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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八百里清江之主

    庄帝庄高羡,亲至清江水府!

    就在清江水府正门口,几句话的工夫,庄国国相、清江水君、庄国国君,便都来此。

    这是庄国最高层次的会面。

    站在这里的,可以说是整个庄国最强的三个人。庄国的命运,就在他们动念之间。

    守在水府门口的水族卫兵,早已经腿软,个个目不斜视,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死,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这三个人中,清河水君宋横江看起来最为苍老,脸有皱纹,发是白霜。

    庄国国相杜如晦虽有老态,但乌发如墨,生机强大。

    倒是庄帝庄高羡看起来最为年轻,只是中年人模样。

    此时他一身便服,气势收敛,外貌显得相当普通。但顾盼之间的雄阔气度,又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也的确是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却是最强的那一个!

    尤其是他刚刚亲手斩杀了掌控雍国数百年的枭雄韩殷,以真人杀真人,无须言语,站在那里便是高山巍峨,大河横流,令余者心惊。

    但宋横江在这种时候,仍然不肯有半分示弱,反而一挥大袖,气势磅礴:“敢问庄君,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我清江水府?”

    庄帝出现之后,杜如晦就自觉地收敛气势,闭口不言。

    在私下里的时候,他经常会直陈庄高羡的问题所在,但是在人前,他从来是最维护庄帝威严的那一个。

    因为维护庄帝的威严,就是维护庄国的威严。保证庄帝的体面,就是保证庄国的体面。

    庄高羡负手而立,淡声道:“无论今日明日昨日,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庄境山河之主。”

    这话实在太冰冷,太强势。

    俨然是厘清与清江水府的所有私下交情关联,只摆出君臣身份,且强压宋横江为臣。

    因为他自称是庄境山河之主,而依照立国盟约,清江水君才是水主,并非庄臣!

    宋横江仍然是那副佝偻的身形,但略显浑浊的眼睛盯着庄高羡,没有半点畏缩,没有半分逃避。

    “一国之君,岂能无仪?社稷之主,岂能无礼?”

    他猛一转头,看向杜如晦:“杜国相!你乃天子之师,孤有一言相问!”

    他像一头暴怒的老兽,须发动摇:“天子不宣而至,不告而责,可乎?”

    杜如晦略一沉默,摇了摇头:“不可。”

    宋横江于是再看向庄高羡:“天子何以教我?”

    庄高羡定定看了这位老人一阵,仿佛在此刻,才想起来,当年他是怎样血染澜河,为庄承乾分担足够的压力,帮助庄承乾立国成功。

    仿佛才记起他的尊严,记得他的骄傲。

    终于道:“是朕失礼。”

    他刚刚赢得庄雍国战,战胜了开国太祖都未能战胜的对手,声威达到前所未有之巅峰。

    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愿意向宋横江道歉,已是给足了体面。

    最关键的原因,其实仍是宋横江的退让。

    宋横江刚才那一番话,看似争锋相对,毫不示弱,但极具分寸。虽然是在痛斥庄高羡,但实际上已经默认了庄高羡庄境山河之主的身份,默认清江水族亦是他治下之民。

    这位清江水君,显然非常清楚面前一君一相的底线在哪里。

    “既然如此,天子便请回吧。”宋横江道:“老夫朽病之身,恕不能久侍君前。”

    这其实就是以承认庄高羡对八百里清江的统治为条件,让他放弃搜查清江水府。

    庄高羡没有去看杜如晦,没有过问国相的意见,因为他才是这庄境山河的主人。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董相肩负社稷,他的死不能无声。水君,朕以天子之信应承于你,此行只为缉凶,无涉其它。”

    庄高羡拒绝了!

    宋横江的问题,在于他不清楚,杜如晦是真的追凶来此,包括庄高羡亲身降临,也并不是为了压制清江水府。他并不知道,杀死董阿的凶手,牵扯到枫林城域覆灭的真相,那凶手很可能是枫林城域的幸存者。庄高羡君臣坐视白骨道为祸,以满城百姓换取白骨真丹的事情,他也被瞒着,并不知道真相。

    而对于庄高羡来说。八百里清江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承认宋横江做出了退让,但并不觉得这份退让有多难得。

    双方的认知、想法、判断,都有偏差,因此根本无法在条件上达成一致。

    宋横江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但不妨碍他看到庄高羡的态度。

    在这种时候,他反倒平静下来,只缓声问道:“庄君今日一定要搜查清江水府不可?定要将清江水族的颜面,踩在脚下?”

    “陛下亲来搜查水府,恰恰是对水君的尊重,对清江水族的尊重!”一直沉默的杜如晦突然出声。

    他显然了解宋横江的脾气,也了解庄高羡,眼看局势有闹僵的可能,立即便站出来转圜。

    “董副相之死,事关国家荣誉,不可不究。但水君德高望重,英雄盖世,谁配搜查水君居所?便是本相,也无此资格。那贼人也定是看到这一点,才潜入水府中。陛下此来,非是见疑于水君,乃是取信于天下。陛下亲至,恰恰是对您的尊重,水君不可不知!”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给足了宋横江面子,也叫人无从反驳。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横江似乎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他只是往前一步,与庄高羡站得更近。

    “昔者庄承乾在时,来孤府上,从不带一兵一卒,从来执弟侍兄之礼,从无趾高气昂之态。如今江山改换,人才辈出,一代新人替旧人。张嘴便要搜查孤之寝宫。很好!”

    他那佝偻的身形缓缓站直,气势如狼烟冲霄,像沉睡的凶魂被唤醒,睁眼要杀人!

    “孤为八百里清江之主,可杀不可辱。你们若真要行此姿态……来!”

    他双手一展,霸气无边:“看看清江水族的血,艳否!”

    哪还有半分衰老之态!

    一直守在水府外的水族卫兵们都惊住了,本来水君与庄君一开始剑拔弩张,就令他们心惊胆战。

    后来又好像已经要聊好了,形势缓和,他们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

    但没想到几句话之间,形势突变。

    顷刻就是生死搏杀之态!

    尽管他们十分恐惧,但也抱着必死的决心,横刀执戈,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走到了宋横江身后。

    清江水族的悍勇,是自古以来,有史可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魔闻

    水底魔窟中。

    正在里窟缅怀过去的宋横江忽然暴起离开,让匿衣眼看就要失效的姜望逃过一劫。

    但这并不能使他感到轻松。

    因为宋横江离去得太突然,太急切。有极大的可能,是由于杜如晦来了!

    “现在怎么办?去哪里?”姜望在通天宫里问,似乎有些六神无主。

    “就在这。哪里也不去。”姜魇说道。

    “可是杜如晦……”

    姜魇不耐烦地打断:“好好想想,宋横江能让杜如晦发现这里的阴魔吗?养魔之事,他敢暴露?这里仍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望沉默。

    姜魇又换了一副语气,安抚道:“你刚刚被心魔侵蚀过,还未彻底将其诛除,现在的精神很乱,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听我的就是。你我本为一体,我难道会害死自己吗?”

    或许真是心魔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两边石棺血纹的诱导。姜望此刻的思绪确然烦杂。

    他表现得有些不安,全不似平日的冷静果敢。

    怔了一怔,又喃语道:“杜如晦是依靠什么追踪到我的呢?我有匿衣,还有尹观布置的手段,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才对。”

    “不要去管这个问题了,世间道法秘术渊阔如深海,便是白骨尊神所知,也不过沧海一粟。杜如晦掌握了什么是我们无法揣测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既然他到现在才找过来,就说明他的方法仍有局限。所以也不必太担心。”

    姜魇有条不紊地分析过后,指挥道:“现在,进里间洞窟看看。我要知道宋横江在搞什么鬼。”

    姜望没有说话,整个人仍有些晕晕乎乎的,似乎因为死亡恐怖带来的清醒已经流逝,那种恍惚又覆卷回来。

    愣怔怔地便转身往里间洞窟走。

    行走之间并不稳当,甚至还被左手边的石棺撞了一下,显得十分狼狈。石棺纹丝不动,棺里的狰狞阴魔也依旧沉眠。

    “小心。”姜魇迟来的提醒了一声。

    通天宫内,神魂花海仍在开放,缠星之蟒默默盘踞其中,没有任何异动。

    糟糕的好像只是感觉。

    越过石棺,来到里窟前。这间洞窟入口呈半圆形,很明显经过人为修整。但也没有太细致。

    啪嗒。

    脚步声很清晰。

    “不要弄出声音。”姜魇又在提醒。

    “好,好。”姜望勉强地回应。

    于是竭力轻缓地往里走。

    走进里间洞窟,才发现这里是有光的,并非全然寂暗。

    光源来自于洞窟正中间,是一张琉璃般的棺材。极美,极幽冷。

    棺身散发着幽白的光,叫人看得清它的形制。这光很奇怪,只能明耀自身,却不能照亮附近。

    所以琉璃棺周边仍是漆黑一片。

    “近前去看看。”姜魇说道。

    姜望于是往里走。

    洞窟正中有一方石台,规制严整,琉璃棺就摆放在石台上。

    姜望跨过三道石阶,近前一看,便看到了琉璃棺里躺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面容精致,散落青丝如流瀑。

    她那必然十分惊艳的唇上,贴着一张金色纸符。往上是小巧直挺的琼鼻,晶莹剔透。再往上是一双眼型迷人的丹凤眼,此时正半睁着,其间涌动着……血红色的凶暴杀意,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出来,厮杀生死!

    通天宫内,冥烛猛然一跳!又突兀地镇定下来。

    看到这双血色凤眼的瞬间,姜望也几乎要拔出长相思搏杀,因为那股杀意,实在太过真实、太过强烈。

    好在琉璃棺中,还有一道道交错的、铭刻细密符文的锁链,将她牢牢缚住。

    不知道为什么,在按捺住拔剑的冲动之后,姜望心中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伤。

    剧烈变幻的情绪,让他从先前迷糊的状态中挣脱了些许。

    定了定神,寻回部分清醒,才想到一个名字——宋婉溪。

    这就是宋横江所说的妹妹?

    从宋横江的絮叨中来判断,宋婉溪在琉璃棺中的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两百一十八年。

    她没有死,但好像也不能说还活着。至少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理智存在的迹象。

    “她这是怎么了?”姜望问道。

    “她成了魔!”姜魇的声音里,有着非常强烈的、难以镇压的情绪,却十分复杂,无法分辨。

    姜望更是震惊:“魔不就是魔?水族难道可以成魔吗?”

    “你以为最早的魔是怎么来的……”

    姜魇幽幽道:“修炼魔功失败的人……就成了魔!”

    魔是修炼魔功失败的人!

    此等隐秘,闻所未闻。

    上古时代,魔潮灭世,难道竟然只是人族之间的内部斗争吗?

    姜魇没有理由编造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来骗他,所以姜望几乎是信了九成九。

    然而这实在颠覆他的认知。

    他很少听闻过魔,但一直知道,魔是另一种族群,是邪恶的恐怖生物。在上古时代掀起魔潮灭世,被人族扫荡干净。而自上古时代往后,从未再掀起过什么大波澜。

    在现世,更被人族两大强国,联手堵在边荒之外,未有过寸进。

    但现在,姜魇居然说,魔原来也是人!

    是修炼魔功失败的人。

    “这……”姜望陷在震惊的情绪中,思绪拓展:“宋横江的妹妹,也是因为修炼魔功失败才变成这样?清江水族一直在修炼魔功?”

    “这我并不清楚。”姜魇缓缓说道:“但关于成魔,还有一种说法。真正的魔认为,成为魔,才是真正修成了魔功,是魔功的正确修法。他们认为,魔是比人族更进一步的存在,是更高贵的种族。只是因为势单力孤,才在上古时代战败。”

    “等等。”姜望疑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魔?外间石棺里那些,难道不算吗?”

    “你难道认为,就凭那些毫无神智的阴魔,就能够掀起魔潮灭世吗?是不是也太小看上古时代的人族强者了?”

    姜魇说道:“真正的魔,是为真魔。极为罕见,成千上万的魔功修者,也化生不出一个。每一位……都可敌真人!”

