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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30 四角缠为山茱萸结(上)

    士兵们铿铿地往前走着。自从他们出现在世上以来,好像就这么一直向着天际前进。
    他们无尽的征途是要奔赴什么样的战场?看到他们的人根本不得而知,只能看见他们行进的脚步,让人相信他们永远也不会停步。可是他们的盔甲太破旧了,在漫长的旅途中生满锈蚀,缀着叶状甲片的细线渐渐磨损。走在头一个的士兵,他拿着沉重的长柄刀,右手护腕磨损的最严重。他走着走着,那护腕像漏气的长管气球,一点点朝侧边歪斜。然后——咚!它从士兵的身上脱落,重重掉在地上。
    沙丘高高地涌起,将士兵们的队列吞没,丘顶生长出一朵巨大的靛蓝花朵,蕊上静坐着一个多头多足的雕像。当那花多花凋谢时雕像燃烧起来,落入塌陷的沙丘深处。士兵们从废墟中显现出来,那领头者的右护手与长柄刀却不见了。他理应裸露出来的右手,那里却空空荡荡,仿佛同盔甲的部分一并消失了。
    这失去右手的士兵,一点瞧不出苦恼的意思,依然行尸走肉般前进。他的左手却从旁边伸过去,按在自己的右臂上。这是罗彬瀚第一次看到他做出一个不一样的动作:他慢慢地把右臂的护膊拆卸下来,松解系带,拉下弯折自如的甲片。
    他的右护膊从身上松脱,掉进潮水般涨落的沙地里,似乎它一旦脱离士兵的躯壳,便失去了那种自如行走于沙间的力量。而士兵的右臂处什么也没有。他像是在解下盔甲的瞬间就成了个独臂人,甩着自己孤零零的左手往前走。
    在他脱下护膊前,他的手看起来充实有力,且比罗彬瀚要修长得多,可当他把那层灵活柔软的叶片甲剥下后,里头的**仿佛也随之消失了。他成了个独臂人,甩着自己孤零零的左臂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的左脚靴子又脱落了,从中没有露出脚。可他也不是什么隐形生物,因为他走路的姿势也变成了跛子。
    这下他再也没法领头了。队伍中的第二名士兵越过他,继续领着队伍前进。而他很快被整个队伍超过。没有一个士兵留意他的落伍,只有空中的看客们望着他一点点往前挪。没过多久他的右脚靴子掉了,他便倒在地上,用左手解开腿甲与战裙,跟着是护胸与护项。他每解开一处,那部分身躯便似乎完全地消失了。他还未来得及摘下头盔,那有叶甲片织成的圆罩便干瘪下去,连同左手的部分陷进沙里。这名士兵便这样将解衣卸甲,将自己脱成了虚无。
    “总算是盈满了呢。”
    宇普西隆在罗彬瀚心中说。
    “本来是嫌花费的时间太多,不过现在看来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的话,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慎重了。周雨先生,你看到那些士兵先生们的反应了吗?说实话,我就是被他们关起来了。而且他们中的一个身上带着解开我牢笼的钥匙。如果让他们全部都这样消失的话,我就永远都出不去了喔。”
    “啥玩意儿?”罗彬瀚大声说。他看到又一名士兵们的肩甲掉在了地上。
    “就是说,他们是负责清理残渣的东西,非要比喻的话就是自动清洁机器人,周雨先生的老家应该有这种装置吧?因为我身上带着可疑的东西,所以就被他们关起来了。因为制作他们的白塔法师是我认识的人,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对付过去。结果……哎呀,法术这个东西嘛,我家里的人一直搞不太懂的啦,意外也是难免的。”
    罗彬瀚没有搭话。他注意到士兵们身上的盔甲正如雨点般频频落入沙中。他们中的许多都倒下了,仍然拖着身体往前爬行——他们真的有身体吗?至少在脱掉盔甲前似乎是有的。罗彬瀚试图从他们盔甲残损的缺口看到内部的情况,结果断面只是一片黢黑。看起来他们全部把自己全部脱完只是时间问题。
    “怎么做?”他焦躁地询问,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能用嘴巴说话了。可现在他顾不上管阿萨巴姆,也不想和语调轻松的宇普西隆又任何无谓的嘴仗。借着七色书千里镜的光芒,他开始在那些士兵身上寻找任何像是钥匙的物件——但那不一定就真的是柄钥匙。没准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魔方、宝球或者一段口令之类的。
    “没有那么麻烦啦。”宇普西隆说,“如果是他们没有盈满分解以前,对付起来会比较棘手,不适合周雨先生你介入。但是现在的话时机就差不多——持有牢笼钥匙的一定是他们中比较强的,换言之不会那么轻易地解体。如果你试探出这其中谁比较难缠,就能知道钥匙是被谁保管着。然后只要在他自己解散以前把他的胸甲打开,从里面拿到钥匙,这样就能解决我的困境了……周雨先生,请你现在大闹一场吧!”
    罗彬瀚缓缓地转过头,瞅着阿萨巴姆的脸。
    “……妹妹最近身体如何?”他说。
    “他让你做什么。”
    “他让我,”罗彬瀚顿了顿说,“……冲?”
    他准备挤出一个微笑,以彬彬有礼的态度说服阿萨巴姆帮他大闹一场。但那没有用,阿萨巴姆已经开始冲了。
    她如风暴般降临地面,飞舞的乌发延展成铺天盖地的影子。先是在沙地上铺展成一朵巨大的阴影之花,随后倏然朝内侧合拢。所有被影子掠过的盔甲士兵们都发出一种金属破碎的可怕声响,其中几个的头盔掉在地上,他们的其他部位也紧跟着消失了,只剩下堆积委地的叶片甲。
    这过程中罗彬瀚没来得及眨一下眼,没来得及拉紧一条面部肌肉。他保持着慈祥如父的微笑,被一套飞来的士兵胸甲兜头猛撞。他觉得阿萨巴姆的出厂设置大约就只有两个档位,猛冲档和自闭档。
    “等下——”他张嘴喊道,然后被灌进喉咙里的风沙呛住了。那套糊在他脸上的胸甲正肉眼可见地分解,更像是枯萎**。它如同植物般发黑变软,最后变成了一堆墨粉似的细沙。
    阿萨巴姆的影子娴熟地肢解着士兵,没有一个能向她靠近上三步。这一点也不像宇普西隆说得那么危险,可罗彬瀚开始感到不妙,这样怎么区分出谁是拥有钥匙的那一个呢?他以为是自己没解释清楚。
    “慢着、慢着——”他边咳边说,“别冲了!找钥匙!把条子捞……”
    阴影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突然间又说不了话了。这时加菲发出轻轻地叹息。
    “你很天真。”它缓慢地说,“天真且不幸。不过你也有一些值得考虑的观点。它们是有值得欣赏之处的,我想我应当对你表达一些尊重。”
    罗彬瀚茫然了几秒。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明白加菲的意思,但实际上他的眼睛已告诉他了。他虽然没向阿萨巴姆提起一个字,她倒好像完全掌握了宇普西隆的状况般雷厉风行。她那利落无情的屠杀,看起来仿佛计划已定:她要让关着宇普西隆的牢笼的钥匙永远消失。
    但那怎么可能呢?罗彬瀚诧然地想。他不曾向她告密,而宇普西隆的心之声也总不见得向她同步传达过。他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僵硬地抵抗着体内的影子,用手指去抓外套里的匕首。
    又一个盔甲士兵向他们扑来,紧接着被影子打中。这士兵分解开来。他手脚上的护具纷纷脱落,却没落在地上。它们全都向着罗彬瀚飞来,竟想套在他的身上。
    阿萨巴姆的发丝颤动了一下。列车般巨大的长影从沙上跃起,拍飞了那些护臂与护腿。这下扑来的士兵只剩下躯干和胸甲,他已抵挡不住影子的下一击。
    他的胸甲龟裂了。在影子把他拍碎以前,那裂纹中却绽放出一种刺眼的旋光。那带有橙色边缘的,螺旋般扭曲的光线,伴随着罗彬瀚脑海中爽朗的大笑,一瞬间从士兵的胸膛里迸跃出来。
    “哎哟,上当啦!”他听见宇普西隆的声音说,“我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哦,矮星客小姑娘。”
    罗彬瀚用手挡着脸。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睁开了,透过指隙张望那光芒中的情景。他看到的唯一画面是宇普西隆——以人类模样站在那里的宇普西隆,昂然地站立在沙地中,左手握着一个漆黑的环状物体,右手则紧握成拳。他用那拳头对准阿萨巴姆,重重地伸了出去。
    他用罗彬瀚万分熟悉的声音喝道:“星海铁拳!”

431 四角缠为山茱萸结(中)

    罗彬瀚并不确信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他目睹了全部的事实。他正经历的似乎是一场极其激烈的大战,但那和糖城地下的缠斗不同,他压根没怎么看清楚战斗的双方。
    在那极度混乱的处境中,他能明显感受到的只有两样东西,那是撕扯他皮肤的暴风与眩晕他视线的强光。那些光不是放射状的,而像闪电游蛇般在空间里曲折交错。到后来罗彬瀚已经分不清他看到了什么,是真实的、正在行进中的光束,还是遗留在他受损视觉中的残像。他也分不清单纯的触感和痛觉,因为每个方向都有风在击打他。
    他不得不卧倒在地上,躲避这场冲突带来的余波。尽管没法看到身后,他猜测阿萨巴姆已经松开了他,把他抛在涨落不定的沙面上。奇怪的是他并没因此而被沙尘淹没,而是跟着涨高和落下。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举着他,或许是宇普西隆的秘密招数。
    这些结论以相当平静的方式在他脑袋里完成。而他的两条胳膊紧紧盖着后脑勺,保护着他脆弱的思想中枢。那当然主要是为了他自己着想,可另外一位受益的住客也颇满意。
    “你可以试试把头埋进沙子里。”加菲说,“我能解决你对气态燃料的摄入需求。”
    罗彬瀚没理会它。他全神贯注地聆听,也试图感受到影子掠过身体时淡淡的阴寒,猜测那代表着战斗进行到了怎样的程度。有段时间他感到风势很强,影子们如触须般狂舞不已,令他担心宇普西隆是否落入劣势,而紧接着他便听到宇普西隆气息充沛的喊叫。他猜测那肯定是在念招式名,可听起来离得有些远,鼓噪的风声使他辨不清具体字眼。
    “有时我好奇他们为何这样做。”加菲评价道,“我看见好几个永光族做类似的事。有时他们在改变殖装或战术时高声喊叫,或摆出一些奇特的姿势,那似乎并不是必要的——也有永光族从来不这么做。我倾向于这是某种文化的表达,他们是很有趣的物种。”
    你不担心你的女主人啦?罗彬瀚说。
    “我很少看见永光族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消灭一个可交流的智慧生物。”
    罗彬瀚心想那可不一定。阿萨巴姆在“有选择余地”和“可交流”这两点上都挺值得怀疑。
    “这值得思考。”加菲说,“我是说,我好奇你为何要关注她落败的影响。总体来说那对我们是件好事。”
    罗彬瀚承认阿萨巴姆的落败对自己是个好消息,但他可不认为加菲也是一样。加菲显然应当归类为小怪兽中的一种。
    “我不欣赏这种分类。”加菲以它不紧不慢的态度回应道,“我认为他们不会分出胜负……不过如果她或他死了,那也符合自然的道德。”
    什么自然的道德?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听见宇普西隆的呼喝,想象这人正向着阿萨巴姆打出重重的一拳。
    “你可以试图消灭点什么。”加菲说,“不过当你自己被消灭时也别感到惊奇。那并非仇恨,只是一种生存的平衡。”
    鬼扯,罗彬瀚说。他以为如果这世上确然存在着自然的意志,那显然是在深切地仇恨着每一个活人,否则便没法解释这宇宙为何如此的不行。那可绝对不是无可奈何,而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搞砸自己负责的部分,才能把这活炼狱给一点点建成。他就把事情搞砸了不是吗?从小学考试到被鹈鹕夹走,那可以说全是他的丰功伟绩。
    “你在担心。”加菲评价道。
    我担心我的膀胱,罗彬瀚没好气地回答。他的确已丧失了对代谢活动的显著感知,也许这是他迈入修真世界的前兆。但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因为就如唱诗人马林诺弗拉斯所言,不拉屎的生物只吸收不给予,那显然代表着严重的信用危机。现在他面前有两个不拉屎的生物在打架,那意味着战斗的结果可能是任何事。任何事,比如玉石俱焚,或者原地结婚。他怎能不感到担心?
    风声陡然消失。此时罗彬瀚已在焦虑于阿萨巴姆头发的卫生问题。他听刚出战况的改变,立刻抬起头观望情况。他的眼睛因为适应了黑暗而隐隐作痛,但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好。空中乱飞的光束已停止了。这场混乱对战显然已有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他眯着眼睛,看到自己前头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背影,赤膊的紧身背心与必胜纹身,显然是宇普西隆。他紧跟着歪了一下身体,让视线越过宇普西隆的身体,看见阿萨巴姆远远站在他们的对面。这两个人展现给罗彬瀚的部分都很完整,没有明显的伤痕,罗彬瀚难以判断他们谁是占优势的一方。他倾向于宇普西隆,因为宇普西隆眼下离他要近得多,那肯定不是阿萨巴姆自愿把俘虏让渡出去的。
    这两名对峙者都飘在空中,沙面和罗彬瀚则在他们脚下沉浮,中间尚有一段距离。罗彬瀚为此而感到安心,因为他很难在这波浪般扭曲的地面上站稳,阿萨巴姆便没法控制他跳起来偷袭宇普西隆。他放心地在原地翻了几个身,舒展自己疲劳的筋骨,然后仰躺着观看这场旷世之战。
    “哎呀!”宇普西隆说,“还是不要再打下去比较好吧?”
    他的对手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在无远域发送给中心城的共享数据里有一些关于危险生物的记录。按照惯例,那应该是对无远域特殊物种的概要说明,用来让联盟参考评估去那里派遣人员的安全等级。本来只是新文明加入联盟前的常规程序,他们却特别在那个项目下分列了‘待调查’这个细目,其中占最大篇幅的,就是穿着黑色服饰、能够在影子里来去自入的未知生命,在行动中被目击的外貌,从无定状的薄片、泛虫、泛智人种,到需要用十多张立体图像才能描述的复杂空间体,全部都具备着在表现形式上和梦魇精灵相似的能力,但是,实际上的危险性却截然不同,即便对无远星的成员也可能造成致命伤害——以上是我作为巡查员所能获得的全部信息。虽说只有这么点情报,但是既然会在我接触玄虹之玉后马上遭受袭击,要联想到你们就不是困难的事了。”
    宇普西隆用空闲的右手叉着腰,语气平稳地说:“虽然我不是在知能上特别优秀的蓝族,但一点基础的情报分析工作还是会做的。不知为何,你那个翅膀脑袋的同伙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侦测我的想法,所以我姑且假定你也有相似的能力——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大体上我并没有什么无法向外人袒露的念头。不过,消耗一个无辜之人的善心,为了解决自己的威胁而把旁人推入深渊,这种事我无法原谅。矮星客小姑娘,如果不是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我是绝对要把你逮捕的。”
    阿萨巴姆没有反应。罗彬瀚盯着她,心里竟没感到恼火。他本来也没抱过期待,只是琢磨着她怎么会有读心术。
    “……你的能力,我已经差不多摸到一点概念了。要取胜的话也不是做不到,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了。这个地方是不允许那么奢侈地使用力量的——所以,暂且就休战吧。不管怎样,我得谢谢你把我从生甲叶中释放出来,作为报答,我也不介意告诉你脱离这条梦河的方法。直到解决我的目标以前,我们就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这样可以吧?”
    宇普西隆自顾自地说着。他突然又回头看了罗彬瀚一眼。这时他背着光,使得罗彬瀚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那咧开的牙齿倒是雪白闪亮。
    “啊呀,对了!”他说,“还有人质的问题。这个我可不能装作没看见,必须释放人质,暂时由我来看管。作为补偿,我也会在必要情况下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话说回来周雨先生,怎么每次我逮到一个犯罪分子,旁边都能看见你呢?”
    罗彬瀚瘫痪似地躺在地上,冲这位正义执行者露出疲惫而宽容的微笑。
    “都是福报。”他有气无力地说。

