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寄神玉
苏绮云选择直面“夜之侵袭”,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为了送死。
她一定也有她的倚仗,在想不到其它办法的情况下,才选择做此冒险。
大家只是在森海源界萍水相逢,有过一场短暂的合作,相处得还算不错。但也仅止于此了。
苏绮云已经做了决定,姜望没有理由干涉。
他只是和武去疾一样,看着苏绮云的背影,走进黑夜里。
砰!
苏绮云忽然倒地。
她没能抵抗住睡意,一离开神龙香的范围,就睡着了。
甚至还没有离开姜望他们的视线。
武去疾眼睛注视着她,没有扭头,只是问:“要唤醒她么?”
青九叶曾经说过,“入睡者只要被注视,就不会被侵袭。”
这是森海圣族对抗夜的方法之一。但仅限于神荫之地,因为没人能在外间的夜里保持清醒。
神龙香显然是个例外。
然而神龙香这种东西,取材自神龙木的木心,珍贵非常,并不能以常例视之。
在神龙香的作用下,姜望和武去疾都保持了清醒。
姜望同样紧紧盯着苏绮云,生怕不小心同时与武去疾一个眨眼,就丢失了“注视”。
“唤醒她吧。”姜望起身说。
连睡意都没能抵抗住,抵抗“侵袭”就更没可能了。
这显然不是苏绮云想要的结果。
两人保持着注视,带着神龙香,同时向苏绮云移动。
苏绮云的忽然昏睡,让他们对神龙香的效果愈发重视起来。
之前只是以策万全,担心“夜之侵袭”并未随着燕枭消失。现在苏绮云的昏睡,无疑证明了这件事。
“苏绮云。苏绮云。”
“绮云!绮云!”
迷迷糊糊之间,苏绮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这声音……好熟悉。
小鱼,小鱼是你吗?
她在心里喊。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小鱼的样子,但眼皮太重,像压着一座山,怎么也移不开。
是你吗小鱼?
那声音只道:“绮云!绮云!”
“醒醒,你醒醒!不能睡!”
苏绮云用力地撑眼皮。
让我看看你吧,你在哪儿?
让我抱抱你。你在哪儿?
“绮云!绮云!不要再睡了,不要睡……”
穿行林间,看到那一套空空荡荡的襦裙。
手握双匕,舞在那蛇群之间。
殚心竭虑,翻检资料记载。
咬牙切齿,与燕枭生死相搏。
她没有哭过。
她把头发簪起,遮掩容貌。
不是男儿,她要胜过男儿。
她要吃得起苦,扛得住泪,她要撑住。
但这时候,听到这个声音。
她又急切又难受,又挣扎又委屈。
防线瞬间崩溃。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泪如雨下,滴落的都是无力和痛苦。
眼睛……冲开了。
苏绮云睁开眼睛,看见姜望和武去疾的脸,确认是之前一起杀死燕枭的两个合作伙伴。
她猛地坐起,环顾四周。
还是在悬颅之林,还是在木屋之前。
没有小鱼。
姜望和武去疾面面相觑,不懂为什么苏绮云醒来后泪流满面。
“刚才你没有抵抗住睡意,我们唤醒了你。”姜望解释了一句,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苏绮云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问:“刚才一直是你们在叫我?”
“是啊。”武去疾道:“还能有谁?”
“你的手段,没有发挥作用吗?”姜望又问。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她流泪的事。
苏绮云默默擦去眼泪,从脖颈处取下一块环玉。
那玉形制极美,色作霜白。
“这是师尊传给我的寄神玉,可以分寄神念。我想着,如果抵抗不了睡意,就分神寄玉,这样也能保持清醒,等到天亮就好。没想到……还没有来得及,就睡过去了。”
苏绮云寄望于分神寄玉,定然也是对此有些把握的。但刚一走出神龙香的范围就陷入昏睡了,根本来不及应对。
可见青九叶说没人能在神荫之地以外的夜晚保持清醒,在没有神龙香的情况下,这话没有半点水分。
“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么……”武去疾喃道。
刚刚苏绮云昏睡时,他仔细观察过。其人就是正常的昏睡状态,顶多是睡得死了一些,并无别的异常。
当然,对于超凡修士而言,这样突兀的“熟睡”,本就很难解释。
姜望想了想,又问:“刚刚你昏睡的时候,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了我们在叫你?”
苏绮云沉默了一会,说:“我好像听到了小鱼的声音。”
她的语气并不确信。
因为小鱼……已经没了。
“是幻听吧?可能你当时还做了个梦。心有牵挂,入睡后就会演化成梦境。”武去疾分析道。
“或许。”苏绮云想了想,说道:“我还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在说什么?”姜望问。
“好像是……回去?”苏绮云很吃力地想着:“我记不清。”
这事很奇怪。
苏绮云作为一个实力不俗的超凡修士,就算是幻听,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产生。如果是单纯梦境的话,梦到小鱼可以理解,那个陌生的声音从哪里来?
做梦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在森海源界,刚刚在夜的影响下睡去,就立刻做了个梦,这便很值得深思。
昏睡于森海源界之夜当然很危险,但似乎也能够触及某种隐秘。
姜望于是问道:“如果你现在再睡过去,你觉得你可以醒过来吗?”
苏绮云知道他的意思,认真地想了想:“我没有把握。刚刚醒来就特别难,我有意识,想要睁眼,但根本使不上劲。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泪流出来了,就跟着睁开了眼睛。”
她很坦然地描述了自己当时的状态。
姜望有些想让苏绮云再试一次。
去“听”一下那些声音,判断是否真有人与她“梦”中交流,又或只是单纯一个梦。
这夜晚勾起了他的好奇。
但他不确定这种昏睡是不是容易唤醒,因为他刚刚跟武去疾唤了很久。
如果唤不醒的话,就只能他和武去疾一起注视苏绮云一整夜,直到天亮。
对于苏绮云来说,寄神玉已经被证明不可倚仗,她再入睡,就等于把生死全部交付到姜望和武去疾手上。
这种程度的信任,能够有吗?
就直接地盯一夜或者不用担心。但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假如有什么危险来袭,姜望和武去疾会冒险在应付危机的时候保持注视吗?
信任肯定是不够的。
那么,对“夜之侵袭”真相的探究,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吗?
苏绮云想了又想,终于咬咬嘴唇:“我可以试一下。”
这无疑需要巨大的勇气。
姜望只道:“你可以信任我。”
说着,他和武去疾就准备带着神龙香后退,再次注视苏绮云入睡。
但就在这时候,苏绮云脖颈处的寄神玉忽然霜光外放。
系玉的红绳自动解开,那寄神玉竟漂浮起来,悬在空中,与三人相对。
“唉。”
一个叹息声响起。
苏绮云迅速起身,往姜望身边退了退。
“就是这个声音!”她谨慎地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知他心
随着这声叹息的响起,悬在空中的那枚寄神玉,霜光愈发璀璨。围绕着寄神玉本体不断绕转,似在“编织”什么。
奇妙的变化在发生。
姜望握紧长剑,低声问道:“你这枚寄神玉,来历清白吗?”
这枚寄神玉,此时明显已脱离苏绮云的控制。
她出身的偷天府历史悠久,保存了许多古物,像那记载有燕枭之事的古籍就是其一。来历倒未必都清白。
说不定这枚寄神玉里面就藏着什么东西,故而姜望有此一问。
苏绮云很肯定道:“这枚寄神玉是我师父亲自修复完成的,肯定没有问题。”
即便有什么问题,也早就被解决了。言语之间对她师父的实力非常信任。
姜望也就不好再追问细节。
局势未明,三人都没有妄动,除了武去疾埋下金针布置好后手外,姜望和苏绮云只是提高了戒备,谨慎观察寄神玉的后续变化。
当然,也都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但见那枚寄神玉霜光缭绕,在森海源界这漆黑如墨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美丽。
以寄神玉为核心,霜光凝聚,逐渐勾勒成一个人形,并且慢慢具体。
鼻、眼、唇……逐渐清晰。
包括他的衣物,他的头发……没有头发。
这是一位模样俊朗的光头,身穿一件雪白僧服,眼神深邃又慈悲。虚悬半空,竟如临风玉树。
姜望心中迅速涌出一个名字——观衍!
那和尚竟然转过头来,瞧着姜望,温声笑了:“小烦跟你提起过我?”
小烦这两个字,被他说得细腻温柔。
但姜望心神剧震,哪里还会在意到这些。
要知道他只在心里想到观衍这个名字,但并未说出口,而这和尚却能了然。真是可惊可惧。
除了他心通,还能作何解释?
因为苦觉的纠缠,他很下了一番工夫去了解佛门,对于他心通这样声名远播的神通,当然不会没有听说。
所谓他心通,号称“如来知他众生心中所念。如实知之。”
乃是佛门无上神通,能摘下此等神通者,莫不是声名显赫的高僧大德。
而这观衍,竟然身怀如此神通!
难怪圣族祭司提起观衍来满心倾慕,难怪五百多年前在燕枭的巅峰时候,他还能与燕枭搏杀几回。
只是……
观衍不是已经死了吗?
祭司老太太的哀伤做不了假。
并且,他若未死,以燕枭被削弱至今的实力,断不该还能活到现在才是。
姜望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那霜光所凝的和尚却又是一笑:“如果把‘死’定义为寿元枯竭、肉身腐坏,那我的确是死了。”
苏绮云和武去疾警惕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着姜望“自言自语”,明明姜望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小烦”这个名字,他们还是知道的,才听姜望讲过。也因此能够推测出来。眼前这和尚是谁。
五百多年前的降临者,一手主导了森海圣族的相狩传统,削弱燕枭,预设今日之结局。
绝对是实力强大且有大智慧的存在。
那么离界通道出现问题,是否与他有关?
“既然您已经死了,那现在是?”姜望把这句话问出了声。
“借用这位小友的寄神玉,临时显化罢了。”观衍的声音温润,有一种由耳入心的温柔:“我早已只剩一点真灵,在此界夹缝游荡。”
姜望三人面面相觑。
糊弄鬼呢?