    姜望愣了愣,才又看向琉璃棺里的宋婉溪:“那她,算是真正的魔吗?”

    “当然不算。”姜魇叹了一口气:“她现在的状态,充其量只能算是将魔。比阴魔高一阶,只有简单的灵智,没有完整的智慧。再强,也不能算真魔。”

第一百六十章 金砖玉璧琉璃柱

    听姜魇的言下之意,已经入魔、被锁链、金符镇在琉璃馆里的宋婉溪,战力应该不弱。

    不过她失去了完整的智慧。

    这样的美人,毫无神智可言,浑浑噩噩地躺在这地底魔窟数百年。

    也难怪宋横江会说,不知道自己是自私多一点,还是疼爱多一点。

    看着这具琉璃馆,姜望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剑柄。与长相思做着沉默的交流。

    “你为什么总在摆弄剑器?”姜魇冷不丁出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紧张……”姜望呢喃着,紧了紧剑柄,缓声说道:“听宋横江的话里说,宋婉溪的这种状态好像是他造成的……难道入魔这种事情,也可以由旁人主导吗?”

    姜魇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半晌才道:“我也不清楚。白骨尊神的记忆碎片里,没有相关的情报。但想来只要找对方法,也是能够做到的。所谓的自身意志,其实能够决定的事情不多。”

    我却觉得,意志能够决定很多……

    姜望并未将不同的意见说出口。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短暂的清醒过后,那种迷糊混沌的感觉渐渐又聚拢过来,非常折磨,极度难受。

    看来非常强烈的情绪,能够维持短暂清醒……

    他在心里想着,同时对姜魇说道:“不行,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须得先想办法消灭心魔。”

    他将注意力投注在缠星之蟒身上。通天宫内,这条往日灵动活泼的灵蟒,此刻显得有些呆滞,盘踞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的星光都黯淡了许多。

    冥烛之中,姜魇的声音幽幽传来:“其实……我知道如何利用心魔来入魔,那是一门古老的秘法。而且我们面前就有一位实力强大却无神智的将魔,如果你能够替代她,就有机会真正入魔。”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是说,入真正的魔。成就万中无一的真魔之身。那样,你就能立刻拥有战胜庄高羡的力量。”

    他说:“这很危险,但我知道,你绝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

    “真的……可以战胜庄高羡吗?”姜望神魂昏昏,似乎马上就要答应。

    “当然。”姜魇轻声说话,如在耳边私语,显得亲近、自然、真诚:“我们本为一体,对于庄高羡,我们拥有同样的恨。我也一直想着、一直在寻找着,战胜他的办法。那很难,但我们都没有放弃过。而你的强大,就是我的强大。你的胜利,即是我的胜利。记得吗?我还需要你帮忙夺取白骨圣躯。这个世界,有一天将被我们联手掌握。”

    “可是成魔之后,我还是我吗?”姜望显得很迟疑。不停地握紧剑柄又松开,仿佛能在其中获得某种力量。

    “成就真魔,你的智慧和记忆都会保留……你说是不是你呢?”

    “我想想,我得想想……”姜望喃喃自语。

    “当然,你尽管想。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决定。不过,我已经穷搜一切,而这是白骨尊神记忆里所知的,目前唯一能够最快变强的方法。须知内府到洞真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多少天骄都止步神临前,要成就真人,岂是容易啊……”

    “我知道……我知道。”姜望摩挲着长剑,缓缓说道。

    他当然不会考虑。

    关于成魔,姜魇说的应该是实话,但那未言明的,才是重点。

    一旦成就真魔,可能的确会保留记忆和智慧,但为什么,是“保留”这个词?

    一个正常的修士,记忆和智慧都不会丢失,何须“保留”?

    而且在上古时代,那些真魔,为何会自认为是另一个种族?

    如果成魔只是修行方式的不同,如果只是单纯道途的不同,那为什么又会发生魔潮灭世?这个世界上不同的道途还少吗?儒道释,兵法墨……不也都共存了下来吗?

    为何唯独魔修被世人唾弃?唯独魔是人族大敌?

    那些真魔当然都是仍有智慧和记忆的,但是却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族。说明他们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可能已经随着成魔发生改变。

    这即是根源性的变化。

    成魔之后已非人!

    姜望当然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真正阻拦他的,不是成就真魔那万死无生的艰难。而生而为人的那一切,所爱所念所期待的那一切……他无法放弃。

    更何况,宋婉溪现在还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里,灵智全失地躺了两百多年。强如宋横江,倾尽八百里清江的资源,都无法帮助她成就真魔。

    姜望是有多愚蠢,才会愿意“替她成魔”?

    他心中根本不会考虑成魔这个选择。但他现在必须要让姜魇认为,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判断,他的神智非常艰难。

    因为心魔残留的影响,的确一直都存在,他是凭借极其坚韧的意志,才能一次次清醒过来,有这些思考。

    所以他表现得犹豫,困惑,挣扎!

    “我如果替代了宋婉溪,那她会怎么样?”姜望迟疑地问。

    “你取尽了魔气,她当然会……”姜魇说到这里,立即改口:“这里不能呆了,去隔壁洞窟,快!不想死的话,就赶快!”

    姜望也毫不犹豫。

    因为他非常清楚,能让姜魇现在发出警告的原因,只能是魔窟中又有人进来,说不定是宋横江,也说不定是杜如晦!

    “替宋婉溪成魔”的话题就这样揭过。

    在急剧的危机感面前,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轻松,重归自我掌控。

    一息的停顿都没有,姜望瞬间疾飞而出,回到那悬挂一百零八只石棺的主窟。一个折转,已钻进右边那个洞窟入口中。

    这间洞窟里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在洞口外看不清楚,视线混沌。大概是由于某种阵纹的遮掩,进得洞窟里来,一切截然不同。

    首先便感觉眼前一“亮”。

    此间洞窟里一片亮堂,光鲜耀眼。

    不同于隔壁里窟的阴暗、逼仄。这里以白玉铺地,以明珠为烛,涂金漆,抹云粉。一应布设,极尽精巧。富丽之中,处处可见巧思。

    浑不似地底暗窟,倒像是谁家闺房。

    只是一左一右,却一在地狱,一在天堂。

    这里大概会存在一些信息,但姜望也来不及多作观察,因为时间如此紧迫。

    听着姜魇的指挥,行动干脆果决,第一时间便寻到一处青玉所制的梳妆台,伸手在那面精美铜镜上按了三按,而后打出一道印决。

    顷刻间流光叠转,出现在姜望眼前的,已经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

    金砖玉璧琉璃柱,熏云气,浮暗香。

    此前虽未来过,但姜望也已经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清江水府!

    水底魔窟里,疑似宋婉溪“闺房”里的那面铜镜,竟然可以直通清江水府内部!

    ……

    ……

    却说清江水府之外,姜望还在那里与听魔闻的时候,宋横江与庄高羡正剑拔弩张。

    杜如晦、庄高羡接连降临,态度强硬地要搜查清江水府,查找袭杀董阿的凶手。

    而宋横江态度坚决,视此为对他的侮辱,坚决不允许搜查,甚至做出了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态。

    形势演化至此,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大战随时都会爆发。

    在这种时候,反倒是这几天志得意满、应当骄狂的庄高羡,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

    他深深看了宋横江一眼,慢慢说道:“水君想要与朕动手,朕却不能怠慢长者。咱们有立国之盟,又有国战之谊,怎能生死搏杀,叫旁人看了笑话?”

    “水君说流血。清江水族之血,当然炙热明艳,它在此方山河流淌过,也洗刷过庄境千里,朕是亲眼见证,此心不忘。”

    “但董卿乃朝廷干臣,国家副相。却横遭戮首,死状凄惨!不诛凶手,朕何以立于天地,如何面对万民?”

    “此等决心,至坚至定。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改变。所以对清江水府的搜查,绝无余地,势在必行。”

    “宋横江。”

    他开始直呼宋横江的名字,表明自己无可挽回的坚决态度,然后说道:“你是水君,亦是庄民。朕的手上,不会染庄民之血。所以朕给你机会。”

    “朕现在开始亲自搜查清江水府,只寻凶踪,不论其它。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对朕出手,阻止朕的搜查。任何冒犯,朕都恕你无罪。如此,既全了朕天子之信,也全了你水君之荣。”

    他最后的一句话,并非问句。

    因为已是最后的决定。

    宋横江只有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庄高羡自认这番态度,已经完全对得起宋横江,给足了他尊重。

    他以国君之尊强行搜查,无论谁也不能说宋横江卑躬屈膝。想来在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天子一言,即有社稷之重。

    庄高羡负手而立,但那恐怖的神识已经席卷。

    就在此时,宋横江忽然一步前踏。

    八百里清江如巨龙苏醒,水浪汹涌,波涛狂卷。整个清江水域的力量,加持于身,而他一拳高抬,已轰至庄高羡面门!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要惊掉下巴。

    庄高羡只是给个台阶下,而宋横江竟然踏上高台,真的敢出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割肉奉珠

    庄高羡话说得漂亮,但并不觉得宋横江真敢对他出手。

    诚然宋横江曾经是巅峰神临,距离洞真也只是一步之遥。但在当年承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势,金躯玉髓都被打破。这么多年来,恐怕最大的努力,就在于如何稳住修为,不让力量消退太快。

    而他庄高羡刚以真人杀真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彼消我长,差距明显。

    清江水君,难道果真蛮勇如斯?

    都几百年过去,早已经朽病之身,早就该服老认命的时候,难道还能蛮勇不改?

    宋横江他怎么敢?

    他竟真的敢!

    并且他真的能!

    八百里浩荡清江,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聚到了他的拳头上。

    在这一刻,庄高羡深刻的感受到。

    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寸空间,都烙刻着他宋横江的印记。

    庇护这片水域数百年,他即是清江,清江即是他宋横江。

    所谓的庄境山河之主,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清江!庄承乾不曾,他庄高羡亦不曾!

    庄高羡不得不承认,这个朽病老人挥来的拳头,让他这样的存在,也感受到了压力。但也仅仅,只是压力。

    宋横江的拳头挥过,就这样“挥过”。

    没有激起半分涟漪,便已经“挥过”了庄高羡。

    庄高羡负手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飘动一下。

    这一拳结束了。

    宋横江的嘴角,带起一抹苦笑。

    他如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霸道无双,横行水域的宋横江。

    他以为他凭借对清江的经营,凭借八百里清江,有机会动摇当世真人。

    但是他忘了,他已经不是当年。

    在刚才那挥拳的一瞬间,他其实是有机会,撼动庄高羡的身位。但顶多也只能让庄高羡后退一步罢了。

    再多的事情……在那个瞬间里,他做不到。

    他老了,他真的老了。这具朽病之躯,早已经没有当初那样的生命力。他的精气神根本无法圆满。

    而他只有那一个瞬间的机会。

    因为这一个瞬间,就足够让庄高羡把这八百里清江看遍。

    宋横江怔怔地收回拳头,立在那里,满眼怅然。

    乍看这一幕,就像是他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地对着庄高羡挥动了拳头,却只在面前绕了一下,便放回。

    豪杰迟暮,英雄已衰。

    他高昂的身躯再次佝偻下来,就像终于认清了命运,承认自己是一个老朽。

    这个背影如此萧索。

    站在他身后,拿性命支持他的那些水府卫兵,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庄高羡并没有关注宋横江的心情,或者说关注到了,但并不在意。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处神秘所在。

    洞真之境,以灵炼神,把握天地本质。

    洞真洞真,洞彻真实。

    整个清江水府,甚至整个八百里清江,都不可能有秘密瞒得过他。

    清江水府已经被查过,他注意到宋横江那个儿子,竟然已经是外楼境巅峰,并且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也注意到清江水府里,有三位外楼强者潜藏,算是底蕴颇丰。那个他曾经有意结下姻亲的小丫头,正被一位背负龟甲的老人牵着,在逃离这片水域……看来宋横江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在这个瞬间,他对清江水府的秘密一览无遗。

    但是在清江水底,却有一处神秘所在,让他的神识都无法穿透。

    那是什么地方?

    清江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他淡淡扫过宋横江一眼,便已经消失在水府门前,直趋水底!