432 四角缠为山茱萸结(下)

    宇普西隆落到沙海上,向着罗彬瀚走来。他脸带挂着愉快的笑容,伸手把罗彬瀚从地上拉起来。
    “呀,周雨先生,鞋子都丢了一只吗?辛苦了辛苦了。想办法给你找点替代品吧。尺码是多大的呢?”
    他朝着罗彬瀚的脚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把右手伸到背后。罗彬瀚看到那儿光芒一闪,随后宇普西隆把手伸出来,指尖捞着一只长靴。它和罗彬瀚剩下的一只颜色相近,只是样式更简单。
    “先用这个顶替一下吧,接下来还有不少路要走呢。”
    罗彬瀚套上了靴子。那比他自己的旧鞋要轻得多,踩起来有种清凉而古怪的丝绸感。
    “这哪儿来的?”他好奇地问。
    “是我的殖装啦,殖装的变形运用。太复杂的东西是做不到,结构简单的小物件倒是没什么难点。像是撬棍、水桶、锁链之类的东西倒是没问题。而且这种变化刚好是我的特长,所以鞋子什么的也是小意思了。比起这个,周雨先生,你身上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宇普西隆目光炯炯地端详着他。与此同时罗彬瀚也在打量这位擅自离岗的永光族警察。此时他已相信眼前的确是莫莫罗兄长本尊,从言谈到行为都无不相符,他制衡了阿萨巴姆,甚至还提供了一只鞋给自己。可罗彬瀚仍有未打消的疑惑。他盯着宇普西隆笑容满溢的嘴唇,因为放松而低垂的眉毛,还有明亮警醒的目光,一切似乎都说明永光族警察状态正佳——作为一个满怀复仇怒火的追杀者而言可未免太积极了,他简直就是神采飞扬,叫罗彬瀚不知道从何问起。
    “呃,”罗彬瀚说,“其实我不叫周雨。”
    “哎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还是这么叫好了,因为比较省事嘛。比起这儿,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东西想问我吗?比如说为什么会一下子从盔甲里蹦出来之类的。明明这个登场方式比交错名字更重要啊!”
    罗彬瀚可不这么想。他侧过视线,瞄了一眼远处的阿萨巴姆。那矮星客远远地漂浮在沙丘上,不露表情地监视着他们,看来没打算立刻和宇普西隆打个你死我活。罗彬瀚原本担心她操纵自己做些什么,可阿萨巴姆似乎也暂时无此打算。他麻木的头脑总算是稍微活跃起来,开始琢磨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处境。他决定从离自己最近的问题开始。
    “你是怎么让我浮在沙上的?”他问道,用脚蹬了蹬脚下的沙丘。
    “不是我哦,周雨先生。虽然我肯定也不会让你被沙子活埋,但从刚才到现在为止,应该是后面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的功劳。”
    宇普西隆用脚在沙坑上轻轻一踢,在激起的沙尘下闪过一层薄影,让罗彬瀚总算弄清了把他托在沙面上的是什么。他又瞄了一眼阿萨巴姆,尽量镇定地面对宇普西隆笑眯眯的目光。
    “这个可是我该提的问题啊,周雨先生。”
    “无可奉告。”罗彬瀚板着脸说,“你怎么从士兵的盔甲里蹦出来了?”
    “你这样问就很扫兴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接下来的行动就没法进行了。那么周雨先生,去带你看一下‘河面’的状况吧。”
    强光从宇普西隆的身上放出。罗彬瀚闭起眼睛,再睁开时看到了一根巨大的银红石柱。他仰起头,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生物的左脚。
    一个比莫莫罗稍大的巨人漂浮在沙地上方。他的主体是红色的,手脚和胸腹上却有漩涡般的银纹,面部发光的倒三角眼显得有些凶恶,然而叉腰俯瞰的动作却很滑稽。罗彬瀚尤其注意到那巨人顶部的红角:它们不像牛、羊或鹿那样对称生长,而是一只倾前,一只朝后,犹如旋臂般围绕着颅顶。
    旋角的巨人蹲下身,把手掌轻缓地放在他面前。那动作令罗彬瀚想起了莫莫罗,于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巨人的手掌。但这巨人并没把他放在自己肩头,而是用双手虚拢,把他掩护在掌心与手指之间。
    “你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恐高症吧,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随后巨人微微屈膝,轻松地跃入空中,由慢而快地朝上方飞行。他的手掌合拢在罗彬瀚头顶,形成一个结实的挡风罩,使得罗彬瀚能较为容易地看清楚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当他盯着远处跟随的阿萨巴姆时,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心里说:“周雨先生,你的老家也在无远域吧?”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宇普西隆又接着说:“既然这样,你对高灵带这个概念有多少了解呢?虽然我听说以太理论在无远域也有所传播,不过主流的观点果然还是灵场论吧?”
    “我的主流观点是小魔仙能量。”罗彬瀚心平气和地说。他听到宇普西隆在笑,但那笑声并不令人感到被嘲弄。宇普西隆似乎只是单纯因为快活而欢笑,尽管罗彬瀚以为在目前状况下这人未免有点开朗过头。
    “哎,也行啦,也可以的。说是知能也好,魔法也好,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周雨先生,你小时候有被大人解释过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吗?我可是有很多次喔。我有一位在科技局工作的蓝族学长,曾经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向我解释两个永光族的光粒子是怎样结合变化,最后形成一个新的独立意识的。不过非常遗憾,迄今为止我的理解还是‘我们是被光送来的孩子’——就一直停留在这种程度而已。在这方面我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者,遇到不懂的东西就简单理解,只要面对麻烦时够用就行了。所以我大概不是个合格的老师,能够提供给你的也只是非常主观的、肤浅的,说不定会气死专业研究者的完全错误的答案。不过在我们现在的处境下,你只要理解到这个程度就够了。”
    旋角巨人在空中停住,慢慢地将双手举高,展开遮挡在上面的手指。罗彬瀚坐在那儿,用胳膊掩住高处的狂风,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在过去,金恩加巨人来到了联盟外围的星层,吞噬了那里的一切物质。为了把这些超越常规概念的‘生命’消灭,中心城决定把它们引入高灵带的范围内,把它们作为‘生命’的概念给解除掉。具体的方法现在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的高灵带就是那种生命无法稳固存在的、非常特殊的星层区域。那并不是说那里居住着某种危险怪物,或者环境多么的恶劣,而就是字面意思的‘生命无法稳固存在’——不,在那里不存在任何能被称为规律的东西,就算是死物也可能会被赋予生命,然后又立刻变成别的死物。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观测研究能够深入到高灵带内部,即便是使用无穷性许愿机也不行,大概连‘许愿’这种带有倾向性的意念,在高灵带也无法成立吧。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也用不着考虑这么多啦,周雨先生,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一点,就是绝对不能让自己暴露在高灵带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结果也是无法确定的。会死是一种可能,变成某种别的东西也是一种可能。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高灵带对约律类和理识类的作用是一样的。”
    宇普西隆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继续说:“不管是你,我,莫莫罗,或者玄虹之玉,如果暴露在高灵带内部的话,都绝对无法幸存下来。物质的身体会怎样姑且不谈,‘自我’这个概念本身就会不复存在。然后,周雨先生,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件事——因为现在我们正在一条河里。这条河,被设计它的白塔法师们称为‘梦河’,是所有诅咒河最终的汇聚之地。不管从哪一条支流过来,最终都会抵达这里。这是白塔所设计的,阻挡在高灵带区域前的最后一道隔离线,如果从这条河里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直接用肉眼看到高灵带外层的景象了……唔,其实也不算啦。因为周雨先生你没带灵场屏蔽器之类的隔离设备,看到的东西大概会更丰富一些,至于出口的位置嘛……”
    巨人缓缓抬手,指向头顶那片无定的星海。这时他们已站得很高,星辰似乎也触手可摘。
    “就在我们上面啊,周雨先生。我要找的目标想必也在那里。关于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为你的安全着想,我应该立刻放弃自己的行动,先把你原路送回到莫莫罗身边去才对。但是现在我也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完成,如果因为耽误了时间而失败的话,恐怕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当然了,如果弟弟的朋友在我的看护下死掉,那和上一件事失败也没有分别。到底要怎么办呢?周雨先生,我只好请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死掉。这是为了让我今后还能够抬着头去见莫莫罗和故乡的长辈们。”
    罗彬瀚仰头望着星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请求。
    “你要去找那个翅膀脑袋复仇。”他说。
    “……这个嘛,姑且就请你这样理解吧,我确实是必须找到他才行。具体理由的话,实在抱歉,我现在也没有办法说明。听起来可能像个借口,但我确实是有苦衷的。”
    宇普西隆的口吻听起来仍然轻松而开朗,没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感觉。于是罗彬瀚明白了:那不是基于激情的复仇行动,而是完全冷静的、毫无可劝说余地的最终决意。他放弃了一切劝阻的说辞,而是和宇普西隆一起沉默地望着头顶。
    “你什么时候去?”他问道。
    “本来是打算脱困后立刻出发的。”宇普西隆说,“不过碰到你以后我就改变主意了,周雨先生。”
    “不是你刚才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哎呀,去肯定是要去的嘛。如果说这里只有你和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我现在就已经直接往上冲了。反正我们三个都很讨厌翅膀脑袋的嘛。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要完成的任务,还有保全周雨先生你的性命,这两件事我全部都要做到,所以暂时就不着急了……直到把我们以外的第四个人抓出来以前,关于出口的秘密我不会再多透露一个字的——会像打了死结的口袋那样牢牢捂着喔。”

433 哺以胸膛刺血(上)