残余一点真灵的结局,也就比灰飞烟灭稍强。
一点真灵还能显化行迹,还能使用神通,还是他心通这种级别的神通?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
观衍飘落地面,有意的地踩了两脚,带着些许满足。
然后才看着三人道:“答案都在这里。”
……
他心通,知他心,明他意。
也能叫他知我心,明我意。
姜望三人此时进入一种奇异的视角,俯瞰历史。
一定要类比的话,很像姜望最初进入太虚幻境,还没有勾勒幻境之身时的感受。
那是一种超脱却又贴实的视角,依附于观衍,追踪他的记忆。
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五百多年前的森海源界,也即是森海源界最黑暗的那段时期。
杀戮,血腥,仇怨,痛苦。
他们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
在观衍的记忆中看到五百多年前的森海源界。
难以计数的圣族武士,穿着灵丝编织的衣物,手持神龙木所制的武器,在森海源界掀起腥风血雨。
一个个部落被攻破,一颗颗人头被斩下,得到保存。
而另一方面,人头通过仪式被献祭给燕枭。饱食人头,消化怨恨,燕枭的实力愈发强大。
燕枭愈强大,森海圣族愈无法与之对抗,便愈加凶狠地猎杀其他部落。
这是一个恶毒的循环。
一个一个的部落迁徙、逃窜、消失,整个森海源界,无日不战,无日不杀。
观衍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降临。
与他同时期降临的十四位“龙神使者”,全部被森海圣族捕杀,割下人头献祭。
只有他,遇到的第一个森海圣族,是一个纯澈如清溪的姑娘。
在她的身上,观衍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念。
不仅没有攻击他,还在族人面前为他掩护。几次三番保护他。
在共同经历许多事情后,他爱上了这个姑娘。
他决意为这样美好的姑娘创造和平的环境,中止森海源界的黑暗时期。
因为这个姑娘,观衍认为,森海源界之所以会这样混乱,一切的源头都在于燕枭。只要消灭了燕枭,森海圣族就不用引发杀戮,不需再用其他部落的人头献祭。
他就在森海源界里成就了外楼境,然后只身去找燕枭。
但燕枭从出现,到观衍降临的这个时间点,这中间已经食用了三百年的头颅与怨恨。
它的实力无比恐怖。
在观衍记忆中看到的燕枭,与姜望他们搏杀的、经历了五百年削弱、又处在虚弱期的燕枭,实力直有天壤之别。
观衍展现的实力已经堪称可怕,却还是失败了。
那个被他取名为小烦的姑娘,舍死忘生,把他救了回来,甚至偷盗族内的源水给他服用。自己却被族内长老惩罚,受了三日鞭刑……
观衍没有就此放弃。一边修行,一边寻找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匿蛇。
彼时的匿蛇之地,规模大过现在十倍。
当然,也只是彼时森海圣族的猎物之一。
观衍用计猎杀蛇王,运用早年得到的“天衣秘法”,制成了匿衣。亲自潜伏在悬颅之林,观察燕枭。
这一观察,就是一整年。
他也因此发现了,燕枭以怨恨为力量之源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黑暗时期的真相
观衍告知了小烦,燕枭的力量之源是怨恨,要想削弱燕枭,它吞吃的人头就不能带着怨恨。
死者需要坦然、需要淡然,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千古艰难惟一死,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所以从容赴死者才被歌颂。
牺牲这种事情,从来是少例。
但无论如何,森海圣族的“献首”,恰恰在事实上是燕枭成长得如此之快的原因。
因为森海圣族的“献首”并非自愿牺牲,而从来都是“献别人之首”。
观衍通过小烦之口,建议森海圣族停止献首,选择死守族地,用漫长的时间来削弱燕枭。
这个设想是可行的。森海圣族全族退守神荫之地,一旦燕枭叩门,只防御不反击,纵然难免死伤,但燕枭也未必能坚持多久。
而且力量一旦开始流失,每年的损失都会减少。可以预见这样的选择会让圣族死伤严重,但结果很清晰,一定会走向光明。
其实如果森海圣族一开始就对燕枭有所了解,不急急忙忙地杀了它,或许一切都有不同。
但事情已经演变如此。
在他心通的神通下,姜望他们从容行走于观衍的记忆,翻阅那个时期的森海源界……
彼时的森海圣族还是长老议事制度,七人组成的长老团决定着圣族大小事务。
长老们用自己的方法,验证了小烦传达的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后,做出的选择却全然超出了观衍的想象!
森海圣族的长老团认为,如果停止献首,很可能导致燕枭暴怒之下毫无节制的杀戮,森海圣族无法承担这样的损失。
而只要献首不停,因为仪式的要求,燕枭也不能无谓杀伤圣族族人。
既然燕枭要吞食怨恨才能成长,那就让那些奉献头颅的人毫无知觉的死去便是了。连知觉都没有,自然就不存在怨恨。
反正死的又不是森海圣族的人。
森海圣族长老团动用禁法,借用龙神之力。制造出了“夜之侵袭”。
苏绮云一直在寻找“夜之侵袭”的真相,在观衍的记忆里,才看到根由。
“夜之侵袭”形成的过程复杂,很难再复制。但它的本质就是“世界源”泄露,混沌入侵。
在森海源界的夜里,如果没有神龙木的神力保护,所有人都会陷入昏睡。陷入昏睡者,若未与清醒者产生牵引,本身会归于混沌。(注视即是“牵引”的一种。)
在突然降临的“夜之侵袭”里,大批大批的人族死去了,这才是森海源界其他部落几乎灭绝的真相!
之所以用“几乎”,也只是因为没有人走到森海源界的尽头过,所以尚不能完全确定罢了。那些空荡荡的木屋、穴屋,无声的诉说一切。
那种惨状,哪怕姜望等人出于如此超脱的视角,也能感受得到观衍当时的颤栗……
是小烦冒险偷出族地,点燃了神龙木木心,观衍才得以逃脱沉睡。
经历了“夜之侵袭”,观衍终于明白。
森海源界的黑暗时期,表面上看,由头是燕枭,本质上,却是因为森海圣族的恶念。
翻检历史,神荫之地其实也非森海圣族所独有,而是诸多部落共享的神圣之地。
在很古早的时候,森海圣族只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是在驱逐了其他所有部落后,才独占神荫之地。
后来竟就以最古老的神荫之地为祖地,自称圣族了。俨然自觉有了本质不同,天生凌驾于其他部落之上。
黑暗时期的森海圣族,早就已经思想扭曲,心堕黑暗。崇尚暴虐血腥,掠夺成风,杀戮成性。
他因为小烦而对这个族群心存幻想,但小烦,竟是森海圣族唯一的例外……
佛有慈悲心肠,佛亦有金刚怒目。
愤怒的观衍燃烧舍利,显化金刚,成就神临。
只身杀死森海圣族的长老团,将彼时为虎作伥的那些圣族武士几乎屠戮一空。
在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扶持小烦成为圣族唯一祭司。
修订森海圣族的历史,引导他们形成“相狩”的传统。用五百多年的时间削弱燕枭,也通过五百多年的时间,把荣誉和牺牲,刻入森海圣族的骨子里。
而他自己,神临之躯朽败,寿元枯竭。
只剩一点真灵。不容于混沌,又困于此界,无法转生,只能游离于世界夹缝。
……
从他心通中退出,姜望三人心情各异,但都深受震动。
在姜望看来,观衍最伟大的地方,不是削弱燕枭,一手炮制五百年后的燕枭之死。而是他对森海圣族的教化。
把神荫之地,从一个滋生黑暗血腥的地方,变成了现在的清静平和之地。
森海圣族现在能够出现青七树这样敢于承担、勇于牺牲的人,就是观衍的教化之功。
堪称功德无量!
对于姜望的想法,身怀他心通的观衍自能察觉。
“我佛慈悲,因果有报,或是这一点微小功德,令我得以五百年真灵未泯。还摸索出了一些以真灵为基础的修行之法。”
一点真灵还能够摸索修行,并且还真有了一定的成就!
观衍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有多么惊世骇俗,表情温和地看向苏绮云:“所以才能借用小友你的寄神玉,临时显化身形。”
岂止于此啊,你不是还能用神通么。武去疾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但很快意识到在观衍面前,这跟说出来也没什么两样。为了掩饰自己,一时故意胡思乱想起来。
观衍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感应到的想法哭笑不得。
苏绮云张了张嘴:“那些记载……”
观衍很认真地与她对视,微微低头,向她表示歉意。
“那些记载是我整理的,故意留下线索,让后来的降临者把目标对准燕枭。而不必生出别的意外。对于我的自以为是,我向姑娘道歉。”
圣族书屋里的记载,亦是观衍“遗”计。他当年不仅“重塑”圣族历史,还留下了这样的布置,说一声算无遗策也不为过。
姜望当时有一些疑惑,但根本想不到这上面来。只不知,倘若重玄胜在此,有没有可能提前发觉什么。
此时的苏绮云,心情异常复杂。
被观衍当年的遗计牵着鼻子走,说不满当然有,但怨恨又谈不上。
她追究的“夜之侵袭”真相已经出现,但她报复的目标,早已在五百多年前被观衍所抹除。以至于她此刻,有一种茫然无措的失落。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观衍看着她说:“我在混沌中保住了你朋友的一点真灵……”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
听到观衍的话。
苏绮云浑身一震,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真……真的?”
观衍诚恳道:“真实无虚。我知道这微不足道,但能力有限,确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不,这绝不是微不足道。这对我很重要。”苏绮云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是个不肯流泪的人。
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竟已经流了两次泪。只不过上次是在“梦”中,而这次却是清醒的状态。
苏绮云泪眼朦胧:“那她现在……”
观衍说:“若不是之前你沉入昏睡时,她拼命唤你,以至于意识破碎。我也没有办法发现你的寄神玉。”
原来之前,小鱼真的唤过她!
苏绮云的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感情所充满。
观衍又劝道:“在森海源界昏睡,即使有人注视牵引,也难免为混沌所伤。以后不要随意尝试。我也是见她如此不要命,不得不显化来阻止你。”
“晚辈知道。”苏绮云用力点头,又满眼希冀地瞧着他:“大师,那小鱼她……”
观衍道:“等我离开,会将她的真灵放在寄神玉里,并且会给你留下一套复活之法。你如果有心,可以依此法为她重塑肉身,再造七魄三魂。当然,那很难做到。有些材料,可能已经绝迹。”
“我不怕难,我不怕难!谢谢,谢谢大师!”
小鱼不仅真灵被保存了下来,还有机会复活!
苏绮云被这惊喜冲击得语无伦次,又迟疑了一下:“那大师您……”
她有心答谢,但观衍只剩真灵,实在也没有什么需要的。寄神玉倒是应该对他很有用,然而小鱼现在也很需要。
观衍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因此只是笑笑:“寄神玉于我无用,我也只能用它显化一时罢了。终不得长久。”
“那小烦婆婆那边……”
苏绮云其实想问。你不去见她么?
“岁月漫长,我们都需要苦熬。”
观衍摇摇头:“她如果知道我还有真灵在,她就撑不下去了。”
苏绮云于是沉默。
沉默了一阵后,她说:“等我帮小鱼重塑肉身,再造七魄三魂后。我一定再为您准备一套复活材料,助您与小烦婆婆再相见。”
观衍大约并不认为她能做到这件事,但并没有打击她。
反倒笑了:“那我在此界等你。”
他随口回应后,又看着姜望和武去疾:“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力量差不多耗尽,他心通已经不能再用。”
说到力量差不多耗尽这件事,他的语气很淡然。“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武去疾看了看姜望,说:“你问吧。你的问题肯定比较有意义。”
让观衍大师来回答神龙木之矛与神龙木之盾孰胜孰负,也确实不太合适。
姜望想了想,问道:“我想知道,燕枭的虚弱期是怎么回事。”
观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燕枭是非常恐怖的存在。它不仅天生不死不灭,学习能力也是顶尖。它有单纯的一面,也有智慧的一面。它的智慧,是吞食无数头颅后所得。它被无数情绪所影响,所以时常混乱,但也集合了无数人的智慧,偶尔清醒。”
“混乱的时候它是一个怪物,清醒的时候,它有时单纯无知,有时智慧深远。”
“在无法得到怨恨的补充,力量不断流失之后,它断断续续用它的智慧,找到了新的食物,便是混沌。”
“混沌当然无法直接吞食,它只会被同化其中。但燕枭想到了办法,它用它通过仪式得到的人头,接触混沌。人头被同化,但却会留下接触混沌后一点细微的气息。燕枭就吞食这点气息,以此成长。”
观衍继续道:“但因为无法彻底消化混沌,那些负面的影响累积起来,每年都会有一次集中的反噬,这就是燕枭虚弱期的由来。”
吞食混沌,消化混沌,这简直是传说一般!
岂是等闲怪物能够做到?
偏偏讲述这些的是观衍,而且对象是燕枭那种恐怖的怪物,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能。
如果再让这头燕枭成长下去,难以想象,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即使燕枭已经被杀死,姜望还是忍不住生起后怕的情绪。
但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没有问。
“燕枭已死,离界通道为什么没有打开?我们如何离开森海源界?”姜望问。
“前一个问题涉及龙神,你是个心诚的人,我不愿欺骗你,所以不能回答你。”
观衍很直接地说:“后一个问题,等天亮你们回到神荫之地,在小烦的帮助下,就可以直接通过树之祭坛离开。”
观衍身怀他心通,自然能判断一个人的心诚不诚。
涉及龙神?
龙神怎么了?森海源界的龙神到底是什么?
