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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0 故事从头说起(下)

    罗彬瀚并非没有出席过正式的宴会场合,但“打扮得好看点”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想象中大。在过程中他差点和乔尔法曼恩断义绝,因为后者居然一上去就想拿男士礼服。

    “这件更适合我。”她自然地说。

    罗彬瀚愤怒地质问道:“那你看另一件适合我吗?”

    乔尔法曼瞧瞧他,再看看花里胡哨的鱼尾礼裙,最后只好恋恋不舍地让出男装。她表示礼裙的造型对她的行动不利,要求∈至少把下摆裁一裁。

    ∈请示了雅莱丽伽,很快回复说:“那会影响美观。”

    “美观不重要。”乔尔法曼说。

    “船副不这么想。她说如果你们要去见那个吸血种,打扮得好看点就够了,因为反正你们用不着武力冲突。”

    “她保证啊?”

    “她是个女人,”∈委婉地说,“女人中的女人。”

    罗彬瀚立刻叉起了腰,态度嚣张地要求雅莱丽伽立字据。∈去帮他转达意见,回来后递给罗彬瀚一张纸条。罗彬瀚打开一看,里头画着一张床。

    “这啥意思?”

    “她说如果你再浪费时间,她就好好教教你为什么不会有武力冲突。”

    罗彬瀚当场决定事不宜迟,必须马上把被人掳走的寡妇营救回来。他换上那套有点累赘的衣服,和乔尔法曼一起钻进飞行器,飞往糖城附近的公共港口。根据马林提供的停泊号码,他们很快找到了乌奥娜的暂居之地。

    那是一艘比寂静号还要大两倍的白色岛形飞船,表面漆涂着黑红相间的商标,既像一张红唇含笑的女人面孔,又像一只握着短剑的畸形枯手。图标底部用红字写明了飞船的所有者:桩园娱乐。

    乔尔法曼告诉罗彬瀚这就是群星争霸开发商的名字,而商标看上去也完全一致,并非某种打着法规擦边球的山寨品。罗彬瀚想到这没准是个藏了一窝吸血鬼的游戏公司,不禁感到心态复杂。他还细细琢磨了一下“桩园”这个名字,总觉得那像是某种怪物版本的“枪毙名单”,既傲慢又充满了恶趣味。

    当他们走进“桩园娱乐号”内部时,迎面所见的装饰益发加深了罗彬瀚的这种感觉。寂静号的飞船形态时简洁而舒适的,但有时仍然透露出一种淡淡的阴森,而“桩园娱乐号”简直就是踩着他的脸跳起了骷髅舞。它的整个通道都被涂成漆黑的底色,照明系统做成银架与白烛的样式,墙面却用夸张的漫画风格绘满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或怒目狰狞,或龇牙诡笑地望着他们。

    罗彬瀚有点先入为主,对这些怪画分外敏感,总觉得里头藏着某种恶意。乔尔法曼对这种装潢风格则要接受得多。她安慰罗彬瀚说墙上画的怪物全都是些很有名的卡牌角色,且全都是十五点以上的稀有英雄牌。

    罗彬瀚不满地质问道:“稀有牌就这卡面?美工是干啥吃的,能不能尊重点观众的审美?”

    “它们都很强。”乔尔法曼说。

    罗彬瀚准备好好批判一下她这种无可救药的强度党思想,但迎接他们的人已经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仅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过走廊,身穿绒布的灯笼中裤和泡泡袖衬衫,乍看打扮得很古典,可却踩着一双后跟奇高的棕黑犰狳鞋。他金色的头发蓬松卷曲,像鸡窝般凌乱翘起,罗彬瀚差点没认错他的性别。

    他哒哒地走到两人面前,对他们弯腰行礼,用清楚的少年声音说:“宾勒普女士请两位去待客室。”

    罗彬瀚猜测他指的是乌奥娜。他和乔尔法曼互相瞧瞧,跟着这高跟鞋少年一起走向通道深处。期间罗彬瀚总是忍不住盯着这位迎宾者的脚,想搞清楚他是怎么能在这样一双魔鬼鞋子的拘束下行走自如,可对方就像天生把鞋长在了脚上,健步如飞也毫不费力。他们穿过画满各式怪物的走廊,还撞见几个半透明的鬼影冲他们尖笑(高跟鞋少年声称那是制造气氛用的全息影像),来到所谓的待客室中。

    那是一个明亮灿烂、宛如玻璃温室般的房间。墙壁外有着极为逼真的山野景色,墙边的嵌地式花坛里种满玫瑰、肉桂、茴香、番红花,以及各种罗彬瀚压根认不出来的植物。

    穿着一条翠绿螺旋裙的乌奥娜正坐在白玫瑰花丛旁边,用手轻轻晃着花上的黄金吊篮。那篮内垫有深红软布,当罗彬瀚走到近处时,他看见菲娜正安静地躺在篮中睡觉。它看起来非但毫发无伤,甚至还惬意得侧着身体,冲乌奥娜露出鳞片软薄的肚皮。罗彬瀚立时咬牙切齿。

    乌奥娜巧笑倩兮地打量着他们。“欢迎,”她说,“我喜欢你们的打扮,简直叫人认不出来。这可爱姑娘是你的?我正巧遇到它,擅自给它喂了点吃的,希望你不介意。”

    罗彬瀚当然不信巧合,可也没法明说。他只好感谢乌奥娜帮他照顾宠物,并提议赶紧由他把这闯祸精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通。

    “何必那么着急呢?”乌奥娜说,“真遗憾马林没跟你们两位一起来,我很希望再听他谈谈对我们企划的观点。他实在是个很有见地又风趣的人,务必请两位再次替我转达对他的邀请。”

    她说得实在挺真诚,不禁令罗彬瀚有点糊涂起来。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想聘请他帮你们做游戏?”

    “否则呢?”乌奥娜眨着眼睛问。

    她的笑容饱含深意,完全清楚罗彬瀚的言下之意。可罗彬瀚也不方便说得太不客气,就在他举棋不定时,乌奥娜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好了,好了。”她说,“很抱歉我开了些不怎么礼貌的小玩笑。这是我的失礼,周雨先生……”

    “周雨?”乔尔法曼疑惑地问。

    罗彬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乌奥娜仿佛没听见那样继续说:“作为群星争霸的业务负责人,我真诚地向你保证自己并无恶意。我很欣赏马林,因为他是个有才华的人,我相信你作为他的朋友也能理解我的意思。至于你我之间……”

    她顿了顿,目光暧昧地看了一眼罗彬瀚的脖子。

    “我们有点小误会。”她说。

    “误会?”罗彬瀚没好气地反问道。

    乌奥娜笑吟吟地推着金篮。她那绿缎面的螺旋裙上装饰着一层层雪绒毛与孔雀尾羽,好似无数的眼睛睁望过来,令罗彬瀚心底发毛。她很快又放软了声音说:“我正打算解释呢,周雨先生。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那完全是出于误会,正因如此我才执意要邀请你来这儿坐坐。现在请坐下吧,两位。先前达达图巴先生的宴会是挺有趣的,不过事实上,我觉得自己这边也不错。”

    她邀请两人在花坛边的小桌前坐下,随后让高跟鞋少年端上一瓶琥珀色的酒。以及三个银质的小碟子。每个碟中都有一朵用生肉片卷成的血红玫瑰花,精美尤胜真物。

    那瓶酒香味奇浓,且随着时间不断变化,乌奥娜声称那是由各种花蜜混合酿造而成。而生肉片则源自于上好的矮脚黑羊羔,是她故乡最为出名的珍馐美食。她把这两样东西都介绍得可口至极,但罗彬瀚仍很抗拒。他严重怀疑乌奥娜口中的“羔羊”是否跟他认知一致,因而对那朵生肉玫瑰碰也不碰,只勉强喝了几口琥珀花蜜酒。

    乌奥娜再三劝说,最后也没能把他打动。那似乎令她改变了策略,从她的商业计划一路谈到她那因为星层震荡而天翻地覆的故乡:过去曾经遍地是农田、荒野、沼泽与山岭,怪物和恶灵四处横行,而今却完全演变成了电子产品的天下。大部分人类都开始对身体进行机械化改装,以至于传统的怪物们无处可去。说到这里时她一点也没有心虚,反倒觉得怪有趣似地咯咯直笑。

    “他们和你差不多,乔乔。”她对乔尔法曼说,“不过我们那儿的技术水平要稍低一些,况且还总是在内斗。当我出差离开那里时,听说贫民窟里正在掀起一场暴动,我很好奇回去以后会看见什么。”

    “正义的事业必然胜利。”乔尔法曼严肃却没头没尾地回答道。她完全无视罗彬瀚疯狂的眼色,早已把那朵生肉玫瑰给吃完了。乌奥娜对她的胃口大加赞赏,又跟她聊了足足二十分钟,这场小宴会才终于趋近尾声。她没有像罗彬瀚担心的那样强迫他吃掉碟中的生肉,而是爽快地直接摘下金篮,把它连同菲娜一起递给罗彬瀚。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周雨先生。”乌奥娜说,“真希望我也能有一只。请把这小篮子也一并拿去,因为我瞧她挺喜欢的,就当是我给她的礼物。”

    罗彬瀚客套了几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在乌奥娜的坚持下接过金篮,为自己终于能离开而感到庆幸。可紧接着他听到乌奥娜说:“我还有几句话想跟您单独谈谈,介意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她的意思显然是要支开乔尔法曼,因此罗彬瀚不假思索地想要拒绝。他差点就要说出口,却看见乌奥娜正用翠绿的眼瞳凝视着他。那眼中充满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戏谑神采,使得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心中暗火。他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外套下的弯刀,点头同意了。

    乔尔法曼走去门外等他。在她走出房门的瞬间,罗彬瀚立刻做好了准备,随时都会把菲娜扔到对面女人的脸上,再用弯刀扎穿她的心脏,念出引火的咒语。可这一次乌奥娜并未试图靠近,她反而退了两步,走到另一束红玫瑰边。当她再度回头时,脸上没有了笑容,显得平静而庄重。

    “我向您道歉,周雨先生。”她说,“想必您还在介意我们之前发生的事,但那正如我刚才所说,是一点小误会导致的。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身上的气味使我把你当作了另一个人——就在三天以前,我的一名子嗣遭到了谋杀和肢解,而刚才指引你们进门的正是和她相貌相似的同胞弟弟。请务必原谅我的无礼,因我绝无冒犯那位大人的企图。眼下我已彻底确信您的清白,作为对此事故的赔礼,我会在稍后奉上些许心意。”

    乌奥娜的话彻底惊呆了罗彬瀚。他陷入了思维混乱,有点迟钝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

    “酒与肉,先生。”苏奥娜微笑着说,“你喝下兽油之酒,还把它当作甜蜜,却被一盘普通的羊肉吓得半死。请原谅我使的这个小把戏,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嗅觉不灵的猎食者。”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捂着而笑。但这会儿乌奥娜再也没对他做什么,而是叫来高跟鞋少年,把他和乔尔法曼一起送了出去。直到罗彬瀚提着金篮回到寂静号上时,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听说了这件事的马林跑来找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那个金篮子研究了半天。

    “所以怎么说?”马林问道,“你现在觉得她能信赖吗?”

    罗彬瀚难以描述地摇了摇头,但并非完全否定的意思。马林耸耸肩说:“我好奇谁杀了她的子嗣,那肯定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和我们有啥关系?”

    “这可关系到我的前途啊,老兄。乌奥娜是挺有魅力的,他们的生意也很有吸引力,但我可不打算加入一个被变态杀人狂盯上的企业。”

    “那你咋不看看自己现在待在什么地方?”罗彬瀚说,“咱们杀人狂还见少了吗?”

    他这句无心之言意外给马林造成了相当长远的影响。接下来的整整三天里,罗彬瀚总是看到马林一个人坐在舰桥室里琢磨着。罗彬瀚终于意识到这家伙并非玩笑,是真的在考虑乌奥娜的职业邀请,而如果他最终决定接受,那也意味着寂静号又要失去一位乘客了。

    罗彬瀚不愿阻拦他发展前途,可心中又不免有点寂寞,而荆璜依旧毫无醒来的迹象。这件事的结果是他忍不住屡屡去骚扰雅莱丽伽,直到被他搞烦的雅莱丽伽写给他一个地址,让他去糖城里好好冷静一下。

    “这啥地方?”罗彬瀚捏着纸条问。

    “人店。”雅莱丽伽答道。她紧接着就用尾巴把罗彬瀚扫出自己的浴室。

    这是罗彬瀚第二次听到“人店”这个词。出于空虚和好奇,他带上菲娜摸了过去,在一座冰糖塔的底层找到了目的地。

    人店——和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是糖城内少数为猫人们开设的娱乐场所。尽管对大部分符合标准的客人免收门票费,这里却严厉禁止任何毛皮过敏或全身黏湿的生物进入,因为猫人们在店中不会遵从任何服务准则。在人店中它们只是尽情满足自己的**,那就是跑到任何一个空闲的人面前,吃喝玩乐的同时享受免费的按摩服务。糖城的传统规矩让它们仍然把对方叫做客人,可实际上却根本不会听从任何要求,如果没得到充分的抚摸,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个更好的目标。

    这种黑色产业因其客观必然性而广泛存在于各地的糖城当中,在颠倒星更是闻名遐迩。罗彬瀚只试了一次,很快便无法自控地沉迷进去。他那一整天都泡在店中,跟一只虎斑的小母猫尤其投缘。第二天还是想去,第三天亦然。

    直到第四天清晨,罗彬瀚依旧溜去那里打发时间。他并非完全沉迷于母猫的肚皮,还在看店中一本以猫人为主角的侠客小说,正读到欲罢不能的阶段。他趁着店里冷清时早早占了座,结果那只虎斑小母猫却没出现。罗彬瀚这才想起幼年猫人似乎是要去学校的。

    店里的酒保是一只有点肥胖的橘色猫人。它照例给罗彬瀚端来了薄荷糖与甜酒,还额外赠送一小盘奶味小饼干。罗彬瀚挠了挠它的下巴,跟它聊起自己正在读的小说。

    他知道那只小母猫今天多半不会来了,可心中依旧恬适安然,享受着生活中平淡的遗憾与安宁。可就在这时店门开了。他和酒保猫人同时望过去,第一眼啥也没瞧见。

    一只异常娇小的黑猫从门外走了进来。它的体态接近幼犬,尾巴微钩,且始终用四足行走。在这清冷安宁的早晨,它旁若无人地走进店里,跳上罗彬瀚的桌面,跟他面对面地蹲坐着。

    黑猫的眼睛锐利明亮,口中衔着一片翠绿的树叶。它把叶子吐在桌面上,然后沉声说:“来杯烈酒。”

    酒保猫人和罗彬瀚一起盯着它。罗彬瀚自不必说,酒保也呆呆地甩着尾巴,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同类。

    黑猫不耐烦地用尾巴敲打了一下桌面。

    “酒,劳驾。”它说,“要最烈的,最大杯。我和这个人可有的是话要谈。”

    酒保猫人慢吞吞地走开了,耳朵还竖得老高。黑猫则傲然地坐在桌面上,用前爪把那片树叶往罗彬瀚的方向一推。

    “把这东西给那小子。”它用雄性浑厚而沉着的嗓音说,“它会让他提前醒过来,这样你们才能安全点。”

    罗彬瀚机械地接过树叶,揣进兜里,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它。

    “你是龙变的,还是虫装的?”他沉着地问。

    “别问蠢话。”黑猫说,“我是一只猫。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瞧瞧你打算做些什么。可现在看来如果我不插手,你就准备死在母猫的肚皮上——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创举。”

    它轻蔑地哼了一声,踮着脚在桌面上来回踱步。当罗彬瀚试图俯身确定它的公母时,黑猫毫不客气地用爪子在他脸上挠了一下。

    “坐下。”它威严地要求道,“你们在大麻烦里了。我正计划让你派上点用场。”

    罗彬瀚捂住脸直吸气。他瞪着这只架子奇大的猫问道:“你到底谁啊?”