    当宇普西隆说完这段宣告后,罗彬瀚没有感到多少吃惊。他有点感动,有点惊喜,还有点日记被偷看似的尴尬。
    “你看出来了。”他尽量用寻常的口吻说。
    “嗯,因为非常明显呢,稍微分析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看来周雨先生你也已经有所察觉了。”
    “我能不察觉吗?”罗彬瀚说,“这么个玩意儿住我脑袋里,还想吃我脑细胞,换了谁受得了啊?快,赶紧帮我摘了,然后咱们带旁边那个奶茶妹打她同行去。”
    “……诶?”
    罗彬瀚听到宇普西隆发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节,随后便陷入了死寂。他满怀期待地望着那双巨大倒三角眼,那眼睛也静默地回望他。
    加菲在他脑袋里缓慢地叹气。
    “我不想涉入这件事。”它用一种肃穆愁闷的语气说。
    “那你从我脑袋里出去啊。”
    “我没做什么。”加菲强调道,“总体来说,我没做什么。“
    罗彬瀚感到莫名其妙。这时他听见宇普西隆缓慢地问:“周雨先生,你说‘这个玩意住你脑袋里’,是什么意思呢?”
    “呃,”罗彬瀚说,“有食人族住在我脑子里?”
    他开始琢磨这件事。是的,在先前和宇普西隆的对谈中他从未提起过加菲。那当然不是他有意隐瞒,可在他经历了这一路见鬼的状况后,一个住在他脑袋里的食人族又算得什么呢?至少加菲还没吃掉过他的手呢。
    “诶诶诶诶诶?食人族?”
    “搞什么?”罗彬瀚说,“你刚才不说我身上不对劲吗?”
    “那是两回事啊,两回事!我指的是某种更玄妙的感觉…该说是气息呢,还是精神呢?真的很难解释清楚,但我对这种感觉是很敏锐的,这个也算是战斗天赋的一种。因为带着这种感觉的生命体往往是被怪兽附身,又或者近期内接触过非常不好的东西……碰到这种感觉的话就要提高警觉,绝对不能当成是单纯的错觉来处理,当初我的教官是这样指导我的。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虽然也有一点奇妙的印象,但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想必是那个小姑娘干的吧……但是食人族什么的我可没听说过哇!那种东西我可看不出来!也太夸张了!哎呀,自从到巡查组以后,我负责抓捕的都是些爱好稀奇古怪的生物,像吞食星球啦,吸食希望和爱欲啦,竟然还有专门吃孩童梦想的混账家伙,真是不像话!这么正统的食人怪兽我都很久没遇到过了,居然还有活的吗?实在是太让人怀念了!”
    罗彬瀚想向他详细解释一下加菲的来历,好让他明白就算如今的犯罪分子钟爱精神食粮,正统食人怪兽也不是好欺负的。可巨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如旋风朝着阿萨巴姆飞了过去。那暴动引起了阿萨巴姆的警惕,但巨人最终停留在她的安全范围以外,热情地挥舞着没有托住罗彬瀚的那只手。
    “慢着,慢着。我不是来战斗的……我想问问关于食人族的事!那是什么东西啊到底?喂,这是控制人质的炸弹吗?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而且为什么食人族会在脑袋里面?”
    “我想我并非那样的威胁。”加菲用一种疑似不安的语气说,“你可以告诉他我是为了保护你的思维安全而被植入的,这应当能打消他对我的敌意。”
    罗彬瀚还没想好是否要为加菲做如此有利的辩护。不管怎么说,加菲曾对他的脑细胞怀有不良企图,况且他也不觉得宇普西隆表现出来的是对食人族的敌意。他不能说非常熟悉宇普西隆,但是对莫莫罗心情亢奋时的表现可再了解不过了。
    旋角巨人那人造物似的眼睛正在放光。他很不自重身份地冲着阿萨巴姆微微一低头。
    “拜托了,请让我看看那个吧!”
    阿萨巴姆无声地往后退去。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罗彬瀚瞧出她是打定主意不和宇普西隆说话的。他心想那也怪不得她,谁能忍受一个如此巨大的生物冲着自己眼光大放呢?那可不是某种文学修饰,巨人的眼睛正如同聚光灯般直冲着阿萨巴姆。他一下想起了在糖城地下工厂里的周温行,那人狼近似矮星客的行动方式,还有他像蜡一样融化的胸膛。这叫他有点紧张起来,连忙仔细地观察阿萨巴姆。他倒没发现阿萨巴姆哪里融化了。正牌矮星客看起来只是单纯地想要关上射灯。
    “我喜欢黑暗的环境。”加菲幽幽地说。
    我不许你污蔑我的大脑。罗彬瀚在心里回答。他是很乐意把加菲赶出去的,但那毕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和他目前所面临的一切相比,他的脑细胞终究不值什么高价。
    他张口呼唤宇普西隆的名字,用的音量不高,只是一种没什么把握的尝试。然而那冲着阿萨巴姆散播光热的巨人立刻停下了,他压下如山丘般庞大的头颅,倒三角眼熠熠地俯视着罗彬瀚。
    “怎么了,周雨先生?是食人族威胁你了吗?”
    “算不上。”罗彬瀚说,“我觉得它是个有点自闭症的食人族。它不想见你。”
    “那可不行啊。因为害怕和社会交流就躲在别人的脑子里,这不是在给别人带来困扰吗?生命能够寄宿的只有自己的思想,依赖别人是错误的!”
    “我不介意封闭。”加菲沉郁地说,“他人是自我塑造的地狱。”
    罗彬瀚依稀觉得加菲以前不是这样的。一个热爱独处和静谧的生命可不会叫荆璜跳脚大骂。可现在他看到了正道之光,不禁又生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满心盼着某一天能看见宇普西隆昂首挺胸地走进寂静号,宣布生命应该是勇于拥抱世界的,然后把荆璜从房间里拖出去晒太阳。
    那将成为他的一个长期梦想,不过在那以前他得解决一些更实际而迫切的疑问。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对宇普西隆说:“你没发现它在我脑袋里。”
    “刚才确实是没发现呢,周雨先生。虽然我们这一族自称是光的化身,到了高灵带里也一样会万劫不复。这样说来,其实我们也和其他所有的种族一样,只是生命概念中的一种罢了,既不伟大也不特殊。所以当然了,我没有办法让视线像电磁波那样穿透你的身体,就算能也不会随便这样做。我只知道我能知道的事情而已,犯错也是无法避免的。不过,这是因为那个寄生物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果它想要吃掉你的话,我绝对会在第一口咬下时就把它控制起来。这个请你放心吧。我说要保证你的安全,可不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也许吧。”罗彬瀚说,“不过你是要从谁那儿保护我呢?现在我们已经有四个人了,不打算出去吗?”
    巨人缓慢地冲他摇头。
    “那是误会啊,周雨先生。我说第四个人,可不是随便的凑满四个人。”
    “我只想知道你们在搞什么。”罗彬瀚说,“你,那个翅膀脑袋,还有旁边那女的。你们在搞什么鬼?能一句话把事情说明白?”
    “唔……很难呢。因为这件事里有推理的成分,周雨先生。感觉你不是那种看一眼答案就能自己写出全部过程的人。”
    “你懂我什么!”罗彬瀚恼怒地说,“我擅长的是文科!三句话概括!”
    “要用三句话给你解释吗?我倒是可以试一试。那么第一句是,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很大的危险里。第二句是,那个危险是你和矮星客小姑娘带来的。第三句……啊,失败了,周雨先生。不好意思,我好像没办法直率地说出来,可以告诉你的话有很多,不过现在我却觉得不说也可以,因为那些对你大概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第三句话必须是重点的话,我想说的应该是这句话。”
    巨人的眼睛庄重地凝视掌心。过了一会儿宇普西隆说:“鹈鹕在很多地方都是代表救赎和牺牲的鸟哦,周雨先生。梦见鹈鹕在法师看来可是很吉利的事情。”

434 哺以胸膛刺血(中)

    “我以前听到一个白塔法师谈起鹈鹕瓶的事。”空中的巨人说,“多向空间翻转瓶,虽然是被归类为法术,在基本原理上是可以被描述出来的。简单而言,那是利用维度扭结来穿越两个邻近的星层,如果用具体一点的比喻,就像是一张纸面,如果通过在正面打洞来抵达纸张的另一面,那就是隧穿的原理。但是除此以外,把纸张同一面的两端扭转后连接起来,就能在不打洞的前提下去到纸张背面。这个情况周雨先生能够想象吗?当然了,上升到立体层面后的实际模型没有这么简单,而且星层本身是也没有边界可言,从目前中心城提供的无穷地质学理论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地理意义上的‘世界尽头’,可是空间的‘扭点’却是曾经被观测到的。在某些区域,即便不采取任何隧穿手段,人也可以像散步那样走到另一个星层去。周雨先生的老家如果有仙境、必定迷失的森林,或者镜中世界之类的传说,都有可能是扭结现象的变种。就是因为观测到了这种现象,无穷地质学本身才从单纯的空间弥散论发展到了历史同向论……啊,不过这一切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对于‘答案’的追求,我的故乡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
    巨人冲着罗彬瀚点了一下头。他那实际上并无孔窍的面部上却有酷似口鼻的凹痕,看上去宛如在展露笑容。那种生物神态般的错觉中和了他气势凌厉的眼灯,甚至让罗彬瀚觉得和熟悉的银石巨人有些相似。可他也注意到实际上红色巨人的表情要更为生动和灵活,而化为巨人的莫莫罗却总是一副慈和而稳固的微笑表情。那是两个巨人的性情差异,或是使用的殖装不同,他对此毫无头绪。
    “不过,这个扭结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至少对我们这样生活在其上的生命看来,无法观测出它按照什么样的规律移动。虽然通过特定的仪式可以将扭结‘固定’在某个物体上,实际上施展仪式的人们也并不了解这种移动的原理,所以只好当作法术来处置。多向空间翻转瓶就是根据这种法术现象制作出来的,简单理解就是把许多张纸扣在一起的连环结。这些结点通往的全部都是过去的庇护所,是用来躲避金恩加吞噬现象和他们属族侵害时的安全通道——虽然这么说,其实我并没有怎么用过鹈鹕瓶,那时和我在一起战斗的白塔法师擅长使用的是幻境球。那个东西周雨先生你也见过,外表就是非常小巧精致的雪花球,或者沙暴球。这种幻境球,一般来说只会作为扭结两个星层的物品,必须要靠白塔法师使用正确的仪式才能开启,而且对结点的观察也是单向的。就是说,只有位于幻境球外侧的一边才能看到扭结处的存在。至于从内侧的星层要如何到外部,我想这个办法应该掌握在白塔内部。除了那些法师以外的人能不能做到呢?直到今天以前,我对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罗彬瀚忍不住望向阿萨巴姆。他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个填满金沙的水晶球,也曾把那晶球破碎的景象描述给宇普西隆。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周雨先生。我是完全真诚地这样想的,就算会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和敌人,但是只要想到世界这样宽广无尽,不管现在看起来多么无法破解的问题,或许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也会有答案吧。这样想来,玄虹之玉想要去外域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如说是很棒的冒险。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想去了呢!啊,当然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是我要保护的地方……呀,一不留神就说到旅行的事情上去了,肯定是太久没有放假的缘故。不好意思周雨先生,我们最开始是在聊什么来着?”
    “鹈鹕。”罗彬瀚提醒道。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们的话题中心,不过他自己倒把这个记得最清楚。
    “哦哦,对了。刚才是在说鹈鹕瓶的事情嘛。虽然理论上的‘多向空间翻转瓶’可以施加在任何物体上,但最终在星河战线配给的标准施法模型中,他们还是选择了用鹈鹕作为原型素材。因为鹈鹕这种生命非常的有韧性和活力,看到什么都会夹进嘴里试一试,而且还会把小婴儿送给没有孩子的好心夫妇……”
    现在罗彬瀚开始怀疑自己老家的传说是否出现了某种偏差。也许他的整个人生都活在关于床铺和接吻的巨大谎言里,而鹈鹕送子才是这个宇宙最合法而自然的生殖方式。鹈鹕的嘴原来是慈爱的摇篮,准备将荆璜打包送给一对理想的父母。
    “可惜我没有见过呢。虽然认识许多失去孩子的父母,还有失去父母的孩子,并没有谁赶去将他们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关于鹈鹕的象征,我想实际上完全就是误会——因为在流传的神话里鹈鹕曾经用喙撕裂自己的胸膛,把心血哺育给下一代,所以才被视为牺牲和救赎精神的象征。这是秘盟在建立时就流传的故事,因此会来支援星河战线的白塔法师们都喜欢拿鹈鹕来作为安全地点和应急法术的标识。曾经我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所以去询问那个法师朋友,想知道这个说法是怎么流传起来的。因为说到底,应该没有什么物种会用自己的血肉来哺育后代吧?这样说可能有点绝对,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比起摄取父母,吃其他东西才是族群繁衍的正常方式。难道说是古代的某一只鹈鹕神灵干过这样的事吗?我把这个疑惑向他说了,于是他也告诉我,那个传说在最早恐怕只是误会而已。并没有那样的一位鹈鹕大神,而是过去的某只鹈鹕从那张巨嘴里吐出储藏好的食物时,看到的人却不理解鹈鹕哺育的方法,还以为它是把自己的内脏吐出来给幼崽吃了。这个误会本来应当早早澄清,可是法术这个东西嘛,有时候完全就是不讲道理的。因为很多人相信了鹈鹕刺血哺儿的事,久而久之,虽说这个宇宙的鹈鹕没有什么改变,用鹈鹕作为标识的安全法术成功率反倒提升了。法师们虽然基本上都知道真正的鹈鹕是怎样的习性,但在秘盟法术的意义上,它还是会描述成慈爱的、勇于牺牲的,宛如圣者般的事物。”
    巨人说完这段话,细微而漫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荒唐吧,周雨先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鹈鹕已经不是鹈鹕了,而是被法师们的信赖所塑造成的,某种充满神性的美丽事物。可是,如果非要追溯历史的话,鹈鹕也就只是鹈鹕而已,既不比他人伟大和善良,也没有完全的冷酷无情,只是这世界上普普通通的生物中的一种……那时我所想的就是,其实我的种族也和鹈鹕是一样的。”

435 哺以胸膛刺血(下)

