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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章 初冬寒蝉鸣

    姜真人大踏步在风雪中。

    雪域好像是一场风雪编织的梦,雪永远在,风也没有安静过。

    他在太虚角楼里修炼了多少天,卫瑜就跟了多少天。

    所以他不必再问卫瑜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卫瑜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而他也不打算再驻留。

    每一个完成任务的太虚行者,都会接收到萧恕的遗念——那是姜望所拟化的、记忆里萧恕的声音。

    只有一句话,他会问每一个人——“你是否还有改变世界的勇气?

    不需要回答。

    星路之法会平等地赠予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思考。

    这个世界会不会被年轻人改变,是变得更好吗?还是更糟?

    暂时还没有答案。

    但雪国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能够补完外楼之章的【星路之法】,是萧恕留予人间的礼物,任何一个修行者,都不应该错过。

    雪国如若继续锁国,便是主动落后于时代,是置雪国千千万万修行者的于不顾。

    太虚幻境本身是具备这样的意义的,但没有星路之法来得直观,来得赤裸。

    就好比你说孩子要上学堂,要读书才有出路,可能不会有太多人理会。但你要是说来学堂就送鸡蛋……马上门槛就踏破。

    转过这条街,便是雪寂城的主干道。

    宽敞得能齐驰八马的主干道上,吕魁武立身在道中。

    此时的吕魁武,披重甲在身,黑色头盔夹在左腋,右手拎着一坛边缘犹带封泥的老酒,正在仰头痛饮。喉结鼓动,酒液汨汩,酒香四溢,酒糟鼻愈发通红。

    霜风吹散浓雾。

    长街变得开阔。

    在他身后,是一排排披挂冰冷甲胄的战士。并戈如林,人冷如冰。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姜真人!”他将这坛酒高举:“饮否?!”

    酒气腾为白雾,颇见豪越。

    前些日子的谨慎、忐忑、畏缩,仿佛并不是他。

    但姜望还是那个姜望。

    “饮酒误事。”姜望继续往前走,如同闲步赏景:“吕将军既有要务在身,还是少以一些。

    “这坛酒陪了我很多年。雪域艰苦,不喝些烈酒,难御天寒!”吕魁武将这坛酒放下来,垂在身侧:“雪域美食,君不食。雪域美酒,君不饮。君至雪国,竟为何来?

    姜望独面千军,仰看天上雪,此身虽在城中,却莫名显得很遥远:“当我是看客吧!我代表太虚阁,只要一个结果。”

    也未见如何动作,他便已走过吕魁武身侧,穿过军阵,径往前走。

    千军列阵只等闲。

    吕魁武戴上头盔、将酒坛丢在地上,按刀在风雪中回望,只看到一袭孙衫,越出城门外。

    “将军?”副将低问。

    直到视野中的青色已被雪色完全掩埋,吕魁武才抬起手甲。看着飘雪在钢铁上融化,轻声道:“雪太轻了,落下来没有分量。”

    副将道:“但是雪崩之时,会掩埋一切。

    吕魁武的手,覆住胸甲,虔声道:“感谢凛冬,赋荒原以诗情;感谢凛冬,予万物以休眠.….”

    长街上的军阵,都开始诵念:“感谢凛冬,洁白此世;感谢凛冬,与我同行....

    吕魁武拔出军刀:“就从这里开始吧,已经过了好多年,我的骨头都锈了!

    雪寂城在初冬的十月开始喧嚣。

    长街有蝉鸣。

    楼外响起蝉鸣时,卫瑜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也接受了被姜真人甩开的事实。

    在这座太虚角楼里,他已经坐了三十一天。

    这是周而复始,没有一天不相同的三十一天。

    雪寂城的人从不来打扰,姜真人也从不挪步,每时每刻都修炼。偶尔他会提问,姜真人基本都会回答,但解答完修行问题,又继续修炼。

    卫瑜自问修行也算勤勉,但像这般没日没夜傀儡似的运行,也委实可怖了一些......

    他真的一度怀疑姜真人是灭情绝欲的,心中除了修炼没有任何别的事情。

    现在好了,怀疑解除。姜真人还是记得任务的。

    但坏消息是——姜真人不带自己玩了。

    刻苦的修炼结束了,此刻竟然已经开始怀念。

    卫瑜默默地取出长剑,他当然听得懂蝉鸣。

    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而蝉总鸣于夏日。

    世上只有一种鸣冬之蝉,是为仙术·三九寒蝉。

    此术穷极生死之理,使人如夏蝉度三九,枯荣不蜕。凛冬仙宫又被称为“长寿宫”,便是依赖此等核心仙术。

    雪寂城不是正常的城市,吕魁武也不是这个年代的人。他并非活过很久,而是冻住了生机。乃寒蝉复蜕,旧人新醒。

    世人有所不知,秦国却很清楚。

    在雪域,第一个真正继承凛冬仙术、完整修复凛冬仙宫的人,并非霜仙君,而是雪国开国太祖洪君琰!

    两千多年前的许秋辞,是洪君琰的隔代传人。她手中的凛冬仙宫,也是继承自雪国秘库。

    而霜仙君的转世身……

    蝉鸣……愈噪。

    “不要坏了太虚角楼,惹得姜真人回返啊,你们这些….冻肉!

    卫瑜提剑携锋,在窗口一跃而下。

    姜真人在城外,把巨大的雪寂城放在身后。

    在某个瞬间他回望,冰天雪地里的寂冷雄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当然,他注意的并不是这座城池。

    漫天飞雪飘在他身前,又被风吹散,隐隐散成一个人形。

    谢哀那张极美的脸,便在这个人的形状里变得具体,清晰而精致的轮廓,晶莹剔透,犹带三分寒意。

    她一出现,便探手而来。

    姜望静在雪中不动,手按长剑,而身后隐现一座古老阁楼的虚影!

    时空仿佛静止。

    漫天风雪中,极美极哀的女子,与极静极宁的男子,就这样对视。

    女人在空中。

    男人在雪地。

    女人身后是正在发生变化的城池,在大地生根。

    男人身后是仿佛亘古的阁楼,隐现于虚空。

    这是错杂、对立,矛盾而静止的一幅画。

    女人纤冷的指尖,在男人的肩上轻轻掸过,拂去了一片雪,淡声道:“你要找的真相,找得如何了?

    风、雪、人,重新生动了。

    谢哀可以在太虚阁的封镇下,为他掸去一片雪,当然也能摘下他的头颅。

    但姜望并无动容。

    他于雪中静立,只道:“我不想寻找真相,我等真相铺开在我眼前。我不推动变化,我在等变化发生。

    在寒花城问仙楼,谢哀已经暗示太虚幻境在雪国的阻力来自于谁。但姜望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去追查真相。而是虎头蛇尾地抓了几个罪犯,便拎着卫瑜到太虚角楼,一坐就是三十一天。

    一颗非常适合搅局的棋子,自己跳到了棋盘外。

    今时今日他还不能说是天下之局的执棋者,但要以他为棋,也要问他愿不愿。

    “自古龙虎汇风云,英雄即漩涡。”谢哀感慨道:“你大张旗鼓的来雪国,却表现得这么安静,实在出乎我意料。”

    姜望看了看天色:“这里风雪太大,我们何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谢哀道:“既要避风雪,又为何来雪域?”

    “总归太虚阁是有态度的。”姜望道:“我便是态度。”

    照无颜的事情,不打算继续追查了?”

    “我想了又想,还是等公差出了,再来考量私事。我是个愚笨不能分心的人。”

    “谦虚了!你脱身却是很及时的。”

    姜望沉默片刻,回道:“我买的是看戏的票,没有拿登台的薪酬。”

    “星路之法你又怎么解释?神来一笔,好一个外楼之章,雪国的大门已经被你敲开。你让我们都失去了时间。”

    “你们?

    “你想知道答案?

    .....不想。看戏的敲一下催戏锣,总归是合理的吧?我不能一直这么坐下去,看完戏我还要早点回家睡觉。

    谢哀问:“你说你在等变化发生……你希望是什么变化?

    姜望道:“无论什么变化,雪域开放是定局。我只希望早点发生,早点结束。*

    “你不想参与?”

    “我何必参与?

    谢哀忽而一笑:“由不得你!

    便将袍袖一卷,顷刻物移光转。

    姜望已被裹挟着飞过高空。

    万里雪域白茫茫!

    俯瞰大地无所见,而谢哀大袖一挥。

    浮雾尽去,层云自开。

    地广人稀的雪国,就这样解下了笼罩数千年的神秘面纱。

    姜望得以第一次看清雪国的疆土。

    看到寒花城更西的风景,看到寒花、雪寂、冰阳之外的城池掠影,也看到了完整的五大教区。

    他本想第一时间闭上眼睛,但却惊讶地发现……

    整个雪国,就是一座大阵。此刻大阵已经开启,整个雪域,都在大阵覆盖的范围里!

    更值得商榷的是…..这并不是护国大阵。

    他曾东征西讨,亲身感受过许多大阵。此阵规模如此之大,却与护国大阵不是同一个性质。

    一座座城池,就是大阵的节点,尤其是在寒花城以西,都是完全不遮掩。若有精通阵道的人,只需走四五座城池,就能感受到它的阵列。

    难怪雪国只开放三座城池,难怪不许外人西去。若是为了隐藏此阵,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

    在如此高处,冬皇的声音也仿佛天风带寒:“我已在极霜城表明态度,国主洪星鉴已经下令——七日之后,正式开放雪域,雪国上下将全面迎接太虚幻境,全力建设太虚角楼。姜阁员,你的任务完成了,这一切是否如你所愿?”

    姜望按下心中情绪,定声道:“此顺应人心之举,我也是天下一份子,当然乐见。

    “那你是否该如我愿了呢?”谢哀问。

    姜望只道:“我们都如自己的愿。

    “你看——”谢哀好像并不打算强求什么,抬指点画江山:“这一块是冬哉教区,它的形状像雪花;这一块是凛意教区,雪国境内最大的冰湖,就在这个教区里,它也是最冷的一个教区;这一块是青鸟教区,地形如飞鸟;这一块是霜合教区,像不像一面镜

    子?这一块是羽心教区,极地天阙山脉,就在这个教区里,雪太祖洪君琰曾有诗云,“雄关锁月愁金乌,丈夫横剑当天门……”

    姜望道:“我能感觉到,您对这片雪域的情感。离开雪国的日子里,它一定一再地出现在你的梦乡。

    冬皇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姜望会突然聊这个。

    “是啊,谢哀怎么可能不爱雪国?”她说着,继续指道:“看到那几座城池了吗?”

    被她特意指出来的几座城池,分属于五大教区,在苍茫茫的雪域图景里,有显见的不凡。

    这座正在开启的绝世大阵,光华如水四流,明显向这五座城池倾斜。

    谢哀的声音道:“这五座城池,分别是极霜城、至冬城、冻灵城、雪城、寒羽城。

    其中竟有雪寂!

    姜望在那里呆了三十一天,这三十一天它始终寂冷平静——此刻正轰隆隆拔升。

    好似长剑出鞘的过程,有一种呼之欲出的锋芒。

    它那巨大的轮廓,在雪原上凸起,形如……一口棺材!

    姜望再往另外四座城池看去,但不知是否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看每一座拔起来的城池,都像棺材,形状各异的棺材。

    就像他看那些埋了半截在地下的冰屋,总觉得如同坟墓.....

    他收回了视线,让自己更贴近一个淡漠的路人。

    “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你不感到好奇吗?”谢哀问。

    “雪国锁国这么多年,终于要揭示它的秘密,谁能不好奇呢?”

    “不如去看看。”

    姜望绷住不动:“冬皇如果一定要摁着我去看,我将不得不看。但我自己,只想坐在台下,离得远远的。

    “这是五口棺材。”谢哀说道:“它们埋葬的是什么,你猜得到吗?”

    姜望道:“我笨拙。

    “你就是太聪明了!”谢哀一把按住姜望的肩膀,手上一甩,姜真人已经飞身而出,不由自主——那笔挺的身段,好似一杆青色的投枪。

    直以此投枪,投向极霜城!

    高穹俯下数千丈,一路穿云穿风又穿雪。好似彗星坠落,挂出一道尾虹。

    好个姜真人!

    就在临近极霜城的那一刻,身外飞出三颗微缩一界的璀璨光球,三界飞转,混于一身——那青衫之下的道躯,骤似火山喷薄、爆发出摇动天地的气息。竟然摆脱了那恐怖的惯性,戛然而止,悬停在正拔升的极霜城上空!

    姜真人临战反应天下无双,在奋力爆发、摆脱“投枪身份”的关键时刻,已然探手去摸太虚勾玉——

    天地广阔,太虚无距!

    好你个冬皇,待我衍道来看你!

    姜真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百忙之中还来得及回望高穹,施施然抬步一挪——还在原地。

    手中空空如也。

    我玉呢?!!!

第八十三章 争霸未来

    狗日的纳兰隆之!!

    太虚勾玉不是一个普通的物件,它是非虚非实的太虚信物。与其说它是一块玉佩,倒不如说它是规则的体现、权柄的具象。

    它不好偷。

    其它的切实的物件,哪怕是藏在储物匣中,也有被取走的可能。

    身怀炼虚神通的秦至臻,就有轻易入侵储物匣的能力。更别说身怀阖天的屈舜华了,她直接搬走储物空间也不在话下,左光殊根本藏不住私房钱。

    但太虚勾玉通常并不显现实物,它是钥匙的意义,权限的表征,要如何去偷?

    偷走太虚勾玉这件事情,就像是有人潜进姜望的通天宫,偷走了他凝聚的日月星小周天,没有独特的道则,不可能完成这样离谱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就在很短的时间之前,在雪寂城外,姜望还利用太虚勾玉、搬动了太虚阁。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太虚勾玉就又被偷了?

    有过前一次被偷的经历,他对太虚勾玉已经提高了关注,而且这段时间,他还一直在谢哀旁边!

    谁能如此妙手空空,来去无踪?

    唯有偷天府,纳兰隆之!

    可一岂可二?

    前一次还能说是玩笑,这一次,分明是卡着时间出手,故意让他姜某人坐蜡。

    这是怎样的恶趣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此时此刻,姜真人需要面对此时此刻的问题——

    他气势汹汹地悬停在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极霜城上空,与城里无数王公大臣、精兵悍将面对面。

    颇似一人敌一城。

    一个身披霜纹教袍的中年男子,正一步踏来,对峙于空:“姜真人!吾乃冬哉主教沈明世,久闻你的大名!雪国开放在七天后,您现在就到访雪域都城,是否急切了些?

    面前不仅有沈明世。

    还有在极霜城头,那众星拱月般,正负手眺望此处的龙袍男子!雪国国主、凛冬教当代教宗,洪星鉴。

    此人五官深邃,发密眉浓,是真人之修为,而肩承雪国之国势,威仪又胜于沈明世太多。

    轰隆隆的极霜城,像是一艘巨大的战船,载着他一再上高穹。

    更有强弓劲弩架高墙,城头正跑马。精锐之师,肃立墙头!

    “误会了!”姜望长声道:“太虚阁立身为公,姜某人更是两袖清风、从来中立!此行只赏雪国之风景,不涉雪国之事务!

    把他丢下来之后,冬皇就已经消失。此刻更是连踪迹都抹得干干净净,姜望不言其人,也不说什么纳兰隆之,免得又被牵扯。

    来极霜城非他本意,解释这个意外就好了。现在想想,若是刚刚成功启用太虚无距,这下意识的反应,反倒不那么美妙,容易让雪国人起疑——他姜望是否窥得隐秘,回去搬救兵了也?

    “这天穹云雾乃他人拂开,我是无意闯来。”姜望于高穹拱手:“贵国若是介意,我当退避三舍!”

    沈明世皱起眉头:“该看的不该看的,姜真人都已经看到了,就这样离开,恐怕不妥。。。。。。”

    “用姜望的名字向你许诺。”姜望朗声道:“在雪国事务尘埃落定之前,我所见所闻,必不与他人知!

    沈明世沉声道:“姜真人的信誉天下公认,我亦深信之!但吾辈举大事,岂能不密不周,寄望他人?”

    姜望敛去了脸上挂着的礼貌笑意,轻轻一拂袖:“怎么,你难道还想留下我?”

    “雪国不愿与姜真人为敌。”沈明世的表情很严肃:“只是想请姜真人进城坐坐,等七天之后——”

    姜望瞥了一眼这武备森严的雪国都城,仿佛巨兽升空,正要择人而噬,打断道:

    我若说不呢?

    沈明世们要举大事,不能够相信他。他如何能轻入虎穴,用自己的安危,相信并不熟悉的沈明世呢?

    正常情况下,太虚阁员当然没人敢动。怕就怕,有人发疯。

    沈明世抬步往前走:“请不要让沈某为难——

    姜望岿然不动,手按长剑。

    刹那剑气满晴空!

    让这雪域的天穹,彷似旧纱被扯下了,又披新袍。

    “无妨!”站在城头的洪星鉴大手一挥:“姜阁员既然想旁观,那就旁观吧。吾辈堂皇大业,岂叫人道路以目?姜阁员!且代表太虚阁,来见证凛冬雄图!

    沈明世停下脚步。

    姜望也只淡声一笑,飞开千丈:“我拭目以待。”

    仿佛刚才剑气填长空的,并不是他。

    冬皇想让他留下来,纳兰隆之也想让他留下来,他技不如人,只好留下来。但已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参与。

    谢哀说,此刻正在发生变化的五座城池,代表五口棺材。

    这五口棺材,有什么不同?

    极霜城作为雪域都城,它所代表的棺材,想来也是最重要的一口。

    回望历史,洪君琰于道历三十四年,在极霜城坐上龙椅,雪国正式建国。这个时间点,早于荆国,早于楚国,其悠久之处,更不是只有两千年历史的齐国可比。

    而它建国即锁国,在迄今三千八百九十二年的历史里,除了曾东出受阻于荆国。

    以及数次支援西北五国联盟外,就几乎没有经历什么现世层面的大战。

    以至于天下各国对雪国的了解,还不及虞渊那边的修罗具体。

    “世人皆以雪国为神秘之国,欲窥其貌而不得。于是叩门之声,愈切愈急愈近也!

    列强之心,欲开雪域,天下之念,其念在兹!”洪星鉴踏足高墙,袍角飞卷:“现在这个神秘的国度,已经准备好打开自己了。姜真人!你乃太虚阁员,于时代潮头弄舟的人,你能否告诉朕——但如今这个天下,准备好迎接它了吗?”

    姜望没想到自己都恨不得退到天边去,作为一个纯粹的看客,竟然还有问答的环。

    但这个问题,的确是有意思的。

    他此刻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需要代表太虚阁的态度,所以他朗声道:“现世如此广阔,能够容纳任何理想,任何一种力量。这个天下当然准备好了迎接雪国,包括雪国在内的任何一方。但前提是——你来拥抱它,而非伤害它。”

    “当然,我们很愿意拥抱这个世界!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如此!”洪星鉴大手一张,迎风而笑,好像真的在拥抱世界。

    极霜城的巍峨姿态,就这样定止在空中。

    姜望转眸八方,看到冬皇所指出的另外四座城池,此时也飞在空中,悬止不动。

    它们恰恰在四角、锚定四方,将极霜城匀等地围在正中间。

    覆盖整个雪国的大阵,正在疯狂席卷天地元气。恐怖的力量汹涌如海潮。

    朕以御令,召还英灵。寒蝉复蜕,旧人新醒!”洪星鉴高声呼喊:“枕戈待旦,宿于寒霜。我雪国勇士,此即征时!

    嘭嘭!

    嘭嘭!

    苍茫雪域,好似敲动了地鼓。

    嘭嘭!

    嘭嘭!

    姜望渐渐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地龙翻身,而是强有力的、正在缓缓复苏的……心跳声!

    若以雪国为巨灵,此刻它正苏醒!

    姜真人虽在高穹独伫,一身唯有青衫动。但他的感知已铺开,双眸尽雪国,双耳观世音,捕捉所有见闻。

    洪星鉴让他见证,那他便好好看一看,所谓“凛冬雄图”,竟是何等谋划!

    整个雪域都在剧变,绝不仅仅是元气、国土、力量,而是过往的时空与现在交叠,一层层地碰撞出时空的波纹!

    归属于霜合教区的雪寂城上方,率先翻滚白雾,腾为龙形,龙脊之上,负一口巨大冰棺的虚影。

    寒龙负棺,而后愈渐清晰。

    那雾龙结成冰龙,冰棺精美绝伦,其上镌刻图景,恰是整个霜合教区的缩略。

    冰棺并非完全透明,只能看到其间有厚重的黑影,而不知其内乾坤。

    但已经先有恐怖的气息蔓延出来,一片片冰花绕棺而落。

    那恐怖的心跳声,在这口冰棺里有了具体的落点,变得无比清晰。

    雪寂城中,一度杀到主街的卫瑜,已经英勇地杀回了太虚角楼,并仗剑横门:“此乃太虚角楼,太虚幻境之根本,姜望姜阁员于此坐道为证!诸位,厮杀时冷静些!你们若敢破坏太虚角楼,是坏人族万年大计,当受诸方共讨!”

    门人应用佞,太应幻垸之恨本,妄主妄简贝了此主追为证:

    太虚角楼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曾与姜真人坐而论道的角楼,好似人海孤舟。

    从太虚角楼的门户,一直到延伸到这座城池的每一条干道,可以看到,全是密密麻麻的披甲战士!

    面甲遮盖了这些战士的表情,但面甲之下森冷的眼神,却是有几分明显的迟滞。

    仿佛一处刚刚被敲开的冰层,水流正在缓缓地活泛过来,却还未完全鲜活。

    这他娘都是三千八百多年前的战士。

    雪国好大的手笔!

    卫瑜虽然心中早有预计,但还是被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所镇住。

    雪国如今就有两支天下强军,一曰【雪刃】,一曰【凛锋】,都是在虞渊里久经杀伐的军队,可与诸强争锋。

    而这一次大开放,雪国要掀开从建国到现在的布局…….谁能料知,他们在这三千八百多年的时光里,究竟藏了多少兵马?

    历史记载,于道历一一四年被荆太祖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道解而死的洪君琰,是他娘累死的吧?

    冻得这许多人!

    “吕魁武,有本事来单挑!不管你是哪年的冻肉,叫你见识当世天骄!让尔等明白,何为今必胜昔!

    生死关头,卫瑜也顾不得世家风度了,一通乱喊。

    吕魁武根本都没有出现在太虚角楼,当然更不会回应。只有茫茫多的甲士,如坚决的潮水,一潮一潮侵入角楼。

    “姜真人!我知道你耳力甚好,你一定听得到!”卫瑜横剑拦门,一茬一茬地斩杀甲士,连声高呼:“速来救我,我必不忘此情!”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倾家以报!!!

    远在极霜城外的姜真人耳朵一动……嗯?

    但天下无双的真人身法还未展开,已经有一个男声响起,覆盖了极霜城里所有的声音,也掩埋了卫瑜的呼救。那声音闷闷的,低沉而厚重——

    “说这许多,倒不如讲一句,你是卫术之后!或我还能记几分,当年交情!”

    是那口冰棺里的声音!

    什么年代的老怪物?竟与卫术有交情?

    卫瑜是个听劝的,立即喊道:“我是卫术之后!我乃卫祖嫡系子孙!”

    “果是卫狗后人!”冰棺的棺材盖猛然掀开,从中坐起一个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瓮声怒吼:“当初就是他伤我根本,逼得我沉眠!”

    卫瑜立刻锁门不吭声,心中直骂娘。

    笼罩雪域的层云被推开后,那灿烂的烈阳就直陈于西北,万里点金。

    此刻仿佛是在烈阳之中回响,傅欢的声音随着阳光播撒——

    魏青鹏!不要戏弄后生,浪费时间了!

    雪国第一代冬哉主教,真君魏青鹏!

    当年追随洪君琰、傅欢建立雪国的强者,在洪君琰死后不久,也在虞渊陨落。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死,却是在雪寂棺中,沉眠了三千八百年。

    “傅大哥!这一觉好漫长也!”这光头巨汉哈哈一笑,手按冰棺边缘,就这样站起身来,冰棺被按碎!那霜龙却点睛,龙眸骤然亮起火焰,长声而吟!