    “你可以叫我少东家。”黑猫庄严地说,“这是威尔起的名字,如果你不喜欢它,那就直接叫我猫——诚实地说,我对你们这些泛智人种的称呼方式不感兴趣。”

    罗彬瀚揉着脸的手顿住了。他听到了“威尔”这个称呼,而在他所知道的所有名字中,只有一个似乎能和它搭得上边。

    黑猫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它又在桌子中央蹲坐下来,宛如俯视老鼠般高高在上地打量着他。

    “我准备告诉你一些事。”它说,“欲知未来道路如何,必先了解过去之事。你到现在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小小的余震,在真正的麻烦到来以前,我得让你做好适当的准备。那就意味着我得把事情从头说起。”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它,对它的话似懂非懂。

    “什么是头?”他问。

    “威尔。”黑猫说,“一切因他而起。但那对于你太遥远了,你得先知道另一个人。”

    “谁?”

    “那小子的父亲。”

241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上)

    当罗彬瀚还在自己的老家生活时,他曾短暂地饲养过一些宠物,且时常用牛肉干逗弄公园里的野猫。他不能算是一个专业尽责的动物爱好者,但总能在食物的配合下摸到自己感兴趣的花色。有时他确实觉得那些生物眼睛里藏着某些他不知道的秘密,可从未想过自己某一天会坐在桌前,听一只老气横秋的猫讲“那小子的父亲”。

    他盯着黑猫,一时不确定它口中的“那小子”究竟是谁。于是黑猫不耐烦地说:“她没跟你提过这事儿吗?”

    “谁?提啥?”

    “我指那只魅魔。也许在她眼里你是个彻底的蠢蛋,可她多少总该和你提过一点——赤县跑出来的小鬼有个算是生父的关系人,知道吧?就是那个因为和他老妈亲热过几次,从此就得背上一条人命和无数账单的雄性亲属动物。你有这么一个,他当然也有这么一个。”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瞪着它。这时酒保猫人款款走来,礼貌地为黑猫呈上一杯超大量的气泡甜酒。那杯子简直像个小脸盆,普通体型的猫人也得用双爪才能吃劲捧起,黑猫则直接把脑袋埋进盆中,咕噜噜地大吸特吸。罗彬瀚见状益发震惊,因为一天前他亲眼看到几个猫人被几口烈酒就灌得烂醉,在狂舞中直接把自己挂上了天花板。

    黑猫很快抬起头来,动作优雅地弹了弹沾湿的胡须。它的目光依然烁烁有神,对罗彬瀚命令道:“先来说说你知道的部分。”

    “什么部分?”罗彬瀚有点痴呆地问。

    “那小子的老爹。”黑猫说。它的发音突然彻底改变了,不再是联盟通用语,而是罗彬瀚老家的语言。当罗彬瀚惊愕地看它时,它没有一句解释,只是嘲笑地抖了抖胡须。

    “呃,他是无远人。”罗彬瀚用家乡话说。

    “然后?”

    “他管教育部?”

    他对面的听众甩着尾巴,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可这就已经是罗彬瀚了解的一切了。他索性朝黑猫一摊手,示意自己在船上仅有的主要职责就是呼吸。

    黑猫发出轻蔑的哼声:“那魅魔就告诉你这个。”

    “咋了?她又骗我了?”

    “真实。”黑猫评价道,“但只是部分的真实。若按你那点可怜的头脑,她用不着对你撒谎,只要隐瞒最重要的部分就够了。”

    罗彬瀚表示洗耳恭听,黑猫便用爪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写下几个不大端正的字。罗彬瀚探头望去,觉得那像是他老家的文字,可又有些似是而非。

    “这是他们曾经的称号。”黑猫点着那几个字说,“当他在赤县活动时这么称呼自己。那已是一段过去的往事,不过他那叛逆期的崽子显然还没忘记。那小子顶着这个称号干那些蠢事,还把账单全部寄去无远星……”

    罗彬瀚听得有点糊涂。他要求黑猫停下来解释,于是黑猫点着那几个字念道:“怀石道人、藏玉先生。”

    “啥?”

    “那小子的母亲和父亲。”

    这下罗彬瀚终于跟上了黑猫的节奏。他瞪着那几个字,就仿佛它们随时会从桌上跳起来。

    “敢情他一直在拿他爹妈的名号搞事呐?”

    “母亲和父亲。”黑猫纠正道,“藏玉才是他的老爹。据我所知,他在每一桩抢劫案里都使用‘姬藏玉’这个名字。”

    罗彬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鼓鼓掌:“孝子,孝子。”

    “那不过是小鬼的赌气。”黑猫不以为然地说,“他在发脾气,因为这称号可是一段风云岁月:他的父亲曾经掌控过赤县的某个小王国,让那位女王聘请他为王家法术顾问——用当地的说法,她的国师——然后在国境内实施了极度激进的改革。他驱赶了所有不愿支持他的炼气士,然后又废除了当地全部的土地和宗教制度。修士们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们至多不去主动给他降雨,可连放片野火也不肯——这就是那些山中人的木头脾气。当时威尔可气坏了,他踹开修士们的洞府,把他那位最好的朋友骂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也没能催动那些木头人。至于他自己呢?他不能违背过去的誓言,所以也没法打发安德去把那年轻人杀了,最后他只能……好吧,我猜他不喜欢我提这段。总而言之,那是‘藏玉先生’的辉煌时代,他的名声和思想传遍整个赤县,既受万人抨击,也被万众追随,就连天子也向青山都询问他的来历。威尔永远不会承认,不过那年轻人确实干得挺不错的。”

    它讲完这番话,再度把头埋进宽阔的酒盆中。而此时罗彬瀚已然听得浑然忘我——那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听懂了黑猫的每一句话,可对方在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已足够令他惊异。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向黑猫确认道:“你刚才讲的是荆璜他爹?”

    “不然你在听什么?那只虎斑母猫生下的第一个崽的故事?”

    “他爹在赤县的微小工作就是造反?”

    “我没这么说。”黑猫否认道,“那只不过是他的策略,为了对付威尔,也是为了他的祖国——这事儿说来可就复杂多了。但那一切已过去很久,当那小子的母亲消失,他便不再使用‘藏玉’这个称号了,现在没几个人知道‘藏玉先生’是谁。就连赤县的人都管他叫‘老人’,至于在无远星呢,他的编号是01。”

    黑猫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像等着罗彬瀚发言。可罗彬瀚完全不知道要说啥,只好生硬地耸耸肩:“就01?不该有四位数吗?”

    “他是第一代的第一人。”黑猫立刻说,“也是上一期基地幸存的最后一人。当他将整个无远星重启时,过去的序列记录已彻底遗失,那意味着他是第一代的唯一一人。他用不着再用四位数来区分自己和别人了。”

    罗彬瀚仍然觉得有点困惑。他从黑猫的语调中听出它很重视这件事,可却仍不知道这事儿究竟重要在哪里。编号、名字、称呼……那对他而言只是些“新鲜事儿”的程度罢了。

    “你还没抓住重点。”黑猫不紧不慢地说,“教育院在你的语言里无法体现出它在无远星的那种地位,所以我才拿数字跟你说话,至少你还能数得清自己有几根指头。那年轻人,在拿到他现在的编号以后,和过去就完全是两回事了。他是教育院的执掌者,那意味着他掌控着无远星全部项目的通过权限。他决定谁能毕业去接受任务分配,他就是无远星实质上的最高权力人。而如果无远域将作为新的版图纳入联盟,他将作为无远星的最高直接代表加入顶上会议。”

    罗彬瀚终于听懂了它的说法。他突然感到嘴唇发干,喉咙渴得要冒火。

    “你是说,他的生父是……”

    “如果一切顺利,”黑猫替他补充道,“那小鬼的父亲将成为‘第十月’。”

242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中)

    罗彬瀚干巴巴地咀嚼着饼干,对天花板沉思了好半天。

    “顶上会议到底能决定点什么?”他认真地问。

    “所有凡人领袖们会干的事。”黑猫回答道,“外交、教育、文化、税收……用威尔的话说,他们在一堵烂墙上堆砌烂泥,好让它烂得有点新鲜感,每天都能受不同的罪。这就是你们智人种的政治。”

    罗彬瀚对政治稀里糊涂,一窍不通。他不跟黑猫纠缠这个,而是问道:“这玩意儿能跟皇位似的搞继承吗?”

    “至少无远不行。”

    “那儿子犯的事会影响他老子的前途吗?”

    “你首先得证明他们是父子。”黑猫提醒道,“民间传说是一回事,让无远星的人承认可是另一回事。上回,威尔在清醒时特意给无远星写了封长信,把那赤县小鬼殴打警察的事儿连图带画讲了一遍。他还把那封信交给了西比尔们,让她们传递到每一个能触及的星层角落去,现在整个月境都对这事儿清清楚楚了。”

    罗彬瀚有点莫名其妙地问:“那又怎么样?”

    “你没瞧见那封信的标题。”黑猫说,“——祝贺无远星01在教育院任职三百周年。”

    罗彬瀚静静地跟黑猫互瞪了一会儿。

    “他干姥爷跟他爹关系特不好,是吧?”他对黑猫说。

    “那有很多历史因素。”

    罗彬瀚现在正是适合听点历史八卦的时候。他请黑猫把这两人都仔细讲讲,而要真正地从头说起,他就不得不提出一个更优先的问题。

    “咱们聊了这么半天,”他说,“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威尔的老朋友。”黑猫有点傲慢地自我介绍道:“当他还是个凡人时我们便认识了。他带着他那紫眼睛的小徒弟,在整个阿尔比蔻斯——或者你们管那地方叫白河——到处游荡,寻找他的目标。那时他还年轻,自信,精通巫术,专挑有名的怪物下手。他在那些狩猎人里声望很高,却从未提起过他自己的本质。”

    “本质?”

    “女巫之子。”黑猫说,“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生下了他,也让他继承了她的天赋。他的眼耳生来便和月境相同,每时每刻他目睹着浪潮的起伏,聆听着世界的吼声。那天赋给了他智慧,还给了他加倍的折磨和疯狂。他的父母只好把他关在屋子里,终日与世隔绝,一直到他学会如何从那无尽的幻梦里脱离。等他再长大一些时,他决定完成一桩重要的事业,所以他远渡重洋去了阿尔比蔻斯。在那里他犯下了一桩无可挽回的重罪,而你在今日所遭遇的一切损失,那不过是当初那场谋杀所造成的小小余波。”

    “我没觉得我的损失和他有关啊。”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回答。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损失了什么,最主要的就是宓谷拉,那怎么看也不像能归咎到荆璜的干姥爷身上。

    黑猫沉沉地望着他,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神态。它挑拣了一下措辞,最后说:“威尔有他母亲的头脑和才能,还有他父亲的品格与韧性,但是倘若你把这事儿反过来看,那么他有他父亲的感情用事,以及他母亲的残酷无情。这话由我说可不大合适,可他的性情比猫更善变,你见过他还算友好的时候,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夺走你的东西。事实上,如果他待你还算不错,那通常意味着你已经失去点什么了。”

    罗彬瀚不禁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他手脚完整,身心健全,除了一如既往的纯洁之躯外可谓毫无问题。

    “我失去了啥?”他有点紧张地问,“他不会那么变态吧?”

    黑猫无言地用尾巴拍打盆面,溅起一片冷酒泼在罗彬瀚脸上。罗彬瀚抹了把脸,若无其事地对黑猫说:“我觉得他主要就是有点老不正经,你看看我船上那少爷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抱着个琴跟陌生人弹小曲,走路也跟跳舞似的趟啊趟着走,这多不庄重——话说他到底死的活的?我怎么听说他早被干掉了?”

    “他能从阴世返回。”黑猫说,“我很好奇你是否也能。”

    “你想啥呢,我哪会这花活儿?”

    “你看起来比他更需要这个能力。”黑猫冷冷地答道。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他对这只黑猫的信赖基本依托于雅莱丽伽的只言片语,以及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这两者其实都不足以保证黑猫的完全可靠,至少没法保证它不会给自己脸上挠那么几下。

    “总之,他跑来找我是因为那小少爷。”他对黑猫总结说,“没针对我个人的意思,是吧?”

    “他不是为你而来。”黑猫语调奇特地重复道。罗彬瀚把这话当作了完全的肯定,顿时感到事不关己,轻松惬意。他试探性地将手摸向黑猫的爪子:“讲讲他犯的罪行?”

    黑猫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手:“谋杀。他谋杀了自己的至亲,数百名沉睡的贤人被他处死,其中一些还遭到了残酷的诅咒。他拿他们的灵魂和遗骸取乐,剥掉他们的皮肤放进针池,或者活生生地挖空他们的脑袋,拿他们当座驾和装饰。在白河,这种罪行足以使他受到最严厉的诅咒,这是他最终落到今日地步的原因。”

    罗彬瀚收回自己的手:“那他还这么浪呐?”

    “他有他的理由。听着,我和威尔是老伙计了,那就像你和周雨,所以我不会评价他的某些……策略,威尔的性格像我们,但思考的方式却像你们。不幸之处在于,他生来却属于我们这一类。”

    “你们哪一类?猫党?”

    “对于你而言,我们都是怪物。”

    罗彬瀚耸耸肩。到目前为止他对这黑猫的印象还不错,还远远没到”害怕怪物“的地步,他倒是有点惊奇对方还知道周雨,不过鉴于黑猫能说他的家乡话,知道荆璜曾经住在谁家里似乎也不足为奇。

    “后来,”黑猫又继续说,“在他篡夺王位以后,他和自己的兄长陷入漫长的权力争斗,一直到那赤县人给了他背后一刀。这事儿上我从不赞同他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样,他回到了赤县,在那里遇到了那小子的母亲。他看着她就像他的前两个孩子,而亚兰给他带来的丧子之痛一直未能淡去。威尔在大部分时候是理性的,可如果事关他的子嗣,任何疯狂的行为都可能会被实施。当亚兰死时他清洗了姐妹会,把理莎法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当那小子的母亲消失时,我得说,如果不是他对他老朋友的誓言约束,他准会埋葬整个无远星。他从不喜欢那小子的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监视着对方,这事儿我还被迫参与了一部分。实话实说,我对那年轻人的印象还不错。”

    “你指荆璜他爹啊?”罗彬瀚说,“他到底啥样子?跟那小少爷一个脾气?”

    “我只能说他们的性格有相似处。”

    黑猫的回答使罗彬瀚益发感到好奇。他准备再问,黑猫却晃晃尾巴说:”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让你看一眼他那时的样子。“

    “真的假的?你还拍照留念了?”

    “我有我自己的记忆世界。”黑猫说,“在梦境里。”

243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下)

    “喝光它。”黑猫说。

    它在桌上绕了一圈,最后回到那个大得夸张的酒盆后,侧身推挤着盆壁。这时里头的甜酒还剩下三分之二,沉重得令它没法挪动。

    罗彬瀚帮它把酒盆拽过来,低头瞧瞧酒面,上头映出他自己惊诧的表情。

    “你让我喝这个?”

    “对。把剩下的全喝完。”

    罗彬瀚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算这是盆清水,那分量都足以损害他的膀胱,更别提这酒的度数还不低。他瞄了眼黑猫平坦如初的肚子,拒绝道:“不至于这么节俭吧?”

    “如果你想见那小子的父亲,那就照我说的做。”

    黑猫的语气很强硬。罗彬瀚不免怀疑它暗藏祸心,可是观赏未来星际领导人的机会听起来实在太有诱惑力,最终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抓起酒盆,咕嘟嘟地埋头猛灌。黑猫在桌上监督,一旦他想放下酒盆,就会被它毫不客气地挠上一下。

    他艰难地喝光了酒,瘫在椅子上打起了嗝。黑猫观察着他问:“感觉怎么样?”

