”
“不,那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尸体才好。留下来的血肉太多了,如果不处理掉,或许会生出别的东西。但那并不是最初的目的。我只是不得已才这么做。”
“什么样的不得已?”詹妮娅问。
她不知道这是否属于禁忌的问题,但话已经冲口而出。她立刻偷看了眼赤拉滨,后者依旧兴致浓厚地研究着天际线。周温行却把脸转过来,用一种请教似的口吻反问道:“你会为了什么而去做不得已的事呢?”
“我……我尽量避免做不得已的事。”
“如果避免不了呢?”
詹妮娅想让他举个更具体点的例子。可是当她的视线与周温行棕色的眼睛对上时,她陡然间醒悟到他在说的是什么。她今夜来到这儿就不是完全自愿的,至少她原本不会愿意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半夜鬼混。她在这儿是因为周温行抛给她一个诱饵,那才是她今夜这场倒霉的源头。
“你有一个哥哥。”她迟疑不决地说,“而且他得了严重的病。”
672 昆虫学者回家了(下)
有一件事是詹妮娅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她见过恋童癖与杀人魔,还见识过瘾君子与真正的黑帮火并。她见过的危险太多了,连马尔科姆都说她身体里藏了个专门吸引麻烦的磁铁。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有想象不出来的事,那就是她妈妈哭泣的样子。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妈妈总是一个顽强而难缠的人,一个叫对手看了就头痛的人。她见过她母亲遇到挫折而狂躁易怒,但却从没见过她示弱。可是,那种事的确是有过的,那种事只在她老哥的回忆里有。
有一种理论认为母亲会更偏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不一定是真的,可是詹妮娅有时却觉得俞庆殊对待她老哥的态度和对她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有种基于创伤的默契。当詹妮娅和母亲直来直去地争吵时,那对母子却会在某些无形的东西面前互相绕开,就好像那里有一道詹妮娅看不见的伤口——当然了,她老哥过得不错。这是可以从方方面面看出来的,他并没有在另一边受到什么亏待。
她爱她的哥哥吗?这是毋庸置疑的,就像汉娜也爱自己的妹妹一样。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哥哥并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他也不是马尔科姆的孩子。至少有一半的他是詹妮娅所不熟悉的。如果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会怎么样呢?他们还会关心对方的情况吗?她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会改变,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们本来也常常吵架。可是,要是他消失了,或者说,死了。她妈妈会有多伤心呀。那也会叫詹妮娅想象不出来,她不太愿意去想。
意识到周温行也有一个兄弟是詹妮娅的突破口。她早就知道这点了,可是原先她并没把它当作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生命,动物,人类,在自然的尺度上是大同小异的。共同点可以被无限地挖掘,被无限地夸大和赞颂,可是大多数的共同点并没有什么意义。两个很相似的人也是可以相互鄙夷,并且坚信自己与对方水火不容的。
可是,詹妮娅觉得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对主要特征的把握和想象。她还不太相信灵魂或是精神,也不确信人有某种坚不可摧的“品质”,但她知道人的行为必然会有动机。动机往往是先于条条框框的道理与准则的,它与本能的愿望密切相连,而那比起性格更接近“灵魂的本质”。那就是说,如果你知道一个人行动的主要动机是什么,你也就大概地知道他会怎样做——做得高明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名侦探迪布瓦开始沿着动机的道路慢慢研究周温行这个人。要理解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需要一个切入口。一个能让人置换立场来设身处地的落足点。对于名侦探迪布瓦来说,对于患病兄长的长期担忧是她走近周温行的捷径。今夜她是为他才跑出来的。那么周温行呢?如果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兄弟而长途跋涉,那么他所有表面叫人疑惑的行动都是围绕着一个有意义的目标。她还看不出那是什么,因为她不了解他的哥哥。她还无法看穿联系着行为与动机的事实是什么。
那么从她自己出发又如何呢?她也有一个哥哥。她哥哥的确是个病人。而如果她想要让他“正常”,或者说,让他远离死亡的诱惑,她会做点什么?她想让他去看医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可是如果她想要把他送进精神诊所或心理咨询室,她首先需要他承认他自己有问题,要让他接受治疗和帮助。要让她的哥哥面对自我,让那个病态的、具有伪装性的人格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他们才能真正地开始治疗。可是,她哥哥的毛病很可能并不是器质性的病变,那和会引起高烧与幻觉的病症是有很大不同的。周温行的哥哥究竟得了什么样的病?他是否已经康复?或者成为了某种永久性的疾患?情报的断崖横断在她的路径前,她必须要寻找新的桥梁才能继续了。
“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周温行。
她觉得周温行对于她提的问题是意外的。他在竹筏外看着她,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可是他们第一次碰面时他倒没这么像看陌生人。
“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楚。”他说,“以前他曾经是个很好的人,但那也可能只是他没有向外人展示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完成一些重要的任务,可是看起来他似乎是完全弄错了。”
“那是什么任务?”
“像是翻修古建筑之类的事吧。把不合适的东西从古建筑里清走。”
詹妮娅迷茫了一会儿。这个回答太具体了,因此不像是在撒谎。可那听起来倒像是马尔科姆在干的事。
“那是他的……他的主要工作吗?”
“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需要长期疗养。”
“他还在生病。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稳定了。”周温行说。
“那就是说他还没康复?”
“大概吧。”
“那……他的病具体是什么问题呢?他还在发烧?或者有幻觉?”
周温行偏头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说:“你见过幻想自己是一株植物的人吗?会每天蹲在墙边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阳光雨水的样子。”
妄想症。詹妮娅朝着断崖彼岸前进了一步。周温行并不避讳谈起兄长的病情,这是她没想到的。可是紧接着周温行却反问道:“你觉得你哥哥如何呢?”
“什么?”
“你觉得你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他……他还算不错。是个还不错的人,而且也经常照顾我。”
詹妮娅含糊其辞地回答。周温行的神态就好像他知道她并没说实话,但他却并不追根究底,只是保持着那种叫人不太舒服的微笑。詹妮娅又告诉自己也许这是偏见。如果她是在岸上看到周温行,她不会觉得这么不舒服的,可是看到一个活人像幽灵那样飘在海上,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还有条受了那么可怕的损伤的手臂。他是个真实存在的超能力者,又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没法肯定他还能不能算是个人类,但他肯定经历过很多危险。
——他肯定经历过很多危险。
詹妮娅在迪布瓦想象工作室里停住了踱步。当可怕的灵感倏然降临时,她仿佛听见自己头顶响起隆隆的雷声。
海潮的杂响完全消失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周温行。他也看着她,并且好像已经明白了她在想的事。不。不。不。他就是明白的。他从一开始就是明白的。
詹妮娅说:“他对你开过枪。”
当她揭露这个答案时,詹妮娅觉得周温行的笑容里似乎带着赞许。但那也可能只是她对于正确的渴望使她产生了误读。她没来得及进一步验证,因为赤拉滨在后头说起了话。
“哦哦,”赤拉滨欢快地说,“打雷了。”
詹妮娅起初把它当作一个对于气氛的比喻,就像说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可是旋即她就发现赤拉滨只是在陈述事实。沉闷的雷鸣不是源自于她想象的加工,而是真实地在天际响彻。
她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在下午她已查过天气预报,却不记得今晚有雷雨。今年的气候确实反常,可她本以为当天的天气预报会准确些。
雷雨来了。有远及近,滚滚不绝。詹妮娅还没想好他们该怎么保护竹筏,雨珠已经打落在她的脸颊上。一瞬间整片天空是苍白色的,电光犹如巨人之剑横贯天空。詹妮娅有生以来好像从未见过那样剧烈而庞大的闪电,甚至让她觉得那东西是头由白色电流构成的怪兽。她低下头时又看到海上拔起一堵漆黑的城墙。那是风暴与浪潮的结合,从遥不可及的天际转眼就扑到了她面前。除了雷霆咆哮与海洋回以的呼啸,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
她的身体好像在无边的恐惧里消失了,只能随着狂暴的风与水打转回旋。在完全丧失了空间概念以后,她却在飘摇中望见远处有一座城市的景象。那城市是在岸上?海里?还是空中?她分辨不出来。可她在朦胧中觉得它并不是埃斯及特夫岛,因为那里林立的全是高楼与灯火。她想起了亚特兰蒂斯,还有巴比伦的悬园。那城市就好像是个四四方方的规整模型,同时又有一个暴雨肆虐的天空。
多么奇怪的一个地方,她在心里暗想,随后却困倦地睡着了。在那黑色的睡眠里,她感到自己还在赤拉滨的小木船上,随着波浪而规律地起伏飘荡。那感觉舒适而安宁,直到她觉一条冷冰冰的绳索勒着她的胸口。她不舒服地挣扎起来,肺里就好像坠着石头,要在崩断后掉进肚子里。不,她不想待在这个叫人难受的躯壳里。她想要脱壳而出,轻盈地飞走,就像一只鸟或者蝴蝶。
詹妮娅依旧闭着眼睛,两只手臂向着虚空扑打。她朦胧地记得她在船上,或者水里。当她记起这件事时,窒息的痛苦果然也随之而来。她止不住地咳嗽和反呕,而勒在她胸前的绳索转移到了腹部。咸水从她喉咙里反涌出来,那感觉真的糟糕极了。她拼命地喘气,眼前飞舞着无数的小黑虫,但她摇摆的意识反倒放松了下来,因为她明白自己并没有淹在水里。她正在呼吸,这即是说她还活着。
当缺氧造成的视觉障碍消失后,那些在她眼前飞舞的小黑虫恢复成一片黎明前的灰白天空。曙日还不曾出现,可是詹妮娅已经被晃得昏花,她觉得自己已经在永夜的汪洋里泡了整整一年了,全身上下都是海水的腥味,并且也永远地忘记了白天是怎么一回事。
她恍惚而疲惫地在原地躺了十几秒,终于搞明白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她的手掌抓着湿滑如泥的沙面,提醒她那场噩梦般的暴风雨似乎是真实存在的。竹筏被那风暴掀翻了,一夜之间她竟然经历了两次看起来绝不可能的海难。
当詹妮娅终于从溺水的痛苦中逐渐恢复,并且开始好奇自己是如何幸存下来时,她从自己胸骨下方的疼痛里得到了答案。
有人曾给她做心肺复苏,或许就在半分钟以前。可是那可太奇怪了,因为她并不是在非常靠近岸的地方落水的。救她的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她到上了岸呢?在她的救援者呼唤她以前,这个问题盘踞着詹妮娅的脑海,以至于她竟没去考虑是谁救了她。那答案并不难寻找,毕竟救她的人不是条没法上岸的美人鱼,他一直就蹲坐在她旁边,并且还开始拍打她的脸颊,确认她是否有所反应。
詹妮娅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觉得意外,可是当周温行又一次叫她时,她还是尽力抬了抬手掌,以表示自己已有意识。
“你需要毛毯和热水。”周温行说。
詹妮娅精疲力竭地点着脑袋。她觉得浑身都很乏力,根本没法坐起来。可是当周温行坐在旁边朝她观望时,她又猛地记起在竹筏打翻以前他们正在谈论什么。她的胸口一下子收紧了,并且凭空就生出了新的力气。但是她没有坐起来,而是继续躺着,眼睛朝周围张望。
“他在哪儿?”她问道,“赤拉滨还好吗?”
“或许已经淹死了。”
詹妮娅瞪着他。她不是很相信这个答案,因为周温行的表情看起来正像在开玩笑。她不愿意被当作恶作剧的对象,于是她忍着不去追问,而是改口说:“可别告诉我这是一座荒岛。”
“不用担心,这里是埃斯及特夫岛靠北一点的海岸。等你能站起来了,你就沿着海岸往南走,我想你很快就会遇到可以帮助你的人。”
“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
“是的,詹妮弗,我要走了。”
听到周温行这么说时,詹妮娅在第一时间把它当成了一个好消息。她没受太严重的伤,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她却并没有因此而觉得高兴起来。她掂量了一下,最后还是近乎莽撞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如果光从字面来说的话,我是一个人,就是这样而已。”
“你的……你的魔术,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那并不重要,詹妮弗。对你来说,我有怎样的能力都无关紧要,因为我并不打算把它们用在你身上。你很想活下去,那么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听到这个奇怪的保证并不能真的使人安心,反倒会激起人的惊恐与警觉。詹妮娅漫然地游移起视线,远眺还在零星落下雨点的天空。关于这一夜所见的全部细节都在她的脑海里翻涌,在第一缕曙光透出云层时,另一种灵光也突然间照耀在她的心头。她又一次站在置换立场所取得的捷径之上,而那些迷离障目的迷雾全都消散了。在那陌生的世界里或许有着非人的怪诞与诡秘,可是基本的动机却依旧如此简单明了。答案可以从中得出,而不需要精通任何关乎神秘的知识。
“你哥哥就是海怪。”詹妮娅喘着气说,“他是类似的东西,是吗?他的幻觉让他变成了怪物。这是为什么他会受到别人崇拜……那到底是什么?他能叫别人产生幻觉?”
她感到周温行从她身边站了起来。他是真的要走了。她本该放任他这么做,可是一股强烈的冲动却叫她猛地抓住他的脚踝。这真是愚蠢极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吼叫。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她急促地问,“我哥哥为什么会朝你开枪?他发生了什么?”
“詹妮弗,你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像你哥哥那样是无可治疗的。”
“去你的。他在哪儿?”
周温行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腕。詹妮娅并没感觉出他的力气很大,可是她的手却使不上劲了。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生命是由有限结构的封闭来组成的,”她听见周温行说,“如果不能接受与真实的世界,也就是无穷世界的隔绝,那么也就不能够维持生命。所谓的心理治疗,就是让人能够接受自己被封闭和压抑,并且把这种压抑持续下去。能够在笼中做出美梦的人是可以治愈的,像你哥哥那样的人是无用的。”
詹妮弗感到周温行抓着她的手是那么冰冷,而那冷意使她发困。她沉重的眼皮又渐渐合上了。在她坠入梦乡以前,周温行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眼睛上。詹妮娅越过他的指缝看向天空,却发现此刻仍然只是夜晚。繁星正烁烁发光,汇聚成河流的形状。而一道火流星正跨越星河。
那冰冷的手离开了她的脸庞。
“再见了,詹妮弗。”周温行说,“今后还是不要再碰面更好。”
詹妮弗终于睡着了。在梦里她却看见自己独自从沙滩上站起来,走向西面的旅馆。那梦的感觉非常真实,她甚至边走边回想这一夜的混乱。她觉得奇妙,也觉得担心,更觉得懊恼。可是继而她想到了科莱因,而这竟然令她在沮丧中感到振奋。
你知道最恶心的事情是什么吗?她对自己说。我最不能接受的事,不是海怪与魔术师,而是科莱因。如果我被科莱因杀了,人们会悲叹他最后的受害者还是没有逃脱厄运。他们会觉得我那么值得同情与怜爱。他们会把我的倒霉样印在报纸上和网上到处宣扬,希望我的灵魂能安息,然后惊呼科莱因是多么危险可怕。而那才是最叫人作呕的事——对邪恶的胜利表达敬畏与好奇。
詹妮娅是被一阵搜救队的警笛声吵醒的。当人们组织船只与直升机去海上寻找她的踪迹时,天已经完全地亮了,可是依旧阴云密布。詹妮娅在沙滩上睁开眼睛,小腿肿得厉害,而手臂边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刻着一个浅浅的笑脸。詹妮娅抓着那竹竿一瘸一拐地走向西面海岸,心想自己现在看上去可威风极了。她少不了要和她妈妈大战一场,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搜救队都往海上去了,在路上她没有碰到什么熟悉可靠的人。直到詹妮娅快要走到沙滩,才一眼望见昂蒂·皮埃尔站在海边。昂蒂小姐看起来非常沮丧,这并不意外,可叫詹妮娅吃惊的是她旁边还站着一个黑头发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件不太合时宜的黑色长外套,两只手都套着黑皮手套,看起来多少显得有点可疑。可是他站的位置又显露出跟昂蒂·皮埃尔的亲密。昂蒂小姐几乎把肩膀跟他挨在一起,并且在不断地和他打手势。
詹妮娅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满腹疑问地走过去。她刚一出现在海滩上,昂蒂小姐就扑了上来,像海蛇般把她绞得死死的。詹妮娅痛得大叫,昂蒂才把手松开,万分惊诧地检查起她的小腿。趁着昂蒂小姐低头忙活的功夫,詹妮娅就和那个陌生男人互相盯着看。这人像是亚裔,脸显得挺年轻,但令人觉得非常拘谨。他不太像是昂蒂·皮埃尔会喜欢的那种人。她还眼尖地发现他右手的手套底下露出一小截绷带。
那男人朝她看了一阵,用英语说:“你好,詹妮娅。”
“你是?”
对方想要回答她。可是这时他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匆忙地冲她点点头,拿出手机来接听。詹妮娅等着看他脱手套解锁屏幕,结果那是一双电容手套。他那把手机放到耳边,先是聆听,然后应答。詹妮娅竖着耳朵偷听,可是没抓住什么有用的内容。昂蒂·皮埃尔跑去给她拿毛巾与热水了,只剩下她和那个陌生的青年一起站着。这个黑手套看起来古怪极了,詹妮娅一时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她听见他用中文说:“回来了吗?”
詹妮娅摆了摆头。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在如梦似幻的一夜过去后,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黑手套把手机放下了。他们两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等着瞧会不会有一个好心人跳出来给他们做引见。善良的仙女没出现,她的皮埃尔阿姨似乎也认为这位黑手套先生对她一点危害都没有。
“你的手机还在身上吗?”黑手套突然问。
詹妮娅扬起了眉毛。她不知道谁会对一个大难不死的失踪者开口这么问。这黑手套就和周温行一样莫名其妙。
“我背得出我妈妈的电话,”她相当不客气地说,“谢谢关心。”
“你哥哥等下会给你打电话。”
奇妙的事果真发生了。詹妮娅突然间发现全世界的怪人都认识她哥哥,并且还很乐于跑到她面前通报。她从来不知道她老哥是这么一个公众人物。可是既然周温行耍了她一次,这黑手套没准还会耍她第二次。
“你怎么会知道?”
“他刚才打给我了。”
詹妮娅不说话了。她和黑手套互相瞪着对方。或许她那有点粗鲁的目光使他产生了误会,黑手套好像觉得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谁,因此就无需自我介绍了。
“嗯……”黑手套有点犹豫地说,“别告诉你哥哥我来过这里,可以吗?”
这句话叫詹妮娅的脑袋里灵光一闪,她的侦探本能已经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黑手套应该是谁。突然之间,所有的事都好像变得通顺了起来。詹妮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赤拉滨那带着点坏心眼的笑脸。他是不是说过什么来着?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只是她看不见。
詹妮娅把手叉在腰上,抬头瞧瞧那个人,又瞧瞧远处的海滩。她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很古怪。
“嗯,好吧。”她说,“好,我不会说的。先这样吧。回头再商量。我得先处理我的腿。还有我妈妈。”
“你妈妈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那好极了。嗯……我哥哥也不会知道的,是吗?”