    魏青鹏遥遥一掌,按向至冬城。

    有一道极寒极冷的光束,笔直贯出,直接穿透至冬城,却是如一杆长枪,往上一挑——挑起了又一口冰棺的虚影。亦有寒龙负此棺,气场煊赫,如仙人临世。

    真是一场大戏!

    谢哀和纳兰隆之都不让我走,就是想让我……或者说想让太虚阁看到这些?

    姜望心念一动,掌心又握住了实物,对太虚阁的感应、对太虚幻境的把握,也都再次回归。太虚勾玉又回来了!

    但眼中仍然没有纳兰隆之的身影。

    耳中也没有留下纳兰隆之的声音。

    他冒失地偷走太虚勾玉,又悄然地还回来,却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他的行为他的意图,全都叫人看不懂。就像在历史中若隐若现的偷天府。

    轰!

    古老阁楼的虚影,从虚空降临。

    姜望二话不说,先把太虚阁楼召出,免得想用的时候用不着。

    立足那楼顶飞檐上,好似一片青羽。凭借洞天宝具的力量,对抗雪国境内此起彼伏的强大气息。

    此时再去看那至冬城,只见得冰棺推盖,从中坐起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还伸了一个懒腰,这才轻巧地跳出棺外,一步步行走在龙脊,立足于龙角之间。

    他姿态潇洒地左右一看,反手自后颈取出折扇一柄,于这冰天雪地里、寒风凛冽的时候,“啪”地一声打开。

    其上无诗也无画,只写着三个字,他的名字——孟令潇!

    活跃在道历一千两百年至一千五百年间,曾与虚渊之交过手,同吴斋雪论过道的顶级真人。

    时光荏苒,世人都以为他已经寿尽死去。

    谁成想竟然修成了衍道,而却冻入冰棺,直等今日才出世!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惊喜”。

    九大仙宫里的“长寿宫”,真是弄寿的行家!

    孟令潇从冰棺之中站起来,姿态随意地以折扇一拂,便有寒风一缕,显为实质穿透虚空,落在了冻灵城中。

    一风拂过万物生。这一扇,像是扇去了历史的尘埃。

    在冻灵城上空,也出现一只冰棺,也有寒龙负之。

    寒风卷过来,直接将棺盖掀开,但其中,空空如也!

    是雪国的计划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于此时刻,雪国国君洪星鉴却又抬眼遥看姜望:“姜真人可要看清楚了,如实记录这一切。

    姜望略想了想,谨慎地道:“记史不是我的责任,我更没有一字春秋的学识。”

    遂向阁楼一探手,从虚空之中,拽出一个人!

    向来长须飘飘、沉笃稳重的钟玄胤,猝不及防被拽将出来。

    这位修史的真人,长褂有些散乱,手中还吊着一只挂有竹屑的刀笔,眼睛里有一种清澈的懵懂——怎么回事?每月一次的太虚无距,怎么自己发动了?

    “经过太虚道主同意,紧急征调阁员助力——”姜望将他拽到阁楼顶上,拍了拍手:

    “请你一起来看大戏!

    钟玄胤正要说些什么。

    那边洪星鉴已经飞上高穹,反手自城中扯出一条巨大的冰霜锁链,锁链咣当,不知连接着什么,但他的声音正张扬于雪域:“此倾国大阵。名为【寒蝉冬哉】,是由本朝太祖洪君琰所创仙阵!太祖当年,定下雄略。不争一时,而要争雄于未来!故陈兵三千八百年,冰晦强者于雪棺。雪国以一隅之资源,累计于时间,而得争霸之雄本——寒蝉蛰伏,四千年来不发声,今朝一鸣,当为天下知!

第八十四章 大雪崩

    钟玄胤是个知史的。

    什么叫“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当年天下大争、龙虎相会,雪太祖洪君琰起势于西北,第一步却选择闭关锁国,诈称专意对付修罗,无心现世权柄,从而获得了安稳的发展时间。其意在于隔山观虎斗,要等得诸强皆疲,再来收拾破碎山河……

    这稳健老辣的徐图之策,因为荆太祖唐誉的崛起,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诸强确然疲过,这天下的机会也给过,但假锁国变成了真锁国。

    洪君琰起先固守不出,到最后东出无路。

    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接连几次东出的战略,都被荆国砸得粉碎。

    多少人都在背地里嘲笑,有的甚至不在背地里——洪君琰空有宏图大志,手握强将雄兵,影响力却从未出过雪域。生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却徒劳做了看客。

    但谁能想得到,洪君琰屯兵屯粮屯到了极限,一屯就是三千八百年!

    待得昔年霸主一个个退位,或死或隐,他再出关争霸。

    孟令潇已衍道,魏青鹏还活着,把握长寿宫核心隐秘的洪君琰,肯定也没有真个死去。唯一的悬念,只在于他将以何等方式归来。

    而钟玄胤,将亲眼见证历史!

    这对史家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资粮。姜阁员拽得好哇!

    作为老真人’,钟玄胤毕竟有年长的稳重,迅速将眼前的信息都捕捉,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襟,表情已是十分沉静:“原来如此!你们把历史上的强者,都以凛冬仙术冰封起来,汇聚于今。在过去布局现在,用历史支援未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归位于此空棺者,应是冬皇?

    在举国文武大臣的注视下,当代雪君洪星鉴反手拽锁链,独飞更高处:“至冬棺,冻灵棺,雪寂棺,寒羽棺……此四棺者,四方之主。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步,需要四尊衍道强者的支持,方能召起极霜棺,迎回太祖的巅峰力量。”

    “这口冻灵棺里,躺着的应该是霜仙君。可惜她老人家在两千多年前,战死于剿魔之役,灵性渺渺,未能归于此棺...

    洪星鉴仰天啸道:“冬皇何在?霜仙君转世身,当承霜仙君之责也!”

    其声震于长空。

    而有一纤冷身影,从天而降:“雪国如此大业,谢哀岂会缺席?”

    姜望终于再一次看到谢哀。

    这冰刻的美人,出现在冻灵城的上方,仿佛冬的衣裳,冬的形象,果是凛冬之女、当代冬皇!

    “刚发现纳兰隆之的踪迹…….但还是叫他跑了。”她如此平淡地解释了一句,便抬起手来,一指点向寒羽城。

    一指化生,雪域新天。

    寒蝉冬哉仙阵的力量被牵引,一时咆哮冻灵城。

    此城城脚结寒霜,城墙爬冰棱,冷气冲天而起,霎时虚影横空——第四口棺材已召出!

    寒龙负棺,真君归位。

    衍道修士不是大白菜,不可能一茬一茬地长。想要瞒过世人,则更不简单。

    如霜仙君许秋辞便是死得众所瞩目,根本没有逃归仙棺的可能。

    雪国立国这么多年,真正藏起来的真君,也不过孟令潇、魏青鹏,两尊而已。一者是真人隐修,瞒天过海,一者是重伤垂死,假死休眠。

    洪君琰争霸未来的计划,其真正核心,并非人们所仰望的衍道绝巅。而恰是被卫瑜斥为“冻肉”的那些“过去战士”!

    免费领币这些在雪国漫长历史里积攒下来的强军,以及随他们一起休眠的家人,才是霸业根本。

    他们将填塞这个地广人稀的国度,让雪国真正拥有匹敌霸国的潜力。

    就像此刻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的雪寂城。

    将过去岁月里的潜力,挪到现在。三千八百年的时空,叠为一片。

    这才是真正的“用历史支援未来”。

    过程中当然有很多不可测的风险。比如还未来得及苏醒,雪国就已经被吞并。比如这些人从休眠中醒来,天下已经一统.…

    傅欢便是留下来控制风险的人。

    他坐在永世圣冬峰,长久地注视这个国度,确保“争霸未来”计划的顺利推行。

    或许他从来不孤独,因为他的战友呼之将出。

    这举雪域之力推动的寒蝉冬哉仙阵,最后一步需要四尊真君来护道。

    而这第四尊…….自然只能是傅欢。

    伟大仙阵的力量,咆哮在这片时空。

    寒潮席卷雪域,天穹竟成冰鉴。

    所有人都看向高穹,其间有极地天阙山脉的照影,而人们独独注视着,不化的那一峰。

    雪太祖洪君琰的战略固然宏伟,藏兵三千八百年称得上大手笔,但卧榻之侧,荆国能够容许吗?届时尴尬的在两个大国之间,西北五国联盟,又将如何自处?

    这一次太虚阁推行星路之法,雪国就立马决议开关,定在七日之后,全面迎接太虚幻境。更是现在就启动寒蝉冬哉仙阵,显然就是为了不给他国反应时间。

    雪国有信心在七天内,将“寒蝉复蜕,旧人新醒”演化为既定的事实。

    荆国是否来得及干涉?

    姜望全程只做看客,就连记录也由钟玄胤代劳,回头述职都不用——翻史书不就得了?

    但他却有强烈的预感,变化正要发生。

    雪国到目前为止,顺利得有些不像话了。简直像是有谁在帮他们扫清障碍。

    内外皆无阻,天下岂是这样风平浪静的天下?

    三千八百年后的现世,未见得就比三千八百年前容易竞争!

    没有辜负雪国人的期望,永世圣冬峰上,傅欢已经起身。

    这位雪国开国就存在的真君,亦是雪域人民心中不倒的雄山。

    由他亲手完成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步,迎归他的旧友,是再也合适不过。

    “辉煌大世,风起云涌,多少英雄豪杰,成败转头空!”他赤足薄衫,立在高崖,俯瞰电光暴耀,如同远行的旅客,终于抵达苍穹尽头,来到雷海之岸:“我曾见人族胜妖族,国门镇妖门,是开国第一人!我曾见圣贤苗裔在东方,也与当世第一试高低;我见那绝世杀绝世,天子镇凶开霸国;我见神力无穷者举九鼎,日落之地传勇名;我曾见天生一双苍穹眸,引得神辉为帝袍;我见唯其不臣者,独自举旗在南疆!”

    “我见英雄多盖世,江山竞妖娆,我却是岸边一看客!”

    “英雄之志,岂肯熄灭?冻雪不凋,野火招摇!

    “我等了三千八百九十二年,洪君琰沉眠了三千八百一十二年,许许多多的雪国战士,如寒蝉藏在深雪中——是时候了,这天下应当听到,来自西北之地,雪域的声音!

    这是道历之初我们未竟的霸业,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崩!!!”

    他凭借洪君琰留下来的权柄,独自调理整个寒蝉冬哉仙阵,而终于在这时候成功调和所有,在永世圣冬峰上,摇摇一按掌——

    这一按,便换了人间。

    寒气蒸腾聚云海,茫茫云海似雪崩!

    一时竟有天倾之势。

    大片大片的霜云落下来,好似寒羽一片片,落向寒羽城,归于寒羽棺!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在这极致震撼的时刻,虚空之中,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如何威严,只莫名地让人感到亲近。

    像是你久未见面的友人,像是家乡的故亲。

    但是它却中止了一切,如同一柄看不见的长刀,斩断了所谓的“大雪崩”。

    此声响起,因缘断绝。天空倾落的霜云,全都定止了。像是一团团被木棍撑住的棉花糖,等待着稚子的取食,就这样在天穹陈列。

    而后一霎清空!

    无影无踪。

    天穹是镜。

    从冰鉴天穹的映照中,人们得以看到——整个极地天阙山脉,有一个随空间一起剧烈扭曲的瞬间。当它平复下来,也像是某种宣告。

    在那永世圣冬之巅,那绕峰而聚的万古雷云海,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路。

    一个两手空空,身穿黑色威仪侯服,面带微笑的男人,从雷海之路的尽处,一步步走过来,走向傅欢。

    他说道:“原则上我并不愿意扼杀他人的理想,更何况你们已经筹备了这么多年。

    但是傅真君,我不得不说,你们的计划,大概是有些想当然。这三千八百年,你们藏了多少兵?有几支强军?两支?三支?四支?”

    此人足分雷海,眸开天地,势绝苍穹,天然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你傅欢也算

    是参与了时代,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兵阵、军械、丹药、战法,更迭多少代。你岂不知?昔日之强军,今日仍是强军吗?我敢说,若只派这些冻肉出征,你们连寒国都打不过去。何能奢谈霸业?”

    傅欢抬起眼睛,与这不速之客对视:“你也知我参与了时代——我就是那个确保他们跟上时代的人。只消有个三年五载,我自然能让他们适应当代战法,习惯最新兵阵。

    他们只是睡了一觉,不是真的死了。”

    “你们的问题难道仅止于此?”雷海中走来的男人,抬起手,遥指雪寂城。准确地说,是指着初代冬哉主教魏青鹏:“魏青鹏当年也算一代名将,长于攻杀破阵,在虞渊战场以重骑兵闻名。但兵法已有三千八百年的代差,我们现在用的阵图,和当年已经不是一个层次的事物。我敢说,若各引一支骑军为战,仅以兵阵决胜负,他未见得能赢卫瑜。卫瑜你们可能不认识——他就是现在躲在太虚角楼里装死的那个小子。”

    人们都下意识地看向太虚角楼。

    卫瑜只恨角楼为什么没有地下室,他真的好想钻低一点。

    剧本不是如此——他本该是那个勇敢踏入雪国、深刻了解雪国,战后也顺理成章参与主政雪国的大秦天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随口说他要来雪国当皇帝,倒也不完全是屁话。

    按照剧本,他应该是以一个相对明朗的身份,在关键时刻引发变化,掀起雪域乾坤之覆,赢得天心与人心。

    怎么现在风头都让老头子们出了?

    年纪大的翻天覆地,翻手为云覆手雨。

    年纪小的如他,却只能在这里被围攻,被围观,被指指点点!

    羞煞也!

    不同于卫瑜的窘迫。

    很多人都注意到,在历史上以脾性暴烈闻名的魏青鹏,并没有反驳什么。

    真正知兵的人,一定知晓战法的革新有多么恐怖。当年他还在一线争杀的时候,

    就未敢放松一刻,时时学习钻研,每日军报不离手,生恐落后于时代。

    沉眠了三千八百年,怎么可能没有代价?错失的三千八百年的时代发展,就是其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尊重事实。但绝巅如他,一定也可以走回来。

    三千八百年的时代发展,又重新成为他的老师,他可以再一次学习历史,用绝巅的眼界,这如何不是美事?

    所以他只是咧着嘴,他不言语。

    而行走于雷海的男人,又指着至冬城上空、轻摇折扇的孟令潇,轻笑道:“孟令潇?道历一五零零年间的绝顶真人?可惜现在已经是道历三九二六年,绝顶的界限一再被突破。今日之孟令潇若还是真人——”

    他转手遥指默默旁观的姜望:“恐未见得是这位年仅二十六岁的姜真人对手!”

    孟令潇扭头看向立在阁楼飞檐上的姜望,眸中是掩不住的惊讶:“长得倒是青春美好,但真只有二十六岁?”

    哪怕是用透支潜力的法子,二十六岁成真,也实在有些可怖。

    魏青鹏亦是瞪圆了眼睛,眺望此方,想要看清这是怎样一个怪胎——这一觉果然沧海桑田,世上已有二十六岁之真人吗?

    雷海中的男人还在夸耀:“在你们被冻住的时期,这世上尚未有三十岁以内真人。但现在,仅这太虚阁里的九名阁员,就超过一半都是此等真人!而你们所看到的姜望,是二十三岁就成真!你们以为这是什么时代?人道至此为绝巅,这是最辉煌的大世!一

    些过时的人,带着一些过时的想法,把握一些僵硬的力量,竟然妄图建立当今之霸业。

    他慷慨他的,雪国人谨慎雪国的。姜望赶紧驾驭太虚阁,又后退千丈:“我微笑不代表我同意,我不笑也不代表我反对。沉默不是默认,发声也不是抗争。我只是解释我自己——在今天之前,我不认识诸位里面的任何一个,我不带任何立场。我对天下大势没有概念,我这个人也不懂政治。你们聊你们的,打起来也不用理会我,太虚阁绝对中立,我亦只是路人!”

    今天的他过分谨慎,眼瞅着都要退出雪国国境外了!

    众人也就收回了视线。

    一定能够再次走上绝巅。他们缺的只是知见而已,我们早有准备,也很愿意重新学习。

    永世圣冬峰顶,傅欢表现得很平静:“这些问题不劳你操心。曾经走上绝巅的人,“对,说到底还是时间。只要给一些时间,相信这些旧世的精英,也能适应新时代。”身穿黑色侯服的男人,就这样一步往前,面对面地踏上了永世圣冬峰:“但已经看到了我,阁下觉得——你们还有时间吗?”

    他面迎傅欢,却背负双手,淡然道:“秦国许妄,今奉大秦天子令,特来接掌雪域!”

    大秦贞侯许妄!

    正在虞渊引军厮杀,前不久杀死修罗君王阿夜及的许妄!

    他竟然在极其危险的虞渊,杀出一条通道,杀出了雪国所镇守的虞渊入口,来到傅欢面前!

    雪国要接续道历新启之年的霸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的,不是一直谋划雪域的荆=国,而是远在西境另一头的秦国!

    但还有一件更恐怖的事情——许妄是一个人来的吗?

    修罗君王阿夜及的陨落,竟然只是起笔。

    布衣谋国王西诩,和这位大秦贞侯,究竟是布下了怎样一局!

第八十五章 四君迎驾,天子拉棺

    倘若许妄是只身独来,纵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都还好,顶多就是拦下傅欢,拖延寒蝉冬哉仙阵的进程,总有解决的办法。

    可许妄同时还执掌割鹿军,在今天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许妄还领军在虞渊最前线,还在与修罗血战!

    “接掌雪域?”傅欢平静问道:“秦国打算怎么接掌?”

    “最好是能够和平接掌这里,但很可能不得不用一种,你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方式。

    许妄慢慢地道:“你确定不去凛冬城吗?干戈军和割鹿军,现在应该已经杀到了。

    凛冬城是雪国在虞渊修建的大城,是雪国对抗修罗的最前线。雪国两大强军,雪刃和凛锋,便是常年在此城轮换。

    而干戈和割鹿,都出自大名鼎鼎的秦十兵。

    秦国竟然硬生生在虞渊杀出一条运兵通道,把这绝世的凶地,变作了架连现世的桥梁,发世人之所未想,用虞渊通道贯连秦雪两国!

    秦有十兵,以【霸戎】始,以【割鹿】终。

    曰:霸戎、嚣龙、凤雀、凶虎、镇獠、大风、长平、天阙、干戈、割鹿。

    此等排名是最早秦十兵的建军之号,并不代表现在的实力排序。

    修罗为杀伐而生,凶悍无匹。而秦人从不退缩,向来以杀对杀。

    这也导致了大秦军伍里,极其激烈的竞争环境。当初秦太祖建国时的秦十兵,有五支已经换了旗号,有的替换不止一次。

    唯有霸戎、嚣龙、凤雀、凶虎、割鹿这五军的旗号,是一直保留的,算是拥有开国至今的鲜血荣耀。但凶虎和割鹿,也都有撤而复立的经历。

    真以军事实力而论,现今最强的一支并无争议——只能是许妄麾下的割鹿军。

    许妄正是以此军,在虞渊杀出赫赫声名。也正是以割鹿为中军,在河谷战争里正面击败了项龙骧,大破强楚!

    而此次兵临凛冬的另一只强军【干戈】,是为真人王肇所掌。王家在秦国算是后起之秀,干戈也是在近些年才替旗成功,正是铆足了劲要证明自己的时候,战斗意志可想而知。

    许妄一言激起千层浪。

    姜望哪怕只是个看客,也为这些“前辈”的大手笔而动容。洪君琰和傅劝积蓄时光,争霸于未来。王西诩和许妄,直接打穿虞渊,抹去万里遥途,令秦雪从此为会这一个个以天下为局,纵横时空,真叫他大开眼界。

    至此他方明白,为何秦至臻当初主动要来雪国,卫瑜又为何在寒花城当军师——秦国在雪国的落子,必然远远不止这些。

    这一局直到现在,只怕也才掀开冰山一角。

    而那斗昭,直觉还真是准确!

    饱经风浪的姜真人都被镇住了,旁边的钟玄胤更是全神贯注,不舍得遗漏一字,手执刀笔,刻写不停。

    谁能不惊于秦国的大手笔?

    永世圣冬峰上,傅欢却只是定声问道:“你先一步来此,那么割鹿是谁执掌呢?

    许妄笑了:“王西诩。

    他有一种‘你问到关键了’的表情,那淡笑又分明是在问——你觉得凛冬城能够撑多久?

    撑不了多久。

    这结局许妄明白,傅欢也明白。

    如今镇守凛冬城的军队,乃是雪刃军。掌军的将领,是凛意教区主教。此等配置,也称得上是雄城强军名将。

    但怎么挡得住号称“布衣谋国”、这次却亲自上阵的王西诩?又怎么挡得住共详无双的割鹿军?

    况且还有锐意进取的王肇,一心求功的干戈军。

    当许妄出现在这里,凛冬城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傅欢并无动容,只道:“秦有十兵,却只以两军来伐,是否小觑了傅某人?你的胃口,吞得下雪国吗?

    至冬城上空的孟令潇,在当年就因对局势的敏锐判断,而为人称道。今日算是他成就真君之后,第一次在人前露面——虽然已是迟了很多年。

    他完全同意“今必胜昔”的观点,完全同意自己缺失了时光,过往在真人层次的顶级,恐怕距离当代的真人极限还有差距。但他亦有完全的自信,并没有掉出第一梯队。

    已经踏足衍道的他,更是毋庸置疑的现世绝巅。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熟悉新时代,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此时他亦开口:“通过虞渊运兵现世,确实是天马行空的一步棋,大胆狂放。但秦国谋雪国,有想过如何治理飞地吗?”

    “虞渊险恶千万年,虞渊里这条临时打开的运兵通道,难道能够永固?从你们武阳城,到我们凛冬城,这中间少说也有数万里远!当中崎岖坎坷,途经多少修罗部族。你们如何维持这样漫长的战线?十天半月尚可,三年五载何能?

    “今天就算将雪域送给你们,它也将成为你们秦国最大的伤口,将你们放血至死!

    “我笑尔辈急功近利,何其短视,何其不智!”

    许妄是个很有条理的人,先回答傅欢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秦国吞雪域,只发两军?

    再淡淡地扫过孟令潇一眼:“你当然可以笑,毕竟你在棺材里埋了那么多年,就刚刚苏醒的这么一点时间,不够你了解今日的秦国。这个时代,已经超过你认知!”

    他与傅欢对峙于永世圣冬峰顶,却有一种雪域主宰的自觉,转过头来,俯瞰雪原,高声道:“我要向诸位宣布一个好消息——大秦永镇虞渊的伟略,已经迈出坚实的一步。杀死修罗君王阿夜及,击破修罗三十万大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算不得武勋。我们真正在虞渊做的事业,是我们正在修建的长城!

    雪域上的人们不明所以,互相致以惊疑的眼神——何为长城?

    许妄的目光仿佛通过天穹雪鉴,落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有一种碎金晃眼的辉煌:“所谓长城,人工伟迹,金石长河!”

    “义安伯亲领凤雀军游弋虞渊,更发郡兵百万,建寨立营,屯驻要地,只为保障工事顺利进行。

    “这是一场比河谷更重要的战争。我大秦之能工巧匠,皆出武关!征役夫千万,空兽场驮牛,倾少府之资财,尽术院之阵师。

    立一法阵,百里设一信台,千里置一军堡……每万里立一座永久大城,规模比照武阳!

    “这条长城,起自武阳城,终至凛冬城,全程三万余里!寸砖寸瓦皆刻阵纹,十里此时此刻负手而立的许妄,仿佛代表了那西极帝国的伟大轮廓,如此洪声道:“万里长城建成之日,修罗永不为患!而我等任意出塞,随性击之!”

    在场哪怕都是雪国人,正面临着秦国入侵的危险,以秦为大敌,也忍不住心神激荡。

    虞渊是自古以来的凶地,渊源要追溯到人皇燧人氏与远古百族的誓约。

    而秦国,竟要永绝此患!

    若这一步真叫秦国完成了,常年镇压虞渊的秦国,将解放出多么恐怖的力量?