    “晕。”罗彬瀚说。他晃晃脑袋,想搞清楚桌上是不是真的蹲了三只猫。

    “差不多了。”黑猫说。它跳到罗彬瀚腿上,熟练地从他外套里叼出钱包,然后叫来酒保付账。罗彬瀚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一切发生,直到黑猫从他腿上蹦起来,对着他的鼻梁来了一记猫爪拳,随后一个翻身落到地上。

    “跟我来。”罗彬瀚听见它说。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追出店门。外头的街道已然变得七扭八歪,像被拉长晒化的蠕虫软糖。罗彬瀚步履虚浮,两眼昏花,只能勉强认出街道尽头有团漆黑的影子。他追了过去,黑影马上窜进旁边的岔路里。

    天空亮得发白,可罗彬瀚却找不到太阳的影子。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花得厉害,让世界的形状和色彩都开始简化了。道路两侧的建筑只剩下淡淡的灰白轮廓,而远方的景色也呈现出空濛的黄绿色。

    黑猫仍然在他前方奔跑,跟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罗彬瀚几次试图赶上,道路却好似会主动拉长,而当他放慢脚步时,那种错觉便马上消失了。

    他跟着黑猫乱跑,在酒醉中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糖城仿佛扩大成了一个无限广袤的迷宫,又或者他们只是反复在同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兜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开始感到疲倦。

    汗水打湿了他的后背,散发出刺骨的森冷。当他无意中把一滴汗水洒落到街道上,这才发现身上的隔离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那滴汗珠砸进雪白的地面里,融出细小的深孔。

    罗彬瀚有点不知所措。他依稀记得蓝鹊的警告,知道在糖城泼水是危险的。可现在他对一切的感觉都模糊了。高碳糖、水解、安全……那些概念距离他遥不可及。他还注意到自己穿着一件配白衬衫的深黑无袖毛线衫,看起来就像他过去就读的私立高中的校服,可那套衣服早就被狗咬坏了,绝不可能被他带到寂静号上去。

    他纳闷地停下脚步,想要叫那只黑猫跟他解释解释。可当他开口呼唤时,发出来的却是一声明显异于他平日声线的猫叫。

    罗彬瀚大吃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儿既没长出什么,也没缺掉什么,可当他想试着说出一个最简单的句子时,从他喉咙里滚出来的却是一连串含糊的浊音。

    “别大喊大叫。”

    黑猫从他旁边的路灯上跳了下来,双眼散发出灯泡般异常明亮的青蓝冷光。它对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节,然后说:“你在我的梦里呢,得适应猫的说话习惯,这就是这里的规矩。不过你也用不着鬼叫鬼叫,猫能发的音节足够你用了。”

    它指导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像是“ma”、“ba”、“la”,当罗彬瀚艰难地把它们成功念出来后,他好像终于抓住了一点感觉。

    “这里,你,梦?”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黑猫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梦,但它也是月境的边缘地带。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保持安静,省得引来些烦人精。”

    它扭身往前走去,这一次速度适中,正好能让罗彬瀚跟上。这时罗彬瀚已经彻底从酒醉中清醒,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又冷得直打战,像是刚从深水里爬出来。他的视线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街道两旁的建筑仍然保持着糖城的大致风貌,质地却变得大不相同,如同一座用旧塑料仿制的伪城。空气中弥漫着青蓝的冷光。橙红、粉紫、明黄……这些在糖城随处可见的暖色已然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锈蚀般深浅不一的灰黑色。他绕过菌斑密布的发霉路灯,经过粘稠浑浊的焦油喷泉,还差点在花坛的铁棘丛中割伤了手。由饼干搭成的墙壁闻起来像烧焦的木头,水晶硬糖窗户则变成了黑黄的冰晶。最令罗彬瀚感到不安的是安置在道路两旁的果冻软椅,它们如今松软地瘫堆在地上,如同去掉血沫后的大块脂肉。

    罗彬瀚惴惴地走着,忍不住用脚尖蹭了一下黑猫的尾巴。

    黑猫回头瞥他。

    “你咋,做这梦?”罗彬瀚费劲地问,“是阳间猫吗?”

    “这梦是威尔给我的。”

    “啥?”

    “他的噩梦之一。”黑猫冷淡地说,“在他某一次被敌人割喉时,无法施咒的恐怖迫使他做了这个梦。他一直保存着它,直到后来把它用一枚金币换给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闭上你的嘴,别管你管不着的事。”

    它陡然加快了脚步,领着罗彬瀚朝“糖城”边缘的白色高塔奔去。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雪花冰糖塔,而是一座森冷高耸的骨楼。一根根巨兽的长骨堆砌成了壁柱,上挑的獠牙则围成了檐角。在曾经悬挂糖丝絮彩带的位置飘舞着白色的幡条,宝石糖镶拼的窗户则被长满青苔的墓石封死了。

    面对这座陌生的白骨之塔,罗彬瀚难免感到畏惧。可黑猫却催着他一起钻进塔中,在黑暗的甬道和阶梯间摸索攀行。期间罗彬瀚好像听见了许多奇怪的声响,像是人的叹息、哭泣,以及咬碎硬物的咀嚼声,可当他屏息细听时,周围又安静地针落可闻。

    他们登上塔顶,从一只巨禽的头骨里钻出来。它只剩骨质的尖喙如剑戟般高高指向天空,形成了无比陡峭的塔尖。罗彬瀚在那上面根本站不住脚,只能踩着它的鼻孔来保持平衡。

    黑猫跳到塔尖顶上,仰头望向天空。罗彬瀚也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只发现穹顶苍白刺目,回荡着空洞的风声。无数细碎的白雪从空中飘落,渐渐覆盖了骨塔尖。当一点雪粉落到罗彬瀚嘴唇上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尝到淡淡的苦咸味——那不是雪花,而是盐粒。

    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吊篮在这阵盐雪中飘摇而下,落到罗彬瀚的面前。篮柄上系着一根银辉闪烁的细丝,连向遥不可及的高处。罗彬瀚引颈张望,竭力向弄清这细绳的另一端通往何处,却只看到天上有着一个朦胧如幻影的圆形银斑。它那样黯淡,罗彬瀚分不清它是太阳、满月,亦或者一艘碟状的飞船。

    “篮子?”他对黑猫质疑道。

    黑猫冷哼了一声:“你最好知足,因为某些人可是被绑着脖子吊上去的。”

    它强硬地要求罗彬瀚坐进篮中,紧接着自己也跳到罗彬瀚的膝盖上,伸爪挠了挠篮柄。系着吊篮的银丝陡然绷紧了,以惊人的力道拉拽着吊篮提升。坐在篮中的罗彬瀚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直到飞落的盐粒淹没了他的脚跟,银丝的源头才出现在他面前。

    一轮银白的满月,清澈犹如古井的表面。它在寒云与盐雪后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光芒,每一缕光都交织成了一根银丝,探入不知尽头的虚空中。只有缠着吊篮的银丝不断缩短,把罗彬瀚和黑猫拉向那白洞般空无的月相。最后那苍白而巨大的“孔”终于落到了罗彬瀚头顶,跟他近得触手可及。

    罗彬瀚仰着脑袋,呆呆地打量这水面般平坦的月亮幻影。他能透过那层白光看到自己和黑猫的倒影,而在倒影后方却有着更为奇特的东西:山川河流的轮廓、牛马与农人的影子、奔跑的猎犬与奇花异石的园林……各种古老的幻象在月面上变幻,罗彬瀚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认识一下威尔生父的故乡。”黑猫在他膝盖上说,“克米达露布恩,海之东国——或者你们叫它赤县神州。这是它过去的样子,不过如今变化也不大。”

    它猛然跳起,咬住吊篮的悬柄,把它用力地一晃。整个吊篮立刻翻转过来,在那瞬间罗彬瀚感到天地颠倒,不由自主地从篮中滑落。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便和扑到他脸上的黑猫一起坠落,掉进冰寒刺骨的月面之下。

244 天魔暗引道巫乱(上)

    诗曰:

    遂古幽昭初成辟,日月青冥轮转开。

    天数浩茫洞玄牝,发轫滥觞源东来。

    霓羽山藏云间客,霜锷水隐雪中胎。

    神通变化无正诡,法性源流任定裁。

    青都妙鉴玄光盛,昊赫灵童术辉彩。

    经天纬地演道立,致使弥野觋巫骸。

    巧夺紫宫春霞色,耀封清微素心白。

    量得千秋香火在,岂知杀劫此中埋。

    鼎崩祚圮王业散,帝运断流长生台。

    社庙颠覆星汉变,烽燹席扫万姓哀。

    专气致柔道德士,载营抱魄樗栎才。

    雠敌欲屠刀欲向,国殇独赴英魂徊。

    皓骨累累支玉柱,碧血涛涛填九垓。

    汤洋磐礴多豪迈,儿女寂寞枉牵怀。

    桑田石出新意象,霄池焰落旧风采。

    万世恩仇一朝去,方显山海真气概。

    话说天地之初,万物皆为一气,渺渺茫茫,浑浑噩噩,悬于无极。其性无相无影,缥如云之在天,柔如水之在渊。而后清浊分化,阴阳顿开,万物始生。上及日月星辰,下至草木蝼蚁,皆系此气所出。至于余气未化者,因其轻而无着,便覆于天地星辰之间,遇阳则散,遇阴则凝,涨落类潮,乃称“宣夜之气”。

    时天地初化,数演伊始,气中萌发异物,浑噩无口,形似虫豸肉芝。其物合于万象,诞育巨兽,千门万类,众貌不一,然耳目通灵,脱胎而识,触地即走,性多凶暴,且好食人乳子。上古之民怨惧之,乃择山中幽曲阴蔽处群落而居,以避陆中妖祸。

    又有南部野族,禀性蛮悍,未得山耕之技,便逐河道游牧。时遭侵袭酷害。其民多蒙其苦,情益勇奋,竟偶俘幼兽,活剥生啖之,甚择其体适者与人交,久之渐得其能,能识宣夜变化,乃自谓曰“巫”。

    至于山居者,因匿穴隐之地,中有灵慧钟秀之辈,日夜观思,洞窥阴阳,而得山灵地气之助,开悟神通,遂离同类,以山中客称。时人弗解其能而心畏,未敢轻号,乃以“仙”代之。

    是时天地未定,阴阳躁变,仙者众多,然各擅其能,互难克之。唯一人天生异数,上识星衍运化,下达九幽极穷,跳脱凡类,不限死生,众仙皆服其能,尊为师首,是号“乾元”,后封“太始至清玄真仙尊”。其下收亲传弟子百人,又有昊阳、赫月二童子随侍,皆是道术精奇,妙法玄深,是谓:

    镇山一气乾元始,号出日月连声来。

    洒下智珠灵妙种,百朵金莲同枝开。

    却说乾元祖师传授众仙,待至诸子道行精深,颁令各自出山,开辟野中,涤荡兽祸。又嘱日月二童子,使昊阳行西北,诛烛阴、巨鳌;赫月行东南,剿金乌、修蛇。如是百年,众仙皆功成而返,唯赫月童子与金乌相斗,使一盏离火灵灯,正合金乌天火,竟不得焚,便以海中阴阳玉为材、赤泉水为淬,制得两柄刀剑神兵,剥了金乌精血魂魄,引进灵台紫府,炼作一道灵纹。虽得真火威力,却损本来道基,乾元乃令其自闭洞中,修潜千岁,以避祸患。余仙各领法谕,自出辟府,广传道术真统。

    兽祸既除,诸民四迁,据得丰沃肥饶之地,始得兴旺之机。而后百族并立,兴师相伐,或邀山中人相助,皆无音讯。待至先民丧逝,后人竟不知仙。

    其时乾元合道,遗授法旨,着令昊阳真人掌教继统,坐镇玉畿山中,如是又三百年,昊阳返虚化境,天人交感,洞知黎山王气已显,圣主将出,即令座下十二真仙离山助之。大业既成,乃受天子敕封,尊为“太上至圣道德仙尊”,又建请仙台,以得青山都之命,制文字、定法辟、废极刑、重仁德,天下大治。

    如是八百年,天数变更,黎朝气运将尽。黎抗王着令在位国师黄藤真人,使献长生之法。黄藤观其无道,自闭观中,拒而不见。黎抗王遂求方士,辗转觅于傩巫。

    是时巫族隐于南荒,潜居避世。忽得天子使来,巫王闻而不顾,视若未睹。座下有巫窃知此事,以为可图,便自海渊掘出一水玉古棺,中含女尸,献与黎王曰:“此为不死国之人,啖肉可得长生。”

    女尸千年未朽,气貌美绝,栩然如生。黎王见之失语,连日抚棺而视,不见后妃。如此接连一月,女尸竟活,起棺与黎王抱,自言感其心诚,窃从阴泉返世,需得补人活气方可离棺。

    黎王喜极,即令征婴儿五百人,剥掏心肝,又选宗室女童百人,尽沥其血,混以婴心鼎煮十日,尽数哺与女尸。女尸果活,与黎王连榻数日,形影不离,又曰:“妾乃不死国人士,名作太虚散人,可制长生之药,需得如此这般。”黎抗王信之不疑,乃命建一百尺高台,又征民女千人。

    朝中有贤闻而骇之,进上急谏曰:“此岂为人主事!必有邪,请碾之。”黎王大怒,令人捉之,斫其手足而投鼎火。余臣寒噤不敢言,暗递书信与国师黄藤。

    其时黄藤自闭观中,默诵经文,指点童仆,未问朝政。忽闻此等大事,既惊且疑,便匿身形入宫视之,果如密信所言,再探献尸者形貌,知乃巫族中人。即出宫城,欲往青都玉畿山苍莨宫行,报与其师昊阳真人。

    孰知女尸善听鸟语,即知黄藤行踪,说与黎抗王,泣曰:“国师此去,必非王于无道,罪妾于妖邪。恐引天怒,自请碾之。”黎王不应。又曰:“妾亦识方外,可请助之。”黎王即允。

    女尸即召巫人,曰:“今黄藤知尔等来历,必告昊阳。尔等未得巫王之允,私与天子相授,何可免罪?当今之计,唯截其途杀之。”

    三巫骇然,二人拒之,欲归族中求于巫王雪黎。未出殿门,女尸骤扑其面,挖脑掘心以食。余一人丧胆忘魂,磕地乞之。女尸笑曰:“汝今识本座真容,如何可得活命?”巫人再三哀告,乃曰:“我有一法,今授与汝。汝去将那黄藤人头取来,便饶汝性命。”当下传那巫人一道法诀,又自抠左目,掷与巫人道:“此物且与汝用。”便吹起妖风,直将其送出宫城,追赶黄藤。正是:

    为求长生觅巫觋,掘来晶棺美人尸。

    百欲千贪图重利,不知血祸杀劫起。

245 天魔暗引道巫乱(中)

    话说黄藤道人隐形匿迹,窃窃出了宫城,以为事机隐秘,又忖斯事重大,恐乱民心,须得徐徐观之。便扮凡人,挑一柴担行出十里,待得四下无人,方才摇身一变,恢复本来形貌,只见:

    峨冠星衣金银服,琼佩脂环日月衫。

    一支慧剑悬宝穗,缘是天人落红尘。

    黄藤脚踏飞云,行出百里,眼看玉畿已近,忽闻身后妖风大作,竟有一人赶至。拦在面前,定睛瞧去,却是一献尸巫人。

    两人身具神通,一相着眼,便晓道行深浅。黄藤见得此人容无异貌,目罕神光,知非大巫,乃笑曰:“道友何故拦路?”