黑手套点了点头。他们的话题又走到了尽头。最后,詹妮娅忍不住了,她问出了她对这个人最大的疑问。那倒不是说她在嫉妒什么的,这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抓住的疑点,她的老哥正是她最大的侦查目标。忽略犯罪嫌疑人的重要人际关系,这对一流侦探可是重大失误。
“……为什么他先打给你?”她质问道。
673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上)
罗彬瀚把手机搁在桌子上,一下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在他对面坐着的是莫莫罗,正满面真诚而无辜地望着他。罗彬瀚已经对着这张真诚的脸看了两个小时,他甚至把莫莫罗的眼睫毛都数了六遍。可是没有一遍的数字是相同的。
“老莫,”罗彬瀚说,“我发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谢谢你,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
放在罗彬瀚双腿上的长颈瓶有了动静。瓶中淡绿色的粘液翻滚了一下,生出一个小小的喇叭形状的嘴。来自火山洞穴里的米菲轻轻蠕动着,用这张临时嘴巴谨慎地评论道:“我不认为他的眼睛有发声功能。”
“把你嘴删了。”罗彬瀚说。
喇叭嘴又融化为淡绿色的液态原生质,悄没声息地沿着瓶颈滑落回瓶腹中。它只是罗彬瀚从宇普西隆飞船上的大缸里舀来的一小块,在吃掉足够的营养前都是脆弱无力的,因此这可变形的食人族变得相当低调而顺从,以免被罗彬瀚肩膀上虎视眈眈的菲娜一口吃掉。
罗彬瀚并不想让这两个亲密伙伴出现在自己位于梨海市的家里,可是雅莱丽伽似乎认为他需要菲娜,而荆璜从宇普西隆的飞船上装了一瓶子米菲。海盗头子的意图罗彬瀚并不清楚,但他决心不让这食人族在自己老家开饭,也不会让菲娜吃掉这来历不明的粘液。米菲和菲娜已经够麻烦了,他绝不允许世上出现一种叫做米菲娜的新生物。
“罗先生,”莫莫罗眨巴着眼睛说,“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自己的故乡吗?”
罗彬瀚继续坐在椅子上,冷静而稳固,又是一匹冷酷无情的猎马蜥。他面无表情地和莫莫罗对瞪着,而莫莫罗面带微笑,双眼中放射出纯洁的光。
“……老莫,”罗彬瀚又说,“你的眉毛很有神,看着比你哥都聪明。”
“谢谢你,罗先生!不过宇普西隆前辈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守护者。虽然他文化课的成绩不好,其实头脑是非常出众的!就连萨法亚前辈都说,‘宇普西隆虽然是个令自己人感到绝望的叛逆分子,至少多数时候也能让对手感到绝望’呢!能得到萨法亚前辈这么严格的人称赞,就足以说明前辈非常的了不起!”
罗彬瀚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想要弄清楚莫莫罗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已经暗地里计划去触摸火花塔,或者和超古代邪神签订合体契约——阿萨巴姆难道不也是一种邪神吗?和她那样心灵黑暗的坏东西合体毫无疑问已经玷污了莫莫罗纯洁的本性。他不禁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
“老莫,你堕落了。”他对莫莫罗说。
“罗先生,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你堕落了!”罗彬瀚高声强调道。
“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关切地问,“你是哪来不舒服吗?还是在担心家乡的亲友呢?总之请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忍耐!”
“我没有。”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非常奇怪,罗先生!”
“我很正常,好吧?”罗彬瀚说。他伸手想把菲娜抓过来盖在自己脸上,后者用尾巴狠狠打开他的手指,跳到角落里继续观察瓶中的米菲。罗彬瀚还没来得及把头伸进装着米菲的瓶子里,莫莫罗已经扑了过来,激动地抓着他的双手喊道:“不要啊罗先生!不可以伤害自己!不管是什么样的烦恼都请对我倾诉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的!”
罗彬瀚使劲地抖手,但是甩不开对方充满关爱的掌握。最后他放弃了,绝望地把双手放下,直挺挺地瘫倒在椅子里。莫莫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似看着一株萎缩枯死的仙人掌。
“你把手放开。”罗彬瀚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会放开的,罗先生!一定要让你活着见到思念的人!刚才你不是还在想着要给家人们打电话吗!怎么可以在和家人团圆前就死掉!”
“莫啊,”罗彬瀚静静地说,“我已经死了。”
“别说傻话了罗先生!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我是说社会性的。”
莫莫罗又眨起了眼睛。罗彬瀚缓缓地指了指桌上的手机,仿佛正指着自己的骨灰盒。它的屏幕一片黑暗,显得既安静又神秘。莫莫罗也顺着他的指尖,将无比凝重的视线投注在这潘多拉魔盒上。
“罗先生,我可以看里面的内容吗?”
罗彬瀚虚弱地点了点头。于是莫莫罗庄严肃穆地捧起手机,退回到原本的座位上,再冲罗彬瀚缓缓地点头。
“我明白了,罗先生。请交给我吧。现在我就要把它打开了。”
罗彬瀚无力地说:“密码是1107。”
莫莫罗驾轻就熟地输入了密码。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充满好奇的脸上,理解和操作这个设备对他似乎毫不困难。在稍稍研究了一阵后,他就查看起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你有很多未接电话呢,罗先生。”
“别拨回去。”
“罗先生,这个红点是什么意思?”
“这是短信。就是别人发文字消息给你。”
“我可以看吗?”
罗彬瀚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这是非面对不可的。他要么自己亲眼看,要么就让莫莫罗帮他看。实际上他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亲眼看过了。尽管他没有把每条短信都打开来,而是从列表界面飞速地扫过,那些消息露出来的头一行都足够叫他的灵魂发出尖叫。他感到这些文字就像是带着诅咒的录像带,如果多看一眼都会令他染上致命的天花病毒,在七天内就因心脏麻痹而死。
他慈祥而飘忽地对莫莫罗笑着说:“你看吧。”
“那么我开始了,罗先生!”
莫莫罗开始飞速地点击和滑动屏幕,快得就像是一个自动程序。还没等罗彬瀚捂着胸口喘上几口气,他就已经把手机放在腿上,随后挺胸叉腰,神态凛然地颔首说:“我看完了,罗先生。”
“嗯。”
“大部分都是广告和商业通知,话费缴纳通知,还有银行的存款通知和信用卡业务提醒……”
听到这里,罗彬瀚捂着胸口的手松弛了一点,呼吸也几乎要顺畅起来。可是莫莫罗紧接着又说:“还有罗先生你的家人给你发的慰问长信呢!大家真的都非常挂念你,既然罗先生你不好意思自己阅读,就由我来为你朗读这些珍贵的文字吧!第一封是来自于俞庆殊女士的信,内容是:瀚瀚,现在是你消失的第二个星期,妈妈一直在想……”
罗彬瀚扑上去按住他的嘴,厉声威胁道:“再念我自杀!”
莫莫罗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满费解,可是当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后,他果然把嘴巴紧紧闭住了。罗彬瀚欣慰地倒回椅子里,把脸埋在两只手掌底下。
“罗先生?”
“嗯,”罗彬瀚说,“我活着呢。就是别念。”
“难道罗先生你不想知道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基本都猜得到。”
“可是,这些短信在我打开前全都有红点标记。这是罗先生你还没有读过的意思吧?如果你没有真的阅读过,怎么能确定你的猜想就是真的呢?刚才罗先生你表现得这么害怕,一定是因为觉得大家都在责备你不辞而别吧?可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只是在关心你而已呀。”
“那就是我不想要的。”罗彬瀚说。他的话是脱口而出,完全未经思考。当莫莫罗睁大眼睛望过来时,他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猜得到他们想说什么。”他抢在莫莫罗开口前说,“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来试一试——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人给我发了消息,大概说了什么内容。我来猜他们说了什么,而你可以告诉我对或不对。怎么样?但是你不能给我念具体内容。”
这不能算是个很合理的要求,但莫莫罗依旧以他一贯的热情态度表示同意。于是罗彬瀚把装着米菲的长颈瓶放回桌上——他可以肯定米菲此刻正在偷听——然后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思考起来。
“嗯……第一个人,”他说,“在备注里叫俞庆殊,我猜她是给我发最多消息的人。”
“是的。她是罗先生的母亲吧?真是一位爱着孩子的夫人呢。几乎每个星期都有给罗先生你发长消息……”
“她想知道我的下落。”罗彬瀚打断他说,“她说她会一直等我给她回信,而且会一直继续找我。然后她还会说她最近的经历,说她想起了哪些我小时候的事。在所有的节日她都会这么说。她还会说起我妹妹的情况。”
在他说完这段话后,莫莫罗只是安静地眨巴着眼睛。从永光族带着点迷惑的反应里,罗彬瀚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不希望在这点上给莫莫罗太多提问的机会。
“第二个人,”他紧接着又说,“叫俞晓绒。你也知道她是谁?”
“是罗先生的妹妹吧?”
“对。她会给我发消息,我猜至少会发个三四次,但一定是在我失踪的头几个星期。而如果她给我发消息那几天,我的短信里收到过验证码,那也是她干的。”
“是真的呢,罗先生!可是为什么呀?”
罗彬瀚沉着地说:“丫想盗我的社交账号。”
这不过是第二个人,而莫莫罗的目光里仿佛已经带上了一丝崇拜。罗彬瀚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第三个人,备注是马尔。你也认识?”
罗彬瀚本以为莫莫罗会说出马尔科姆的全名,可是莫莫罗却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这个人呀,罗先生。”
“你不是把我看完了吗?”罗彬瀚有点恼怒地问。
“没有呀罗先生,虽然在我们合体时,罗先生把你最珍贵的记忆作为了森罗形态的一部分,但是像人名或身份这样的信息并不被当作重要情报。我看到的都是罗先生你记忆最深刻的画面与情绪。”
罗彬瀚不愿意琢磨自己记忆最深刻的画面都有哪些,那个长颈鹿牙刷造型的毛线玩偶还躺在他位于寂静号的卧室里。他木然地继续说:“马尔科姆是俞晓绒他爹。”
“也就是罗先生的继父亲了!”
“嗯……好吧,我们一般不这么叫。不过他也会给我发一次消息,肯定在俞晓绒第一次发消息之后。内容不会很长,也不会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是普通的问候短信……他可能还会问我什么时候再跟他一起出去兜风,或者去射击场,大概这类的。”
他当然又猜对了。
“第四个人,”罗彬瀚说,“嗯……叫罗骄天。”
“是罗先生的父亲吗?”
“可以算是半个吧,”罗彬瀚谦逊地说:“他是我父亲的不完全蓝图继承者。一般像这样的人我会尊称他叫弟弟。”
“可是罗先生,弟弟不是后辈的意思吗?”
罗彬瀚把头一仰,望着天花板从容地说:“他的考试成绩可以给我当前辈。”
“没有这样的事,罗先生!不管宇普西隆前辈的考试成绩有多让自己人绝望,前辈永远都是我的前辈!”
“太孝啦!”罗彬瀚说,“他给我发的消息不会超过二十个字。最多三句话。没有称呼。不会用‘我’这个字。他不会问我去哪儿,或者为什么去。他只会问什么时候回来。”
“罗先生,”莫莫罗好像有点忧郁地问,“你们两兄弟的关系不太好吗?”
“不,还不错。干嘛这么问?”
“如果是感情亲密的兄弟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疏远呢?”
罗彬瀚摆了一下脑袋,说:“那是两回事。”
“我不明白啊,罗先生。”
罗彬瀚觉得左手的指甲缝里有点湿漉漉的。他举起左手,注视着指尖说:“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立场?”
“立场就是……”罗彬瀚说,“第五个人,谢贞婉。她是罗骄天的妈。她至少发过两次,一次在刚开始,一次在年关。两次篇幅都会很长,但不是关于她自己的内容,是这样吗?”
“是的。谢贞婉女士也很关心罗先生你,一直在说你如果不回来的话家里就没有主心骨了。而且还在不停地给你道歉……”
“这不关于她。”罗彬瀚说,“用不着她来做这个。”
他没有感觉出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何不妥,然而莫莫罗却一直盯着他看。那目光令罗彬瀚备受煎熬。他一直以来对于重返故乡的期盼仿佛在那清澈的目光里化为一股焦臭的黑烟。从莫莫罗口中念出那几个名字显得一点也不真实,令他感到尤为撕裂,以及,罪恶。他有点狼狈地把手放到脸前,想催眠自己相信这里是寂静号的舰桥室。那稍微有点困难,因为荆璜和雅莱丽伽都不在。
“罗先生,其实,谢贞婉女士在发来的消息里提起了……”
“第六个人是罗尧。”罗彬瀚说,“罗尧。嗯,不是他现在的名字,中间改过一次。那不重要。他会给我一次消息。在所有人的消息之后。他会说,嗯,他会这么说:年轻人想出去闯荡历练一下是好的,不用为家里的事担心。他会这么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现实撕裂的感觉终于在罗彬瀚说出这段话后达到了顶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想如果从莫莫罗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他到底能不能受得了。大约是可以的。因为岁月终将流逝。生活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人的接受力也就随之拓展,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莫莫罗会坐在自己家客厅的沙发上,脸上带着胜利而欢喜的笑容……胜利的笑容?
是的。那的确是胜利的笑容。只见莫莫罗高高举起手机,好似拿着一把宝剑准备当头劈下。
“你猜错了,罗先生!”他高兴地说,“这个人发了两次消息给你!第二次消息里说,他已经计划要把一家公司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你,再等你回来就要开始筹备集团上市!另外还说给你安排了一门很合适的亲事呢!你看啊罗先生,家人之间的关爱是超越想象的,就算你也不可能完全猜中!”
罗彬瀚好似木雕石塑般凝视着他。在他这犹如自地狱深处吹来的阴森视线里,莫莫罗喜悦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罗先生,”永光族惴惴不安地问,“集团上市是什么意思?”
“是好事。”罗彬瀚说。
“那股权呢?”
“也是好事。”
“那么想必亲事也是一种好事吧!”
“对。”
“那样就真的太好了!可是,具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呢?”
罗彬瀚从扶手椅上站起身,环顾自己刚刚逗留了不足半天的公寓。他大步走到落地窗前,最后凝望了一眼梨海市午后静谧的城市花园,以及园外林立的楼厦和街道。
“好事就是,”他无情地宣布道,“咱们今晚就上寂静号起飞。”
674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中)
对于一个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的现代人而言,要在丝毫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消失长达两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一个人想要主动失踪,并且不引起任何社会治安层面的骚动,他或她必须想方设法使自己的社会关系断绝,或是令所有关心此事的人明白这种始终对于她或他本人是有益的,而所有潜在的危险因素都无力追踪。
债主、施暴者或是死亡威胁,一旦选择了用失踪来处理,就绝不能再被这些危险因素找到。否则那就如同时将堆积了两年分量的火药在瞬时间点燃。它所造成的杀伤力要远超失踪以前。
罗彬瀚并不是主动选择失踪的。而出于出身的幸运,他没有经济上的债主,也几乎不存在具备人身伤害威胁的仇敌——至少,在这小小的星球上没有。可是当寂静号里的小型飞行器载着他悄然着陆在他住所小区的道路上时,他在霎那间感到的恐慌丝毫不亚于一个背着千亿负债的创业者。实际上可能要多得多。
当他用钱包里的钥匙刷开楼底下的安全门时,他的心底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因为根据法克告知他的事实,这片宇宙中的穷乡僻壤失去他的时间是两年半。两年半,足以叫他的手机停机,他居住的公寓被抛售或者转租。往更乐观点的方面想,他本人可能已经被推定死亡,他将被迫和莫莫罗一起成为梨海市的新晋街遛子。
可是事情一点也不顺利,或者说,顺利得令罗彬瀚发狂。他的公寓钥匙依旧有用,水电全都没停,冰箱里的食物倒被清空了。当他用手指揩过窗台时,那块皮肤简直被一尘不染的瓷砖蹭得发亮。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似乎这段时间以来他家里一直住着个有严重洁癖的田螺妖精。罗彬瀚给自己和莫莫罗找了两双崭新的拖鞋(他已不记得那是否是他自己买的了),然后去检查他的衣柜。所有需要定期保养或是防潮驱虫的衣物都安然无恙,井井有条地存放在真空袋里。这种过于专业的手法不会来自于他过去熟悉的那位钟点工,于是他知道有人给他的房子雇了挺专业的保洁公司。随后他又去检查了书架后头的保险柜,确认里头存放的东西都安然无恙。
当他忙着干这件事时,莫莫罗在旁边探头探脑:“罗先生,这些是什么?”
“贵重物品。”罗彬瀚说,同时把一个装着他母亲结婚戒指的盒子打开来看了看。
“是指非常值钱的东西吗?”
罗彬瀚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一声。可是实际上他保险箱里的东西谈不上多么昂贵。其中是有珠宝,还有几样能算是文物的小物件,可他很怀疑这些东西如果变卖能拿到多少现金。当然了,他不打算变卖它们,这是无关价钱的。
他检查过了箱子里的每样东西,只剩下一个压箱底的白色信封。信封口的火漆依旧完好,他插在火漆内侧的发丝也还在原位。罗彬瀚用两根指头捏着这封信,犹豫是否要立刻打开。
莫莫罗还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对这封密信充满了兴趣。在那样的目光下,罗彬瀚不免对提出回避要求感到有点罪恶。他清了清嗓子,但是说不出话来。莫莫罗却毫无察觉地问:“罗先生,你手里的又是什么?”
“信。”罗彬瀚说。
“一定是很重要的信吧?”
罗彬瀚点点头,用充满暗示的目光看着莫莫罗,指望对方能领悟出其中的意义。莫莫罗在他的凝视中困惑了一会儿,随即便恍然大悟。
“一定是罗先生的初恋情书吧!是准备寄给对方的吗?还是说是那一边寄给罗先生的?罗先生年轻时一定非常受欢迎吧!?真好啊罗先生,我还没有收到过情书呢!”
罗彬瀚安慰地拍拍他,说:“我也没有。”
“可是罗先生你手里的……”
“少给我无端造谣。”罗彬瀚说,“这是我的遗嘱。”
“不要死啊,罗先生!”
罗彬瀚奋力挣脱了莫莫罗的怀抱。向一个寿命长得近乎不朽的种族解释遗嘱,解释意外身故的可能与未雨绸缪的必要,这任务对于现在的他过于艰难。罗彬瀚只得告诉莫莫罗他原本就打算销毁这封信,因为上面的内容已经过时了。鉴于周妤的下落已经相当清晰,他原本的遗产分配计划就不再适用了。而尽管荆璜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梨海市,他还是可以在短期内给海盗头子保留一个居所。他可以把它挂在周雨名下,或是做个什么长期租赁文件,只要法克能给荆璜弄个合法身份——那在魔法层面会有用吗?他实在搞不懂这种事。
等他用打火机把这封过时的遗嘱付之一炬后,所有较为简单的回归工作都完成了。罗彬瀚走回书房,在扶手椅上掏出充满电的手机。他没有在寂静号上开机,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他并不意外打开的手机依然有满格的信号,能正常地上网,同时还有海量的短信将他淹没。他所有的社交软件上都带着未读消息的红点,连具体的数字也看不到。他心想这并不值得讶异,因为既然有好心人给他的屋子做了两年半价值不菲的定期维护,那么顺手给他充上话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人不但有他公寓的钥匙,还知道他在不同场合使用的两个电话号码。但这个人一定不是俞晓绒,因为如果是她,他的社交软件里连一条未读消息都不会有。
罗彬瀚已经有了答案。他拨出那个号码,在忐忑中想着对方会是什么反应。铃声三响后,对方在通讯另一头说:“你好。”
那声音压得有点过轻,可依旧非常熟悉,似乎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对方没有一点变化。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瞅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莫莫罗。
他清了清嗓子,说:“嗯,是我……”
“回来了吗?”