    在此之外,许妄没有直接说,但已经表达出来的是——万里长城本身,即是一条由秦至雪的永久性的通道。

    这条通道直贯南北,畅通无阻。

    长城御修罗,长城之上能跑马。

    万里长城建成之日,雪域就不再是飞地!

    钟玄胤的呼吸肃穆起来,自河谷战争大获全胜之后,秦国就安静了许多,在国际局势中几乎不显现存在感,一直默默消化胜利的果实。

    本以为少说还有十几二十年,才能看到秦人的大动静。

    没想到短短九年后,秦人一动如龙飞。

    这玄色之龙,已在西极张牙舞爪,俨然有吞天之势。

    打穿虞渊代雪域,修筑长城御修罗。

    如此般的大手笔,一个接着一个抛出来,难道今日要见证这样的历史——秦国永得雪域,永镇虞渊,一跃成为足堪与景国比肩的伟大帝国?

    天下第一帝国,难道从今日起,竟生悬念?!

    孟令潇沉默,魏青鹏沉默,谢哀沉默.…

    傅欢不沉默。

    他看着已经并不与自己对视的许妄,平静地说道:“万里长城是很宏伟的计划,雪国愿意与秦国携手完成。此人族不朽之功业,雪国出人出力,流血流汗,在所不辞!

    许妄看回傅欢,眼中有讶色:“你仍然觉得你们有时间?”

    傅欢淡声道:“时间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争取的。许妄,雪国能在这片土地上矗立三千八百年,难道是因为荆国肯给我们时间吗?

    “你打算怎么争取?”许妄问。

    “看来击败项龙骧,赢得河谷,再加上这次打穿虞渊,已经叫你空前膨胀。”傅欢注视着面前的大秦贞侯,眸中跳跃冰焰:“这三千八百年,他们在沉眠,我却没有闲下来。”

    “哦?”以修行年月论,许妄自然是不知低了多少辈的晚辈,但对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来说,时间的累积不值一提。

    他饶有兴致地道:“你要拦我因缘刀,再去推动你们那座过时的仙阵?”

    “若我们一点容错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就贸然开启‘争霸未来’的计划,那我们的理想,的确只是空中楼阁!”傅欢并没主动出手,也不尝试脱离许妄的注视,只道:“寒蝉冬哉仙阵是否过时,便让时代来证明吧——但谁说此阵,非我不可?

    此一言,天地改。

    那天穹雪鉴,这时仿佛一池水,水纹荡漾中,有人落下来!

    地,这尊人影之突兀,把空间都砸出了空洞感。而强硬地落在了寒羽城上空,踩在了寒羽棺上!

    像是一颗陨石,像是一块秤砣,像是世间最沉默最坚硬的事物,倏然高穹至雪这时候他的模样,才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的头发全都剃掉了,只在中间留了一道,如田垄一般。双耳吊着巨大的铁制耳环,耳环上刻着一些蝌蚪般的文字。身上穿着厚厚的裘衣,但裸露臂膀。

    裸露的两条臂膀,像是两只大铁锤。青筋爬在坟起的肌肉上,如蛇缠树。

    他的脸上有皱纹,但皱纹也像铁铸的一样,有坚硬的质感。

    铁国真君老祖,关道权!

    真正以一己之力,强撑西北五国联盟的强者!其坚韧其顽强其冷硬,有胜逾钢铁的声名!

    他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里,的确代表非同一般的意义。

    但在眼前,他的出现意味着——寒蝉冬哉仙阵的最后一个缺角,已经补齐。

    是魏青鹏、孟令潇、谢哀、关道权,如此四尊衍道!

    关道权一言不发,一念即来,一来即发力。

    轰!轰!

    嗡~

    轰!

    轰!

    四道光柱冲天而起,仿佛撑天之柱,撑起了此地神宫。

    至冬、冻灵、雪、寒羽,四座城池仿佛动力之源,将整座仙阵催发到极限。

    当世绝巅的力量,共鸣于四方。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几乎同时耳鸣。

    眼前一霎白茫茫,而有金光跃出,在此“白纸”作画,在人们失去的视野里,重新描绘感知。

    在视野恢复的同时,雪国当代国主洪星鉴,也终于凭借国势加持,将那条巨大的锁链拽到极限——

    哐铛铛铛铛,拽出一口巨大的盘龙之棺!

    金龙龙身缠绕着贵不可言的玉棺,那锁链正是自张开的龙口中吐出。

    洪星鉴遍身龙气环绕,威严地宣声:“四君迎驾,天子拉棺,万民跪伏,迎归太祖!

    极霜城头,所有甲士同一时间半跪于地,这整齐的一声,仿佛叩响惊雷。

    城中百姓皆伏地。

    这一城之情景,是整个雪国的缩影。

    拥有三千八百九十二年历史的古老国度,在迎奉它的创造者。

    而那金龙睁眸,放声而吟!

    玉棺急剧缩小,变成一顶平天之冠。

    那金龙却返身,缠成一张辉煌龙椅。

    在玉制平天冠下,出现一张天庭饱满、威严沉笃的脸,仿佛国势交织而成,身披雪龙袍,昂然坐在龙椅上。

    雪国当代国君,当场卸冠跪倒:“后世子孙洪星鉴,拜见祖皇帝!”

    满朝文武,举国百姓,皆拜服!皆呼“祖皇帝”!

    雪国还是那个雪国,但一切已然不同。

    茫茫雪域中的所有,仿佛在这时都拥有恒一的意志。地鸣天鼓,皆发于一声。这里的山水风云甚至元力,都姓“洪”!

    永世圣冬峰上,身穿大秦侯服的许妄,直接被推出峰顶,推回雷海中!

    强秦虽为霸国,大秦天子之令,又如何能传雪域?

    许妄后足一拧,便在雷海中站定,踏散电光千万里。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玄色的侯服,抬手轻轻一掸,拂去电光涟漪。

    他的目光越过雷海,落在雪国祖皇帝身上,淡声道:“看到本侯这身衣服了么?你抗拒的不是我许妄,而是大秦帝国。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雷海分开,他俯身而下。

    明明相距如此遥远,他却抬起手来,竖掌为刀。而后一刀劈落。

    咔嚓!

    掌刀是往下劈,而笼罩雪域的天穹雪鉴,却是先一步开裂。

    这一刀遥不可及,这一刀无所不在,他斩向了整个雪国,而由此蔓延至名为洪君琰的雪国祖皇帝!

    傅欢就站在许妄身后的永世圣冬峰峰顶,却并不出手,只是遥遥与洪君琰对望一眼。

    这一眼过去,焰燃于雪,有关于许妄的所有已知信息,便都为洪君琰所知。

    洪君琰仍然端坐,他开辟了这个帝国,他是雪域的王,理当拥有这份尊贵。他端坐着并起二指,倏然竖在眉心前,夹住了一柄本不该存在的刀——

    他夹住了【因缘】!

第八十六章 岁寒昼短

    洪君琰已经沉眠了三千八百年,这三千八百年来,修行法不断革新,各国前沿道术,换了一茬又一茬。

    但三千八百年在真君的漫长生命里,也并不过半。凛冬仙术更是让他的寿元,流逝得比时间缓慢。

    他毕竟是雪国开国之祖。

    毕竟是曾与唐誉这等盖世雄主正面交锋过的存在。

    在三千八百年之后,在雪国境内,仍然展现了顶级衍道的统治力!

    此时此刻,他用两根手指,接住因缘所结的刀,并坚决地将其挪开。

    这样他就能毫无遮掩地与许妄对视。

    朕在做什么?”洪君琰沉声道:“便是赢允年来,朕也要逐他走。当代秦帝姓甚名谁,何不亲征?要接掌朕的雪域,凭你许妄一人,够吗?”

    傅欢所传输的这三千八百年的关键情报,此刻全部铺开在他脑海。

    恐怖的信息流被迅速消化吸收,无由而起的狂风,令他的雪龙袍鼓荡不已。

    寒蝉冬哉仙阵,完整的保存了他的巅峰力量。随着对这些关键信息的吸收,他正在飞速适应这个时代。他已经很强,但还在迈向更强!

    而他直视许妄的眼神,是如此的平静无波澜,就像冻结的那些时光。

    “今时不同往日了!”许妄在天穹雪鉴之下收掌,被洪君琰双指所夹住的长为因缘,还于天地间。

    刀斩苍茫雪国,刀收一隅之间。

    便在他身前三寸,掌缘演尽因缘,而后又作刀——那黑色的大秦侯服遮天蔽日,一时只有他的掌刀在天穹移动,掩去了所有。

    因缘之线本来只可感知,不可目见,此刻却色彩斑斓。

    可以看到洪君琰一身所系,因缘之线何止千条万条?根本无法计数!

    这些因缘线,连接着偌大雪国的方方面面,全都绷得笔直,仿佛将洪君琰贯穿了一般。如同千万牛毛纤针,将洪君琰扎成刺球。

    许妄的掌刀落下了。

    那无法计数的因缘之线,在这个瞬间全被斩断,飘散如丝缕。洪君琰又仿佛绒球。

    雪太祖与雪国的因缘,被短暂斩开了。

    在这个瞬间里,雪国的国势再也无法加持于他。也即是说,面对这一刀的洪君琰,完完全全只能动用他自己的力量。

    天子除国,白龙鱼服也。

    而许妄已迎面!

    他要试一试这三千八百多年前雪国太祖最纯粹的战力。以许妄之名,松以因缘之道,衡量霸图——而判定的方式是生死。

    这一步循因溯果,跨越了永世圣冬峰与极霜城之间的漫长距离,忽略了空间与时间的意义,纯粹在因果层面溯游。黑色的侯服一角,飘扬在雪国祖皇帝金色的龙椅前。

    大秦贞侯掌刀平伸,像是真切握着的一柄狭直的刀,直贯洪君琰心口!

    而洪君琰漠然抬手,掌中仿佛握宇宙。

    铛!

    是洪钟大吕般的一声响。

    掌刀的尖处,被洪君琰的左手紧紧攥住,就这样悬停在心口之前,尚有这一寸,是天地之隔,遥于星汉。

    此时此刻,洪君琰仍然端坐金色龙椅,玉质的平天冠轻轻摇动旒珠,使得他的面容在许妄眼中忽远忽近。

    大秦国侯的黑色朝服和雪国太祖的雪色龙袍,像是一局棋上泾渭分明的两边棋子。

    “以朕看来,这世界也没什么不同。”洪君琰漠声说着,便抓着这掌刀往身前带,右手握成拳,直接轰向许妄的面门。

    擒于王座前,拳杀逆者。

    真有开国天子之威!

    轰!

    一拳之威,自许妄而至永世圣冬峰,这遥远的路径,整块人形的空间,一并塌陷!

    在观战者的肉眼所见,便是从永世圣冬峰到许妄近身戳刀的这一条路,整个扭曲起来,像是一条凭空出现的人形甬道。

    但许妄已不见。

    他寻因缘而来,也散为因缘本身。

    轰隆隆隆!

    在那扭曲通道的上方,横空出现一座若隐若现的奇幻宫殿,大漠孤烟、沧海月明,无数景象在其间。而身穿侯服的许妄,就立在此宫之上。黑色侯服之上,交织着变幻莫测的光线,描述此刻的他……是因缘总司,权柄独掌。

    太虚阁上空的姜望,这一刻眼睛盯得比旁边钟玄胤都要紧,他的视线几乎变成实质,在这座奇幻宫殿上游走。就连呼呼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也被叫醒观摩——

    此即现世唯一一座尚且完好、或许正在巅峰的仙宫,因缘仙宫!

    格面见我朝太祖,现在也没资格见我大秦天子。当年你只能在关内看戏,现在——继续看戏!

    许妄脚踏因缘仙宫,俯瞰洪君琰:“你说得对,这世界是没什么不同!当年你没资整座因缘仙宫被他踩下,轰隆隆碾向洪君琰。

    此时他与因缘仙宫一起若隐若现。

    他得到因缘仙宫,却从不使用因缘仙术。不是他没有办法绕过失落的术介,复刻近古当年。只是他有更高的企及——因缘仙术,也不过是因缘的一种。因缘仙宫,也不过是一柄刀。

    他是总司因缘的许安,而非因缘仙人。

    此刻他接掌雪原所有因缘,自身处于可看不可及之态,刀锋却因果必中。

    这是真正的天降因缘刀,不可避亦不能弃。

    冥冥中所有相连的因缘,都被定住,成为锁死目标的囚笼。

    洪君琰所创造的一切,成为洪君琰的枷锁!

    “可惜。你幸得仙宫,却不尊重古老。”面对这样的刀,洪君琰还来得及叹了一句:

    “可惜朕的凛冬仙宫已毁,不然该教教你这晚辈……何为仙术!

    平天冠的旒珠轻轻一摇,整座雪原似有地龙翻身,发出冗长的地鸣声响。

    一切冰冻而又解霜。

    所有的规则都重组,因缘都重来。

    帝命即天命!

    作为国家体制形成之初的参与者,作为站在当代人道洪流源头的先行者,他直接在龙椅上起身,冕服鼓荡,一拳向天——

    直接打破了‘可看不可及之态’,拳接仙宫!

    砰!

    他的身后显现茫茫雪原之虚影,他的拳头砸在因缘仙宫上,把这座奇幻宫殿连同许妄一起,砸回雷海中!

    至此没人能再怀疑洪君琰的力量。

    他正面回应许妄的挑战,且每一次都更靠近巅峰!

    “雪国如此雄图,岂能天不泣血,神鬼不惊?”雪寂城上空的初代东哉主教魏青鹏,

    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狞声一笑:“陛下回归现世,重续霸业,非强者不杀,合该以此贼祭旗!

    他重重一踩脚下冰龙,冰龙下沉数丈、哀鸣一声,又猛然拔起!载着他直冲雷海,向许妄杀去。

    他高呼:“傅大哥,两国交伐,还讲什么情面?一起杀了他!我陪你去援凛冬城!”

    “不必了吧?”这时候有个声音说。

    在那翻转不止的因缘仙宫之后,拔空升起一个高瘦的虚影。

    他以木簪束发,戴着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的黑色小篆,写着一篇无人能读懂的文章。就像他的眼睛,静如深海,给人的感觉却很汹涌。

    布衣谋国王西诩!

    他已至此,秦国大军还远吗?!

    他的目光只是随意一扫,载着魏青鹏升空的冰龙,便定止在半空。两颗龙眸中各有一个篆字,恰是一个“不”,一个“必”。

    魏青鹏也不继续折腾这条可怜的冰龙了,毕竟是异种而非真正纯血龙族,承受不起太强的冲突。

    他也不说别的话,一边斗嘴一边还写字——现代人真是有够麻烦。

    故是一跃而起,像是投石机投出来的石弹,但只轰然一声便不见,竟是突兀地撞进了因缘仙宫!

    这太突然,无论在身法上又或结果上都是如此。完全没有起承转合,他便已经闯入因缘仙宫,在其间打得擂鼓一般响动。

    因缘仙宫剧烈地翻滚起来,许妄返身入其间!

    “这位同年,是否必要,你恐怕说了不算吧?”至冬城上空的孟令潇将折扇一收,却不乘他的龙。以龙首为阶,踏空而行,一步便至雷海上空,与王西诩面对面。

    数千年,也在太祖与许妄对杀的时间里,逐渐理解了新时代,可以较为完整地展现自己的力量。

    他和魏青鹏也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全新年代的不同。虽不如雪太祖那般一念吞吸也。

    “恐怕是有必要的。”王西诩波澜不惊地回道:“因为凛冬城已经被拿下了。另外,咱们不是同年。理由有两个,第一,你比我老太多了。第二,我不是你们儒生,我卦师孟令潇并不惊讶凛冬城的得失,只道:“卦师?每一个学无所成的书生,最后都要卖字测字为生。我那个年代是如此,不知现在有没有改变?”

    王西诩还真个想了想:“好像跟你说的差不多——但只要能够堂堂正正养活自己和家人,做什么不重要。当官不比卖字高贵。”

    孟令潇又道:“以吉凶而论,你这白底黑字覆面,可不是很吉利。

    王西诩道:“但很清白,落笔无悔。

    “你清不清白我不知道……”孟令潇已经看了很久,于是抬起手来,就势一翻:“但我想你该后悔了。”

    随着他的手掌翻覆,整座雷海竟然倒转!

    不,不是雷海倒转。

    是王西诩和许妄,乃至于许妄的因缘仙宫,全都成为倒影,映在了电光咆哮的雷海中。而他们原本的倒影,却立在雷海之上,比纸张还单薄。

    在单薄的倒影之侧,是杀得兴起的魏青鹏——他杀进敌方老巢,想要趁病要命。

    却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被受伤的许妄斩得遍身是血。鲜血点燃了他的杀性,此刻光头之上爬起血纹,体型再膨胀几分。

    孟令潇用食指一划,便将王西诩和许妄的倒影裁开了。

    冥冥之中牵动命运。

    此亦割命也!

    但体现在战局中,只有一张被割成两半的纸,在雷海中飘飘而落。

    孟令潇分明看到,纸的两边刚好各有一字,分别是“无”和“悔”。

    他已然察觉,就在他割命的那个瞬间,王西诩和许妄的命运,都消失在命运长河中。所以他一指割空。

    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卦师,星占一道的绝顶修士!

    而雷海之中的王西诩倒影,抬起他的双手,大张十指,仿佛以雷海为镜,遥对镜外,手套上的篆字缓缓流动:“我该不该后悔,为何你不问问你们的祖皇帝陛下呢?

    密密麻麻的秦篆自他手上飞出,仿佛深海之鱼上潜……而竟游出水面。

    小篆书谶言。

    字曰

    搬弄寰宇,反溯宙光。前世今生,因缘梦幻。

    斗转星移,大道洪荒。冬国有憾,岁寒昼短!

    白天结束了。

    孟令潇悚然回望!

    他看到整个雪域都陷入长夜,仿佛也描述着雪国王朝的落幕。

    雪国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寒蝉冬哉仙阵也将雪原点亮。但天穹雪鉴的背晕,不再是透亮的——那无尽长夜中,铺开星光所结的阵。当代星斗阵,强行干涉古老仙阵!

    他看到寒蝉冬哉仙阵发生质的改变,雪国的祖皇帝陛下,眉梢凝霜。

    这具巅峰道躯里,还在不断增长的恐怖力量,被一种由内而外的寒潮所覆盖——洪君琰被冻住了!

    刚才轻易击退因缘仙宫的强大身体,往后一跌,跌坐回金色的龙椅。

    而扶手上翻出龙爪,牢牢扣住他的手腕。椅背上穿出龙骨,交错着将他的躯体绑死。体内的寒潮满溢出来,渐使道躯结寒冰。

    眼看着洪君琰已是被牢牢地禁锢在龙椅上,且要再一次回归于冻时!

    孟令潇转眸看向冻灵城。

    除非超脱出手,强如洪君琰这般存在,几乎不可能被外力压制成这样。他的金龙椅、天子冠、以及刚刚复苏的巅峰道躯,全都出了问题!

    世上除了许秋辞,还有谁能在凛冬仙术上做手脚呢?

    而他果然也看到,冻灵城的上空,冬皇抬步。

    她是冬天最冷的一片雪,是寒潮中不冻的一朵花。

    以极致的美丽,绽放在雪原。每一步,都在确立她的道途。

    她脚下有一座冰雪之桥,随着她往极霜城延伸,向洪君琰而去。此桥横跨雪原,虚悬高处,折射着天光,一时流虹。

    “冬皇,这是何意?”关道权横来一步,拦在冰雪桥前,虽只一人,而如一座铁铸之山。双拳一开,即是铜墙铁壁。

    冬皇抬眸看着他:“你还没有正式加入雪国,何必拼命?”

    关道权声如滚石:“老夫代表西北五国联盟,已经与傅欢真君,立约并国。老夫这双拳头,现在正守护自己的君王。”

    在上一次荆国西扩战争里,被打得丢盔弃甲、失地失人的西北五国联盟,和以过去支援未来、需要时间适应新时代的雪国,的确是天作之合。

    只是这种决心要下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况且对西北五国联盟来说,如要并国,雪国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什么时候的事?”冬皇眸光霜冷:“我竟不知?”

    关道权并不隐瞒:“在你挑战钟璟的时候。

    永世圣冬峰上的傅欢居然出声解释:“此事机密,当时只有我与关真君两人知晓。

    倒不是有意瞒你。

    冬皇仍然看着关道权:“那时候你就知道了洪君琰要归来?”

    关道权面无表情:“傅真君给了我们最大的诚意。”

    “看来是荆国的过分压迫,帮你下定了决心。也是,失血日复日,疲躯何堪劳?”冬

    皇点点头,又道:“但话又说回来,尚未真正并国,就是一纸约定而已,可以写,也可以抹。你的选择有很多,景国、荆国,或者秦国。何不再等一等,待价而沽?”

    关道权立身不动。

    铁国不是商人之国,铁国的“铁”字,是铁国人的意志。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朕倒是好奇——你、是、谁?”

    洪君琰的声音!

    他明明已经身成冰雕,已经被禁锢在王座,但他眸中却有火,燃烧在冰里。

第八十七章 上生典狱官

    “我乃雪国谢哀,号为‘冬皇’,是霜仙君许秋辞的转世身啊,祖皇帝陛下!”谢哀立在冰桥上,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笃定。

    关道权微微侧身,让王座上的洪君琰,得以与谢哀对视。

    “你不是。”洪君琰漠然道。

    “祖皇帝何出此言!?”冬皇语带惊讶:“就因为我反抗你吗?我凭什么不反抗呢?我效忠的是当今圣上!我雪国圣明天子,文成武德,爱民如子。继位以来勤勤恳恳,多次挫败大国图谋,保住雪域疆土。他励精图治,大兴雪域。办学惠商,与民休养,深得人心!”

    她戟指而前:“就因为你这老而不死者,解霜归来,堂堂天子竟要跪伏为臣,将一切拱手相让!你凭什么?天下大乱的时候你不在,那些雄主明君你避锋芒,你逃避了三千八百多年,保护雪国的不是你,发展雪国的不是你,你又如何能说,雪国是你的?!”

    “吾非不忠,忠于今君也!主辱臣死,我岂能忍?当然反了你!”

    她慷慨陈词,在冰桥之上抬起双手,呼吁万民:“凡雪国子民,发出你们的声音!是时候做选择了。是追随真正把你们放在心里的当代雪君,还是要追随这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僵尸!?”

    “祖皇帝,勿听此人挑拨!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吾辈迎归太祖之心,日月可昭——”

    砰!

    王座之前,洪星鉴直接双膝下跪,坚决澄清:“后世子孙洪星鉴,甘为陛下马前卒!”

    洪君琰并不看他的子孙,只看着谢哀。

    冬皇还是那张美而易碎的脸,但气质已是完全不同。她抬手点了点洪星鉴,一脸的怒其不争:“啊,你这个洪星鉴,你真是没意思,真没用啊。我这么忠心耿耿地扶持你,你直一直腰杆,硬气一回,大声说出心中怨恨会怎么样?还担心满朝文武没人支持你吗?这么多年,枉为君主!”

    洪星鉴跪得笔直,举手指天:“后世子孙跪先祖,臣属跪君王。星鉴心中绝无怨尤!雪国唯有在您的带领下,才有霸业成就的可能。她这是在挑拨离间,用心歹恶!”

    “我的陛下,不是你指点江山、褒贬天下的时候了?”冬皇摇了摇头:“你现在甚至都不愿意尊我一声‘冬皇’,让老臣寒心!”

    洪星鉴还要再解释。

    洪君琰已淡淡地道:“星鉴,你很聪明,也很谨慎。但你是否可以相信一下你的先祖?朕岂会因为一个冒牌货的三言两语,心生嫌隙?站起来吧,你亦雪国天子,不应该跪着。”

    “陛下虽不疑臣,臣恐百姓受其惑——祖皇帝教训得是,请允星鉴侍奉君前。”洪星鉴站起身来,恭立一旁。

    “冒牌货?”冬皇的语气里,有一些真实的不满:“我的身份是得到傅真君确认的。我的雪国祖皇帝,您才接触我多久,又能有多少证据,就这样否定我?无论是许秋辞还是谢哀,此前都没有见过陛下,您竟然如此武断吗?”