    “你们的个头都挺大的。”罗彬瀚说。他现在倒不害怕,可是变得非常纳闷,很希望有谁能给他点提示,可阿萨巴姆离得很远,而加菲也对宇普西隆退避三舍。
    “周雨先生了解我故乡的历史吗?不是说设立光之守护者以后的推广宣传,而是在那之前,在和联盟的文明们相遇以前,我的故乡和祖先们所发生的事情。”
    罗彬瀚迟疑地点了点头。他确实还记得∈为他精心准备的光之国历史小课堂。可当他仔细地琢磨了一下后,他又果断地摇起头。是的,他也听过微积分和线性代数,但那不代表他了解它们。它们和他不过是碰巧在同一间教室里待过。而对于永光境,光之国,那些翠绿的、光滑发亮的琉璃状星星,马林对自己故乡的描述犹在耳畔。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法想象它们是怎么形成的。
    “你们把自己的星星烧成玻璃。”他诚实地说,“听起来挺强迫症的。”
    “哈哈,是有点呢,周雨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也只是在学校里听说过,完全没有真实的感觉。但所有能找到的历史记录确实是这样描述的。在很久以前,我的先祖们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永光族’。从种种生理特征来说,他们是经历过几次升华改造的泛智人种。所谓的殖装开发,在当时也只是一个非常偏门的以太控制延伸项目,是为了破解和利用约律现象而做的。我用‘破解’这个词,是因为当时我的祖先们并不相信魔法是自然存在的事,所有约律类虽然看起来像生命,实际上却只是‘现象’。这就是说,和星光照到地面,或者石头被风吹化是一样的。能够懂我的意思吗?”
    “正常石头倒不会跟我聊天。”罗彬瀚说。
    “是这样呢。不过,‘以为彼此能够交流’的错觉也是存在的吧?比如说,一些生物虽然并不理解对方的语言,却能精准地模仿出听到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在和我们交流一样。当然这种模仿还是很容易识破的,但如果是周雨先生你自己构建的呢?假如你现在正处于一台催眠人做梦的机器里,在大部分时间里,那台机器都不会干扰你的思维,但却会使你自己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朋友。他完全地参与了你的生活,在你所有的记忆里留下痕迹,你也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种喜好——但是,这个人实际上却不能称为‘生命’,只是周雨先生你的衍生而已。是机器让周雨先生你产生了一种恒定的、长期的妄想。”
    罗彬瀚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他不难理解宇普西隆的话,可是不喜欢这个比喻。
    “……对于我的祖先来说,他们认为约律类就是这样的一种现象,某种高级机器所制造出的强力幻觉,只有心灵的弱者才会相信。不也过和针对个体的催眠不同,许多约律类是由‘真实生命体’的共同想象构成的,比方说,光明、黑暗、死亡、生命、暴力……像这样的概念所构成的约律类集合体,在联盟的一些理论里被分类为‘原种’,而制造这种幻觉的机器——姑且就把它视为某种机器吧——被对应的称为‘高级无穷许愿机’、‘自然指数特异性扭转点’、‘深渊机器’……无远域理论的话,‘灵场源’的概念是最接近的。当然,这些理论实际上要比我说的复杂很多,因为如果要以‘真实的生命’来定义,所有的生命体不都是一些构造复杂的机器而已吗?为了证明‘真实的生命’和‘幻想的生命’有本质上的不同,换句话说,只有理识类是真正的生命,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很巨大的。白塔加入联盟前进行的多次入侵、与联盟的密学战争、连携合约、辩道战争,还有过去十月所发动的数次论道战争和对外冲突,都可以说和这个理论有关。”
    罗彬瀚耸耸肩。他觉得自己对此没表露什么感情,巨人却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个表情,周雨先生。你有时候很像我的一个异族朋友呢。他是法拉恩伦多的怪物狩猎者,通俗点说就是宇宙游侠。虽然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每当我提起一些不义的事情时,他脸上却有一种特别轻蔑的表情。可当我问起的时候,他却从来也不会正面承认。可是,为什么要假装不在乎呢?为了让别人承认自己的道理而去杀戮生命,这件事本来就是荒谬的、错误的,简直可以说是罪恶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呢?周雨先生,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罗彬瀚简直手足无措。他对这个问题没有一点防备,可对方也没叫他多为难。宇普西隆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便主动说:“后来我就明白了,因为他认为这件事是无可改变的。他的原话是这样讲的:谁都想要证明自己正确,谁都会为此而不择手段,生命本身是这样卑贱的东西,所以做出任何卑贱的行为都不值得指责。就连我那些辉煌的祖先,也许在技术的成就上丝毫不逊于现在的联盟,但也一样就是些傲慢冷酷的家伙而已……这虽然是他作为星球流浪者的,怀着偏激心态的言论,当时我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我的祖先,即便是和如今联盟里最顽固的理识类成员比起来,恐怕也是不遑多让的。从深渊机器假说开始,到渊论工程学,无穷地质学和对无穷控制论,他们的最终理想就是要掌控那台机器,把它关掉,或者永久性的摧毁……
    “你在皱眉呢,周雨先生。言语真是狡猾的东西。我这样说,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追求真实的、正确的生活一样。可是如果深渊机器假说是完全错误的,或者说,他们所谓‘幻觉的生命’也被承认为生命的话——要把所有约律类的存在都完全地掌控、消灭,单凭着自己的喜好和信念生杀夺予,这难道不比我战斗过的任何一种怪兽都要邪恶得多吗?可是像这样傲慢又强大的我的祖先们,最后却因为这一切的研究招致了灭亡。过往的技术与荣耀全都丧失了,剩下的只有依赖着殖装技术,在火花塔寂静的光线中慢慢变异的幸存者。这不是件讽刺的事情吗?我们被称为永光族,就好像本身是某种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可是如果以我祖先们的观点来看,我们恐怕也不过是些虚假冗余的幻觉罢了。是他们灭亡前的一点脆弱的侥幸心,对于现实的某种幼稚想象。”
    巨人的眼灯里释放出稳定而温和的光。他以平和的语调评价道:“所以,如果我的祖先们是‘真实的鹈鹕’,那现在的永光族就是‘幻想中的鹈鹕’了吧。明明是在自说自话而已,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却被当成是救赎者的象征。周雨先生,你可以信任这样的我们吗?”
    罗彬瀚看看头顶,再看看地面。他心中知道这一定是个陷阱。这里有某种事情在发生,他却始终抓不到头绪。
    “说老实话,”他说,“我只觉得你们的眼睛怪环保的,晚上难道不会招飞蛾吗?”
    “不会哦。因为我们会用心之呼唤给失去方向感的飞蛾朋友们引路,一般来说比较棘手的是食石蚁。”
    “那是什么?”
    “是吃石头的虫类,在永光境还蛮常见的。周雨先生的故乡没有吗?外壳非常坚硬,还很喜欢吃石头的小虫子。虽然殖装是很难咬坏的,但它们会试图在缝隙和皱褶里做巢,直到发现没有东西可以吃。那时它们也会做传说里鹈鹕才做的事——用祖先们的**来哺育和生殖后代,把它们变异成更加强韧和富有攻击性的个体。所以一个生在贫瘠区域的食石蚁巢,如果不及时清理搬运的话,最后会造成非常严重的灾难。”
    罗彬瀚的后背因为这描述而微微发痒。他伸手抓了两下,感到微风在周围拂动。这时他又听到了邦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着他。
    “罗……”邦邦朦胧地说,“我认为……我好像找到一个出口……”

436 三岔择于理式尽头(上)

    在和宇普西隆重遇的这段时间以来,罗彬瀚并没忘记他的另一位熟人——或者说熟人的鬼魂。但他实际上没在这件事上多做什么琢磨,因为鬼魂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至少对他来说,一切关于鬼魂的知识都是谜团,他再费劲思考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只好祈祷那并不是什么假扮成邦邦的怪物,而是货真价实的幽灵邦邦。如果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好,那就是幽灵邦邦还能变回活人邦邦。他却不敢多想这个念头,因为那未免好得过头了。死人复生,听起来也许魔法,但似乎不怎么符合他的运道。
    现在风声开始对他说话了。他一下从巨人的手掌中跳起来,扒住那根替他围在外头挡风的巨大手指,朝着外头的天空和沙地张望。他看到一列薄翼球状飞虫的石雕像从沙中露出,数量足有上万座,排成了一个复杂而又堆成的多角几何图形。他盯着那堆雕像直到它们被沙堆淹没,看来邦邦并没有藏在里头。
    风声继续向他说话。但那听起来非常的模糊,不成字句,甚至完全不像邦邦。有那么几秒罗彬瀚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奥荷特——但是智能机器人死后也会有灵魂吗?
    “喂,小心一点啊,周雨先生。别看宣传片里的永光族经常用殖装形态空中救人,实际上如果控制不当的话,人撞在殖装上和直接撞在地上是没有区别的,会扁得像一张纸哦。虽说我在这方面肯定不会犯新手错误,也还是请你少做点危险动作。”
    罗彬瀚扒住的巨指微微弯曲,像堵活动矮墙般往内移动,把罗彬瀚推回掌心的位置。那显然是出于好意,因此罗彬瀚只得老实配合,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安全,而是加倍地焦躁和心慌。他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塞,但那也许只是太多暗兜和杂物带来的错觉。
    “你听到声音没?”他问道。
    “周雨先生是说什么样的声音呢?”
    “邦邦。”罗彬瀚说。他紧接着却感到有点别扭,仿佛直接念出这个名字显得过于随便了,于是他又补充道:“我之前提过的老外,长得像协律彩虹国卡面的那个。”
    “我知道你是在说谁啦,不过很遗憾,好像我听不见幽灵的声音呢。”
    巨人转动脑袋,眼灯射向虚空的暗处。
    “你呢,矮星客小姑娘?据说这里有一个幽灵在说话,像你这样‘正统’的古约律,能听到的东西应该比我多一点吧?”
    他没有得到应答。这会儿罗彬瀚已完全看不见阿萨巴姆的身影,在巨人视线的落点只有一片轻薄的幽暗,像一朵流动的乌云,一条摇曳的黑纱。那地方看起来既幽寂又安全,罗彬瀚差点想劝说宇普西隆飞过去,把躲在里头的人抓出来好好晒一晒。他是不乐意自己独享福报的。
    “邦邦!”他高声喊叫,“你在这儿吗?”
    风把他的声音拉得很长,然后远远抛了出去,萦滚在无尽沙丘的上方。那让罗彬瀚觉得这声音非常陌生,像谁故意模仿着他说话。那源源不绝的回音赖在沙丘间不走,直到又一个浪潮打来,从沙面的低谷里露出一扇铜铁质地的门扉。这洞开的门扉孤矗在地上,有着异常绚烂的石雕花盘绕装饰,又缠着十二条蛇皮般的彩色长带,顶部盘踞着蜘蛛形状的骨头,起来既特别又平凡——在这沙面下涌现了太多罗彬瀚未曾见过,甚而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事物,它们每一项都充满奇异,以至于奇异本身变得无足为奇。
    他对邦邦的呼唤随着沙丘变换而欺负,穿越过那扇绚烂的门扉。起初罗彬瀚未有分毫在意,加菲却在他心中轻声说话。
    “啊,那扇门。”它说,“那制式似曾相识。”
    “你见过?”
    “一枚象征不朽的硬币。”加菲说,“我在那实验室的资料中见过它。若将它垫在头下入眠,足以治愈任何疾病——但是只有一次。若你二度使用那不朽的钱币,它便要索取你的心灵作为代价。”
    “还能给试用啊?那还不是白赚?”
    “那只是预支。”加菲沉闷地说,“当你接受钱币,那意味着你接受它主人给出的赌局。它打赌你会用第二次。”
    “好马不吃回头草。”罗彬瀚随口回答。他并没把这件事太当真,仍在寻找任何疑似邦邦的动静。那扇门就和他先前所看到的无数奇物一样,出现时令人震撼神摇,而实际上却只是在他眼前一闪即逝。没什么可在意的,除非沙子里出现的东西看起来像寂静号。
    紧接着罗彬瀚知道自己错了。在那洞开的黄沙之门后,理应和这一边是同样的飞沙与荒芜。那门是完全开放的,从他这头能直接望进去,一直看到沙丘最遥远的地方。它也没有与之对应的建筑和立墙,孑然地孤矗在那儿,像是在顶天立地的巨大壁画前挂上了一个精美的画框。那门中的景象本来与边框外并无区别,可是紧接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在里头闪过。它隔得很远,可是罗彬瀚还是瞧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风吹起来的沙埃,那毫无疑问是某种活物。可它又如此的朦胧稀薄,像是谁在光线黯淡处投下的影子。
    “有鬼。”他嘀咕着说。那不过是个没怎么思考的感慨,但宇普西隆却认真地接话说:“是呢,周雨先生。梦河是被稀释化的高灵带,在这里复现的一切都是曾经存在的具体事物。就是说如果真的有鬼魂存在,会复现在这儿也不奇怪呢……想去看看吗?一起去看看吧。”
    “为啥要去看?”罗彬瀚有点诧异地问。他注意到这时沙丘开始上涨,将那扇华丽绚烂的石门淹没了一半。但巨人伸出自己的手臂,冲着沙丘射出一道雷霆般的光线。那沙丘上便覆盖了一层玻璃似的结晶物。它渗透进沙尘的缝隙里,把沙丘塑定成形,使得那扇华丽之门未被完全吞没。它顶部的三分之一裸露在凝固的沙丘上,像是沙海上的一座浮岛。
    “去看看吧。”宇普西隆轻描淡写地说。巨人便朝着那个方向飞了过去。在他们靠近以后,罗彬瀚发现那扇门出奇得巨大。它露出的部分依然高得像一座六层宝塔,那些看起来精美绝伦的缠花石雕实际上每一朵都大过他的头颅,而门框粗细接近巨人的手指。如果这扇门真的曾经存在于历史的某个角落,那到底为了什么事而造的呢?它也是某栋建筑的一部分吗?罗彬瀚对此感到了一点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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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并不重要。当他们来到门前,巨人将他放在凝固结晶的沙丘上,自己则在闪现的光芒里消失了。罗彬瀚又看见穿着紧身背心的宇普西隆站在自己旁边,冲自己爽朗地笑着。
    “真是一扇漂亮的门呢。”他把右手插在裤兜里说,“古约律出现的形象,还有制作的东西,总是让人感觉到毫无道理的美丽。我想这也是把我的祖先们把它们归类成某种幻觉的依据之一吧,因为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让所有种族都能感到美的形式呢?那显然是某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催眠机制,我的祖先想必就是这么考虑的。虽然我连中心城派出员的入职常规知能测试都只是低分通过,也没有办法反驳这个假设,可是光是看到它们的样子就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计较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如果这些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人们难道不会很寂寞吗?我在梦幻界的时候就常常这样想。可是,如果这种美丽会带来牺牲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个人大体上是很缺乏原则的,嘴里尽管高呼着正义和宽容的口号,对待具体的事物就有点狡猾。如果一样美丽的事物确实只能靠伤害他人而存在,那么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它消灭掉。我的前辈们也都是这样的:从来没有碰到过必要的情况,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任何敌人,这种幸运儿在光之守护者里一个也没有。我很希望莫莫罗能成为第一个这样的永光族,成为好好地吸取前辈教训,可以不走很多弯路的守护者……为此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和克制呢,周雨先生。”
    他伸出拳头。一道电光从那里射出,撞碎了那华丽石门的右侧。在石门崩塌的瞬间,罗彬瀚听到框柱后传来一声尖细的惊叫。

437 三岔择于理式尽头(中)