姜望仍有很多疑问,大都关于龙神,但观衍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便必然没有答案。
于是点点头,很认真的表示谢意:“我知道了,谢过大师。”
这时观衍道:“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了,我倒是有两件事想要拜托你。”
姜望其实还有很多疑问,譬如燕巢为什么会消失,譬如小鱼的储物匣被谁拿走了,譬如森海源界是否还有其他部落幸存……
但观衍说时间不多。
一下子,让人感受到了遗憾。
遗憾,却无可奈何。
姜望没有推脱,他对观衍也的确心有敬意:“大师请讲。”
“第一件事,不要叫我大师。”
观衍似是很有些无聊地故意折腾了一下姜望,然后才说:“第二件事,我在书屋里,藏了一件僧衣,你帮我偷偷找出来,带去悬空寺……”
他的表情终于有些失落了:“烧在我师父坟前。”
以他的神通,不难知道姜望与悬空寺有些瓜葛,这大约也是他请求姜望的原因。
这不算难事。
虽然去悬空寺有羊入虎口的嫌疑……但完全可以趁苦觉不在的时候偷偷去。
姜望点头道:“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很愿意。这事我一定办到。”
观衍笑了笑。
“好少年。”
他的笑容和煦且温柔。
没有什么神功之类的利益交换,只是一声赞美,一个承诺。
一件很简单、很纯粹的事情。
勾勒身躯的霜光开始消散。
在最后的时刻,观衍只是仰头看着天。
霜光所结的侧脸,俊朗得不似凡人。
他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
“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我已经看了五百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离界
森海源界的夜晚,的确是没有明月的。
就连星星也不存在。
玉衡星只在白日得见。
然而从龙神应座那一幕来看,玉衡星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光明之源。
夜晚的星和月,都在故乡。
森海源界自有其复杂。
但观衍散去身形的这一幕,只让人看到了寂寞。
独在异乡五百年的寂寞。
只剩一点真灵,游荡在世界夹缝里的寂寞。
五百年来望明月,明月不见。
他后悔过吗?
苏绮云接住那缓缓下坠的寄神玉,心里不由得想到这个问题。
现在的寄神玉中,蕴养着小鱼的真灵一点。她把这枚寄神玉紧紧捂住,生怕遗失。
霜光已隐。
唯有姜望的焰花与神龙香还在静静燃烧。
三人各怀心事,就这样等到了天明。
回神荫之地的路上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青七树的尸体被送回族中,哭声一片。
这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家伙,其实跟很多人关系都不错。因为人们知道,他虽然好像臭不要脸,但其实从无坏心。
青八枝仰头望天,不愿给人看到他红了的眼睛。他们俩平时矛盾最多,针锋相对,但从没有真的仇恨过。
青九叶一言不发,只是从姜望怀里接过了青七树。
青花看着青七树永远闭上的眼睛,嘴巴张了张,但也一句话没有说。
她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哑巴。但她作为青之圣女,侍奉龙神,在重要时刻要传达龙神的神旨,是不能跟祭司之外的人说话的,为免“污染”了神意。
“七树他有没有说什么?”青九叶问。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为青花问的。也是为死去的青七树而问。
毕竟,谁不知道青七树对青花的心思呢?
“他说。”姜望道:“森海源界很大,青花以后,可以去世界尽头看一看。”
青花没有抬头。
人群分开一条路来。
老祭司颤颤巍巍地走近。
她已经年纪非常大了,走路都不太轻松。
在姜望的眼中,这个形象与观衍记忆中那个美丽纯澈的少女,慢慢叠合。
老妪看到青七树的尸体,顿了顿,但又继续往前走。
眼神中有一抹非常真切的哀伤,但很快抹过去。
她慈和地看着姜望三人:“辛苦你们了。”
她是青七树的亲姑奶奶,但更是森海圣族的祭司。
这种异乎寻常的坚强,让姜望想到了观衍说的那句话。
“岁月漫长,我们都需要苦熬。她如果知道我还有真灵在,她就撑不下去了。”
为了森海圣族,她承担了多少,牺牲了多少。
除了观衍,没人知道。
现在的森海圣族,只有她经历过黑暗时期。那些罪恶与历史,都只在她的肩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爱慕情郎的少女,眼中只有温柔。
她独力扛着整个森海圣族往前走,所以不敢软弱,不能软弱。
姜望定了定,说道:“还要麻烦您开启祭坛,我们从这里离开。”
“应该的,请这边来。”
苏绮云和武去疾都不说话,任姜望做他们的代表。
“在这之前,我想去一趟书屋,我有些疑惑,需要在贵族的记载中寻找答案。可以么?”姜望问。
老祭司迟疑了一下:“当然可以。”
她吩咐道:“青花你引着两位使者先去祭坛等着。”
然后对姜望道:“跟我来。”
苏绮云和武去疾都看向姜望,见他点头,也便跟着青花去了。
姜望则跟着老妪往森海圣族的书屋走。
他知道,祭司特意要亲自给他领路,必是有什么话要说的。
“悬颅之林回来后,另两位使者对你都很信赖啊。面对燕枭的时候,你一定做出了很大贡献。或许,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老妪边走边闲聊。
姜望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是大家一起努力,都很拼命。”他说。
老妪继续聊道:“苏奇原来是个姑娘。嗯,模样好看。”
姜望解释说:“交战中被燕枭打碎了遮掩容貌的法器,我才知道。”
“我知道那肯定很艰难。”老妪又重复了一遍:“辛苦你们了。”
姜望没有谦虚。
战斗过程的艰难、惨烈,也根本无须说出口,青七树尸体的痕迹足以证明。
“我以为她会问我‘夜之侵袭’的事情,但是她没有。”
老妪随口说着苏绮云的事情,但停了一会,又忽然道:“他是不是在悬颅之林留下了什么?”
前一个她,是苏绮云。后一个他,当然是观衍。
出于默契或是情感,老太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姜望沉默。
沉默即是回答。
不能说的回答。
“我知道了。”老妪说。
她没有让自己在情绪中陷入太深。
转说道:“他总能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把你照顾得很好。是一个让人安心的男人。”
“你啊,如果有喜欢的姑娘,不妨学学这方面。”
她摇摇头:“你教七树的那些,不行。”
姜望心中大为窘迫,他没想到,他蒙青七树的那些搞相好的方法,都传到了这老妪耳中。
书屋到了。
祭司止步在树下:“我去祭坛那里等你。”
她没有问姜望来书屋的真实目的,没有问是不是跟观衍有关,没有问观衍留下了什么。
她信任观衍的所有决定。
即使对她有所隐瞒,也一定起乎于爱。
姜望站了一会儿,抚平心中的复杂情绪,这才走进书屋。依照观衍给的线索,果然找到了一件月白色僧衣。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漫长的时光里没有朽坏,可能是因为这间书屋的特殊。
收好僧衣,姜望便离开了这里。
书屋里的各类记载,他一页也没有翻。
都是经过观衍整理的东西,不可能找到什么观衍不想让他们找到的线索。
……
树之祭坛前,人群簇拥。
姜望本以为,他们会悄无声息的走,就像悄无声息的来一样。
顶多就是青九叶、青八枝等几个有接触的人来送一下。
但没想到,几乎整个森海圣族的人都来了。
把树之祭坛前,挤得满满当当。
当然,全部的森海圣族族人,也已经不足三千之数。
远不复黑暗时期横扫森海源界的规模。
“所有的圣族族人,都要来送你们。”老祭司站在祭坛前,对他们说:“感谢你们为森海圣族做出的贡献,感谢你们舍生忘死。愿龙神庇佑你们。”
姜望、苏绮云、武去疾,站在祭坛上,如他们接受龙神身份验证那次一样。
但不同的是,此时的祭坛下挤着满满当当的人。
男男女女,大大小小。
人们看着他们,满怀感恩。
所有人都在此时低头抚心:“愿龙神庇佑你们!”
直到这一刻,在这一种神圣和肃穆中,姜望他们才真切的感受到,他们的确拯救了这里。
第一百三十章 七星连照
在族人表示了感恩之后,老祭司说道:“你们为圣族舍生忘死,所付良多。此界贫瘠,难以为报。我族为你们准备了一点小小的礼物,请勿推辞。”
随着她的话语,青八枝、青九叶和青花从人群中走出来。
青八枝走向武去疾,他手上拿着一只雕工精美的木盒。打开木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排细针,隐放青光,一看就非俗物。
祭司道:“这是青木针,是天然生成的木针,我择精品凑了两套,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武去疾掩饰不住的高兴,收下道:“非常适合,我很喜欢。”
青九叶的手里,则拿着一张短弓,一只箭囊,箭囊中还装满了神龙木所制的箭枝,走到苏绮云面前。
老祭司含笑道:“见你喜欢,就想着送你一套。”
苏绮云不由得燥红了脸,接过道:“感念厚意,十分惭愧。”
姜望也跟着尴尬。
不消说,老祭司肯定是知道苏绮云偷青九叶箭枝的事情了。
那自己的分润……应该也瞒不过去。
先前不计较,是因为还需要他们帮忙。后来除掉了燕枭,这也就是小事了。
就是不知道,祭坛前的这些森海圣族族人,如果知道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情,还会不会如此崇敬。
这时候青花走近前来,她手上捧着的,是一只剑鞘。
色作绀青,鞘面是天生的木质纹理,低调内敛,细瞧才见古朴玄奇。
“掏空神龙木心,方成此鞘。”老妪慈声问道:“不知合不合适?”
神龙木木心,那是制作神龙香的原料。
神龙香的珍贵不必再赘述。
这把剑鞘所耗的原料,不知能制成多少神龙香了。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姜望确实觉得惊喜。
长相思本来的剑鞘,是在南遥城所配。
并非与长相思同炉而出。
材质当然不如长相思本身,也及不上这神龙木鞘。
剑鞘于剑而言,一养一藏。一曰藏锋,一曰养锐。是非常重要的。
之前用的剑鞘虽然也是上好的剑鞘,但难免有些美中不足。
姜望当场换鞘,只觉严丝合缝,无不如意。
感谢道:“您有心了!”
看着神采飞扬的姜望,青花在离开祭坛之前,说了唯一一句话。
“谢谢你。七树他很感谢你,我也是。”
姜望有些愕然,因为他知道,青之圣女轻易是不能与旁人说话的。能与她沟通的,只有龙神和祭祀。
但不等他回答,青花便转身,同青八枝他们离开了祭坛。
祭坛上纹路亮起,光芒游走。
姜望看向高空,想观察某种规律,但这一次玉衡星并未移动。
只是树之祭坛上的光,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光之宝座,托举着姜望三人缓缓升空。
华丽的光之宝座,映衬得他们有如神祇。
在场的所有森海圣族族人,都低着头为他们祝祷、祈福。
姜望在高空,看着下面的人越来越远。
曾经杀戮成性的森海圣族。
现在看来,有勇敢,有天真,有善良,秉性纯良,懂得感恩。
在观衍降临之前,谁能想象得到,森海圣族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这一场教化,比起一千座庙宇,一万尊金身,都更有佛性,更见灵光。
他应该成佛。姜望心想。
观衍的真灵,此时游荡在这方世界的哪个角落呢?是否,也在看着他们离开。
光之宝座愈升愈高,下方的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
姜望从未飞到这样高的地方过,危险的罡风乱流,也都被光之宝座隔绝在外。
从这里看森海源界,仍只见葱葱郁郁,不见边际。
果然是“森海源界”。
脑海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阴冷、怪诞、怨恨。
禁不住一下子汗毛倒竖!
他竟然又听到了,燕枭的叫声!
是复活,还是新生?