    巫人曰:“今有要事,请国师归见太虚娘娘。”

    黄藤曰:“妖邪噬人,何称娘娘。”祭出宝剑射之,巫人不能敌,掉头逃遁。黄藤欲擒之为证,当即驾云相逐,追至一江,但见水浪滔滔,灵机牵动,顿觉不好。

    巫人冷笑曰:“真人中计矣!”便诵异咒,引得江浪滔天,触之则腐,又取女尸左目打去。黄藤不知何物,抄到掌中一瞧,立时惨叫,跌落江心。巫人捞之,方见其身化晶玉,魂魄皆封其中,心中亦骇,颤以宝剑割斫其首,裹回宫中交与女尸。

    女尸得黄藤首级,碎而啖之,笑曰:“此事既成,汝可代之。”便将巫人变作黄藤模样,遣入观中,督其写下一书,称是圣意所降,欲造百尺高台礼天,名作“长生台”;又征童子、童女各千人祭祀四海。民有怨声,则复古时重刑,轻则宫墨劓剕,重则醢煮虿盆,朝中有忠义者冒死谏之,皆剐夷三族。余骨填长生台下,植以花柳,三年成林,秀景酣人,而惨绝酷极,亦非人所能思。每逢青都遣使巡游,则由巫人以黄藤貌出,极誉黎抗王圣德显明,先世罕有,又得女尸暗中相助,幻化惑骗,竟至未觉。

    如是十年,黎抗王终日耽于酒乐,身灶虚孱,乃谓女尸曰:“曾闻妻乃不死国人士,可制长生药,今已十载,朕未见一丹。不知何日方成?”

    女尸笑曰:“此事翻掌易耳!妾国中多有灵丹,食之不死,但因一日海潮大涨,覆国而倾,方失继业。陛下可造一潜龙舟,入海渊中取药。”

    黎抗王弗解其意。女尸乃召匠人,画一奇物,命其依图而造。工成,则操演军士,至东海滨入渊,果见渊中有奇光,深不可测,欲觅其源,却为渊中海火急流所阻,不得往近。

    军士返报黎抗王,问于女尸。女尸曰:“此是海神阻挠。”

    黎抗王不悦,曰:“既为神灵,何故挠朕长生?”

    女尸告曰:“陛下乃天命之人,举止可摇四海,寿数亦在算中,不可轻变。此神受命青都道门,镇压海外,故而不允陛下长生。”

    黎抗王勃然曰:“真贼逆耳!”自此再不复信青都之命。女尸趁曰:“此神虽负强威,却乃至清之气所化,不得触及污秽。妾有一法可破。”便令军士尽掘长生台下垒土,中混尸骨无数,污黑腥臭,大异寻常。再征民间孕妇千人,待得生产,乃迫活食其子,若有不肯,则当母面碾其幼儿,百般虐害残杀,碎肉余骨,皆填埋土中,运往海渊填之。久之,渊中奇光消减,海水红如脓血,军士取而献黎抗王。

    女尸曰:“此为我国中灵泉流出,陛下饮之,可活千岁。”

    黎抗王乃饮,果觉身心大畅,耳目清明,自此益信女尸,诸般征敛,又广收巫人为用。若有怒而起反者,则以军伐之,以术害之。皇后苦劝未果,反下死狱,太子情愤起兵,亦中巫诅,病瘟缠身,溃脓化水而死。如是六十载,黎抗王容貌如故,而四海荒凉,民不聊生。

    是年,昊阳真人将临合道,自死关出,欲授道统于首徒碧垚道人。忽而心血来潮,掐指凝算,便知黄藤下落,即召徒儿碧垚、素猷来见,告曰:“你师弟黄藤已死。”

    二仙大惊,追问因果。昊阳乃曰:“此为天外之祸,而今大劫已成,恐难再挽。你等速去探询,再回复命。”

    碧垚、素猷奉命而去,连夜飞至天师观中。巫人扮了黄藤,正自寝中,忽得童子来报,道是青都巡使已至。惊出迎之,佯作笑貌曰:“师兄师姐此来何事?”

    二仙既得昊阳指点,早知黄藤已害,但见巫人声貌逼真,神态如常,无得破绽,不免将疑。碧垚以言试之,巫人因得女尸相助,俱可相答,且笑曰:“师兄今日好生话多!你我难得相见,怎地空谈旧事。”碧垚便不再问。

    这旁素猷见之,却较碧垚多得一窍,察那假黄藤所着衣饰,玉带反系,峨冠错挂,便猜非是中土人士。假意与笑,蓦出一言曰:“师弟可知巫王雪黎?”

    巫人不想她忽出此语,心含暗鬼,目露惊色。素猷即知其来历,乃喝曰:“外道尔敢!”取了护身的千秋简,将假黄藤罩下。

    巫人欲以邪术相抗,碧垚嗟曰:“本是山水一气,何苦来由。”便祭出青玉小山,迎风见长,将那巫人镇于峰下,化去一身修为。正是:

    本因贪私闯巨祸,扮鬼作伥更不堪。

    可怜山水本一脉,自今而后两为难。

    二仙收了巫人,正欲往宫中问罪黎王,却见城中冷雾幢幢,妖氛弥天。迎面来得一女,宫装贵饰,美绝凡尘,曰:“两位真人且住。”

    二仙见之,知非凡人,问曰:“道友何方神圣?”

    女子笑曰:“本座乃巫祖太虚,今欲渡化此世,借二真人魂魄一用。”便以眼观二仙,素猷道根稍浅,立时足化晶玉。碧垚急断其足,呼曰:“归去,速报师尊!”乃召风云闪电,将素猷道人送将出城,再欲以玉山镇那女尸,却已中其眼术,魂魄化石,碎身而害。

    素猷道人得了师兄相助,一路急驰电掣,扑至苍莨宫前,叩门大哭。洞前童子见之惊骇,忙告昊阳曰:“素猷师叔归矣!双足俱断,不知情由。”乃将素猷抱至昊阳座前,细说来龙去脉。

    昊阳闻之默然,素猷曰:“师兄今遭不幸,岂可坐视。请师尊召诸同门,共往巫族问罪。”再三请之,昊阳不应,乃叩首出血,昊阳方曰:“你可知不死国?”

    素猷回曰:“未曾听闻,尊请教诲。”

    昊阳告曰:“昔有居水者,俯望九幽,洞窥魂魄变化之理,传九大部族,自名傩巫。其祖号太虚散人,与我师乾元同列,后自出海觅一孤岛,建不死国。国中支三十六晶柱,昼夜光明,其民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实为魂魄傀术。其国久亡,而今再现,乃大劫之兆,必有天魔出世。”

    素猷弗解其意,昊阳乃令其出,俄而复召之。素猷再看其容,却见昊阳面如白纸,神光潜隐,已是平消百年道行,惊曰:“师尊何故如此?”

    昊阳真人曰:“今赴大劫,且延合道之期。”方召余仙聚于宫中,颁法旨曰:“黎朝本为天命之主,传八百年,今气数已尽。我观天星移位,落于豳山,料是媴氏将承正位。你等且去相助。”却不提巫祖作乱之事。诸仙依命而去。昊阳又召童子曰:“你去冰矶洞中,取洞前玉槌,敲得洞门十响,将你赫月师叔唤出关来。”

    其时赫月奉乾元之命潜修,冰矶洞封闭千年,十二真仙俱不曾见。童子依言去得洞前,取槌敲之,俄而洞门中开,走出一个女道。却见她:

    玉为肌骨月为神,清风磨润衣上珠。

    云鬓翻似乌鹤羽,朱衣犹艳红梅图。

    一盏灵灯腰间挂,墨刀素剑身畔游。

    疑作贵家闺中女,却是凌霄世外姝。

246 天魔暗引道巫乱(下)

    却说赫月道人千年潜修,一朝出关,见得洞外光景,问童子曰:“今是何人掌教?”

    童子曰:“乃我师祖昊阳真人。”

    赫月闻而喟曰:“师父今已合道。”乃以手叩刀剑,振发玉音,作一歌曰:“冰心槁念枯坐洞,缘避因果法沾身。千年止水忽作醒,回首红尘万事非。”唱罢随童子出。

    二人入得苍莨宫。赫月见昊阳真人坐于灵龙瑞光座上,进前拜曰:“久暌掌教师兄,今日方得重见。”

    昊阳起座回礼曰:“师妹千年苦修,今日功成,可为喜贺。”乃取腰间两股灵绳,一者玄黑,一者素白,分系赫月刀剑之上,嘱曰:“此物名唤相思索,是分阴阳二股,互为牵引。阳绳缚制生人,阴绳镇压死物,师妹可善用之。”

    赫月谢曰:“本意再居洞中百载,以图全功,却闻掌教师兄遣童子相唤,不知是何缘故?”

    昊阳乃将巫祖之事相告,曰:“今受先师所命,坐镇玉畿,掌管教务,未敢轻离。诸弟子道行浅薄,亦不可用。只请师妹往王宫一行,将那妖孽化身暂除。”

    赫月应曰:“既是掌教师兄所请,便去走上一遭。”当即问明道路,出苍莨宫,驾起红云,直往都城行去。到得郊地,正是夏时黄昏,信目一望,见得低处燕子群飞,便取一叶吹之,召来百鸟探问。

    昔年赫月诛却金乌,炼化其血,又以魂魄制纹,夺其焰心为己,故而胸中自有一股真火不灭。虽损了本来道化根基,于离火之术却多得几分神通。而金乌本为大兽,能令群鸟出没,赫月亦得此技,乃引鸟雀相来,打听宫中情形。

    果有一雀啾啾作语,曰:“那宫中,可凶险,尸气冲天。有得鸦鹫,无得凤凰。贵娘娘,吃人心,奇哉怪也。”

    赫月听罢,心头雪明,忖曰:“想必便是那妖邪所化。宫中凡人众多,左右掣肘,不若将之引出,再施雷霆手段。”便生一计。

    当下赫月摇身一变,扮作一个跛脚老丐,风尘满面,衣衫褴褛,进得都城当中。其时黎王暴政,民生凋零,城边乞者无数,枯骨伏尸,混于人中。

    赫月见得此景,意甚哀怜,更动心火。但念昊阳真人所托,当下隐忍不发,且往泥尸间落坐。状似痴木愚呆,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摘民间风言。

    如是数日,见二宫差自道旁过,押得十来缚犯,俱是女子小儿,哭声震天。

    赫月一见,知乃良机,当即作歌曰:“路旁骨,繁若絮。台上客,硕如鼠。欲问生人去何处,皆作豺狼身下土。”

    宫差闻歌皆惊,循声见一老丐,肮脏卑琐,当即擒之缚曰:“老瘟鬼好不要命!今既谤上,且去磨里碾上一碾。”

    赫月笑曰:“小老儿骨硬肉糙,恐碾得磨碎,怎生好赔。”

    宫差啐曰:“原来却是疯病。”乃将其充入缚犯,一并提去长生台受刑。及至台下,正逢黎抗王登台赏玩,饮酒作乐。

    其人自饮海中红泉,数十载不老,而性益嗜虐凶暴。命将罪囚缚上台来,对女尸曰:“久见碾枭,甚为无乐,惩得多时,亦未见治化。妻可有新法以试?”

    女尸曰:“未若剥其衣裹,母子成对押入狮笼。死一则可出,赌其生者孰多。”

    黎抗王曰:“善。”却闻哭声乍响,竟是犯中有一老丐,呼来宫差问之,知坐谤上之罪。但听哭声凄厉,尤胜女子。

    宫人欲杖喝之,却闻老丐曰:“小老儿非啼将死,乃因孤苦,无伴共入狮笼。”

    黎王乐曰:“此间犯人众多,汝自择一。”

    老丐喜曰:“善。待得笼来,小老儿自请先入,好教择人。”余人皆以为疯癫。

    少时狮笼运至,置于黎王案前。老丐近笼而观,黎王问曰:“汝择何人?”

    老丐笑曰:“满台罪人,以陛下为殊,便与小老儿同入!”言罢忽而举足,将左右宫差踢得囫囵滚地,又是挥臂乱打,荡开金叉银斧无数,眨眼抢到黎抗王案前。黎抗王正自吃惊,欲仗妖力相抗,那老丐却只一捉,拿他提将起来,扬手便是十个利落耳刮,打得黎王面肿牙松。

    众人惊骇欲绝,因惧株连大祸,忙忙上前护驾。老丐亦是不理,只将黎王团团舞转,专往刀口剑尖送去。如此到得狮笼口前,便揪黎王发冠,摁至栏边,暴喝曰:“孽障畜种,枉得人生!今代你父管教一二!”

    黎抗王面贴笼栏,目睹狮口森森,腥臭扑鼻,立时两股打战,人事不省。其虽饮得异泉,仍属人子,又担天命,赫月亦不能害,乃将黎王掷于肴上,附掌笑曰:“贫道乃拙云山抱朴洞黄藤真人座下弟子,因尔暴君无道,害得吾师道消身死,特来寻尔打个开心。今日尽兴且去,明朝再来一乐!”

    说罢顿足拂袖,招来十丈红云,又祭出相思索阳绳,将满台女子小儿尽数裹缠,挟入飞云而去。

    如此行出十里,已至郊野无人之地。赫月回望身后,却见阴风飒冷,寒雾急袭,知有妖邪追来,心下不惊反喜,暗曰:“吾计售矣!”

    当下故作不觉,途经一山,见有炊火,便将云头诸人放下,又使个幻法掩盖。再往前行,偶遇一河,水流涛涛,横贯东西。

    赫月方欲越河而去,后头阴风陡地大作,将她围于河上。雾里化来一个宫装美人,笑曰:“道友留步。”观其形貌,正是台上女尸。

    是时女尸杀得黄藤、碧垚,却叫素猷道人逃回苍莨宫中,便知玄机已露,日夜惕候。待得老丐大闹长生台,她拿妖目一瞧,见其貌虽老迈,然目蕴神华,气散青花,必是神通之士。心中本甚戒惧,但听其自言乃黄藤之徒,再观法宝手段,皆不能识,确非十二真仙中人,自思量曰:“今世乾元合道,门下众弟子亦多相从,所虑无非昊阳并那十二徒儿。此人乖张激愤,料是昊阳尚未出关,门中晚辈私来报复,当可拿之。”如此方才追来。

    这番女尸以为得计,又占水阴之利,便起杀心,却听老丐曰:“美娘娘何故拦人去路?”