    一个影子在石扉的废墟后摇荡。他显然因为宇普西隆的举动而受了惊吓,企图将自己完全蜷缩在石堆后。但那尝试的结果却并不成功。他最初的惊叫已然暴露自己,之后趴伏在地的行动更使它暴露在石扉的遮蔽外。这胆小惶恐的影子,连抬头瞧他们一眼也不敢,只顾把脑袋埋在两条胳膊底下。
    罗彬瀚盯着他。这色泽灰暗、轮廓古怪的影子。
    “……邦邦。”他说。
    对方从颤栗的双臂间抬起头,用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望向他。这影子还没说出一个字,但罗彬瀚已经知道他确是邦邦无疑。那是从许多细节中得到证明的:那介于马驹和麂鹿之间的身体轮廓,四条细长而无明显关节的腿,占据身躯一半高度的脖颈,他身躯上甚至还穿着那件落难时带来的衣物。
    这一切的特征,罗彬瀚不曾在任何其他的生物身上见到过。这些特征都独一无二地指向了邦邦,可眼前这影子似的生物也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邦邦了。
    “……邦邦,”他又叫了一声,“你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如同给予了对方某种勇气,终于令其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这让罗彬瀚得以看清楚对方的全貌:像从灰烬与风沙里爬出来那样风尘仆仆、灰暗朦胧,同时轮廓又如此杂乱狂躁。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什么导致的,他甚至也没法描述。那有点像是野猫受到惊吓时将毛发炸起的模样,可邦邦浑身的毛发——或者说,那比较像是毛发的皮肤表层,全都变得粗糙而又尖利,仿佛有人擦掉了过去邦邦用墨水线画成的流畅轮廓,再用焦炭粗糙地重涂了一遍。当罗彬瀚过于长久地盯着他的轮廓观察时,那皮肤表面甚至偶尔发生一段轻微的、极不自然的高速痉挛。
    这重新归来的邦邦看起来是如此怪异而不稳定,使罗彬瀚感到他随时都会崩塌。不是倒下死去,而是从皮肤的痉挛开始瓦解,就像一座沙堡被海浪推倒。
    “我……”这来客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死了……”
    “我也这么想。”罗彬瀚说。他紧接着感到单说这句话是不太道德的,至少不能完全表达他内心的想法。于是他压下对眼前这个新形态邦邦的不安,尽量用轻松而安抚的口气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噢,我……我觉得……有点怪……”
    新邦邦转动着他的脑袋,又用脚踢了踢旁边的碎石。他仍然显得紧张兮兮,但不再像刚才那样颤抖和恐慌。那使得他更像罗彬瀚所熟悉的那个邦邦。罗彬瀚很清楚这事儿有多古怪,但他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宇普西隆在旁边看着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似无奈的笑容。
    “周雨先生,这位就是你所说的邦邦吧?唔,怎么说呢,确实是长得很可爱的样子,很像我在梦幻界认识的朋友们。不过,现在的皮肤上是怎么回事呢?好像和你之前描述的不太一样,难道是感染了什么疾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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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彬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有点尴尬地冲宇普西隆挤眉弄眼,示意他最好别当着邦邦的面这么问。可宇普西隆仍然满面笑容,好像完全没懂他的意思。
    “邦邦先生……哎呀,应该是先生没错吧?我没有什么判断性别的特殊技巧,所以姑且就跟着周雨先生的方式叫了。听说你是从联盟以外的其他文明区域过来的,是这样吧?”
    邦邦有点困惑地望着宇普西隆。它仍在刨着脚边的碎石,正变得越来越像过去的样子。它那带着古怪的遥远感的声音也显著地改善了,不再像从某个洞穴深处发出来。
    “噢,对,”他有点畏怯地说,“我来自,嗯,来自学府的……”
    “来自联合体的学术机构,是学者芬拉坦的学徒,是这样吧?这些是我听周雨先生说的,不过也只是稍微听了几句,也许搞错了也说不定。不过,光凭这几个名词,确实没有办法判断那里距离联盟有多远。哎呀,这个也是正常现象啦,因为星层间的地理距离估算本来很难,像门城那样靠魔法连接的地方先不说,一般刚学会隧穿的文明都不会晓得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跑的。所以请不要紧张,我是联盟所任命的中心城派出员,直白地说就是负责维护联盟安全的人,救助落难的外客当然也是应有之义了。但是在那之前,我有几件事必须向邦邦先生你说明,也有几个问题必须要你来回答。这样可以吗?”
    邦邦迟疑了一会儿。他瞧瞧罗彬瀚,似乎在征询这位旧识的意见,又像在寻求一点声援的音量。罗彬瀚不想假装自己没看见,他掂量了一下,然后对邦邦说:“他是老莫亲哥,不同父不同母的那种。”
    “噢!”邦邦惊叹道,“可他们完全不像!他的毛发一点也不卷!”
    听到这话叫罗彬瀚感到安慰极了。他转头对宇普西隆说:“他靠头发长短认公母。你弟在他眼里一般算女孩。”
    “呀,这……哈哈,倒也不是不行啦……反正都只是个形象而已,当成妹妹也可以嘛。不过说我们完全不像也太过分了,莫莫罗的耳朵可是完全照着我变的。看到没?耳肉这里有个小小的凹坑,这个在白苹星叫做漏风耳。据说长这种耳朵的人是很有福气的,一生只会听见想听的话,不想听的就会自动漏过去,听起来就很棒吧?只要有我这双耳朵在,不管上层的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啊不对,这个还是不该说的。总而言之,我的耳朵很善于抓取些自己想听的东西呢。以前我和一起战斗的白塔法师聊天,像是法术原理之类的东西什么都没记住,但是唯独关于这里的情报,要我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默写下来都行。”
    宇普西隆抓着自己的耳朵,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为了把这片区域恢复到足以重新开辟的程度,各对星河战线战区支援法师顾问团以冥河的传说为原型,设计了这套以太污染净化系统,用来将这片区域里弥漫的诅咒一点点收集到不同的支流里,最后引导到高灵带内消除。虽说效率不是很高,但却非常的稳定,而且也不需要人力维护。这些用来收集诅咒的‘河道’,据我所知一共有九条主流,以及将近百条的小支流。其中当然有特别危险的部分,比如说别名为‘羽沉河’的怨河,所有关于亲缘、友谊、身心完整性的诅咒都会被收集到那里;冰河负责收集所有关于不朽的诅咒;愤怒、毁灭、一切急剧而猛烈的暴力则都会流入焰河;骨河是一条充满骸骨的红黑色的河流,凝聚的是有关尸体的诅咒;泪河与霜花湖是关于悲哀的部分;忘川和毒河代表的是遗忘和恶念,至于像脓河、疫河、不洁河、誓约河之类的小支流,这些的危险性就要低很多。像周雨先生你呢,我虽然没看到具体的情况,估计是从一条叫做生命之泉的怨河支流过来的吧。”
    “啊?”罗彬瀚说。
    “我猜的啦,因为怨河的支流实在太多了,老实说我能叫得出的名字和功能的,大概就是一成左右吧。不过生命之泉的特性很明显的,所以我觉得应该是那条河没错了。那条支流虽然被叫做‘生命之泉’,实际上凝聚的却是关于‘命运夺取’的诅咒。简单来说,喝下泉水的人,他的命运就会被夺走。”
    “啥?”
    “哈哈,开玩笑的,没有那么夸张的事。不过那确实是凝聚着关于‘生存之运’诅咒的地方。据说如果使用正确的仪式,再饮下含有那种诅咒的水,自己的生命力就会转移给施咒者。这是过去的金恩加泰坦和他们的附属种族非常擅长的事。至于像周雨先生你这样的人,既然根本没有举行过仪式,那么喝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恶劣的后果吧?最坏的情况……唔,我想只是做做奇怪的梦而已。跟同样喝过水的人置换梦境或者性格,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哎呀,这个无所谓了,正常人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肯定是不会随便乱喝来历不明的液体的嘛!是这样吧周雨先生?”
    罗彬瀚没有表情地望了望阿萨巴姆,随后毅然地点头说:“当然!”
    “你的眼神好像在躲避我呢,周雨先生。”
    “我没有。”罗彬瀚立刻说,“你这是职业病,好吧?”
    “职业病我确实是有,不过也没有用在你身上呢,周雨先生。我之所以要说这些诅咒河的事,是为了向邦邦先生解释他现在所处的状态。为什么他会以现在这样的状态出现在我们眼前,为什么我必须要解决这件事才能继续追踪我的目标。一言以蔽之的话,我们面前的这位邦邦先生,应该是被怨河里的某种诅咒给影响了。”

438 三岔择于理式尽头(下)

    诅咒——每听到这个字眼时,罗彬瀚往往想起蓝鹊。那白塔学徒似乎曾同他谈论过预言和诅咒的不同,可遗憾的是他差不多什么也没记住。他长的是一双不大有用的漏风耳。
    他不由自主地重复道:“诅咒?”
    “不那么严格的说法啦。说是‘带着某种向死性愿望的以太流’,我觉得不就是诅咒嘛。姑且这么叫也没问题。按照周雨先生你的描述,我推测是邦邦先生无意间进入了怨河的某个支流,在那里浸泡了相当恶性的诅咒,所以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至于具体是哪一种,我就没有办法确定了。这里现在的全部情况,大概就连当初设计的白塔法师都没法掌握了。不过,对于邦邦先生你来说,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本来不是被那些星辰守护者杀死了吗?这下倒是死里逃生呢。”
    宇普西隆用堪称是轻松的语气这样说道。他当然是毫无恶意的,可那语调却叫罗彬瀚也感到有些不大舒服。他看见邦邦不知所措地把脑袋往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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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大懂。”邦邦结结巴巴地说,“诅咒?那意味着我死了吗?”
    “……我想是没有呢。梦河虽然也能复现消逝的生命,但是‘死而复生’就是另一回事了。那从法术概念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就算是人造的许愿机也做不到。不管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邦邦先生你其实是以‘存活’的状态抵达这里的。也许之前保持着某种没有实体的形态,让你自己都产生了误会吧?这个就是我想问的问题,邦邦先生你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法穿过怨河的呢?”
    邦邦瞪着眼睛。他显然回答不出宇普西隆的问题,或许压根没听懂这个问题。于是宇普西隆爽快地举起手说:“我换个方式解释吧。先从我这边说起,这样应该会好理解一些。”
    罗彬瀚和邦邦一起盯着他,仿佛看着一头大象在讲台前讲授佛学真义。宇普西隆对这种尴尬却视若无睹,而是流畅地伸出手,从光芒中握住一根银色的金属棍。
    “我该在意这事儿吗?”罗彬瀚盯着那棍子问。
    “哎呀,小事啦。这样子比较容易说清楚。”
    宇普西隆用棍子敲敲自己的手掌,神态肃然地说:“我是追踪着一个危险的敌人而来到这里的。当我尾随那个家伙的痕迹,一路追踪到河道前时,我发现他正以某种方式不断孵化出新的怪物。为了避免在路上遭到更多的埋伏,我决定靠着九大冥河的捷径直接去往顶点,也就是说,高灵带最早泄露的那个位置。因为这些河道里的诅咒与那家伙的性质相反,我猜想他不会在这里布置伏兵。不过尽管如此,浸入怨河这件事本身也是很危险的,更别说之后还要面对强敌。我自认没有把握能把这两件事同时完成,所以决定采取一个取巧的办法,那就是躲进‘生甲叶’里,让它们把我运输过来。至于‘生甲叶’嘛……啊对了,周雨先生,我记得你不是有一个学派名是‘灵蔷’的白塔朋友吗?还因为这个朋友被骗了呢。”
    “你说蓝鹊?”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不过这位蓝鹊·灵蔷应该还只是学徒而已吧?将来也不一定会归属到灵蔷之塔去,也不会学到‘生甲叶’那么复杂的东西。那是当时灵蔷之塔的塔尖法师,再加上连携四宗的人一起合力制作的。罗先生的老家有‘摘花变宅’、‘撒豆成兵’、‘木头党从’之类的传说吗?大体上生甲叶也是类似的东西。它们被种在冥河发源的位置,从成熟掉落开始就会沿着河道巡游,防止河道里诞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当然,如果真的从这种诅咒的聚合物里形成了有生命概念的事物,恐怕没有那么好处理掉,它们也只能算是第一道防线而已。它们处理生命体的方式,是把目标包裹起来,沿着河道一直运送到梦河里。然后,不管有没有抓到危险的东西,它们都会在这里解体。”
    宇普西隆用他的金属细棒在凝固的沙面上划动,刻画出一列列火柴棍似的小人。
    “‘卸甲弃盔,脱至虚无’。如果这个仪式完成,被它们关在体内的活物也会一并被消解掉。本来我是想借它们带我进入河道,然后在半途中设法溜掉的,结果……唔,怎么说,好像有点小看了白塔的水平,被困住以后就怎么都出不来了。我明明有记过解开生甲叶的咒语,结果好像完全背错了哈哈哈哈哈,差点就被一起消灭掉了哇!正愁没有办法脱困呢,幸好周雨先生你把那个矮星客小姑娘带来了。实在是太感谢了!因为生甲叶被设计成一种很简单的比大小的模式,在面临更大的威胁的时候,会把体内关住的东西放出来,再去把新的威胁关起来。所以只要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狠狠地揍它们一顿,我也就能脱困了。”
    他兴高采烈地在那排火柴棍士兵的头顶作画,添上两个更加矮小的人。其中一个的脑袋后添了好几条长线,另一个的脚上则围满放射状的线条。罗彬瀚揣摩了几秒,怀疑那是“光脚”的意思。他赶紧对宇普西隆说:“咱讲话就讲话,配图就不必了吧?”
    “诶?不好吗?这样子比较形象吧?像我们老家上课的时候,影像资料可是必不可少的。我还被学长夸奖过有艺术天赋呢。‘宇普西隆,如果你再用画图的方式做训练记录的话,就连总教官都会忍不住嚎啕痛哭的’——我可是有这般情感渲染力的绘画天才呢!啊,这样自夸好像不太合适。总之请一边欣赏我的创作,一边来解决现在的这个谜题吧。”
    宇普西隆边说边画。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的创作内容已经叫罗彬瀚一点也看不懂了:许多四脚的火柴棍人,几根流动的线条和斑点,还有一个端正的三角形。
    罗彬瀚肃然起敬地问:“这是《四脚兽在埃及星夜下》吗?”
    “是一个梦幻界的传说哦。关于协律彩虹国中的有翼者和有角者,在来到梦幻界以前,他们存在着如今已经无法再记起来的祖先。关于那些先祖们的成就和荣耀,几乎一点都找不出来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点包装成神话形态的历史记录……那个消逝的文明,不相信爱欲与偏见的存在,不理解战争与贪婪的意义,甚至语言中从未有过欺骗的概念。虽然崇尚‘仁慈’与‘友谊’,但却完全依靠纯粹的理性指导生活,依靠责任感和道德构建家庭,从上到下,全都真诚地向往着崇高完美的理式……实在令人向往呢,那个没有任何污点之处,永恒的和谐的马群。因为我有着同样追求理式的先祖们,所以也很难不对那个文明产生钦佩和共鸣。至于那个文明的名字,被研究它的后代翻译为‘慧骃’。也真是个既动听又清楚的好名字呢——可是话说回来,邦邦先生,你到底是怎么从怨河里出来的呢?”
    “什么?”邦邦结结巴巴地说。
    “啊,是我问得太突然了。抱歉,因为我这个人的思路一向是比较跳跃的,很容易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联想到一起。那么我换个问法吧,在邦邦先生的故乡,有那种非常典型的三角选择笑话吗?就是说,告诉你三种美德,但这三个东西不能共存,只能选其中两个之类的。像我的老家就有这种笑话,我想想啊……光线技好的战士一定没法过知能测试,通过知能测试的战士一定放不出正常光线,光线好又通过知能测试的全都会被披上蓝色殖装送进科技部加班。”
    宇普西隆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哎呀,不好意思,每次说到这个就忍不住要笑了哈哈哈!不过这个外人大概很难懂啦,正好我现在有一个更合适的例子呢,邦邦先生……维持生命的存在、想要贯彻的理想意志,还有赖以实现这两者的形式——生存、意志和道路。如果这三者必须抛弃掉一个的话,你觉得要怎么选比较好呢?”