这念头才转过。
光之宝座一闪即逝。
姜望三人已经消失于此界。
……
水,流动着,无微不至,抚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安宁,平静,仿佛自己也成了水的一部分,静静流淌。
没有呼吸,不必呼吸。没有思考,一切放空。
最自然,最舒展。
就像……生命最初之时。
姜望感受到一种温暖的包围,忘却了那些纷争,挂念。
他被“孕育”着,且正在经历“孕育”的过程。
滋养,生长。
最弱小的时候,经历最伟大的时刻。
而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姜望睁开眼睛。
重获新生。
眼前所见,七颗星辰占据视野。
宇宙浩渺,但隐约虚无。七星高悬,明照一切。
向内而观,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已经改变。
武去疾和苏绮云出现在虚空两侧,与他一起面对七星。每个人都精神焕发,身心皆受洗涤,如得新生。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是他们探索森海源界赢得的“奖赏”。
他们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中游过,而后被“吐”出。
简单的过程描述是如此,但真要贴切形容的话,应是他们被世界本源“孕育”出。
他们并不归属于森海源界,但得到了最慷慨的奖赏。
身体本源得到了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祝福。
只不知赐予这份赏的,是龙神,还是玉衡星辰的代表意志。又或二者本为一体?又或者……
姜望隐隐有些猜测,但始终无法肯定。
至于森海源界的本源意志,就完全不必考虑了,因为森海源界若有本源意志,或者本源意志能够自主,绝不会允许他们“游”过。
这种归属于天赋方面的赐予,本难具现。只会体现在日后的修行之上。
但姜望内视可以看到,他那巨大的天地孤岛,此时绿树成荫。
本来的天地孤岛,直接点形容,就是一片悬浮在五府海的巨大石块。
在姜望的不断调理休养中,才渐渐得见了一些色彩。
然而日积月累之功,终不如此刻,一次奖赏,绿树成荫。
生机盎然。
表现在战力上。
天地孤岛更稳固,意味着依托天地孤岛的道元可以撤出部分,意味着姜望在战斗中可以更放开手脚,可以调动更丰沛的道元储备。
修行上可以更久的探索蒙昧之雾,战斗上可以更张扬,更持续。
当然,最重要的好处还是在未来。
森海源界的旅程暂告一段落,在这片近似于宇宙虚空的地方,三人并立。
姜望看着苏绮云和武去疾,目带询问。
他们还在七星楼秘境的进程中。
现在他们有两个选择。
随意选择一个星辰,进行下一轮探索,又或者,带着现有收获离开。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七明而二隐
七星连照,无穷的机遇和收获都在其间。当然也潜藏着危险。
“我要尽快开始为复活小鱼做准备。”苏绮云紧紧攥着寄神玉,直接果断地说:“先走一步。”
她的身后,一道星光之门拉开,她转身走进。就此结束了七星世界的探索。
武去疾犹豫了一阵,最后道:“我不继续了,我目前的实力仅止于此。”
做下决定,他如释重负般看向姜望:“你呢?一定还要继续吧?”
三人之中,姜望毫无争议的最强。并且他也认为,姜望的实力绝不应仅止于玉衡世界。
姜望点头:“当然。我此行的目的还没达到。”
“那么,临淄见。”武去疾说着,往身后拉开的星门走去。
这无疑是美好的祝愿,希望姜望可以再次探索成功,从而顺利回返临淄。
姜望笑道:“临淄见。”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对自己有清醒认知的人,往往能够走得更长远。武去疾的实力并不让人惊艳,但他的未来姜望却很看好。
武去疾走进星光之门后,光门就迅速缩小,收拢成为一个点,消失此间。
此次降临森海源界的修者,大约十五人的名额里,只有他们三人脱出。成功的几率,是五中取一。
对于一个很多人都提前有所准备的秘境来说,这实在有些残酷。
姜望没有感慨,看着悬在空中的七颗星辰,默默思忖。
接下来要选择哪方?
排除玉衡,七星还剩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摇光,哪方世界最有可能得到增长寿元的宝物?
玉衡又名廉贞,而剩下六星,也另有别名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武曲、破军。
理论上来说,禄存星照之界最有可能。
禄存(天玑)为北斗第三星,真人之宿,主人贵爵,掌人寿基。
但只能说与人寿稍稍沾边。天玑星主理天地之间的财富,一般都被认为是财富之星。
姜望还在斟酌间,他的右手手臂上,一个光点漂浮而起,目标直指七星。
在森海源界,圣族祭司给了他一份关于增寿宝物的情报,以特殊手法印在手臂,现在竟然有所异动!
细想也很合理,森海圣族祭司给的情报,如果不是纯粹虚言的话,必然也只能与七星楼秘境相关。总不可能是涉及现世。
祭司小烦婆婆本人对这份情报也并无信心,姜望也只将它当做一个安慰。却不想真于此时有了反应。
但见这个光点临近七星时,忽然“炸”开,变成无数更细小的光点,飘飘洒洒。
像一层星沙淅淅沥沥。
眼前的七个星辰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但就在这薄纱隐现间,姜望又看到了两个新的星辰!
一直说北斗七星,但北斗其实有九星。
七明而二隐。
七明即是天枢至摇光这七星。
二隐则是左辅右弼。
辅星曰洞明。
弼星曰隐元。
传说中,见此二隐可长寿!
森海圣族祭司给的“情报”原来是这份指引,让他得见二隐,从而有窥得“长寿”之机。
姜望已无须再犹豫了,心念一动,即往弼星而去。
……
仰望星空,在北斗九星中,玉衡最亮,天权最暗。据说在上古时代,九星同耀,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辅弼二星渐隐。
曾有一位强者说过这样一句话,讨论二隐星之所以渐渐隐去的原因——“许是寿数有限,天道不使人长生。”
这话真假难知,对错莫辩。
回到七明二隐上来说,二隐星,虽隐仍存。
辅星在开阳附近,有时候肉眼即能轻松分辨。唯独是弼星,历来难寻。
对于超凡世界而言,星辰从来不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事物,倒更是一种象征,是飘渺的存在。
星辰照耀万界,便有修行者闯进星河,触及所见星辰,那也未必就是星辰本身,很有可能只是一种显化。
举例来说,玉衡星照耀森海源界,但森海源界一定不是玉衡星唯一照耀的世界。
一个非常清晰的证明就是,现世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玉衡星。
所以星辰同时存在于诸多世界,光芒并不吝啬。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
对宇宙的好奇,贯穿修行世界的历史。而星辰无疑是具体的“宇宙”中,最为显眼的存在。
……
茫茫沙海,一望无际。
从脚下一直到视野的尽头,都是无尽黄沙。
不见一丝绿色,没有半分生机可言。
姜望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就这种生命贫瘠,生机全无的世界,真能有增寿宝物存在?
但孤悬天空的星星无法骗人——在这方世界,隐元星倒是很清晰。
前后左右往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完全没有区别。
更别提什么信标了。
没有选择。
除了往隐元星的方向走,还能有什么选择?
姜望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沙海,
从容国过去,穿越断魂峡,据说便可以直入无尽流沙之地。但姜望从未去过。
他从云国到齐国,是直接穿行的中域,没有自北域绕行,也就未曾见识黄沙漫天的景象。
无尽黄沙,初见的确新奇,但久了便觉枯乏。
姜望没有选择飞行,而是踩着黄沙慢慢跋涉。
飞在空中太显眼了,在陌生的地方招摇过市,无疑是嫌命太长。
如果此时天空有一只什么鸟飞过,姜望也非得打下来,瞧瞧线索,看能不能得到什么信息。
同理,他也不想成为别的什么存在眼中的那只“鸟”。
并不确定这漫天黄沙之下是否藏着什么危险,姜望赶路很慢,甚至可以说过分谨慎。
他先观察四周左右,确定视野范围内的安全,然后原地释放焰花之海,在焰花之海的包围中,取出红妆镜,藏身镜中。
再通过红妆镜,来观察方圆五里之地。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再离开红妆镜,收回焰花之海,继续前行。
走到观察过的“安全范围”之外前,再一次故技重施。
如此五里五里一行,进度很是缓慢。慢得令人发指。
但姜望不急不躁。
森海源界的经历影响了他。
以他的实力,刚刚进入森海源界没多久,竟差点就失陷在匿蛇之地。
那位给燕枭左翅留下伤口的不知名强大修士,于他也是警醒。那位修士不就是自持强大,听到怪声后直接去找燕枭么?结果除了那道伤口,什么也没留下。
要对陌生的、未知的一切,心存敬畏。
姜望的谨慎有了收获。
在不知第多少个五里之后,在红妆镜的视野范围里,出现了一队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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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隐星世界
这一队人,姜望都在七星谷里见过。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人,正是那位招呼他一起踏进星位的青年,大泽田氏的田常。也是七星楼秘境的坐地虎。
跟在他身边的有十三人,都是田氏子弟。
按理说,这些人都在地煞星位最末,应该出现在摇光星照耀的世界才是。
但田家经营七星楼秘境这么多年,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独特手段。
姜望是通过森海源界那位小烦婆婆的“情报”,才找到隐元星照耀的这方世界来,就不知道田家是通过什么方法了。
但田家这些人的出现,无疑让姜望更笃定此方世界的价值。
如果隐元星所照耀的世界,不是更有收获,他们何苦大费周章,从摇光世界来此?
现在想来,田家从来占据地煞星位的后二十位,是不是也本就是田家的算计呢?
天下人都以为田家在七星楼秘境付出很多,让出了前列的所有名额,有些不忍逼迫过甚,但田家人每次带队都在一起,独据一个星耀世界,却能完美遮掩他们的秘密。
倘若不是因为小烦婆婆的“情报”,谁能想到,田家人竟然大部分都进入了隐星世界呢?
在四海商盟和石门李氏的记载中,都未曾出现过的隐星世界!
姜望迅速从红妆镜中退出,同时收回了焰花之海。
取出匿衣披上,一动不动。
对修行者来说,五里范围很难称得上安全。
难免有些修行者,洞察范围较远,或是在目窍之上有其特异。五十里都不算什么距离。
但这片沙海并不是水平一线,反而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密密麻麻的沙丘,阻隔视野——这也是姜望选择借助红妆镜探查的原因之一。比他直接目视更可靠,也更具体。
姜望的谨慎还体现于,他释放的焰花之海,都是在沙坑之中。没有现成的,便人为制造。
这样从远处看过来,他藏身的地方就成了视野死角。
当然,如果真有那在五里之外也洞敌秋毫,连坑里什么情况都能看到的,姜望也只能认命。
此时姜望披上匿衣,他在一般人乃至修士的视野中就消失了,与黄沙融为一体。
至于他之前释放的焰花之海这门道术,本就介乎于虚实之间,倒是没有什么痕迹留下。
田常等人从姜望藏身之处的斜前方走过,交谈的话语也落入姜望耳中。
“还有多久啊?”一个女声问。
“应该快了吧?我看舆图上并不很远。”一个殷勤的男声回道。
“那怪物推测出来的果然是对的。我们这次竟然真能找到隐星世界!”另一个男声很是欢喜地说。
“什么怪物?那是平公子!”
这个呵斥的声音姜望倒听出来了是田常——他也只跟田常说过话。
前面那个欢喜的男声回道:“这不是不在即城吗?在这里说些什么,他还能听到不成?”
怪物?田安平么?
姜望在心里琢磨着。
关于田安平,还是重玄胜特意跟他说过,如果遇到此人,要格外小心。
从听到的这段话里,姜望得出两个信息,第一个,就是隐元世界里的这支田家队伍,田常的威信并不足够,至少在他呵斥之后,还有人敢顶嘴。第二个,是田安平在田家内部并不很受尊重,至少这些年轻人私下里并不尊重他。甚至田常也没有多大的维护力度,更像是走个过场,表示自己跟这些不尊重无关。
当然,这些人对田安平的??忌惮畏惧也显而易见。
田家这些人放松得很,也不知是有什么倚仗。
阵型倒是保持着,但没几个人真紧张,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郊游。
“说起来重玄家那个走后门的门客,倒是机灵。知道自己提前换了个星位。”
“亏得那家伙自己走了,不然还得想由头跟重玄家解释。”
“一个门客,死就死了,死在秘境探索不是很正常么?解释什么?”