    “否定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永世圣冬峰上的傅欢,终是说道:“许秋辞的成长和死亡,我都见证。她生前的确做过转世的研究,也确然推进到了很关键的步骤——所以当你故意表现出谢哀的异常,引得澹台斐追杀你、并不断验证许秋辞转世身份的时候,我愿意再看看。

    “我多么希望你是许秋辞的转世,我多么希望她成功了!

    “那不仅仅意味着雪国强者回归,也不仅仅意味着我重逢了值得信任的战友——那意味着她真正让转世这件事情成为可能,她干涉了源海,改变了修行世界的根本,也终会影响到整个现世的格局!”

    他自那不化之峰,投来失望的目光:“可你终究不是她。”

    “何以见得?”冬皇淡声问。

    “你的确很了解凛冬仙术,你的仙术造诣,在刚才的变化中已有体现。你也了解许秋辞的生平,清楚关于她的许多隐私,甚至完全复刻了许秋辞的思维方式。即使是我,也无法辨别真假。所以我愿意寄望于万一,所以我常常会问自己——是否真有可能?”傅欢轻声一叹:“但许秋辞不会背叛雪国。”

    “唔,这倒是一个判定的好法子。人的语言、动作、表情、文字,都有可能是谎言,但选择不会骗人……”冬皇道:“所以你也是直到现在,才确定我并非许秋辞转世咯?”

    傅欢认真地回应:“你的表演无懈可击,你对许秋辞的了解仅次于许秋辞本人,我相信你们一定为此付出了很多的努力。我始终无法完全否认你。当然,怀疑一直存在。毕竟转世这种事,从无先例。我也不曾看到成功的可能。”

    “这样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至少我的表现没有问题——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你。”冬皇冷淡但有礼貌地道:“许秋辞转世的这个身份,毕竟是因为你的承认,才得到许多认可。”

    “不客气。”傅欢也很有礼貌地回应:“你也确实做了很多许秋辞转世身该做的事情,为雪国做出了贡献。”

    “这是我的荣幸。”冬皇说。

    相对于此刻还倒映在雷海里的许妄、王西诩,以及飞至极地天阙准备搏杀生死的魏青鹏、孟令潇,这两人实在礼貌得过分。

    别的真君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们再聊下去可能还得对一下八字。

    “所以你到底是谁?”关道权直接中止他们的寒暄:“荆人?景人?秦人?”

    “你们怀疑的范围有这么广吗?”冬皇摊了摊手,谦恭地礼道:“那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在下秦国宁道汝。”

    宁道汝?

    所有听得此名者,全都一脸茫然。

    今日之秦国,查无此人。

    姜望熟读《史刀凿海》,对《秦略》也是十分熟悉,像卫术什么的他一听就能有所反应。宁道汝这个名字,他也从未在史书上见过。

    能够伪装成冬皇,其本身至少有衍道实力。能够如此了解许秋辞的生平,成功让傅欢都难辨真假,其人所能调动的资源也恐怖非常。这样的人,不可能默默无闻。

    天下也不曾有无名之衍道!

    除非像孟天海一样,以绝世手段,强行在时间长河里,抹去自己的名字。

    但秦国自开国之日,就是现世焦点。这么多年来,诸国皆著史。你抹掉的事情别人都记得,如何藏名?况且即便是五万四千年前的孟天海,不也被陈朴和左丘吾找出了真名么?

    一路走过来的痕迹,自然可以拼凑出人生的轮廓。

    冬皇现在说的若是真名,那就不应该全无线索。

    洪君琰看向傅欢,傅欢也微微摇头。

    “我不曾知晓秦国有此人。”傅欢道:“那边有个司马衡的弟子,不妨请他作答——钟阁员!你可知宁道汝是谁,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二?”

    钟玄胤一手刀笔,一手竹简,翩翩然立在楼顶,很有名士风度。

    闻听傅欢此言,他只道:“惭愧。钟某有负师名。”

    他的眼睛却看向冬皇,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和姜阁员保持一致,绝对中立,也绝不轻言。

    傅欢虽然请他查史,但冬皇不点头,他也不会开口。

    冬皇淡声道:“若你能解释一二,某家并不介意。”

    钟玄胤便直接道:“史无其载,查无此人。”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傅欢看回冬皇:“你既然不愿意说,又何必用假名呢?”

    冬皇道:“不,我确实是宁道汝,但也确实‘史无其载’——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诸位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她脸上有浅浅的笑意:“你们都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宁道汝只是一个遗于历史外的无名之辈。”

    “你不妨说来。”洪君琰道:“若说朕的霸业终要成空,朕总也该知道是谁改变的这一切。”

    冬皇好像也并不紧迫,就立在这未能继续延伸的半截冰桥上,平静地讲述道:“我是道历一一九年生人,于道历七三三年成道,这一年,刚好是飞剑时代开启之年。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短暂的时代,这个时代本身也像飞剑一样倏然即逝。它短暂得好像眨个眼睛就结束了,却烙印在这个世界,将它所经历的这一百零七年,冠名为一个时代。”

    “我应当是这个时代的注解。因为我成道后的第一战,就对上了唯我剑魁。用我的惨败,验证了飞剑的锋芒。”

    她看向钟玄胤:“史书应该有记载?道历七三三年,飞剑一道连出真君,飞剑三绝巅横世。唯我剑魁一年之内,剑败三真君。其中两个都有名有姓,只有一个被隐去了。”

    钟玄胤凝重地点头:“确实有这样的记载。”

    他是研究过这段历史的。

    唯我剑魁的弟子有笔记传世,其中有这样的记载——唯我剑魁曾言“吾剑败三真君,昭于历史,飞剑自此横世也。”

    但那三位真君的名字,却怎么都对不上。

    他一度以为是误传,或笔误,或只是唯我剑魁随口说的虚数。

    现在冬皇却还原了那段历史。当然,是否为信史,还要等回去之后,通过多方史料来交叉验证。

    冬皇继续道:“战败之后,我请唯我剑魁不要传扬我的名字,因为我被斩消了道,而秦国当时内忧外困,无法承受更多风险。噢,当时我的身份,是大秦‘上生典狱官’,执掌大秦镇狱司。”

    大秦镇狱司的名声无人不知。

    上生典狱官则是大秦阴影里的强者。

    宁道汝当年若是这个身份,她的真名不为史载,倒也情有可原。

    钟玄胤凝神道:“道历七三三年前后,秦国镇狱司并未有什么受影响的表现,当时的典狱官,应该是一个名为‘蛇首’的人。”

    “不愧是司马衡的亲传!”许妄被映入雷海之后,好像也懒得再出来,便在其中抚掌而赞:“你对秦国的历史,比本侯都要更了解。本侯都不记得这些。”

    “‘蛇首’,‘道’也。”冬皇道:“那正是我的化名。至于镇狱司没有怎么受影响……那说明他们工作做得还不错。”

    “后来呢?”孟令潇听得很认真:“你又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冬皇道:“我被斩消了道,修业成空,镇狱司是不能再执掌了,寿数也迅速凋零。不得已,我在公羊显龙的帮助下,冻住残躯,延缓寿元凋零速度,但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毕竟他也不会三九寒蝉,不能在休眠的同时持寿。”

    公羊显龙正是秦国公羊氏开宗的人。

    “他说会帮我想办法,我权且当个指望。”冬皇继续讲述:“我逐渐失去意识,而后是漫长的一觉。直到三十年前,范斯年唤醒了我。我才知道,我还活着。”

    她看着洪君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何尝不是许秋辞呢?她没有来得及经历的沉眠,我经历了。”

    姜真人眼皮微跳,这一局竟还有范斯年的参与!

    也是……秦国都在虞渊修建万里长城了,这一局绝不是某几个人就可以决定的,必然是贯彻整个大秦帝国的意志。

    洪君琰的眸焰轻轻跳动:“所以早在道历七三三年,三九寒蝉的仙术就已经泄露?”

    “我倒不知具体时间!”冬皇道:“毕竟公羊显龙早就死在虞渊,我也没法问他是什么时候帮我延了寿。但醒过来后,范斯年就给了我很多关于许秋辞的情报,让我来编织一场许秋辞转世的神话。那份情报之详细,骇人听闻呐——”

    “祖皇帝陛下,你现在很危险。”她轻声而叹:“这雪国上上下下,你可知道有多少双秦人的眼睛?你们闭关锁国,但却没有秘密。”

    “也就是说,你在三十年前,就开始准备许秋辞的身份。而秦国或许在道历七三三年,就开始谋划今日之变?这的确是触目惊心,令朕不安。”洪君琰嘴里说着不安,声音却仍然很平淡:“后来呢?”

    “或许比您预计的更早,或许更晚,谁知道呢?我也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冬皇淡声道:“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太医署继续公羊显龙的工作,修补我的伤势;范斯年抹掉所有关于宁道汝的历史,所幸是以前在镇狱司任职,时间也过去很久了,这件事情便具有可行性;许妄抓取许秋辞的因缘,加于此身;王西诩帮忙移花接木,引导天机……再加上我个人的一点点努力,再次成道。冬皇便这样诞生了。”

    冬皇说着,抬起麂皮靴,继续先前的路,接续她的冰雪桥:“我如此坦诚,是否能够换回坦诚?雪国的祖皇帝陛下,若是我通过凛冬仙术做的手脚全都失败了,这九幽玄冰其实冻不住你,你就别再僵在那里了——不要叫我空欢喜,可好?”

    “但朕还有一事不明。”洪君琰慢条斯理地道:“宁道汝,既然你不是真正的许秋辞转世,又为何不阻止寒蝉冬哉仙阵,反而推动极霜棺,迎朕归来呢?”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冬皇问。

    洪君琰道:“兼听则明,朕都想听听。”

    “原来这个词语是这么用的……”冬皇摇摇头:“真话呢,就是我知道你洪君琰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必然还有后手。王西诩也算出来,你这寒蝉冬哉仙阵,有反陷的手段。我贸然行事,有可能是自投罗网。我继续支持你,在你归来的过程里加一点料,影响你的道躯,倒是更有成功可能——当然现在大概也失败了。”

    “假话呢,就是我大秦帝国,武威天下,不肯凌人之弱,就是要在你最强的时候击败你,让你展现所有,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要在朕最强的时候,予朕以败果么?”洪君琰缓慢咀嚼这句话,眸里的焰光有片刻闪烁,而后定止:“那么,朕当如你所愿。”

    将他死死冻住的九幽玄冰,在这一刻纷飞如星子。

    那锁住他的龙椅,直接熔作金液,滴落长空。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站起来,站在那里,却已经有无限的巍峨与澎湃。

    平天冠仿佛与天齐!

    冬皇在他回归过程里做的所有手脚,都成功了。但也都没能真正影响洪君琰。

    就像一滴墨汁,能够让一杯水变色,却无法影响一片海。

    此时此刻洪君琰才展现他的全部力量,这片雪域都不能将他容下。仅仅只是蔓延的气息,就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越是强者越知其强,越是强大越受压迫!

    天地大光。

    那覆盖天穹的星斗之阵直接崩溃。

    雪国夜复明!

    冬皇在这样的时刻,却是看向姜望,仿佛此间只有这一个熟人,用一种怀疑的语气道:“姜阁员,我刚才是在说,后半句是假话吧?”

    姜望犹犹豫豫地开口:“好像……”

    他的视野里出现一只手,一只把握乾坤、掌控八柄的天子之手,此手只是一拢——

    轰!

    时空都错位,见闻亦曲折。

    这只手竟然无限大,冬皇竟然无限小。

    她的道则她的力量她的血肉……在这只仿佛囊括天地的手掌中,近乎无限地坍塌。

    就在姜望眼前,冬皇那强大的道躯,直接被一把捏瘪了!

    “……是吧。”姜望强迫式地把这句话说完,默默推动太虚阁,又后退数百丈。

    古老阁楼仿佛独在世外,那青衫似远空云一角。

    天翻地覆,云卷云舒。

    “你们在雪原做了许多的准备,你们或许还有很多张底牌,但朕,不想看了。”

    洪君琰一把捏碎了冬皇,淡漠地抬眼,看向雷海中的两个倒影。

    千万年不散的雷云,仿佛永远暴耀的雷光之海,因为他的目光触及,而开始结冻凝霜。闪电成跳跃之形,冻结在厚厚的冰层里。

    强如王西诩,可以在命运之河逃脱斩击,却也不得不改写文章,提前跃出雷海!

    强如总司因缘之许妄,也未能消去这一眼的因缘,只好驾驭仙宫,破冰而出。他要检验洪君琰的实力,现在他看得真切了!

    比想象更强大,比传说更巍峨。

    在道历新启的辉煌时代里,立于现世最高处的存在,至今仍有无敌之威。掌撼雪原,目慑天地。

    所谓“绝巅”,就是走到这个世界的极限高处。

    每一位绝巅修士,都触及了现世极限。

    他们通过某一条或某几条道路登顶,方向不同,道路不同,最终的高度却是相近的——天高如此,不能再高,除非打破天去。

    所以绝巅之上的那一跃,才如此艰难。那是对抗整个世界的锢锁。

    但是否绝巅就等于绝巅呢?

    万古以来无数衍道的陨落,都在描述着绝巅的强弱之分。

    现世不仅有超凡之巅、力量本质的极限高度,也有山河辽阔,无垠之广袤。

    力的“质”不能再提升,力的“量”却仍有许多可能。

    所以积累了五万四千年的孟天海,最后试图以力证道,因为单纯从力量上来说,他的确冠绝古今衍道。

    用简单易懂的话来类比——同等高度之下,哪座山更雄壮,就看哪座山的占地面积更广。绝巅修士的强弱,亦可类比如此。

    而超脱,就已经打破极限。不在这个维度对比了。

    洪君琰与冬皇,的确不存在高度的差别,但是在厚度和广度上,的确拥有巨大的差距体现。

    为什么秦国的谋划一件又一件,洪君琰始终如此平静?

    因为力量。

    雪国最大的底牌,就是他曾与荆太祖正面对决的巅峰战力!

    这种力量能够保证雪国不被任何一方轻易拿下,能够确保任何一个意欲吞并雪国的势力,都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就足够了。

    大秦帝国当然拥有碾灭雪国的力量,哪怕是面对如此的洪君琰。虞渊打通也的确使飞地变近邻,秦人可以十兵尽发——但如今是什么时候?

    神霄战争在即,天下备战!

    当前有一个清晰的共识——“霸国不伐”。

    其实不止霸国。如魏、宋、盛、西北五国联盟这等,都是默认在这期间不会起刀兵的,因为它们都是人族的中坚力量。

    齐伐夏、牧伐盛,乃至景牧大战,这些声势浩大的战争,在当前绝对行不通。

    这就是傅欢所选择的时机。

    洪君琰的确有资格说,他不必再看什么秦人的底牌。

    他拥有这样的实力,雪国就必然能稳稳当当地立在这里。

    这是现世大局,是人族之根本。任是什么阴谋设计,只要无法轻易掀翻他洪君琰,全都是无用!

    就像代表太虚阁的姜望和钟玄胤站在这里,什么风波都无法真正将他们涉及。因为诸方公推出来的太虚阁员,本身就是这种默契的体现。

    所以傅欢一直无波澜,而洪君琰还有闲情听故事。

    当他听罢秦国的设计,便正式展现力量,宣告这一局的结束。

    而宁道汝——就是冒犯的代价。

    感谢书友“彦还有一个小圆圆”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45盟!

    ……

    本章6k,其中2k,为盟主“磨人的豆浆机”加!

第八十八章 毕竟几人真得鹿

    道历七三三年的秦国上生典狱官,再次成道的冬皇之躯,被雪国太祖一把就捏碎,这一幕令雪原更静。

    永世圣冬峰,仙宫,阁楼,悬空的五城与五棺…………抛开这些瑰奇,在这万里雪域,真正磅礴的,是越来越多的苏醒的“甲士”。

    他们穿着道历新启年代的雪国战甲——当然是有些过时了的,既笨重,防御力也不够,更不能如那些最先进的战甲般,甚至可以呼应兵阵,减少战士的血气损耗。

    他们几乎是凭借本能,寻找着记忆里的站位——这些站位所代表的兵阵,或许已被时代埋进故纸堆。

    战盔下他们的眼睛,迷茫地观察世界。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雪,陌生的是雪以外的一切。

    但是无妨。

    雪国本来就是落后于时代的。

    他们的体魄仍然算得上雄健,他们正在苏醒的意志,并不输于当代战兵。

    茫茫雪域中无数“归来”的战士,齐整整地列阵,在辽阔天地间像蚂蚁一样渺小,也像蚂蚁一样聚集。

    战争是他们的生活,雪域是他们的家园。

    如吕魁武般与祖皇帝一起休眠的将军们,正通过简单的指令,不断微调军阵。像是沉眠已久的巨人,先从手指开始活动。

    血液泵流,气息复苏,战士们的眼神逐渐清明。

    苍茫雪域中的古老帝国,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醒来!

    而洪君琰一眼逼出许妄和王西诩,却没有再出手,将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伪装成许秋辞转世身的宁道汝,应该在秦国忍受的范围内。许妄或王西诩折了,有可能让秦人不顾一切。

    身在高空,龙袍飘卷,遥望雪域,洪君琰的视野仿佛容纳所有人,又仿佛…………只是看着远方。

    他说道:“秦人之强,天下皆知。荆国之恶,叩关千年。景国第一,新启至今!朕诚知雪国一域,难抗天下。昨日之雪国,倾覆在旦夕!人之将死,奈何以忠义求之?"

    他负手步空如龙行,虎视江山:“穷而兼济,虽圣贤难当。天下又有几个圣贤岂能尽生于雪域?故在今日之前,有降秦降荆降景者,既往不咎,此为国书第一条!尔等自行销毁证据,不必自伤。”

    不是秦国的底牌,他不想看了。

    而是有些“牌”看到了,就不能不处理。

    傅欢选择了恰当的时机,他也以力量把握根本,掀翻一切谋划。但雪国的情况。的确是触目惊心。

    譬如凛冬仙术是如何泄露的?

    有关于许秋辞的详细情报,是怎样流出?

    宁道汝要完全复刻许秋辞的身份,没有熟悉许秋辞的人帮忙,怎么可能做到!

    要在寒蝉冬哉仙阵里做手脚,影响他洪君琰的回归,方方面面,岂冬皇一人能为?

    宁道汝成为冬皇之后,已是雪国实质上的第二号人物,偌大的雪国,又有多少人,归附其下?这根本不能深思!

    洪君琰以雪域皇帝的身份,公开表示不追究既往,才真正抹去人心惶惶。雪国积ωω

    蓄数千年,可以说已经不缺人口,但不能尽用旧民。

    “新民旧民,皆为一体。过去种种,尽已成昨!诸位——”洪君琰注视他的臣民:“现在是新生的雪国!”

    魏青鹏握拳高举——“吾皇永寿!”

    整個雪寂城,整个极霜城,整个雪原——

    “永寿!”

    “永寿!”

    “永寿!”

    雪域军民之声,山呼海啸。

    所有见证这一幕的,都必须认识到,雪国的崛起已经是不可阻挡

    洪君琰归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他的巅峰力量,还是当年一群人在西北举旗的壮志雄心。

    但秦人此来,难道就是徒劳走个过场?

    如此霸国,难道对洪君琰的实力没有预期吗?

    洪君琰看着雷海上的许妄和王西诩,然而许妄和王西诩的目光,却看着冬皇被捏碎的地方。

    于是洪君琰也挪回视线——

    在冬皇被捏碎的地方,开着一朵花。

    三苞并蒂、分为黄红白三色,蕊光如梦,使人见之而忘忧。

    现场认得此花的人并不多。

    而姜望早就亲眼见过!

    柴胤与赢允年当初所争之至物——三生兰因花!

    花开在此时。

    一只干干净净的手探将出来,将此花接在掌中,而后才自此手,描绘出一个具体的人。这人像是一个白面书生,穿着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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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通通的常服,五官柔和,气质温润。

    本来剑拔弩张的凶恶气氛,因为他的到来,变得十分和缓。人们的杀意,无声无息散了干净。

    他拈着天下至宝三生兰因花,姿态随意,像是郊游时随手采下的一枝。笑吟吟地看着洪君琰:“好久不见,洪兄!”

    雷海之上的许妄和王西诩,一时都低头,以为敬礼。

    洪君琰脸上第一次出现凝重的表情,虽着雪龙袍,有天下之尊,却并不能在此人面前显现贵重。

    “赢允年。”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出这个名字:“我早该想到,这一局有你不,这一局是你在下。”

    许妄先前说,洪君琰没资格见大秦皇帝,当然是纯粹的叫骂而已。

    如洪君琰、赢允年这般站在现世之巅的存在,怎么可能没有接触过彼此?

    赢允年长得实在不像一位君王,尤其不像开国皇帝。他一点都不威严,也不霸气。他长得很好,但是给人一种不经风雨的感觉。

    此刻他与洪君琰相对,也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姿态,只是笑道:“惭愧,我确实是借势布了一局。”

    “你是宁道汝?”洪君琰问。

    “不。”嬴允年举起手中的花:“是这朵三生兰因花的“现在’,它才是宁道汝。"

    洪君琰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恍然,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沉声道:“看来我成全了你。”

    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姜望本来看得就懵,这会听得更懵了。

    但他现在毕竟成熟谨慎,也不吭声,懂不懂的先记下再说。

    万万没想到,旁边的钟玄胤却出声打断这‘老友会’:“两位太祖!可否说得明白些?什么现在宁道汝,什么成全?"

    赢允年和洪君琰的目光都看过来。

    钟玄胤抬了抬手里的竹简和刀笔:"吾代表太虚阁在此记事,秉笔直书!但恐不

    知真相,妄书漏刻,引后人误解。既然当面,两位如若方便,还请说清则个。”

    姜真人听在耳中,这位同事分明是在说——你俩要是不说清楚,可就别怪我瞎编了。

    一大把年纪了,是如何这般勇啊。

    他伸手在后面扯了扯钟玄胤的腰带,提醒老真人谨慎,老真人动都不动,其意甚坚。

    洪君琰道:“他是司马衡的弟子。”

    嬴允年亦恍然:“原来如此,是说这风格很相熟!”

    这位传奇倒是好脾气,颇为认真地讲说道:“宁道汝其实并不存在,是我利用三生兰因花的‘现在’花,所创造的人物。他的言论、选择、气质,性格乃至性别,都只为他自己的目标而构建——当然,现在,他真实存在了。”

    赢允年说着,摘下一片花瓣,轻轻弹指,使之落于永世圣冬峰山,言曰:“谢哀还归雪国。奔波一程,履险长夜,辛苦!”

    那片花瓣在傅欢旁边轻轻落下,辉光晕开。拥有琉璃般易碎美感的谢哀,便被傅欢接住了。其人双眸微闭,仍在沉眠,但呼吸平稳,命征活泼。

    傅欢显然也没有想到,谢哀还能回来。一时表情复杂,又喜又忧。喜的是徒弟谢哀还活着,而被“三生兰因现在花”用作身体的经历,无疑是她往后修行中,丰厚的资粮。忧的是,这般毫无烟火气的嬴允年,在今天之后,恐怕已经靠近、甚至走到那一步了………………

    好似春风过雪原,花开不同枝。

    人们有各自的心情,但都缄默,如新芽在雪中。

    赢允年意态平和,继续道:“我创造了宁道汝,但我并不干涉他的选择。他有他自己的认知和思考,有他的计划和选择。当然,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借假修真,让他真实存在。”

    洪君琰的脸上不见表情:“宁道汝说他生于道历——九年,也就是说,我休眠才五年,你就盯上了我。”

    赢允年略带歉意:“你知道的,当年这三生兰因花,我抢到了半朵现在,和整朵过去,在此基础上眺望未来。你的争霸未来计划就在眼前,我很难不心动。

    “洪星鉴,你记住。”洪君琰淡淡地道:"不要以为讲礼貌的就是好人。有的恶人还会跟你道歉呢!”

    洪星鉴不敢说话,也不敢不说话,低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赢允年只是微笑:“所以宁道汝之前是在骗你,之所以他化身冬皇后,还要推动你回归。是因为我的要求——我很愿意帮你回归,也很愿意成全你的‘争霸未来’计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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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宏伟的想法!”