439 骃群皇皇于彼(上)

    “来说说我祖先的观点吧。”红色的永光族说,“对于文明而言,第一位的任务是生存,而存在的目的是追求某种唯一正确的,在形式与内核上都完美均衡的光辉境界。为了贯彻这份理想和正义,就算是改变原本的道路、变成自己所不相信的东西也在所不惜。这也可以说是背叛了自己的信条吧?可是,对于想要达成‘完美’这件事的追寻并没有改变,是为此才许愿要拥抱光明的。所以,在为了活下去而决定与殖装融为一体的时候,当初行进的道路就被放弃了,连同原本几乎所有的成就被一并埋葬——那在身为继承者的我看来当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正统的理识文明的话,大概只会轻蔑地投以嘲笑吧。是呢,明明断言地论证着约律现象的伪生命性,最后却在灭亡面前选择了成为异类,我想在昔日的同道者眼里,或许和背叛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是‘正统的理识’会怎么做呢?与其变成‘异类’,会宁愿战斗至死吧。如果不能以自命正确的道路贯彻意志就全无意义,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要拼命努力挣扎直到灭亡来临,这样刚烈的文明也是存在的。”

    金属细棒在玻璃化的沙面上划动,轻松地留下一道道刻痕。宇普西隆在三角的一端画上雪花似的奇特图案。

    “我不认可这样的事。”他说,“是为了追求目的而选择道路,还是把道路也视为目的的一部分呢?如果这种道路变成了要牺牲生命去达成的事,那么我觉得放弃它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意见而已。对于那些舍弃性命去践行意志的人,我无法说出什么轻飘飘的闲话。可是,如果为了维持道路的不变,连目的地都完全改掉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到这里,周雨先生,你喜欢鹈鹕吗?”

    “啊?”罗彬瀚说。

    “之前在玄虹之玉的船上时,突然间非常地想看鹈鹕,对吧?其实我也有过这种莫名其妙地很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刻,但是真正到手以后,反而发现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嘛。与其说是没有用,不如说是在追寻的过程中,最初想要的理由已经忘记了。这种事还蛮常见的呢。据说,那个永恒和谐的马群——慧骃,曾经追求着一种名为‘永恒之风’的东西,最后却毁于某种致命性的风灾。那是被记载在协律彩虹国古代遗迹里的壁画内容,长期以来被我的一位当地朋友研究着。可是,‘永恒之风’到底代表着什么?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最后只能解读为某种价值或成就的隐喻,像是代表着自由与超越之类的概念,或者象征它们的某种研究成果。可是,怎么说呢,我也是突然才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的。”

    宇普西隆抬起金属棒,仰头望着天空。他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无奈的笑容。

    “就像石心孵化者们开创性地以陷阱带生命为终端,从而踏上了通往无穷之路一样,传说慧骃的文明在终结以前,也有一项非常伟大的发明——创造的发动机,我的朋友是这样翻译的。可是那就和‘永恒之风’的概念一样,是个含义非常模糊的词汇。因为这个名字的误导,我和他都认为慧骃在灭亡前已经在通往无穷之路上走了很远,并因此最终被自己毁灭了。对许愿机的错误操作引起以太潮涌,然后从虚空中召唤出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灾难,这种事在初次尝试创造许愿机的文明里本来也很常见。不过,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和他都完全想偏了。像慧骃那样**淡薄、甚至连战争都不存在的文明,对无穷应该只有学术上的向往而已,当然不会冒着灭族的风险去强行试机。它们所进行的研究方向,按照我现在的猜想,应该和我的祖先们的态度更像吧。是‘迫近演化’才对。”

    罗彬瀚听见脑袋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听起来似乎是加菲有话可说。他一边盯着宇普西隆一边等待,可加菲却没了动静。

    “你干嘛?”他问道。

    “我在向你说明现在的状况哦,周雨先生。”

    罗彬瀚耸了耸肩。他不太想费劲解释自己正和脑袋里的食人族说话。但他也没法无视加菲的态度,不知为何那总叫他心头忐忑。

    “长话短说。”他催促道。

    “还是说清楚一点比较好吧。因为我不希望这件事里有任何误会的成分。啊,要是全都是误会倒也不错。可是,周雨先生,从你开始向我讲述你的鹈鹕大冒险时,我就一直被几个问题困扰着。比方说,为什么在周雨先生你被鹈鹕瓶带走以后,玄虹之玉和我弟弟都没有立刻来救你呢?也许周雨先生你对这里的情况不怎么清楚,但我对鹈鹕瓶的设计可是非常熟悉的。用鹈鹕之瓶——多向空间翻转瓶制作的庇护所,总数其实就只有十二个而已。虽然对于不清楚启动咒语的人来说,会被传送到哪个方向完全是随机的,可是想找到周雨先生你也不需要试多少次吧?更别说我弟弟是和你一起被带走的。以他的性格,绝对会第一时间想办法找到你。再加上玄虹之玉也没有出现,我只能猜测他们是遇到了某种障碍。就像周雨先生你碰到的那个鹈鹕瓶一样,被我追踪的家伙给暴力破坏了,因此那个节点也就变成了单向旅程。可是,困住我弟弟和玄虹之玉的那只鹈鹕瓶又是怎么损坏的呢?要知道那可是白塔法师们绞尽脑汁做出来的传送装置,至少也得有上千个附加的保护性法术吧?可不是因为一点小意外就会夭折的喔。”

    红色的永光族面带笑容地说:“我实在是太在意这个问题了。从和周雨先生谈过一次后就忍不住不停地思考。这时呢,我就注意到,明明是和玄虹之玉一起被鹈鹕瓶带走,偏偏只有邦邦先生你顺利地和周雨先生会合了。这至少说明当你跳进某只鹈鹕的嘴里时,那只鹈鹕还是活着的吧?可是,偏偏在那以后的玄虹之玉跳进同一张嘴里时,撞到的是一只死鹈鹕。这个巧合又让我想啊想,哎呀,因为我很不擅长理性思考嘛,在学校的文化课上总是胡说八道,让老师都很生气呢。所以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务必原谅我啦……就是说呢,之所以邦邦先生你会和玄虹之玉一起被鹈鹕瓶带走,是因为玄虹之玉突然提出要和你单独去看鹈鹕,还在鹈鹕居住的峰顶上和你聊起了天,对吧?我很好奇你们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喔。”

    邦邦张开了嘴,但在那之前宇普西隆却举起手掌对着他。

    “啊啊,别着急,邦邦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一个很可信的回答,毕竟当时谈话的就是你和玄虹之玉,没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件事的答案了。不过呢,当我仔细考虑这件事时,我发现真正的重点并不是你们说了些什么,而是玄虹之玉为什么要和你单独谈话。他的性格我自认还是有点了解的,如果在你们之前那么长时间的相处里,他对你都完全不理不睬的话,没有道理会突然产生和你亲近的念头。换句话说,一定是在你们交谈前发生的‘某件事’促使他产生了和你谈话的动机。是什么样的状况能让玄虹之玉如此在意呢?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偏巧要在看鹈鹕的时候和你谈话呢?他在那之前到底做过什么,有可能察觉到什么呢?当我顺着这个思路再重新思考时,那个‘某件事’好像也渐渐变得清楚了。”

    笑容在永光族的脸上扩散。他的眉毛不断上扬,仿佛要一路蹿到头发里去。他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再问一次,周雨先生——你到底为什么会突然产生‘想去看鹈鹕’的想法呢?”

440 骃群皇皇于彼(中)

    罗彬瀚张了张嘴。他想说一些解释的言语,关于自己有诸多难以解释的兴趣爱好,以及它们是如何随性而来,又很快被抛在脑后。他不止曾对鹈鹕有过突然的狂热,实际上也曾沉迷过其他事物,比如蹦极、射击和标本收集。他对这些爱好的热情都是极其短暂的,短得甚至在他的亲人们察觉前便已彻底消退了。那些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叫他忘记一些东西,比如妹妹、高考、继承权和董事会决议。他差不多快忘了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曾经做过成堆成打的蠢事,对鹈鹕感兴趣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只是听说那鹈鹕特别大。”罗彬瀚说,“这不得看看有多大?”

    “如果是那个理由的话,直接看我弟弟变身比较震撼喔,周雨先生。光是体型庞大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稀奇吗?话又说回来,关于巨大鹈鹕的事情又是谁告诉你的呢?”

    邦邦动弹了一下前肢。

    “呃,那是我。”他磕磕巴巴地说,“我可以解释这个。那是因为,噢,我刚认识鹈鹕这种生物,它们看起来很漂亮,而且巨大得不合常理,那地方看上去没有能让它吃饱的东西……”

    他的措辞混乱而急切,看起来随时都会因过度紧张而倒地僵卧。还没等他说完,那四条腿已开始摇摇晃晃,像要倒进那堆石头废墟里去。罗彬瀚本能地往前走去,想要帮他扶稳身体,但却被一条钢铁般冷硬的胳膊拦住了。

    宇普西隆的胳膊挡在他身前。罗彬瀚的肩膀撞到他结实有力的前臂,感觉自己就像撞到了路灯的铁杆。他吃痛地叫了一声,抓着宇普西隆的臂肌捏了捏。现在他知道周温行挨到这人的拳头时是什么滋味了。那简直离谱,要是这也是永光族的某种特性,凭什么莫莫罗就不能用强健的肱二头肌把寂静号扛起来呢?”

    “请不要这样对我动手动脚喔,周雨先生。我可不是演出展会上的永光族殖装模型,被人摸来摸去可有点不礼貌呢。抱歉刚才那样拦住你,不过我也认真地说一句:周雨先生,请你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稍微正视一下我们身处的现实吧。同样的道理,也请邦邦先生你不要再靠近我们了。虽然你可能只是无意的,但现在这个距离是我能接受的极限。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要再跨前一步都会被我视为有危险意图,所以还是请你自己用心地保持好边界吧。不用担心,在一切情况弄清楚以前,我也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请大家都坦诚而放松地交流吧。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解决的事,我也会愿意尽量帮忙的。”

    邦邦困惑地看着宇普西隆。他的样子正在明显地起着变化,变得更像罗彬瀚所熟悉的样子。但当他摇摇晃晃地蹬着脚时,罗彬瀚不免觉得宇普西隆有些过度警觉。那显然是某种职业病的体现。

    “觉得我很矛盾吗?其实并没有呢。邦邦先生,我说的话都是真实的。我很愿意帮助你,这也是我被授予的使命。但是,对于另外一部分可能性我却没有办法原谅。如果说我弟弟因为鹈鹕瓶被毁坏而遭遇危险,或者失去重要的朋友的话,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啊,当然,这些都只是假设而已,意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我也碰巧听周雨先生说了你们接下来的冒险。真的很令人钦佩喔,能够从那个家伙繁育的怪物群里救出那个矮星客小姑娘。呀,虽说是有点好心没好报,不过至少是侥幸把命保住了。可是,在那之前我却很在意一件事。邦邦先生,那个让敌人发现你们的不倒翁木偶,本来一直是你在保管吧?啊,当然,这个不是问句,因为我已经从周雨先生那里知道了全部过程。不过,按照邦邦先生你的说法,这个木偶是从玄虹之玉身上掉出来的吧?”

    邦邦不再说话。他用一种介于好奇和迷茫之间的眼神瞧着宇普西隆。

    “真的很让我想不通。如果那个木偶重要到会被玄虹之玉随身携带的话,是在什么状况下才会失落给旁人捡到呢?而且,那种道具的特性我也是知道的,应该会拼尽全力地牢牢黏在召唤者身上才对。像是被旁人偶然捡到,却没有趁机溜回召唤者身边,那种事怎么想都说不通——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对于守护傀来说,唯一会主动脱离召唤者的原因,就是攻击伤害过召唤者的人。话是这么说,像那种精神陪伴作用的守护傀,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攻击能力的,所以会采取比较迂回的方法。举例来说,就像是招引其他的危险源去攻击目标。这样说足够清楚吗,邦邦先生?我也觉得妄下定论是不恰当的,但是以我浅薄的见识,在听到周雨先生的描述时就只能联想到这么一种可能而已:本来应该自动躲避危险源的守护傀,故意把自己暴露在敌群的视野里,目的就是为了让攻击过它召唤者的危险源被消灭。”

    宇普西隆伸着的手臂开始往后推,迫使罗彬瀚也跟着退却。他自己却往前走出一小步。这下罗彬瀚再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能听见红色的永光族用一种真诚的、简直像是恳求般的声音说:“请你给我一个解释吧,邦邦先生。拜托你,请你告诉我,并不是你使用了某种激素控制和心理暗示,去引导周雨先生领头接触鹈鹕瓶;不是你袭击了玄虹之玉,然后在逃走时摧毁了你们所在位置的鹈鹕瓶;不是你在无意中带上了玄虹之玉的守护傀——不,关于这点我确实无法肯定,到底是你因为不了解守护傀的特性,才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不好好看管;还是说,其实你非常清楚这个特性,而期盼着利用它来杀害周雨先生呢?如果说,当时周雨先生抓住的不是那个矮星客小姑娘,你打算对他见死不救吗?或者正是因为出现了第三个人,你才没有露出真面目将他杀死呢?我所说的这些,全部都只是缺乏依据的臆断而已,因为我实在猜不出你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也无法判断哪一种可能更接近。但是,请反驳我吧。只要是能够说得通的解释,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相信。请回答我的疑虑,然后和我们一起,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吧。”

    邦邦安静地瞧着他。“这真神奇,”过了一会儿后他说,“为什么你要求我反驳你?我的意思是,你有一个推断,但却要我证明那是错的……为什么你要发出请求?我不记得见过你。”

    “因为我很讨厌这样的事。”

    红色的永光族说:“让付出牺牲的人无所回报,让怀着善念的人遭到背叛,我对这样反复上演的故事已经厌恶至极了。邦邦先生,就算你变成了某种僵尸或怪兽,只要你还会呼救,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救你,一直一直努力到最后一刻。可是,只有这件事——把怀着善意对待你的人推入深渊这种事——我绝对无法原谅。如果说这是一种请求的话,那么邦邦先生,我正是在请求你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事了。”

    邦邦踢动着前腿,幅度越来越大。他脸上露出专注的沉思神色,可前腿的摆动却好似桩机般猛烈。那不像是任何生物所能做到的行动,在罗彬瀚的眼中它的那条腿简直已消失了,打散成了一团灰蒙蒙的旋风。

    “我,噢,我在思考你讲过的内容。”邦邦说,他的声音又开始变得飘渺起来,“慧骃——永辉的马群,噢,我想,嗯,这很神奇。还有你们,你的祖先们,这真是个深刻的命题。他们变成了你们,法术的继承者。不过,嗯,我想有更合适的称呼。你们……”

    罗彬瀚看到他的前腿融化在一片灰色的风中。

    “你们没继承到什么,不是么?”邦邦说,“你们丢掉了道路,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他们已经结束了,死尽了。你们只是一群——噢,对不起,我不该用人的称谓,我想说,一群能到处活动的墓志铭。我真惊讶你还听说过马群的事。”

    他的轮廓破碎开来。一股灰色的风包围了罗彬瀚与宇普西隆。

441 骃群皇皇于彼(下)

    当那灰色的风扑来时,罗彬瀚已来不及采取任何逃生措施。他只得闭上眼,心情倒是出奇的平静。在那瞬间他想起了被灰风吹得只剩骨架的阿萨巴姆,还有他一去不返的原装左手。他还想到加菲吞吞吐吐的叹息。那欠人杀的倒霉玩意。

    光芒闪耀。一度巨大而温暖的软墙将他包裹起来。罗彬瀚能感到光亮照透自己的眼皮,然后是风声与巨大的呼喝。他在急遽的超重感中明白自己正在飞行。

    他睁开眼睛。旋角巨人用掌心托握着他,他们显然正在进行一场生死逃亡。五根巨大的手指在他头顶虚虚合拢,像某种古怪的现代艺术石雕,某种植物花苞的骨架,或者一个扁圆形的牢笼。而在这高速移动着的庇护所外,他看到后方漫无边际的灰色风暴。那熟悉的灰风追逐着巨人,近得随时都像要赶上来。

    罗彬瀚蹲坐在那儿,盯着那片灰色看了足足十秒,然后用指节敲打自己的脑门。他听到加菲沉闷的喟叹声。

    你装你妈,罗彬瀚在心里说,你需要呼吸吗你就叹气?