“哈,偏开口跟咱们要个名额。为免旁人生疑,咱们还不好拒绝。”
“好了。少说些不相干的事。”
又是田常出声喝止。
他的威望并不足够,但毕竟是田氏任命的此行首领,其他人终究也没有太拂他的面子,因此安静了一阵。
他们似乎很清楚自己该往哪里去,目标也很明确。这一切,好像都是因为田安平的设计。
姜望的目标也很明确了——跟他们走呗。
总不至于现成的路不走,非要自己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吧。
至于最后怎么做,那就看情况再说了。
这些田氏子弟,加上田常一共有十四人。田氏进入七星楼秘境的还有五人,大概是在其它世界掩人耳目。
姜望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他原来一直都走反了方向。原来不该往北走,要往南走……
从降临的地方来看,说不定一直往南走,还要比田家这些人先一步接触他们的目标呢。
姜望并不清楚田家这些人是怎么辨明方位的。就算是有人专门绘制舆图,这沙海上沙丘此起彼落的,东吹到西,西吹到东,也没办法绘制清楚吧?
当然这也不重要了。
反正跟着走就是。
移动起来,匿衣就失去了作用。
但姜望很有耐心,等这群人快消失在视野尽头,才冒出来远远吊在后面。稍有动静,就立即原地装死。
有田氏队伍在前方趟路,倒也不用自己沿途注意了,安全性高了很多。
对于这些超凡修士来说,那些流沙之类,根本算不上危险。多得是方法可以应付。
让姜望注意的是,田家这些人也没有飞行赶路。他们对这方隐元世界了解肯定是更多的,飞在空中想来会遭遇某种危险。
心中默默计算时间,在两个半时辰之后,这方世界真正意义上的危险,第一次来临。
“沙尘暴!”田氏队伍里有人惊呼。
他们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姜望远远看到,田家十四个人原地布阵,迅速陷入地面。于此同时在道术催动下,一方方巨石出现,并且很快填充缝隙,形成半圆形的“盖子”。
最终出现的,是一方坟墓般的堡垒。
而就在这坟墓状堡垒出现的同时。
遮天蔽日,黄沙奔涌。
像一条接天巨龙,从远处高速席卷而来。
太突然,也太快!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
刚才还晴空万里,沙静风宁。
眨眼工夫一切就暗了下来。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沙尘暴
姜望有样学样,直接往地下钻出一个深坑。
迅速召出藤蛇缠壁包围自己,并于藤蛇缠壁之上,嫁接食之花。
在沙海这样的环境,藤蛇缠壁显然不是很好的选择,但姜望仓促之下也来不及做更多准备。
总不能倚仗一剑成圆来抵御这般可怕的沙尘暴吧?
脚下无根,必然会被卷走。
那得多大的自信,多坚强的命数。
铺天盖地的黄沙卷过,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被席卷。
从藤蛇缠壁预留的缝隙可以看到,田氏众人所处的位置瞬间被卷出一个深坑,巨量的沙石被卷上天空。
然而田氏众人合力所结那门“石墓”般的道术,却稳如山峦。
姜望注意到,那“石墓”似与地脉有所联系,“石墓”之下,有无数根状事物往下延伸,牢牢护住下方沙土,似巨树扎根地面。
这样的一门道术,用途相当有限,但在此时却非常合适。很可能是专为了这种环境所开发!
姜望没有那个临时针对性开发道术的本事,只能一再加强藤蛇缠壁,努力往地下延伸,同时多催生几朵食之花。
藤蛇缠壁效仿树根扎地,食之花可以在抵御的时候多吞食沙石,以减轻压力。
计划是很好的,但……
连天接地般的沙暴席卷而来,姜望所处的陷坑瞬间变成高坡,又在下一瞬,整个藤蛇缠壁就被卷上了高空!
食之花刚一张嘴,就直接被挤爆。
而藤蛇缠壁在高空连一息都没坚持到,直接崩散。
姜望被卷进沙尘暴中!
他反应算是很快,但毕竟准备不够充分。
藤蛇缠壁也无法应付此等局势。
藤蛇缠壁崩散的瞬间,姜望左手已经焰花连弹,将那些迫近的飞石炸开。
右手挥剑不停。或斩或削。艰难的在风暴中保持平衡。
沙尘暴像一个急速转动的巨大磨盘,此时一旦失了重心,顷刻间就要被绞成肉泥。
如果是苏绮云,或许能在这沙暴中心纵跃自如,他的身法却不够。
无尽的狂沙与飞石,在风暴之中拥有了足够的杀伤,虽未刻意针对,却也几乎无处不在。
亏得焰花是刻印于通天宫的瞬发道术,剑术又铭刻于身体本能。这才能勉强维持。
但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鬼知道这沙尘暴能持续多久,而且烈度也越来越大了。
在遮天蔽日的飞沙走石中,姜望迅速下了决断。
他不计道元消耗,不断以焰花开路,剑术则作为第二道防线,随时将焰花未能拦住的危险截断。
向着沙尘暴的中心进发!
这巨大的沙尘暴像一条尘龙,接天连地。不断的旋转着,然而但凡龙卷风,都有一个风眼。
枫林城道院王长祥最擅长的道术就是吹息龙卷,姜望当然对此有所了解。
在这巨大的沙尘暴中,姜望才初次见识到了沙海的原生生灵——与那些飞沙走石一起被沙尘暴席卷进来。
一只利爪如钩的秃鹫,就在姜望前面不远处,被狂沙打成了筛子。尸体却也没有落下,被狂风席卷着成为飞沙走石的一员。
在沙尘暴前无能为力的不止这只一看就很凶悍的秃鹫。
姜望还看到了金足蜈蚣、巨大的黄褐色癞蛤蟆……还有一只白尾蝎子。
那蝎子在风中颠倒着,忙乱之下,还不忘扬起倒钩,朝他一扎。
凶是凶得很。
姜望甚至都没有管它,狂风一摧,这一扎便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能在沙尘暴中心活下来的生灵,一定不弱。
姜望也没有找麻烦的心思,只要不挡着他的路,就两不相干。往风眼中“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越往里,风旋就越狂暴。
但姜望别无选择。
愈狂暴,愈接近。
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游鱼,在河道的尽头奋力一跃。姜望撞进了“风眼”中。
在这狂暴的中心,一切却是那么平静。
里外仿佛两个世界。
然后他看到,在这如此可怕的沙尘暴中心,一条形似毛毛虫,但通体呈土黄色,且大如巨蟒的怪物,自在漂游,如鱼在水。
而且正低下头,与他对视。
沙尘暴铺天盖地的滚过。
道术所结的“石墓”中。
有一个人问:“刚刚沙暴里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田常道:“许是沙海里的什么野兽吧?什么东西都被卷上天了。”
……
这条巨大的虫子,眼睛是褐色,高高鼓起,身躯则是一节一节的。显得异常肥胖。
一人一虫只对视了一息时间,这巨虫就猛地张开血盆大口。
姜望可以清楚的看到,血口之中细密交错的牙齿。任是一块巨石丢进去,也要给咬成碎屑了。
在巨虫大概是喉咙的位置,有一团旋风正疯狂加速。
而可怕之极的吸力就牢牢把姜望身形定住。
姜望抵尽全力,道元狂涌。连天地孤岛都上浮了五分之一,还是身不由己地往那张血口中靠拢。
手指飞速掐动,密密麻麻的焰雀出现在身前,一个不落的被第一时间吞入巨口。
身处风暴中心,八音焰雀的“音”根本难以听到,但数不清的焰雀却第一时间进了虫腹,接连爆炸。
姜望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巨虫没什么智慧。
有没有智慧,完全是天壤之别。
只要拥有智慧,再弱小的生灵也需要敬畏。
倘若它能够操控沙尘暴,且还能拥有智慧的话,姜望下一步要考虑的就是怎么逃跑了。
操纵着密集的焰雀在巨虫体内接连炸开,巨虫却没有如姜望所想的那般立死当场。
除了巨大的身形在空中摇摇晃晃外,连一口血都没有吐,甚至还在试图吞吸姜望。
难怪什么都敢吞,它肯定有一只非常坚韧的胃袋。
但毕竟也受了影响,吸力已不如先前。
姜望默默感应着巨虫腹内的焰雀,以忽多忽少的频率控制焰雀爆炸,让巨虫的适应时间大大延长。
同时索性放弃抵抗,整个人被迅速“吸”到巨虫面前。
就在将要入口的那一瞬,姜望拔身而起,横剑于眸前,潇洒拉开。
书不完的恩怨情仇,道不尽的写意风流。
名士潦倒之剑!
这一剑精准至极,将巨虫的两只眼睛,从中间正正地剖开两半。
砰砰砰。
身化焰流星,姜望瞬间飙射至高空。
避开巨虫眼珠里喷射出的绿色黏液,同时也避开了巨虫的疯狂报复——在巨虫眼睛被割破的同时,沙尘暴骤然降低好几个烈度。而在风眼之中,巨虫身周的空间,在一瞬间被密密麻麻的风刃所铺满。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定风珠
铺满巨虫身周的风刃,都隐隐带着淡青色,那是风行元力凝聚到一定程度的表现。
而且如此密集,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
姜望若还停在原地,后果难以想象。
现在他躲在高处,坐视什么也看不见的巨虫在下方发狂。
只等着巨虫乏了,就再下去给它一个狠的。
或许是因为调集了大量风行元力,巨虫掌控的沙尘暴因此降低了烈度,那些被卷在尘暴中的异兽,终于有了一些自主的能力。
姜望在风眼高处看到,之前一扫而过的一些异兽,正从外间“钻”进来。
那金足蜈蚣密密麻麻的金足如船桨在空中滑动,像水上行船般划进了风眼。它出现的位置不太好,正在风刃的攻击范围内。
但见它金足反包自身,整个身躯瞬间变得像一根完整的金条般,亮得晃眼。
瞧得姜望一愣一愣,不知这到底是蜈蚣,还是刺猬。
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它愣是在风刃的切割下纹丝不动!
第二个挤进风眼来的,是那只巨大的黄褐色癞蛤蟆。它一进入风眼,舌头便如箭般弹出,速度之快,在身周都造成残影。
将数不尽的风刃一一击溃。
但它身形毕竟过于庞大,可怜的一条舌头,压根护不过来。
身上背后被风刃切割出密密的伤口。
不过对于它的体积来说,这些伤口也不算什么。
而且自伤口流出的不是红色血液,而是一滩滩烂泥般的东西,极其恶心。
最后一个进入的,就是那只在翻滚中还试图蜇一下姜望的白尾蝎子。
两条螯足“撕”开风旋,慢吞吞地挤了进来。
在它进入的同时。
先前进入风眼的金足蜈蚣和黄褐色癞蛤蟆都似乎着急了。
金足蜈蚣的金足猛地张开,拼着被风刃割了几下,上百条金足在空中一划,整个身躯一闪,竟直接洞穿了巨虫的身体,“扎”入其间!
黄褐色的癞蛤蟆不甘落后,粗壮的后腿在空中一踏,整个的撞到巨虫面前。
它的体型比巨虫稍逊,但半蹲着也与巨虫差不多高。
此时头抵着头。
长舌如枪弹出,直接撞进巨虫的嘴里。
看起来倒像这两只怪物在亲嘴一般。
但姜望分明看到,巨虫那的细密狰狞的牙齿,都被撞碎了不知多少颗!
直到此时姜望才反应过来,这些家伙是捡漏来了。
若非姜望伤到了巨虫,这些被巨虫裹挟着卷走的异兽,最终结果可能都是在沙暴中被碾死,最后为巨虫所吞食。
但现在,巨虫衰弱,它们就要开始反噬!