    杜如晦却留在原地,静静看着宋横江。

    在他看来,宋横江今天的反应非常奇怪。

    搜查清江水府,他固然不会情愿,甚至是说感受到侮辱,也能算得合理。但有没有到必须玉石俱焚的地步?

    或者说,这种程度的“侮辱”,及得上之前与洛国水军联兵入澜吗?洛国可是天下水族大仇。

    宋横江如果这样激烈,如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何至于等到今天?他在庄雍国战期间闹事,要比现在有优势得多!

    杜如晦何等智慧,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所以庄高羡发现异常离开后,他却选择留下来,盯着宋横江。

    宋横江身形一动,他也跟着离去。

    巨大的水底深沟中,庄高羡停在峭壁之前。那些水藤根本无法阻拦他的视野,但水藤之后的那个洞窟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却没法一眼看穿。

    他竟不能一眼看穿!

    宋横江急急驭水而来,拦在他与洞窟之间。身后那些择人而噬的狰狞水藤,此时显得十分温顺。

    “陛下!”

    他恳切说道:“此地绝密,除我之外,更无第二人知。绝无可能藏匿杀害副相的凶手。”

    跟上来的杜如晦静静看着他,在这位年迈的水君身上,第一次看到了……软弱。

    霸道如宋横江,数百年前敢血战澜河的宋横江,数百年后敢悍然对当世真人出手的宋横江,竟然也会有软弱的时刻吗?

    庄高羡淡淡道:“有或没有,朕一看便知。”

    “此地实乃水府**之所,不值一看。”宋横江脸上的皱纹颤了颤,咬牙说道:“陛下之前为太子求取姻缘之事,或可再谈!”

    为了换取庄高羡不进水底魔窟,他宁愿让宋清芷嫁给庄国太子!

    宋清芷是他老来得女,向来爱若珍宝。

    最早庄高羡为太子求亲,就被他毫不留情拒绝。甚至于宋清约在后来调动水族演兵,为此事威慑庄庭,也是他所默许。就是要打破庄高羡的幻想。

    这次与杜如晦发生矛盾,他也是第一时间让属下带宋清芷离开,以逃避有可能的危险。却让儿子宋清约留在水府面对。

    宋清芷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

    却在此刻,割肉奉珠!

    庄高羡沉默了一阵,也被这条件所打动。

    他为太子求娶水府公主,当然是为了彻底掌控清江水府,真正把清江水族变成庄民。此时宋横江愿意打开一个口子,情愿饮鸩止渴,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但是……

    他不由得要想。这水底洞窟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才会让宋横江如此退让,才会让他做出如此牺牲?

    那未知的隐秘,能不能及得上到手的收获?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解释

    庄高羡转过身,看向与宋横江几乎同时赶来的杜如晦:“杜相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杜如晦拧眉沉思。

    他思考的并不是答案,而是该不该说,该如何说。

    最后他说道:“这洞窟竟能够瞒过当世真人的感知,老臣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有古籍记载,在庄境曾有上古魔窟留存,老臣一直不知在哪里,想不到……竟在这清江之底!”

    宋横江认命般地垂了眼眸。知道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这处上古魔窟,是他早年与友人一起意外发现,现世应已无第二人知。

    但没想到庄高羡登临洞真,又在今日突然登门,不惜耗用神识,洞察整个清江水域,将这里寻找出来。而还有一个杜如晦,见闻渊博,连魔窟这等上古秘闻也能知晓。

    “原来是上古魔窟!”

    庄高羡恍然大悟。魔的本质已经非人,魔窟自然也有殊异。洞真境把握天地本质,能够洞察现世,但对于魔窟,反倒隔阂极深。

    不过能寻到此处,已经是强大的表现。

    若是换做神临修士,哪怕以灵识覆盖,也根本发现不了魔窟的存在。

    “水君。”

    他正容看回宋横江:“看来朕不能同意了。事涉上古魔窟,涉及庄境千千万万臣民安危,朕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

    “魔潮覆灭已经万古。荆牧联军镇压,没有任何一头真魔能够走出边荒。人族之地的所有魔窟,早就毁尽魔气,陛下实在是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此处地窟,是水府将养亡灵……”

    宋横江说到这里就停住。

    因为庄高羡并没有继续听他努力编排的解释,而是直接一巴掌,将整面峭壁上的所有水藤全部扫清!而后大步走进了魔窟中。

    那些水藤发出声声不甘而尖细的惨叫,又戛然而止。

    在当世真人面前,没有半点挣扎的余地。

    宋横江沉默与杜如晦对视。他知道杜如晦一定会牢牢盯住他,防止他逃跑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

    但他的面上,殊无怒色。反倒在此刻,眼中出现了一抹奇怪的笑意。

    “你想跟进去看看吗?”他问。

    杜如晦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面上丝毫不显,只道:“愿与水君同行。”

    “那就来吧。”

    宋横江转身大步也走进魔窟里。

    即使是以杜如晦的智慧,这会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本是在追踪击杀董阿的凶手,怎么就找出庄境里的上古魔窟来了?

    正在臣服融合中的清江水族,会在上古魔窟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最重要的是,宋横江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和宋横江都是神临修士,本来足不履尘,但此刻听着前面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能让宋横江割舍掌上明珠的秘密,一定极为沉重。

    甚至于,沉重得让他这样的强者,也无法从容。

    杜如晦刚刚跟着宋横江走进眼前这座巨大圆窟,就感受到一股恐怖的错位感。

    强大的压力降临。

    神临强者宋横江,整个身体无助腾空。

    他是被一只掐住脖子的手臂,生生提了起来。

    庄高羡的手臂!

    此时的庄高羡,全无半分雍容,他的表情非常严厉,愤怒难掩。

    他掐住宋横江的脖子,甚至是有些失态地咆哮起来:“宋横江!你要如何向朕解释这一切?”

    而杜如晦完全能够理解,庄高羡的愤怒从何而来。

    从杜如晦自己的角度来看。

    庄高羡足能称得上是一位雄主。决断,谋算,隐忍,一样都不缺。冷酷归冷酷,礼贤下士、笼络人心,也完全能做得很好。

    今日亲来清江水府,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董阿之死,另一方面更是为了敲打宋横江。可敲打归敲打,从始至终,庄高羡对于宋横江也都表现得十分克制。甚至被打了一拳,都只是淡淡揭过。

    之所以此刻如此失态,完全是宋横江触动了他的底线。

    眼前这圆窟里密密麻麻的血纹石棺,石棺里明显还活着的那些阴魔,无一不昭示着此处与魔的联系。

    宋横江在此地养魔!

    这是足以动摇庄国社稷的事情。

    魔是人族生死大敌。

    庄国养魔,是想做什么?

    若是传扬出去,有谁会在意,那只是宋横江自己的行为?有谁会想到,那只是清江水族的行为吗?

    景国道修,会不会来除魔卫道?

    刚刚在战争中失利的雍国,韩煦那等弑父舍国以夺权的狠人,会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他刚搭上墨门的线,成为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代表墨门的国家,一定不会吝啬展现实力。

    就算明知道此事与庄庭无关,他们也一定会忽视这一点!

    庄高羡这样的人,你可以对他无礼,可以不给他颜面,甚至骂他打他辱他,只要你有足够的价值,他甚至都能笑脸相迎。但若是敢动摇他的江山,他绝对不会容留半分情面。

    别说宋横江只是他爷爷当年的结拜兄弟,就是他爷爷本人,也不能够触碰这条底线。

    此时此刻,杜如晦第一时间在考虑的,是有多少水族知道这处上古魔窟,如何才能彻底封锁消息。至于宋横江的死活,他也已经完全无法干涉了。

    面对庄高羡的暴起发难,宋横江当场就擒。

    他的一身修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或者说,从他跟着走进魔窟开始,就已经完全放弃了反应。

    他只是静静看着庄高羡,任由这位当世真人的手掌,与他的喉骨相持。

    他非常清楚,只要庄高羡稍一用力,他就要与这世间告别。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就这么离去。

    这几百年来,他过得太痛苦!

    他也曾是璀璨耀眼的人物,也曾肆意张扬,早已经厌倦这苟延残喘的生活。

    但是立刻他又想到……他无法不想到——

    庄高羡在这里杀死他之后,整个清江水族被屠戮一空、清江染赤的一幕。

    他若就这么死去,还有谁能保住清江水族?

    所以他睁着他浑浊的眼睛,艰难抵御那庞然的压力,勉强说道:“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

    庄高羡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进去?”

    “左边那间洞窟……里面有我所有的解释。”宋横江说。

    “朕倒要看看,你能给出什么解释!”

    庄高羡的声音冰冷。

    他对宋横江已是恨极,就这样掐着宋横江的脖子转身。

    像拖一条死狗般,拖着清江水君,走向左边那间洞窟!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百一十八年

    杜如晦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劝谏,叫庄高羡不可侮辱宋横江这样的人物。

    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身为帝师,又是国相,他非常了解庄高羡。

    成就当世真人,击败世敌强雍,斩杀枭雄韩殷,将庄国带到鼎盛时期,此时的庄高羡,正是最意气风发、最目空一切的时候。

    有些建议,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了。

    那些毫无灵智可言的阴魔,在各自的石棺里沉默。仿佛冷眼注视着,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正在发生着什么。这些所谓的拥有智慧的存在,正在错过着什么。

    庄高羡单手拖着衰老的宋横江,终于来到那只琉璃馆前。

    他的眼力当然远胜姜望,一眼就看出来,这只琉璃棺,与外间圆窟里的石棺,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在锁链与符咒镇封下的那个女人,身体里隐藏的力量,令他也有些挑眉。

    “这就是你的解释?用外面那些阴魔,养了一只更强的魔?”庄高羡的声音极冷。

    “你应该让我站好。”苍老的宋横江说。

    在生死完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要求,是要好好地站着。

    “噢。哦。”

    庄高羡点点头。他应了两声,意味全然不同,索性松了手。

    “你为什么不仔细再看看她呢?”宋横江面无表情地问。

    “区区一只没有神智的魔,又哪里值得……”庄高羡说到一半就停下,声音更冷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宋横江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顾忌的了。

    预想中最糟糕的局面来临时,他反而感到轻松。

    “你觉不觉得。”他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庄高羡:“你跟她很像?”

    “胡说八道!”庄高羡冷声呵斥:“堂堂清江水君,竟如此无端吗?为了求生,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

    “的确,你长得很普通,不似她这样绝美。”宋横江回看了一眼琉璃棺,又看回庄高羡:“但那是因为庄承乾太难看了。庄王宫里,难道没有令祖母的画像?”

    庄王宫里,当然有她的画像。庄高羡也当然见过。所以他后来才会那么失态。

    只是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联想罢了。

    “荒谬!”他这样说。

    宋横江又看向琉璃棺里被镇封的女人,目光轻柔:“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祖母,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躺在清江水底?”

    “清江水君,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此魔怎会与朕……”

    宋横江打断了他的自我开解:“因为入魔之前,她是水族,她是我的亲妹妹!”

    杜如晦在一旁沉默不语。

    此时他终于明白,在魔窟外面的时候,宋横江眼里那一抹古怪的笑意,代表什么了。

    庄高羡体内流着水族的血!

    他是人族与水族的混血种,而不是一个纯正的人族。

    本来……是没有资格做国主的。

    名不正,言不顺,体统不合。

    这才是真正动摇庄国社稷的大事!

    一旦暴露出去,景国首先就不会承认他庄高羡。

    只是,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诚然混血种是有可能完全的失去水族特征,但庄高羡已经是当世真人,怎会对自己的血脉一无所知?

    当初他继位的时候,又是怎么通过的玉京山册封?

    作为庄国国相,掌权这么多年。杜如晦第一次发现,这个国家竟然还隐藏了如此之多的秘密!

    “你的妹妹成魔,与朕何干?”庄高羡还在挣扎:“朕之父乃是仁皇帝,朕之祖父乃庄太祖。朕之祖母乃孝慈高皇后奚氏!”

    “孝慈高皇后奚婉,本名婉溪,本姓是宋。”宋横江疾声道:“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宋婉溪!”