“啊,对。回来了。嗯,荆璜那小子也回来了。他现在不在,说他要先去什么地方。还有另外三个,不,四个,和他一起的人。就是和他一起来这儿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看到我家里有被清理过。还有那个,就是,嗯,我这两年多……”
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他原本是可以和周雨解释清楚的,因为周雨知道荆璜是个超乎寻常的人,也不会因为罗彬瀚叙述的内容过于荒唐而把他当作精神病患。他只是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许在无故失踪两年多以后(当然那绝不是他的错),他是该首先道个歉,或者打个招呼什么的。他和周雨认识得太久了,很多社交礼仪已经被完全丢弃。
可是,显然周雨也觉得他们并不需要这套社交礼仪。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而且语气又显得非常仓促。那显得有点古怪,因为罗彬瀚从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出他是在户外,而不是图书馆或某种会议场合。
“我晚上过来。”周雨匆忙地说,“你的冰箱我清空了。”
“晚上?”
“嗯……白天有点事走不开。”
“嗯,”罗彬瀚说,“好吧,你先忙。我晚上再跟你说这件事。”
“好。”
周雨挂断了电话,迅速得就像有个警察正站在他面前盯梢。罗彬瀚放下了电话,生无可恋地盯着莫莫罗。
“罗先生,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没。”罗彬瀚说。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不高兴呢。”
“我只是觉得纳闷,好吧?”
罗彬瀚把手机往桌边挪了挪,不再去看那满是红点的主屏幕。尽管他跟莫莫罗这么说,他还是得承认自己不那么满意。在长达两年半的失踪以后,他的确以为周雨会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过来找他,然后他们可以商量商量怎么解释这段时间的失踪。结果周雨却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
当然,他对自我辩解道,周雨是可以有别的事需要紧急处理的。任何有正经生活的现代人都会遇到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分身的时刻。也许周雨在观念和生活习惯上还像来自于恐龙时代,可难道恐龙就没有忙着追捕猎物而无暇搭理同类的时机吗?如果连恐龙都可以有,那么周雨当然也可以有。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按照罗彬瀚在此地两年半以前的印象,周末早晨的八点周雨只会在看期刊,或者电视新闻,要么就是看课本。他不知道周雨现在还是否需要看课本。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罗骄天的高考无疑已经成为历史,或许周雨也已经继续他那因为未婚妻失踪而中断的学业。他正在某所大学里读医学博士,那么现在也许他正忙着奔向教室或实验室,这倒和通讯里嘈杂的环境相符。读医也毫无疑问会很忙,就算对于聪明人也是一样。周雨可能有几天几夜赶着复习和研究了。
想到这里时,罗彬瀚的怨气便消散了。周雨继续学业无疑是个好消息,那似乎代表着他已重新走入正常生活,而不再受到周妤的失踪、天降道士或是怪梦的侵扰。作为朋友再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他继续拿起手机,准备打给第二个能够联系而不会引起麻烦的对象。多年以来,俞晓绒是第二个能够和他保守彼此的秘密的人。但那不是出于忠诚或友爱,而是因为如果他们在共同的母亲面前彼此揭发检举,引起的连锁报复将招致倾巢之祸。没有人能获得幸福,他们都会得到她妈妈的铁腕惩治。这种核威慑上的均势带来了局部动态的和平。
他拨出俞晓绒的私人手机号,结果却无人接听。通讯被转入了语音留言箱。罗彬瀚没有留言,而是挂断了电话,既纳闷又警觉地打开俞晓绒常上的社交网站。从最新的动态里,他发现俞晓绒正在海边度假,这才松弛了下来。显然俞晓绒没接电话并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是因为她正忙着享受海浪和阳光。罗彬瀚知道她很喜欢游泳,也许要游上一整天,到晚上才能接听电话。
周雨正在忙,俞晓绒正在嗨,没有人理会消失了两年多的人正在家里发牢骚。他再没有可以打电话联系但却不会引起任何麻烦的对象了。罗骄天本来也许是个安全的选择,可是他的生母对他看得很紧。如果罗骄天在她面前接了电话,露出任何不寻常的反应,谢贞婉就非得弄清楚那是不是一个女生打来的。她可以背出所有熟人的电话号码,记住所有熟人的喜好与禁忌,哪怕是她根本不喜欢的人,这点是足以叫罗彬瀚感到钦佩的。而如果谢贞婉知道他回来了,中午以前所有罗家三代五服以内活着的亲属都会知道。要是烧纸真的有用,没准死了的都会知道。
罗彬瀚不想让死去的亲属跑来给他庆祝回归。他满怀怨念地打开行李箱,首先把笼子里的菲娜释放出来,让她自己在公寓房间里到处溜达嗅探。然后他把自己那寥寥无几的行李收拾好,把一袋子临时收摘的外星糖果藏进衣柜里头,最后则搬出了装着轻量级米菲的瓶子。他把瓶子放在大腿上,允许米菲生出几只眼睛,在莫莫罗的监视下到处观望他的公寓。
“所以,”米菲缓缓地问,“这是你的巢穴。”
“咋地?”
“对你而言很宽阔。”米菲说,“封闭空间,有点干燥,材料丰富,但是暗藏秩序。没有多少生物活动的气息……我想我喜欢这儿。”
“你别吃这儿的家具就行。”
“那么食物怎么生成?”
“等下去买。”
米菲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罗彬瀚把瓶子抱在腿上,试图从这食人族的威胁里激发一种渴望生存的勇气。他没敢打开社交软件,去看那些无疑已经堆积如山的群聊,各种商务上的通知,由家族群里发来的问候或养生秘诀。他只能鼓起勇气点开短信栏,飞速瞄过那些迫切想要和他取得联系的人发来的文字。他一条都没有点开,但是那些人的声音仿佛已经在他脑袋里回响。罗彬瀚好似触电般放下手机,直勾勾地瞪着莫莫罗。他决定就这么瞪到荆璜出现,或者晚上周雨过来。
他是这么计划的,可是没能赶上变化与莫莫罗的坚持。到了傍晚荆璜出现时他已经完全知悉了短信的内容,并就当前局势做出了重要战略决定。荆璜刚开始狂按门铃,罗彬瀚就扑过去把他抓进来,告诉他这一全新的行程规划。
“驳回。”荆璜说。
罗彬瀚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威胁道:“让我走。”
“滚。”
罗彬瀚激动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滚吗?真的有这么快吗?”
荆璜把罗彬瀚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的意思是你从我眼前滚开。”
罗彬瀚从善如流地同意了,并表示自己今晚可以睡在寂静号的仓库里,这样荆璜至少能有十个小时不会看见他。听到他提出的办法以后,荆璜的脸孔似乎也微微抽搐起来。
他指着罗彬瀚的客厅说:“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不,”罗彬瀚说,“是法克逼我的。”
“放屁。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家伙不管什么事都是提前做好准备的,如果他没有事先和你通过气,根本不会提出让你回这里的要求。”
“是他诱导我的。”罗彬瀚信誓旦旦地说,“我被精神操控了。”
荆璜转身就要出门。罗彬瀚扯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回原地。“好吧,”他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不该回来。”罗彬瀚沉重地说,“我受不了了!”
“少唧唧歪歪。我管你受不受得来,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罗彬瀚朝着荆璜伸出一只手掌。
“干什么?”
“你拿我的手机点了多少外卖,”罗彬瀚说,“还会会员费和网费,咱们现在结一下账。”
“……你在船上时我也没收钱吧?”
“那是我自愿上去的吗?”
荆璜终于不耐烦了。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头发已经梳得服服帖帖,可是那件带有愤怒的小鸟图案的t恤衫依旧非常醒目。罗彬瀚知道这衣服是自己买的,并且他早就看见荆璜穿过了,但是他还是时不时要偷瞄一眼这个可笑的打扮,并且怀疑自己正身处一个非常滑稽的妄想当中。
“你到底要怎么样?”荆璜问。
“我要回船上。”罗彬瀚掷地有声地回答。
“不可能。”
“咋地?我都住了那么久了,突然就不让我上了?”
“之后要去比较危险的地方,”荆璜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罗彬瀚立刻转头按起墙壁上的空调总控。当他忙着把自己的公寓变成全宇宙最酷热的地方时,雅莱丽伽步伐优雅地从玄关穿过,径直做到客厅的沙发上,冲着他们万分迷人地微笑。
罗彬瀚百忙中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穿着一套朴素却典雅的黑白毛呢大衣,里头却搭着一件过紧的休闲衬衫,还有一条碍于她的腿长而变成中裤的黑色休闲长裤。那衬衫是男式的,因为版型显得直上直下,而且纽扣在右边。
这套服装无疑不是寂静号和∈的审美风格。而当雅莱丽伽在这套衣服里毫不遮掩地露出犄角与蹄趾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开始眩晕。但是他挺住了,因为经验告诉他雅莱丽伽是个靠得住的女人,从来不把自己陷入绝境——但是会把他陷入绝境。
“别告诉我这是你在附近商场买的。”罗彬瀚说,“您就这么直接走在大街上啦?告诉别人您这是舞台装扮?”
“不,我没去商场。”
“那你这一身是?”
“从你朋友家拿的。”雅莱丽伽说,“我很喜欢他养的那只鸟,它帮我选了这套衣服。”
675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下)
罗彬瀚感到自己已然表现出了一些甲亢患者的初期症状。在他抵达梨海市的第一天里,他滴水未沾,滴米未进,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像个陀螺似地在自己的公寓里转来转去。他一点也不想睡觉,可也不想着手处理任何与他的手机有关的事务。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严肃地考虑着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出路,譬如在梨海市住上一段时间,但却不惊动周雨以外的任何人。但那并不真的像表面上那么容易,因为梨海市有太多他的熟人了。如果他去有点名气的餐厅晃上一圈,也许就会被他的某个远房亲戚或是不那么熟悉的朋友认出来。像这样的朋友他是有一些的,因为他需要显得自己乐于结交这些朋友。但是现在,鉴于他已经消失了两年多,所有会因此而受影响的人都已经接受了事实。他们要么接受他已经死了,要么忘了有他这个人。他不会去猜谢贞婉会不会因为他的消失而高兴,因为这烂局面不是她搞出来的。
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荆璜,但是荆璜显得一点也不关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海盗头子显然没有出于社交需要而保持往来的朋友。罗彬瀚想象他住在一座色彩艳丽的海岛上,有一个小美人鱼式的镶满珊瑚与珍珠的宝座,每日每夜海盗头子就臭着一张脸坐在宝座上,等着那些穿着夏威夷草裙的岛民来向他顶礼膜拜。他知道这些幻象很可能不是真实情况,不过荆璜没朋友这点倒非常叫人信服。
罗彬瀚转头去看雅莱丽伽。
“你去了周雨家里?”他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有人给我开了门。”
“周雨现在在家?”
雅莱丽伽摇着头,并且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罗彬瀚的客厅摆设。那些摆设并没有问题,至少罗彬瀚是这么认为的。他是以“会有人上门拜访”为前提布置的,那就意味着每个上门的人,不管他或她是亲戚、朋友、客户、警察、恐怖分子还是外星人,都绝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别人给我开了门。”雅莱丽伽说。
“谁开的?”罗彬瀚有点咄咄逼人地追问。
雅莱丽伽朝他抛了一个飞吻。她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因此罗彬瀚认为她是从本地风俗里学来的。他怀疑她已经在出去溜达的时间里制造了一个本地受害人。这会儿他的头已经晕得厉害,所以决定暂时先不管这事儿。当他这么想时,又有两个人从他未能关进的房门里走了进来。
罗彬瀚朝那两人看了一眼。在他看清楚这两个人以前,有那么半秒不到的时间,他朦胧地想到他们也许是周雨和俞晓绒。这念头当然非常荒谬,也许只是因为他脑袋里还在转这两个人。
俞晓绒当然不会出现在梨海市,而周雨也许还在某个学校里对付他的课业。在现实中走进他客厅的这对男女,一个有着光亮夺目的脑瓜顶与严肃不苟的神态,另一个则像是被穿上了橙色运动服的精美蜡像——罗彬瀚不是很愿意这么形容“陈薇”,但有时候那的确是从他心底冒出来的想法。她的气质既叫人尊敬,可同时也令人不安,如同一张充满矛盾的视觉陷阱画,盯得越久就越叫人困惑紊乱。在经历返程的旅途中,罗彬瀚尽管只和陈薇见过几次面,却已经再也不会把她和周妤搞混了。
看到这两个人走进自己的客厅叫罗彬瀚不自觉地收敛了起来。法克是他认识的人,但却谈不上是“自己人”,而陈薇就更叫罗彬瀚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于是他便本能地换上一副应付陌生客人的面孔。他先把和荆璜拉扯歪掉的衣领抚平,再迎上去请这两个人去沙发落座。法克严肃地道谢后坐在了荆璜的斜对角,陈薇却冲他微微一笑,说:“你不必这么拘束。”
罗彬瀚心想这句话可真显得有点奇怪,因为这里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公寓。客人让主人不必拘束未免不伦不类。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散发着怪异之美的女孩是与周妤相隔百世的先祖,那她显然有百分百充分的资格吩咐一个晚辈不必拘束。
“要喝点什么吗?”他问。
“不必了。我和0312很快就要走。”
“坐船的那种?”
“不,暂且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只是去别处落脚而已。你能收留荆璜,真是感激不尽。”
罗彬瀚礼貌地谦虚了几句。他的单人公寓确实很宽敞,但要一次性收留这么多人仍然会显得局促。如果陈薇和法克都不打算在这儿过夜,那当然能省许多麻烦,可是他心里也有一点克制不住的好奇。
“你们打算去哪儿过夜?”他问道。
“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这里。”陈薇自然地说。罗彬瀚刚这个事实感到震惊,法克也远远地接话说:“我也有一个。”
“你们说的是同一个朋友?”他怀疑地问。
陈薇和法克一起摇头。罗彬瀚无法想象他老家这片可怜的小地方竟然如此卧虎藏龙。这件事的谜团变得越来越多,好似他只是想抽出一根线头,结果却牵起了一团线,想把这一团线理顺,却扯出了一屋子的线团,就这么一路扯呀扯,最后发现原来整个宇宙都是线团,并且已经被他给扯得一团乱。
他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有条理一点。在这件屋子里,他是唯一的象征着梨海市的主人,或至少是一个临时代表。在寂静号上他可以随便地听从荆璜或雅莱丽伽安排,像个没心没肺的蠢货,可现在他必须维持一种秩序。蓝色岩石行星的秩序。鱼塘里的乡巴佬的秩序。梨海市的秩序。因为如果他不维持秩序,明天早上法克的第三颗脑袋可能就会悬挂在公寓楼外照耀住户。
“各位,”他提了提音量说,“我有几句话要说。”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就连菲娜也不例外。罗彬瀚能感觉到那些视线中的某几道分外令人难受。他不去想自己现在显得有多么滑稽,而是狠狠地瞪了眼那根探出瓶口的绿色粘液触须。
“欢迎来到梨海市,”罗彬瀚说,“不管你们是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我都可以提供接待。住宿、餐饮,或者别的什么,我很乐意帮你们安排这些。我在这儿还算能办到点事情……嗯,不算太多,但是能办点小事。所以如果你们有需要,直接打我的电话。我猜你们没人需要我的名片?”
莫莫罗热切地举起了手:“罗先生,我想看看你的名片!”
“你背得出我的号码,好吧?”
“但是我想要一张名片!那是成为朋友的书面证明吧!”
罗彬瀚疑心这是一个基于古约律传统而导致的严重误会。他得找个机会向莫莫罗强调这一点,让对方明白这种写有姓名的小纸片既不神秘也不神圣,更不是缔结友谊的魔法契约。但他还是快速地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摸出一张交给莫莫罗。
“总而言之,”他继续说,“你们有任何……嗯,凡人的事务,可以来找我。我会尽量帮忙。但是我也希望你们对这地方好一点,行吗?别在普通人看得见的地方打架,别把麻烦的玩意儿招惹过来,别制造什么莫名其妙的科技大飞跃。至少别在我蹲这儿的时候。”
他尤为专注地盯着法克,后者也肃然地回望着他,就像位德高望重的中年干部。那在视觉上的确很有说服力,可是罗彬瀚实在忘不了这人的同代亲戚是怎么把一窝躲在无底深渊里的倒霉蛋折腾得天翻地覆的——那可是群挺过了宇宙毁灭的家伙呀!试问梨海市挺得过宇宙毁灭吗?答案是当然不行。梨海市连海平面上升都挺不过。
“任何问题?”罗彬瀚说。
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就连雅莱丽伽看起来都端庄得像位窈窕淑女。菲娜鬼祟地改变了皮肤的颜色,像一抹透明的空气朝着装有米菲的瓶子潜近。罗彬瀚拿眼角留意着这一幕,心中既感到轻松,又觉得……他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许多年不骑自行车的人重新上路,的确有点紧张,可是又感到厌倦和无聊。不,那不是像骑自行车,而是像戒烟后的复吸。
在几秒的时间里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好像灵魂已经出窍,正在外头观察和分析这具躯体里的情绪成分。他成了他之外的某个人。一个没有名字与身份的人。
“罗先生?”莫莫罗问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吗?”
“暂时没了。”罗彬瀚说,“……我给你们叫点外卖?你们想吃点什么?”
法克已经张开了嘴。罗彬瀚指着他斩钉截铁地说:“爱吃辣的单独坐一桌。”
“别的痛觉刺激剂也可以的。”法克说。
“我们这里是蓝星。”罗彬瀚凛然不可侵犯地指向天空,“要别的刺激就去大气层外头找。”
似乎没有人打算立刻动身去大气层外。除了菲娜只能享用罗彬瀚给她挑选的烤肉与刺身,就连米菲也学会了如何拿着罗彬瀚的手机操作外卖软件。每个人都选择了不同风格的餐点,让罗彬瀚暗地里觉得有趣,可是也正因如此,好几个外卖员都可能会被拦截在小区门口。
罗彬瀚不得不在储藏柜里查看了一番。时隔两年半的高档香烟没准会坏事,因此他拎了一瓶挺不错的白酒,下楼去和小区门口的保安好好聊上一聊。保安已经换上了新人,不再是跟罗彬瀚亲亲热热的那几个,但等他拿出了小区钥匙与身份证明,再用豪爽得有点粗鲁的态度送上一瓶免费白酒后,要跟新人亲热起来也很快。
他哄着对方喝了一两口,还不至于喝醉,但能让人变得易于相处。不出十分钟,新保安就和他一致同意,人应该在恰当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如果有了业主的事先同意,让几个外卖员进入高档小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会去投诉或抱怨。而如果业主真的是业主本人,又何必在乎他有多久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区里的呢?
罗彬瀚和那皮肤黝黑的年轻保安一起哈哈大笑,说了两个关于长期旅行与探亲访友的编造故事。在这段时间里恰好也有三个外卖员送来了餐点。前两个人都穿着颜色醒目的制服,因此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是第三个人却有点花里胡哨——花里胡哨是罗彬瀚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因为这人染过红色或金红色的头发,但已经褪色了,手腕和脖子上挂着乱糟糟的廉价金属链,还穿了件老旧脏污的夹克衫。此君的面相看上去也不友善,令人联想到那些在初高中肄业或者逃学,然后徘徊在网吧外抽烟的年轻男子。但这种人又算不上是真正的恶棍,因为如果你拿着一把西瓜刀朝他比划,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尖叫着要去报警。
像这样的面孔鲜少出现在罗彬瀚居住的小区里。新保安马上就出去拦住这个人,罗彬瀚则远远地站在门卫室旁边。听力稍差一点的人会错过那番对答,可是罗彬瀚发现自己能听得非常清楚。当保安问起那花里胡哨的年轻人来意时,对方用和面孔挺吻合的无礼声音回答道:“送外卖。”
保安问他是送给哪一家,结果这人却不肯回答,反倒硬邦邦地僵在原地,仿佛有意要给别人找茬。他这态度叫保安很快恼火起来,呵斥着叫这人赶快离开。
“管你什么事。”那人爱理不理地说,“这地是你的?”