金足蜈蚣和黄褐色的癞蛤蟆展开攻击之后,巨虫身周的风刃就已崩溃。
它巨大的身躯也在空中疯狂扭动起来,显然十分痛苦。
最后进来风眼的白尾蝎子,倒是不慌不忙。
便在此时轻轻一跃,已跃至癫狂的巨虫身上,以它的体型和重量,剧痛中的巨虫大概根本就没有感觉。
然而这白尾蝎子轻轻扬起白色蝎尾,非常轻巧地往巨虫身上一蜇。
巨虫巨大的身躯就像气囊泄气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
那席卷沙石的狂风骤然消失,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竟然停了!
金足蜈蚣以比钻进巨虫身体更快的速度冲了出来,黄褐色的癞蛤蟆也第一时间收回舌头。
五彩斑斓的液体,从巨虫的口中,眼中,乃至尾部,从所有的“窍门”流泻而出。
这也是巨虫“干瘪”的原因所在。
它皮下的血肉,在不到三息的时间里,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液体。
如此剧毒!
沙尘暴都停下来了,风眼的位置更加平静。
黄沙弥漫,碎石和各种乱七八糟的尸体在坠落。
巨虫干瘪得大约只剩一张皮的尸体也开始轻飘飘地下坠。
一切都在下坠。
唯有金足蜈蚣、黄褐色的癞蛤蟆以及白尾蝎子悬停在空中不动,呈三角位置对峙。
它们彼此忌惮,似乎要争抢什么。
便在这个时候。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一道巨大的剑芒迸射而出。
当场将巨虫的皮囊划破。
三头异兽各自一惊。
但见一柄剑出现在它们的视野中,剑尖一挑,便将巨虫体内一颗青色的圆珠挑起。
而后,
砰砰砰砰砰!
连人带剑带青珠,化作一团焰流星极速飙远。
三头异兽都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金足蜈蚣速度最快,数以百计的金足在空中一划,便化金光。
黄褐色的癞蛤蟆紧随其后,后腿在地上一蹬,便是一个巨坑。弹射的速度不比金足蜈蚣慢太多。
唯有白尾蝎子在原地顿了顿,大概速度实在不是强项。似乎接受了现实,轻巧地跃至一团不知什么怪物的血肉上,低头慢慢啃噬起来。
……
金光化过天空。
咚咚咚。
巨大的黄褐色癞蛤蟆一蹦一个沙坑,须臾即远。
姜望这才从沙坑里冒出头来——匿衣确实好用。
这时候才有心情研究刚刚夺得的战利品。这是一颗约三分之一拳头大小的圆珠,入手非常光滑,颜色是天青中夹着一丝云白,十分美丽。
而它的效果……
姜望随手掐诀,聚出一道风刃,由远及近,向着自己劈来。
姜望握着这枚珠子,不闪不避。
那风刃临近身前,忽然无声无息散去。
姜望于风行道术没什么建树,但将所有学过的风行道术施展一遍,都在这枚珠子面前无法发挥作用。
它是那巨虫的精华所在,继承了它的天赋,对风行元力的控制超乎寻常。
这是天生法器,直接可以叫做定风珠。
绝对的好东西。
但姜望并没有就此爱不释手,随手将它收起,竖指唤出了烟雾状的追思草。
他是一个目标坚定的人,当然不会因为一场沙尘暴,因为已经有所收获,就放弃之前的目标。
早在田家那些人经过的时候,他就采集了他们好几个人的气息,而且是专挑实力较弱的几人,此时追踪起来,就方便许多。
烟雾状的追思草稍停了一会,便指出方向。
为免被误导,姜望紧接着对另外几个人也使用了追思,最终指引的方向一致。
这才动身急速追去。
……
此时在田家的队伍里。
他们一路跋涉,顺着田安平早就规划好的路线前行。
一路上遇到的危险,也都被他们一一化解。
田安平为他们准备的所有手段,都完美地对应那些危机。
即使心里再憎恶惧怕那个家伙,也无法不承认他的强大。
“不知怎么,我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行进中,田常忽然说道。
“得了吧。”一直不是很服气他的田勇说道:“都快到目的地了,还预感个屁?”
队伍中唯一的女修者刘思则宽慰道:“别多想了,专注眼前。都到这里了,还能有什么事情?就算你忽略,他也不可能忽略。”
刘思说的这个“他”,自然是指提前计划好隐星世界这一切的田安平。
田常于是沉默。
即使非常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的想法。
谁都有可能犯错,包括他自己。
那个怪物……却几乎是不可能错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九旋流沙
黄沙之后又黄沙,叫人难以忍受的跋涉终于到了终点。
田常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绿洲。
茂盛招摇的碧草,围绕着一方明镜般的水泊长开,随风而舞。
视野范围里并没有树,但这些草都有及膝高。
清朗明澈,不似在沙海,倒像是某处水乡——如果忽略外围黄沙的话。
水泊是一个圆,像一面映照天空的镜子。
水泊外的碧草绕了一整圈,将水泊裹在中间。
而在碧草之外,是一圈缓缓流淌的流沙,绕着水泊在旋转。
这一圈流沙之外,还有另一圈流沙,亦围住了水泊,只是旋转的方向刚好相反。
这样反复交错旋转的流沙,一共有九圈。
每一圈流沙,本身宽度都在三丈左右。
因为绕着水泊不断外拓,最外面的一圈流沙,占据的范围已经非常之广。
田氏众人停在流沙圈外。
“都到了位置,还不直接进去吗?”田勇有些不满意,但毕竟没有擅自行动。
“行百里者半九十。”田常看着那方水泊道:“这九旋流沙看起来不简单。”
“我们要如何过去?这里有什么危险?”刘思问:“那位……他怎么说?”
“我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田常摇摇头:“他没有单独跟我说什么。”
刘思面容只能算一般,身段却很不错。田勇的眼睛就总往她身上瞟。
听到田常这样说,她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慌乱什么?他又没有来过这里,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田勇嗤笑,他就看不得这些人,一边畏惧、厌恶,一边什么事情都依赖田安平:“没有他田安平的时候,我田家不还是大泽第一名门?”
刘家是田家的附庸家族之一。刘思他们家与田常家有些姻亲关系,她算是田常的表妹。而田勇与田常的爷爷辈是堂兄弟,到他们这辈,都属于支脉了,彼此之间竞争也很激烈。
“他只是算到这里会有沙海环境,为我们准备的手段,也都是应付沙海里可能会出现的危险。”田常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此地有什么危险,试探一下便知。”
他瞧着田勇:“阿勇,你爷爷不是才给你买来一尊双翅傀儡么?正好与我们探路。”
“为什么要用我的傀儡探路?”田勇毫不掩饰他的不满,几乎是一有机会就挑战田常的威信。
“难道要让族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探路?”田常义正辞严:“我是此行首领,合理调度队伍资源,是我要做的事情。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回去向长老提。”
田勇知道,田常这是报复他一路来表现出的不服气。
他的双翅傀儡是自家爷爷花大价钱买来的,保命的东西,若是失陷在这里,谁能赔他?
即使向族里报备,一来田常肯定不会帮他说话,二来即便族里愿意补上,也不知要拖延多久。
他心中暗恨,但田常的命令合乎道理,他也挑不出毛病来。
咬牙从储物匣中取出傀儡印,随手一扔。
说是印,其实外形是一个正正方方的黝黑色块状物体,体积经过墨家匠人的精心修整,刚好可以在储物匣中占据一个格子。
黝黑正方块在空中便开始向外膨胀,首先伸出一对翅膀,然后是手,接着是头和足。
当它演化完成,已经有常人高大。就外形看,像一个背插双翅、黑盔黑甲的武士。眼睛的地方,嵌着两颗黑亮晶石。
这是墨门这几年才推向市场的武将系制式傀儡,号为“墨武士”。分为无翅、双翅、四翅三种档次,价格一如既往的高昂,但战力可观,操纵方便,很受欢迎。
“前行!”
田常一声令下,墨武士双翅一展,便直往那绿洲飞去。
……
追上田氏队伍的过程波澜不惊。
有这群人在前面开路,姜望走得轻松之极。他唯一只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田氏众人发现。
田氏众人停下,他也远远停下。
为了避免暴露,他再次挖了个沙坑将自己埋住。用藤蛇缠壁包裹红妆镜,然后自身躲进红妆镜中,通过红妆镜的视野进行观察。
这次七星楼秘境之行,他越来越觉得红妆镜好用,回头还是要想办法,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扩张一下视野。
通过红妆镜,他看到田家人讨论了一会,紧接着便有一个双翅墨武士腾空而起。
双翅一划,已越流沙。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这双翅墨武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九旋流沙还在继续流淌,那尊高价买来的墨武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双翅傀儡呢?”田勇眼睛都红了。
这傀儡的正式名字是“墨武士”,但他们一般都习惯称为双翅傀儡。
田勇本来想,以墨武士的坚固和速度,即使有什么危险,也能够及时退出。最多就是受点损伤,花些钱修补一下即可。
谁知一去无影踪。
那都是亮晶晶的道元石啊。
“你还能控制它吗?”田常冷静地问。
“回来!回来!”田勇冲着九旋流沙连喊几声。脸色非常难看:“还有隐约的感应,但是指挥不动。”
“还有感应,说明墨武士并没有受到攻击,或者说即使受到攻击,强度也不大,因为它还没有毁坏。”田常分析道:“看来这九旋流沙形成了一个天然迷阵。”
“而且这迷阵并不是混淆方向感,因为墨武士并没有什么方向感,只会朝着既定目标前行,不会受幻术影响。”他条理清楚,迅速总结:“可能是颠倒空间之类。”
不得不说田常被任命为这一行人的首领是很有道理的,他表现得很理智,思路也很明确。
“你就说怎么办!”田勇记挂着自己的昂贵傀儡,十分不耐烦。
田常静静看着他,看得他有些不自然地避过视线,才道:“如果你很着急,或者你有什么好主意,那你可以自己去找你的傀儡。我不拦着。”
这话就他娘的不讲道理。
不是你让我派双翅傀儡探路的吗?现在出了事情让我自己解决?
田勇直欲就此翻脸,真个自己去闯一闯,但他好歹没有蠢到家——赌气是没问题,但自己真个往里闯,那不又给田常探一次路了吗?而且跟别人置气,拿自己冒险,怎么看也怎么冒傻气。
他铁青着个脸一言不发,也就是在田常面前服了软。
田勇不是什么附庸家族的人,在田家内部的关系不比他少。
田常稍作敲打,见好就收。先埋下一颗种子即是,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服。
“公羊路。”他转过身,问队伍中一直沉默的道袍男子:“你专研阵法,可看出来什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声杀人
公羊路既非田氏姻亲,也不是家生子,只是田家招揽的门客,但很受信任。
这种信任甚至超出对一般田氏族人的信任,不是非常受信任的人,也不可能加入隐星世界的这个队伍。
听到田常的问题,他只道:“阵外看不出什么,非得亲身经历才行。”
“依你看,入阵风险大吗?”
公羊路回道:“这种天生法阵强弱不一。但既是自然形成,便不似人设法阵那样诡谲。杀阵便是杀阵,迷阵便是迷阵。这九旋流沙既然是迷阵,我们顶多也就是找不到出路,困死其中。”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田常捧道:“只要给你时间,我们还怕找不到出路吗?”
他既是给队伍其他人信心,也是为了帮公羊路提升威望。
公羊路并不飘飘然忘乎所以,认真道:“我只有五成把握。”
“一半一半也叫把握吗?要么找得到出路,要么找不到?”田勇不满道:“我上我也是五成把握!”
他倒不是无故迁怒。而是觉得这公羊路应当早就看出来是迷阵,却和田常沆瀣一气,致使他的墨武士失陷阵中。端的是非常可恶。
田常没有理会他,只取出一只罗盘道:“加上引星盘呢?”