    洪君琰不置可否,只问:“他还骗了我什么呢?”

    赢允年略想了想,说道:“因为三生兰因现在花的力量,以及我的一点点帮助,宁道汝一出现就是洞真,很快又衍道。但世上没有无根之木,没有无源之水。他连身份都没有,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在道历七三三年,上生典狱官‘蛇首’挑战唯我剑魁,回国后身死。宁道汝便替了这个身份。他说他就是“蛇首’,也是骗你的,只是为了让你相信宁道汝真实存在。”

    洪君琰道:“然后这位学识渊博的史学先生,也成为宁道汝这个身份的证据一环。”

    钟玄胤转书刀不停,如若未闻。

    赢允年道:"冬皇什么时候死不重要。她是以宁道汝的身份死,很重要。所以我必须要感谢洪兄,你的力量,位格,给了她最大的成全,让宁道汝真实存在。"

    他的道谢不是那种轻飘飘的礼貌,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诚恳。

    洪君琰几乎无法分辨,这声感谢是不是嘲讽。

    而赢允年又道:“其实不止是洪君琰的成全,在场这么多人,都是见证,你们的注视,都在成全宁道汝这个身份。”

    他看向钟玄胤:“这位史家先生,落笔即有力,刻字即刻人。还有这位当今最负

    盛名的年轻人——

    目光转向姜望:"冬皇当时强行要留下你,就是希望你能旁观她的变化。你的视线很有重量,你是时代洪流的代表,她很需要你的见证,如此方能清晰地刻印在时代中。我想她欠你一个人情,当然,我不确定她是否能够知恩图报。因为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她。”

    姜望开口道:“如果是冬皇这个身份的话,她不欠我的。在神霄世界的时候,她救过我一次。”

    赢允年温吞地道:“这取决于你的感受。”

    他认真地表述完所有人的功劳,这才又摘下一枚花瓣,手指松开的过程,也像花的开放。

    这枚花瓣在空中飘飘似舞,但终于落下来,化作一个削瘦的道衣男子,气血如洪,气息冲天,在空中连连踏步,欣喜若狂:“今日是新生!”

    这男子很快平复情绪,敛去强大气息,对赢允年躬身行礼:“谢道友成全!”

    从道历一一九年,至如今道历三九二六年,他也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才真正成为宁道汝!

    他当然要感谢赢允年的成全。因为没有赢允年,三生兰因花就只是一朵花,他甚至只是半朵,虽然至珍至贵,却也只有被吞服的命运。

    他以宁道汝的身份死去,他这一生所做的事情、所历的轨迹,在雪国争霸未来这样一个历史大事件里,得到历史性的确认——三生兰因花的“现在”,就已经真正完成。

    赢允年不必用一片珍贵的花瓣来确认他宁道汝的诞生,但赢允年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他道谢的原因。

    赢允年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够相逢,即是幸事!你若要谢,要谢太多人。不必谢了,且在道上行!“

    宁道汝再次对他行礼:“道友成全了我,接下来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需要我去哪里?”

    观者心思各异...…秦人又多一真君!

    但赢嬴允年道:“我们是互相成全。你生来自由,新生也当自由。看这天下何等广阔!去也!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就是你的方向。”

    宁道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腰一礼,转身踏空而去。放声而歌,歌曰——“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今日蝶化人,鱼为鹏,扶摇九万里也。

    姜望在太虚阁的飞檐上远眺,只觉此前所有关于宁道汝的印象,全都模糊了,只有这个潇洒自然的背影,像是一朵花的新生。不知为何,其人渐远后的天空,仿佛也开阔许多。

    舍一片花瓣予新生,放一尊衍道得自由。

    赢允年仿佛无所求。

    又或者…………这些全都不在他眼中。

    洪君琰看着这位他从来没能看透的秦太祖,问出所有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境界啊…………所以你现在,要超脱了吗?”

    嬴允年微微一笑:“超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将掌中那朵如梦似幻的花,轻轻握灭,握进掌心里:“我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一刻。”

    “此身天地一蘧庐...”——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第八十九章 终究天下一局棋

    道历一一四年,洪君琰被荆太祖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诈称道解而死,趁机休眠,开启争霸未来计划。

    道历一一九年,赢允年用三生兰因花之“现在”,创造宁道汝,布局超脱。然后在次年退位。

    这一刻,历史如此清晰。

    史书被现实所注解。

    姜望仿佛看到岁月黄卷,在青灯下迅速翻过。滚滚时间长河,其间尽是英雄歌。

    这就是史学的魅力。厘清历史真相,刻印真实历史,使历史之光辉,历万代不褪色,此即大道也。

    此时再回味《史刀凿海》,只觉每一个字都沉甸甸,质深意远,仿佛能见岁月刻刀。

    关系到三生兰因花的两位强者,柴胤与赢允年,都是名留青史的盖世豪杰。他们之间的争斗,在人妖两族史书上都有记载。

    作为唯一一个同时见证柴胤与赢允年超脱路的人,姜望的感受尤其深刻。

    二者各持半朵“现在花”,也都让“现在”极致升华。

    柴胤彼时只差一步——只要吞下借蛛兰若而养成的那朵三生兰因花,就能够真正超脱。

    赢允年和柴胤当年的实力,应该是不相上下的。从他们争夺三生兰因花的结果也可以看出,二者各夺其半。

    他们都以三生兰因花为超脱路上的资粮,但具体做法又有不同。

    姜望无法评判高低。

    但赢允年的三生兰因花之“现在”,统共只有六瓣,一瓣保住了谢哀,一瓣成就了宁道汝,他所缺少的,拿什么来补足?

    还是说,现在已经足够?

    此时他将花朵握服,谈笑自若,仿佛自己并不是要登超脱路,而是平静地散步在自家花园。

    在姜望所见证的所有冲击超脱的画面里,有关于赢允年的画幅,最为平静,就像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说要出一趟远门,然后就推开了门。一切都是如此自然。

    洪君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在你走向超脱之前,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吗?”

    傅欢、魏青鹏、孟令潇、关道权,全都默默看来。

    在一位超脱唾手可得的强者面前,已经铺开的雪国雄图,忽然变得十分单薄。争霸未来的宏伟计划,好像已经遥不可及。

    一开始人们会好奇,秦国谋雪国,为什么只有许妄和王西诩过来?他们好像并不足够。

    但赢允年出现后,问题会变成,许妄和王西诩过来做什么?他们好像并无必要。

    宁道汝借假成真即可,其余人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赢允年略想了想,然后说道:“倒也确实是有一件事。”

    洪君琰静静地看着赢允年,准备释放自己的力量。他也想看看巅峰的自己,和触及超脱的人,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所谓“老友会”,当然只是温情的假象。

    他们当年就是对手。当初那些开国君主,哪个立国之时,不是雄心万丈,想要扫平所有,成就六合天子?赢允年现在这么斯文柔软,却不该忘了,他一手建立的秦国,风格是怎样冷硬。

    只是当年那些光芒万丈的人物,全都失败了。

    豪杰身前,站着豪杰,总是都差一筹。

    而许多年之后,只剩下洪君琰自己,和一个退位另走超脱路的人,要在此相争。

    这一战……..

    “贞侯。”赢允年道:“把国书拿出来吧。”

    嗯?

    洪君琰心中的壮怀激烈,一时止住。那双平静而威严的眼眸,第一次生出纯粹的疑问。

    怎么着?大家面对面站在这里,搏杀之前,还要先发一篇国书?

    许妄取出一卷黑轴国书,双手奉上:“敬呈太祖!

    这卷国书流动于因缘,出现在赢允年掌中。他单手握住,而后亦改为双手,捧予洪君琰:“我这去位之人,今天代表一次大秦,与君签订长城之约。秦雪两国共筑长城,同弭修罗之患,君意如何?”

    意如何?

    对雪国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甜美得让人完全无法相信。

    傅欢是说过这样的话,说雪国愿意帮忙修长城——那就是最美好的想象了。非大国无以承重责,长城这等国之重器,秦国岂容雪国分担?

    可国书不会有假,赢允年在这种场合说的话,也不可能骗人。

    洪君琰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国书,而是问道:“为什么?

    他一生谨慎,谨慎到被笑话一辈子出不了雪原,只能寄望于未来。但谨慎才是他跨越群雄相争之乱世,在今天还能尝试争雄的根本。他永远相信自己和傅欢,而胜过相信其他任何。

    “我说过,我很愿意成全你的争霸未来计划。我很欣赏这个计划,非大智大勇者,不能绘此雄图。”赢允年笑着说道:“你成全了我,我也成全你,仅此而已。”

    “我所谓的成全,不过是踩中你的设计,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努力。而你的成全,却是实打实的分割利益,舍予权责。

    “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不同。”

    洪君琰看了赢允年一阵,终是扯了扯嘴角:“赢兄,你现在让我很陌生。不是天下一盘棋,咱们那么多人勾心斗角的时候啦!”

    赢允年意态自然:“昔日我为君王,今日我为赢允年。”

    洪君琰道:“我负亿万雪域子民之责,却不敢只以赢兄为允年。”

    赢允年哈哈一笑:“其实我的欣赏才是根本,其余都是旁枝末节。但你一定要说讲一些大道理的话——”

    他收敛笑意,颇为认真地道:“你们这争霸未来的计划,所启动的时机,应是天下越乱、诸强越疲弱,越是合适。眼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时刻,妖族羽祯开启了神霄世界,诸天万界反伐现世在即,你若是等到战后诸方疲敝再归来,当能胜算大增。可你们还是选择在神雷战争开始前归来,我想你们也是想为人族出一份力的。

    洪君琰理所当然地道:“欲成六合天子,岂能尽在蝇营?我欲王天下,当然要承天下之责!再者说,神霄战争要是输了,我还争什么霸?归来也不过是带着更多人逃亡,不如就别醒了。”

    赢允年将大秦国书前递:“这正是我与你缔约的理由。将来如何相争,是将来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两国携手,修筑虞渊长城,永绝修罗之患。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备战神霄。

    洪君琰这才将这份国书接下来,认真审看。

    国书里关于虞渊长城的桩桩件件,尽都清晰明确,没有什么曲笔藏意。

    秦雪两国对长城的权责,也都公平对等。

    当然,秦长城要远长于雪长城……可这也是应有之义。双方国力如此,总不能叫秦国过多迁就。

    看罢国书,洪君琰长叹一声:“赢兄胸怀,我不如也!”

    “非也。”赢允年道:“只是洪兄为君,我去位,所思所虑已不同。”

    洪君琰真情实感地道:“我谋雪国万世,兄长谋人族万世。我与兄长的差距,就是雪国和现世的差距。

    赢允年笑道:“然则雪国未尝不可以为现世。愚兄祝你成功。”

    雷海上空的许妄面无表情,王西诩气息平静。

    自家太祖祝别人一统天下,这感受还真是新鲜。

    洪君琰将国书铺开在空中,抬手召来一方天子玺,重重印下:“即缔此约,共筑长城!秦黎为好也!

    “黎?

    “好叫兄长知晓,雪国与西北五国并国,新国号便为此。长夜已尽,日之将出,是谓‘黎’也。”

    “好名字!”赢允年赞道:“国之大者,黎民百姓!”

    洪君琰听罢肃容,收拢国书,交还赢允年,礼道:“兄长教诲,必不能忘!”

    “这算什么教诲?”赢允年笑了笑,将这封加盖两国天子玺的国书,推回许妄手中,又道:“六合天子的路,我最终没能走通。但令我宽慰的是,姬玉夙、姑燕秋他们,也都没有成功。自己的失败固然难受,别人的成功更让人眼红啊。”

    洪君琰半真半假地道:“我现在就很嫉妒。”

    “你还在路上…..如今我走出新路,是很期待天下一统的。想看看我当初未能实现的理想,是怎样的现实模样——”赢允年畅想了片刻,颇有几分认真:“代表我们这些活跃在道历新启之年的老家伙,跟现在那些心比天高的君王战斗去吧,须叫他们知晓,当年我们是怎样在争。

    洪君琰道:“若我最后赢了,我就这样说,若我没能成功,我就谁也不代表,不给你们丢脸。若有哪个后生斩下我的头颅,我会告诉他,我是道历新启之年的避战者,无法代表那个年代的巅峰。”

    赢允年哈哈大笑。

    洪君琰亦大笑。

    两位开国之祖,笑声回荡雪原。

    所有人都看着,也听着。

    此为先代的恣肆,史书上的名字,尚在人间鲜活。

    接住国书的许妄,这时候道:“太祖容禀,我军已退出凛冬城,释放了俘虏的将领,在关口休整……最新情报,荆国三军,捧日、龙武、鹰扬卫,已经停止游弋,我想他们应该是知道了您的存在。”

    捧日军乃荆国六护军中的前护军,此亦天子亲军,由真人尉獠担任副都督,代天子而掌。

    龙武军则是荆国六护军中的下护军,龙武大都督钟璟,正是同冬皇交手过的那一个。

    鹰扬卫属于七卫之一,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乃是边荒八千里碑的立碑者。

    如此三军出关游弋,自不可能是郊游而已。

    如此三车出天游七,白不可能是郊游而口。

    许妄的奏报,将人们拉回现实。这可不是历史,在史书上令人慨叹的波澜壮阔,在现实中却是席卷一切的狂潮。绝大多数人只能淹没在其中,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赢允年对洪君琰道:“实不相瞒,这次割鹿军和干戈军过来,不是为了伐雪,而是为了防荆。卧榻之侧起龙虎,荆国天子很难容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需要让他冷静一些。毕竟神霄世界开放在即,人族能不内耗,就不要内耗。”

    荆国兵马调动的消息,秦国人早于黎国人知,这亦是双方国力差距的体现。

    洪君琰感慨道:“兄长用心良苦。”

    始终站在永世圣冬峰顶的傅欢,这时候也开口:“祖皇帝陛下,最新情报,楚国礼魂、神罪两军,停在了河谷外。我想他们,大约是为了祭祀英灵。”

    楚有六师,显威天下。礼魂和神罪正是六师之二,前者乃皇室亲军,后者几乎是斗氏的私军。

    停则祭祀英灵,进则刀斧叩关。

    这一套大家都玩得很熟稔,自是没谁会不懂。

    傅欢说他这么多年没有闲着,的确是没有闲着,不仅仅是稳住雪国国势,也不仅仅是促成西北五国联盟并国而已。

    赢允年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大家都需要冷静。”

    洪君琰诚挚道:“一切为了人族大局,为了备战神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为最大的清醒。”

    “是啊。”赢允年的目光穿过天穹,仿佛已经跨越茫茫宇宙,注视到那个万物竞发的新世界:“希望我的老对手们,那时不要让我失望。”

    洪君琰道:“说起来,兄长玉成所有,唯独恶了荆人…..

    “终究天下一局棋,此得彼失,不可避免。”赢允年只笑了笑:“到底是唐誉已死,不然以他的脾性,定然连夜找我扯皮。”

    说着,他挥了挥手,便算是与老友作别。

    他抬起脚来,往高处走。

    步履是如此随意,仿佛行走在他的庭院中……天地是屋宇。

    “请……稍等!”从头到尾都很谨慎、尽量避免卷入任何一方的姜阁员,却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赢允年略带疑惑地看过来。

    这是一个正在迈向超脱的恐怖存在,虽然他表现得如此温和,但谁也不能忽视他所带来的压力。

    姜望拱手道:“前辈心怀天下,念于人族万代,晚辈敬佩不已。然,望有一事不明赢允年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宁道汝以冬皇之身,引导龙门书院照无颜,走上一条她不能掌控的路。是否出自您的授意?

    姜望斟酌着措辞,太虚阁员身份能够保障他绝大多数时候的安全。但赢允年是绝对有资格成为意外的。

    “我是说,在借假成真之前,宁道汝的所有行为、性格,都只服务于他的目标。这是您告知我等的真相。那么在他还是冬皇的时候,晚辈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必要引导照无颜的道途。彼时那只是一个外楼境的修士,且与景雪秦荆都无关….....

    赢允年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我看你谨慎小心,老成得很。怎么敢问这个?

    “我是一个能够克制好奇心的人。在我能力不足的时候,我也愿意忽略真相。”姜望深深一礼:“可是我的挚友,现在还在祸水拼命,他很想找一条路,救他的所爱,但竟不知路在何方。愿前辈怜于万一,略作指点。”

    “问世间情为何物!”赢允年感慨一声,又点了点头:“你很聪明,你说得没错。冬皇对那个叫照无颜的小女娃的接触,是出自我的授意。我为何如此做呢?本来不久之后你们也都会知道原因。但既然你现在问了,那便现在告予你们——”

    他说着,还看了钟玄胤一眼:“史笔在此,也可记上一行。”

第九十章 如我愿

    钟玄胤精神一震,还有大事件!

    这一次雪国,来得是太值了。

    赢允年这样的传奇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资格记录在史书里。能够被他这么提一句,必然不会是小事。

    书刀在竹简上走动,历史流淌在眼前。

    赢允年抬手往前一指,虚空生镜,镜中一颗文字茧!

    照无颜无法掌控道路所溃成的茧,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文章是勤事,笔刀能犁字。吐尽心头血,都为身上丝。

    或为华衣或为茧,或上青云或自囚!

    赢允年道:“这个女娃娃,心气极高。她有很多上山的路,苦于无法兼顾,不能尽展所学,长期盘桓在山腰。冬皇告诉她世上还有这样一个方向,她便毅然决然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观察着文字茧上不断变幻的文字,略显唏嘘:“我在退位之后,便潜心治学。万古以来无新事,照无颜产生过的苦恼,也是我曾经苦恼的。她所追寻的,也是我在探索的。我一直在想,有什么道路,可以容纳我所有的知见。我苦读百家,游历天下,杂家的构想,在这个过程里慢慢成型。”

    姜望大概听明白了:“照师姐所谓的‘杂糅百家,自开渊流’,开的就是您这一家?”

    赢允年坦率地道:“是的。我是世上第一个建立杂家体系的人,在无人知晓的年月

    里,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近几年才算有些心得……..照无颜杂糅百家,是为

    姜望道:“我曾听闻先圣大成至圣之路,杂家颇类于彼。但我想杂糅百家这样的伟大路途,只有您这样伟大的人物才能尝试。照师姐当时都还没有神临,她如何能够把握呢?既然她走上这条路,是出自您的引导,那您一定有办法,解决她现在的问题吧?”

    “不要着急,她不会有事的。”赢允年给姜望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才道:“你对杂家的认知不太准确,杂家不是那样的道路。若要开辟一条大道,越稳定、越好走,才越有潜力,越是恰当。险绝怪奇徒猎奇耳,在学问上是没有意义的。杂家非道,杂家乃合道之道。”

    “合道之道?”姜望表示疑惑。

    “杂家讲求的是‘不拘成法,不阂门户,万般学问,为我所用’。”赢允年问道:“世上早已经传开许多不同学派的合流之法,你有没有接触过?”

    姜望当然接触过!

    譬如夏国周雄,就是儒法合流

    伍氏伍陵,是兵儒合流。

    但是他们都死了

    “这些合流之法,都是您的推动?”姜望问道。

    “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赢允年直接承认了:“我虽然开辟了杂家,但杂家要成,非我一人之功。我不想借用国家的力量,也不愿意杂家局限于秦。所以从未真正提出它的纲领,只是引导世人参与合流的尝试。不管你接触过谁、修为如何,他们都是杂家学派的参与者。涓滴意念终汇海,最后才成就今天的果实。”

    “既然今天你问到了,这本杂家心法便交予你。”他直接抬手前握,将道则握成一卷玉简,递了过来:“世上已有的诸多合流之法,到最后总有滞涩,不能圆润。修过杂家心法之后,这一点就不是问题。拿去吧,像你们推广星路之法一样,将它推广,给世人多一种选择。”

    姜望毫无准备地将这卷玉简握在手里,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转头看向照无颜所结的文字茧:“前辈,‘果实’一说是何意?”

    赢允年轻声而笑:“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我修身养性这么多年,内心已经…….很柔软。

    “这就是我超脱的最后一节了。”

    他说着,抬掌遥对虚镜中:“杂家之成,即成于今。为吾前驱,不绝尔路。

    姜望看到,那颗巨大的文字茧,骤然内缩,仿佛一颗色彩斑斓的种子,落进道身五府。被诸多道途所包裹的照无颜,就这样显露出来,蜷缩在地上。

    而照无颜旁边,龙门书院院长姚甫忽然出现,一边抬手覆住照无颜的脸,一边抬起眼睛,寻迹万里,隔着这虚空之镜,与此方对视!

    赢允年对他轻轻点头:“姚山主,等令徒醒来,自会跟你解释一切。杂家已然开辟,她有份于功业。前方的路已经打开,往后是坦途。”

    “我会问清楚的。”姚甫淡声说道:“不知阁下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讨论这件事情呢?

    赢允年想了想,笑道:“这个问题还真难住我,因为我马上就没有身份了。”

    姚甫身上隐隐的剑意就此散去。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的确没能真正感受赢允年的力量层次。遂拱手道:“道友先行一步,可喜可贺。

    赢允年亦回礼。

    而后继续往高处走,只道了声:“为君立霸国,为学开杂家——吾亦待来者!”

    “晚辈还有一个问题!”姜望追道。

    赢允年没有说话。

    但姜望还是接着问道:“既然您一直在世,不曾离开,为何当初还会有怀帝之弑?”

    雷海之上,许妄骤然转眸过来。

    赢允年道:“这个问题又是为谁问?

    姜望道:“为我的生死之交,手足兄弟!其名赢子玉,是怀帝后人,您的嫡脉子孙。

    “哦?是吗”赢允年淡然一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境界,你就会明白的。

    于是一步踏出,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煊天赫地的威势,甚至是没有威势。

    他就这么消失了,像是风吹过风,水滴进水,与万物一体存在。

    甚至让人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超脱。

    人们用长久的沉默面对这一刻。

    直到洪君琰喃声道:“道历新启以来的第二个超脱者,于今成矣!

    如此大局,如此轻描淡写地落幕,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但又理所当然的感受。

    这是姜望见识的所有超脱局里,最云淡风轻的一次。

    中间虽然有些波澜,但都神奇地在赢允年这三个字面前平复了。

    此时再细细想来,几乎找不到赢允年不成超脱的理由。

    他在成道之前,先成全了所有他能够成全的人。

    用万里虞渊长城,成全当今秦帝的伟业。

    推动洪君琰归来,成全洪君琰争霸未来的雄图。

    令秦黎定约,永镇虞渊,成全人族边防,也成全不久之后的神霄战争。

    成全三生兰因花,让宁道汝借假为真。

    甚至,也算成全谢哀,成全了照无颜。

    还开辟杂家,贡献杂家心法,成全天下兼修之人.…..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谁会阻止他,谁又能阻止他?

    即便真有什么变故出现,有共建虞渊长城的国书在,洪君琰说不定还要为他护道!

    深思这一切,姜望才醒觉,赢允年最恐怖的地方,就在于他把超脱这件事情,变成了“理所当然”!

    若说羽祯之于神霄世界,是万失得一成。赢允年之于超脱,便是万成得一成。

    姜望忽然想起来,冬皇第一个在朝会提出开放雪国,也算是成全了太虚幻境。

    而冬皇那时候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否该如我愿?

    现在思之….那是冬皇的问题?还是赢允年的问题?

    跃天一步,真是举重若轻。

    谁能不如他愿?

    姜某身为当世真人,环顾此世,已经只在绝巅之下,然而仰头望天,仍是仰之弥高!

    洪君琰说秦太祖赢允年道历新启以来的第二个超脱者,那么道历新启后的第一个超脱者,应该就是景文帝姬符仁了……..

    赢允年更是亲口认证荆国太祖唐誉已死。

    如此说来,姬玉夙、姑燕秋、赫连青瞳……这些开创霸国的盖世豪杰,在退位之后,竟无一个成就。由此愈见超脱之艰难。

    姜望思忖着,忽而心有所感,抬眸望去,正看到雷海上空,许妄投来的眼神。

    “贞侯,我只是好奇心作崇,随口问了个问题……”姜真人赔笑道:“不用这么看着我吧?

    许妄负手问道:“你怎么不问,当初为何会有怀帝之庸?”