罗彬瀚已经过了打架的年纪,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声音实在挺欠揍。他忍不住又朝对方看了一眼,觉得对方的脸色有点营养不良。他不想为难这个日子过得不太顺利的家伙,于是装作没发觉气氛地凑了上去,想尽快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冲突。
“你送的外卖大概是我叫的。”他笑眯眯地说,“是十四九楼的?”
“是。”
“那就是我的。直接给我吧,谢谢噢。”
罗彬瀚把他的身份证与房卡向他晃了晃,然后向他伸出一只空着的手。可是对方只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说:“不是给你的。”
“那的确是我的住址。”罗彬瀚说。他紧接着还把手机号报了一遍。
“那又怎么样?”对方反问道。
罗彬瀚耸耸肩膀。他有点疑惑地想着是否某个人在点餐时乱填了姓名,或者修改了手机号,而外卖员又怎么会在乎这么个名字呢?他们的任务难道不是把东西送对地方?
“你打算亲自送到我家里来?”他尽量用一种不慌不忙的打趣口吻说,“那反正对我没什么区别。”
他刚说完这句话,心里却突然间起了一股疑心。他家里现在可的确是藏着一个——或者说,是好几个地动山摇的大秘密。这古怪的外卖员坚持要到他家里去,那是不是想要偷偷地确认什么呢?他有没有可能是谁请来的私家侦探,被派来监视罗彬瀚是否已经回到故居?这猜测是有一点夸张,但他真就知道几个人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罗彬瀚立刻开始考虑如何撤销他刚才的话。可是就在这时,又有一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一个成人与一个小孩牵着手从车后排走了下来。这时天已经黑了,罗彬瀚还在琢磨那可疑的外卖小子,因此把那两个下车的人当成了一对回家的父女。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呼唤道:“蔡绩。”
那欠揍的外卖小子立刻转过头。几乎是同时,罗彬瀚也立刻听出那声音到底是谁的。他把上半身往旁边一歪,绕过外卖小子的遮挡,看到周雨正牵着星期八向他走来。
“搞什么?”罗彬瀚说。
周雨看起来就和两年半以前完全一样,既不显得更憔悴,也没增长什么活力,连发丝的长度似乎都分毫无差。岁月在那张过于认真死板的脸上刻不下痕迹。他也无疑看到了罗彬瀚,用目光和点头打了招呼,可是却把戴着黑手套的右手伸向外卖小子。
“在这里给我吧。”他说。
外卖小子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摩托后座上的箱子,把包裹的密不透风的黑色袋子递给周雨,紧接着便旁若无人地骑上摩托,转眼消失在街道远处。罗彬瀚眨了两下眼睛,缓缓低头望向星期八。
“抱抱。”星期八说。
“你都抱到哪儿去啦?”罗彬瀚说,“你是不是想做别人家的孩子?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周雨无言地松开星期八的手,把她轻轻地推到罗彬瀚面前。当罗彬瀚瞅着他手里的袋子时,周雨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咖啡。”
“黑道改良独家秘方啊?”罗彬瀚说,“还是在给你爸治过的病人献爱心?”
周雨笑了一下,说:“先上去吧。”
罗彬瀚去保安室里拿了已经送来的两份外卖,和周雨一起走向公寓。星期八蹦蹦跳跳地追着他的左手,有时却又在周雨旁边转来转去。罗彬瀚心里又堆积了好几个问题,可是却没有时间发问。周雨同样也什么都没问,就像这两年半的时间流逝并没有真的发生。在等电梯时,罗彬瀚终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罗骄天的高考已经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
“考得怎么样?”
“还好。”
“那……他最后进的什么专业?”
周雨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电梯门,说:“临床医学。”
“哦,”罗彬瀚说,“他老妈可能不大满意。”
“他自己喜欢就行了。”
周雨的回答平淡而又简洁,听起来简直像位放养主义的父亲。罗彬瀚拎着满手塑料袋走进电梯,再让周雨从他外套口袋里掏门禁卡刷楼。
“他喜欢吗?”罗彬瀚说,“在真的开始学医以后?”
“嗯。第一天去参观标本的时候好像吐了,后面就能适应了。”
“你第一次参观标本时也难受吗?”
周雨想了一想,说:“不记得了,但应该没有。我接触标本的时间比较早。”
罗彬瀚没有问到底是多早。答案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更早以前。但是周雨从来不害怕尸体,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好像从他们认识开始就知道。他盯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增长的数字,仿佛感受到岁月正在电梯里飞速流逝,把在寂静号上停滞的时间全都飞快地补了回来。当电梯门叮地打开时,他终于强烈地意识到:岁月已经过去了。
“嗯,”他说,“好,其实吧,周雨,我屋里有几个人你得认识一下。”
676 了不起的罗少爷(上)
罗彬瀚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正和周雨坐在教室里聊天。他在不停地说话,可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周雨坐在前面一排,把上半身转过来,专心致志地聆听他所讲的内容。周围非常嘈杂,似乎所有同班同学都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可是罗彬瀚并不怎么记得他们了——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去同学通讯录里翻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可是看来他没有把他们真的记到心里,或者梦里。每个人都那么面目模糊,像是些无关紧要的布景。
他还在跟周雨说话,并且感到心情愉快。可是突然间,周妤的名字闪进他心里,他开始奇怪她去了哪儿。于是他开始到处张望,要从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里找到她。他很快就发现她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中,用晶莹明亮的眼睛凝望着他和周雨。罗彬瀚冲她招招手,示意她也过来聊聊。
周妤没有站起来,只是冲他偏头微微一笑。她的眼睛好似柔光灯的水晶般剔透闪耀,罗彬瀚猛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周妤,而是陈薇。他想要走过去问个清楚,结果同桌的人却拉住他说:“罗先生,马上就要打上课铃了!”
罗彬瀚回过头,看见莫莫罗正穿着那身永光族特色的教学服坐在那儿。他刚要问问莫莫罗是怎么不穿校服地混了进来,后脚却被谁踹了一下。
“喂。”坐在他后排的荆璜说,“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罗彬瀚想要还嘴,但是抱着教案的法克已经从前面进来了。那张打过蜡般的脸孔直直地对着教室后方的黑板。这下事情全乱套了。罗彬瀚开始猛抓自己的头发,结果头发上也湿漉漉的。他把手掌摊开放在脸前,看到发黑的血迹正顺着他的掌纹流溢。
他仰头往上看,在天花板上倒吊着的是俞晓绒。她已经死了。那头染成深红色的波浪头发正往下滴血。和他对视的双眼仿佛也生了锈,是一种斑驳的暗青色。她就那样被倒吊在日光灯上。脖子上有一道裂痕。那道裂痕无疑是杀死她的原因,可是里头看不见血肉,只是一团团黑色的阴影。
罗彬瀚把手伸出去,想把俞晓绒放下来。但是他被桌角给绊了一下,猛然间就跌出了这个梦魇。当他满身是汗地从沙发上醒来时,五脏六腑都干得像被火烤过。午夜梦魇的最后景象还滞留在他脑海中,令他茫然地瞪视着窗台外的夜色。但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头顶,小而尖锐的爪子勾着他的头发。
“船长!”他头上的那个东西说。
罗彬瀚把它从自己头上抓了下来。在分别两年半以后,它显然对他生疏了,不再那么老实地任由他抓握,可是好歹也没有狠狠啄他几下。罗彬瀚把它放在自己膝头,借着夜灯的光照打量它绚烂多彩的羽毛。它那小小的黑豆似的眼睛也在打量他,显得有点深邃奥妙。
“你胖了。”罗彬瀚对它说,又戳了戳它雪白的腹部。
鹦鹉拍拍翅膀:“船长!”
罗彬瀚轻轻揪起它的翅膀,检查两年多以来这只鹦鹉是否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在他被荆璜绑架以前,他一直把这只鹦鹉寄养在周雨家里,而这段寄养生活显然只给它带来了更多的滋养。它的羽毛更加艳丽光彩了,那嫩黄的头顶、雪白的腹部、青蓝色的后背,还有紫里透红的尾羽,全都像抹过油似的丝滑闪亮。它不过是只类似彩虹种花色的虎皮鹦鹉,此刻倒已经神气得有点凤凰的架势。
他用指头挠它的头顶与下巴,这只被命名为“铁钩”的鹦鹉便满意地把脑袋蹭过来。关于“铁钩”这个名字也是一个笑话,因为这只鹦鹉似乎仅被教过两句话:当它心情愉快时,它会说“船长”,而如果遇到危险,它就会喊“mayday”。
罗彬瀚并不知道是谁把这两句话教给了它,因为他是在一个奇妙的场合遇到了它。准确来说,他和荆璜一起遇到了它。而就像所有别的鸟一样,它对荆璜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喜爱与关注——不过它可能没有表现得那么聪明,因为目前为止它是唯一一个试图在荆璜头上筑巢的家伙。只要荆璜出现在它的视野里,它就会像荆璜的理想父亲那样牢牢盘踞在他头顶。
从这个角度而言,罗彬瀚一直认为这只鹦鹉应当算是荆璜的宠物,要么就属于那个真正饲养它长大的前主人。可是荆璜显然无意把它带上寂静号,而它的前主人为何弃养或许也将成为永远的谜题。罗彬瀚以一种寄养的心态伺候它,却发现这只小家伙待他也挺亲近。
不是所有宠物都能在分别两年半以后都还能认得老伙计。罗彬瀚摸着它的脑袋,心里却想它也许是龙变的。不,也许不是。龙不会在荆璜的脑袋上筑巢。
“你在这儿待得挺爽啊。”他戳着鹦鹉的脑袋说,“胖了一圈?或者两圈?周雨都给你喂什么了?”
“船长!”鹦鹉回答道。
“你总该学点新花样了吧?”罗彬瀚说,“你叫破喉咙船长也不会来救你的。来,我教你他喜欢听什么——光头光头,下雨不愁。”
“船长!”鹦鹉固执己见地说。
罗彬瀚不死心地尝试了十几次。他想试试让铁钩学点更有趣的话,可惜他不是个成功的驯鸟人。他们简直像在彼此叫阵,直到周雨打开房门,从主卧走到客厅里,给罗彬瀚递了一小包混合鸟食。罗彬瀚研究了下那包东西,认出里头有谷物、水果粒和少许坚果,还有些他认不出来的粉末。
“你从哪儿买的?”他拉开袋子问。
“自己配的。”
“不会很费事?”
周雨摇了摇头,看起来并没有放在心上。罗彬瀚还没跟他讨论是否要把铁钩带回去。他现在不太想那么干,不止因为他家里此刻正关着一大帮危险分子,同时还有米菲与菲娜这两个捕猎者。他可不敢保证铁钩能在那两个东西的地盘上安然无恙。
铁钩开始一点点啄他掌心里的鸟食。周雨站在旁边看着,似乎没打算立刻去睡觉。事实上他连睡衣也没换。除非他的重度洁癖已经在这两年半里彻底改变,否则是绝不会在做好清洁之前上床的。就算是罗彬瀚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怪癖已经超出了职业需求,更像是一种半隐居式生活带来的顽固秩序。不过周雨倒是从不要求客人也按他的标准行事。罗彬瀚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你还想聊聊吗?”罗彬瀚说,“关于我屋里那一帮人?”
周雨拉过一个豆袋椅,和他并排坐在窗前。罗彬瀚忍不住朝那个看着怪舒服的豆袋椅多瞧了两眼,因为它的式样很新,是清新明亮的嫩黄色,不怎么像是周雨的风格。这不禁令他疑心这是件外人赠送的礼物,可是这么大件的家具是很少被当作礼物赠送的,双方的关系得不那么一般才行。
他没有提这件事,因为如果它足够重要,周雨早晚是会告诉他的。种种迹象都告诉他这两年半的时间里有多少变化发生,如果他要选择其中的某一样最先开始追究,那不会是豆袋椅。
罗彬瀚捧着不愿离开的铁钩,跑去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的内容乏善可陈。他只能提着两罐特浓咖啡回到椅子前,把其中的一罐交给周雨。
“我没想到你和陈薇认识。”他说,“你和她刚见面时喊她什么来着?红什么的?”
“以前见过她。”周雨简洁地说,“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
“陈薇听起来也不像真名。”罗彬瀚叼着拉环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她可能已经有几万岁了,我也搞不清楚。但你能想象一个几万岁的人叫陈薇吗?她可能就是随便在我们这儿的流行歌里抄了一个名字。”
“也应该算是一种真名吧。如果我早知道她的这个名字,就能想通很多事情了。”
“啥啊?”
“周妤的母亲和她是同名的。”
罗彬瀚很想问问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他的注意力却被周妤的名字转移走了。在两年半以前,他们已经很少再提起周妤。那件事就像是一场未能完成的婚礼,人们刚把礼堂布置得花团锦簇,结果新娘却在仪式前一天猝死了。于是所有的装饰都被匆匆忙忙地用白布盖起来,呈现出来的既非庄重也非悲伤,而是一派潦草与混乱。活着的人并不想大张旗鼓地缅怀,或是弄得天地间愁云惨雾,只是想快点把这桩糟心事跨过去,匆匆忙忙地往接下来的生活走。可接下来的生活里又有什么事需要这么紧赶慢赶呢?不就是下一场葬礼?这可真是个叫人纳罕的谜题啊。
“感觉真奇怪。”罗彬瀚说。他又往客厅的角落张望了一圈,看看周妤会不会像梦里那样出现在角落。当然什么也没有,因为他现在可不是在梦里。他把咖啡罐当可乐一样摇晃起来,然后问:“你知道周妤……最后是怎么一回事?”
“法克已经告诉我了。”
周雨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静,而罗彬瀚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葬礼已经办完了。复仇也已经结束了。这些事都是永远地结束了。现在他们有别的当务之急。
铁钩已经把最后半颗坚果也吃完了。罗彬瀚把它搁到长沙发上,它便心满意足地把头埋在沙发柔软的绒面上,像个推土机似地冲来冲去。罗彬瀚盯着它,在脑袋里琢磨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没忍住。
“是谁出的主意?”他情不自禁地问,“说我是去了非洲?”
周雨指指鹦鹉,又指指自己的头顶。这个举动对他而言简直堪称幽默。
罗彬瀚提高了音量:“还说我是去研究昆虫?”
“嗯,大概是因为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和昆虫有关吧。”周雨自如地回答道,“荆璜让我这样向别人解释的。”
“这能讲得通吗?”罗彬瀚激动地问,“我能研究什么昆虫?我都没见过几种昆虫!我这辈子唯一养过的虫就是我表妹的智利红玫瑰。”
“玫瑰?”
“蜘蛛。”罗彬瀚没好气地说,“蜘蛛品种。她喜欢养任何能放在手掌上的东西。”
“蜘蛛不是昆虫。”周雨提醒道。
罗彬瀚瞪着他。周雨又分外平静地低头喝起咖啡。这显然是在逃避话题,因此罗彬瀚又步步紧逼地问:“真的有人相信这种鬼话?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假的?”
“因为荆璜伪造得很好。”周雨语调平板地说。
“他连自己都伪造不好。”罗彬瀚说,“他才不会管我家里那堆人怎么问,好吧?”
“是法克帮忙伪造的。”
“他帮荆璜伪造我在非洲?”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但是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你?”
“他觉得有知情人会更方便。”
罗彬瀚满头雾水地看着周雨。他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古怪,因为法克似乎并不支持荆璜绑架他。而如果他被绑架是违背法克意见的事,后者又怎么能帮荆璜布置好他失踪后的一切呢?不过,或许法克的确这么做了,为了让他在回归后不受怀疑。要伪造出一个人去了非洲的痕迹,罗彬瀚相信这在技术上对法克不过是小菜一碟。
周雨转开了眼睛,又低头继续喝咖啡。
“好吧。”罗彬瀚说,“你对我屋里那几个怎么看?”
“……你指什么?”
“你不觉得他们长得奇怪?性格奇怪?或者浑身都奇怪?”
“他们是外星人吧。”周雨神态自若地接话说,仿佛认为这就足以解释一切。罗彬瀚不禁既钦佩又困惑。周雨是个互联网原始人,但面对任何新时代的流行语都能顺畅交流;他是个无神论者与医学家,却能接受一群会魔法的外星人在他眼前乱舞。这些都说得通吗?有时他真想像米菲那样钻进周雨的脑袋,观察一下这人脑沟里天塌不惊的钢铁秩序。
“你认识荆璜,”罗彬瀚掰起指头,“认识法克,还有陈薇。你对咱们那个长角的美女怎么看?”
“她是福音族吧。”
“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周雨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看来雅莱丽伽的犄角和蹄都无法动摇那脑中的秩序。罗彬瀚很好奇,如果雅莱丽伽突然抓着周雨来个法式热吻,梨海市受害者二号会不会改变观点。可是当雅莱丽伽和周雨见面时,那女人真是老实得出奇。她一本正经地向周雨感谢借来的衣服,还说会找机会还给周雨。周雨则表示衣服本来就是新的,可以送给她。这段对话才应该发生在梦里。
“别让她亲你。”罗彬瀚只得警告说,“不管她跟你说什么,别和她搞在一起。”
周雨看向他的目光简直带上了沉思。罗彬瀚不容置喙地翻过了这一页:“那个帅小伙儿你怎么看?”
“你是说莫莫罗吗?”
“对。你知道他本来长什么样吗?”
“是巨人吧。荆璜之前是跟我这么介绍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是吗?”
周雨想了一想,回答道:“既然已经看到过法克和荆璜的样子,有体态大一点的生命也不足为奇吧?”
“那么小丫头呢?那个被你牵到我家来的?”
周雨摇了摇头:“我没有问过关于她的事。”
“荆璜也没告诉你?”
“嗯。只是说她的名字叫循外八。”
“屁,她叫星期八。”
周雨似乎对这两个名字的优劣并无意见。他的咖啡在罗彬瀚还没喝到一半时就已见了底,当罗彬瀚琢磨着他的作息是否有猝死风险时,周雨有点犹豫地问道:“他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很久。”罗彬瀚说,“我觉得我很快就能搬回去了。”
“那个倒是无所谓。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来而已。”
“为了把我送回来?”