这引星盘是田安平自制的法器,惯能指引方位,确定路线。田安平近年来已用不到此物,才给予族库。这次寻来隐星世界,才将它翻出来。他们之所以能轻松横越沙海,找到这方绿洲,都是因为此盘。
“七成。”公羊路说。
“足够了。”
田常直接吩咐道:“刘思、田和守在外面,以预万一。其他人随我一同进阵。”
刘思不依道:“表哥,人家想和你一起。”
田常直接将手一竖,拦住她的撒娇:“在外行动,照吩咐做。”
刘思是他的表妹,田和是家生子,以前服侍过他的父亲,后来才跟着他,是再可靠不过的心腹。
这两人在阵外接应,他最是放心。若换了田勇在外接应,他就要担心自己回不回得来了。
田勇对此也没有意见,他巴不得快点入阵去找自己的墨武士,哪里磕了碰了,他都要很心疼。那些卖傀儡的黑心商人,修补之类的费用也不便宜。
田勇这个刺头不说话,其他人对田常的领导还是很信服的。略作整顿之后,一行人便接连飞入九旋流沙中。
所有人的背影都消失后,刘思跺了跺脚:“这王八蛋!”
她当然明白田常让她在外接应的原因,但却不愿理解。因为进阵的那波人,才是最有可能得到收获的人,守在阵外,就意味着与此行最大的功劳无缘了。
但她能进这个队伍,本身已是田常运作的结果。撒撒娇还行,正面顶撞却是没那个胆量。
田和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仅看外表,有些木讷、呆板,听到刘思的怨语也没有任何反应。
若非他是如此木讷的人,刘思恐怕也不敢当他的面骂人。
“喂!”刘思忽然喊道:“反正你现在也不用进阵,把这次分配给你的道元石拿出来。”
田和不发一言,老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躺着二十块道元石。
“老家伙们真是小气死了。”刘思一边抱怨着,一边伸手去拿,拿走了十九块,装进自己的储物匣里。
大泽田氏当然富贵,田常这样的家族子弟修行资源绝对不缺。但刘家这样依附于田氏的家族,比下或者有余,却很难说可以肆意挥霍。
尤其她在刘家并不很受重视,只是巴结着田常罢了。她很清楚田和的性子,一贯的木讷软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若不是有几分忠心,田常根本不会用他。
田和仍旧不说话,只默默将仅剩的一颗道元石包好,又放进怀里。
刘思盯着田和:“要是让我表哥知道,你就死定了。”
田和闷声回道:“不会的。”
“好奴才。”刘思满意道:“我也不是贪你这几块道元石,只是这阵子有些花销,进出难抵。等以后我与表哥成婚了,就会重用你的。”
田和点点头:“好的。”
刘思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又道:“等这次任务完成了,收到的奖赏,你也孝敬我一些吧。放心,本小姐都记着,以后会赏还给你。”
“还不知能赏多少呢。”田和木木的说。
“百颗道元石总归有的?”刘思很大方地说:“你留十颗吧。”
田和这回沉默了阵,才道:“我也要修行呢,小姐。”
刘思蹙眉道:“你这把年纪,天赋也就这样了。又没有老婆又没有孩子。攒那么多道元石买棺材?”
田和道:“去年以来例钱都是您在发放,我每月都只拿一半……小姐,您放过我吧。正是因为天赋不足,我才更需要资源补充。”
刘思听得愈发恼怒:“你不满意了?信不信我跟表哥说,你非礼……”
噗!
她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见一把小刀,扎在她的腹部。以及由此而来的锐利气劲,直接洞穿了她的通天宫。
田和不知从哪里拔出来的小刀,一刀就捅了她。
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提着,一手捅刀。
一刀,两刀,三刀。
他的动作快速而稳定。
刘思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即使在行凶,表情依然木讷的中年男人。终于气息全无,整个人滑落下来。
……
姜望藏在红妆镜镜中世界,看着田家这些人鱼贯而入,一个个如那墨武士一样消失了踪影。
也明白这是遇到了天然阵法。
本想凑近去观察一二,但田氏队伍还留下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此时田氏一行人入阵未久,不知能不能及时返回,姜望只得暂且按捺。
然后他就看见那女人说了些什么,中年男人便取出道元石任由索取。
红妆镜只有视野,并没有声音。
姜望想着,以后不仅要提升红妆镜的视野,还要学一下唇语才行。
然后便看到,中年男人拔出一把小刀来,当场捅死了那女人!
这中年男子杀人时的平静,令姜望也暗暗惊讶。
这人真是毫不起眼,站在田氏队伍里,根本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若不是被田常特意留在阵外接应,姜望根本注意不到这个人。
即使注意了,也没看出来,这木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异常冷酷的心。
姜望没有移开视线。
只见,在杀死女人之后,中年男人非常平静地在她的衣裳上擦了擦小刀,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慌乱。平静得仿佛决定出门去买个菜。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十三年
叛逃?
即使是迫不得已,在隐星世界叛逃也不是什么好选择,除非他有另外离开此界的方式。
姜望想着,仍然藏身红妆镜中,一动不动。
哪怕中年男人很快走出了红妆镜视野范围也是如此。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视野中重新出现了那个中年男人。
此时显得有些狼狈,身上带伤,但飞得很快。他并未飞在高空,而是贴地飞行,靴底距地面不到一尺距离。
在他身后,一头高过成人的灰色巨狼穷追不舍。
姜望注意到,那中年男人看似狼狈,但由始至终路线都很明确——他打的什么主意已经很呼之欲出。
一人一狼很快就跑到了九旋流沙之外。
那头灰色巨狼似乎对九旋流沙有些忌惮,但终究捱不过对“美食”的向往。
一步一步靠近了。
……
田和直接退到刘思的尸体后。
灰色巨狼果然不跟他见外,两三口便将刘思的尸体吞食干净,除了一些血迹之外,什么也不剩下。
吃完女人之后,它对这种“食物”更向往了,意犹未尽地瞧着田和,发出威胁的低吼。
田和将小刀收了起来,脚步故作慌乱地往外逃。
灰色巨狼果然疾扑而至,一爪子就将他背上撕裂出几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田和面无表情地转身,一把按住灰色巨狼的头颅。
灰色巨狼顶着这一按,猛地往前咬去。
牙齿交错,在田和的腹部撕下一块血肉。
但因为距离在田和的把控之中,这一下看着恐怖,却并不致命。
灰色巨狼连续得手,更加狂躁起来,嘶吼着继续前咬。
“滚。”
田和冷冷看着它的眼睛。
灰色巨狼并没有多高的智慧,但它本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一转身,夹起尾巴逃了。
田和仔细地看了看现场,确定痕迹都是他想要的之后。才鼓荡通天宫,制造道元消耗巨大的现状。
努力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营造的效果是,处理得很认真,但又力所未逮,十分勉强。
忙完这一切,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很是辛苦地瘫坐下来。
剩下的,就是等田常等人出来,他会恰好在那之前晕倒。
等他们自己找线索,找答案。
对他来说,这不算冒险。他很了解田常,了解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的推断。
杀死刘思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但如果不是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他也根本不会出手。他不是一个愿意冒险的人。
从始至终,做这一切事情,田和的脸上都没有换过表情。
始终是那样木讷的,仿佛什么都能忍受。
他瘫坐着,默默地想着自己之后的计划。然后就看到,一个提剑的身影走来,由远及近。
这人蒙着头,蒙得非常严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很年轻的眼睛。
他手里提着一把剑,一把蛇信般的剑。约是软剑,但此时绷得很直。他的手指修长,但骨节分明,白皙,但很有力。
他的剑一定很快。
田和想。
田和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
要骗过田常很难,所以他没有“骗”,他是真的受了重伤,真的耗费了大量道元。
当然他还有底牌,但底牌之所以是底牌,就是因为不常掀开。
他选择忍耐。
……
来人当然只能是姜望。
走到近前,他愈发为这中年男人的心性感慨。
太平静了。
自己的出现明明很意外,明明很危险。但这个人,仍然平静得可怕。
这需要极其坚忍的内心,极其强大的意志,和能够面对一切的自信。
这个人,绝不简单。
他不应该只是田氏的一个随从才对。
“抱歉。”姜望在最适合自己展开进攻的距离站定,很有礼貌地说:“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杀了她吗?”
田和仍然是那副不善言辞的样子,闷声道:“她太蠢了。”
“愚蠢的确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姜望点头附和着,又笃定地道:“你应该很聪明。”
“也不是太匆忙。”田和说着,瞧向他的眼睛:“不然怎么给了你机会?”
“我知道你一定有底牌,但我也一定能杀了你。”姜望的眼睛里,有一丝从容不迫的笑意:“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没动手,对吗?”
“你很自信。”田和表情木讷地看着他说。
姜望随手把剑扬了扬:“或许你也是。”
田和沉默一阵,终究轻轻摇头。
他说道:“公羊路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叛出秦国名门公羊家,是田家收留了他们。他父亲废了,但他很有天赋,是阵法高手。不出意外的话,九旋流沙肯定拦不住他们。”
“隐星世界的位置,是安平公子推算出来的。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拿到此界原生的一件宝物。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应该是现世未曾见过的增寿宝物,且应该就在这里。”
“田家准备用这件宝物,去交好一个老怪物。”
“至于这老怪物是谁,田家接下来想做什么,以我现在的位置,还没有资格知道。”
“这些人里面,最强的人是田常和田勇,都是腾龙巅峰。公羊路专研阵法,战力也很不错。田氏此行的底牌是一套杀阵,阵盘在公羊路身上,十人即可成阵,可敌内府强者,剩下的人都是杀阵候补。因为事先不知道此界是什么情况,队伍能不能凑齐。”
田和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一旦确定妥协,不等姜望发问,便已经说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非常省心。
姜望思考了一会,道:“我又想夺得那件宝物,又不想暴露身份,你得帮我。”
“可以。”田和答应得非常果断:“但我不能做得太明显。”
“看来你打算在田家待很久。”
“这应该超出了我们的交易范围。”
“当然。”姜望并不试图激怒他:“我完全尊重你的**。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问。”
名字当然不需要问,田家此次进入七星楼的就这么些人,四十多岁的就这一个,这太好查了。
跟着重玄胜和许象乾混久了,别的倒还没什么,乖话倒是会说多了。
田和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觉得他这乖话可笑。
“我已经在田家度过了四十三年的人生。”
姜望本以为这人接下来要说些感情深厚之类,但听他继续道:“做生不如做熟。”
所以不打算离开田家。
这就是继续向姜望交底,以换取一定程度的信任了。
“我欣赏有坚定目标的人,咱们的交易仅止于今天,至于你以后怎么做,我不会干涉你。”姜望投桃报李,做出承诺。
田和并不说话,也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
但姜望明白,此人如果有把握的话,一定会把他杀死在这里。这人木讷的皮囊下,藏着冷酷又坚韧的心。
因为他目睹了这人杀死刘思,也就掌握了他的把柄。任何一个目标长远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把柄握在别人手上。
“观察一下流沙。”姜望说。
田和也无二话,直接转头去盯九旋流沙。
在他的身后,姜望就站在原地,无声披上匿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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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暴起
已经感受不到姜望的气息,但田和仍然盯着九旋流沙看了许久,仿佛真能在外面看出什么奥妙来。
他的确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现在,他知道姜望隐藏起来了,但不知藏在何处。
他也不试图去知道。
两个人一明一暗,静静等着田氏众人探阵的后续,谁也没有再说话。
对于姜望来说,他对阵法不很了解,即使阵图绘制在面前,也未必能看懂。但是公羊路懂就够了。
术业有专攻,他的专业是等待。
沙海在大多数时候都一成不变,九旋流沙从外面看也是单调的周而复始。被阵法包围着的水泊,从九旋流沙外根本看不出殊异。
枯燥让时间变得非常难熬。
但显然,无论是姜望还是田和,都是很有耐心的人。
姜望心中默计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一直在缓缓流动的九旋流沙,停了下来。公羊路果然不负众望,成功破解此阵。
当这九道流沙停下时,看起来已与外围黄沙连为一体,瞧来没有任何区别。
外面并不能看到破阵的过程,但田常带着田勇等十一人,已经踩到了绿洲之上。
柔软的碧草,带给鞋底轻飘飘的感觉,如踏云端。碧草环绕的那方水泊,如明镜一般映着天穹。
度过九旋流沙之后,此时便可以看到,那水泊并不是空无一物。
在水泊的正中,盛开着一朵形如莲状但只有三瓣的花。
花如白玉雕刻,体型很小,还不及成人的拳头大。
但开得灿烂极了。
它带给欣赏者难以描述的感受。
繁华、璀璨、蓬勃、热烈。一切赞美生动的辞藻都可以用来形容它。
就好像……
万里黄沙,贫瘠一界,生机尽归于此。
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田氏众人都沉浸在初见此花的震撼之中,并情不自禁地向它靠拢。
于此时,忽然听到一声嘶喊。
“小心!”