    “我在大部分时候需要一些气体来维持功能。”加菲说,“以及,是的——我早就知道。有许多征兆能让我察觉它真实的生命形式,死亡之子的谜底就在于此。但我不打算告诉你,因为那并无意义。你无法对抗它,无知却能使你更安全。”

    罗彬瀚气坏了。他想说也许自己对那灰风无能为力,但阿萨巴姆可不一样,加菲至少可以提前警告阿萨巴姆。但紧接着他在这个念头上停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问加菲:她也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并未跟她确认过。”加菲慢吞吞地说,“但,那并不是非常难以察觉的事。我猜当她被困住的那段时间里仍然保有某种观察力。那即是说,她能在空中监视你们两个的行动,她会知道当你命悬一线时,你的另一位同伴是什么态度,正采取什么行动。她还明白如何利用怨河来削弱它……以及,我认为她向你表达过她的态度。”

    什么态度?罗彬瀚说。

    “她嘲笑过你。”加菲小心地提醒道,“照我看来,她在嘲笑你把元凶当成了保护对象。”

    那她好厉害哦,罗彬瀚气冲冲地说。你们都得从傻子身上汲取优越感是吗?

    “那只是于事无补。”加菲强调道,“你的知情不会改善任何状况。事实上我认为那可能导致情况恶化。”

    罗彬瀚懒得听它狡辩。他从巨人的掌心站起来,小心地走到指根处观察。

    灰风正对他们穷追不舍,除此以外的世界看起来都和毫无区别,那影子般的矮星客已经不知去向。罗彬瀚不认为她死了,但也不希望她能轻松到哪儿去。他这会儿绝对是有充足的立场希望阿萨巴姆过来跟他们一起落难。她到底在搞什么呢?如果她已经知道邦邦的——可以说,“邦邦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却还要一直把这股死亡之风带在身边。或者说她自以为能应付得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小怪物?

    “这有一点不公正。”加菲说,“就这件事而言,我认为她怀有的动机和你的永光族朋友是相似的。”

    “什么动机?”罗彬瀚心烦意乱地说。他已没法顺畅地思考这件事。在纷乱中他只感到一点诧异:那说不上什么推理,可他隐约觉得加菲似乎对阿萨巴姆有某种偏爱。它帮助过她一次,现在又为她说话。那可不是一个被暴力威胁服从的奴隶该干的事。

    但那并不重要。也许加菲爱上了阿萨巴姆,或者这又是什么他搞不明白的阴谋诡计。可现在他们最大的危机已和矮星客的意志无关。

    “宇普西隆。”罗彬瀚呼唤道。被他呼唤之人的声音便立刻在他心头响起了。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正式地叫我的名字呢,周雨先生。”

    “是这样吗?”罗彬瀚说,“那太棒了。可以请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吗?”

    “哎呀,不要那么计较嘛!隐藏真名对古约律来说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喔。虽然也不是说知道了真名就会要死要活的,但是一般来说,名字里会藏着暗示他们本质的东西,被外人猜出来也很麻烦。”

    “所以追着我们的玩意儿算什么?”罗彬瀚质问道,“‘邦邦’是什么?死人头骨落地的声音?”

    “没有啦。没有那么奇怪的起名方式。刚才我说的是古约律的习惯。对于理识文明来说可没有这种观念,名字作为代号来说,当然是传播得越远越好。啊,不要着急,其实我也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是这样的,周雨先生,关于你这位外乡朋友的本质,就如你眼前所见,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少数派种族,而是以最小单位生命组合起来的‘结构意识’。你所看见的这股风才是真正的它——或者说是它们才更加合适。”

    宇普西隆的语速很快,但却并不显得急迫。那种游刃有余的语调与巨人在灰风中逃亡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叫罗彬瀚几乎搞不清他们现在是否真的处于一种生死关头,又或者宇普西隆只是单纯觉得被风暴追赶是项很有趣的娱乐运动。他怀着一种既绝望又平淡的心情问:“它们到底是什么?虫?”

    “你这个结论是从万虫蝶母想到的吧?确实,我也觉得它们和万虫现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过我想那并不是一回事。迄今为止,在‘迫近演化’这个方向上,联盟还没有发现比万虫现象更接近成功的案例。至于现在追着我们的东西……本来我也无法肯定,但是在听到刚才的话以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应当没有猜错。周雨先生,你曾经所熟悉的这位朋友,或许正是慧骃最后所创造的事物,被永辉马群所追逐的‘永恒之风’、‘创造的发动机’。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你的那位朋友是一个具有自我创造和他物再造能力的微小机器人集群。通过瓦解和分析事物结构,能够把物质重构为和自己相同的、简约明快的微小自动机器结构。这种复制达到一定数量后,就形成了更复杂的意识网络,那时它们便不止是单纯的复制自己了,凡是被瓦解、分析过的东西,理论上也全部都能造得出来。虽然还不像许愿机理论那样无中生有,或者能实现万虫现象所特有的‘想象创造’,但只要提供足够充分的物质,确实也称得上是‘创造万物的无穷发动机’。”

    罗彬瀚沉默地往后一指。灰风在他指尖方向的近处呼啸。他没有说一个字,但宇普西隆却了然地笑了起来。

    “是呢,周雨先生。我刚才所说的,是完全理想的状况,创造者们最初构建的美好蓝图。可是,原因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似乎联盟中每一个涉及到‘迫近演化’项目的文明,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了。这也是为什么主流学界并不相信万虫现象是一种人造技术——能在足够的繁衍后表现出‘想象创造’这种高级知能,毫无疑问是一种约律类的表现。把万虫现象归类为技术研发的结果,这完全是出于盗火者的坚持。即便慧骃有着自己独特的技术,似乎也是同样地失败了。不知何时开始,它们用来创造万物的发动机,变成了吞噬万物的风灾。像这样恐怖的灾难,在实际上却非常的容易发生。只要在数以亿万计的微小自动机器里有一个发生了电位错误,而这种错误有机会自我复制,原本不会伤害活物的机器群就会完全失控,变成除了自我存在外什么都不考虑的、吞噬一切的狂灾。那在专业术语上被称之为‘坏死进化’……把创造者全部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因为缺乏‘想象创造’的能力,只能把吃掉的东西胡乱拼接起来,凑成那种一个无处不是错误、扭曲和弱点的身体结构——真的是非常遗憾。那个遥远古老的、以着永恒和谐为荣耀的马群,最后的继承者看来就只是这样一台死亡的发动机而已了呢。”

442 火花闪闪在心(上)

    罗彬瀚扶着巨人的指根,沿着巨人横展的胸腹和腿脚往后观察。宇普西隆的话在他心头缭绕,足以使他明白许多过往的小小谜团,同时也想到许多新的疑问:如果邦邦的实体是这样一阵风,或者说,一群迷你机器人,那陪着他的奥荷特又是什么呢?章鱼机器人奥荷特是否真的存在过?又或者那只是邦邦用于表演和自卫的腹语玩偶?以及,也许邦邦对他们说了许多谎话(∈却完全没测出来,这肯定值得他回去后大加嘲笑),可至少有一件事是没法伪造的:一个叫“芬拉坦”的人存在过。当然他也许甚至根本不叫芬拉坦,可不管怎样,如果黑星路弗不是邦邦假扮的,那么邦邦过去所说的一切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真实的成分。尽管不见得是出于善意。

    他紧接着又想到了鹈鹕。巨大的鹈鹕,那是这一切麻烦的源头。当他以股无由的狂热要求荆璜去看鹈鹕时,荆璜声称他没有“被魇”——那听起来就像是个针对法术的描述。可海贼头子从未保证这里头没有任何人为要素。荆璜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他宁可带着邦邦去鹈鹕旁边说话,也不当着其他人的面揭穿这件事,那是否代表荆璜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当荆璜和邦邦站在鹈鹕盘踞的山峰上时,他是否正在劝说邦邦终止某种行动?可无论他的原计划是什么,那结果显然都是失败的。

    这时罗彬瀚仍未感到担心——他已见识过那阵灰风给阿萨巴姆带来的麻烦,可是他仍然无法想象这阵风能将荆璜杀死。事实上他还没想象过任何东西能把荆璜杀死。那毫无真实感,他的脑袋根本无法运载这类型的想象。不,这阵灰风绝不可能叫荆璜从这世上永远消失,充其量不过是让荆璜和莫莫罗困在哪个穷乡僻壤。而现在的荆璜毫无疑问正为此跳脚,对着邦邦与灰风那伟大的祖先们破口大骂。等罗彬瀚摆脱了眼前的麻烦,他还得设法去把他的两位亲密友人从困境中捞出来。他,一条人畜无害的陷阱带观赏鱼,一株羸弱又短命的热带迷你盆栽,即将成为挽救寂静号命运的明日之星,那毫无疑问是个风光时刻,甚至还能欣赏到海贼头子的气急败坏。这世上还有更值得期待的事吗?也许阿萨巴姆会欺骗他,邦邦会伤害他,但是通过售卖“顶级星际罪犯丢人录像集锦”而获得的报酬,那简直再可靠、再正当不过了。它无疑将抚平他在这一路上受到的全部创伤。

    这念头叫罗彬瀚精神振奋。尽管此时灰风还在现实里追杀着他,从精神层面来说却已不大叫他困扰了(反正他的抵抗也并无太大作用,主要还得取决于旋角巨人的表现)。他把自己最为珍贵的武器,那把烧死了一个创世主幻象的匕首,牢牢地握在手中,然后才同宇普西隆打起招呼。

    “行了。”他自信地说,“现在我已经完全了解这个状况了。你全部放心交给我就行。咱们下一步干啥?”

    “……听起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周雨先生。虽然现在情况比较不利,也请你不要用这种吓人的口吻说话,很叫人替你担心啊。不会是因为被外表可爱内心却很恶毒的朋友欺骗,所以就开始自暴自弃了吧?下一步难道是要抛下全部的私人财产,去糖城的人店里当抚摸员?我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啦,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去做了,很容易患上厌猫症的。”

    “啥玩意儿?”

    “就是说啊,周雨先生,‘现实生命’是有这样一种追求变化和自由的倾向的。不管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是强迫着你必须去做,为此获得利益上的好处,而且还要天长日久地做下去,那么热爱很快就会消失。真的喜欢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去和猫人做朋友吧,这样怀着真诚与关爱的抚摸才有意义嘛——再说如果玄虹之玉知道是我推荐给你这种工作,他绝对会拉着我弟弟来找我算账的。哎呀,我作为公职人员也要在乎风评的嘛。不可以被说是和糖城有利益勾结,骗海盗的人去给他们打工。”

    “打工有错吗?”罗彬瀚质问道,“是打工好,还是被后头那玩意儿弄死好?”

    “都说不会让你死的嘛。”

    “那你现在在干嘛?”

    “唔,现在,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是在逃跑吧。不过并不是因为打不过——稍微交代一点底细给你吧,周雨先生。我作为得到光之守护者称号的红色种永光族,无论是战斗天赋还是临敌经验,在中心城单体生物科的派出员里至少也排得上前百吧?如果是单纯地对付后面那个失控的机器人集群,我确实有招数能解决掉它们,或者至少是把它们的数量削减到一个不足以形成高等意识结构的水平。可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解决这个机器人集群——我是为了找到那个翅膀头的家伙才来的,如果在这里使用了我的秘密绝招,接下来就会陷入一段严重的虚弱时间。那时我就无法继续追踪敌人,甚至连保护你都不一定能做好了。考虑到这些种种,我决定尽可能地节省力量,用到真正关键的时刻去。当然,我不是说现在就不关键,只不过是需要等个更好的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罗彬瀚差点脱口发问。他的确想这么做,眼角却瞥见自己的影子生在变形:先是纵向地拉伸,仿佛一条瘦长的裂缝,紧接着裂缝像两旁拉开,扩张成漆黑深邃的黑洞。

    洞心的黑暗向上方鼓起,像虫茧般壮观地耸立着。这黑茧长到罗彬瀚的两倍高,然后便无声地碎裂开来,从中露出了发如乌纱的阿萨巴姆。她在外表上看来已完好无损,眼睛直盯着罗彬瀚。

    “您来啦?”罗彬瀚抓着匕首说,“喝茶不?想喝自己去倒。”

    “诶?慢着,周雨先生,你平时就这样和绑架者说话的吗!”

    “不然呢,我还给她端茶递水伺候着啊?”

    阿萨巴姆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如同从未看到他这个人。她望着巨人的手指说:“你不该激怒它们。”

    “哎呀,我只是想验证一下猜测嘛,谁知道它们这么经不起揭短呢。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周雨先生一起逃跑了,反正梦河是没有单纯的物理边界的,我这么一直飞可以飞个一千年呢!等一千年后周雨先生去世了,我也就不必担心自己跟它们战斗会被你趁机夺走人质,它们经历一千年没有物质补充的岁月,想必也会比现在衰弱很多。唔嗯,想想真不错,那时我再和它们堂堂正正地打一架好了。或者我也有别的建议,比如说,我们姑且就搁置争议,先一起把这台爱撒谎的暴走发动机解决掉。你觉得怎么样呢,矮星客小姑娘?”