“说实话,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当初荆璜把你带走的时候,并没有说过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总不能绑架我一辈子吧?”罗彬瀚说,“而且他自己也麻烦着呢。”
周雨把咖啡罐放在桌面上,端详着水珠从罐头表面滑落。在这暮春之夜里,空气里有一股浓厚的湿气,仿佛刚下过几场连绵的暴雨。
“荆璜怎么了?”周雨问。
罗彬瀚耸耸肩。
“我不知道他跟你提过没有。”他说,“他似乎也有一个妹妹。”
周雨的眼睛眨了一下。从这反应罗彬瀚猜想他原本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他说,“那小子不让我知道。不过听起来像是……她妹妹也失踪了。”
677 了不起的罗少爷(中)
等到天亮的时候罗彬瀚还没去客房里休息。他和周雨谈了一个晚上,却完全不觉得困乏。而周雨也始终没有提出要去睡觉。罗彬瀚看得出这阵子他肯定有点作息颠倒,因为周雨的脸色不是特别好,有点缺乏阳光的苍白,眼睛底下浮着不太明显的乌青。
罗彬瀚问他是否已经回去攻读博士学位,结果周雨却摇头说没有。这点大出罗彬瀚的意料。他本以为只要太阳还照常升起,周雨就会继续走医学研究的路子。可是当周雨承认自己近期已经不再准备深造时,那张脸上看不出多少失望。
这可是一项重大改变。而且如果周雨不是在忙着学业,罗彬瀚就搞不懂他为何还是一副缺乏睡眠的面孔。他问周雨是否已经找了个医院工作,结果周雨也说没有——但他的确有了一份工作。他在给某个国际研究项目充当医疗顾问。
“真的?”罗彬瀚说,“就和你爸的工作差不多?”
“不太一样。不是那种前沿研究的大型项目,只是一个企业的私人项目而已。”
那在罗彬瀚听起来还是一样的。他觉得周雨去做这个有点出人意料,因为这听起来有点商业性质,而那是周雨向来不接触的东西。可是那也没什么坏处,如果能让他少去想过去的事。
“你最好早点休息,”他最后只是跟周雨说,“你的眼圈看起来就像有几天几夜没睡了。这挺危险的吧?用不着我来跟你说明危害?”
周雨答应了一声,可是罗彬瀚觉得他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他肯定是有一段作息混乱的时间了,因为直到天亮,他都一直坐在罗彬瀚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尽管他的脸色不太好,可是也从未表现出明显的困意。
他们多谈了几句关于寂静号的事,还有罗彬瀚那场漫长又混乱的“非洲之旅”。在周雨面前,罗彬瀚倒不觉得有必要隐瞒任何可怕的故事,反正周雨也不会觉得可怕,可是他谈起的大部分还是比较愉快的事。他告诉周雨关于莫莫罗追星的事儿,宓古拉与门城,还有蓝鹊是如何被荆璜吓得缩在飞船角落里自闭,说到门城与猫人时,他不自觉地说了整整半个小时,而周雨也完全没提醒他。
“一只黑猫?”周雨问。
“对,”罗彬瀚说,“我记得它还有个名字。应该是叫少东家。它之前还在我们的飞船上,但我已经有一阵子没瞧见它的踪影了。你觉得它的主子是个猫奴吗?怎么会有人管一只猫叫少东家?他打算管母猫叫什么?”
“不知道。夫人之类的吧。”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笑话,因为周雨的表情显得特别严肃。那和法克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当法克板着一张脸时,你要么觉得他像个中年教导主任在训人,要么就特别像是在装模作样。可是周雨的表情很少给人佯装的感觉,人们会觉得他的确特别较真——这可不是说周雨真的不会撒谎。他们的绝大多数高中同学直到毕业都相信他和周妤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最叫罗彬瀚纳闷的是,似乎连好几个老师都被这显而易见的谎言所蒙蔽,忘记了周妤的父亲是个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的画家,而周雨的父亲从来不出席家长会。
他们在给猫起名字的事情上着实讨论了一会儿,直到罗彬瀚无意中提起了宇普西隆。他刚告诉周雨莫莫罗有一个当警察的哥哥,并且还差点把他拷走,周雨就马上问起原因。罗彬瀚说:“那是因为……”
他突然停下来,想起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有个星际罪犯之类的家伙。”他含糊地说,“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杀人狂,老莫的哥是去抓他的。他好像对我有点兴趣。”
“兴趣?”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家伙似乎总想狠狠整我一下,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什么。”罗彬瀚说,“基本上没做成什么。”
周雨神情难解地站起身,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等他回来后罗彬瀚小心地说:“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有弟弟吗?”
周雨无言地看着他。罗彬瀚当然知道他是独生子,而且也称得上是三代单传。他辩解道:“人的生活是处于变化当中的。”
“你想说什么?”
“也许你独着独着就会冒出一堆不认识的弟弟妹妹。”
罗彬瀚说这话时并没有心酸的意思,他自己认为这句话的确颇为好笑。可是周雨看起来不以为然,于是他只好耸耸肩让这件事过去。
“那变态来过梨海市,还知道你的名字。”他对周雨说。
周雨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吃惊或者害怕,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就像看到一个人没洗手就去抓水果吃。罗彬瀚掂量了一下,还是问:“你认不认识一个自称和你同姓的人?脸看着挺嫩的,可能背着把吉他什么的,不过也可能没有。他曾经提到过你的名字,我总觉得他没准跟踪过你。”
“我不记得见过这种人。”周雨平静地回答道。
“你这几年去过榅叶街吗?就是那个离二中特别近的小购物街?”
“没有。星际罪犯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吧?”
罗彬瀚沉重地摇摇头。周雨显然对星际罪犯和变态人狼都一无所知。不过这毕竟是件好事,如果周雨从来没见过周温行,或者至少没接触到能留下深刻印象的程度。周温行感兴趣的是周妤,有着一个外星始祖的蝴蝶精,或者是收留了荆璜这个大麻烦的蠢货。周雨却从没做什么会招引麻烦的事。
“管他呢。”罗彬瀚说,“我们把老莫的哥送回了他们老家……他出了点事,需要找他老家的人帮忙。在我们把他送上船以前,他的同事一直在追捕那个变态。”
“已经抓到了吗?”
“没。”罗彬瀚说,“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好像挺糟糕的。有人受了重伤,而且还有什么东西失窃了。”
罗彬瀚不愿多想当时宇普西隆的表情,可不知怎么,周雨对这个话题显出了一点兴趣。他追问道:“失窃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听起来像什么贵重物品。”
“有可能是武器之类的事物吗?”
罗彬瀚琢磨了一下他从永光族兄弟谈话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不太像,”他说,“听起来不太像武器,更像是……某种稀有动物?他们提到了繁殖和产地之类的。”
“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让罪犯拿到秘密武器,对于警察来说会比较难处理吧。”
罗彬瀚倒没法否认这点。他是为宇普西隆感到遗憾,这件事对于永光族条子来说或许会成为事业的重大污点。他们彻底丢失了周温行的行踪。等到下一次找到这个疯子时,他可能已经在某个穷乡僻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到了那个时候,宇普西隆也许又会变得沉默不语,想到当初自己为了救回一个婴儿而放弃的追捕行动。
但是现在就由他去吧。罗彬瀚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了。不管周温行此刻正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里制造混乱,都已经和梨海市毫无关系了。周妤已经不在了,没准还有个能干掉无远人的魔法剑仙隐居在山里。罗彬瀚不怎么相信周温行还会再跑回来。按照他的常识,连环杀手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反复作案。除非上一次犯罪没有得逞。
“总之,”罗彬瀚说,“这事儿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周雨答应了一声,又低头喝起咖啡。罗彬瀚忍不住问:“是我记错了你以前的习惯,还是你喝咖啡喝得更凶了?”
“这几天比较忙。”
“因为你那个顾问工作?”
“嗯。出了一点意外。有扇不该打开的门打开了。”
“啥意思?危险病毒泄露啊?”
周雨摇摇头说:“有只性格不太好的实验犬跑出去了。”
“怎么?你怕它把实验室拆了?”
“没有到那种程度,但也可能会引起事故的。最好还是仔细检查一下它去过的地方。”
罗彬瀚曾目睹一只困守公寓的成年雪橇犬是如何给他的客厅和卧室进行了翻修。他从来不低估犬类的破坏力。狗,或者狼,也许不如猫来得灵活轻盈,它们却有一股韧性,或者说狠劲。如果有什么是它们渴望的,那它们不管吃多少苦头得要达到目的。罗彬瀚不讨厌这种脾气,可他其实更喜欢逗逗流浪猫。
他们没有在实验犬的话题上讨论太多。这毕竟是个企业的项目,而罗彬瀚不想在别人的商业机密上掺和太多。他们还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马行空得就像在参加暑假露营,想到什么话题就聊什么。期间罗彬瀚发现自己至少在糖城的菜单上说了三遍,但却一次也没提起邦邦,因为他不想提任何不愉快的事。他的故事毫无逻辑,但是周雨也只是倾听,从未要求他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明。不管罗彬瀚是去了非洲还是异世界,现在这些都成了打发无聊用的谈资。
有时,罗彬瀚会在一些关头停住自己的故事,以免陷入不得不做出尴尬解释的处境。每当遇到这种时刻,他会去问周雨某些问题。而尽管梨海市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他能问的东西却数不胜数,比如罗骄天的大学生活,鹦鹉饲料的配方,或者周雨为何要在卧室的床头柜边搁一把长柄黑伞——实际上罗彬瀚觉得那伞怪眼熟的,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他不想细问,因为那伞阴沉沉的,有点像周妤的风格。他现在只想谈论欢乐,而非遗憾与损失。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渐渐地不再说话。罗彬瀚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看上去或许像在思索,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想。他还没有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反正他这一次根本没打算在梨海市久留。具体来说应该是几个月,因为海盗头子认为这点时间就足够找到自己失踪的妹妹,并且在搜寻过程中伺机干掉法克。罗彬瀚倒没有盲目地相信他,并且睿智地向海盗头子指出,如果一个人能好端端地被巨型鹈鹕夹走,他也可以被任何一种其他的动物夹走,关到一个时间流逝得极慢的地方。这样等荆璜和夹走他的动物对骂三天三夜,风光无限地班师凯旋时,整个太阳系可能已经被一个唱着歌的傻逼星星顶替了。如果那样的情况发生,在梨海市的这段岁月将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因此荆璜实在应该让他多薅几根毛下来当纪念,而不是反拽他的头发。反正海盗头子未来还有大把时间把毛长回来。
不管荆璜有多不把这当一回事,永别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罗彬瀚明白自己其实应当想一想这种可能,想想如果他接下来要在梨海市度过余生该怎么办。他早就该想想了,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迟早是要回来的,在所有的冒险终结以后,在他见识过无远域故事的真正主角以后。可是,当新的一天降临时,他的脑袋里依旧空空如也。
他在空无中听见周雨在喊他,于是转过头去。周雨问道:“你打算去见罗骄天吗?”
“我还没想好。”罗彬瀚说,“有没有可能让我在这儿生活好几个月,但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
“那种事只有法克才办得到吧?”
“他说他办不到。我觉得他在骗我。”
周雨没有直接表达意见,但目光里透露出赞同。
“他是想让你重新融入原本的生活吧?法克这个人好像有一点完美主义倾向,如果你让他来还原什么东西的话,就非要做到和原来完全一样不可。”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法克?”罗彬瀚说,“而且我以前的生活里没有非洲热带雨林。我要怎么和别人解释我去非洲的事?因为我热爱昆虫?”
周雨欲言又止,最后说:“其实你不用解释。”
“为什么?”
“大概不会有很多人当面问你吧。如果有的话,你只要笑一笑就可以了。不管你给出什么反应,别人应该都会满意的。”
罗彬瀚突然从黎明前恍惚迷离的境地里清醒了过来。他不由地开始寻思周雨的这番话,并且从那平和惬意的假象下嗅出巨大的声誉危机。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缓缓问道:“为什么他们会满意?”
周雨移开视线,说:“有很多流言。”
“比如?”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罗彬瀚坚持主张这件事很有关系。当他把两只手搁在周雨的肩膀上,他最好的朋友终于没法再假装喝一个早就空了的咖啡罐了。
“有的人觉得你得了绝症。”周雨说,“生命最后时光的旅行……像这样的原因。”
“那他们肯定会奇怪我怎么一脸健康地回来了。看,我还长了点腹肌呢。这都是非洲昆虫赐我的。”
“……你被你父亲现在的妻子排挤走了。”
“咋地?”罗彬瀚说,“现在是三年之期已至,我又被迎回朝堂了?”
周雨的表情显然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长久以来,罗彬瀚知道他对外界的评价反应淡漠。周雨正是最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那种人。他用眼神严厉地警告周雨不许开口点评。
“这两个都是比较主要的说法,其他的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本来你想去什么地方都是你的自由,别人问起的话不解释也可以吧?”
“说得好,”罗彬瀚说,“那这两个肯定不是最主要的说法。最主要的版本是什么?”
就像被抓到逃学的优等生一样,周雨斜垂着脸,尽量不让罗彬瀚从表情上抓到破绽,却不知道这样更加显得心虚。
“你失恋了。”他简明扼要地说。
“太棒啦!”罗彬瀚说,“但甩我的是谁?”
“周妤。”
“屁话。”
“……是被谣传的人之一。”
“那还有谁甩了我?”
周雨不置可否地微微转着脖颈。在他这细微的动作之间,种种可怕的答案在罗彬瀚心中飞快闪过。能让他去天台对人世做最后道别的答案实在太多了,有些简直糟糕得无可挽救,比如说,他的表妹,他的亲妹,他失踪前一天刚刚结婚的年轻姑妈,他曾经去管过事的企业的前台小姐,周雨。
他勇敢地按次序把所有灾难性选项都问了一遍。周雨仔细地听着,随后沉稳地竖起四个指头。罗彬瀚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和那个前台多聊过几句。”他澄清道,“她老家在海边,很喜欢划船。她当时不知道我是管事的,以为我只是刚入职。结果被我这边的熟人看见了。我记得她有个男朋友。我可没滥用职权干过什么蠢事。”
“我是说有四个选项都中了。”周雨也向他澄清道,“没有前台。”
678 了不起的罗少爷(下)
在中午到来以前,罗彬瀚找周雨要来纸笔,罗列好了这一整天的待办事项清单。他本来就打算找个会跟法克谈谈,如今也不过是增加了这件事的急迫性。等到天光刚刚照亮客厅,他就已经想着等下要怎么找法克要求弥补他的声誉损失。他问周雨是否要现在跟他一起去,结果周雨却说自己还有工作尚未完成。在把自己关进卧室以前,周雨从冰箱里找了份没开封的速冻水饺,试图给他们两个做份早饭。
尽管罗彬瀚已经有一阵子没吃过任何具有他故乡特色的食物,对自己朋友的了解使他拒绝了周雨的好意。有些人的厨艺会被以“致命”这个词来形容,这对周雨并不适用。周雨可怕的厨艺与其洁癖是密切相联的。是他对卫生的过度要求引发了种种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烹调方式,因而可以说世上再也找不出几个人的料理比周雨更加不致命——但那和能不能吃是两回事。
在对比过周妤的厨艺后,罗彬瀚自很早以前就对这两个人的问题了然于心。周妤也许是个外星人,可她的厨艺水平不过是普通的不善烹调,是缺乏对厨房的耐心与经验。假如她愿意好好地费心思,那是能够做得挺好的。可是周雨就完全不一样了。如同失歌症患者的本质问题在于听不出调子,周雨的厨艺问题本质是一个味觉问题。那即是说尽管周雨分得清酸甜苦辣,他对什么样的食物是美味却缺乏判断。罗彬瀚发现这一点的时机也是周妤——如果有谁能坚称周妤做饭的水准很高,而且并非出于爱情的盲目(有段时间罗彬瀚真的这样以为),那只能说明此人对食物的品味糟糕得可怕。
罗彬瀚秉持着友爱团结的精神给他们两个做了早饭,然后开始想他这一天里该办的事。他肯定要和法克谈谈,但是那也许不会花太久。他至少还可以多完成几项重要任务。第一,不管他是否要公开自己回归的消息,他都得先设法联系俞晓绒,确定她和她妈妈的近况如何;第二,他要考虑考虑他手头有多少钱。
在一群稀奇古怪的天外来客包围下计算自己的可支配现金真是件无聊又可笑的事,但这实在非常关键,因为如果他动用某几张银行卡,或是在某几个特定的地方消费,那就等同是昭告天下。实际上,如果现在谢贞婉已经等在他住所的楼下,他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新保安可以在昨晚被一瓶白酒收买,那当然也可以在更早以前被别的什么东西收买。也可能会是别的什么人。在小区住户里,有几个人具备着通风报信的潜在可能,但他暂时不想去深究。
他把纸摊在周雨家的书桌上,开始算自己有多少安全的现金能在这几个月里使用。能被定义为安全的现金,包括纸钞、无需从银行卡里取现充值的手机支付软件,还有几张完全由他私人办理的银行卡。这些账户不涉及到缴税或公司业务,但也并非绝对安全,因为里头的资金总归是从不那么安全的账号里划拨过来的,而且金额也不会那么多。
假设这儿有一场正式的,由警方负责的失踪调查,这些私人账户就毫无隐秘性可言。但罗彬瀚认为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他父亲很早就不再是警察了,他的老伙计们也大多临近退休。除非他真的音讯全无,再去搬动这些旧日的根基绝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在周妤的事情上,他父亲的确尽力了——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除非从一名星际罪犯嘴里说出来的,梨海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猜到真相。
罗彬瀚还没有问过法克是如何制造他的“存活证明”,他猜想那反正是和虚拟视频、伪造通讯、指纹、dna或笔记鉴定脱不了干系。这些技术手段没有一点能叫法克为难的地方。想到这里时罗彬瀚甚至灵光乍现,领悟出一条绝佳的逃生之路:他可以直接叫法克给他做一个基因克隆体,让克隆体去帮他应付所有人,而他则坐上寂静号一走了之。法克会同意这么干吗?他倒从来没想过这一招。
他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这条逃生之路,以至于接连算错了好几个数。等他终于估计出自己大约还有十二万可以安全使用而不会引起注意的现金时,他一时半会儿都还没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对物价水平的概念已经严重生疏了,也不清楚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有多少本地的商户还对他存有印象。不过有一点是明摆着的,那就是十二万不足以支持他度过奢侈享受的一年。而且严格来说他还欠着周雨不少钱——这两年多的房屋维护费不是小数目。如果他还想出国去看看俞晓绒,那也将会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罗彬瀚一项一项地列出他在未来十二个月里的重要支出项目,最后不得不承认形势是严峻的。他可以暂时拖欠周雨为他付过的钱,但是机票可不会赊账。没有保洁和钟点工服务,家务都得他自己料理。没有大型家电的损坏和替换(这会儿他倒希望荆璜能早点滚蛋了)。最好也没有油费或置装费。这倒是没什么为难的。因为他那辆用于“融入圈子”的惹眼跑车绝不能动用,而他衣橱里的服装也够自己和莫莫罗穿了。
他花了快一个小时做粗略的开支估算,最后略为厌烦地把执笔搁下了。他不介意过略为简朴的生活——那甚至远远称不上是艰苦的——可是当他提笔写下机票或交通费诸如此类的字眼时,他脑袋里却想象着莫莫罗巨大的本体抓着他跃入天空,倏忽间就把他送到了雷根贝格银莲花路上。不行。他怠倦地告诉自己。这是不行的。像莫莫罗本体那么大的东西倘若飞在天上,那可不是一个富二代从非洲归来能够相比的。它会造成举世轰动。虽然“举世”也不过就是这太阳系里的弹丸之地。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去他的鬼吧。让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吧。让一些人彻夜难眠,错过次日的上班时间。让心不在焉导致的车祸和医疗事故遍地开花。再没有什么日常和秩序。让现实给恐怖的巨人撕得稀巴烂,然后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过是生活在一出微不足道又平庸至极的电视节目里。到了那时他的声誉也分文不值。再烧掉几座城市助助兴吧!