田和瘫坐在地上,拼了命地大喊。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身上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流出。
田氏众人全都下意识地回头。
咻!
一道人影如流光般越过九旋流沙,瞬间超过他们,临于湖泊,蛇形软剑一抖,干脆利落地将那花割下,然后翻身坠进水泊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田氏众人刚刚听到嘶喊,刚刚回头,还在警惕着会有什么危险。姜望已经超过他们,夺得那花,直接入水。
在水底一剑轰出一个大坑,人却站在水泊一角,不动弹了。
之所以没有选择以焰流星遁走,一则这门遁术未必能快过田家这些人。二来,整个七星秘境的修士也就一百余人,姜望获得焰流星又不是什么秘密,很容易就被查出来。
他虽然要夺此宝,但并不想跟大泽田氏翻脸。
入水是早就想好的选择。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这水泊深不见底,底下通着暗河,复杂的水域能够帮助他迅速摆脱追索。
但入水之后才看到,这水泊比想象中要浅小得多。
姜望不得已,只能启动第二选择——尝试灯下黑。
……
近在眼前的宝物忽然被夺,田氏众人全都暴怒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田和的惨烈伤势,没有人注意刘思不见了。
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就在触手可及的时候被夺走。谁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
扑通~
田常一马当先,扑入水中。
紧随其后,接连有五人人下水。
田家这些人素质极高,并没有一窝蜂的挤进去。剩下的人仍在岸边,凝神以待,防备夺宝之贼忽然逃出来。
但水中,一无所获,一无所见。
除了水底一个明显刚刚轰出来的深坑,什么痕迹也没有。
田和强撑着受伤之躯,艰难地提醒道:“他有遁地之法,兴许是从地底跑了!”
窜出水面的田常当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急急喊道:“阿明!”
被唤做阿明的男子直接半跪下来,单手按在地上,细心感应。
摇头道:“地底没有动静。”
他在这行人中最擅土行道法,因而具有权威性。
田勇这时已经找回了他的墨武士,站在岸边怒不可遏:“已经跑了吗?”
田常眼神阴郁,这时候才看向田和:“怎么回事?刘思呢?”
刘思本人无足轻重。她背后的刘家,才是田常想要掌握的肥肉。
“那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驱使一头灰色巨狼袭击我们。我们与巨狼搏斗的时候,他趁机冲出来袭杀刘思小姐,我为了救小姐,被巨狼所伤。但仍然没有……”
田和眼睛发红地道:“那人见我已没有抵抗之力,便威胁我,要我等你们破阵之后,帮他把你们引到一个地方去,他会指挥狼群在那里围杀你们。我假意答应了,等阵法一破,就拼死提醒你们……”
“你中计了。”田常阴着脸道:“那人早知你不会帮他,只是用你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为他创造机会罢了。”
田和霎时面如死灰!
把一个忠心耿耿之人发现自己中计的样子,表现得非常准确。
“我就不信了!”田勇怒道:“阿明能准确感应多远?确定范围,然后给我把这水泊轰干,把范围里的地皮翻过来!”
说罢,他率先凝聚落石,往水里狂砸。
与此同时,他的墨武士挥斩长刀,一道道刀芒在水中穿梭。
田勇此举纯粹是泄愤,无能又可笑。
田常阴着脸没有说话,此时他已经在想,此次取宝失败后,该如何面对辅弼楼里的那个人。责任自己主动承担多少,不承担是不可能的,但推出去多少,怎么推,是一个大学问。
阿明单手撑地,控制着力量,远远炸开一整圈裂缝。用实质的地裂,划下自己可以清楚感应沙地的范围。
田勇是这支队伍实质上的二号人物,田常没有表态,其他人虽觉没什么意义,但还是陪他轰击水泊、掀翻沙土。
就在此时,一剑夭矫如龙行。
自那些乱七八糟的道术间隙里,姜望连人纵剑而出,蛇信软剑如毒蛇吐信,一剑三点,当场点破三人咽喉。同时撞到另一个人身后,左手环抱其人脖颈,只一转,头颅异位。
简单,干脆,直接。
霎时连杀四人!
姜望一言不发,剑纵紫气,往外疾飞。
紫气东来剑典,自见识了大齐皇室剑术,他便再没有用过,此时用来隐藏身份倒很合适。
“贼子!”
田勇其实也没想到此人竟然真未逃远,而且就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更没想到他一出来就暴起杀人。
但既然露出行迹,怎么可能还让他逃?
“杀了他!”
墨武士双翅一振,率先追了上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见我者
墨武士这类傀儡,本就以速度著称。尤其田勇这一尊还是双翅。在道元石足够的情况下,速度惊人。
姜望为了遮掩身份,天地人三剑和人道剑式这等独门招数都不能用,焰流星也需保留。
因此只跑三息不到,便被墨武士追上。
一刀斜斩后颈!
锵!
蛇信剑反担身后,绷直了拦住这一刀。
姜望连身转过,当胸一脚,将墨武士踹飞。
但有这一拦,田常、田勇等人已纷纷追上。
“现在把宝物放下,我饶你不死!”田常喝道。
他担心姜望危急之下选择鱼死网破,毁掉宝物。
不得不说田氏这些人训练有素,反应极快。须臾便已占据封路方位。
姜望并不理会,踹飞墨武士后,人已借力后跃。
噼里啪啦。
他跃进了一幕雨中!
田常的雨!
但见田常平展右手,手掌上空,悬浮着一团人头大的水球,隐隐波光荡漾。
沙海之中,水行元气本就稀少。
而笼罩姜望的这幕雨,范围足有十丈。
田常是用自己磅礴的道元,直接转化催生的水元。
雨点密集,每一滴都很沉重。每一滴都如山石崩落。
曾经在太虚幻境,重玄胜以重术加持水行道术,欺骗姜望他用的是重水道术。
现在田常施展的,才是真正的重水道术。
若无世所罕见的重水之精培育,是不可能修得成重水道术的。
雨似连珠。
噼噼啪啪,砸在一团惨白的剑圆上。
一剑成圆是在森海源界才修成的剑术,姜望倒不担心被人瞧出跟脚。
这重水道术的确很强,但比之太虚幻境里遭遇的那华袍少年,还是差了一筹。况且这是在沙海之中,任你什么样的水行道术,先天就有不足。
田氏来参与隐星世界的都是精锐,有这一阻,便已足够。
迅速散落在这幕重雨外,蓄势以待,把姜望团团包围起来。自此再无缺口。
雨幕之内,攻击不分敌我,因此其他人都没有贸然进入。
但一道漆黑的身影闯进雨幕中,对着那团剑圆,直接就是一刀斩落!
田勇的墨武士。
仗着傀儡之身,防御惊人,闯进雨幕与姜望交战。
铛!
墨武士连人带刀被弹开,但它不知畏惧、不知疲惫,毫不犹豫再进,再斩。
姜望不得不撤开剑圆,一抖手如蛇吐信,连刺墨武士手足关节。
即使不能动用独门剑式,这只能遵循既定套招攻击的墨武士也不是他对手。但此时身在重雨幕中,墨武士可以忽略密密麻麻的重雨,他却不能够。
因而运剑之间,如负镣铐而舞。
与此同时,田常一声令下:“不必留手,轰杀他!”
直接忽略田勇的傀儡,让众人集中道法,将姜望轰杀于此。
五花八门的道术集中轰入雨幕!
姜望在束手束脚的情况下仍然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一柄软剑忽左忽右,忽直忽取,每每点在道法要害之处。
一手掐诀如飞,藤蛇、食之花、木刺……都是非常简单的木行道术,但选择的时机非常恰当,总能阻敌一阻,强行打乱田氏众人的道术配合,为自己制造脱身机会。
一时间,重雨幕中光影绚烂,就连墨武士都被波及了好几次,受创不浅,姜望的身影,却仍屹立雨幕中!
田常心中暗惊。除了那道剑圆之外,此人从头到尾并未使出什么强力手段,唯独如此,才更显出他高出在场众人的实力与眼界。
除非……
他看了一眼田勇,终是未动。
田勇却对田常的踟躇一无所觉,他这会只顾着心疼他的墨武士。但他再心疼,此时也不能把双翅傀儡撤出,因为一旦少了墨武士的牵制,那贼子很可能就趁机脱战。
他有心以强力道术帮忙迅速轰杀对手,又不舍得波及自己的傀儡。
就在此时,重雨幕中,意外发生了。
姜望用来蒙头的不是什么专业装备,而是用自己的衣物临时改造而成。在此之前,他也没什么遮头盖脸的需求。
也因此导致了,他蒙头蒙得并不严密。
他将绝招之外的剑术与道术运用到极致,才堪堪抵住密集的攻势。
但毕竟有个极限。
墨武士抽冷子一刀划过,他虽然及时避开,仍然与刀锋微微擦过。
蒙头的那件衣服……于是开了。
姜望自己还没注意到这事,在田氏这些人的怒喝中才反应过来。
“是你!”
“好贼子!”
这些人显然已经认出了姜望。
毕竟之前在七星谷就混在他们的队伍里,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也打了好几个照面。
田勇也是咆哮起来:“看在重玄家的份上,才与你分润一个秘境名额,你却狗胆包天,敢抢我田氏宝物?”
攻势暂停一瞬,只有头顶的藤蛇缠壁,在重雨幕的点滴敲打下,发出摇摇欲散的哀鸣。
姜望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手将蛇信剑收入储物匣中。
于此同时,抽出了自己的长相思。
剑在雨中吟。
“说抢太难听了。”姜望道:“七星楼秘境争宝,各凭手段而已。现在,它还不姓田呢!”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七星楼秘境,是齐国的秘境,而非田家。
秘境中的宝物,每一个进入秘境的人,都有资格占有。
这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事情。
田家若是敢公然说七星楼秘境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的,多得是人要冲他们吐口水。
秘境夺宝从来都是在秘境之中解决,没有谁明着说把恩怨带出秘境外的。
“你说得有理。秘境争宝,各凭手段。你死在这里,重玄家也没什么好说。”田常阴着脸,那淅淅沥沥的重雨幕骤然加急:“杀了他!”
藤蛇缠壁瞬间就被击碎。
包围此地的田氏众人也更不留手,个个准备着最强手段。
“你们既然认出了我,竟然还自以为能杀得了我。”姜望一抬长剑:“我有必要扭转你们的错误认知!”
长剑于眸前拉过,划过一道潇洒的横线。
名士潦倒之剑!
雨珠分开,火焰分开,风刃分开……
整个重雨幕。
整个重雨幕中的所有道术,都被这一剑斩破,一分为二。
包括那纠缠多时的墨武士,被这一剑直接斩为两截。
田常甚至还来不及震惊,就听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声音。
啾啾啾,啾啾啾。
铛铛……
咚咚……
其声浩大,其音喧哗。
密密麻麻的焰雀,以姜望为中心,无比狂野无比暴烈的向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位推开。
在八音齐奏的浩荡中。
焰雀群以无与伦比的速度炸开。
将整个重雨幕,都霎时清空。
焰雀啄击着范围内的每一个人,将他们轰击得一退再退。
方圆三十丈之内,再无一个敌人,只有姜望自己。
八音焰雀,内府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