    他反问:“不然你以为,当年我是为谁血战澜河?清江水族又是为谁倾族而战?”

    “故事编得很动人。”

    庄高羡冷笑起来:“养魔是取死之道。你以为,千方百计跟朕扯上血缘关系,清江水族就能逃过此劫?你大概不知,何为真人!朕洞察自身,并无半点水族血统!”

    “但作为当世真人,你也一定能够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吧?因为当初布下手段的庄承乾,也只是真人而已。他做得再完美,你也能找出不一样的地方来,对吗?”

    宋横江的语气非常笃定。

    因为他说的完全是事实。

    庄高羡的的确确,知道自己不一样。所以他才会容许宋横江继续说下去。

    在成就洞真之后,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寻常人族并不完全相同。那是一点极其隐晦的差异,此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的体现。

    但如果说那是庄承乾留下的、让他的水族血脉隐去的手段,一切就都能说得过去了。

    而宋横江还在继续讲述:“当初妖女谷漪暗下毒手,以致婉溪不幸……庄承乾在她的尸体前向我发誓,只有他跟婉溪的孩子,才会成为庄国之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他在很多时候都过于冷酷,但唯独在这件事情上,让我无话可说。”

    谷漪……

    庄高羡知道,这是庄太祖当年的后宫里,华贵妃的名字。

    记载中是死于一场怪病。

    现在看来,其间别有隐情。

    太祖的华贵妃,竟然是什么妖女么?竟然是她害死的孝慈高皇后么?

    “朕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庄高羡心烦意乱,即使他是当世真人,心性城府都是一时之选,骤然之下,却也很难接受自己并非纯正人族的事实。

    他恼恨道:“你只消说,为什么养魔!”

    “因为我不想失去我妹妹。”宋横江直视着他,皱纹微颤:“我那单纯善良的妹妹,满心欢喜、快快乐乐地嫁进庄王宫,再见面却已经奄奄一息,马上要变成一具冰冷尸体,我无法接受!”

    “只有想办法让她入魔,只有让她入魔……”

    宋横江的声音痛苦,似乎又回想起来当年那绝望的一幕:“我只想得到这一个办法……”

    “我知道这有多危险,我瞒着所有人。包括庄承乾,包括清约。”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愤怒地看着庄高羡:“我瞒了两百一十八年!”

    他本可以继续瞒下去。

    但庄高羡执意闯进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悬崖边

    姜望引发铜镜禁制,落入富丽堂皇的清江水府中。

    满目流光溢彩,遍处贵物稀珍。

    还没来得及观察清楚环境,便与一个刚刚回头的身影面面相觑。

    那是一个容貌娇俏的水族女子,在姜望出现之前,大约是在收拾房间,正贴近一架弦琴,用一只精致的缠玉毛刷清理灰尘。

    乍听到动静,骤然回头,瞧见一个生人,手中一抖,颤动了弦音,同时张嘴似要尖叫。

    姜望一个急步上前,一手止住琴颤、消弭声音,一手捂住她的嘴唇。

    低声道:“冒犯了,请噤声!”

    此时情形紧张。

    刚刚移转位置,匿衣还没来得及与环境建立联系,便已经被看到。

    而这是在清江水府里,一旦惊动水族强者,他有几条命也冲不出去。所以姜望的反应相当急切,第一时间禁锢了这女子的道元,防止她出声示警。

    水族女子眨了眨眼睛,很乖巧地表示同意。长长的睫毛上,悬着几点骤然受惊下的水光,随着她的眨眼轻轻落下。

    颇有几分我见犹怜。

    “杀了她,赶紧处理掉!”姜魇比姜望要激烈得多,直接在通天宫里喊道。

    姜望置若罔闻,只看着这水族女子,温声道:“你答应了,对吗?”

    女人又眨了眨眼睛。

    姜望于是缓缓地松开手:“我不想伤害你,来这里也只是路过,我不会对水府造成任何伤害,马上就会离开。你就当没有看见过我,可以吗?”

    水族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看得十分认真,看得姜望莫名其妙,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凶恶,把她吓傻了。

    却只见她细看了一阵,略带迟疑地张嘴道:“恩公?”

    这一声恩公唤醒了记忆。

    姜望几乎立刻就想起来,当初在清江水畔,白莲为了重塑他的道德观念,所要求的第二件事,清江水畔救被掳走的水族。

    那时所救下的那个贝女,好像就是眼前这个,好像……是叫小霜。

    姜望下意识低头去看她胸前的贝壳,见她脸飞红霞,都一路红到了脖颈处,才自知失礼:“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事……”贝女微低着头,声若蚊呐。

    对于当初自昏迷中醒来,所见的那位清秀少年,她一直记在心间。后来枫林城域覆灭,她还偷偷哭了好几次。

    只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姜望经历太多,气质上已经有了极大变化,比以往更坚定、更果敢、更自信,是以她才不能够第一时间确认。

    意外重逢的喜悦,已经冲散了害怕。

    恰在这时,外间传来一个粗厚女声:“小霜,你笨手笨脚地在干什么!那是故长公主的房间,若失手打坏了什么,仔细你的皮!”

    “欸!”小霜赶紧应道:“不小心碰了一下弦,没别的事儿!”

    “真是的,长长眼睛!”那粗厚女声骂骂咧咧的远去了。

    小霜吐了吐舌头,瞧着姜望,小声道:“嬷嬷其实很好,她在提醒我呢!就是嗓门有点大……”

    “哦,是这样。”姜望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在通天宫内与姜魇商讨去路。

    “恩公,您来水府……是有什么事?”小霜轻声问道,说到这里,自己又摇摇头:“不方便就不要说啦。”

    她偷眼瞧着姜望:“我是想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让她带你去找宋清芷,就是安安的那个小朋友,你应该记得的。”姜魇又在出谋划策:“那是宋横江的掌上明珠,我们可以用她自保。”

    “你别给我提安安。”姜望在通天宫里冷声回道:“我也不会无耻到用一个小女孩来要挟宋横江。”

    这一路来他对姜魇都是十分配合,几乎言听计从。此时的拒绝,则是一种底线的明确。

    当初随手救下的这贝女,他几乎早已忘却,印象更深刻的,是背着白莲逃跑的那一段路,那时的勇敢与炙热,生死悬于一线。

    对于小霜的感恩戴德,姜望是没有什么预期的,心中很有几分暖意。

    想了想,他出声说道:“实不相瞒,我躲在水府,是为避祸。我的仇家正在追杀我。待过了风头,我就会悄悄离开。”

    小霜轻声说道:“这里是故长公主的房间,除了少君偶尔会来坐坐,平日都不会有人来。您可以躲在这里。外间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帮您看着。”

    姜望温声一笑:“如此就多谢你了,你真是善良。”

    小霜又红了脸,扭捏了一阵,才道:“您那个仇家,是什么样子?我去看看还在不在清江。水君和少君都在家,我不怕。”

    她显然还并不知道杜如晦水府前与宋横江对峙的事情。

    “是一个乌发老人。”姜望倒是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提醒道:“你去察看情况的话,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那我去啦。”

    小霜低声说着,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几乎是她前脚刚离开,姜望后脚就跟着挪步,打算偷偷逃出清江水府。

    “怎么要走?”姜魇显然对姜望的决定很是不满,在通天宫里揶揄道:“她不是让你躲在这里?”

    “何必说这种风凉话?”

    数千条神魂匿蛇在内府深处游荡,探索未知,隐匿思绪,姜望的神魂本体仍在通天宫中,与姜魇交谈:“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逃生。”

    他倒不是不信任小霜,但不会把自己的安危,交托在这种并没有深刻了解的信任上。

    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须有十二分的谨慎。

    “你觉得,现在离开水府,就能够逃得掉吗?”姜魇又问。

    现在的情形,是杜如晦和宋横江进了水底魔窟,姜望被迫无奈,通过那面铜镜,逃到了清江水府里。出于某种原因,姜魇并没有告知庄高羡也一同在场的事情。不过一个杜如晦就足以让姜望束手无策了。

    “那你说怎么办?”姜望没好气地问。

    但这种“没好气”,以掩饰的成分居多。

    其实他内心也认可姜魇的判断。杜如晦显然有某种追踪到他的办法,而他未必还有第二个清江水府可以藏身。

    所以离开清江水府其实很危险,而留在清江水府,等宋横江回来后,也是一样危险。

    “因为你太弱,我们其实没有选择……不是吗?”

    姜魇说道:“再回魔窟!”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在一位洞真、两位神临的眼皮底下来回。

    往来如在……悬崖边!

第一百六十五章 瞑目

    水底魔窟中。

    面对宋横江的愤怒,庄高羡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他说:“她已经入魔了,不是么?作为水族的她已经逝去,你现在养在这里的,不是她,是一头魔。”

    宋横江到此时,反倒心中巨石落下。

    高羡再怎么冷酷无情,再怎么帝王心术,终究是婉溪是他的亲祖母,血脉亲情,无法斩断。他想。

    “国君不用承认她,庄庭也不用。”

    已经很老了,老得皱纹都很沉重、身形佝偻的清江水君说道:“她只是我宋横江的妹妹而已。”

    “她养在这里,两百一十八年。没有伤过人,没有杀过生。我用阴魔的魔气供养她。等我走的时候,也会带她一起走。”

    他看着庄高羡:“陛下应该也能看出来,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庄高羡一时没有说话。

    杜如晦轻叹一声,接下此话:“水君这是何苦?”

    宋横江摇摇头:“婉溪她太善良、太干净,不懂世间险恶。一离开我的视线,进了庄王宫,就受了欺负,香消玉殒。我以为庄承乾能保护好她,但是并没有。黄泉路上,我得护着她走。”

    庄高羡暂时沉默,杜如晦只能来做这个恶人。“但这终究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一旦被人知晓,于水府,于庄国……”

    “怎会有人知道?我已经瞒了两百一十八年,安安稳稳!”宋横江猛地打断他,但声音很快又低缓下来,笼罩哀伤:“不需要多长时间了……”

    庄高羡这一次细细地看了琉璃馆里的宋婉溪一阵,似乎被那种源于血脉的情感所打动了。

    脸上的棱角柔和了些。

    “您说的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谷漪?最后是怎么死的?”

    他甚至又重新用上了敬语。

    怎么尊敬也是不为过的。毕竟在法理地位上,宋横江与他平级,年纪较他为长,现在于血脉上又是他的舅爷爷。

    “被你的祖父亲手毙杀。”宋横江道。

    庄高羡点点头:“如此……她应能瞑目了。”

    在谷漪和宋婉溪之间,庄承乾毫不犹豫选择了宋婉溪,亲手为宋婉溪报了仇,最后也是宋婉溪的子嗣承袭君位。

    在庄高羡看来,自己那位以往只存在于画像上的祖母,应该可以瞑目。

    宋横江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同意,他妹妹的死,是他一生的伤痛,无论做多少事情,都都无法挽回。无论付出什么,都不足够弥补。

    但他并未出声反对。

    此时……保住这只琉璃棺,就是他最大的恳求了。

    而只有最了解庄高羡的宋横江,才从庄高羡这句平平淡淡的话里,读出了酷烈的杀意!

    他认为他的祖母已经可以瞑目,那么宋横江后来所做的一切,就不那么有意义了。

    庄高羡想要在这里杀死宋横江,毁掉入魔的宋婉溪,甚至于,要杀掉所有知道这水底魔窟的水族!