罗彬瀚闭上眼睛,在静谧的黑暗里调整呼吸。他又站起来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半用来喝,一半用来销毁他走神时留在纸上的乱涂乱画——他知道周雨不会追究,更不会去翻阅垃圾桶里的碎纸,他只是单纯不想在书房里留下纸张烧焦的气味——然后他在一张白纸上重新写好机票的估价,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手续费。他不知道莫莫罗是否真的会喜欢,不过还是预留了一笔开销,以便带着这个超过一万岁的实习生去本地餐馆或游乐园之类的地方转转。
等这一切做完,距离中午十一点还差五十分钟。罗彬瀚打开他手机上的世界时钟瞧了瞧,估计俞晓绒这会儿还在床上睡觉。他仍然没想好要怎么打第一通电话,因为那小妞可不是等闲之辈。俞晓绒尽管在学业上没表现得多么优秀,却天生有一种嗅探麻烦的本事。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打探他这趟“非洲之旅”的真相。作为慈爱的兄长,罗彬瀚已经热心地为她编造了好几个故事,比如说他在寻找人类起源的秘密(人类是虫生的,他真的打算这么说);或者他即将发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珍奇植物,可以用于制作美味得前所未有的糖果(他的确在行李箱里夹带了一大堆外星糖果树果实)。
俞晓绒会相信这些说法吗?当然不会。可是只要想到她因此而气得跳脚,罗彬瀚就会美滋滋地把故事编得更离谱些。他给备忘录定了时,提醒自己稍晚些的时候给俞晓绒打这通精彩的电话。
事情都安排妥当以后,他把写好的纸张塞进口袋里,然后去敲周雨卧室的房门。周雨应门的速度很慢,而且头发也有点凌乱,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工作。
罗彬瀚疑问地盯着他,周雨揉揉眼睛说:“睡着了一会儿。”
“我准备去我那儿看看情况。你想再睡一会儿吗?我自己去也成。”
“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正好也有点事想问问荆璜。给我几分钟。”
周雨关上了房门。罗彬瀚尽量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窥探里头的景象,却没法不注意到周雨开门时依然戴着那双黑色手套。他在昨天夜里就问过手套的事,周雨说是在工作时意外烧伤了,还专门摘下手套,让他看了看两只手掌上缠着的绷带。
绷带缠得非常密实,甚至连手指也没有露出来,看起来难免引人担忧。但周雨看上去并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告诉罗彬瀚只是些表皮损伤,并且处理得很及时,因此不会留下后遗症。罗彬瀚暗地留意过周雨戴着手套抓握咖啡罐的样子,看起来也灵活自如,没有落下什么严重的毛病。可是,他有点纳闷地想到,难道周雨连睡觉都戴着手套?要知道那可是他外出时一直戴着的手套。一个洗手时要把袖子捋到胳膊肘的人怎么能容忍这事儿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件事,周雨又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的仪容已经做了简单的整顿,依然戴着手套,还拿着那把长柄的黑伞。在去卫生间做了简单的洗漱后,周雨快步走向玄关。
“走吧。荆璜应该在等我们了。”
罗彬瀚不无困惑地跟了上去。他们走向小区门口时罗彬瀚戳了戳那柄长伞,木头材质的柄又沉又结实,柄头还有颇为华丽的雕饰。这伞简直像某种古董货。
“天气预报没提到今天下雨。”他在等待计程车时佯装无意地说。
“以防万一。”周雨回答。
“你这样方便吗?不然换把折叠伞?”
周雨摇了摇头,于是罗彬瀚把它当作一种喜好问题。他们上计程车时周雨一反常态地坐到了前排,手里却依然抓着那把极不方便的黑雨伞。罗彬瀚忍不住在后座戳着他的肩膀问:“你这伞是什么宝贝吗?”
“……拿习惯了而已。”
“那不然你坐后头来?”
周雨还是摇头。罗彬瀚起初以为这又是周雨在分别的两年半里养成了某种新怪癖,直到停车结账的时候,他才陡然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周雨在前排付了车费,然后和他一起走向小区的大门。天气非常好,鸟雀在树梢上歌唱,空气里带着某种木兰科植物的芳香。罗彬瀚慢步前行,心里模糊地想到了许多事。那是痛苦的,但也是喜悦的。他永远都在那混沌起伏的舟中坐着——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在他住所的楼下,一只皮毛纯黑的大型犬蹲坐在月季花底下。它的身体颀长而瘦削,像座陡峭的黑色山峰,两只笔直竖起的尖耳朵成了山峰的两个尖顶。这狗的表情是那么严肃端庄,下拉的脸皮里甚至还带着点愁苦,两个经过的女孩因此而被它逗得哈哈大笑,小心试探着去抚摸它的脑袋。大丹犬没有摇晃尾巴,却配合地略略低下头,允许她们摸它的耳朵与下巴。
罗彬瀚表情扭曲地看着这一幕。他迎上去和那两个女孩搭话。她们是新搬来的,因此并不认识他。他向她们介绍了他养的这条聪明非凡的大丹犬,并且为自己忘记栓狗绳的事道歉。他发誓说今天早上时他本想带它出去遛一遛,结果这条狗却和他闹了脾气,自己蹿出门不见了。不过现在他们当然是和好了,所以它才在这儿等着他回来。说到这里他使劲地在黑狗耳朵上扭了两下。
等到两个女孩走开,罗彬瀚才终于松了口气。他转过身瞪着这条从来不摇尾巴的狗,眼睛里简直能射出激光来。周雨也提着黑伞走近过来,朝着黑狗端详几秒,说:“法克。”
黑狗的耳朵扇了两下,说:“周雨,你好。”
“这个身体,和之前用的不太一样吧?”
“嗯。换了新的外型。”
“是之前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黑狗严肃地说,“之前的用太久了,容易被认出来。”
“荆璜在楼上吗?”
“在的。”
周雨点了点头,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朝着公寓楼道走去。那整个过程简直叫罗彬瀚叹为观止。他目送周雨上了楼,然后扭头对法克说:“你有没有觉得周雨像是从外星来的?”
“他是你们这里的原生生命。”黑狗说,“我调查过。”
“你查了他祖宗十八代?”
“呃,不是的。是从蓝图比对方面做的。他和你们所有人在大概十九万年前应该有一个共同始祖。”
“就不可能是中途人才引进了吗?”罗彬瀚不死心地问。
“不会的。他和你一样都是原生生命。”
罗彬瀚笑眯眯地望着黑狗:“你觉得我现在还算是吗?”
法克没有回答,但罗彬瀚没觉得它真的答不上来。关于“逃生之路”的计划又在他脑袋里浮现出来。他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问:“你能造出一个以前的我吗?身体和记忆完全都一样的那种?让我们这儿的专家都检查不出来?”
“可以的。”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以的。”
“那你为啥之前没这么干?我是说,我失踪的那段时间,搞个仿真机器人之类的,这样永远都没有人会发现我失踪了。这难道不比去非洲看虫子可信?”
黑狗肃穆地问:“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让这种模拟思维把你取代?”
罗彬瀚停顿了。他双手环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考虑了一阵。
“不。”他说,“算了。”
679 好警察,坏警察(上)
罗彬瀚没有让法克上楼去。
他不是真的认为荆璜一秒也忍不了法克的存在,但故意把他们凑在一起并没好处。他还模糊地意识到,当荆璜不在场的时候,法克似乎会透露得更多。
他提议在小区里散散步,法克就站起来跟上他,沿着绿地上的石子路慢走。在这个时间段,小区里没多少人影,罗彬瀚不太愿意真的拿根绳子栓在法克脖子上,虽然他猜想法克自己或许一点也不介意。
“你干嘛要搞个这样的身体?”他随口问道,“这难道不会有点麻烦?”
黑狗悄没声息地走在他右边。那张嘴并没有动,但是罗彬瀚却能清楚听见他的声音,就像戴着副看不见的耳机。他心想法克干的这档子事有时候也真像是魔法。
“这样比较方便。”法克说,“活动时不会被注意。”
“你这样绝对更受注意,没多少人在城里养这种狗,要是看到你在外头闲逛,他们会把你抓起来找失主。你倒不如把自己变成个松鼠麻雀什么的。”
“没关系。这具枢体只用在合适的地方。”
当然,这就是说,不止一具枢体。罗彬瀚已然从雅莱丽伽给他讲的故事里得到许多启发,明白如果0305可以随意所欲地改变外形,法克当然也办得到。没准办得更好。他对于本土居民来说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如果此刻光看这只黑狗,罗彬瀚很难体会到隐藏在其下的巨大威胁。他过去见到的法克——其中的一个版本——像只深色的威玛猎犬,看上去更愁苦温和。而现在法克变成了一只大丹犬。它不像这个品种中最大的那些那样高大,体型更接近中型犬,因此不会特别引起外人的紧张。它那看上去仿佛经过修剪的尖耳朵高高竖着,步伐稳健而又轻缓,对周围的环境看也不看。
罗彬瀚低头瞧着它,心想它是绝对不会像真的犬类那样爆冲撒欢的,就算别人不知道它的真面目,恐怕也不会想着去举报或抓走它。因为它行动起来的样子实在是智慧非凡。上帝可能就是一条狗——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被荆璜带走那天撞到了一群绑匪。”他随随便便地说,“装成修女的样子,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荆璜说它们是来杀你的?”
“嗯。是来找我的。”
“所以它们到底是什么?星际罪犯?”
“是一些电磁波意识体,可以通过特定设备干扰你们的思维。一般来说,有特定信仰的人更容易被操纵。”
“听起来挺危险的。”罗彬瀚说,“我好像也碰见过一个。嗯,它说它是颗星星之类的。我觉得那东西能把我们这儿整个毁了。”
“呃,找我的人没有这么危险。信号发射设备我已经销毁了。而且它们对这里并没有兴趣,只是来找我的而已。”
“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法克肃穆地回答,“它们想找到0225。”
罗彬瀚仍然没有完全习惯这种编号名称。当他听到一个编号时,他总是要拿来核对他已经知道的那些人名:法克与0312,方序与0206,姬寻与0305。某一天他还偶然从陈薇那儿听到一个名字,音节听起来像是“古和”,它代表的是0201。当然了,还有他知道的最后一个编号,0101。有时这不同姓的一大家子可真把他搞得稀里糊涂。
他把所有的编号和人名盘了一遍,确信自己从未知道0225这号人物。他不怎么感兴趣地问:“也是个逃犯?”
“已经被捕了。”
“0305也被你抓了?”
“嗯。他是玄虹送来的。”
“他真的没反抗?就这么让你抓了?”
“他应该计算过结果。”
“你们真的挺有意思的。”罗彬瀚说。
他曾见过荆璜把法克的头拧下来(而且是两次),可是还没见过两个无远人打架。说打架也许太轻描淡写,因为很可能会演变成谋杀。然而在法克的口中,这件事似乎并不会真的发生。当两个无远人撞在一起时,他们更倾向于“文斗”,像是在脑袋里模拟一场战斗,输了的人也任凭处置。他问法克是否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一些人会这么做。”法克说,“这样可以避免浪费资源。”
“但你们不可能完全确定吧?”罗彬瀚问,“总会有不确定因素?或者是秘密杀手锏?没有人愿意试一试冒险?”
“有的。”法克一板一眼地回答。
“具体说说?”
“0206应该有过计划。他在你们这里逗留的时间很长,可能做了一些站点建设工作。”
“但是你们最后没打起来,是吧?因为荆璜抢了你的先。”
“0206在避开我。”法克说,“他打算先处理玄虹。”
“结果他被处理了。因为少爷不止一个人。”
“嗯。”
罗彬瀚的脚尖踢过一株长出来的野草。“如果,”他问道,“少爷当时是一个人去的,那会怎么样?”
“0206应该没有办法杀死玄虹。”
“你的意思是他会赢。”罗彬瀚说,“他只是没办法干掉少爷,但他还是能用个什么法子摆脱掉少爷,是吗?”
“有这种可能。”
“那么反过来呢?少爷一个人就把他干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法克依然说:“有可能。”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变化,但是罗彬瀚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暗示。
“你还是觉得0206赢面大些。”他对黑狗指出,“因为他很了解少爷?”
“不止是情报的问题。即便在所有二代人员里,0206的计算能力也是很突出的。”
“所以编号的次序对你们没什么意义,是吗?”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排在前头的编号并不比后头的更强?”
“编号的差异代表配置方向不同。”法克说,“如果你说的强是指武器化程度,0206的配置并不高。但这和他能造成的危害是两回事。在我们已知的范围内他能运用的办法有很多。他还掌握了一些我们不了解的技术。”
“那是什么?”
“和高灵带有关。”法克说。
罗彬瀚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懂。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心想不管0206策划过什么,或是掌握了什么,这个无远的叛逃者已经死了。不是大脑封存,而是死亡。他已经从这世界的大舞台上永久性地退幕了。不管今后这宇宙里还有多少灾厄与不幸,都不再和这个死掉的极端分子有关。他甚至还想到也许0206生前所犯下的最后一桩成功的罪行就是杀死了周妤。
“不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黑狗仰头望着他。罗彬瀚不想解释,于是以提问替代了回答。
“你追踪这些死秩派时都发生过什么?”他装作兴致很高地问,“你碰到过非常危险的情况吗?或者见过特别有意思的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法克严肃地说。
“你总不能一点危险都没遇到过吧?”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从来没有谁一嘴巴给你夹走?”
法克并不承认发生过这样的事,可是同样也不承认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他波澜不惊地对罗彬瀚解释,说如果只是一具枢体损坏,那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危险。而在事先收集到足够充分的情报以前,他绝不会贸然地暴露承载微子仪的核心枢体,因此大部分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正常地按照进度走。那并不是危险,也谈不上是成就。就算他的某具枢体被谁一嘴巴夹走了,或是扭掉脑袋挂在楼道里,他只需要再调一具备用枢体补上就成了。真正的危险并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在稳步推进。
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罗彬瀚带来太多的喜悦。不管怎样,如果一颗人头被挂在他公寓的楼道里,他的人生就和“稳”这个字毫无关系。他恳切地要求法克别让这种事情发生,或者干脆在发生时让整个公寓楼里的人统统失忆。
“这个可以解决的。”法克说。
这实在是个典型的法克式回答。罗彬瀚想,法克毫无向他人倾诉自我的**。对于死秩残党的追捕不过是公事公办,是按照计划和进度稳步推进。法克是另一种类型的警察,绝不会像宇普西隆那样把责任当作一种自我的东西。宇普西隆具有故事性,打击邪恶,保护弱小,那既是宇普西隆的工作,同时也是他的人生经历与存在意义。那确切的描述是什么呢?那个词就在他嘴边,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搜寻着,眼睛捕捉到了一抹朝云般的淡粉色。那是小区林子里的梨花开满了树梢。春季就要结束,花树便显露出过度繁荣后的颓败。有的枝头密得吓人,有些却全空了,稀疏地裸露出漆黑扭曲的枝干。那景象不能说多么美妙,但极富有梨海市的风土色彩。罗彬瀚看着树根处堆积的花瓣,旋即又想到了遥远的雷根贝格。梨海市只有春天是最漂亮的,可在银莲花路尽头的树林里,秋季的色彩似乎比春天更为丰富美妙,那是经由新生与死亡共同酿就的甘露。他曾经看着俞晓绒坐在林地间小憩,树叶的阴影落在她头顶上,好似一个造型奇特的黑色花冠。那时他展开过遐想,揣测俞晓绒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不平凡的。千回百折的。生机勃勃的。俞晓绒有段时间特别想做特工,或者侦探。那当然不是什么聪明的理想,可是她说不定真的能做成。
罗彬瀚露出了一点笑容。那个他想不起来的词在这时闪现进了他的心里。浪漫——的的确确就是这个词。对苦难深重的现实深感刺痛,但却要追逐幻想中的明日,那从未存在过的理想世界。这是浪漫的做法。俞晓绒曾经想做的是浪漫中的特工,而宇普西隆是个浪漫的外星警察。
至于法克,或许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从来没有什么冒险故事。法克准是这么认为的。就算他有无数可以讲得很精彩的往事,外人也不可能从他口中领略。因为对于他而言,那只是一连串的结论,比如“完成了”、“解决了”、“正在处理”。罗彬瀚曾把这种性格当作是无远人的普遍气质,不过如今他渐渐感到自己弄错了一些。雅莱丽伽所讲述的那个0305显然就很懂得自娱自乐,可能还有些颇为新潮的戏剧品味。把无远人都当作无欲无求的苦修士未免有点刻板。法克的习性是属于他自己的。宇普西隆正远远地飞在天外,在流淌的星海与冰冷的太阳之间,而法克的四只爪子却稳稳落在尘世转盘的泥土中。
罗彬瀚在原地出神,站了至少有十分钟。黑狗安静地蹲坐在原地等待。
“我今天有点多愁善感。”罗彬瀚说,“回家后的第二天,你能明白吗?有点提不起劲。我想我过几天就能恢复了。”
“呃,没关系。”法克说,“你可以在这里待很久。”
罗彬瀚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黑狗。在归来的旅途中,他没什么机会和法克说话,因为荆璜从未允许法克出现在寂静号上。这点对法克大概不算什么。法克肯定有一艘自己的船,没准还有具能在外太空飞行的身体。他想象着法克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具和当地物种更相似的身体,就像是去海边度假的人换上沙滩短裤,或者在瘟疫地区套上防护服。
“你有想过改造我们这里吗?”他突然问。
“你是指怎样的改造?”
罗彬瀚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构想。他酝酿了一下措辞,试探着说:“就像0305在崩溃带做的那样?”
“你们这里并没有反无穷现象。”法克说,“你们只是普通的陷阱带。”
“但你一样可以让这里天翻地覆。”罗彬瀚说,“0305一个人就把地头蛇全干掉了,他们还是群挺过了世界末日的家伙呢!他差不多是把那地方完全接管了,而且我觉得他也没什么先来后到的概念,是不是?可是我们这儿,既没人能活过世界末日,也没有谁发明了倒霉的机器,你们却任由这儿自己发展。我现在越想越觉得纳闷——还不光是你呢,还有0206,你们两个都曾经在这儿待过,而这地方居然连一个大新闻没出过。”
“你想要大新闻吗?”法克依然庄重地问。
罗彬瀚有点不敢回答这个叫人心慌的问题。他狡猾地反问道:“我的意见重要吗?”
“嗯。”法克说,“我接管的地区一般都是有当地人提出申请,然后我再根据他们的意愿去实施援助的。如果他们没有改变的意愿,我不会强制执行。这是符合规定的做法。0305那样做是因为他已经主动断开了和基地的连接。”
“那么0206呢?”罗彬瀚问,“他跑到我们这儿就为了干掉一个万年女巫的后辈?他干嘛不干脆把我们整个地方消灭了?这难道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吗?”
“他不能。”
“你是说他没本事,还是说他是个有良心的罪犯?”
“呃,不是。他需要你们保持运行,不然就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那你呢?你从未对我们这里产生什么看法?”
“处于发展中。”法克说。他的语气依然是那么严肃,罗彬瀚分不清他是否有说笑的成分,只好甩甩脑袋,不再追究这件事。
这就像是观察蚁穴。罗彬瀚对自己说。你养了一堆蚂蚁,观赏它们繁衍生息,可是你绝不会想着要改造它们,让它们从此不再筑巢,或者用点别的什么技术。改进蚂蚁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偏执狂会这么做。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平白去毁掉蚁穴也同样不可理喻,那是虐待狂与心理变态者的所为。
“我有一件事很奇怪。”法克说。
“你不是打算向我讨教吧?”罗彬瀚说,“如果这件事连你都想不通?”