    女尸曰:“天子乃承运之人。道友今日冒犯,实为大忌,日后必遭因果。妾愿为说情,请共往谢之。”

    老丐笑曰:“确是花言巧语,无怪惑人心魂。”乃以袖抵面,厉曰:“孽畜,且瞧我是何人!”撤去身上幻法,霎时只见:

    红云急舞,焚风飚驰三千丈。

    神光电射,焰气仰冲九重霄。

    女尸陡望此景,悚曰:“今中计矣!”再看老丐,却是一朱衣女道,容止二八,腰挂灵灯,身随刀剑,丰神瑞丽压芍药,天姿出尘绰幽兰。还待问明对手根底,却听赫月振剑歌曰:“昔为乾天座下童,掌灯识法灵犀通。盖因一时心火动,千年思过守冰宫。勘破死生光电梦,悟来阴阳造化中。今日奉命入尘里,指刀挥剑斩妖龙。”

    赫月歌罢,即取腰间灵灯,往天一吹。霎时风云变色,火覆云霄,方圆十里映目皆红。阴雾纵是惨惨,亦是灼成烫气;河浪虽是滔滔,也叫蒸出飞云。

    漫天妖氛既清,女尸亦知事坏,忙以眼观赫月,孰知她定睛瞧去,正见赫月胸中一点焰心,反将妖目晃得昏花。当下再不敢看,只将一双掏心利爪探出,直抓赫月天门。赫月口中叱咤,乃以刀剑相迎。两厢江上一场恶斗,只见得:

    云蒸雾漫横河乱,天焚地炽鬼气歼。

    利爪扑灭火光里,刀剑穿梭如风镰。

    二人斗法数回,女尸便知不敌,欲待遁风而走,却叫素剑拦在身前。未及以爪扑之,墨刀便自后头赶上,乌幽幽往她颈间一横,便将首级割下,带回赫月身前。

    赫月见得头颅,初道大功已成,转念又以指探其眉心,觉出里头无魂无魄,这才悟得昊阳言语,自语曰:“难怪师兄只叫暂除化身,却原来一具空傀。”又念魂术乃巫族所长,此事多半难脱干系,心中豪情顿减,愁绪油生。对河出神半晌,方才提了女尸头颅,往回苍莨宫中复命。

247 天人争斗进退难(上)

    这厢赫月道人计除女尸,却觉中有蹊跷,即归苍莨宫去。方至玉畿山前峰,便有童子出而迎之,笑曰:“洞前有鹤三唳,师叔祖果真归矣。”

    赫月闻言,知是昊阳真人神机妙算,料她行踪,便往苍莨宫中拜曰:“今不辱命,已将化身除之。”

    昊阳见过女尸头颅,将手一指,唤来清风化了,曰:“有赖师妹神威相助。”

    赫月谢曰:“未若掌教师兄道术神奇。”方问起空傀无魂之事。

    昊阳答曰:“昔年黎王欲求长生之法,问于我徒黄藤,未得其顾,复求诸巫。巫王不应其求,而座下三巫欲宣巫统,私闯先祖遗穴,掘出一具水玉棺来。此三人以为得计,却不知早落旁人算中。其二巫遭尸傀害,余一人甘为驱策。”桩桩细事说来,果然分毫不差。

    赫月知其法眼通天,暗合道化,能识百般因果,问曰:“既是如此,便是族人私相授与。我居洞中千年,未识外世变化,不知今是何人做主?”

    昊阳曰:“是为巫王雪黎。”

    赫月沉吟少时,曰:“我闻巫族共分九部,各部出一头领,尊号大巫。诸般要事,皆由九族共议之,并无巫王之说。不知是何起由?”

    昊阳告曰:“先师合道后三百年,南疆夏月忽降大雪,色沉黎黑,乃异人出世之相。其后巫族于水中拾一遗婴,名作雪黎。斯人神通幽渊,天性淡漠,而巫术高绝。十岁已精本部巫术,二十则可衡大巫,及至百岁,族中莫能敌之,乃尊巫王。”

    赫月讶曰:“竟至如此?”

    昊阳曰:“雪黎五百岁时,尝孤入荒中,寻得妖兽相繇。其物蛇身九首,能召大洪,又极奸猾。因其深匿荒中,方避我等清剿,料来当与金乌、巨鳌相若。雪黎既得其踪,便以巫法相制,拆其九魂十二魄,分镇冰渊,尽散戾煞,后又复合魂魄,充入死马以为坐骑。斯等魂术高妙,古来唯其祖师太虚可拟。”

    赫月闻之,益奇其事,乃问曰:“不知斯人今较掌教师兄如何?”

    昊阳不应,且曰:“此劫因他巫族而起,欲弭大难,还须用上此人。”便遣一道清风,吹来架前竹筒,传与赫月曰:“此信是我书与巫王雪黎,还劳师妹亲往南面一行。”

    赫月接了竹简,但见简上三道灵符,封得内中之物,问曰:“既传书信,何不遣灵鹤往之?”

    昊阳曰:“斯事重大,不容有失。”赫月始应命而去。她因知事急,片刻不歇,一路逐风追云。如此两个时辰,已然越了伏龙河,抵至南疆境内,望地中林深瘴重,大异东域风土。

    昔年赫月奉命除妖,东至海岛,南达水滨,正于此处火烧修蛇。今朝故地重游,心多慨怀,忽见底下恶风骤起,庞影袭面,却是两头野象似的黑雕。根根翎羽如刀利,寸寸金爪碎山石,不偏不倚,直冲红云。

    赫月按云避过,叱曰:“去!既是钟灵之物,怎不识我真身!”便催胸中焰心,现出面上灵纹。

    那灵纹本是金乌精血魂魄所炼,善能驭火避水,又慑百鸟千禽。但凡羽类见之,莫不驯服。孰想二雕状若疯癫,竟不相让。四只怒睛,赤彤彤火烧丹涂;五尺利喙,冷森森铁打钢铸。逢着赫月道人素昧平生,竟胜似撞了十世冤家,抵死不肯相饶。这厢扇风造势,那头扑啄撕打,尽是搏命之态。

    须知赫月因着炼化妖兽,实与旁的炼气士不同。其专擅争斗破敌,却短玄法变化,出手极易死伤,而气华孤高,心烈若火,更惹是非缠身。昔年乾元见此,料她刚则易折,乃令潜修养性。如今虽是彩玉返璞,神锋藏鞘,毕竟心性天成,磨不得十分完满。初时念着远来是客,又惜二雕罕有,不忍轻易杀之。奈何百般驱赶不成,反倒搅得红云散乱,终是动了胸中真火。当下脚踏天罡,口叱真诀,祭出刀剑,只合轻轻一扫,便将二雕斩落。再落林间验查其尸,初初一看,便生万分惊诧。

    原来那二雕落下云霄,跌在地头,自是骨断筋折,血肉绽开。但见遍地红泥之间,却有道道黑须,乃自雕尸内出。其状濡腻阴湿,又生阴齿附足,酷似八爪黑鱼。

    赫月平生虽降众妖,未见此般异物,心中大是惊奇,自忖曰:“此物状似水生,却现陆中,当真异事。适才二雕行径反常,尸中又含此物,必是遭其寄体,受其所控。”思量来去,实不知是何妖邪,乃暗计曰:“此般恶形怪状,大违五行生化之理,恐非天成地造之物。此地又近巫族居所,料是他等布置,以拦外人侵扰。“但想魂术阴诡,终究心头不喜,乃引一口真火,将那黑须尽作焚灰,方才驾云起行。

    如是往南又十数里,陡逢一股疠瘴冲天,色呈艳绿,腥臭扑鼻,飞鸟途径其旁,丈外即毙。赫月望得云下,乃是一条小丘似的妖蟒。伏涧盘山,血信急颤,正是蓄势欲扑红云,心曰:“才除凶鸟,又遇长虫!“照以刀剑迎之,斩得蛇身五裂,再观其腹内,果又见得黑须蠕滚,密如洪潮。心甚恶之,又以真火烧灭。

    这般复往南行,又连遇蝮虫、鹿蜀、飞猿、玄蜂、呲铁。诸般异兽奇虫,俱是凶暴反常,见人即扑。赫月悉数杀之,再验尸身,皆有黑须附内,欲要捉之为证,则触绳而化腐水,不留半分痕迹。行出百里未到,处处遇阻,峰峰遭敌,直将赫月气得花容露煞,竖眉斥曰:“好外道!不过与你递封书信,却下如此阴狠手段。今是我在,幸得无事,若换灵鹤传书,甚或门中弟子前来,哪里能得活命?你等族人失德,方害我二位师侄惨死,今又百般避见,岂无心虚之事!”心中越思越怒,又曰:“尔辈这般辱人,无非自恃神通。罢也,今日便出手段,且看是你巫术神奇,还是我道法高妙!“当即取下腰间灵灯,吹出百丈火云,驱得远近山兽俱逃。

    她吹灯少息,眼见炽云渐落,焚风迫林,易生山火之灾,心头到底不忍。正欲止气收灯,却见远处林间升出两条飞蛇,各坐活人,装容衣饰皆甚简陋,大异中土之民。再听言语生拗,知乃巫族中人,当即迎头飞去。

    那两巫人见她飞来,亦甚吃惊。其一人手举骨笛,正待吹音施术,却见赫月红袖一翻,游出两道白绳,眨眼缚了两人,提至红云上来。赫月不通巫言,乃以玄乐正音喝曰:“我乃玉盈山冰矶洞赫月道人,今奉青都掌教之命,见你族巫王雪黎。尔辈休得放肆,且往带路。“

    二巫相顾,皆自茫然。但看赫月怒上眉梢,亦不敢与之罗唣,只得揣度其意,料想乃觅本族居处,便指远方一处山坳,诺诺连声。赫月见他二人老实,方才怒气稍平,松了绳索曰:“且领我去。”便依二巫指点而行。正是:

    首战初得胜女傀,便赴新命奔南疆。

    本为传书青鸟客,却成风火恃威强。

    巫术离奇终有界,道法玄深难下方。

    杀尽妖魔克尽险,回首思来终不祥。

248 神人争斗进退难(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头赫月初斗二雕之时,彼处山林却有一方隐地,看似绝壑冥沟,实则流溪蓄湖,别有洞天。其时正属春夏,湖鱼肥鲜,水草茂美,便有一部巫人栖居于此,放牧牛羊。其部名唤“猿取”,因族中人多有长臂,垂能及膝。部中小巫三百,大巫三人,名曰:舍七、当桑、戎湖。

    其时巫**分九部,若以旧例循之,当以一部命一大巫,共计九人。然自巫王雪黎问世以来,族中能人迭出,代代相压,前辈方称大巫,后辈已可比肩,竟至名不副实。如此乱得数十年,乃有舍七出世,学巫百载,已胜诸部大巫。盖因猿取一部已有大巫当桑,其龄亦不过双百,按制不可轻退,却叫舍七无得名号。当桑自知弗如,欲得离部禅位,舍七拦曰:“本是规矩老套,怎地叫你离部?”

    当桑曰:“能者居之,原是世上道理。”

    舍七闻曰:“倒是不错。”乃去寻得巫王雪黎,问曰:“便是你称巫王?”

    其时雪黎正自野中独游,答曰:“我名雪黎。”

    舍七曰:“寻的是你,且看能耐。”说罢将长臂展招,呼得风中厉鬼成群,俱往雪黎面上扑去。雪黎无言无语,以目静视,诸鬼立不敢前,皆伏地悲号。再一瞬目,阴魂尽化晶沙而散。

    此般手段一施,舍七始知其神通冠世,古今大巫,莫与能敌,乃信服曰:“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神通大能,属你第一。”

    雪黎曰:“却也未必。”意甚寡然,又往野中漫行。

    舍七将前赶上曰:“我且有话要说。”

    雪黎闻声驻足,以待其言,却听舍七曰:“我今初过百岁,已胜诸部大巫。虽不及你本事,族中却也无人胜我。便因各部大巫仅出一人,使我不得显名,是何道理?”

    雪黎听罢曰:“你将己部大巫赶走便是。”

    舍七曰:“我看那当桑也有本事,招魂赶尸,样样好手,胜于旧时大巫,而今不过因着名额所限,便需退称小巫,好无道理。此是你的规矩不行,自是应叫你改。”

    雪黎亦不动气,只问曰:“你想改作如何?”

    舍七曰:“如今族中大事,皆是你作定夺,大巫称是族长,不过名存实亡。我看如今之计,索性舍了它本来意思,专作个响亮名头。不然区区九人,不能显我诸部英杰之众。我闻东面的道人名头响亮,号有十二真仙,既是如此,我族纵不称个百儿八十,也须得自十三数起,才合威风。”

    雪黎听罢,亦觉无甚不可,当下便传王令,废罢九巫之制,而立十三大巫。至于各部杂务,小则归诸长老,大则问于巫王,不限大巫出身。如此百年既过,猿取部乃有大巫三人,除却当桑、舍七,又增一女戎湖,年尚未及双百。

    舍七自识雪黎,因服其能,故常与之亲善。二人渐成熟友,形影不离。及至赫月斗雕之时,雪黎正自湖畔孤坐,望天俯水,久而不语。舍七见曰:“何故望天?”

    雪黎曰:“观一渊中火海,焚星荡尘。“

    舍七闻声而仰,但见天色晴明,碧空如洗。他知雪黎生有鬼目,常发异语,便不以为奇,又问曰:“何故观水?“

    雪黎曰:“湖鱼甚丰,可食之。“乃以目望湖,俄而湖面波起,翻出数尾死鱼,皆是腹生晶片,破肚而亡。四人呼来族众,尽捞湖鱼,驾锅烹煮。正是吃在兴头,乍见北面红云滚滚,火光冲天。舍七奇曰:“今日天湿风凉,怎生山火?”

    雪黎曰:“非是山火。”照旧埋头饮汤。舍七乃遣座下两名小巫前去查探。

    过不多时,却看山外转来一片红云,上悬白索,吊得两个小巫。云头立一年轻女子,光艳绝姿,玉容含怒,方至山前,便振刀剑歌曰:“玉山起云风吹南,苦越万里伏龙关。本为鸿雁传青笺,何故作法施刁难。”

    舍七手执鱼串,仰头观曰:“来一女道,怎还唱词?”

    雪黎曰:“你也唱便是。“顾自坐下饮汤,打发舍七应付来人。舍七既遭点命,无得推脱,乃执鱼串相迎,以中土言语唱曰:“食鱼食正好,来得一女道。且放我族人,便容你脱身。”

    舍七一歌既毕,更是火上添油,但见女道怒盈双目,口吹灵灯,便是百丈红莲席卷。戾炎汹汹如浪,只叫舍七猝不及防,燎得发枯衣着,狼狈不堪。正待颂咒施诅,又有玉刀玉剑劈来,势如暴雨泼披,尽是兜头猛打,迫得无暇他顾。

    当桑、戎湖见得不好,忙忙乘犀坐豹,奔前相助。当桑摇一魂幡,招得猛鬼恶怪,戎湖吹一骨镝,奏作引魂幽曲,俱是自己得意手段。三巫合斗女道,竟是堪堪平手,分毫伤她不得。

    如此往来数十回合,三巫渐落下风,而风火之势愈烈。赫月道人眼看将胜,心中怒火亦平,暗曰:“今因传信而来,非为操戈斗法。虽是他等无礼在先,却不必分出生死,且先让他三分颜面,后头方好说话。”乃将火势稍收,又使刀剑卖个破绽,放开三巫逃回湖畔。

    舍七大意而去,败阵而归,奔至湖畔一瞧,才觉自己满面尘灰,好不狼狈。正自烦恼间,只听雪黎曰:“唱也不如人,打也不如人。”其人立时生怒,回曰:“你便善唱,且去一试!”

    雪黎应曰:“我去唱了便是。”

    当下雪黎放了石碗,口中数声呼哨,招来一匹乌幽幽的红睛黑马,乃是个剥魂取魄的死物坐骑。他将黑马骑了,便牵缰绳慢行,迎往山头红云,到得赫月面前,尚且冥思片刻,方作一歌曰:“一个不如人,三个不如人。今来见外人,左右是扰人。”

    赫月闻他此歌,心甚诧之,暗忖曰:“修道千年,倒未听过这般叫阵。”再看来者模样,见其容貌极轻,而发若银雪,瞳如黑晶,肤近水色,几能透骨辨筋。面上神情澹澹,似是无喜无悲。

    她将来人一番打量,观其眼中神光幽潜,周身气散长阴,便觉此人不凡。再见得红睛黑马,亦合昊阳前语,当下直言问曰:“可是巫王雪黎?”

    雪黎应曰:“是我。今来正好,可食鱼荤?”

    赫月更感诧然,唯觉斯人言行奇异,果应昊阳真人之语。她为道门高辈,辟谷绝荤已久,当下亦不理会,且曰:“我乃玉盈山冰矶洞赫月道人,今奉青都掌教之命,与你递得传书。本是持节修好而来,却遭你等道中埋伏,屡屡为难。诸般凶险之处,若换我门中弟子,必然无得幸免。你等这是何意?”

    雪黎曰:“此乃荒中野地,万物来去自如,未曾设得埋伏。”

    赫月得他此话,又是怒回心头,质曰:“此地百里行来,尽是妖兽毒虫,专意与我对付。若非你等所为,又是何人手段?”