    “是我见识浅了,没有想到这么好的问题。”姜望很是服气的样子。

    许妄也就不再说些什么,拿住那卷玄轴国书,转身踏落雷海,回转虞渊去也。

    王西诩却还留在原地,也是看着姜望。像一根竹篙立海中,满是篆字的面具遮掩了表情,心情也尤其难测。

    这些个秦人,心眼这么小的么?

    小五除外。

    姜望无奈道:“慢甲先生有何指教?”

    王西诩其人,从小不爱出风头,事事落后于人。

    他的老师是知晓他才华的,又恼于他事事不争,便问他,少时不争先,老大将何为?

    那时还很年幼的他,回答说,不争一时先,愿求天下甲。

    其师叹曰,有子如此!先甲一时,慢甲一世。

    故称“慢甲先生”。

    那位教书先生后来官至郡守,请王西诩去做幕僚,将郡内大小事务,处理得并井有条。郡守一生中多次荐他为官,他都拒绝。在郡守死后,更是结庐而居,远于世间。

    直至后来,尚在潜邸的当今秦帝,听闻其名,连夜赶赴,多次请见。问策九章,惊为天人。

    他帮助秦天子巩固霸业,所谓“伐楚望景,虎视天下”,但始终不肯入朝。

    秦天子曾指王西诩与左右曰:“是朕布衣丞相!”

    故又有“布衣谋国”之号。

    秦国没有左右相国,只有一个丞相范斯年。但范斯年和王西诩,倒是常常被人拿来对比。

    这布衣丞相和官身丞相,究竟谁人才能更胜,在秦国坊间,是经久不息的话题。

    此次秦国修建虞渊长城,秦太祖赢允年超脱,应该是范斯年和王西诩为人所知的第一次联手布局了。

    他的视线透过篆字落下来,天然隔绝了所有因果联系,轻声问道:“是赢子玉还是赵汝成呢?

    姜望想了想,认真地道:“我不能替他决定。我说赢子玉,只是为了让赢前辈迅速理解此人是谁。

    王西诩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不见了。

    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到底是一笑而过,还是埋刺在心,倒是给句准话呀!

    这些个玩脑子的,总讲求个喜怒不形于色,波涛藏于静海中,是真烦人!

    这时姜真人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扯自己的腰带,不由得回头:“你拉我干嘛?”

    钟玄胤收回手,目视前方,一脸麻木。

    姜真人这才扭头往前,发现近处的洪君琰、关道权、洪星鉴、沈明世等,以及远处的傅欢、魏青鹏、孟令潇,全都看着太虚阁楼这边。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

    黎朝新立,这些黎国人肯定是有许多事情要讨论的。诸如国制、西北五国的地位、权责划分等等……并不适合旁听。

    秦国人都走了,太虚阁员还在这里恋栈不去,委实有些不知趣。

    “我代表太虚阁,再一次欢迎陛下回归,也恭喜黎国于今建立!七天之后我再来与贵国讨论太虚角楼的选址。关于太虚幻境种种,贵国如有疑问,也欢迎随时与我讨论。在下……告辞!

    洪君琰淡淡地道了声:“好说。”

    太虚阁楼也便隐入虚空,就这样带着两位阁员一起消失了。

    坐在太虚阁楼内,看外间流光飞转,万里遥途,一瞬即至。

    姜望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钟阁员,都知道天子在位不过百年,过百年则反吞国运,雍国韩殷就是典型。你说洪君琰的任期,应该怎么算?”

    洪君琰是曾经雪国的开国太祖,现在亦是黎国开国皇帝。

    他的任期是从雪国开始算,还是从黎国开始算,又或者沉眠三千八百多年后,重新开始算?

    钟玄胤闻言也愣了愣:“这倒是问住我了。也许算新开国,也许不算?他这个情况着实复杂,未有先例……”

    认真思考一阵后,本着史家严谨的精神,他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只道:“雪国是道历三十四年开国,洪君琰是在道历一一四年诈死,统共坐朝八十年。且看二十年后,他是否还为黎天子吧!

    “哦,你也不知道。”

    “历史会给我们答案。”

    “史学就是等待吗?

    “我们寻找真相,但不创造真相。我们记录历史,但不影响历史。”

    “你现在已是太虚阁员,多多少少也会影响历史吧?

    “没关系。我的历史,自有来者记录。”

    “你会怎么记录我?

    “才二十六岁就想着立传,会不会太早了?”

    “哈哈哈,那个,哈哈哈....

    声随人去也。

第九十一章 雪后初会(月底求月票)

    雪域之局已然落幕了,当然没有最后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温柔。

    譬如荆国游弋的三军为何散去,楚国推到河谷的两师为何只是祭奠英灵。

    譬如同样处在西境,道门三脉之一的玉京山,是否全程真个一无所知?景国真的愿意看到挑战者崛起?

    譬如那口始终没有打开的寒羽棺,其中是否也空空?

    宁道汝替为谢哀,以霜仙君转世身的身份在雪国行走,最终只是借假修真,成为天地间真切存在的衍道修士。

    他以冬皇身份所做的一切,到最后都是历史的见证。真正的宁道汝,冬皇死后方生。

    但无论是秦国人还是雪国人,没有人问,宁道汝的那些手段若是真个生效了,洪君琰若是没有来得及回复巅峰,是不是就白死?

    就连洪君琰也没有问。

    因为这本就是没必要的问题。

    赢允年已经在用超脱的心态看待一切,有一种犹怜草木青的温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多么心慈手软的人物。

    相较于赢允年成就超脱。

    在赢允年超脱的同时,秦国独建长城、镇虞吞雪.….这才是秦人最完美的收官。

    洪君琰和傅欢,只是在大潮涌来之时,争取到了另一个结局。

    一些暗涌还未到来就已散去,一些波澜还未扩散就已平复。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坏,但也没有那么好。

    好在结局是漂亮的。

    就像是一场风雪落下。

    所有的疮痍,都藏在洁白里。

    “好你个姜青羊!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

    万花宫中,喧嚣非常。

    黄舍利打着请姜望品尝荆国美酒的旗号,邀请姜望入席,结果姜真人才一落座,她便拍桌而起!

    姜望右手刚摸到象牙筷,愣了一愣:“挺好啊……怎么了?

    黄舍利撸起袖子:“那你这次去雪域,做的什么事情?”

    “推广太虚幻境啊。”姜望已经听明白了,但继续装愣,使劲挑了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含糊道:“做得不好吗?”

    洪君琰已经归来,“争霸未来”已经从计划变成现实。新并成的黎国,完全没有拒绝太虚幻境的理由。甚至于洪君琰从“过去”带来支援“现在”的军民,正需要通过太虚幻境来加速融入新时代。

    这划时代的造物,撼动了洪君琰的心。

    成长的代价总是沉重的,但偏偏太虚幻境可以让人们在成长的过程里,免于流血牺牲,这是万金不换的好处。

    太虚幻境分配的名额根本不够,黎国还要掏钱来购买更多。好在洪君琰不止屯兵,各类资源也屯了不少,财大气粗。

    相较于其它国家,黎国对太虚幻境的开放,反而更彻底,连极霜城都铺设了太虚角楼!

    用洪君琰的话来说,黎朝新立,要拥抱时代。只要是对的事情,黎国不惜所有。

    总之,太虚幻境已经在雪域铺开,姜阁员代表太虚阁所开启的第一件任务,圆满成功。

    “好好好,你做得很好!”黄舍利大怒:“你去一趟雪域,原地立起一大国,连洪君琰都回归了!

    纵观整个雪域之局,秦国大丰收,雪国得偿所愿,西北五国联盟终于不用再独自支撑、找到了新的归属和尊严。楚国虽然没能干涉什么,却也没有损失,无非调兵郊游了一圈,真要论的话,确保雪国不被秦国吞下,也算是达成战略目标。

    唯独是荆国,没招谁没惹谁,一夜之间,卧榻之侧……有一尊巨人酣睡!

    新兴黎国,并西北五国之地,又囊括雪原,国土之辽阔,已然不输于荆国。

    洪君琰从过去带来的兵员百姓以及物资,是真有霸国潜力。

    荆国现在东面是牧国,西、北皆是黎国,往南是中域,还得看一看景国的脸色。

    可以说陷入了一个相对窘迫的地缘环境里。

    更不用说,西北五国联盟本来就被荆国视为盘中餐,只是景国一直暗中支持,才勉强维系局面,但也是慢火小炖,蚁蛀蚕食。

    今日十城,明日十城,早晚啃个干净。

    现在倒好,这边还在等下一口呢,一个扭头的工夫,都归洪君琰了!

    黎国要发展,就要东出。荆国要发展,就要西进。

    可以说双方必有一战。

    但又因为神霄战争在即,霸国不伐,这一战只能后延。也就给了黎国成长的空间。

    黎国既有明君,又有贤臣猛将,上有衍道,下有兵源,给它二十多年的时间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于人族是神霄战场一大主力,于荆国是未来发展一大敌!

    这让黄某人如何不恼火?

    “黄姑娘,咱们要面对现实啊,要讲道理。”姜望放下筷子,悻悻地道:“这是我能干涉得了的事情吗?我是能阻止洪君琰回归,还是能影响赢允年超脱?”

    黄舍利俯身而前,怒气冲冲:“你不能干涉,你好歹提前给个信啊。斗昭都夸你聪明,你在雪国那么久,我不相信你事前没看到蛛丝马迹!

    姜望往后仰开:“这就不是聪明不聪明的事情,修为跟不上,眼界到不了,我真是全程都晕头转向的,都未见得比你知道的早——你们荆国军队都派出来了,这是情报的事儿吗?

    “嘿!”黄舍利见哄不过去,便大声呵斥:“我说的是态度!你的态度!”

    “钟阁员也在场,你怎么不找他要态度?

    “我跟他什么关系!我跟你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

    “你再说一遍!”

    当初天下剿杀张临川,黄舍利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姜望从未忘记这个人情。叹了一声:“既是同事,也是朋友。

    黄舍利凑近了问:“那你说你是不是欠我一个态度?”

    “说吧。”姜望看着她的眼睛:“想让我做什么?”

    黄舍利嘿然一笑,手搭着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来:“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马上第三次太虚会议就要开始了,我有个提案,你投我一票呗!”

    姜望正色道:“会议上的事情,放在会议上说。”

    “不要这么严肃嘛。”黄舍利摆摆手:“放心,是你一定会赞同的事情。”

    “我如果赞同,那一定是因为你的提案很好,一定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姜望的语气依然认真:“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人家只不过想感受一下你为我违背原则的感觉。你这么死板的。”黄舍利不满道:“说好的态度呢?”

    “换件事情。”姜望道。

    黄舍利看了他一阵,忽地莞尔一笑,拿起自己的酒杯,慢慢抿了一口,丰唇玉杯,映酒飞霞。

    她将此杯递来:“那你喝了我这半盏残酒。”

    黄舍利有一种野性的美,在这半真半假玩世不恭的笑容里,格外得到张扬。越放肆,越迷人。

    姜望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退避:“有件事情我忘了跟黄姑娘说。”

    “欸?”黄舍利挑了挑眉:“这么紧张的时候,不要说煞风景的话哦。”

    无论怎样风波,姜望自有秩序,此刻颇显几分认真:“我可能已经心有所属。不再适合开这种玩笑了。”

    “可能?”黄舍利野性的漂亮的眼睛,很有侵略性地看着他。

    “就是我也不太懂,我还没有认认真真的,那什么过……但我感觉…….大约是如此吧。”姜望边说边想:“嗯,大约是的。”

    “喜欢是很容易的事情噢。”黄舍利大大咧咧地道:“我哪年不喜欢个十个八个的?

    咱们及时行乐,逢场作戏,切莫当真。人生何其短,欢乐何其多,岂能为一朵花而放开春天?你是不懂,我跟你讲.….”

    她看着姜望的眼睛:“不是吧,你来真的?”

    姜望用手按着自己的心口,静静感受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就笑了:“应该是真的吧。如果它不骗我。’

    黄舍利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撇过头去,但很快又撇了回来,虎视眈眈:“打算成婚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的彼此相爱,又能长久的话。”

    黄舍利往近前凑,笑得露出白牙:“听起来更刺激了。”

    姜望:…....

    咻!

    只剩青云印记一抹,在座椅上缓缓散去。

    “喊,说不过就跑,还青史第一真呢,真没意思!”黄舍利把酒杯顿在桌上,往后一仰,靠在椅背。椅子往后半倒的同时,顺便把穿着皮靴的双腿也抬起来,架在桌上。

    就这么支着椅子悬坐。浑圆有力的两条腿,像是连接桌椅的桥,有一种踹破这穹顶的力量感。

    她悠闲地哼了一阵小曲儿,拿出一叠玉牌,想着该翻哪位美人的名字。好一阵之后,终是停下来,对着满桌还没来得及动的美酒佳肴,难得地叹了一声:“难道是老娘还不够淑女?

    “唉!

    太虚阁楼中,九座环立。

    一月一次的太虚会议,如期召开。

    会议还没开始呢,某黄姓阁员就在那里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向来踩着时间来参会、也极少发言的苍瞑,今天是早早地就在太虚阁里坐下了。

    他期待的自然不是第三次会议,而是某方势力的第三次缺席。

    此时倒是有闲心问了一声:“黄阁员怎么不太开心?”

    黄舍利好像没听到般,没有吭声。

    剧匮和钟玄胤总是最早到场,今天也没有例外。只是一个坐得像石雕,一个手上捧一卷旧竹简、逐字逐字地看。

    一身黑衣、坚忍沉默的秦至臻,虽然表情严肃,坐姿端正,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眉宇间的轻松。

    斗昭则正好相反,虽然姿态随意、表情玩味,视线却似力锋。在哪里漫不经心地撇转,好似磨刀的过程。

    两句,这才散开,各自归座——他们刚刚顺便切磋了一场,一直到会议开始前都在复盘。

    姜望和重玄遵联袂降临太虚阁楼,姗姗来迟的他们,还意犹未尽地彼此传音讲了“你刚刚问我什么?”黄舍利忽然问苍瞑。

    苍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话了,愣了愣,才道:“我说,黄阁员好像不太开心?”

    黄舍利长叹一声:“唉……失恋了!

    姜望一屁股险些没坐稳,用手撑着扶手,才算坐定。

    钟玄胤的眼睛从竹简后面升起来,顺手抄住了刀笔,不动声色地道:“黄阁员说的是哪一段啊?*

    “咳!”姜望故技重施:“咦?李一怎么——”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点点幻光结成影。

    道髻、锋鬓、剑眉,极其锋利的一张脸,却嵌着天真、冷漠、不见情感的一双眼睛。

    身上的白色道袍无一丝点缀,极简极真。

    他就那样在仅剩的空位上坐下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失约过。

    李一,来了!

    李一没有说话,众人也都不言语。

    延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剧匮开口道:“好,人到齐了。我宣布第三次太虚会议,正式开始。”

    他左右看了看:“在议事之前,我先说一件事——鉴于太虚阁体系已经建设完成,大家的工作也都得心应手,以后太虚会议改为半年一次,因紧急事态而召开的临时会议不在此列,大家是否有问题?”

    在第二次太虚会议里,围绕着太虚阁员铺开的诸殿部属,就已经把各类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几位阁员坐在一起,反倒没太多事情可以讨论。也就是姜望拿出星路之法来推广,才令它有了分量。

    若是阁员聚首,每次都只是坐在一起聊聊天,对于进步飞速的年轻真人来说,无疑是时间上的巨大浪费。

    然而大家都很默契的没有那时候就调整太虚会议时间,分明就是为了迅速凑够李一的三次缺勤,把他踢出太虚阁,换一个好拿捏的过来。

    不过事实虽是如此,大家也本不必把话说得这样明显,在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再提出调整会议时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但剧匮显然不是一个会考虑谁面子的人。甚至于说,谁破坏规矩,他就要落谁的面子。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都在等李一的反应。

    这位第一个打破三十岁洞真记录,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冠绝天下,被景国倚为胜负手的绝世天骄,是会一怒拔剑?还是拂袖而去?

    李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好像他也是等待的一员。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察觉到众人或明或暗看过来的目光,他抬起那双锋锐至极的眼睛,看着剧匮,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这目光的确锐利非凡,但剧匮的确没有捕捉到挑衅的意味。就好像,单纯的就只是疑问。

    “同意或者不同意。”剧匮说。

    李一‘哦’了一声:“同意。

第九十二章 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

    李一在入阁之日直接缺席,派一个王坤做代表,又连续两次太虚会议失约……其余八位阁员都或多或少有些想法。

    今天他一来,剧匮便提出更改太虚会议的召开时间,也算是一个下马威。

    但他的反应,实在跟所有人的想象都不同。他好像从来没有“下马”,也不知道什么是“威”。

    最后还是剧匮开口:“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四次太虚会议,在道历三九二七年六月九日召开。如无必要之事,诸位不要缺席。”

    略顿了顿,他又推进下一个话题:“太虚幻境在雪域的推广已经圆满完成,姜阁员是否要跟大家讲一讲过程,分享一下经验?”

    姜望道:“钟阁员都记下来了,史笔如铁,言简意深,大家有空回去读一下。”

    说着,他还开了个不冷不热的玩笑:“下次来我要抽背的!”

    没有人笑。

    剧匮继续挽救这个冷掉的场子,继续推动会议进程:“接下来讨论杂家心法,秦太祖在超脱之前,留了一部杂家心法给姜阁员,希望通过太虚幻境,推广于天下,使天下修士多一份选择。太虚道主已经查验过,确实是纯粹的合流心法,不涉及其它。诸位怎么看待?”

    “超脱者的意图我们不必揣测,那不是我们能思考的。”钟玄胤在一旁补充道:“大家从这部心法本身来看即可。”

    秦至臻毫无疑问第一个响应:“秦太祖此举,大益于天下!太虚阁岂能不顺天应人,抚黎庶之心?我自从之!”

    说着,他看向斗昭,准备看斗昭如何反对。无论斗昭从哪个角度开口,他早已打好腹稿,要狠狠驳斥、鞭挞、羞辱此贼,在这次太虚会议上,确立他秦至臻的优势!

    “我同意。”斗昭道。

    “你——”像是一口陈年老痰卡在嗓子眼,秦至臻那喷薄欲出的情绪戛然而止:“同意?”

    斗昭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废什么话!”

    他与伍陵从小就认识,尤其知晓其人在兵儒合流上所做的努力。偶尔也会想过,伍陵会以什么姿态站到面前来,会展现怎样的风采,来继续他的挑战。

    从未想过伍陵会死得那么仓促。

    也不曾设想,伍陵所走的路最后开花结果,是在秦太祖嬴允年的手中完成。

    杂家已经开辟,杂家之学还有偌大的空白等待填充。这才是对伍陵来说最好的时代。可惜他先于时代殁去……

    斗昭并不会觉得谁就不该死,他只是可惜,少了一个可能会很强的挑战者。

    他所求天下无敌,是败尽强敌后,而不是本就无强敌。

    “杂家不立宗、不立派,秦太祖也无相关著作留世,就是不希望这件事情掺杂任何政治意义。”姜望作为嬴允年超脱的亲历者,站出来说道:“杂家非道,是合道之道,属于对修行体系的补充。它既然已经开辟,迟早会流传开来。我们通过太虚幻境来尽可能快地推广它,也是让有志于此的修行者,少走一些弯路。这件事本身,也能进一步加强太虚幻境的影响力。我个人是同意的。”

    “那我也同意。”黄舍利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姜望只作没听到。

    “草原早就在推进万教合流,这未尝不是杂家的理念,只是从教派换成学派。学识又何尝不是信仰?”苍瞑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如果它能够解决兼修者思想混乱、自我冲突的问题,那我觉得是非常值得推广的。”

    “这只是修行心法,解决的是不同流派修行法不相容的问题。思想上的冲突,还是要在杂家学说里找答案。”钟玄胤说道:“秦太祖超脱而未留相关著作,应该还有一层理由——是为留功于后来者。”

    这是姜望没有想到的点,但确实是嬴允年会有的格局!

    “如此人物迈向超脱,只恨我未能亲睹!”重玄遵慨声道:“杂家心法,观之可行。我同意推广。”

    剧匮看向李一。

    李一点了一下头。

    “你得发言表态。”剧匮强调。

    李一惜字如金:“可。”

    剧匮有时候会怀疑,这太虚阁里,真的来的都是各方精英、天骄代表吗?还真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沉默一阵后,还是负责任地宣布结果:“原则上我认为道应该纯粹,什么儒法、法墨,无稽之谈。杂家的理念我不认可。但我承认共议的结果——现在是八比一通过,那便开始推广吧。”

    “杂家心法的推广是一定的,但是怎么推,面向什么范围,我认为还需要商榷。”姜望坐在他的阁椅,向所有人阐述他的想法:“苍瞑阁员刚才说到自我冲突,提醒了我。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杂家心法,兼修多路,难得一功。虽则它解决了修行上的冲突,思想上的冲突实难把握,道途上的冲突更是容易失衡。”

    因为知晓太虚幻境的影响力,所以姜阁员认真对待他在太虚会议上的每一次发言,审慎地道:“我认为杂家心法需要一定的门槛才能授予,以免好高骛远者,误入歧途。这个门槛,我建议是‘持道’。也就是说,最少也得是道途外楼,才能开放此法……”

    重玄遵用食指抹了抹眉梢。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姜望确实是与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他俩都是在紫极殿里做门神,埋头修炼,不发一言。公卿何事,不萦于心。

    在杀死庄高羡,又成为太虚阁员的现在,姜望则是越来越愿意表达自己的看法,当然是很审慎的表达——这意味着,或有意或无意之间,姜某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传达。

    从修道者到传道者的身份改变,未尝不是一种探索。

    所谓真君者,天地之师也。

    从洞真到衍道,正是从“洞世之真”,到“自衍其道”。

    在前冠军侯默不作声的观察中,姜真人很快就与其他阁员确立了杂家心法的传授门槛,并商定等杂家学说自然繁盛,再酌情调低门槛。

    剧匮于是主导会议进入下一个阶段:“下面这件要议的事情,是【太虚玄章】,由姜望阁员提出来,由太虚道主推演完成,与第二次太虚会议的星路之法,是一体的事情。上次【外楼之章】算是预演,相信大家私下里或多或少都有过讨论——”

    说着,他看向李一。毕竟李一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上次太虚会议的。

    但李一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剧匮收回视线,也收起本来要再解释几句的心情:“太虚幻境是人道之舟,我等加入太虚阁,维系的是人族整体利益。我们所做的决定,也都应该基于这个原则。”

    他提纲挈领地讲了句,便道:“还是姜阁员你来讲吧。对于这件事情,我的出身没有太大说服力。”

    姜望也便当仁不让:“我在这里向大家介绍【太虚玄章】。此刻是一位小镇走出来的修行者,向各位生于圣地或大都的天之骄子,介绍这普普通通的修行之法。”

    “诸位要么师出名门,要么生于显贵之家,可能不太理解普通人修行之难。以我出身的凤溪镇为例,在我之前,凤溪镇修行者的数量,是零。偶尔出现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才会有缉刑司的修士过来看看,但也基本上不会与普通镇民发生交集。”

    “想要修行,怎么办呢?首先要知道世上有修行这件事情,然后想办法去大城市里练武——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枫林城就是大城市。花钱找业师,努力练武,通过城道院百中取一的考核,加入外门,这时候才能得到一些不入流的武功。外门弟子的归宿,通常是为道院处理庶务,只有其中最优秀的那些,才能通过外门考核,进入内门,此时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修行了。”

    “我当初是外门第一,先开脉后入内门。我得到的奠基阵图,是归元阵。诸位可能不太了解这个阵图——它只有八十一个阵点。”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在修行上,算是吃百家饭。一直以来,是有什么学什么,有谁可以请教,就一直追着谁请教。一路跌跌撞撞,好歹成了真人,与诸君坐在一起,过程实在是并不轻松。”

    黄舍利注意到他的笑容十分明朗。嘴里说着‘并不轻松’,却没有半分对命运的怨怼。她又想叹气了。

    姜望继续道:“我说的不轻松,不是说修行有多苦。我们每个人都能通过修行,掌握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人生,这种事情何等浪漫!修行苦什么呢?我乐在其中。”

    “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有好的修行法,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我是否可以少走一些弯路,我现在是否能够走得更远一些呢?”