“嗯。我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法克说,“在你接触了玄虹和我以后,你应该意识到这可能会给你的故乡带来多大的改变。大部分我接管的地区都是由技术咨询开始的。”
“我没想过。”罗彬瀚轻轻地回答。
然而法克却说:“你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唯一知情的人。你看见周雨之前和你打招呼的样子了,他也没打算让你们做什么吧。”
“我知道周雨的原因。”法克说,“但我不清楚你的。”
“有的人就是喜欢过旧日子。”罗彬瀚盯着虚空说。
“你不像这种。”法克回答道。
罗彬瀚对他回以微笑,仿佛在说一只狗怎么懂得蚂蚁是怎么守旧的。黑狗的样子依然那么稳重可靠。尽管未曾听到回答,罗彬瀚仍然感到,法克没有被他骗过去。
680 好警察,坏警察(中)
罗彬瀚认为法克对于绝大多数人都能算是个很好的听众。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管实际内容是多么鸡毛蒜皮,法克聆听的样子总是那么认真专注。当然,这人很可能根本没在听,而是在关注几百光年外的某个警报被拉响了。可那也完全不要紧,因为对于倾诉欲强烈的人而言,听众是否真心动情并不重要。实际上,听众最好是没有什么太强的个人意见,否则就有可能会采取富有个人色彩的干预行动。
一个完美的听众只要有基本的、能在表面道理上讲得通的回应就成了。在这一标准上,罗彬瀚实在找不出比法克更完美的人选。法克永远都不会给出错误的回答,因为他的确听了,并且不会为此动情,不会有所评价,不会把小秘密在某次闲谈里透露出去。有些事罗彬瀚是永远不会和荆璜提起的,可是跟法克提一提却无所谓。那些事不是什么机密,也无所谓理解或不理解,只不过因为他总觉得荆璜有着强烈的感**彩,而法克却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他当然有几次听到过那种说法了。关于古约律的生命性,荆璜的存在只是一种“现象”,就像彩虹或是雨雾。做这个判断的人当然比罗彬瀚懂得多,可是罗彬瀚心里从未明白这个结论,因为荆璜在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都很真实——真实,不在于性格或言谈,而是存在。不管荆璜能不能飞,是不是能让自己的身体变透明,他的存在是那样强烈、真实、鲜活,就像黑暗中燃烧的一堆篝火,和所有虚幻的尘世布景都格格不入。的确如此。如果荆璜站在那儿,灰蒙蒙的尘世就像是个仓促布置出来的舞台,凡人们不过是些临时演员,或者,能活动的机关人偶。荆璜更像是真实之物,而这庞大的尘世才是无限的空幻。他与他所记忆的一切才是空幻。这感受他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法克呢?他将把法克放在何种地位?法克既不真实,也不虚假,他像是一种没有性质和特征的东西。一种没有主观意见的秩序。不。这当然也是错误的。法克有自己的观点和目的,只是那和罗彬瀚距离得太遥远了。他所做的一切对罗彬瀚都意义难明。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们这儿的技术问题?”罗彬瀚既迷惑又诚恳地问,“就算这里再进步一千年,对你们也毫无帮助,不是吗?”
“很可能是这样。”法克说。
“你难道想要赌一个概率很小的大奖?”
“呃,不是这么回事。这里没有纳入我们的规划,主要还是看你们的发展意愿。”
“那么这是一种人道主义援助?因为怜悯?”
法克依旧摇了摇头。
“这只是一种改进。”他解释道。
“如果这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它就不算是一种改进。”
“算的。”法克说,“这从整体情况来说是改进。”
这就是他们在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上的最后讨论。罗彬瀚不觉得现在是个把宇宙大环境变得具象化的好时机。于是他也就从那些他不能够明言的思绪上走开,转而跟法克谈论属于无关痛痒的问题。换而言之,那些和他自己在梨海市的生活有关的问题。
“你可以去医院。”法克说,“常规的血液检查和基因检测都可以做,不会发现问题的。”
“但实际上是有的,是吗?你只是把检查的人骗过去了。”
法克给他做了一段解释,在罗彬瀚听起来就像是法克在他体内放了一大群小机器人。在平常,它们会维持他的体温与生理指标稳定,而一旦它们检测到自己脱离体内环境,就会制造一些光学与电学信号,足以保证让任何显微镜前的肉眼和检测仪器都被混淆。
罗彬瀚都懒得问法克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干了这一切。他觉得就算自己抗议,法克还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弄点别的什么花样。相形之下,大堆他完全感觉不到的微型机器人实在不成问题。他甚至十分友好地询问法克这些微型机器人是否能给他提供点别的便利,比如抗癌症或流感病毒。
“呃,确实可以。”法克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这里的常见病原体都加入黑名单。”
“你们经常这么干?”
“这是基础设置。”
“所以你们那儿的人都是百毒不侵?”
“不是所有的,只有录入在数据库里的病原体会被阻挡。”
罗彬瀚多少觉得这很有趣。他的确不想在这段时间里染上流感或别的什么毛病,因此爽快地叫法克帮他这么设置。当法克问他是否要留下例外选项,以便在适当的时候生一点毛病时,他也没想着要这么做。不,装病的法子多着呢,他完全用不着真的生病。他想到无远人摆弄身体就像摆弄电脑,而电脑要佯装罢工可比真的罢工再修好要容易多了,谁也不会没事在防火墙上故意留漏洞。
“你们何不干脆搞个白名单呢?”他兴致勃勃地问,“把所有不认识的病毒都排除?这样不就能防止漏掉新品种?”
“不行。”法克说。
“做不到?我以为这和黑名单的难度差不多?”
“风险很大。基地现在已经禁止这种设置方式了。”
罗彬瀚略有好奇地朝黑狗看了看。他看不出那张脸上的神态是否比平时更严肃一点,但他知道法克不开玩笑。
“也行,”他耸耸肩说,“反正这地方也没什么你不认识的病菌。”
这是毫无疑问的。罗彬瀚心想。法克有什么做不到?癌症、白血病、运动神经元症、艾滋病、类风湿、尿毒症、狂犬病……没有任何一种病能在这只黑狗面前称得上绝症。当他想到此处时,忽然间感到一股愧疚与懊悔。他想象的是无数张模糊的病态的痛苦的脸漂浮在自己面前,全是些身患绝症垂垂将死的人。
他们不计代价地想要延续,想要在莫大的恐怖前找到一条出路。他们的家人想要为他们找到出路。他们的医生想要为他们找到出路。但最后只有一条绝路。到了那个时刻,技术与尊严都毫不重要,向神灵或魔鬼叩拜也不叫人羞耻。如果他们知道法克的存在,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向他恳求,会愿意给他一切。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通往奇迹的秘径偏偏展现在了毫无用处的人面前。当那些滑向死亡却渴望生存的人在他想象中痛苦嚎哭时,愧疚感的源头也就清楚了:那不正是谋杀?罪恶的谋杀。如果知情而又毫不作为,那就形同谋杀。
所有的失败都有你的一份。那命运的魔女可曾这样说?所有的死亡都有你的一份。
一位老妇人从绿地前经过。她牵着条黑白相间的牧犬,看上去祥和安宁。当她冲着他们微笑致意时,罗彬瀚麻木的面孔上也挤出佯装惬意的笑容。他的后背却浸泡在迷雾弥漫的寒冷河水中。难道他从未离开那迈往狱火的莲舟吗?他迟疑地想了想,可是他的确是和周雨谈过了,在梨海市潮湿寒冷的长夜里。他已经回到尘世。从关于无限的故事里悄没声息地走开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发生的全是关于渺小的凡世的故事,是关于他自己的无谓的故事。在那瞬间他有一种冲动,几乎要把他心里真正的念头说出来,说给一个永远也不会对此有感想的局外之人。
“法克,”他说,“我一直觉得……”
黑狗蹲坐在草丛边等待着。罗彬瀚却紧紧闭着嘴,好像有人把他的上下唇用针线缝了起来。当他最后开口时,声音变得又轻快又无聊。
“你吃太多辣了。”他说,“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爱吃辣?”
“轻度刺激可以维持敏锐。”
“你难道还需要靠食物提神?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是随时随地都开着一万台监控机器人之类的?而且,我记得你不止爱吃辣,你还吃过别的什么痛觉物质。”
“这是我的喜好。”法克沉稳地回答。罗彬瀚顿时肃然起敬,好似看到一位圣贤当众承认自己喜欢闻耳屎。
“我知道几家店特别辣。”他慷慨地允诺道,“回头请你吃。”
“好的。”法克说。
“但是你很快就要走了?”
“是。虚满那边的事比较紧急,必须要优先处理。”
“可你不是能同时弄好几具身体吗?你不能在这儿留一具?这样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也知道要找谁?”
“呃,单纯留下一个带有记忆信息的枢体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核心计算器必须运用在寻找虚满的事情上,能配置在这里的计算资源很有限。如果没有微子支持,多线程任务的效率也非常低,而且无法设置灵场屏蔽器。”
“能不能一句话概括?”
“没有办法处理严重的灵场事故。”
罗彬瀚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他根本不想问法克概念里的“严重事故”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说,“你可以留点什么东西下来。”
“你的理由是?”
“我还有一大串麻烦呢。跑去非洲研究昆虫,记得吗?万一我遇到需要圆谎的场合呢?也许有人会逼我说出一个非洲旅馆的名字,再去那儿做查证。还有机票和别的什么东西。可别说这些没人会在意……我有点小小的家庭问题,明白吗?我保证肯定会有人对这些感兴趣的,至少得把网上的痕迹做圆吧?你能把这一切搞定吗?就算是一个低配版的你?你以前在我们这儿当过程序员。我记得你搞过网络安全还是什么的。我猜你想黑进什么地方也不难?”
“可以的。不过其实你并不需要担心这些,关于你的行踪痕迹早就已经做好了。在这里你是非常安全的。”
罗彬瀚有点狐疑地看了看黑狗。他感到法克语调里的确信成分似乎有点过多了。“非常安全”。这话可一点都不显得稳重。谁能保证他非常安全呢?就连荆璜和莫莫罗都没能阻止他换上一只全新的左手。可是法克的话毕竟分量不同,因为罗彬瀚从未见过他那明亮的脑袋落入鹈鹕的巨口中,他的信用和威严就不曾永久性地折损。
“好吧。”他最后妥协地说,“看来一星期后我就得一个人过乡土生活了。荆璜和你一起走?我的意思是他和你差不多时间走?”
“嗯。要想寻找虚满,玄虹是非常重要的助力。”
“他们是有心灵感应怎么着?”
“呃,和那个没有关系。玄虹很善于寻找和他有密切关系的人,如果他想找的话。”
罗彬瀚点点头,心里猜测雅莱丽伽也会跟着一起去。他们倒没有开个寂静号内部会议来讨论这件事,不过罗彬瀚认为她不会放任荆璜独自面对往事。至于莫莫罗,一个立志要普渡众生的永光族当然得用在最需要他的地方,比如给久别重逢的兄妹献上一曲赞歌,最好还有一整船的全家福毛线人偶——这念头颇为险恶,罗彬瀚只得自己打住了。不,他不能真的诱导莫莫罗给荆璜编一个“理想中的毛线父亲”,因为雅莱丽伽会看穿谁才是幕后真凶,然后他就会被打发去一丝不挂地擦洗甲板。
“就这样吧。”他喃喃自语,“……就该这么办。”
“怎么了?”法克问。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僵硬的脸孔开始变得柔软。霎时间他有了一种奇怪的,近似于顿悟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如此焦躁不宁,如此希望法克留下来,实际上和非洲昆虫毫无关系,而纯粹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如果他逗留在此处,如果他重新回到尘世,事情就必须发展下去,该发生的就必须要发生。
“没什么。”他说,“我准是想多了……近乡情怯那一套。咱们上楼去吧,看看周雨和那些家伙处得怎么样。”
他们一起朝着楼道走去。在回去的路上,罗彬瀚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他开始熟悉起如何应付梨海市的一草一木,小区里散步的居民,甚至是那群盘踞在他公寓里的外星客。两年半以前他怎么应付,现在他也一样能照做。在等待电梯时他甚至吹起口哨,唱的并不是那猫人的英雄普伦西,而是一首尘世的歌。一首过去他年轻时喜欢过的老歌:
有位姑娘想买一架通往天堂的阶梯
墙上有告示她却想打听确实
因为你知道有些词一语双关。
他继续吹着口哨,一边按下通往高层的按键,一边等法克步履从容地跟着他走进来。他很诧异自己仍然记得那首歌的大部分歌词。断断续续,残缺不全,但是整体还记得不少。他没法把它再完整地唱出来了,但是那些词句在他脑袋里徘徊。
哦,我们沿路而去,影子高越灵魂。
一位相识的姑娘走来,身上闪耀明光,昭示万物如何点化成金。
若你凝神倾听,那曲式终得耳闻。
当万物合一,当一为万物。
那时你化作磐石岿然不动。
吉他曲。他在上升的过程里琢磨着。这是一首过去给了他安慰和振奋的歌。动听的吉他旋律。这和周温行弹的东西没有半分相似。他不必在梨海市想起那梦魇之音了。可是当他走出电梯时,另一个念头却给他的回忆蒙上了阴影。这些歌词。是的。一语双关。这和预言毫无关系,因为世上的事倘若顺其自然,就注定是悲喜交集。
可是如今看来,他在心里冷静地想,这歌词对他确实很不祥。
681 好警察,坏警察(下)
罗彬瀚走进客厅时看到的第一幕就颇不寻常。
视觉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所有人都坐在一起。他们全都坐在沙发上,彼此靠得很近,要么在低着头看书,要么在悄悄地谈话。这画面有那么一会着实让罗彬瀚疑惑,觉得他们简直全是同一条船上的。可是等他定睛一瞧,他发现和荆璜谈话的人实际上是周雨。而雅莱丽伽正和莫莫罗头碰头地挨着,阅读一本厚厚的书册。星期八的位置在这两组人中间,也在偷窥那本书册上的内容。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微微倾斜着,为了能抓住周雨的衣角。
星期八是如何决定她感兴趣的对象,这对罗彬瀚来说一直是个谜团。这也许有点自作多情,可是罗彬瀚总是模糊地觉得星期八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同。他以未见过星期八追看莫莫罗或雅莱丽伽许愿。当然了,她对荆璜的态度要更特别,至少她从未叫他“罗罗”或者“瀚瀚”之类的。可是,如今他又好像一下子失宠了,昨天夜里他就发现星期八更喜欢接近周雨。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周雨有什么愿望正急着实现?
这个问疑困扰了罗彬瀚好几秒,并且使他又想到那些绝症。他并不清楚周雨是否有攻克绝症的志向,而且说实话,周雨现在不过是研究生毕业,那在医学界里似乎还远远不是个拿得上台面的资历,就算周雨有点家学渊源也一样。紧接着他不再想这件事了。当他走近时,周雨和荆璜突然就从小声谈话的状态迅速分开了。荆璜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而周雨如往常般看向他,等着他先开口招呼。
罗彬瀚有点疑神疑鬼地望着这两人。当然了,在这间屋子里荆璜是周雨最熟悉的人,他们聊点什么都不足为奇―但是到底都谈点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过概念。周雨绝不可能和荆璜谈论医学话题,而荆璜也从没和周雨斗过嘴,至少他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交流内容处于罗彬瀚想象力的边界以外,就像四维空间那样存在于理论里,可他自己却从未见过。他们为什么在他出现时就停止了谈话?就像是不希望让他听见似的。不过这多半只是他太多心,他们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谈完了。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琢磨这件事,以至于当周雨用视线给他暗示时,他仍然没有发现真正的危机处于何方。他习惯性地去揪荆璜的头发,后者把他的手甩开。
“你一星期后就跑啦?”罗彬瀚问。
荆璜不耐烦地点点头,面孔依然对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凌乱的后脑勺。罗彬瀚认为他这是在针对法克而非自己,因此依旧笑眯眯地说:“你这周打算怎么过?”
荆璜终于转头看着他:“什么怎么过?”
罗彬瀚愉快地向他指出这一周的时光也许是他们最后的相聚(荆璜哼了一声,听起来不以为然),所以当然得做点更具意义的事。他故意提了好几个户外活动计划,比如去儿童乐园或溜冰场。荆璜阴沉的眼神更加使他充满了外出的热情。他转头去找雅莱丽伽寻求支持。
“难道我们不应该有正式的团建活动吗?”他用那种正派凛然的腔调问,“一家人难道不应该有集体意识?”
雅莱丽伽答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心不在焉。她头也不抬地继续和莫莫罗看书,犄角与发髻完全遮住了罗彬瀚的视线。她的应答叫罗彬瀚有点得意过头,完全没注意周雨正用越来越明显的目光提醒他留意问题。
可是罗彬瀚忽视那一幕。他过于沉浸在惹毛荆黃的愉快中,并且指望着有人在恼怒中失手砸了他的公寓,不得不再赔偿他一场宇宙逃亡之旅。他紧接着又问莫莫罗是否同意出游计划,结果,出乎他的意料,抬起头的莫莫罗目光纯洁而迷茫,显然并不知道刚才的对话里发生过什么。
“怎么了,罗先生?”
这下罗彬瀚终于感到了不对劲。他的视线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落到莫莫罗膝头的那本书上。准确来说他并没看见那本书,因为雅莱丽伽低下的头碰巧把它的内容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在看什么?”他缓缓地问。
“是放在客厅里的相册呀,罗先生。”莫莫罗看起来非常真诚地回答,“就是放在电视旁边的那一本。”
罗彬瀚并不记得有这样一本东西存在。他没有那种拍摄并保存相片的习惯,只有一本很薄的影集放在他床边的最里侧。他很确定雅莱丽的和莫莫罗在看的那一本要厚得多。而且他怎么会把相册放在电视柜上呢?他不记得昨天这么干过,他昨天甚至没怎么留意电视柜上的东西。那地方很醒目,正因醒目反倒叫人不会仔细去看。谁都知道电视柜是个永远也不会藏秘密的地方,就连解谜游戏里都不会有,而生活的秘密可是要险恶得多。
他缓缓地歪过身体,越过雅莱丽伽的肩膀去看那本相册的内容。起初他并没认出那些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照片——它们有的甚至都开始褪色了。上面的人物看起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多数是中年人和老人。在左侧上端的第一张,有个穿棉花披肩的老妇人坐在头门槛前,怀里抱着一个**胳膊的婴儿,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害怕;在这妇人照片对角的位置是两个并肩站在田野前的男人,皮肤在照片上显得黝黑多皱,左边那个用一种不自然的神态盯着镜头,而右边的男人就轻松得多。他脸上带着一种惯于面对镜头的微笑。
即便相片本身未能得到很好的保存,他那种带着点危险感的英俊依然使人印象深刻。他在这一页里是最年轻的,还有点颇不合时宜的小小时髦,通过他那打理良好的发型与锃亮别致的皮带扣体现出来。毋庸置疑,这年轻人是很有魅力的。初次见他的人也许会觉得他不太正派,可是却不会因此而反感。他穿着一件深蓝或是墨黑色的制服,把有金属?章的帽子夹在胳膊底下。这一身的确很威风,可是又并无实际的必要,难免显得有点装腔作势。这是种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张扬和炫耀,他似乎比罗彬瀚现在的年纪还小一些。
罗彬瀚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一阵。最开始,他竟然没有认出这是谁,只是觉得这张面孔非常陌生。它不像是一张人类的面孔,而是一个抽象符号。人如果盯一个字看得太久就会有这样的感觉。然后他的脑袋里就自顾自地推理开了:看看这个男人的个头,比旁边的中年人高了快二十公分,而手脚都灵活修长,暗示他有出色的体格和身手。他的眼神很机敏,显示出头脑灵活。眉毛像两把宽厚适中的黑刀,浓厚而且锋利,而鼻梁高扬,鼻头末端微微下勾,显得很具有攻击性,但又不至于到凶暴的地步。
他观察着这些细枝末节,心想这真是个很有特色的鼻子,是这张脸上的精华之笔,就像书法长撇中最后的那一顿。于是他便开始明白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谁。这张在照片上苍白失色的脸立刻在他的想象中鲜活起来。他知道这个人的步态和语音,知道他在长篇大论时习惯性地把手掌并拢伸直,放在太阳穴位置轻轻一扬,形成一个介于军礼和挥别之间的动作。那动作使他像个掌控局势的人。罗彬瀚甚至能想象出此人侧过头时鼻梁中上部有个微微隆起的弧度,就像陡峭的山壁上多出一段小坡。每当他在镜里左右摇头时,他也可以看到非常相似的轮廓出现在自己脸上。
“罗先生,怎么了?”