    她口中这番言语,心底又自量曰:“此人虽得奇貌,却不似巫族中人。弗知是真巫王、假巫王?既要保得周全,不如且试他一试。”如此心头定计,便佯作怒极之态,喝曰:“闲话莫言,且先与我分个胜负。”便将红袖一招,引得刀剑旋回,直往雪黎头顶落下。

249 神人争斗进退难(下)

    雪黎初见两柄刀剑斫来,也未如何念咒施法,只将马缰往旁一牵,化了幻影般移出三丈,曰:“既不喜欢食鱼,倒也不必发火。”

    赫月闻言,初道是对方有意寻衅,但观其语态自然,殊无矫饰,却不似装疯卖傻,倒像生得野地,不通人心。当下且不与之置气,顾自提灯吹火,将那黑马团团围了。

    雪黎初时亦不理会,待得火近衣衫,方才以目相望,视处火色消隐,幽光舞动,粼粼如水波乍起。任是红莲肆狂,亦不得沾衣着发。

    赫月见此神通,心下亦甚罕之,计曰:“这般奇技,却是寻常大巫施展不得,此人当是雪黎不假。但观其应对,全赖一双奇目,倒和那女傀有得几分相似,颇是可疑。且看他除了眼目,可有旁的本事。”

    当下便念法诀,引得火海变化,作来一个离火幻心阵。只见得:百朵金莲由天降,千道瑞光漫空摇。赤树蓝花香浮动,白雾青烟翩蝴蝶。百八天女焰中现,尺二玲珑掌上舞。曼舞轻歌恍心魄,华容婀娜断人魂。

    原来赫月乃是乾元亲传,除却一身离火本事,诸般道术亦是学得。虽不若昊阳神通高绝,却也未输十二真仙。盖因真火威力已足,不消旁的锦上添花,又是修行日久,渐悟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理,乃将诸般阵法、道术搁下不使,今日遇得强敌,难量深浅,方才尽施本来手段。待得火中天女旋飞,将素剑呼来,使个碎影分光之术。

    但见玉剑空中转得一圈,化作百十小剑,蜂鸣四散,尽数落进焰幻天女手中。诸女手执宝剑,或叱或吟,或歌或挽,齐往雪黎刺去。又有朵朵金莲飘落,俱为极阳真火;道道瑞彩扶摇,皆是销骨极光;赤树生蓝花,中射雷霆紫电;青烟作蝴蝶,掀出罡风破金。不过弹指之间,便是祭出个神仙难逃的绝世杀阵,任是十二真仙携来,十三大巫齐闯,亦难讨得好去。

    雪黎坐于马上,望得漫天炫光彩影,纵有一双通幽鬼目,总罩不得八面周全,乃牵绳曰:“确是你手段好看。”

    当下任凭黑马骋跃腾挪,化了一道乌风,在那阵中闪躲。自己执缰安坐,却不理会那炎刀火剑,只把双眼往赫月处一望。赫月亦知其鬼眼难缠,当即避目不视,又引来红云,将己身团团罩了。正想催得阵法变化,却觉心魂沉沉,身骨浸寒,如落冰渊冬井。再看自己衣上,却沾得粒粒晶沙,细如黑雪。

    赫月修道千年,实已至返虚化境,但因根基受损,方才滞步化神。其躯不比凡胎,早辟五谷粮,不受水火侵,一身朱红裳,亦是灵法宝。今觉身躯寒坠,知是雪黎所为,忙是引云疾飞,穿云绕谷,以避鬼目。孰知衣上黑雪愈积愈重,终是侵得手足肤发。

    此物初沾皮肉,便是嵌筋陷骨,剧痛连心,胜似拿刀生剜。待过少时,手足俱覆其物,其苦胜于凌迟碾磨。赫月清定灵台,强自耐之,思曰:“此人巫术诡奇,竟得染我法身,确是未曾遇过的强敌。”试以焰心相抗,也止护得心首不害,别处却是驱解不得,一时彷徨无计。欲待催动阵法,先克雪黎制胜,却觉元神木滞,运转不灵,加之远了阵眼所在,竟是指挥不得,唯得黑刀在旁护持游走,时发振鸣,音声急锐。如此熬得三刻,终是身寒彻骨,重不能移,迫得降下云头,坐地运功以抗。正在关头,却听身后人曰:“原是一颗烈火心,难怪看去不清。”

    赫月惊而回首,才知雪黎骑了黑马,便在近处。其身片尘不沾,不知是如何脱得阵法,蹑到一旁把她瞧了。她见对方如此,终知难得为胜,欲待止戈罢手,却因下风在己,竟不知何能启口。

    正踟蹰间,雪黎已至身前,曰:“今若不打,我便将你魂魄松开,你待如何?”

    赫月答曰:“自不再同你为难。”

    雪黎曰:“也不得烧了旁人。歌却无妨,莫叫我唱便是。”当下又以目视赫月,瞬得几瞬,顿时寒消雪化,复得法身自由。赫月一脱困缚,当即起身撤了阵法,召回素剑,还待上前相谢,又听雪黎问曰:“可食鱼荤?”

    赫月大是茫然,不知他何故频问此话,暗揣曰:“尝闻他巫族逐水而居,又以水道喻应魂魄,可见其族崇水。而今屡叫我食鱼,莫非他族中规矩,外客初来拜谒,便食鱼荤,方得信赖?”她虽久不食人间烟火,但凭道心稳固,偶一破戒,亦自无妨修行,又念对方身在主地,胜势相饶,不便拂逆好意,乃曰:“如此多谢厚意。”

    雪黎曰:“也无厚意,本煮得多了。”乃骑黑马在前引路,赫月暗中观之,见其神态一派天然,无得矫伪委蛇之状,倒似婴儿赤子,不识恩仇机心。心中千思百转,暗曰:“掌教师兄语其通识幽渊,心性淡漠。如今看来,确然不假。斯人虽得一身惊世本领,却也未行凶暴,恣性害人,料是生在野地,才得淳朴天真之性。”胸中怒气乃消,亦生钦赏之心。

    二人到得湖畔,舍七、当桑、戎湖俱在相候,迎面见得雪黎无事,咸露喜色。而看赫月在后,则皆心有余悸,防备惕戒。赫月本非为斗法而来,见状故作不觉,上前见礼寒暄,又细说一路所遇埋伏,再观三巫神态,俱是茫茫然不知其所指。正自狐疑间,雪黎递一碗曰:“且食。”

    赫月接碗相谢,试饮一尝,不过寻常羹汤,未觉出奇。但听舍七问曰:“那女道,你说道中屡遭埋伏,可得凭据?”

    赫月亦知此事离奇,无奈黑须触而化水,遗尸残骸但得见光,也作飞灰湮灭,实无凭据可拿。正思虑间,便听雪黎曰:“其言无谎。”

    三巫既闻其语,知他素有辨魂识谎之能,便自信服。舍七乃曰:“既是如此,我等自去查个分明,不容此物在近侵扰。”赫月始才放下悬心,又将袖中竹筒付与雪黎曰:“此是我掌教师兄所书与你,今本为递此信而来,幸不辱命。”

    雪黎接得竹筒,因是上有三道灵符,开不得顶上封盖。其人乃执筒身,以鬼目视之,俄而曰:“我晓得了。”便将竹筒还归赫月,面上不露声色,难知喜怒悲欢。

    三巫之中,舍七与他最近,平日相处,素无忌讳。见此情形,当即问曰:“书得何事?”

    雪黎曰:“是族中事。”

    赫月闻他此语,知乃其人族中阴私,昊阳既未相告,她亦不愿窃得。正要寻个由头引辞,孰知雪黎竟不避她,直言曰:“族中有大巫三人,勾连海外魔域,欲造天下大劫。那道人已知其名,叫我处置。现下无事,便去寻人。”

    三巫闻言,自是骇之,赫月亦为所惊,当下消了离去之念,欲观巫王如何收拾。却见雪黎呼来黑马,翻身骑上,缓往山外行去。舍七、当桑、戎湖在后,先叫族人收拾谷中,又取香草骨针,方才各自乘了坐骑,追赶雪黎行踪。

250 奇子入墟悟尘意(上)

    赫月使命既成,本当归往苍莨宫复命,但因听得雪黎言语,一时却走不得。见巫族人未得拦她,便顾自飞身跟上雪黎,问曰:“巫王现去何处?”

    雪黎曰:“唤我本名便是。今去寻人,问个缘由。”

    赫月知他乃指昊阳书信之事,但因未曾亲读其字,毕竟不明周详。见得雪黎并无避讳,直言问曰:“可否将信借我一观?”

    雪黎曰:“里头不是信。”便将筒上灵符撕下,刚破封口,筒中便出一道黑气,飘弥欲散。雪黎以目观之,将其化了晶沙。其间赫月瞧得清楚,那黑气却是一股阴魂所化。她一路携来,未想是这般事物,心中亦甚弗解,不知昊阳何故遣送此物。

    正狐疑间,闻听雪黎曰:“此魂是一东海渔夫,一日出海捕捞,迷失归途,偶至海中大墟。逢见有人海中招魂,唤得海墟洞开,游出一尊天外魔物。其人目睹妖容,即受惊骇,失了本来心智,于海上徘徊百日,死后亦受其困,日夜嚎嘶。方才读其残念,除却平生二三往事,便余那三巫唤魔之景。那三人我亦识得,今便去一问。”

    赫月不想他这般直言不讳,闻罢亦无言语,隔了片刻方曰:“既是如此,何故进了这竹筒中?”

    雪黎曰:“未见此魂记得,想是你们道人捉的。”

    赫月既从昊阳手上得物,自知乃是青都门人收来。但思昊阳真人久镇玉畿山中,紧闭洞府,谢绝外客,足不出苍莨宫门户,想来亦不至往东海去。而门下十二真仙,或是受命监国,或是自辟洞府,亦不知何人去得东海远地。她思来想去,却念起一人,乃自语曰:“既好游海,或是朱杨师叔所为。”

    雪黎问曰:“那是何人?”

    赫月方欲言语,后头三巫赶至。舍七打头在前,追问雪黎来龙去脉,便将她话头压下。雪黎又将事由说得一遭,舍七尚自不信,且曰:“我族久居南地,怎去东海造乱?恐是道人胡编乱造,诬我族人。”

    赫月听他此言,心中自是不喜,但因念得主客,方才隐忍不发,只曰:“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二人再不复言,各取一边而行。如是往西南三百里,又遇一湖,湖畔遍搭屋棚,居者或臂生眼目、或肋鼓如翼,乃是瞳电、招风二部。其民皆高近丈,巨态迫人,忽见雪黎访至,忙前相迎,问曰:“大王今日怎来?”

    雪黎曰:“见罍未、多荠、仡兜。”俱是二部大巫名姓。

    族民依命而去,俄而来得三人,俱往雪黎面前叩下。左手抵得心口,右手擎举对天,恭呼大王,意甚忠挚。

    雪黎令三人起,问曰:“你三人皆逾五百岁,若论资历,乃族中长老。何故叛我?”

    三人闻话大惊,张口欲言,雪黎曰:“我善辨魂,你等言语真假,一听便知。”三人哑哑无语,再不复辩。舍七见此情形,怒形于色,当桑、戎湖亦不敢语。

    雪黎顾自不觉,复问曰:“你三人何故叛我?”

    三巫伏地不语。雪黎待得少时,乃曰:“你三人虽不肯言,我若剥魂取念,亦能知之。”正要施术,二部族老赶至,叩地哀求,极言三巫生平功绩,以乞轻恕。雪黎见此,想得一想,曰:“如此也罢。你三人罪在所为,非在所思。今既不愿归我所治,离族自去便是。今后生死自由,不必问我。”说罢便牵马缰,竟欲离去。

    舍七越众拦之曰:“岂可如此?他三人私自行事,视王令如无物,今番轻纵,日后必多效仿。”

    雪黎却曰:“既觉那般好,效仿亦无妨。”语甚淡漠,似若事不关己。舍七还待再辩,却见地上三巫起得一人,身量逾丈,臂生六目,各能观望张合,乃是瞳电部大巫罍未。

    其人怒目圆睁,面含凶煞,直往雪黎跟前行来。舍七正欲喝退,罍未趋前伏地,以头重叩曰:“今尚有话与王说。”

    雪黎曰:“你讲便是。”

    罍未乃直腰昂首,先望赫月,再瞧舍七,曰:“我族自天地初开以来,繁衍生息,万年不绝,先出巫祖授业,后得分为九部,沿袭至今。以王之见,我等九部是古时强,今时强?”话虽说与雪黎,眼却望了舍七。

    雪黎亦无犹疑,即答曰:“既是我在,自然今时强些。”

    罍未又曰:“古时虽弱,无处不可去得。今时虽强,却只偏居野地,这是何故?”

    雪黎曰:“本来便居野地,古今皆是如此。今世凡民多衍,聚城结邦,庸俗吵闹,我不喜见。”

    罍未闻言无语,俄而乃曰:“大王只知神通,弗解世情。素来虎熊居穴,羊鹿游野,何有反覆之理?先时我远出百里,欲寻一熊骨作杖,偶入凡城,才知他等凡夫日子如何。我看那城中之民,个个羸小拙笨,府上之吏,半点法力也无,又与羊鹿何异?今我族人皆为勇武,却叫外头羊民享得丰物,不合世上道理。”

    此番话出,舍七亦复不言,貌若沉思。赫月在旁闻得,心中却觉不喜,因是宾客外人,方才充作未闻。雪黎却曰:“你自觉是虎熊,却未必有这等本事。”乃以手指赫月,又曰:“她是东面道人,管得外头凡民。你欲占地抢人,便须打过她去。纵你十三人齐上,我看也是不成。”

    赫月侧目视曰:“你等亦是有道之士,怎地以多欺少?”

    雪黎曰:“虎有虎威,狼有狼群。单打既是不过,自当多上人手。”言语却甚自然,又谓罍未曰:“我得道人书信,才知今世天子得一水玉古棺,是自不死国出。其国早亡,陷于东海之滨,可是你等命人取出?”

    罍未坦言曰:“是。”不待雪黎相问,抢来答曰:“本来不知那国去向,但因一日梦中**,见一银发女子前来,称是我族巫祖,昔时因建不死国,触得天地相忌,乃生劫难,逐入幽渊域外,迷失久岁,欲往归我族,须得打开海墟,连通外域。我思其言若真,则我族既得王力,又增巫祖,当可征于天下。”

    赫月冷眼应曰:“却也未然。”

    舍七曰:“我看成得。”

    二者怒目相视,雪黎亦不理会,且问罍未曰:“她为古时之祖,我为今世之王。若我二人水火不容,你等如何处之?”

    三巫闻言,各自不语,意甚徘徊。舍七乃扬声曰:“狼出三代,便分群族,何认祖宗?今既为九部共主,自以王命为尊。”

    雪黎曰:“看你也未如何尊我。”正要施令处置,却见罍未忽出长嗟,叩首十拜,陈曰:“本为我族所谋,若出此情,当以王命为尊。只因大王不识世情,方自僭越行事,愿受惩处,但今诸事已成,箭难回首,亦无可挽之地。”

    赫月本作鼻目观心之态,骤闻此言,心中却惊,飞至其人跟前喝曰:“此话何意!”