    “在很多个无能为力的时候,我都会想,我怎样才能‘更有力’?很多时候我没有答案,只能边走边看。但那些时候,我是很希望有一个答案的……摸黑走夜路,既惧且忧啊。”

    “重玄兄生来斩妄,斗阁员横刀无敌,黄姑娘行于逆旅,世人哪能都如此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名师,不是所有人都有很好的资源,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纵之才,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这些道理,我亦不是一开始就懂得。”

    “太虚幻境的愿景,是推动人族的进步。但人族的进步从哪里开始呢?我想它包括你,包括我,更包括千千万万平凡但也努力前行的人。”

    “太虚幻境正在构建一套通行于所有太虚行者的修行路线,演化出囊括修行路上的每一境的、最中正平和,能够适用于最多人的功法。在此基础上,会针对每个人的不同,做贴合的调整,并制定太虚幻境里相应的修炼计划……这一整套修行相关,我们称之为【太虚玄章】。”

    “【太虚玄章】又分为游脉之章、周天之章、通天之章、腾龙之章、内府之章、外楼之章,目前只开放到外楼之章。”

    “【太虚玄章】的诞生,不是为了挑战权威,不是为了掀翻谁、打倒谁。只是为了给修行无路的修行者,一个额外的、不会出错的选择。各国各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手段,各宗各派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精神。【太虚玄章】取代不了任何,它不是最强大最靠近完美的修行法,它只是一座连接普通人与修行世界的桥梁。诸君——”

    姜望认真地看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只是修一座桥。使溺于水者行于桥,让那些不会游泳的人,也能过河。”

    正在记录的钟玄胤,脑海中忽然想到四个字——慈悲愿景。

    当然最后只是刻写下——太虚玄章,姜望提案。

    “我那胖弟弟的口才,你很是学到了几分!”重玄遵淡声道:“说这么多来劝我们,也掩盖不了这件事情的本质。在世家的角度,你这是要打破高门大族的垄断。在霸国的角度,你这是在平衡修行资源,强壮弱者——”

    说到这里,他忽而抬起嘴角:“但我既非王侯,也早就分出重玄本家。我乃太虚阁员,我同意这件事情。”

    斗昭不屑一笑:“区区六章修行法,能打破什么垄断?【太虚玄章】尽管往上推,推到衍道去,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已经先发积累这么多年,资源远胜,还保不住优势地位的所谓名门,都活该消亡!”

    这话说得是很霸气,但要将【太虚玄章】推至衍道,显然并不现实。

    不是说太虚道主做不到,而是太虚道主不能做。

    这个世界的核心路径,能够开放到什么程度,太虚阁和太虚道主,都没有权利决定。

    能够推到外楼之章,已经是姜望与剧匮、钟玄胤反复讨论,权衡诸方意见后的结果——若非星路之法推广得当,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回响,让外楼之章深入人心。这个境界的修行法也是很难抵达的。

    哪怕是现在,这太虚玄章真想推广开来,也需要所有阁员的通力合作。

    诸方势力如何说服,还得诸方势力推出来的阁员去想办法。

    剧匮适时地强调道:“使天下人皆能视前路,倒也不至于。【太虚玄章】是有门槛的,不会免费给予。如若【太虚玄章】的推广得到通过,前阵子传书与诸位的【太虚环钱】,也将一体试行。【太虚玄章】的每一境修行法,都需要一定数额的【太虚环钱】来购买。【太虚环钱】目前只能由太虚任务获得。”

    昔日太虚派宗主虚静玄,就提出过创造太虚幻境货币的设想,在当时理所当然地被各方监察势力驳回了。

    长期以来,太虚卷轴的各类任务,都是以太虚幻境的“功”或“法”,乃至于道术秘法、元石来结算报酬,换算复杂,很不方便。

    时至如今,太虚幻境的安全性已经有所保障,改革是应有之义,现在太虚阁只是趁势再将这件事情做起来。

    但话说回来,若非在座阁员,个个都有通天的关系,胆敢想得这么深远,一会儿超凡货币一会儿核心修行法……只怕出了这个门,都要被捏死。

    现在的太虚阁,还真只能是这些人做阁员,少了哪方都不行。

    “书非借不能读也,真要免费开放给所有太虚行者,也未见得会被珍惜。”秦至臻审慎地道:“门槛如何设置,须得好生讨论。当然,在大方向上我是同意的。人族强于异族,不是一国一军之强,而是天下人族之强。”

    黄舍利没有再故意叹气:“姜阁员一路走来不容易,他希望后来者可以走得轻松点。当初大家一起走下九十九层台阶,走到‘众生之下’,也自觉是担了一份责任,有一份义务。但何为‘众生之下’,黄某今日才算略知——”

    她合掌道:“我佛慈悲!”

    “神恩沐民,一视同仁。”苍瞑道:“立于时代潮头,当为天下弄舟。【太虚玄章】是惠天下之举,我很乐见。”

    钟玄胤一边刻字一边道:“我预感这又是一次会被铭记的会议——哦,我也同意。”

    剧匮又看向李一。

    李一点点头,顿了顿,又道:“可。”

    “各大监察势力那边,还请诸位多多游说。至于【太虚玄章】具体的门槛,我之后会请商家的人来评估相应价格,到时候再传书告知诸位……”剧匮做最后的结语:“那么【太虚玄章】就这样确定了。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吗?”

    姜望看着黄舍利:“黄阁员不是说有一个提案吗?”

    黄某人罕见地羞涩了一下:“还是算了吧,我现在感觉我的提案,很没有格局。”

    难得黄阁员有想法,剧匮鼓励道:“事无大小,皆在一心。黄阁员但说无妨,大家一起讨论嘛!”

    黄舍利清了清嗓子:“那我就说说这个阁员津贴的问题。太虚阁员的差旅,是否应有‘奏销’?我知道我没有出任务,但不出任务难道就不算差旅了吗?大家知道的,身为阁员日理万机,我常常要到各大青……各地去走访……欸,别走啊!”

    “散会!”剧匮斩钉截铁地道。

    ……

    ……

    ……

    ……

    (章尾的求票目标大家不用管,昨天突然看到盟群聊这个活动,就找半天找到随便填了下。我以为是把所有票都算一起……就放那儿吧,没影响。我写出来我就会加的,跟这没关系。话说咋没人提前告诉我活动啊。每次都是靠我自己发现……

    明天会有加更,已经快写好了,但要留些时间精修,以及明天的更新也要写,也要修。加上等会要去外婆家吃饭,时间不太充裕,赶稿匆忙容易出乱子。所以留待明晚来加。感谢大家体谅。

    今天没加更,就不求月票啦。大家明天看表现再投好了。

    书友们,中秋节快乐,记得陪家人吃饭。

    月圆人圆!)

    感谢书友“仅以此书蔚见神明”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646盟!

第九十三章 也如红颜不见老(最后一天求月票)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仿佛云层在塌陷。

    永世圣冬峰的西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峭壁。并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所削。

    峭壁前悬停的那个人,只是茫茫风雪中,极易被忽略的一个点。

    但那身雪龙袍,又是如此地彰显存在感。

    而他负手看高崖,崖上刻字一行行。

    笔锋凛冽,如霜寒快刀,字曰——

    噫吁嚱,西北冻雪四千年,飘飘何所似?

    是江山万里翅不飞,岁月长河停霜鸟!

    函谷关外担书郎,一腔热血在文章。

    天京城内游侠儿,呼为竖子挂长刀。

    我见霜女歌白玉,不见老朽问青陶!

    都知易碎如雪月,古往今来一镜照。

    豪杰知多少?

    也如红颜不见老!

    ……

    “怎么有闲情过来?”赤足薄衫的傅欢,穿风雪而至,出现在旁边,也看了一眼崖上刻字,笑了笑:“还读这个。”

    洪君琰没有回头,仍然看着崖刻,赞道:“霜羽飞作雪,明月为镜照古今。好景。好句。”

    当年洪君琰被唐誉击破道躯,逃回国后,宣称道解而死。

    傅欢便在极地天阙写下了这一阕。

    所谓“函谷关外担书郎”,“天京城内游侠儿”,都是他洪君琰。

    他近距离感受过姬玉夙的风采,也曾见过建国前就已经声名显赫的嬴允年,而生出“大丈夫应如是”的雄心。在西北苦寒之地起兵,欲争天下。

    那些年的功过都成为历史了,此时在此赏读缅怀自己的悼诗,是颇有几分微妙的。

    傅欢沉默了一会,道:“我当时确实在想,如你真的死在当时,我是怎样心情,便以此心佐酒,信手涂抹——好在那不是真的。”

    “难怪情真意切,骗过了天下人!”洪君琰颇显感慨。

    傅欢皱起眉头:“要说骗天下人,那也该说你吧?你才是主谋。”

    “人生一知己,极寒四千年。这些年你辛苦了。”洪君琰道:“比起死去,活着更需要力量。”

    傅欢道:“我倒是觉得,比起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自陷于空茫而未知的等待,更需要勇气。”

    洪君琰笑道:“咱俩还需要这么互相吹捧吗?”

    傅欢亦笑:“是你先的。”

    “豪杰知多少?也如红颜不见老!”洪君琰长叹一声:“你知我不肯平庸老去,所以孤注一掷在未来。但时光荏苒,岁月如歌,不见旧时人,也有后来者。这个时代已没有太多机会。”

    傅欢笑道:“当初是没有机会,现在是没有太多机会。进步很大!咱们的计划大获成功!”

    洪君琰哈哈大笑,笑罢了,才道:“妖族羽祯之道,在于无限可能。我看那神霄一战,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咱们当务之急,还是提升军队战斗力,追上霸国强军……咱们的术院落后霸国太多,那个太虚环钱,是否能用元石购买?价高无妨。这么多年的积累,不是为了积累,花不出去就真成陪葬品了。”

    “现在还不能。”傅欢摇头:“等什么时候太虚环钱可以在太虚行者之间流通,咱们的钱才能够砸进去——太虚阁也许是没有获得足够权柄,也许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做出限制,现在太虚环钱只在行者和幻境之间流动。”

    洪君琰道:“捐赠的办法呢?帮他们修太虚角楼,支持太虚阁的翻修……”

    黎国先前所购买的太虚幻境名额,就是以捐建太虚幻境的名义进行。

    傅欢摊了摊手:“每多一个太虚行者,太虚幻境就多一分力量,它的名额当然就好弄一些。太虚环钱则又不同。目前是这样的,要获得足够的太虚环钱,购买每个人所独有的【太虚玄章】,只能通过做太虚任务。”

    “还是晚了几年啊。”洪君琰慨叹一声:“这太虚阁怎么也该推个人进去。”

    他又自己补充道:“但要是早个几年,我归来也更艰难。”

    “佛宗东西两圣地,都没捞到名额。天下诸多大宗,徒劳观望。无论魏宋盛国,也都只有旁观的份……”傅欢随口戳破:“说起来这些事情,你过问一声也就罢了,当初你也没有抓得这么细啊,用不着三千八百年后再开始事必躬亲吧?”

    “黎朝新立,并入的五国各开一教区,官衔职司都要重新分配……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洪君琰笑了笑:“我来圣冬峰一趟,总要找点事情跟你聊聊,不能光叙旧啊。不然岂不是不务正业的昏君典范?”

    傅欢道:“在这新春佳节,丢下满朝文武,丢下新年之图画,来到这只有冰雪的绝巅,闲得读纪念自己的悼诗……这很难评价。”

    黎国太祖威严深重,百官很少能看到他笑,在这圣冬峰,笑容却是几乎没有消失过。

    他真就一边闲聊,一边夹杂几句国家事务:“虞渊长城已经动工,练兵也不在朝夕,魏青鹏还带着骑军在虞渊撒欢,孟令潇和关道权一起梳理教务,我倒也没有太多要分心……谢哀现在怎么样了?黎国年轻一代,现在也就看她能不能撑得起一点场面了。”

    傅欢道:“她现在进境很快,明年三月之前必然神临。有冬皇这段经历,又有三生兰因花的花瓣改塑道身,洞真的机会也很大。衍道的话……只能看她自己造化。除了李一、姜望等少数几人,谁又能说必成呢?”

    “砺真教区的窦养愚,契辽教区的耶律止呢?”洪君琰又问。

    傅欢很直接:“撑个一般情况下的场面没问题,撑起你想要的场面就没什么希望。”

    窦养愚是原真国天骄,参与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外楼场,被荆国中山渭孙当场打残,惨遭淘汰。

    而原辽国天骄耶律止,也是上了观河台的……被黄舍利一杵砸塌了半边脸。

    傅欢在新兴的黎国里,并未占据任何实权职务,他早就脱出国势,自归伟力,是独立的衍道强者。洪君琰封了他一个国师,几乎就是挂名。

    但他虽不享国势,却还是为黎国操碎了心。

    谢哀、窦养愚、耶律止,现在都是跟着他修行。

    以前需要他守虞渊,防外敌,稳社稷,现在只用打坐教徒弟,用洪君琰的话来说——就差退休养老了,还待如何?

    “是时候培养更年轻的人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培养。”洪君琰道:“下一届黄河之会对咱们来说很重要。”

    “我之前也在做这样的工作,但彼时人才有限。现在是时间有限。”傅欢道:“黄河河段的汛期一般不超过十五年,不低于十年。上一届黄河之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也就是说,还有最少三年,最多八年的时间。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要再等一届,才能有些成果。”

    “等不了了。”洪君琰道:“若不能通过这一届黄河之会在万妖之门后有所分配,到时候我也只能亲自领兵去妖界拓荒。损耗且不去说,收获也很看运气。”

    傅欢道:“我看最近的政策一直在鼓励生育,又全国遴选根骨极佳的婴儿,由朝廷出资、集中培养,你这是为下一届太虚阁员做准备啊……是不是太早了?”

    洪君琰明白,傅欢的意思是说,神霄战争那一关还没过,精力不要过多分散。但他道:“我只担心太晚!”

    要大踏步往前走,且每一步都获得坚实的成功,才能抵达理想的彼岸。因为所求太大。

    傅欢一时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情,始终叫我记挂。”洪君琰随口道:“偷天府的纳兰隆之,那时候偷了冬皇一件东西。他偷走的是什么?冬皇当时明明非常着紧,四处追杀。但后来宁道汝成功修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嬴允年成功超脱,对此也只字不提。是祂已经不在意了,还是说,这亦是另外一种成全?”

    傅欢道:“既然偷天府没有出来干扰咱们,咱们就不必深究。”

    洪君琰道:“你当初说你在一本书里遇到了偷天府的蒲顺庵,那本书我都翻烂了,也没见着。书还在吗?”

    傅欢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不见了也好。”洪君琰说着,扭头往远处看,他的国土在视野中铺开,仿佛能无尽延伸至远方。

    “又是一年新春啊。”黎国的皇帝如此慨叹。

    悬立在他旁边的傅欢道:“但不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当年在冰冷长街抵背而战,险些喂了雪狼的两个人,如今再一次站上这个世界的最高处,与最巅峰的人物争夺江山。

    年年新春,年年人不同。

    ……

    ……

    “放烟花喽!”

    云城上空,绽开了炫彩的烟花,好似人间还赠给宇宙的星河。

    道历三九二六年的除夕夜,姜望拖家带口在云城过——指祝唯我和向前。

    宅心仁厚的姜东家,给所有员工都放了二十天的省亲假,带薪!

    白玉瑕倒是屁股一拍就走了,还顺手在账上支了一笔探亲费。连玉婵却是死活不肯回去,说是“神临不成,连某无家”。

    那幽怨的眼神,让姜东家很是不好意思——所以她便留守星月原,看护酒楼。

    带着那些同样不回家或者无家可归的员工,继续开张。除夕生意好着呢,还能合理涨价。

    褚幺一骑快马回临淄,看望他的娘亲。

    祝唯我是被姜某人生拉硬拽。向前是刚好在除夕的前一天路过星月原,刚好进白玉京酒楼看一看,刚好……也就顺路一起来了。

    这一年的姜安安已经十四岁,越长越是漂亮。

    她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着哥哥。

    已经是通天境的修为,随时可以推开天地门——姜真人和叶真人,都建议她等一等。

    此刻她带着她的跟班们,坐着凤花灯,在天上巡游。

    她很喜欢天空,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到修行的知识,就是哥哥告诉她,以后能带着她飞。

    宽敞的院落中,摆着一张暖石桌。桌上的菜肴排得满满当当,都精致非常,热气不散。

    姜望一个,叶青雨一个,向前一个,祝唯我一个,四人围桌而坐。

    蠢灰努力变得很小,试图在旧主面前找回昔日的可爱。靠在姜真人脚边,与自己的那盆饭菜做斗争——它吃得最多。

    晚风习习,带着暖意。虽则在场的人都不惧寒冷,姜真人还是贴心地用真源火界调整了气温。

    隔壁院落里高价请来的大厨们,忙得脚不沾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在这铺开焰火的夜空下,尤其有“家”的回声。

    大家兴致勃勃地聊着天,聊叶青雨在天外的经历,聊向前试剑的过程,聊姜安安一年比一年地长大了……

    这四个人里面,除了叶青雨,都很少有这种“无聊”的快乐。

    “咳!”

    门外响起恰当的咳嗽声。

    姜望移步将院门拉开,便看到门外那背负双手、恰好路过的叶真人。

    昨天姜某人亲自上门去请,他都不屑一顾,赏了个闭门羹……直到叶青雨和姜安安都跑了出来。

    此时身边还跟着阿丑,一人一异兽卖相倒是极佳,姿态摆得极高,跟仙人仙兽一起下凡似的。

    真正的仙主开门相迎,仍然很热情:“叶前辈,阿丑前辈,吃了吗?”

    阿丑高傲地摇了一下头。

    “咦?你们在这里吃饭啊?”叶真人讶道:“我出来逛逛,没想到这么巧。”

    姜望侧身让出进门的路,再次邀请:“如果不嫌弃的话,进来一起吃点。”

    向前和祝唯我都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此时却也默默地站起来,表情尽量和缓,表示自己的欢迎。

    叶真人站在门外,却是瞥了一眼叶青雨。

    “进来吧!”叶青雨没好气地道。

    “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那我就陪你们坐坐。”叶真人负着手,走了进来。

    阿丑紧随其后。

    姜望随手造出两张大椅,请这两位大爷上座。

    “来,大家都坐,别拘着,当自己家一样。”叶真人一来就控场,左右开弓,连着巡了好几圈酒。

    那熟练程度,几乎让姜望看到了跟照无颜在一起之前的许象乾。

    喝了几盅,说了几句热闹话后,叶真人仰看星空,忽地眉头一皱:“这,安安在做什么呢?她耍多久了?咱们安安是要参加黄河之会的!修业可不能放松啊。”

    姜真人听来,煞是有理。自己当年能夺魁,不就是寒暑不辍,勤修苦练吗?

    “安安!”遂是一声喊,将耍得开心的姜安安叫了回来。

    一盏星辰飞良夜,姜安安跳下凤花灯,潇洒地落进庭院:“哥,怎么啦?”

    姜望表情严肃:“你今天的修行——”

    “哎!”叶真人抬手过来,‘啪’的一声,嗔怪地打断了他:“修行虽然重要,又岂在一天两天?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大过年的,还不让放松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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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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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良夜(求月票!)

    姜真人就是一愣:“不是,刚刚不是你说——”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是说修业不能放松,我没说过年也不让放松啊!你看看你,还把安安叫回来,真是!”叶真人严肃地批评了姜真人,看向姜安安又换一副和蔼表情:“没事,你继续去玩耍。修行的事情,年后再说。”

    很明显,在险些陷入留守老人独自过除夕的境遇后,叶阁主是痛定思痛,来玩拉拢分化那一套,要重新归帮分派了。

    姜安安已不是七八岁的时候,当然晓得叶伯伯的狡猾,但得到玩耍的允许,总归是好事。遂是偷偷一笑,瞧着自家兄长。

    姜望一脸无奈。

    姜安安顺手在兄长的餐盘里拈了一片年糕,唤了声:“蠢灰!”

    蠢灰一口将面前的饭盆吞干净,摇身一跃,化成一头四爪踏焰、眸腾黑气的巨犬,长毛垂下如灰缎,横在星空下。

    姜安安一跃而起,驾乘此兽,又行空远去了。

    姜望是个输得起的,被叶小花设了套他也认,只怪自己未提防,不怨对手太狡猾。

    但叶青雨拿起酒壶,给老父亲倒酒,却是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句:“差不多得了啊,大过年的。

    “你们看看,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叶真人看了看祝唯我,又看了看向前:“好像我欺负人似的!

    最后看向姜望:“我有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与叶真人可是忘年之交,哪里用得着“欺负这个词?”姜望主动道:“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

    “谢我对谁的照顾?”叶凌霄不动声色地问。

    若是谢叶真人照顾姜安安,那这杯酒不必喝,凌霄阁宗主照顾凌霄阁门人,哪里需要谁来谢!

    若是谢叶真人照顾叶青雨……说不得大过年的,这仙都就要开个瓢!

    “感谢您对我的照顾!”姜望老老实实躲过致命一问。

    两人便饮尽了。

    如是碰杯数次。

    叶真人带着三分酒气,好像真有几分醉意似的,搭着姜望的肩膀,摆出掏心窝子的架势:“望啊。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一直觉得您胸怀宽广人格伟大卓尔不凡超逸绝伦……应该没有误解吧?

    “你看人很准!”叶真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可能对我的行为会有误解。

    “怎么说?”姜望很配合。

    “我也不是不让你进门。”叶真人语重心长:“我一直很欣赏你,你忘记了在是太虚阁员,你肩负重责,众望所归啊。你要公平公正,你要绝对中立,你要注意影响。你说你成天往云国跑,这合适吗?云国大小也是个国家,传出去旁人这免费领币所勾结。这不是败坏老夫名声吗?我不是把你拒之门外,我是维护你的名誉。我的良苦用心,你可懂得?”

    “爹,你喝醉了!”叶青雨伸手过来,摘掉他的酒杯。

    我平时都不好意思说,怕伤了年轻人的心,今天喝多了,总不会怪我?

    叶真人脸上确有几分酡红,含着酒气道:“喝醉正好,所谓酒后吐真言!这有些话

    叶青雨欲言又止,您老人家虽在酒后,哪有一句真言!

    “我理解的,叶阁主。”姜望很懂事地点头:“您为我们晚辈操碎了心,也是时候好好休息啦!来,我再敬您一杯。”

    “酒就不喝了,我不胜酒力。”叶凌霄眯起了眼睛:“你想我去哪里休息?

    姜望一脸纯良:“鄙院有客房。”

    “是吗?”叶真人眼神危险:“我怎么听到了弦外之音呢?”

    “您一定是误会了!”姜望质朴地笑道:“我都不会弹琴,弦都找不着,何来弦外是吗?”叶真人笑了起来:“我家青雨琴弹得如何?

    姜望诚恳盛赞:“如闻天籁,如痴如醉!”

    在那架焦尾送来之前,咱的宝贝女儿可是从来没有摸过琴啊。

    叶真人保持着笑容,仰望夜空,道了声:“好月色!”

    姜望搜肠刮肚地附和道:“真好看!”

    叶真人收回视线,慢慢地落在姜望脸上:“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何不切磋一场,以飨此兴?

    姜望下意识地就要平步青云,但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是当世真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

    忆昔当日殴,切齿如在前。

    他跃跃欲试,但又警醒地道:“只是切磋助兴的话,我用不着搬出太虚阁吧?

    叶真人听出来这是点自己,傲然一笑:“大家徒手相搏,不借外力,雅事耳!

    祝唯我默默地往边上站,向前还顺便把火锅端走了。

    咚!

    叶青雨的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了桌上,她在月色之下,露出一个皎洁的笑容:

    要不我走,给你俩腾个打架的地方?

    “什么打架!你这孩子!”叶凌霄笑着坐下来:“我说的是猜拳行酒,切磋这个,你扯到哪里去!为父是那么不矜身份的人吗,一大把年纪了,还与年轻人殴斗?”

    姜望也是满脸带笑,很是积极地挽袖子:“叶伯父,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他又拿眼去瞧端着火锅的向前:“你是不是打算换一锅?”