    “陛下。”杜如晦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在庄高羡与宋横江之间:“上古魔窟早已耗尽魔气,不闻于世,想来再过百年也无人在意。永昌新定,四境未稳,国家长赖圣君,您离宫已久,该回去了。”

    庄高羡静静看着他,读懂了自己老师的建议。

    终于只是对宋横江道:“朕多有叨扰,是该回新安了。水君,还请好自为之。”

    宋横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还因为宋婉溪,对庄高羡心存幻想。

    人在绝望的境地,总不可避免的抱有幻想。即便是宋横江这样曾经煊赫一时的强者,也没有例外。

    庄高羡选择放过水底魔窟之事,宋横江一直提着的心轻轻放下,郑重说道:“国君放心,此地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水君的承诺,朕自是信得过。”庄高羡点点头,负手而去。

    杜如晦什么都没有说,只对宋横江行了一礼,便跟着庄高羡转身。

    ……

    ……

    偌大的清江,容纳无数悲欢。

    水底魔窟不被绝大多数水族所知,却在某个时刻决定了清江水府的命运。

    故长公主的闺房,自然是布置得奢美端方。

    但姜望自然无心观赏。

    “什么时候回去魔窟?”他在通天宫里问姜魇。

    “等。”姜魇只说了这个字。

    大概判断水底魔窟里的情形,需要占据他极大的心神。

    姜魇为什么能够提前察觉到神临强者的靠近?

    尽管此时正仗着姜魇的此种能力逃生,但姜望仍然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不夸张的说,这一点事关生死!

    “我担心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姜望故意表现出担心。

    “妇人之仁。”姜魇冷哼一声,对于姜望放走小霜仍然不满:“要你杀她你不杀。现在可后悔了?”

    通天宫内那缓缓转动着的星河道旋,隐隐有些暗色染出。

    或许永恒的黑暗,才是宇宙的归途。

    姜望沉默一阵:“我不愿妄行杀戮,倘若真因此不幸,那也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我选择什么,就承担什么。”

    星河继续涌动,就像时光的长河,永恒坚定。那些暗色,终又被翻覆过去。

    “那就等着吧。生死由人的滋味,你会记住的。”姜魇说。

    ……

    ……

    在姜望并不能察觉到,但姜魇一定没有错过的地方。

    身披华袍、样貌俊朗的宋清约缓步而行。

    走过雕纹精美的白玉柱、宝气虹光的长明灯,走过伫立的卫兵,沉默的长廊。

    他的步子显得沉重。

    一名魁梧将领匆匆赶来,拦在前面,表情紧张:“少君意欲何往?”

    宋清约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冲动。只是想去姑姑的房间坐一坐。”

    他有些哀伤地说道:“我很想她。”

    正蹑手蹑脚从旁边走过的小霜,忽然立起耳朵。

    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来:“少君!”

    宋清约看向她:“何事?”

    眼神很平静,但小霜已经紧张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那个……少君大人。我刚刚收拾过故长公主的房间,点了雾沉香,一时半会,还不便去。”

    雾沉香是极好的香,但在“雾沉”之前,易被惊扰驱散。

    宋清约倒没有多想,闻声定了定,而后长叹一口气:“也罢。”

    他转头看着那魁梧将领:“你看,总是无法逃避的,对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开国隐秘

    高空辽阔。

    此地已经远离了清江。

    庄高羡回过身来,杜如晦正好一步踏到身前。

    “国相方才为何拦着朕?”他淡声发问。

    “国战新胜,国疆外拓。但同时段将军被废,贺将军战死,董阿也遭不幸。现在的庄国,还很需要宋横江。”杜如晦说道:“在血缘上,他既然是陛下的舅爷爷,庄国就更需要他了。如此战力,不应死在陛下手里。”

    他注意到,在他说到“舅爷爷”的时候,庄高羡皱了皱眉。

    庄高羡这样的国主,喜怒不形于色,轻易不会表露情绪。之所以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无非是特意告诉他——注意言辞,这种话国主不喜欢再听。

    杜如晦的智慧非常能够明白这一点,但他的表情非常坦然——不喜欢听,也得听。有时候事实如何不重要,国主的心情如何也不重要,对庄国社稷是否有利才重要。

    这个道理,庄高羡当然懂。

    所以他只是稍顿了顿,便转道:“但他养魔之事,终是隐患。”

    无论对旁人怎么样,对杜如晦,他始终保持着尊重。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师。在他闭关养伤的时候,是杜如晦一手撑扶社稷。

    包括他成就真人、征伐雍国,这一系列大事中,杜如晦都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这一份尊重理所应当。

    “如果陛下举世无敌,就算养魔,谁敢来除魔卫道?随便一个解释,就会被奉为真理。反之,如果陛下手无缚鸡之力,随便来个人说您入魔,谁又会为您证明?所以在这种事情上,归根结底看的是实力。”

    杜如晦反问道:“为了避免未来的风险而自斩其臂,自削实力,这难道是明智的选择吗?”

    在今日与闻秘事前,他不会同意因为宋横江冒险。但在得知宋横江的亲妹妹是庄高羡祖母,宋横江本人是庄高羡血缘上的亲舅爷后,以往对于宋横江行止的很多疑惑,就都有了解释。

    尤其是宋横江不惜养魔以留住宋婉溪,哪怕明知入魔之后已非人,仍然甘冒大不韪来行此事。他与宋婉溪之间的血脉亲情,至深至重。

    这份血脉亲情,是很可能会移情到庄高羡身上的。

    就现在来说,宋横江的可靠性已经大增。那么对待清江水族的方略,自然也要做出相应调整。

    他一直教导庄高羡,为人君者无个人喜恶,一切以社稷利益为重。

    一个可靠的宋横江,绝对值得冒些风险。

    而且这风险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大。水底魔窟已经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以后有他与庄高羡的掩护,这里只会更隐蔽。

    庄高羡稍一沉默,直接自陈错误:“国相说的是,是朕有些失态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宋横江所说的那位谷漪,是何来历?史无详载。出身平凡。怎么敢害清江水君的妹妹、太祖的皇后?”

    他俯瞰脚下的山川河流,这是庄国的江山社稷,现在为他独有:“如今再琢磨太祖建国故事,其间似乎有不少隐秘存在。”

    杜如晦显然已经早有思考,当即躬身回道:“如果老臣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与白骨道有关,甚至,就是当年的白骨道圣女!”

    “白骨道?”庄高羡显然对这个猜测很是意外。

    太祖庄承乾的后宫里,怎么会有白骨道的圣女?

    “当年的历史记载有些错漏,许多真相都已湮灭。但老臣搜捡史料,仍然有些心得,今日听水君一席话,互相印证,大概了悟许多。”

    杜如晦看了庄高羡一眼,就差没直接说庄国太祖庄承乾当年修改史书记载、隐晦历史真相了。古来史笔如铁,为人君者插手史书记载,是洗不掉的污点。

    “本朝太祖功绩有三。一曰抗击韩殷,建立庄国宗庙。二曰正本清源,扫灭邪教白骨道。三曰联景合道,稳定庄国社稷,奠定长治久安的基础。”

    所谓联景合道,自是美化的说法。其实就是臣于景国,加入道属国体系,获得景国在政治和资源上的支持。

    当然,在当年的形势之下,这绝对是羚羊挂角的一步。庄国太祖庄承乾的视野广阔,不在局中。摆脱秦雍各方干扰,跳出西境泥潭,引来景国入局,一举摆脱困境,端是落子绝妙。对于庄国社稷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功绩。

    “但枫林城域之事后,本朝再灭白骨道。老臣闲暇之余,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今时之白骨道,是欧阳烈、陆琰等老魔数百年经营所起,而当年太祖所扫灭之白骨道,又崛起于何时呢?”

    杜如晦低声道:“史书未载。”

    庄高羡面色不改,心中惊涛不露半分。

    杜如晦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他如何听不出来?

    这位庄国今日的国相,怀疑当年庄承乾立国,依靠的力量之中,有白骨道的存在。甚至于白骨道就是支持庄承乾立国的主要力量之一!

    庄承乾一面与宋横江结为兄弟,歃血为盟,册封宋横江的妹妹宋婉溪为皇后,为了避免人君与水族通婚的影响,宋婉溪改名奚婉。而另一方面,他又纳白骨道圣女谷漪为妃,借助白骨道的力量。

    有清江水族和白骨道的支持,庄承乾才得以面对雍国的强大压力,成功立国。

    谷漪谋害宋婉溪,不可视为简单的情感纠葛,更多可能是背后白骨道与清江水族的利益争斗。

    而庄承乾选择了清江水族,亲手杀死谷漪,扫灭境内白骨道。后来庄境内白骨道偃旗息鼓,宋横江则为八百里清江主人,称为水君,与庄承乾并坐,则是这种斗争的结果。

    并且扫灭白骨道这件事,又为庄承乾搭上道门的线,创造了条件。白骨道这种自诩道门正统的邪教,正是道门最忌讳的!

    包括太祖庄承乾身为当世真人,为何在立国几十年后就死去,史书记载说是伤重不治,但现在看来,很可能与白骨道的报复有关……

    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都潜藏在如烟历史中。只要稍一梳理,便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可惜当年戏台上的人物都已消逝,时至如今,仅有一个入魔的宋婉溪,一个苟延残喘的宋横江。

    这是时光的残酷之处,也是时光的伟大之处!

    ……

    ……

    ps:请个假。上周好兄弟结婚,去做伴郎,两天没法写字,因为囤有几章存稿,好歹撑过去了。国庆又做伴郎,推不掉的事情。

    正是第四卷收尾的时候,需要细细斟酌,写起来尤其杀时间,没办法撑过去,只能请假了。

    所以明天后天没有更新。诸位不必等。

    祝国庆快乐。

    十月二号复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国相。”庄高羡沉吟一阵,看着杜如晦道:“真也好,伪也罢。为尊者讳,为去者隐。有些事朕不欲再提起。”

    “是。”杜如晦恳声应道:“苍天不幸,遂有世艰。先皇猝然驾崩,造成了许多隐秘断代。不然这些事情,老臣不得而知,陛下却应是知晓的。”

    庄高羡表示过往的历史就让它过去,并不愿扯下自己祖父的遮羞布,这亦是维护他本人的正当性。

    而杜如晦对此表示同意。他分析真相,寻回历史。只是因为作为国君,可以选择面对、遮掩或者否认真相,但不能不知道真相。

    庄高羡看向天穹更高处,直视烈日:“朕顺天应命,才承大统。弘文扬武,方拓国疆。目之所及,志之所往。雄心所至,何止万里?”

    杜如晦知道,庄高羡还是很介意他身上的水族血脉。

    因而躬身应道:“陛下自然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的国主。不输雍明,更胜太祖!臣心甚壮,愿砥砺而行。”

    庄高羡回过头来,伸出双手,将他扶住:“国相忠心,朕自是深知。不然也不会交托国事。”

    他略想了想,问道:“朕已经探查过,杀死董相的凶手不在清江。杜相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杜如晦摇头苦笑:“我先前去水府,只是因为附近唯有清江水府能遮蔽我的搜查。现在看来,凶手应该已经屏蔽了我的手段,天息决毕竟残缺,颇多不足。倒是我盲目自信,擅闯清江水府,真是孟浪了。”

    “若非杜相此次孟浪,朕如何能知魔窟之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庄高羡宽抚了一句,又说道:“董相既然不幸,凶手又无从寻觅。那这件事要如何善后,杜相须有个章程。”

    杜如晦应道:“陛下放心,老臣自有预案应对。”

    这一君一相,相谈于高穹。

    人生至此,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身边浮云千朵,脚下山河万顷。

    ……

    ……

    庄高羡和杜如晦已经离开了这座上古魔窟。

    宋横江静静呆在原地,缓缓靠下来,独自在石阶上坐了一阵。

    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的秘密,在今日暴露,他心中的感受很复杂。

    但无论如何,庄高羡没有当场翻脸,清江水族没有走向最坏的结局,这当然应该是好事。

    他靠坐在自家妹妹的琉璃棺旁,扯动嘴角想要笑一笑,但不知怎么脸上一凉,几滴浊泪落了下来。

    他这样的存在,本是不可能流泪的。

    这是两百一十八年前的伤心,持续到如今。

    老人有些无措地将这几滴眼泪拭去,又站了起来。

    该走了,他告诉自己。

    无论有多么怀念妹妹。

    这么些年来,他从来不会在这里久待,因为呆得越久,就越有被人注意的可能。他比任何人都要珍视这里的秘密。

    最后看了一眼琉璃棺里的妹妹,他转身往外走。

    这座废弃的上古魔窟,里间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最早发现这里,这是他年轻时候的探险之一。右侧里窟,是宋婉溪的闺房,因为她说喜欢水底魔窟的神秘感,所以亲自改造出了一间寝宫,偶尔会来此小住。

    后来那件事发生……

    他将宋婉溪从庄王宫带走,说要葬入族群古地。其实是来到了这里。一边安排宋婉溪入魔,一边瞒过所有人,亲手布置了隐秘阵法。从边荒擒来阴魔,装入血纹石棺,用这些阴魔的魔气,来供养入魔的亲妹妹。

    他曾在这里沉默踯躅,独自怀念往事。那些快乐过的时光,尤其令人神伤。

    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

    佝偻的老人独自走到外窟,留恋的眼神自那一座座血纹石棺上扫过,略顿了顿,终于看过一周。

    然后沿着进来的那入口,慢慢走远了。

    ……

    ……

    清江水府内,故长公主宋婉溪的寝殿里。

    姜魇声音急切:“宋横江离开了,很快就会回水府。就是现在!”