    罍未相望笑曰:“海墟中开,又得羊天子血祭数十载,其间幽路早开,乃图一举功成,方才蓄势不发。今既计破,料来便当发动。尔道人灭顶之祸,想是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便听天地隆隆,雷霆穿空,四方乌云团聚、风气乱杂,好似天地初开。瞬目间大雨瓢泼,轰然而下。

251 奇子入墟悟尘意(中)

    赫月自入南疆,因虑巫术诡奇,时时观得天象变化。其日虽是半阴,实为拦腰轻云,非属雨兆,待得罍未语毕,却陡逢如此霪雨,心下顿生不祥。当即乘云而起,直飞九霄,及至高近星宫,罡风剐体,宣夜之气凝滚翻覆,再不能上。而其雨犹未止,竟非铅云所生。

    她虽修道久时,遍踏四海,未曾见得这般情形。仰首欲寻雨源,唯觉冥空渺渺,清浊难开,偶逢星宫移位,辰光耀宇,乃见得一二奇景。或为神宫异殿,瑶草琪葩;或是黑塔成林,白霜覆地。

    如此瞬息变幻,赫月目不暇给,几觉神昏意炫,方才惊悟曰:“不好,此是域外之景!今既能见,必有天魔降下!”

    她想明此节,当即清神守念,撤下罡天,心中计曰:“此处天生异象,必是应劫之地。且先将左近凡民散去,再思如何应付。”主意打定,便驾云北飞,欲将左近山民带至城中,交与官府安置。孰知连行五十里,竟未见得雨歇之处,心中隐生焦急;再出三百里,雨势益急,直如盆泼缶灌一般;及至千里方圆寻遍,亦未觅得寸土尚干。任是赫月神通广大,一时彷徨无计,心曰:“此雨竟似无边无界,若不止歇,莫非要将陆上皆化了沧海?且直往一处去,探个深浅分明。”

    当下她不管不顾,吹了万丈焚风,径往正南而飞,一路疾若流星射矢,飒踏千峰,直抵南海之滨。但见海上怒雨掀波,巨浪迭起,翻似蛟翻鲸滚。滩上群民号哭,争相避逃,却哪里奔得过大洪之势。当即按下云头,抛出白索,将滩头诸民救下,因着地上汪洋肆虐,实无安放之处,只得暂且捎在云间。那诸民非同巫人,不曾见过这般神仙本事,忽地登得云上,只吓得手脚发软,又是叩首呼叫,谢得赫月相救之恩。赫月与其言语难通,亦难得解释,只得携了诸人,再往海外打探。

    如此飞得不知多久,仍是八面浩茫,水天混沌,不见晴处。赫月举目四顾,唯觉天地朦胧,直如洪荒未化之时,心中茫然若失。

    其时云上诸民惯得高处,皆自卧坐而息,有乡老通中土言语者,受托往告赫月曰:“今次海神发怒,降来大难,谢得神仙娘娘相助,方才保全性命。而今家园俱失,器用无存,又是饥渴,实不知如何是好,只求娘娘施恩。”

    赫月闻他所言,亦知凡民仰仗天时,必多困苦,乃叹曰:“今既如此,且替诸位寻个去处,再谋他事。”便使白绳刀剑,自海中捞得数尾大鱼,炙得熟透,以供诸民充饥。待得诸人食罢,方才调转云头,归往陆中,心中暗忧此雨无止无歇,竟成覆世大洪。

    正自凝愁间,望得海中有一山岛,耸峙浪间,方圆约合百里。鸥鹭成群,龟鳖如磨,又有绿树琼花,硕芝芳草,端的是世外仙境。她见岛上物产丰富,心中便是一动,暗思陆上情势难测,不若将众人暂放此岛之上,料来当是无碍。思量反复,终觉孤岛无援,恐生变故,仍是携了诸民返回陆上,另觅一处高地安置。

    其时群民家当皆失,又有丧亲、丧友者,虽得劫后余生,却不知后日如何,一时婴啼妇泣,唏嘘不绝。赫月素不能见这般疾苦,只得呼来刀剑,自山腹辟得洞天,又以法术催得苗木,化来熟果十数筐,皆付民中乡老,嘱曰:“今是天下大洪,须得以法治之,方可止歇。你等且在此居住,待得水患平息,自来寻你等处置。”

    乡老再三称谢,拜曰:“幸得神仙娘娘相助,来生必结草衔环。”

    赫月曰:“乡老言过。”方才起云而去。她虽言欲治水患,心中却知此劫非浅,殊无把握渡得。但想此雨若真遍及天下,遭洪者何止万千,单凭救赈,不得长久,终需求本治根,往那东海之墟一探。

    她心念此事,再欲归巫族治内,先与巫王雪黎商议对策。奈何先番南行出海,又是安置凡民,已耗去一昼一夜,待得北上折返,唯觉地中江河纵横,已成泽国水境,竟致道迷路失,寻不着巫人去处。她知事急如火,不可蹉跎,心曰:“既不见巫人去向,且归苍莨宫去。掌教师兄既知三巫之事,想来早有筹谋。”

    当下调转云头,径往东北而去。越得伏龙河,雨势弥凶,直如天河泻落,又是阴寒销骨,浸之则生疠病。赫月本忧雨祸覆广,今见所虑成真,亦是无可奈何。途中偶见凡民落难,必落而施援,再听民间风谣,皆言黎抗王暴行无道,遭引天怒,施降鬼洪祸水。其害非止毁田淹舍,更有人言曾见水覆茔地,浮骨漂尸,竟有死而复生者,皆半身露于水上,呼引活人来助。若有生人近之相救,则遭其噬拽,溺水而毙,半日乃出,便与前者共立水中,再招活人前来。如此人鬼难分,诸民唯图自救,不敢涉险。

    赫月闻之骇异,再问个中详情,方知此雨诸般怪诞。譬如积洪之处,常有大物潜游,其体庞直追鲸象,而不知源头。其物隐伏波中,不露真容,每逢潮起,则乘势毁屋决坝,迫近生人。凡落其左近者,俱沉水下,不见尸身。又有淋雨者背生脓疮,急病不起。家人以刀剜疮,却成一巨口,大如斗盆,嘈嘈怪歌,闻者皆丧心魂,入水自没。

    诸民本居凡世,罕睹仙灵,而今番大劫,方信鬼神之说,俱言乃黎王之过。赫月本甚哀之,却见所救者多得欢喜,慨曰:“今虽不幸,可与暴君偕亡!”心中益恸,乃伤暴政逾洪,民生多艰,暗忖曰:“我自闭门修道,不知世间惨酷,方令天子行此大逆。掌教师兄既知天命,何故不加劝阻?”不觉暗生疑窦,又自答曰:“想是闭府修行,未察天数,方才耽了监世之责。”便不复思此事。

    如此一路行去,断续救得千人,方至青都地界。却看玉畿山耸立地中,擎如天柱,上生青云,倾覆万丈,尽将外头妖雨挡去。方圆百里之内,竹莲曼生,清风涤尘,纵有斜雨侵来,亦化甘露琼浆。

    赫月见之而喜,曰:“必是掌教师兄手段。”方将诸民放下云头,嘱曰:“此乃我师兄道场,料来无受祸水之害,你等且先在此修养。切记小心,勿出山界。”再三叮咛,见得诸民安分,方才独往苍莨宫去。

    她初到山前,守门童子即来接引,稽首曰:“今奉掌教法旨来迎,幸见师叔祖无恙归来。”

    赫月问曰:“今逢妖雨大洪,宫中可自安好?”

    童子答曰:“俱如往矣,未见生变。倒是濯缨山洗瑕洞出得一人,今在掌教座前,正候师叔祖相谈。”

    赫月骤闻此言,愕曰:“竟是朱杨师叔遣出门人?何故与我相谈?”

    童子曰:“我亦不知,唯奉令尔。”

    赫月知他一介守门童儿,既非亲传,亦不掌鉴,自是道行低微,想来问亦无用。当下且将满心愁怀收拾,颔首曰:“我同你去便是。”

252 奇子入墟悟尘意(下)

    话说那头赫月道人未寻见巫族故地,便归苍莨宫去,方知东域水祸之重。而南疆虽亦雨势连绵,但因峰回岭折,地势居高,一时却未成灾。其雨初落,巫人皆未着意,唯是雪黎仰首瞻之,俄而乃对罍未曰:“你可知此雨来历?”

    罍未叩首答曰:“此为巫祖威能所化,连下百日,可使道人尽去。”

    雪黎闻言则笑,告曰:“此水发于幽渊,内皆死气。连雨百日,道人固尽去之,你等也无幸望。待得九界天地死气聚成,便可为血祭泊舟,直往渊中。此世生化万载,不过作她登天一阶。”

    罍未因知雪黎素无诳语,于其所言莫不深信。骤听此话,不啻雷击于顶,当下木然无言,面若死灰。雪黎见他如此,亦不再言其他,却看舍七手执骨针、香草,欲对三巫刺面为记,以施逐族之罚。

    雪黎止曰:“今既如此,不必逐他。“

    舍七曰:“此三人私行叛逆,轻蔑王命,怎可不逐?便是天塌地陷,也先逐了出去,再图应对。”便要捉了罍未来刺。罍未既是伏罪,亦无相抗之心,眼见针将着面,雪黎忽地以目观之,骨针皆化黑沙而落。舍七意更不平,回首讨问缘由,雪黎答曰:“本来已是寡数,今若逐他,巫中更少能者,日后难敌东面神通。”

    舍七忿曰:“既是你在,何惧道人?”

    雪黎不答,仰首观天,冥思良久。旁人不敢相扰,俱在雨底相候,忽见其人闭目摇首,告三巫曰:“你等中道人计矣。”

    三巫俱甚茫然,弗解其言。雪黎亦不置词,却令二部收拾行装,另迁居处。至于罍未、多荠、仡兜三巫,皆获轻赦,暂夺大巫之号,不行逐族之罚。雪黎既下此命,又与舍七曰:“你将余下七部皆召至山上,我且有话要说。”

    舍七领命从之。因是九部各有所居,平日少相往来,连耗数日,方才将众聚集,共往雪黎处去。此时各部大巫俱知雨祸之事,几多议论,不知后事如何。

    诸人到得山上,却逢雪黎正自抚马,眼观北面,神宁气静,无见半分怒态。待得众巫上前见礼,方回首曰:“你等可知北面是何去处?”

    一巫答曰:“是道人之地。”

    雪黎摇首曰:“再往北处如何?”

    众巫咸不能答。当桑乃曰:“我等世代居此,不问外事。今若非瞳电、招风之乱,焉知外头那等纷乱?”

    雪黎曰:“虽是纷乱,亦有丰裕之处,你等心可往之?”

    舍七即曰:“旧地本来甚好,何必理会外头之事?”当桑、戎湖称然,另有三大巫应声,余众皆不作答。雪黎观之,乃曰:“今是思动者多,思静者少。”

    余众不敢应之,罍未越群而出,拜叩陈曰:“既服王下,一切皆尊王令,不敢妄为。但世上能者居之,今王既无敌于世,何可令羊天子在位?所求者无非族人之利,请王思之。”

    雪黎再摇其首,曰:“你等世代生息野地,再动机心,终究斗不过道人手段。”

    罍未因知自闯大祸,不敢强辩。但听雪黎此言,心下毕竟不服,诘曰:“前日女道亦属道人,闻其虽具神通,亦负于王。何惧之有?”

    雪黎曰:“当惧者非那火心子。”便不复答之,只以手指正北,告曰:“此行北去直至海滨,乃是一方冰天雪国,地头广阔。虽有酷寒,不乏诸般灵材丰物,亦是道人未抵之处。日后你等若逢急难,可往是处避之,以保性命周全。”此话说罢,便即翻身上马,径往空中行去。

    众巫见此皆惊,纷纷上前,拦驾问曰:“大王今去何处?”

    雪黎答曰:“眼下天漏已成,死气通海,无可挽之。东面道人洞知此事,予我三计以择。其下策乃迁东山,闭门绝世,与他道人共居一处,以图苟存;中策乃西行越洋,至得海外异乡,名唤白河幽州,其地古时天裂,坠落一城,自此便与天通。若至白河,可借此天缺,远赴九界之外。此二策我俱不喜,故今择上策从之。”

    舍七问曰:“何作上策?”

    雪黎曰:“此事既因巫祖而起,我今便往东海墟下,寻而杀之,可平灾祸。现即起行,若久不返,日后九部复归大巫治下。诸般要事,你等可自决之。若逢急难,便往北去,以图周全。”此番话说罢,当下再不停留,轻牵缰绳,直往东北而去。

    他独行不出少时,身后兽嘶风鸣,却是舍七赶至,告曰:“今既欲杀巫祖,便与你同去。”

    雪黎直言曰:“此行凶险,难知胜算。你本非她对手,不若留于此世,派些用处。”

    舍七曰:“便是倚多为胜,总强了单打独斗。族中今有十二大巫,多得一人不多,少得一人不少。”

    当下二人偕往东去,过得片刻,身后闻人呼声,乃是当桑、戎湖赶至。两人到得近前,行礼作拜,当桑曰:“今随大王同去。”

    雪黎侧视舍七,曰:“又少二人。”舍七应曰:“十人足矣。”

    如是又行。抵至伏龙河,但见浪涛滚滚,恶气冲霄,鸟飞不过,叶落难浮,是一天险地煞的关隘。三巫见而心惊,身下坐骑亦不敢前,唯靠雪黎在前引路,缓缓飞渡。正至中段,后头又复来人,前为霜缑、珠娃、轮日足三部大巫,共是四人;后为凿齿、吠蛮、瞳电、招风四部大巫,却有六人。到得伏龙河外,齐向雪黎拜曰:“今愿随大王同往。”

    雪黎久不得言,后谓舍七曰:“现下如何?”舍七亦无话答,只作不闻。当桑见状,出而劝曰:“今既王命已出,诸位自当遵从,且归部中相候。”

    话音方落,罍未答曰:“今是罪身,已无大巫之职,愿随大王同往,以洗前过。”又有珠娃部大巫妹娩上前告曰:“我部本以珠生,今已潜卵于穴,继位得人,愿同王往。”其言方毕,则有凿齿部大巫锐方继曰:“本部素尚勇悍,若落人后,必难服众。王欲逐之,请先退猿取、瞳电二部。”十巫各有所言,皆成道理,当桑亦不能逐,乃谓雪黎曰:“诸族自意如此,我亦不得勉之,请王自决。”

    雪黎寂然无语,忽而仰首观天,又复俯望泽国。

    舍七问曰:“何故观天?”

    雪黎曰:“今见渊路中开,劫火将落,状若红莲。”

    舍七又问曰:“何故观地?”

    雪黎曰:“今识世上之情,方知己命由来。”再不复语,却引十三巫俱过伏龙河,直往东海之滨。

    诸人到得海上,但见浪峰迭峙,雷霆裂空,天河倾落,其色黑浊如泥。海面生一巨涡,浩瀚广蔚,几近城郭。涡眼深陷水下,涌得汩汩红泉,直如血漫汪洋。

    雪黎驻下黑马,临涡而观。舍七与之共乘,亦望身下光景,唯觉涡眼幽邃深谲,久视则生诸般乱念,心中终是忐忑。但念得今日已来,终是振作精神,谓雪黎曰:“此涡形势古怪,料想其下即为大墟。我等不知里头深浅,弗如由我先行一探。”

    雪黎曰:“不可。”便自翻身下马,欲得独落涡中。方才松下缰绳,却听天外一人呼曰:“巫王且慢!”举目望之,见得天外风摇云飙,色若流火,未几奔至眼前,却是一红衣女道。其子手执灵灯,身游刀剑,正是赫月道人。

253 仙姝逝羽传二姬(上)

    雪黎见得赫月忽至,亦甚惊异,曰:“是火心子。”

    赫月上前见过,告曰:“今知事由因果,乃为援手而来。”又望余众诸人,诧曰:“原知巫王只身欲取太虚,怎地却添这许多随从?”