443 火花闪闪在心(中)

    阿萨巴姆站在巨人的手掌中。她的脚下仍然连接着罗彬瀚的影子,可周身却微微发光——但那并非她自身散发的光,而像是某种奇特的化学反应。巨人身躯散发的金橙光芒在她的皮肤表面跃动,变成一种更为浓厚的橘光。罗彬瀚想到周温行的样子,疑心这也会使阿萨巴姆受伤。可阿萨巴姆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她甚至还抬起手,用略为奇特的目光打量那层光晕。

    “它不会一直上当。”她说,“如果它追不上你,就会自己去找出口。”

    “诶,那样不也挺好的吗?如果它从这里出去的话,接下来面对的就是高灵带的入口,在那样强度的以太污染下,别说什么死亡发动机了,就算把整个中心城搬过来,恐怕也没法幸存。我这边是完全无所谓的啦。从对方攻击我们的一刻起,它们对我而言就是敌人了。我不会再为它们的死活多做考虑。”

    听到他的话,阿萨巴姆放下手。她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略微松弛,露出一个分明却刻意的微笑。那僵硬而努力的嘲笑对罗彬瀚来说可真再熟悉不过。

    “你在乎。”她说。

    “哎呀,就算你这么说……”

    “它不需要真的进入高灵带。外围的力量会实现它的愿望。”

    宇普西隆一下没有吭声。那虽然只是不置可否的沉默,对两位听众而言却成了一种证明。阿萨巴姆微微扬起了头,她的发梢也跟着摇荡。

    “你很得意吗?”罗彬瀚不甘落后地说,“你不也被撵着跑吗?先把我影子放开,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他并不真的认为对方会把自己当一回事,但紧接着阿萨巴姆却往后退了一步。她脚底的黑暗像某种粘胶般缓慢地撕裂,收缩,变回罗彬瀚脚边稀薄的影子。那到底算是怎么回事?罗彬瀚隐约感到那和阿萨巴姆塞进他体内的影子有关,而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好事。他宁可换一只机械左手,也不想让一个冷血杀手监视他安宁正派的生活。

    “你以后就这么对我的影子为所欲为?”他质问道,“想进就进,想出想出?要是少爷在洗澡的时候你来了怎么办?”

    阿萨巴姆盯着他。罗彬瀚很盼望她能顺便把这事儿也解决一下,然而这一次阿萨巴姆不肯照办了。她漠不关心地转开头说:“你不能接触维尕登。”

    “我触了他咋地?会怀孕啊?”罗彬瀚说。

    “哎呀,这句话应该是和我说的吧?确实我也觉得那个家伙的目的不简单,但是因为情报不足,也没办法做什么有效的分析。相比之下,身为前同伙的你应该了解得稍微多一点吧?说来之前突然地袭击生甲叶,目的也是想要把我困住,明明我们还有着共同的敌人,到底为什么这么不想我找到那家伙呢?如果你想阻止我继续前进的话,至少要把这点说清楚吧?否则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抓住那个家伙的。这不止是私人恩怨的问题,就像你刚才所说,高灵带的外围污染区充满了太多难以预料的风险,像他那样能力不明的古约律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糟糕的事故。于公来说我不能冒那样的风险,于私来说我也有账要和他清算。除非你拿出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来,不然我没有办法停止脚步呢。”

    阿萨巴姆缄默不语。她的发梢震颤,像正经历着某种思考。宇普西隆等待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这样,至少能告诉我一个大致的方向吧?因为这件事我也已经稍微思考过一阵了。比如说,那个家伙是你们内部的高层,掌握着一些绝对不能被我们获取到的机密。是诸如此类的理由吗?”

    “他无法告诉你们任何事。”阿萨巴姆说。

    “既然如此,你就不是为了抢在我前头灭口了。那么,是因为你必须要带他的活口回去,而我却有可能杀了他吗?”

    “他可以死。”

    “哇啊,你对前同事也够冷酷呢,小姑娘。内部没有什么感情交流的吗?如果连这两条都不对的话,那我所能想到的理由就只剩下一个了——如果我和他接触,那个家伙会得到某种增强,至少是让你觉得他有可能变得更难对付,是这种理由吗?”

    这一次阿萨巴姆没有笑,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凝郁的冷气,显然对宇普西隆的猜测感到不快。但她毕竟没有否认。

    “他想要你的身体。”她简洁地答复道。

    “想要啥玩意儿?”罗彬瀚大声说。

    “他的身体。”

    “咋地?性骚扰啊?信不信我马上报警?”

    “诶,周雨先生,算了算了。你现在报了警也是我来处理呀。而且小姑娘的意思明显就不是你说的那个嘛。为什么你总对性骚扰这个罪名念念不忘呢?再这样连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答案我确实没有预计到。明明自己就有着一具完好的身体,为什么非得要我的呢?我是知道永光族的殖装可以在黑市上卖个好价钱,不过以你们的行事风格,不至于图谋这点钱吧?比起抓我去贩卖,直接抢劫海盗说不定都来钱更快一点。是想拿我的身体干什么呢?”

    “逃。”

    “逃?从你这里吗?使用我的身体能比较快?我可感觉不出来喔。对于你们那种诡秘的跨空间手段,我可以说是完全束手无措,在追赶他的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要甩掉你这种追踪者,用我的身体似乎不是什么高明的想法啊。”

    阿萨巴姆沉吟着。她已经透露了很多,但显然仍有秘密未曾公开。在最后她说出了最长的一段话。

    “他需要你的身体来脱离限制。真师的命令刻印在他胸膛,他必须服从,除非将**舍弃。”

    “嗐,刚夸奖你们人际关系单纯,结果马上就抖出身体控制的事来了。好了好了,其实‘真师’是谁,为了团结我就暂时不过多追问,也姑且当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只要他得到我的身体,就可以利用我这套引以为傲的殖装逃走,这个流程可能的问题,我们全部都假装它不存在。可是,他到底要怎么夺取我的身体呢?直接把我的殖装盗用吗?那样可是不会起效果的。因为殖装只有永光族能用。虽然他也是浑身闪亮亮的,有物质实体的话就是用不了。”

    “他不需要殖装。”阿萨巴姆冷淡地说,“他要你。维尕登能够转换生命形式,让你成为他的意识。”

    “那确实是够糟糕的呢……嗯,现在我知道他做这一切的动机了。不过很抱歉,其实我还是非去抓他不可。刚才那些回答就当是你减刑用的供词吧。然后——果然也得把这台死亡发动机解决掉。”

    旋角巨人在空中停了下来。在暗潮涌动的星海下,它抬起握着阿萨巴姆和罗彬瀚的拳头,视线往后方望去。灰风正以可怕的高速向他们席卷。

    “周雨先生,请你记得一个紧急逃生技巧。”

    罗彬瀚死死瞪着那迫近的灰风。他不知道宇普西隆想干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答应了一句。

    “对你来说啊,周雨先生,当你发现智谋、财富和武器都不管用,已经怎么都找不到活下去的办法了,到了那种绝望的时刻——你就呼唤我的名字吧。不是单纯的心灵沟通,而是以着与我合二为一、一心同体的觉悟呼唤我的名字。换句话说,我能保护你的最后手段,就是暂时让你成为我的人间体了。”

    巨人说出了这番叫他惊诧的言论,随后拳头往前一伸,朝着那灰色的风暴迎了上去。

444 火花闪闪在心(下)

    迎着风暴,巨人直直地伸出虚握的拳头。对于坐在拳中的两人,看去简直是把他们送进了灰风的包围里。越过巨人体表朦胧的金橙光晕,罗彬瀚已能看见灰风中翻涌的淡淡沙尘。在刹那间他好像从里头看出了许多个肢体扭曲的邦邦,但那或许只是因过度恐惧而产生的幻想。恍惚间他相信自己马上就要被那死亡之风吞没,毫无幸免的可能,除非他呼唤宇普西隆的名字。

    他几乎就要喊出来了——在那声音真正发出以前,阿萨巴姆猛然朝他一跃,差点把他撞倒在地。她这会儿的身体显然已完全长成了,冰冷而又坚硬,简直像块木头砸在他的胸膛。

    “你搞啥?”罗彬瀚七荤八素地嚷道。他以为阿萨巴姆是准备拉自己垫背,或者干脆要拽自己进入那个影子的国度,可当他睁开眼时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阿萨巴姆从背后长出了金橙色的翅膀。

    他猛眨了两下眼睛。现在他瞧清楚了情况:曾经缭绕在阿萨巴姆背后的扭曲橙光正在收缩。它们旋转着,凝聚成了十数道近乎实体的旋转宽幅。这些璀璨的光幅纠缠着她,在她抓住罗彬瀚的瞬间就好像她背后生出了许多光翼,活像个见鬼的十二翼大天使。她甚至还伸展开双臂,如同祝福般搂抱着他。

    那情景使罗彬瀚受了一瞬间的震撼,旋即却大为恼怒:阿萨巴姆当然不是在祝福他,她是在把他往身后那些旋转的光幅上按,用他的脸蛋和头发测试这些光芒的危险性。或许她觉得宇普西隆会看在人质的份上停止攻击。

    “畜生!”罗彬瀚气愤地喊道,“还不给我松手!”

    光幅从他的眼前掠过,穿过他的头颅与脸颊,使他有一种浸泡温水的感觉。但那似乎并无痛苦,于是他趁机曲腿撞向阿萨巴姆的腹部。这次袭击被避开了,阿萨巴姆又退回原位。这会儿光幅已将她完全地包围,成了一个古怪的旋转牢笼,可她脸上仍无痛苦,只是带着诧异。她显然也对这些光幅的用处一无所知。

    “别那么紧张嘛。这个是我的秘密武器——虽然名叫武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说是防具比较合适呢。”

    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彻。

    “一般来说我不会用到这个,不过眼下的局面倒是正好。矮星客小姑娘,可不要趁机做些不好的事啊。否则会发生什么我就不保证了。好,那么接下来就请两位看看外头吧。”

    阿萨巴姆转过身。罗彬瀚也顺着她的耳朵边往更远处眺望。在巨人的指缝外他看到了灰风,显然已将巨人的拳头和手臂都完全吞没。那宽阔的指缝没有任何封闭性可言,因此他们本该早就变成一堆骨架,却不知为何得以幸存。

    罗彬瀚歪过上半身,让视线绕开阿萨巴姆的遮挡。这下他看清楚了保护他们的东西:在巨人的拳头外,大约数米厚度的空间里,旋转着和阿萨巴姆身周同样色彩的巨大光幅。光幅搅动着灰色的风,使风暴也变成了一种漩涡般的形状。每当那死亡的气息朝巨人的体表涌尽,紧跟着便会被往外散发的光幅带远。

    “请看着吧!这就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光线技,其名为——无限星火棱镜旋风。”

    当这句话语响起时,罗彬瀚已经跑到了巨人的手掌边缘。他扶着巨人的指根,看到下方繁密的光幅与灰风。在他作为凡人的有限视野中,甚至看不见那些光幅的全貌。他感到自己正站在狂暴汹涌的灰色汪洋上,在那海中擎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海面上则正刮起一阵龙卷风,一个掀起海啸的恐怖漩涡。漩涡边缘的光带如同长龙遨游,闪耀着海火般夺目的色彩。

    他仰起头,越过那些石笼般的指节,看向后上方的巨人。在那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巨物。他看到的不再像是旋转的光幅,而是千百道狭长的火翼、弯曲的炽剑、拉扯的流星,全部环绕在赤色巨人的头颅与肩膀外。

    光幅正在旋转中增长。每旋转一圈,光之流翼便生长出一条岔口,从中撕裂为二。光不断扩散,如同在棱镜中偏折分裂。弹指转瞬,其数已难目计。

    尽管如此,罗彬瀚奇怪地意识到,他并未感到灼热。那耀目的光辉不像火一般炽炙,亦无切割物质的锋利。然而,当光幅掠过灰海,无形之风却随之而去,毫无抵抗的力量。光幅所占的空间越大,灰风便越是失控打转。

    “——在很小的时候,我被认定为拥有成为出色战士的才能。”

    伴随星火的旋风,巨人向风暴深处迈进。罗彬瀚仰头看着它,注意到那双眼灯已不再是温和的晕黄色。那倒三角形的石头眼眶中,好似镶嵌着无数晶钻的棱面,将映照其上的星火旋光无限地折射散发出去。

    “那个让我得到认可的才能,虽然也有体能和意识的成分,但更具体地来说,是一项我生来独有的特殊天赋。就像是有的战士善于燃烧物质,有的能够穿越星层。我虽然没有那么了不起的能力,但是在拥有合适殖装的前提下,也幸运地能做到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我的才能就是‘光向的变换’,所以当我使用这个能力时,也会被叫做‘镜光形态’。意思就是说,如同虚构了许多不存在的镜面,我可以主动控制自己光线的方向和数量。不过仅仅是这样,和普通的百足激光剑圣也没有区别嘛。光凭这样也许还战胜不了你的,但,我的光并非单纯的伤害射线。”

    光幅扩散开去,像千瓣的莲花绽放,紧跟着又往回收缩。如同被光线强制地牵引着,灰海也紧跟着往内部塌陷,被死死拘束在光幅的流转中。

    “虽然不同星层的情况会有差异,但是对于大部分文明都能观测到的一个现象就是:光可以被物质改变方向。镜面、水面,或者是随便什么介质,通常都可以影响光的方向。可是对于我来说,情况却是刚好相反的。如果你是非物质的精灵类,或者鬼魂与电波,我的光线就拿你没有办法,因为我的特性——我所诞生的心愿,正是‘用光改变物质行动的方向’。对这个形态的我来说,光线才是镜面,物质则是会不断反射和偏移的东西。如果你是一艘星舰,那种大家伙我估计也会很辛苦,可偏偏你是如此微小又繁多的东西……哎呀,邦邦先生,你真的遇上了最糟糕的对手呢。”

    巨人举起空闲的左手。自那掌中浮现出漆黑无光的圆环状物。环中闪烁着一层血红的光晕。

    “接下来我会操纵光线,把你全部的物质都扔进这个圆环里销毁。因为这个设备的最大体积限制,大概是个非常缓慢的处刑过程吧。邦邦先生,之所以我向你解释这一切,是因为等我把你削减到总质量千分之一左右的时候会停手一次。在那之前,你就尽管反抗吧,我全部都会既往不咎。但如果在那以后你还不肯恢复成安全形态的话——我就像消灭蝗群那样杀死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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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