    姜望没有犹豫,立即反向掐动印决,整个人被一道清光包裹,顷刻间又回返水底魔窟。

    这间白玉铺地、明珠为烛的里窟,大约是宋婉溪“活着”时候在水底魔窟中的闺房,与她在水府的房间相连。

    风格都是一脉相承。

    “现在安全了吗?”

    踏着雕有细纹的地砖,姜望一边往陈列血纹石棺的外窟走,一边在通天宫里问。

    姜魇很认真的回应道:“如果宋横江不回来,这里就是安全的。但是在杜如晦彻底放弃搜寻之前,你绝对不能离开这个……”

    他的话断在这里,戛然而止。

    通天宫内,变故突发!

    那铺陈在通天宫中的神魂花海瞬间凋谢,那无精打采的缠星之蟒猛然腾起,眸转漆黑,只一口,便将藏于神魂花海中的那些匿蛇吞尽。

    姜望为提防心魔所做的准备瞬间告破。

    而明显已经被心魔所制的缠星之蟒已经疾飞而至,形容狰狞,向姜望杀来。

    在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都已经离开的时候,此时这座废弃的上古魔窟,已经是最安全、最隐蔽的地方,无人能来打扰。

    那沉寂下来,似乎已经被镇封住的心魔,就在此刻悍然发动进攻。

    图穷至此匕已现!

    事发如此突然,姜望一直在生死一线的边缘游走,他的神智也长时间被影响得混混沌沌,难有清醒。彼时又正在听姜魇说话,仅存不多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分析,都很难有别的结果。这一下袭击他应该根本没办法反应过来才对。

    但黑眸星蟒刚刚扑到姜望的神魂前,血盆大口刚刚张开。

    便听连绵尖啸炸响!

    那狂烈的、尖锐的声响。

    是密密麻麻近三千条黑色匿蛇自姜望的神魂内疾射而出,铺天盖地。其声暴烈,如利箭排空,似疾风,若骤雨,顷刻将这黑眸星蟒覆盖。

    巨大的黑眸星蟒,一个照面就被神魂匿蛇蛇群掀翻、撞飞,跌在地上。密集的神魂匿蛇爬满黑眸星蟒的身躯,将一声声闷响,埋没在其间。

    这一段路途上,一直懵懵懂懂、慌慌张张、犹疑不决的姜望……

    竟早有准备!

    ……

    ……

    ps:做伴郎好累……好在能请动我做伴郎的哥们已经没有几个了。

    来,赤心的故事继续。

    我写不快,但是尽力写好。

    **接上。

    让我们陪姜望一起……

    决战,决战,决战!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食恨

    近三千条匿蛇围噬黑眸星蟒,姜望当然不是要杀死自己的道脉真灵,而是要驱逐缠星之蟒体内的心魔,重新争取道脉真灵的控制权。

    “道脉真灵失控了!”姜魇的声音很凝重:“没想到你的心魔这么强,竟连道脉真灵都镇不住,还破开了我的白骨秘法。”

    巨大的黑眸星蟒在通天宫里翻腾打滚,身上的匿蛇一次次被甩落,但很快又有其它匿蛇爬上去。

    每一条匿蛇被甩开的时候,都会咬走一缕黑气。

    那是掺杂着恨、怨、怒的心魔之力。神魂匿蛇在不断地削弱着心魔,但魔气滔滔,进展缓慢。

    “我行事从来问心无愧,从无害人之心,从未滥杀无辜,想不到会养出此等心魔。”姜望也很严肃:“你有什么好办法?”

    “魔念丛生,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往往与善恶并无干系。有时候越是高僧大德,一旦有了心魔,就越是厉害呢!”姜魇解释了一句,再道:“我来帮你!”

    话音刚落,便见冥烛之下神魂焰花炸起。

    那覆盖黑眸星蟒的密集匿蛇,有一半忽而腾空飞起,摆尾张翅,化为火红焰雀!

    啾啾啾,啾啾啾!

    铛铛、铮铮、呜呜、砰砰……

    通天宫内八音齐鸣,恢弘浩荡。

    就连黑眸星蟒的挣扎都顿了一瞬,宏声镇魔。

    姜望不知在何时,已经完成了用神魂力量复刻八音焰雀的努力,并且一直瞒到现在,用于此时!

    而就在神魂焰花炸起的同时,冥烛骤然亮起,那烛光适时把姜望的神魂焰花隔开。烛光之中,显出一幕幻影。

    那是数不清的灰色飞蛾,前赴后继撞向冥烛。正是一副飞蛾扑火的壮烈幻象。

    在无数神魂焰雀扑落的时候,那些灰色飞蛾竟然一只只冲出幻象,从虚幻凝聚真实,扑向神魂焰雀。

    姜望和姜魇,在几乎同一时间,同时对彼此展开了攻击!

    彼此提防了这么久,互相合作了这么久,同存共处了这么久,双方第一次撕破脸皮,于今日,于魔窟,正在姜望刚刚逃离生死危机的时候!

    这是无可转圜、无法回避的厮杀。

    姜魇从来没有安过好心,姜望也不曾信任。

    那灰色飞蛾与神魂焰雀,正是彼此提防的明证。

    “姜魇,你果然居心不良!”

    姜望一面怒斥,一面开始调动星河道旋。

    姜魇冷笑:“你也不遑多让,这神魂焰雀是躲在内府深处完成的?为了避过我的察知,你算是煞费苦心。”

    第一内府向深远处探索的房间数量,到了第三千间,这是绝佳的隐蔽,姜望可以从容在其间完成布置,而不虞被姜魇知晓。

    这也正是他能够在今日做出反击的重要前提!

    “我怎敢对你掉以轻心?”姜望面容严肃,十指变幻如穿花。

    神魂焰雀每爆鸣一次,就有数十只灰蛾炸灭。然而神魂焰雀是姜望近半的神魂力量所聚,自有其限,那灰蛾却似无穷。

    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的缠斗仍在僵持,神魂匿蛇以量取胜,占据上风。控制黑眸星蟒的心魔却魔气滔滔,仍能久持。

    真正的困境,在于星河道旋。

    通天宫内,星河道旋一共九座,每三座是日月星小三才,三座三才阵列,共同呈现天地人大三才。

    它是道元孕生之源,是周天的具现,通天的基础。掌控它们,就等于掌控通天宫的力量源头!

    姜望在发动与姜魇的决战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引动星河道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掌握所有星河道旋!

    通天宫本是他的主场,也是他一直能够令姜魇不敢轻动的优势。可道脉真灵本就是在道脉开辟的时候孕生,同样是通天宫的核心。

    姜魇利用心魔的力量占据了缠星之蟒,也就反过来获得了主场优势。

    至少在通天宫内,他已经与姜望拥有相等的权限!

    所以九座星河道旋,姜魇与姜望各据其四,剩下一座双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优势,不能为任何一方所用。

    这是早有伏笔的筹谋。

    早在枫林死域,姜魇就借助姜望重归故地的心情,引动他的仇恨。借助他对董阿的执念,诱发了姜望的望江城之行。

    明面上是姜望对董阿的仇恨,压制了他的道德操守。实际上却是姜魇利用这份恨与执,动摇姜望的信念,令他产生自我怀疑,产生愧疚,从而为心魔的孕生创造机会。

    此后不断隐晦撩拨杀意,到夜入新安杀董阿演至巅峰。

    杀死董阿的同时,也是心魔孕生的同时。

    董阿之死,让姜望心神彻底失守,于是心魔冒头。

    新安城的那个雨夜,姜魇在战斗中假装昏厥,以让姜望失去警惕,而在他逃离新安城心神动摇的时候,当机立断,借助心魔发动全面侵蚀!

    在长久的恨与执之中,姜望昏厥当场,坠落雨夜。

    若不是悬空寺那秃驴留下的文殊八字咒,若不是长相思剑器护主,若非炙火骨莲,若非姜望自己本心坚韧……

    这四者少了任何一种,姜魇都早已功成!

    甚至哪怕是有这些,他也已经快要成功。

    要不是杜如晦突然出现……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此时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全都离开,这废弃的上古魔窟里再也无人打扰,正是他摘取收获的好时候。

    姜望的反应的确让他有些意外,但……他也是时候让姜望知晓,什么才叫差距。

    真正的差距!

    往日里对姜望的无奈与配合,只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游戏罢了。

    现在不是最完美的时机,但已经不能再等。

    冥烛放出幽幽的光,姜魇的声音飘飘渺渺:“姜望,你真的很优质。得你滋养,这食恨蛾才如此强壮。今日的神魂焰雀更是令人赞叹,我也很想看看,同为‘我’,你还能带给我什么惊喜!”

    原来这灰蛾名‘食恨’,靠吞食恨意才得成长?

    要想消灭这灰蛾的话……姜望把刚刚生起念头斩灭,要原谅庄高羡、杜如晦,绝无可能!

    掐诀已成的左手,如莲花开绽,道法施放。

    那些食恨灰蛾眸中,忽然腾起焰光,浸入血色。

    此亦恨来此亦妒。

    横生妒火!

第一百六十九章 横剑通天宫

    食恨蛾既然是以仇恨情绪为力量之源,靠吞食仇恨成长,一旦掺杂其它情绪会怎么样?

    道术妒火就是要论证这个答案。

    那些眸染红光的食恨蛾,瞬间纷乱。如果说原本是遵从姜魇指挥的猎犬,行动有序,前赴后继向神魂焰雀冲锋,此刻便是阵脚大乱、气势全无,甚至于自相残杀。

    食恨蛾群几乎陷入崩溃。

    在姜望的精准控制下,神魂焰雀立即集中起来,穿透飞蛾群,直冲冥烛,要趁此良机,一举将冥烛解决。

    若比作大军交战,这便是直捣黄龙。

    却只见冥烛幽光一闪,混乱逃窜的食恨蛾群瞬间收拢。好像突然被贯彻了统一的意志。

    以十只为一组,十组为一队,十队为一团。

    那密密麻麻本应陷入妒火、陷入混乱的食恨蛾群,竟然瞬间恢复过来,甚至变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

    这是极其恐怖、非常细微的控制,指挥成千上万的食恨蛾,竟然能够具体到每一只。

    与之相比,姜望对神魂焰雀的操纵,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相形见绌。

    食恨蛾群阵势严密,配合精巧,顷刻将突入的神魂焰雀合围,而后淹没。

    灰潮淹没焰光。

    只有一声一声的闷响。

    姜望只能徒劳地将那些神魂焰雀一一引爆,却根本没有办法撼动食恨蛾群。

    他机巧的灵光一闪,果断的战术选择,从头到尾,都完美陷入姜魇的局中。

    姜魇从未失去对食恨蛾群的控制!

    甚至于他说出食恨蛾的名字,也是有意诱导。

    他太清楚姜望的道术体系,完全知道妒火这门道术的效果,太了解姜望会做出什么选择。理所当然的,他也早有针对。

    食恨蛾不仅不惧妒火侵袭,反而能够化妒为恨,加强自身。

    他根本就是在误导姜望,让姜望以为看到胜机,做出错误的选择,集中神魂焰雀突袭。

    而他再指挥食恨蛾群合围,一举将这部分神魂力量消灭。

    干脆,凌厉,简单,高效。

    这是真真正正的名将之风。

    姜望可操纵战斗的神魂力量一分为二,一半力量化作神魂匿蛇,在与黑眸星蟒纠缠,一般力量化作神魂焰雀,已经被姜魇一举扫灭。

    如果说这是两军对垒,那么甫一冲阵,姜望就已经被消灭了半数力量,败象已呈!