罗彬瀚发现自己看得太久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激动或紧张,他只是在以一种雕塑家式的冷眼旁观的态度观察这个形象,想知道能否还能用刻刀在这旧作的细节上削上一削。不过,没有什么可削的。他把相册抓到自己怀里,草草翻阅了其中的几页。他认出了那个可以被称作“祖宅”的旧屋局部,估计这些照片全是从那儿找到的。
“可真不容易。”他边翻边评价,心想这两年里或许有某位他的高龄亲戚去世了。这些相片有那么一丝遗物的气味。
他又把它递给莫莫罗。“这不是我的,”他满面轻松地说,“我估计谁把它放到了我这儿。我昨晚没注意到。”
莫莫罗看上去有点不安,于是他又说:“没什么特别的……它放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人看,老莫。你打开看看很正常。”
“这些照片上的是罗先生的家人吧?有几个和罗先生很像呢。”
“或许是吧。”罗彬瀚说。他又转头去看雅莱丽伽。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平静而颇具穿透性地望着他,罗彬瀚咧嘴回以不怀好意的笑容。
“觉得这些旧照片怎么样?”他问,“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内容?”
雅莱丽伽眨了一下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她把手伸向相册,翻出封面后头的两行小字。字是用铅笔写的,被时间侵蚀得很严重。罗彬瀚眯着眼睛辩认了好一会儿,终于搞明白这写的是句格言:
理性是照耀人的唯一明灯,良心是引导人的唯一手杖。
他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迸发得过于猛烈而突然。莫莫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荆璜则转头对他说:“你发什么神经?”
“我看见了好笑的事。”罗彬瀚故作神秘地回答,伸手把那一页合上。
荆璜的样子显示出他对相册里的内容没有丝毫关心。他只是皱着眉看了一眼周雨,仿佛罗彬瀚神经发作的原因全写在周雨脸上。罗彬瀚把相册放回到电视柜旁边,心里仍然想看那张照片,还有那两行铅笔字。其实这两样东西未必有什么联系,因为铅笔字已经模糊了,很难再确定字迹特征。它可以是任何人写的。总而言之,既然木已成舟,何必再计较呢?
“算了。”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然后又转身面对着沙发上的那一群人,还有那只蹲在角落里的黑狗。
“我道歉,”他爽快而不失风度地说,“我这两天肯定让你们很头疼……嗯,至少让老莫很头疼。我有点状态不佳,不过这只是个小问题。你们不用担心什么。”
荆璜的下巴扬高了一点,以此表示他实际上根本没有担心过。罗彬瀚便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看他,直到他明显地气急败坏起来。
“罗先生,”莫莫罗有点忐忑地问,“你是不是非常讨厌自己的故乡呢?我一直劝说你回来面对什么的,是不是太不体谅你的心情了呢?”
“不,当然不是。我很喜欢这儿,我当然想回到这儿。这里只是有一点小问题在困扰我。一个非常小的问题。我要是说出来你们肯定觉得怪无聊的。”
“我绝对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罗彬瀚制止了他急切的自白:“我正打算说呢,老莫。没必要让这件事儿折腾我们所有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这是件非常简单的事,简单而且无聊。”
他把两只胳膊绕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
“把这当成一个故事吧。”他以乏味的语调说,“别计较它的细节和真实性,这儿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去对付的。这只是我的问题——从前,有一个你老哥的同行,他在追捕罪犯时碰巧发现了另一桩犯罪的线索。有个女人被杀了,因为她给人做……嗯,她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共同生活。当时她的情人在某片区域里是很有权势的,当他们争吵起来时,他把她推出窗户,然后说她是跳楼自杀的。没有人想掺和这件事,但是你老哥的同行发现了线索。他想追究这件事,可是……这么说吧,他就在凶手的地盘上,所以这件事不止是有压力,而且是有危险。没有人敢帮他,因为他们大多都有家有口,而且也觉得不值得为这么个死了的女人冒险翻案。最后他只好单干了。而那对于他的职业生涯而言基本就是自杀。”
“你是说有人想要杀死他吗,罗先生?”
“可能吧。我不知道……但是当他冒险把证据交出去以后,他就不能再待在原本的位置上了,更不用说晋升之类的。他只能走了,而且还要改名换姓。有个女律师在这过程中一直在偷偷给他帮忙,让他最后能顺利地过关。过了好几年以后,那个凶手因为别的事落网了,他才能以新的名字回来。他和那个女律师重遇了,很快就结了婚。谁也不知道他们过去就认识。总之,他们变得富有了,生活再也没有什么危险。”
罗彬瀚的视线飘向远处。他看到窗外有团坑坑洼洼的灰云在慢慢挪动,时而遮住太阳,时而又让它从漏洞里露出来。
“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镇静地说,“——这是假的。他们最后都和别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是当我想到这故事的开头和它的结尾,我总是有一种感觉,好像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拼凑在一起的。这里头实际上有四个人,故事开头的是一对,故事结束是另一对。而,每当我想到这两个故事拼接的地方,那个完全没有什么**转折的中段,我就会……就会……”
莫莫罗望着他说:“你一定非常悲伤吧,罗先生?”
“不,”罗彬瀚依然用镇静而乏味的口吻说,“我非常的……啊,说真的,我觉得非常惊诧。”
682 夜访外卖员(上)
事情的安排其实乏善可陈。在答应莫莫罗明天去瞧瞧真正的“原始泛智人种社会生活”以后,荆璜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关进了原属于罗彬瀚的卧室。在锁上房门以前,他说:“喂,你进来一下。”
周雨放下水杯,起身要向门边走去。罗彬瀚把他拉住:“你俩要谈啥?这么神神秘秘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雨摇头表示不知道,荆璜则不耐烦地回答:“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罗彬瀚说,“在我家里说悄悄话必须经过我审批。谈完话回来给我写个报告。”
周雨习以为常地走进了卧室里,他向来会自动把罗彬瀚的话进行一番精准过滤,将无聊的俏皮话和斗嘴全都剔除。荆璜一直等他走进房内,这才轻蔑地朝罗彬瀚甩甩脑袋。
罗彬瀚慈爱地对他说:“记得明天一起出去玩噢。”
房门砰然合上,罗彬瀚快活地吹了两声口哨,扭头对雅莱丽伽说:“少爷最近越来越叛逆了。”
“你总是在激怒他。”雅莱丽伽慢悠悠地说。
“对,可是以前他没这么容易咬钩。”罗彬瀚说,“你不觉得他变得脾气更坏了?我真不知道是谁最又把他惹火了。”
雅莱丽伽、莫莫罗与星期八都瞧着他。罗彬瀚又继续说:“他肯定是太阳晒少了。天天待在船舱里怎么会不抑郁?他得吸收日月精华,我看我们应该给他找个海天浴场。”
没有人对罗彬瀚的主张表示出明确的赞同或反对。而沉默代表的当然就是一致的拥戴与支持。罗彬瀚又问雅莱丽伽想去什么样的地方,是否需要他帮忙替她挑些珠宝和首饰。然而雅莱丽伽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罗彬瀚发现自己犯了个小错误——雅莱丽伽的确魅力超凡,可她其实没怎么表现出对华美装饰的喜好,矿物与丝织品不能满足她的野性,而此地的奢侈与昂贵对她也毫无意义。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告诉她梨海市最好的学府与图书馆是哪几个。
雅莱丽伽冲着他微笑。罗彬瀚恳切地对她说:“别祸害少男少女,行吗?”
“我不会让他们知道不该知道的。”
罗彬瀚以为这句话并不能算是个令人满意的保证。不过他也不觉得这儿的什么人能给雅莱丽伽带来麻烦。他在一闪念间想到罗骄天如今也在读大学了——这和雅莱丽伽没什么关系。他印象里的罗骄天并不是那种能够轻易招引外人喜欢的类型。那并不是跋扈或粗鲁的问题,而是内向和沉闷。有时,罗彬瀚能从他的举止中看出一些周雨的影子,可是其中的差别却很大。周雨是个真正不关心他人眼光的人,罗骄天只是想逃开人们的视线。那总是低垂着的头颅,那僵硬迟缓的步伐,那微微佝偻的颈背,永远像个内心怀有罪恶的人一样戴着无形的枷链。
“你知道怎么讨好一个自卑的人吗?”罗彬瀚问。等把这句话说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泄露了太多。
“讨好?”
“我的意思是叫他高兴起来,有点精神气。反正你懂的。”
雅莱丽伽的神情显示她或许确实是懂的,而且还懂得比罗彬瀚希望的要多。她让罗彬瀚坐下来,然后问:“你为什么想让一个这样的人精神起来?”
罗彬瀚耸耸肩膀:“你要是看到家里有幅画挂歪了,你也会老想着把它扶正。”
“那不是一幅画。”雅莱丽伽说,“如果有谁看起来不高兴,那只是他天生这样。你不用想着必须让他高兴起来。”
“他不是天生的。”罗彬瀚简单地说。他在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越来越多嘴了。
“你想说是环境问题。”
“可以这么说……不,我觉得不一样。”
雅莱丽伽盯着他看。
“如果那是自愿的,那就不能说是环境问题,对吧?”罗彬瀚说。他微微地前后摇晃,好像正坐在一把摇椅上。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把头重重地往后一靠,停住不晃了。
“接受了。”罗彬瀚说,“那它就是你的问题了。”
莫莫罗突然把身体从旁边探了过来:“不是这样的,罗先生!没有人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环境,也不应当把这种事当成自己的过错!”
“那么该怎么做?”罗彬瀚问。
“请一定振奋起来吧!如果是环境的问题,那就应该去改变环境!虽然也许是很困难的事,不过我也会帮忙的!”
这些话并不特别。罗彬瀚心想。这些都是陈辞滥调,足以应付任何非具象化的问题。可它们从莫莫罗口中说出来时却叫他不愿嘲笑,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确真心实意。这是来自于一个把生命中大部分时间供献给改善他人环境的种族。
“有何高见?”他转过头,圆滑地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用手拨弄着角上的金属链。如今,罗彬瀚无法从那些轮廓模糊的金属片上辨认出任何花朵的形状,他只能根据雅莱丽伽的描述去想象它最初被打造出的样子。毁掉这链子的怪物已经随着星期八的诞生而永远地毁灭了,而这份礼物的意义并未因此减退分毫,罗彬瀚因此而困惑起来。他不明白此刻雅莱丽伽为何一边抚摸链子,一边用某种特别的神情望着他。假如他够自恋和蠢笨,他会怀疑雅莱丽伽曾经爱过他。但他明白这件事从未发生过。雅莱丽伽好像……好像只是在为他难过似的。她待愚蠢的人向来都不错,波迪不就是个例子吗?
“如果一个系统运行不良,”她说,“它会自己崩溃的,这是一种自然的发展,你用不着必须去维持它。”
“那么我该做什么?”
“决定你自己的出路。”
“你是说放着别管。”
雅莱丽伽把手放了下来,搁在自己的下巴上。她的目光越过他,去往电视柜上的那本相册。
“你要想法子让自己走下去。去做点别的事,让时间来代替你。当你看着旧的秩序成为尘埃时,你会发现它们本来并不重要。”
这并不是雅莱丽伽第一次这么说。罗彬瀚想起了他第一次走进雅莱丽伽的房间时所发生的事。那时他多么的生气,就像个被窥探了**而遭受嘲笑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并不这么想,也分毫不觉得愤怒了。或许这是因为他比那时更了解雅莱丽伽,又或许雅莱丽伽从没有真正毫不留情地刺痛他。她的手段已足够迂回曲折、小心翼翼,从未把他的脑袋掏了个干干净净——就像影子里的魔女所做的那样。
“不错,”他轻快地说,“不错……谁活得久就算谁赢了。的确如此,这是一条出路。”
他打算表现得更高兴一点,再跟雅莱丽伽聊聊宠物或是此地的时髦风尚,可是一首歌打断了他们。罗彬瀚刚听见前奏的竖笛声在自己衣袋里响起,就像弹簧似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掏出手机,却没有立刻接听,而是心知肚明地朝屏幕上瞄了一眼。他看见来电显示的联系人头像是团绿绒绒的海藻球,并被他用改图软件加上了一双格外凶恶的卡通眼睛。
女人们的歌声已随着伴奏响起,用德语唱着银色湖泊上的红月亮。罗彬瀚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人坐在正坐在床边,一边不耐烦地盯着手机,一边用脚尖去踢搁在床头柜下头的吉他盒。有一阵子俞晓绒似乎对民谣和女子乐队有过兴头,但他记得吉他与口风琴都在她的卧室里吃灰好几年了。
铃声在他的迟疑中停止了。几秒之内,罗彬瀚想着是否要干脆假装自己仍在失联。他的确计划要在今天打给俞晓绒,可是他还没准备万全,这通电话很可能会打乱他的阵脚。俞晓绒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打来?她是定期试着给他打电话?或者一时心血来潮撞了运气?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然知晓这个手机正在使用当中。有人给它充了电、开了机,而且也在人类文明的服务区内。俞晓绒怎么会无视这个?
正如他所想的,第二次呼叫接踵而来。他随手按下拒接,耳中已然幻听般响起俞晓绒用德语咒骂的声音:
arschloch!她会凶狠地发出低吼。du bist voll behieufel!随后她还会警觉地张望一圈,看看她妈妈是否听见她口出禁词。
手机又振动起来。屏幕上第三次跳出那团愤怒的海藻球,看上去如此誓不罢休。罗彬瀚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的卧室,发现房门依旧紧闭着。
“我去接个电话。”他匆匆忙忙地说,随后跑进无人占领的客房里,反手锁上房门。
女人们低沉的歌声仿佛带上了杀气。罗彬瀚做了两个深呼吸,终于凝重地按下接听键。他不敢用耳机或免提,只能把手机搁在一个离耳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位置上。
“喂?”他说。
他提防着对面可能会使出的任何招数。俞晓绒曾经差点用鞭炮震得他耳鸣,或是给他来一段恐怖电影里的死前尖叫。这些恶作剧式的报复每每发生于他举报了她的不当言行以后。当然,俞晓绒会认为向她妈妈告状是件破坏规则的事,一种倚仗年龄优势的不公平竞争,那会气得她火冒三丈。而现在,罗彬瀚不好说一次长达两年半的故意失踪又会让俞晓绒使出什么招数来。
对面的开场是一片静默。足有快半钟,对方既不说话,也没有给他来一场平地惊雷。罗彬瀚琢磨着是否应当由自己先开始。
“嗯,”他尽量用随便的语气说,“海边渡假怎么样?”
“你回来了。”对面的人说。
罗彬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分辨这个有点低沉的声音。他知道俞晓绒正值变声期,可他总以为女孩的变声期非常不明显。现在他发现这点对于俞晓绒可能并不准确。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已经和他记忆里相当不同了。那是个更大些的姑娘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和冷漠,而不再是怒气冲冲的尖嗓子小丫头。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可能会猜测她有二十出头。不过他仍然知道电话那头是她,因为她说中文时那略为独特的抑扬腔调仍未改变。
“不错,”他说,“我回来了……在梨海市呢。我琢磨看去雷根贝格一趟,不过得先等几天。”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等几天才能来?”
罗彬瀚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俞晓绒会这么问,而尽管她这么问了,她的声音听上去也并不像在翘首期盼与他见面。
“我在梨海还有点事要办。”罗彬瀚说。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音调稍稍高了一点,那清亮却尖锐的音色又开始向他旧印象里的俞晓绒靠拢。她不以为然地问:“和你那边的有关?”
长久以来,罗彬瀚对这件事都觉得有点纳闷。俞晓绒认识的汉字有限,可是口语却相当不错,足以让她清楚无误地传达自己意思,她也从不在言谈中隐藏自己的好恶。她无疑不喜欢他在梨海市的众多亲属,所以她从不说“你爸爸”、“你弟弟”这样的字眼。偶尔,当她不得不提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时,她就用采用“你那边的”这样一个颇得中文精妙的指代词。她的反感倒不叫罗彬瀚觉得苦恼,他只是不清楚这种敌视的源头——他从不在雷根贝格提起梨海市的事,正是因为他不想俞晓绒卷入这一边的风波。她妈妈也肯定会这么做的。俞晓绒没有任何道理会讨厌一群她压根就毫不了解的人。
“不,”他决定避开这个可能会很敏感的话题,“和他们没关系,我有点自己的私事要解决。”
“关于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不会在这么久以后还记得我。”罗彬瀚说,“他们都忙着花钱和要钱呢。”
“我是说那一个。”
“哪个?我不记得你见过他们中的哪一个。”
俞晓绒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她的语气严厉起来,仿佛觉得他有意装疯卖傻。
“我是说那个医学生。”她强调道,“那个和你睡在一起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罗彬瀚说,“但是如果还有多余的床我们真的不会睡在一起。我是个成年男的,绒绒,我可不能再和你妈妈挤一张床。”
“别那么叫我。”
“好的绒绒。等着你度假回来绒绒。别晒太多太阳了否则你会变成脱皮绒绒。”
罗彬瀚熟练地拿远手机,隔着整条手臂的距离听到俞晓绒用德语高声咒骂。
“我会告诉妈妈你带着一身寄生虫从非洲逃回来了。”她恶狠狠地说,“先找你的朋友好好治治吧。”
“我当然得检查检查,”罗彬瀚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吗?我可不会像某人一样差点秋水仙碱中毒就因为她该死的前男友得罪了黑社会。我还没跟你妈妈聊过那罐被动过的啤酒呢。”
“你敢?”
“我干嘛不敢?”罗彬瀚说,他绝不会告诉俞晓绒他早在两年半以前就已经告过密了,“不过我也可以不说,你懂的。你不说我的,我不说你的。咱们才是一伙的嘛。”
“她早晚会知道的。”
“但别是现在,好吗?否则她明天一早就要来敲我的门了。”
俞晓绒考虑了一小会儿。
“好吧。”她说,“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可别告诉我你在海边看上一个男的。”罗彬瀚警觉地说,“我要是知道这事儿就非得告诉你妈妈不可了。”
“别帮你的那个朋友做事。”
“什么?”
“那个医学生。”俞晓绒说,她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急迫,“他要是请你帮他做什么事,别答应他。”
罗彬瀚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从客房的窗口正好能望见他卧室的阳台。阳台后的遮光窗帘已经被紧紧地拉上了。倘若此刻卧室里没有开灯,他想那恐怕会如海底一样深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