    雪黎曰:“他们皆来送我,不入墟。”舍七怒眦雪黎,正待言语,却觉魂魄受缚,口舌僵挺。余巫亦复如斯,尽被雪黎魂术所定。

    赫月虽见众人古怪,但因情度势,无暇理得,先谓雪黎曰:“先我归苍莨宫中,遇得濯缨山洗瑕洞朱杨师叔派遣门人传令,告我诸事缘由。师叔本叫我归冰矶洞候之,但知巫王来此,故赴相助。”

    她此番话毕,目中尚有言语未尽,却是欲说还休。雪黎见之,心中洞明,曰:“火心子已知你掌教定计。”

    赫月无语应之,良久方曰:“纵稗于野,乃为引火焚秽,以绝虎狼;养魅于堂,方得折柱断梁,再起新灶。今是大破,必有大革,是为一举两利之策。”

    巫人闻言,多不解意。唯得雪黎对曰:“是然。何故不喜?”

    赫月曰:“天命所任,是无可喜之处。既为掌教师兄法旨,自当奉之。”

    雪黎又问曰:“那今何来?”

    赫月曰:“今时天魔作乱,戮我神州,势不能容。巫王虽为外道,亦有一餐之义,故来助之。”便提手上灵灯,告曰:“昔年我师乾元入化,乃取星天两仪之气,炼了二样灵宝。其一名唤乾天四象金水鉴,由我师兄昊阳掌之;其二名唤混元八景离火灯,自幼与我不离。此物内蕴真阳,荡清浊秽,专破阴邪。今入此海墟,料是处阴寒所在,可为巫王照之。”

    雪黎稍稍思忖,应曰:“好。”当下目观海面,凝得一座晶峰,将余巫俱置其内,嘱曰:“今去墟中,归期难测,或不能返,你等且待于此。若得大胜,料想三日必归,若生不测,则你等拘缚自解,可返族中。”

    众巫闻言皆急,奈何躯身受制,言语不得。舍七自咋其舌,血出为咒,方才稍破魂术,出声唤之,亦是无力回天。

    雪黎、赫月二人共落渊中,不复回首。余众枯卧海上,因得晶峰庇护,免遭浪噬雨侵,便见天中异光不断,幻境丛生,时有飞城火龙,铁船鱼星,陆离奇物,莫能解之,咸归域外幻气所化。而海上潮浪高起,屡没峰顶。水深处巨物巡游,密如藻烟,怪状莫名,言不能述。

    诸人虽皆神通之辈,因受海中魔气遮障,瞧不清深处光景。唯是瞳电部罍未、多荠二巫生得臂目,能窥阴魂,却比旁人多识几分,一见海中渊景,皆作狂呼惨号,失魂落魄,待得晕厥复醒,方回神智。旁人问之,皆不肯答,且以臂目对天,不复观下。

    及至夜中,则月隐星熄,黑如闭炉,只听得峰外异声桀桀,似有活物攀援晶峰,抓挠其表,欲要进得峰内。既不能入,则发伪声诱之,或作女子咽歌,或为小儿哀啼,待到天明将至,竟出人语曰:“今归矣。既降巫祖,却遭道人暗算,伤重失力,你等速出相救。”其声其调,悉如雪黎。

    众人闻而骇之,亦知此物非人,但因舍七情切心焦,怒而喝逐。峰外之物顿作尖啸戾笑,口念异经,快不可辨,其声恐悚已极。又复刨峰挖晶,重凿轰然,至旦方去。

    如此三昼三夜,雨势如故,而海中怪景益剧。水族皆生多目、须足、棘齿,状貌庞而丑怖,几不忍视。而夜中必来异物,掘挖晶峰,又发雪黎之音。或曰己身已为巫祖所害,阴魂制傀,求来相救;或称不幸遭逢恶诅,身化魔怪,痛啼哀哭。

    舍七闻而愈怒,熬得三日期届,魂缚渐开,正欲出峰相搏,却逢西面清光大盛,浮耀海上,寰宇洞明。再看峰外景象,惊见一蛟尾之怪,高逾十丈,躯顶缠绕百头,或虎或龟,或人或豕,皆是死气覆面,湿腐已久。其尾长而无鳞,延入海中,深不知源,两臂生得红丝纵横,形似箜篌。其怪以镰爪拨丝,则发近人之声,前夜作雪黎言语,皆从此器成音。

    众人虽生南疆,多见奇兽毒虫,未知世上竟有如斯诡怪。正愕然间,西面清光耀至,照及蛟怪,犹如火映春冰,立时肉消骨融,化作脓水。其尾坠落海下,即听渊中巨鸣,声传百里,直如山崩海啸。纵是大巫本事,亦教七窍流血,神魂不守。

    正值翻覆之际,西首亦响乐音,细时泠泠,放时飒飒,意若泉石松冈。清风扫浪,瑞彩漫空,愁雨色淡,九和香弥。转眼天外飞来双鹤,朱顶白羽,背顶各立童子,颈中又系金绳银索,牵引后头一架青舆。舆底青云如莲,蔓生百丈。正是:

    沉香雕辂,上挂五色玉结缨;

    甘露凝帷,内燃八宝炉生烟。

    瑶石精英打辐辋,龙凤幅象造轩辕。

    宝辇一派祥瑞气,载得真教道德尊。

    舆到墟上,双鹤引颈高唳,二童执笛抱琴,齐声曰:“掌教驾临,诸位退避!”

    二童呼罢,但见舆上落得一人,身着羽袖青绦服,头戴玄莲紫星冠,手中抱定一柄六面精铜法剑。容有日月之仪,目射湛芒神光,步步风云相随,到得涡眼之上,挽剑振鸣,声荡四海,作一歌曰:

    “道解玄微极复返,气归元无假亦真。

    算通因果消劫运,跳出命数绝寰尘。

    三尺梧桐竹下抚,九界乾坤掌中镇。

    太上唯余至公意,仙人本是忘情身。”

    一歌既毕,敛化风云,自往涡中进了。

    众巫睹此情形,尽皆瞠目,不知缘由。正自茫然间,鹤顶二童子相携落峰。其一人步态飘摇,貌约总角。身穿青麻袍,头戴月牙冠,肤白如羊脂,貌美胜新花,眉间又生一朱斑,乃作天成智慧珠,宛胜似画中金童。到得众巫近前,唱喏行礼,嘻嘻笑曰:“我乃濯缨山洗瑕洞朱杨真人座下掌鉴童子妙杏。今随掌教真人来此,是为平弭大劫,止清雨祸,救得我赫月师叔。诸位义随巫王赴难,其情可感,但想墟下直通域外魔国,是非我等与诸位能敌。还请及早归之,以执族中事务。”

    舍七曰:“不见我王,岂可归返。”

    妙杏童子笑曰:“巫王今弑其母,纵得自由之身,必遭神魂重创,迷落外域冥海。料其如能归返,亦在百年之后,诸位何急一时耶?”

    众巫闻言皆愕,但听雪黎不返,又复急怒焦切。舍七勃然曰:“白面小儿,满口胡言!”当即自出晶峰,欲往涡中跳去,妙杏童子亦不来拦,且在旁含笑相看,复又劝曰:“诸位今失巫王,已是运数有损,今后罕得灵才降生。既料前路艰难,不若蓄留余力,潜心韬养,不失他日兴旺之机。”

    舍七冷笑曰:“倒叫你事事做得,话话说得。”当下再不理会,只意往墟下寻人,正待跳落海波,涡中却出一股罡风,吹得潮浪四起,竟将巨涡搅散。风后随出道道青光,触水生莲,覆海结花,又一人继青光出,踏花凌波,翩至峰上,正是昊阳真人。但见其右手执法剑,左手挽抱一人,红衣胜火,白发如霜,昏昏未醒,却是赫月道人。昊阳到得二童子身前,方将赫月放下,命曰:“且将你赫月师叔带上驾去。”

    众巫见得赫月生返,多有喜慰。但观其鬓发皆白,银苍如雪,死生实难定论。妙杏童子指抵赫月眉间,俄而叹曰:“师叔神魂受创,道元亦亏,料是巫祖所伤。幸得一股阴火扶持焰心,方至不消。”说罢便将赫月右手掰来,见其掌中握一黑玉,弯如虹月,其内翠星点点,瑰艳非凡,顿时笑曰:“嘻,此物奇哉,未曾见得!料是魔海所孕阴火,又为巫王魂术所拘,倒成一样绝世灵宝。”乃将黑玉置于赫月襟前,抱往舆中去了。

254 仙姝逝羽传二姬(中)

    妙杏童子既去,昊阳真人合剑于怀,往众巫处礼曰:“东海之乱暂消,诸位请归故地。”

    群巫欲待争辩,却觉其人步光履尘,初时尚在眼前,转目则去千里。而空际青舆亦返,穿云过海,难觅影踪。诸人莫能奈之,再望海中,虽是恶浪阴浊,怪鱼游徘,却独不见先时大涡。商议再三,当桑曰:“如今之计,唯得先归族中,潜伏生养,以候大王。”

    锐方驳曰:“我王本来无事,是自道人来得,方成现下局面。我等不与那道人论个清楚,却似鼠兔逃穴,是何道理?今当尽起精锐,与他道人一搏。”

    二巫言语来去,顿起争执。旁人本意相劝,亦遭卷挟,唯是舍七独坐,意甚冷淡。戎湖见之,窃问曰:“现下两面相争,你却如何作想?”

    舍七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等自去,我便在此处候之。”

    戎湖劝曰:“王曾言若得大胜,三日必归。而今未返,定生变故。但看现下雨晴,必是王胜,或真如那道人所言,需得多耗时日。我等皆有久寿,纵费百年,又有何妨?今且归之,再图后计。”百般说之,奈何舍七决意甚坚,竟奈何不得。

    众巫于海上又候三日,终无雪黎音讯,相继返归陆中,唯是舍七独留,如此三月,孤坐晶峰,餐鱼饮露,未尝与人一语。待至一日晚时,舍七正自观海,却看西面火星越空,抵至身前,竟是赫月道人。

    其人红衣艳容,昔如故貌,唯是霜发银白,见得舍七在此,讶然问曰:“何故淹留?”

    舍七曰:“候人。”便不理会。赫月闻亦无语,顾自乘云而去,半晌复归,手提瓢葫,内置醴酒,坐与舍七共饮。待得夜中,观见海上月升,方谓舍七曰:“前我与巫王共入墟中,照见五方十径,异兽无数,携与克之。再往前,见一奇殿,晶莹通透,直如水玉,殿中坐一女子。我待观其容,便遭术相害,仅守心首不失,未知外事如何。其后醒来,便在苍莨宫中。料是巫王相助,方得周全。”

    舍七问曰:“可知他下落?”

    赫曰摇首曰:“既得雨止,当是巫王胜之。但问我掌教师兄,只言于墟下渊中拾我,未见余人。料是他们争斗甚剧,流落域外所致。”

    两人各自无言,静观海上潮生。赫月心有所应,起作一歌曰:

    “沧浪如巉兮,岁可平山岳。

    沧浪如岚兮,时可变所趋。

    月出皎其上兮,不能得常盈。

    今待节气迁兮,斯人胡不归?”

    终驭风云而去。

    其后数月,东域豳山媴姓因感天命,发檄天下,陈斥黎王十罪,便发义军伐之。黎王乃请野中方士以害,则有青都炼气士奉命相护,军前布阵斗法,各施神通。媴姓屡屡得胜,及至中土粹秀关,却遇巫士相阻。

    原来众大巫归得族中,各部争执不下,终是分道离心。猿取、霜缑、珠娃三部潜退荒内,后又乘战乱北行,迁至冰茔关外。其余六部乃以凿齿为首,呼应黎王之请,受封天师圣号,随朝武帅剿讨豳山之乱。

    其时青都众仙遵受昊阳之命,伴引豳王,暗中护佑。初知大巫扶黎,尝往劝归,而遭阴伏,遂起争斗。道巫各有损陨,凡人死伤更重。烽连数月,昊阳、赫月皆隐不出,及至妙杏童子奉令出粹秀关,布下大灭绝阵,方才一举荡平巫祸。此后巫族南脉才俊凋零,日渐式微,终泯凡民,而北脉孤避寒野,匿迹隐踪,不知居所。

    当年岁末,豳师抵至黎王畿。百姓皆争庆贺,相约起义,自城内暗降吊门,执棍夺兵,呼迎王师。黎王自知罪重,未等兵至王宫,便举宗室**。诸仙因循民心天命,不便救其眷属,乃施幻法,将一应宫人侍奴挟走,又择宗室中非嬗姓而年幼者,暗中带出火场,俱吹一风,送去四方乡野僻地。

    斯役既成,豳王遂封天子,又奉青都为天师正统,分封众臣。轻徭赋,重法度,治二十载,天下复昌。

    乌飞兔走,冬去春来。一日赫月独坐冰矶洞中,正是元神周游,浑忘物我,心中忽有所触,遽然醒转。出得关来一问童子,方知二十载光阴已逝,问及昊阳近况,童子曰:“先时掌教收得一个闭门徒儿,托在朱杨太师叔祖座下,便自坐关不出,年来亦有十余载。”

    赫月既闻昊阳收得新徒,追问来由,方知其为西域人士,天生异相,目有重瞳,号作“郁离”。其性谦敛柔直,本为西土豪族之子,富可敌国,因从修道,乃弃诸般荣贵。虽为昊阳之徒,却在朱杨座下管教。其人悟性超然,虽止修道十载,已逾众人百年苦功,居家时又曾习武,因武入道,剑射亦为精绝。

    赫月既知此闻,心甚奇之,问曰:“我等自先师始,少收西域门人,如今倒得一位。不知可往一见?”

    童子曰:“郁离师叔今在洗瑕洞中闭关,恐不得见。”

    赫月怪曰:“洗瑕洞乃苦修思过之地,既非触戒受惩,何故去那处修行?”

    童子答曰:“此是朱杨太师叔祖吩咐,我等亦是不知。但闻郁离师叔须得闭关百年,后出西海行事。而今乃为出行准备。”

    赫月闻之,心中虽甚诧异,但知朱杨行事素来出人意表,亦不复诘童子。转念思来,心曰:“而今师兄已收闭门弟子,料是合道将近。我今出关,亦可觅些门人。”

    此念既起,便往苍莨宫前,与守门童子嘱曰:“今去云游,不知归期。若逢掌教师兄出关,你等代为转告,勿使牵念。”便出玉畿山去,先游东海故地,初见碧涛滚滚,浩芒壮阔,出得百里,逢一黑石礁岛,上生参天巨木,今已枯死,乃她当初寻得金乌所在。又复迂回折返,寻觅晶峰,终未所得,亦不知舍七去向。再复东行,则海潮水色渐暗,魔气滋生。水族形怪而性凶,甚或生得翅足长须,高袭百丈,飞鸟亦不能逃。

    赫月见之,料是当年雨祸遗害,陆上虽已得昊阳遍清魔气,四海却是广阔无边,难得拔尽。再行千里,便觉法身震荡,心魂不宁,方才折返归乡。

    她飞至半途,恰逢骤雨,眺见海面红潮滚滚,初时道是鱼藻积群,抵近观之,才知水色如此。心甚异之,乃施避水诀,入海寻源。及至深处海沟,千孔万穴,迂曲折勾,终不知其始。当下乃取须弥瓶,将赤水灌得一厦,复归陆中。

    她行本欲寻大巫舍七下落,终不得成,心中郁郁难解。到得人烟之处,变作一个褴褛老丐,穿井过市,踽踽独游。但看民生繁荣,方才稍解愁怀,但看得街头小儿,俱是凡根凡骨,灵慧不开,未见合意之材。偶逢佳资,则又年小恋家,断不肯跟生人去得。赫月自幼成孤,亦不愿勉之。如是数月,忽看城榜贴文,称是南地诸国大水,需运赈粮,且限官道往来。

    赫月闻此,亦思昔年南疆之事,心曰:“既生水患,且去助之,也瞧南面有无可塑之才。”当下不走中土官道,照旧乘云驭风,越得伏龙河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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