    此刻黑眸星蟒牵制了剩下的神魂力量,而食恨蛾群一下子铺开,铺天盖地般涌向姜望的神魂本体。

    在食恨蛾群之后,冥烛也已经漂浮起来,笼着烛火急速迫近。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姜望就似乎被逼入绝境。

    但在这通天宫里,好像已经孤立无援的姜望神魂本体,竟然不退不惊不乱。

    他只仰首望天。

    姜望的通天宫,古朴高阔,带着厚重的历史气息。而于此时此刻,穹顶一轮明月升起。

    那是长相思!

    明月倒悬,于是月光倾落。

    月光即剑光。

    无穷无尽的剑光流泻而下,将扑至姜望身前的食恨蛾切割得支离破碎,

    剑光卷地,之后倏忽聚合,化作一柄长剑,落于姜望之手。

    这竟是长相思的剑灵显化。

    不知在何时,剑器已生灵!

    而长剑入手,姜望便已毫不犹豫,反冲冥烛。

    一剑在手,万军可当。无有不战,无有不杀!

    姜魇在这个瞬间,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之前姜望不停地摩挲剑柄,不停的触摸长相思,他只是在以紧张的状态,来掩饰长相思剑灵的孕生。

    长相思孕生剑灵,早就有迹可循。在向前的龙光射斗面前,就曾生出过反应。大约是在这一次的护主过程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剑灵成功孕生。

    姜望是长相思的剑主,第一时间就察觉了长相思的变化。但他隐藏了这件事,将之作为翻盘手段。

    “想不到,想不到!”从冥烛中传出来的姜魇的声音,似乎带着赞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警惕我的?”

    “什么时候?你说呢?姜魇!”

    姜望人已趋近,一剑斩出!

    “发现你的存在之后,我不敢有一日安寝!”

    从在阳地发现姜魇,一直到现在,姜望没有一天放松过警惕。

    在新安城外的雨夜,察觉自身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哪怕冥烛毫无动静,姜魇似乎晕厥,他也是选择以神魂花海覆盖冥烛,又召出神魂匿蛇蛇群警戒。

    但姜魇实在太可怕。

    即使他这样提防,也还是在不知不觉里中了招。

    用仇恨孕生心魔,借心魔完成侵占,这手段堪称绝妙。在第一轮交锋中,姜望可以说是毫无抵抗之力。

    唯有死守灵台,用仅存的意志支撑自身。

    这才撑到了杜如晦出现。

    感应到危机的姜魇只得放弃夺舍,转而选择唤醒姜望逃生。

    这是迫于无奈的选择。

    但姜魇非常了解姜望,为了防止他的反抗,立即编造了心魔已被镇压的谎言,其实却是用心魔控制道脉真灵,为之后的决战做准备。与此同时,一边指挥姜望逃跑,一边利用心魔持续地给姜望施压,令他无法清醒思考。

    并且,在脱离危机之后的第一时间,姜魇就立即选择动手。因为他非常清楚,只要给姜望一定的时间,冷静下来思考,姜望就肯定能找出问题来。

    然而姜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无名小山清醒过来后,姜望也的确长时间都陷在混沌之中。但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他获得了好几次短暂的清醒。

    而为了摆脱危险,姜魇也只能多次放松压制。

    就在这些短暂的间隙,姜望已经完成了对自身状况的梳理。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直指姜魇。

    剩下的问题,就是战斗而已。而姜望从不逃避战斗。

    这一天虽然来得如此突然,但姜望也为此准备了很久。

    在内府深处房间里完成的神魂焰雀,只是其一。

    他梳理自身所有的优势,理所当然,注意到了长相思的变化。注意到这柄与他朝夕相处的名器,已经有灵孕生。

    在魔窟,在水府,姜望抓紧一切时间与长相思交流,为的就是此一刻,剑灵显化通天宫,助他剑斩姜魇!

    这一剑横出,如落魄名士,醉酒挥毫,虽穷困潦倒,仍见无限风流。

    剑光一横,分割天与地。

    姜魇的声音自冥烛中幽幽响起。

    “这份剑道才情,实在令我赞叹。”

    烛火之上,忽有青烟袅袅而出,聚成一只手。

    而那昏黄的烛光聚拢过去,凝成一柄剑。

    青烟所聚的手,握住烛光所凝的剑。

    亦是一剑横来!

    亦是名士潦倒!

第一百七十章 未至穷途不肯输

    姜望动若雷霆,纵剑而去,姜魇以冥烛为身、青烟聚手,亦舞剑而来。

    一剑如霜雪,一剑如黄烛。

    一剑乃剑灵显化,一剑是宝光聚成。

    一剑是名士潦倒,另一剑亦是名士潦倒。

    相同的人道剑式撞在一起。

    两剑相错。

    剑锋与剑锋对立,剑横与剑横切割。

    长剑一转,同现身不由己之剑。

    剑势再转,又如朝阳初升,两道炙烈的剑光对撞,齐出年少轻狂之剑。

    这一剑已错身,姜望回身,冥烛倒转。

    于是朝阳起,夕日落。

    剑转老将迟暮之势,其势一去不回。

    两轮夕阳撞到一起!

    剑尖抵住剑尖,谁也不让分毫。

    他们的剑式,对时机的选择,甚至在通天宫内获得的支持,都完全没有差别!

    姜魇竟然完全掌握了姜望所有的剑式,并且在理解上不输于他。

    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人道剑式已是姜望迄今为止所感悟的最强剑术,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剑术,也是他最与众不同的部分。

    但现在却完全在姜魇身上重现。

    如果这场战斗的结局是失败,有谁能够发现姜望不再是姜望吗?

    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这种重现,远比更强的手段更让人恐惧。或许这本就是姜魇的目的。

    “姜望,我就是你。你的一切我都了解,你会的我都会,而且比你更强。你不可能有任何胜机,何必再做无谓顽抗呢?”

    冥烛之中响起姜魇的声音,试图攻破姜望的心理防线:“把身体交给我……不,只是交给更好的自己。让我们一起成为更好的我。你会看到,我会做得好很多。什么杜如晦,庄高羡,张临川,根本不在话下,不值得你痛苦这么久,我一定替你杀死他们!”

    两剑相撞已分。

    说话间,姜望正飘过缠战中的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

    听得这话,他只挑眉看向那冥烛,目光冷冽。

    “我的房客,你真的……是我吗?”

    他猛然一回剑,斩向自身!

    神魂显化的血肉,被割下一大块。那代表着姜望的神魂本源被切割。

    这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够想象。

    饶是坚韧如姜望,也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声。

    他那在水底魔窟静止的肉身,一个颓软,倒在了地上,连连翻滚!

    这一剑,是撕心裂肺的痛。

    从神魂蔓延到肉身,根本难以承受。

    而通天宫内。

    那块神魂显化的血肉落下。落下……

    从一开始,心魔占据的黑眸星蟒,就被神魂匿蛇所压制。或许牵制姜望的神魂力量,也是姜魇所要的。

    但在此刻,神魂匿蛇自觉分开,游散开去,竟是放弃了对黑眸星蟒的围攻。而这神魂显化的血肉,正落入黑眸星蟒的巨口中!

    “该死!”

    疾射而来的冥烛发出一声怒吼。

    此刻占据道脉真灵的,乃是姜望的心魔。

    姜望的神魂本源一落入,顷刻间便被心魔吞噬。

    得此滋养,黑眸星蟒身上骤然腾起黑烟。那一双漆黑如墨的蛇眸,有一点更深的幽色显现。

    它在诞生灵智!

    这是姜望真正的心魔,是姜魇动用手段,自姜望的仇恨中孕生。

    姜魇控制着这心魔,以心魔为武器攻伐姜望,凭此占据道脉真灵,与姜望争夺通天宫的控制权。并由此构建了绝对优势,打得姜望连连败退。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心魔无识!

    心魔诞生灵智的可能被姜魇抹去了,姜魇才能从容控制这心魔。

    姜魇一直试图告诉姜望,他就是姜望的心魇,他与心魔同出一源,可为一体。

    但是在新安城外的那个雨夜,姜望在见识到心魔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意识到,心魔是心魔,姜魇是姜魇。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之所以自残神魂本源,为的就是帮助心魔成长,让心魔真正生出灵智。

    心魔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任何修行者要做的都是第一时间将之消灭,没有谁会想到主动培养心魔、壮大心魔。

    这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找死的事情。

    但唯独在此刻,是无比绝妙的奇招。

    因为心魔孕生灵智之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并不是姜望,而是一直控制它的姜魇!

    因为孕生灵智之后的心魔,也有一个最根本的需求,那就是占据诞生它的这具肉身。

    而这,是姜望和姜魇都绝无可能让步的底线。

    也就是说,姜望主动自残,引入强敌,把他和姜魇双方对肉身的争夺,变成了他、姜魇、心魔三方的厮杀。

    把两军对垒,变成三方混战。

    对于居处弱势的那一方,搅乱局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是姜魇,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步。

    双方交剑后退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姜望的方位略有偏移。

    但他只是以为,姜望可能暗自筹算着袭击黑眸星蟒,想要夺回道脉真灵的控制权。而他对此早有准备,正是要给姜望一个沉重打击。

    却没想到,姜望会自残神魂本源。

    这一步如此果决,如此天才!

    “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你成长下去。”

    纵烛光之剑而来的冥烛中,姜魇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黑眸星蟒之中,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腾跃而出。

    无尽黑烟聚成了此人,他长得与姜望一般模样,但身上的黑袍与眼中的疯狂,仍然叫人可以轻易区分二者。

    灵智诞生,姜望的心魔成形。

    他手上一抖,黑烟已成剑,聚在手中。

    脚步错转,已经毫不犹豫一剑斩出,斩向冥烛!

    灵智诞生的同时,他已经脱离了姜魇的控制。而作为真正吸收姜望神魂本源成就的心魔,他是真正意义上姜望的暗面,只待灵智彻底成熟,就能继承姜望的一切才华与智慧。

    现在只是初生状态,但承自姜望果决凌厉的一面已经显现。

    他虽然疯狂、恨世、冷漠、自私,集合并放大了姜望的一切负面,却并不愚蠢。

    此时这通天宫内的三方,他和姜望可以说知根知底,而姜魇根本深不可测,从头到尾掌控局势,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

    姜望自残神魂本源,才斩出一个心魔来破局。

    三方混战,正应联弱以抗强。

    所以他毫不犹豫攻向冥烛,正如他知道,姜望也一定会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行至穷途

    心魔显化之后,局势瞬间翻覆。

    对于姜望来说,最大的优势在于通天宫本身。

    姜望才是此具肉身的根源所在、命魂所系,他的通天宫本就先天为他所主导。

    姜魇本身没有资格与姜望争夺通天宫,是先行催生心魔,再借这与姜望同源而生的心魔侵占控制道脉真灵,因而才得以与姜望在通天宫内分庭抗礼。

    现在姜望自残以补益心魔,心魔孕生灵智,姜魇对于通天宫的主导权限瞬间就被剥夺。

    此时此刻,姜望是通天宫毋庸置疑的主人,而心魔牢牢占据道脉真灵,也获得了通天宫的一半主导权。唯独是姜魇,成为了毫无疑问的外人。

    此处通天宫,天然就会对他产生压制。

    而通天宫对于外来者的压制,本身也是一直以来,姜望得以与姜魇抗衡的重要依靠。

    在图穷匕见之前,姜魇的第一个布局,就是将这依靠抽离,剥夺姜望的优势。

    而现在,凭借冷静、坚韧与果敢,姜望重新寻回了依靠!

    与姜魇这场漫长的斗智斗勇,直到此刻,才算看到了一线胜机。

    九大星河道旋转动,一半给予姜望力量,一半为黑衣心魔所用。

    在通天宫构建的这方小小世界里,姜魇举世皆敌!

    彼时姜望悬立通天宫穹顶,冥烛悬浮在半空,而黑眸星蟒盘踞在地面,黑衣心魔自黑眸星蟒体内跃出。

    三方分立上中下位置。

    黑衣心魔始终控制着黑眸星蟒,不让道脉真灵有异主可能,显然非常清醒地知道他的根基所在。由此可见,他灵智虽然初生,却已经对战斗、对世界,有了相当深刻的认知。

    若是脱离姜望存在,也能算得强者。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就能够吸收姜望的一切。这也是心魔最可怕的地方。

    黑衣心魔的剑自下而上,凌厉狠绝。一剑深黯,剑光也是漆黑的,似乎湮灭了所有的光。仿佛将夜晚掀起,把一整片夜色翻转过来,要覆盖天穹。

    一记悲壮惨烈的老将迟暮,被魔气渲染得暮色四合,天地沉黯。

    此剑威力在通天宫的支持下急剧放大,而那冥烛的幽光又在通天宫的压制下收缩渺茫。

    黑衣心魔灵智方生便出剑,姜望同样毫无犹豫,一剑老将迟暮,自上而下,如夕日之坠,惨烈无回。

    心魔是所有修行者最恐惧的存在之一,是自身的弱点,是道途的缺漏,也往往是修行者一生之敌。

    但对于道心坚定的姜望来说,心魔其实并不可怕,也没有太多诞生的空间。是在姜魇的暗中操纵下,才得以破开缝隙成型。

    即使今日神智孕生,已经变成最难对付的状态,姜望却也依然有信心,在独自面对的情况下将其解决。

    因为他一路行来,问心无愧。早在枯荣院废墟,他就已经在某种神秘影响下,受到过道心拷问。

    他的道心坚定。

    无愧,故能无畏。

    而姜魇是令他提心吊胆、夜不敢寐的存在。

    第一次察觉姜魇的存在,就是因为姜魇试图影响他的思考,左右他的决定。

    从一开始,姜望就不曾相信姜魇!

    他的修为不断精深,不断强大,却始终也摸不透姜魇的底细。

    好像姜魇也一直在飞速成长,一直保持对他的神魂压制。

    这让人尤其恐惧!

    因为姜望一路修行至今,自问已经是倾尽所有努力,没有浪费过任何时间,再不可能精进得更快了。姜魇却能一直保持领先。

    如果有朝一日修行稍慢下来,是不是就会顷刻被姜魇吞噬?

    由此未知生惧怖,不敢有一时一日之安心!

    不斩姜魇,不得安枕。

    心魔与姜望,没有言语,却配合默契。

    同属一身的战斗才情,令他们合剑近道。

    一者自下而上,一者自上而下。

    一如黑夜倒卷,一似夕阳直落。

    一边是暗,一边是光。

    两边相合。

    而光暗的分野,是那一只散发幽光的冥烛,定在半空。姜魇无声,烛光也静止了,仿佛已经只可等待消亡,再无其它结局能选。

    黑衣心魔先至,黑暗几乎要将烛光吞没。

    但见冥烛之上,那手持烛光之剑的青烟之手,忽然一松。

    烛光之剑离手下坠,消散在半空,又归于冥烛中。

    临战松剑,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就几等于放弃挣扎。

    然而姜望却心中暗凛,提高了戒备。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姜魇也不像是那种会放弃挣扎的懦夫。

    松剑更像是……放弃掩饰!

    于是就在眼前,他看到冥烛上的那只青烟之手,五指如莲花张开。

    此掌似笼盖天地,将所有的一切都吸纳。

    一个翻掌!

    已经将黑衣心魔手中那柄黑烟之剑握住。

    黑衣心魔的剑势戛然而止。

    作为姜望的心魔,他也继承了姜望的战斗才情,在这骤然展现的巨大差距面前,直接弃剑捏决,以黑色神魂焰花为基础的神魂花海瞬间铺开。

    黑衣心魔一边抽身后退,一边再起剑势,待行反攻。

    啪!

    冥烛上的那只青烟之手,直接握碎了魔气渲染的黑烟之剑,而后一巴掌拍来。

    贯注心魔之力的黑色神魂花海直接被震散,这一巴掌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轨迹,破开空间意义上的距离,一把抓住了黑衣心魔的脖颈!

    将他所有后续的反抗全部震散。

    “吼!”

    黑衣心魔双眸瞬间燃起血色,癫狂嘶吼起来,心魔之力所聚的身体,开始腾起血烟。这已经是燃烧本源,进入拼死一搏的状态。

    凌厉、果决、悍勇。

    那血烟散发的邪恶感觉,令姜望都感到忌惮。

    但只见,属于姜魇的那只青烟之手,猛地一把捏紧!

    黑衣心魔整个炸开!

    嘶吼声戛然而止。

    黑烟血烟全都消散!

    而此时,姜望的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下!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

    姜魇的这一下爆发,完全是摧枯拉朽。

    像巨石碾过蚂蚁,蚂蚁或许做出了此生最激烈的抵抗,但是巨石却毫无所觉。

    轻松碾过。

    姜望切割神魂本源蕴养出来的心魔,已经生出灵智的心魔,任何修行者都要小心应对的可怕心魔。

    竟然被一巴掌就捏死!

    这是何等巨大的差距,何等可怕的差距?

    黑衣心魔已经反应极快。姜望自问,若是异身而处,他就算能比心魔做得好一点,也极其有限。

    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剑再快一点,这一巴掌若是对着他来,很可能被捏死在当场的,就是他!

    姜魇的真正力量,竟然强横至此,在通天宫的压制下,仍然拥有横扫心魔的力量。

    这太让人绝望!

    姜望以大勇气大决心,天纵灵光,自残引动心魔助力,正要上演绝地翻盘。

    姜魇却一下子撕下掩饰,展现可怕实力,翻掌灭掉诞生了灵智的心魔。

    就像天边熹微的那抹晨光,眼看就要刺破长夜,却被一只恐怖大手,一把抹掉!

    此后就是永恒的夜晚,永远的绝望!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于穷途处斩穷途!

    姜魇竟然强横至此,简直有无敌之势。

    在通天宫的压制下,在姜望和心魔的围攻中,一巴掌就捏死了心魔。

    也就是说,通天宫的压制,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如此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姜望修为进益那般快,姜魇躲在冥烛里,却始终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神魂压制。因为他根本只需要跟着姜望的强大,逐渐放开自己的实力即可。

    他真实的神魂力量,远胜姜望。

    所以他一直在忌惮什么?

    为什么直到今日才动手?

    为什么还要孕生心魔,多此一举?

    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完全不需要心魔相助才对!

    姜望第一时间想到这些问题,但想不明白。

    他缺失了太多线索。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姜魇。

    击杀吞心人魔熊问的时候,冥烛第一次进入通天宫。

    在枫林城域外,妙玉以为冥烛是受白骨之种吸引,所以才落入姜望的通天宫内。姜望也认可那个判断。

    但现在想想,真相恐怕未必那样简单。

    救妙玉的时候,冥烛第一次展现能力,传授肉生魂回术。此后保住姜望的记忆不被封印,又传输了白骨遁法。

    按照姜魇一直以来的说法,使用白骨道秘术,就被白骨尊神所沾染。正是姜望对白骨秘法的使用,导致他神魂中被白骨尊神所沾染的部分,诞生了姜魇。又因为冥烛的存在,得以栖息,而不必立即与姜望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这一切严丝合缝,顺理成章。但全部来于姜魇口中。

    姜望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姜魇告知的一切。

    在真实的人生里,这几乎等于一无所知。

    所以现在,姜望也根本不知道姜魇到底有多强、处于什么状态,又是因为什么,放任他成长了这么久,直到他杀死董阿之后才真正出手。

    但无论姜魇有什么理由,无论他处于什么状态,无论他有多强。

    做好自己,努力做好自己。把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做到极限。

    用尽自己全部勇气、智慧、力量、意志去战斗,这是姜望唯一会做出的选择。

    未至穷途不肯输,到了穷途,也不肯输!

    跌落绝境战绝境,于穷途处斩穷途。

    从已知的所有情况来分析,一定是到了什么时间点,或者是有什么事情的发生,让姜魇认为不能再等下去。

    从姜魇说的那一句——“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你成长下去。”

    说明姜望的成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让姜魇感受到威胁。

    而回顾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收获,姜望认为,最有前景、来历最大的,首推云顶仙宫。

    由此反推,云顶仙宫是不是能够对姜魇造成威胁?

    心念即动,作为云顶仙宫之主,姜望的声音响在云顶仙宫废墟中。

    “白云童子,助我!”

    悬停于五府海半空的云顶仙宫废墟,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完好复苏的建筑,是为灵空殿。

    白白胖胖的小童正在殿内呼呼大睡,闻声一个翻滚,爬了起来。仍未睡醒,懵懵懂懂,但已经本能地遵从命令,小手掐动印决。

    远未能够完成复苏的云顶仙宫,现在能够做到什么?

    答案很快就出现。

    此时姜魇一巴掌拍灭黑衣心魔,驾驭冥烛折转,冲向姜望。

    汹涌澎湃的元气瞬间通过灵空殿,落入天地孤岛,将外显为道脉真龙的通天宫包裹住。

    在如此丰沛的元气供应下,通天宫内,九大星河道旋瞬间运转到极限,浑圆饱满的道元倾落如雨,似暴雨连珠!

    通天宫是神魂之力的主场,道元则一般应用于现世。

    但本身,道元是修行的基础。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

    道元本身对神魂亦有所滋养。

    当灵空殿将所有支持云顶仙宫复苏的元气,灌输进通天宫时,巨量的道元孕生。

    天地孤岛得到巨量道元支持,愈发稳固。道脉腾龙也愈发气壮,相应的,通天宫给予姜望的支持更强,给予姜魇的压制更大。

    姜望的神魂,也得到了强大支撑。

    他感觉神魂状态的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于是迎身向前,直面姜魇!

    就在这个时候,冥烛那幽幽的烛光中,忽然传出纷杂的声音。

    由无至有,由弱至强。

    叫卖声,吵闹声,孩子啼哭声,觥筹交错声,军伍操练声……人间百态之声。

    一方大印虚影,显于烛光中,顷刻镇住了源源不断涌进通天宫的元气,中断了灵空殿的传输。

    是庄国相国印的力量!

    当时姜魇的昏厥,有一个最大的漏洞,只是姜望在与董阿激烈的搏杀,未能察觉。那就是——如果姜魇真的晕厥了,冥烛怎么还能回通天宫?

    在新安城的那个夜晚。

    为了保住肉身的安全,姜魇驾驭冥烛冲击董阿,也的确为姜望创造了胜机。

    但他在与相国印的碰撞中,根本没有受伤。

    反而用秘法吸收了相国印的力量,那也是相国印黯淡的原因。

    一方面保住肉身安全,帮助姜望杀死董阿,完成心魔诞生的最后环节。另一方面,黯淡了相国印,让姜望对他的“伤势”更加相信,从而降低警惕。最后一方面,却是为了在此时,用这一份力量,对付姜望!

    灵空殿的收获和使用,全都被姜魇看在眼里。而他也早就做好准备,借用外力,轻松隔断。

    所以现在的局势是——

    姜望依仗着充足的力量与姜魇正面冲杀,冲到一半,力量源头却被隔断!

    刚刚生起希望,顷刻间又落入绝境。

    除了自残催成心魔那一剑造成意外,让姜魇暴露了真实实力外,剩下几乎所有的交手过程里,姜望都被算得死死的。

    这是信息、力量、布局,全方位的碾压。

    而此时,双方迫近。

    力量源头被隔断,姜望凝聚到一半的神魂道术散去,姜魇的青烟之手已经拍来。

    黑衣心魔被一巴掌捏死的场景几乎可以预见重现。

    好像姜望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怎样奋力,都看不到希望。

    这是令人绝望的对手,这是让人崩溃的局面。

    但姜望正面相迎。

    他仍然握着他的剑,他仍然出了一剑。

    最渺茫、最微弱,最无力、最坚强。

    命如危烛,仍照余晖。

    身若飘萍,不忘抗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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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