    向前眨了一下死鱼眼:“是…….吧。

    那还愣着干什么?”姜真人摆摆手:“就在隔壁,快去快回。”

    院落很快又活泛起米,猜拳声,碰杯声,喧哗长夜。

    新春之月,不独悬照一方。

    转过年就是庄历启明四年,新安城里同样万家灯火。

    黎剑秋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文士服,独自走在长街。

    前方广场刚刚放完一场盛大的焰火,归家的人潮散向各方。他正在其中一条街,与其中一股人潮相对……在人们兴高采烈的前行中,他仿佛在倒退。

    迎面的人影都是模糊的,阑珊灯火在摇曳。

    笑语欢声在耳边,如在天边。

    这一生中许多的时光,在追忆之时,就开始流动。

    他常常会觉得,他会死在某一个除夕夜。平静得像是点亮一盏灯,一盏灯又熄灭。

    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董阿让他离开,送一块牌子去边城。

    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那好像亦是除夕。

    “喂!

    前方有一条小巷,略窄而长,斜出来一支酒旗,飘扬在风中。

    老旧的酒坊是闭了门,也熄着灯,并不待客,但窗子后面却响起声音。

    黎剑秋回过神来,循声看去,下一步便踏进小巷,穿入酒坊里间,在一张条桌前,斯文地坐下了。

    没有烛光的房间里,满脸络腮大胡的庄国大将军,正在阴影中坐着。条桌上摆着几个下酒菜,以及一碗米饭,一杯白水。

    “大过年的,你在外面瞎转悠什么?”杜野虎先问道。

    “总要时常出来走走,看看大家生活得怎么样。”黎剑秋道:“改变不了自己的愚蠢,至少做决定之前能多想一想。”

    “在这里看可没什么意义。”杜野虎毫不委婉:“首都哪里看得到真正的生活?”

    “你说得对,平时我也不在这里走。或许是因为,今夜总归是除夕,下意识的不想走太远…….”黎剑秋正襟而坐:“你呢?怎么没去云国?

    “下面好多弟兄都在值岗呢,我哪里能走。”杜野虎瓮声道:“以前只管打仗,只治一军,不知要负责的军队多起来,是这样复杂的事情。老段当初也只教了我一部分,说我没必要学太多——誤你说他当初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做大将军?”

    黎剑秋只是浅笑。

    “我也不相信的。”杜野虎自己也在笑,咧着嘴:“我的才具很普通啊,脑子也不够灵光。要更努力一点,才对得起那些相信我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起吃个年夜饭?”

    当今新庄的国相大人,默默看了一眼简朴的桌面:“就喝白水吗?

    “一个人的时候不能喝酒。本来看书就费劲,喝了酒更看不懂。”杜野虎热络地道:“我给你拿一坛?

    “不用。喝水就好。”黎剑秋本想问问为什么不点灯,但最后只是道:“说起来,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会一个人选这么个地方坐着呢?”

    “这酒坊老段以前带我来过几次,酒很好。我买下来没再开张,偶尔来坐坐…….这不是除夕吗?我让近卫都回家了。”杜野虎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黎剑秋面前:“凑合吃点。咱们也算聚在一起跨年。”

    黎剑秋笑道:“算是乡党!”

    “我读书虽不多,也知若在朝以乡为党,大概不是好话。”杜野虎哈’了一声:“但很适合我们。

    自庄高羡授首以来,整个庄国迎来战略上的大转折,中止了全面扩张的步伐。

    庄国国力是必然不如先前的,但少了四面边衅,军队专注于守关,新生的庄廷尽心于国家建设,新政之下,百姓的压力确实是大大减轻。

    当然,幸福是有实感的。庄高羡当朝之时,国家也是一天好过一天。新朝与旧朝要体现差别,还得是在兽巢制度上。

    而它的改革,并不顺利。

    改革凝聚的民心,一时还不能体现意义。但开脉丹产量的骤减,是直观地自削了国家的战争潜力。

    他们是采用境内分区的政策,用优渥的条件让人自愿选择是否生活在巢区。但无论条件多么丰厚,人们都普遍不愿意面对危险。

    总有些人不得不迁往巢区,也因此渐而代表了社会底层。巢区居民和非巢区居民,渐渐产生分化,加剧了社会矛盾……而要缓解这种矛盾,目前来说最有效的做法,就是削减兽巢。

    新政施行这么久,才迎来矛盾的爆发,已是黎剑秋他们极力挽救的结果。

    事实证明新庄朝廷的政策虽是经过反复斟酌,仍然过于理想化。

    理想因为过于理想,而被现实磋磨,这亦是现实的模样。

    迄今为止新庄的兽巢是在逐渐衰减的,境内百姓生活是安稳了,对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三两年还看不太出来,因为当初的军队都还在巅峰。但等个十年八年,很可能就看到断崖式的结果。

    朝野间是有不少批评声音的。

    诸如“崽卖爷田不心疼”,已算不得难听。“国贼”之说,也偶有提起。

    “这几年的实践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黎剑秋道:“解决不了开脉丹的问题,一切就都是细枝末节,怎么修剪都于事无补。免不了一朝根朽树老。”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放弃吧?”杜野虎夹一块红烧肉,扒了一大口米饭,咕哝着道:“总要再试试。”

    黎剑秋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来,笑了笑:“当然,天还没亮呢。”

    年轻的掌权者们以“启明”为国号,但天边熹微尚早。

    路长夜深,又是一年。

    “又三更!

    “倚红偎翠非年少,是昔日少年心不老。”

    欲叫甚么染鹤发,是章华月、云梦柳、郢城花……

    戏台上唱词咿呀。

    戏院中坐满了人。

    一位面容端丽的女冠,缓缓走进过道里。

    明明十分拥挤的戏院,她所行之处,总能出现缝隙。就这样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倒数第三排的位置,继续往里走,最终在白发男子旁边坐下了——此处本也没有空位,但在她走来的时候,就已经出现。

    “认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女冠左右打量着嘈杂的环境,语气随意。

    白发男子淡淡地说道:“天下真人算力第一当面,世上还有你不能想到的事情吗?”

    自余北斗死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自他晋级衍道那一刻起——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名头,就已经换人,落在天机真人任秋离的身上。

    来者正是任秋离。

    “在这新春佳节,大年初一,你一个人跑到楚国大城的戏院里,挤在人堆中听戏——”她啧了两声:“真的很像那种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

    “是吗?”白发披肩的陆霜河淡声道。

    “到底是易胜锋的死,让你感到孤单了吗?”任秋离问。

    陆霜河静静看着戏台,甚至不去否认。当然也绝无可能同意。

    “好吧。”任秋离颇感无趣地道:“是我这个做师伯的比较难以忘怀,他跟着我的时间比跟你多。”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陆霜河淡淡地道:“情之一字本就不必,你更不必记得一个无情的人。

    易胜锋是极似陆霜河的人,到现在任秋离也不知,自己偏爱这个师侄,是否因为那如出一辙的无情。

    卦师都是智者,唯独难以自测。

    最后她问道:“天地红尘藏杀念,你要这样养自己的剑。那个人真的带给你这么大的压力吗?

    “无关于他。”陆霜河平静地道:“只是对于我自己的那一刻,我必须要用最强的状态来等待。”

第九十五章 梨花曲(求保底月票)

    台上唱的是新出的梨花曲,乃是郢城风月场声名极著的海棠先生所作之新词。

    当然,在楚世家里还有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海棠先生的真实身份,乃是虞国公

    府的屈砚。其人是屈晋夔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屈舜华的小叔。

    因在堂上作艳词,而被革了职。此后一直闲散在家,悠游度日。

    只要他不用本名作妖,虞国公府也不去管他。

    任秋离静静地听了一阵,其声若怅:“这一战不可避免吗?”

    陆霜河面无表情:“你算到了什么?”

    “这一战岂我能算!”任秋离看着戏台上妖娆的楚女身段:“只是长生君他,或者希望你尽快衍道。

    陆霜河只道:“长生君有长生君的路,七杀没有七杀的路吗?”

    任秋离又道:“我知你不想做那个等来的第一,这是你心中的执,是你这么多年不去衍道的原因。你无情唯道,只有这点放不下。但等来的第一,难道就不是第一了吗?

    至少在这个时间段里,时代属于你。”

    “这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陆霜河眉头轻皱:“你究竟想说什么?”

    任秋离道:“太虚阁员的身份,比想象中还要重。又或者说,这些太虚阁员,做得比想象中还要好。不管初心如何,是惯会经营,还是真个心怀天下,他们的确做到了‘德泽’二字。

    “先有星路之法,后有太虚玄章,又有杂家心法,皆从太虚阁出。天下以为益,受惠者不知凡几,人人诵其名…….”

    “已经死了好几年,生前根本没有多少人怀念的萧恕,现今在丹地几乎万家相祀,被很多人称为丹国最后的荣耀。”

    “曾经号为‘赤帝’、与咱们‘长生君’并称的丹国真君老祖严仁羡,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丹国末帝更是只能在史书上寻找记载。最后这个国家被人记住的,竟然只是萧恕,一个未成神临的人——你还不明白太虚幻境的影响力吗?”

    陆霜河道:“星路之法,确有可观之处。对资质平庸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任秋离道:“你向来不太关心这些,但你知道现在人们怎么称呼那九个人吗?”

    陆霜河静静地转过头来,用视线等待答案。

    任秋离道:“尊为‘阁老’!”

    “不是一家如此,不是一地如此,是诸域普遍如此。”任秋离很少用这么惊讶的语气说话:“这一群人除了剧匮和钟玄胤外,普遍年不过四十,竟被天下尊为‘老’!尤其姜望才二十六岁,再有二十多天,也就二十七岁!”

    她问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德望之高,世难其匹。他若在和我的决斗中战死,我恐为天下唾弃——”

    陆霜河淡淡地说道:“那又如何?

    任秋离略显小心地道:“长生君的意思,可能是希望你为南斗殿的声名考量一二。

    陆霜河漠然道:“那你告诉他,若觉得我陆霜河,有累于南斗声名,南斗殿可以革除我的名字。”

    任秋离自不可能以此话回应南斗殿主,但又知陆霜河心坚如铁,不可动摇。轻轻叹了一声:“那这一战,是否可以等到姜望任期结束之后呢?”

    陆霜河道:“这一战什么时候开始,选择权我已经交给了他。你问我,没有意义。

    任秋离一开始想着这一战对南斗殿的影响,此时却又想着陆霜河的安危:“你应该尽早去找他,姜望不是等闲之辈,太虚阁员这个身份,又有太多可以借力之处,他的成长速度非常惊人。”

    陆霜河摇了摇头:“我要等他来找我。只有那个时候,才是他最有信心,真正做好准备的时候。这一战才拥有意义。我不是为了杀人,更不是为了杀一个名叫姜望的人,我只是在求道。”

    “若他一直不来呢?”任秋离问:“你就一辈子这样等下去?有这个时间收一个弟子……或许也培养起来了。

    “我已经得到他的承诺了。”陆霜河声音平静:“他不会不来。”

    姜望的承诺……即便是任秋离,也无法质疑。

    但她道:“若姜望等到衍道才来找你呢?你以七杀命格纠缠,并非无解,他现在所能撬动的强者,何其之多?只要想找法子,总能找到。

    “那就说明他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洞真修士,没有在洞真层次与我搏杀生死的自信。”陆霜河淡声道:“我可以安然衍道了。”

    任秋离默然片刻,才道:“看来你是真的非常之看好他。”

    如陆霜河这样的人物,竟能因为姜望的避战而消“我执”,这已经不是一般的看好了。而是笃定姜望迟早有一天,能在洞真层次,拥有杀死他的力量。

    起先她以为,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战斗,是陆霜河为自己设定的磨剑的过程。

    此刻方知,对于这场约战,陆霜河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等待。等待另一个人,走上这洞真之巅,而后必有一人要坠落。

    或许这种心情,这种“朝闻道”的意志,才是陆霜河拥有极致杀力的因由吧。

    “不是我看好他,是他恰好走到我面前来。”陆霜河道:“我要创造亘古不逢的洞真杀力,超越向凤岐而存在,前方必然要有这样一个对手,没有我就自己创造……现在看来,没有比姜望更好的选择,我相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卦师对命运一词,总是格外敏感的。

    任秋离想了又想,最后跳过这个话题:“你以为当今楚帝如何?

    陆霜河道:“一手调和世家、扶稳社稷,一手把握军权、集中帝权,控扼陨仙林,削长生君帝号,即位以来不断进取开拓,他本也是当代雄主,应有圣君之名——若不是输了河谷战争。”

    他说起姜望和说起楚帝的语气,是完全一样的。虽然他以前者为道敌,而后者是南斗殿这么多年都不得不面对的压力来源。

    任秋离道:“司命真人前一阵子说过,虽然南斗殿历史悠久,我们现在也不得不看楚帝的脸色。”

    司命真人符昭范,乃南斗六真之首,也是长生君最信任的人。在长生君远游天外的时候,基本就是他掌控南斗殿大小事务。

    陆霜河面无表情:“秦国又是修建虞渊长城,又是太祖赢允年成就超脱。这边的大楚天子,大概也是不那么坐得住了。咱们的长生君,躲去天外那么多年,近几年才回来,看来也坐立难安?”

    河谷战争真是国运之战,胜利的秦国蒸蒸日上,战败的楚国矛盾井喷。

    从战争结束的道历三九一七年,到现在道历三九二七年,这中间整整十年的时间,楚国都几乎没有大动作,只在舔舐伤口。楚天子的精力,全在调理国内……算起来也确实该动了。

    “你对殿主不够尊敬。”任秋离说。

    陆霜河摇了摇头:“他需要的不是我的尊敬,是要我尽快衍道。

    任秋离没有说话。在意识到陆霜河真切的认知后,她也不希望陆霜河继续等待那一战了。

    陆霜河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那让他们想想办法,尽快帮姜望提升力量吧。如此我们都不用多等。”

    通过现世入口度厄峰,就能进入南斗秘境。

    此地空茫无边,以虚空为幕,宇宙为背景,虚悬六颗巨大星辰。

    这六颗星辰,其名为令星、阴星、善星、福星、印星、将星,除了七杀真人所居的将星之外,各有百姓繁衍。

    此时在令星之上,司命殿中。司命殿当代真传龙伯机,正跪坐在蒲团上,轻声问道:“师父。您说这一次……七杀师叔能听吗?”

    司命真人符昭范盘坐在前方,只留了一个背影,其声悠悠:“如果天机真人都不能说服他,世上就不会有人能说服他。”

    龙伯机道:“您的意思是,天机师叔的话在七杀师叔那里还是有分量的。”

    符昭范道:“我的意思是,世上没有人能改变陆霜河的决定。”

    “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让任秋离走这一趟?”

    “弟子不解。

    符昭范淡然道:“宗门怎样容他,应该叫他知晓。他纵然天心无情,也不能脱尽因果。”

    龙伯机低着头:“弟子受教了。”

    符昭范道:“以前易胜锋还在的时候,你就处理不好和他的关系。”

    龙伯机解释道:“我已然尽力对他示好,但此人冷漠无情,实在做不成朋友。”

    “你不必跟所有人做朋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朋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距离。”符昭范缓缓说道:“就像这六颗星辰悬在这里,它们不必相接,但共同构成南斗殿。”

    龙伯机想了想:“弟子大概明白。

    符昭范又道:“你跟那个中山渭孙,交情倒是很好?”

    龙伯机在太虚幻境里,有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名字——【上官】。

    在鸿蒙空间里的一次围观中,他意外地认识了另外两个朋友。一个名为【赵铁柱】,一个名为【贾富贵】,他们共同围观的那个人,则名【独孤无敌】。

    他们“有缘相识”,“以诚交友”,彼此用一个假名字认识了彼此。

    独孤无敌是一个神奇的过客,几乎没有再于鸿蒙空间出现过,且不去说。

    作为看客的上官、赵铁柱、贾富贵这三人,却是臭味相投,越聊越投机,后来常在一起。在鸿蒙空间里也是声名狼藉的组合。

    但相对来说,作为【上官】的龙伯机,和赵铁柱的交情要更深一些,毕竟他们都交换了真实身份,也在现实里接触过,龙宫宴上还坐在一起呢!

    贾富贵则是从头到尾不肯交换身份,神秘得很。只是太虚幻境里的朋友。

    “弟子与那中山渭孙,能算朋友。”龙伯机慎重地回复师尊的话。

    符昭范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去吧。无论你要做什么,你要记住,世间最重要的是‘分寸’二字。”

    龙伯机恭敬地行了拜礼,就此退出司命殿。

    一直到走出司命殿,飞到凡人所居的地域,他才恍然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啊,整个南斗殿里,没有一点新春的感觉。

    小时候最期待大年初一,可以穿新衣裳,可以吃很多好吃的,可以跟很多小伙伴一起开开心心的玩耍……自入山门,这一天就只是寻常的一天。

    或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

    他摇摇头,稍整衣襟,自往礼殿而去——今日有客登门,他这个司命殿真传,未来注定要掌南斗殿诸事的存在,是要亲自去迎的。

    因为来者,代表了三分香气楼。

    若是以往的三分香气楼,他自然不必在乎,甚至不客气地说,三分香气楼中人,没有登门的资格。

    但今时不同往日。

    悍然与楚国切割的三分香气楼,在四年前的龙宫宴上,就已经正式宣告成为一个独立的超凡势力。

    唯是在楚国的强力打压之下,三分香气楼多年来潜在水底的力量,才逐渐为人所知。

    人们这时候才发现——这个在全天下拥有最多分楼、几与风月二字等同的销金窟,不仅仅是温柔乡,更有守住这份财富和温柔的武力。

    三分香气楼天香有七,心香十一,个个是高手。

    更有两大奉香真人,自称是为楼主奉香者,与外贼为战,展现强真人战力,出手维护三分香气楼的发展。

    这两位真人一男一女,一名法罗,一名智密。

    艳名一度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但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分香气楼楼主,甚至也强势现身,在夏地剑锋山前,与楚国皇室真君尊号“福王”的熊定夫交手,打得天崩地裂,最后是阮泅携司玄地宫出面,将他们喝止并劝离。

    三分香气楼楼主的名字,也自此为更多人知晓——罗刹明月净。

    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名字,名与姓都很罕见。

    历来以魔为姓者有,以海为姓者颇多,以妖为姓者极少,以虞渊修罗族之罗刹为姓,且名声如此之大的,迄今为止,好像只有她一个。

    当然,罗刹明月净不可能来南斗殿,要来也只能是长生君接待。

    龙伯机今天要见的,是那心香第一,号为“昧月”的存在。

第九十六章 多少行人望天愁

    转进礼殿,独坐品茗的女子抬起头来,黑纱遮面,只流动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

    龙伯机隐约嗅到幽香,但仔细去寻,却又寻不见。

    它就像是心头稍纵即逝的恍惚,确然存在过,也确然失去了。罪过……这一眼,道心难稳。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不愧是心香第一。

    龙伯机心思数转,踏出第二步,已然镇定下来。作为司命真人的唯一真传,开始思考南斗殿与三分香气楼合作的可能。

    “龙某刚刚在司命殿受师尊训诫,劳昧月姑娘于此久候,实在失敬。”龙伯机扶了扶道冠,很有风度地坐下来。

    耳边听得慵懒的声音——“三分香气楼有求于贵宗,等一个时辰一刻钟又二十息……算得了什么?”

    似嗔似怨,似龙伯机窘迫的心情。“……抱歉。”

    “说什么呢。”作为访客的昧月轻声一笑:“咱们两家同气连枝,我岂会计较这些?”

    “自然,自然。”龙伯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顿住:“这同气连枝,从何说起啊?

    昧月语调悠然:“同在南域,岂非连枝?同样都要受楚国的气,岂非同气?”

    “楚国可没有给我们气受。”龙伯机笑道:“南斗殿屹立南域多年,与楚国向来交好,当年景文帝会盟天下,诸侯皆至,独楚太祖举旗于南境,震惊现世,我们声殿也是支持的——”

    这些话应该说给楚国人听,而不是说给我听。”昧月笑着打断:“我记得很清楚是,就怕楚人不记得……你说呢?”

    龙伯机也便停下官面话,慢慢地坐住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昧月姑娘的来意。

    “龙兄是个直爽人,那我也直言不讳了。”昧月端坐在那里,声音慢条斯理,有一种慢慢敲打心窗的感觉:“四年前三分香气楼离开楚国,走得匆忙,一些应该带走的东西没有带走。现在我们打算拿回来,希望南斗殿能够给予一点帮助。“”

    龙伯机按住心跳,笑了:“此事绝无可能。南斗殿绝不会因为你们三分香气楼,而站到楚国的对立面。”

    昧月讶道:“你们本来不在对立面吗?当初淮国公府对贵宗易胜锋发出无限制逐杀令,可没有顾虑过你们南斗殿的感受。”

    “那是私人恩怨。”龙伯机心平气和地道:“昧月姑娘有所不知。姜望你可知?太虚阁里那一个。他与鄙宗易胜锋乃是童年好友,但两人因事结仇,怨恨不消,累月经年。

    而姜望同淮国公府交好,故而推动那次逐杀。矛盾的范围只局限在姜望与易胜锋,最多是七杀殿和淮国公府……并不会影响南斗殿和楚廷的关系。”

    “龙兄剑术定然不凡。”味月赞道:“这切得我眼花缭乱的。大楚淮国公府逐杀南斗殿真传弟子,好像还真是没什么影响呢!

    龙伯机仿佛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只道了声:“过奖。龙某剑术还成!”

    “不需要南斗殿站到楚国的对立面,不需要你们入楚做任何事情。”昧月慢慢地道:

    “我们在楚国有朋友,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你们只需要在东西送出楚国后,接一下手。

    可以说没有任何风险。

    龙伯机平静地道:“不是不入楚,就不会被追究的。楚天子从不以宽宏著称。

    “一成。”昧月定声道:“所有你们接手的物资,你们可以当场抽走一成。这是三分香气楼的诚意。

    龙伯机想了想:“不知道你们要运什么物资呢?你们的朋友神通广大,能够运出楚国,却运不出南域么?

    “要运什么物资,在合作谈成之前,自然不能说。我们的朋友也不是送不出南域,是我们三分香气楼,要在这件事情里,减少朋友们的风险。”昧月认真地道:“一段路,一段人,在哪里出事,就停在哪里,绝不牵累。说白了,我今天是来和南斗殿交朋友

    的,这是两宗之间的第一次合作,绝不是最后一次。”

    龙伯机想了想:“我需要考虑一下。”

    “两成。”昧月道。

    龙伯机道:“这件事情,我需要和师长商量。”

    昧月瞧着他:“我成为心香第一还没有几年,此次楚地事务,便全权负责。久闻龙兄大名,是南斗殿第一天骄,怎么竟做不得这点主?”

    有些法子之所以老套,是因为它好用。但龙伯机显然不受这激将法影响。

    “自入此殿,我心跳就没平稳过。怎敢做决定?”龙伯机笑了笑:“人不怕不理智,不怕不聪明,怕不自知啊。”

    昧月悠然道:“所谓自知者明。我看你是既理智,又聪明。”

    龙伯机脸上笑意不变:“即便昧月姑娘这样夸赞我,我还是要跟师长商量的。

    “三成。”昧月定声道:“这是我权责范围内的极限,也是三分香气楼最大的诚意。

    龙伯机讶道:“怎么还没等我商量之后来回话,昧月姑娘就已经加注?”

    昧月轻声一笑:“些许小事,不值当让司命真人反复聆听。故我拿出底价,成与不成,都不叨扰更多……免伤龙兄之意。”

    这忽起的轻笑很是无意,但仿佛带着钩子,勾着人的魂儿往天上走。

    龙伯机定了定神:“昧月姑娘还真是……体贴。”

    昧月笑道:“三分香气楼办事的风格就是如此,交朋友,要为朋友着想。往后相处着,南斗殿自然能知。

    龙伯机并不表态,行过道礼:“姑娘稍候,龙某去去就来。”

    昧月的表情藏在面纱下,但眼神却飘远。

    笃笃笃,笃笃笃。

    龙伯机走后,礼殿之中便响起这样规律的声音。

    是涂着红色蔻丹的柔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响。

    那仿佛,一种心跳的频率。

    笃笃笃,笃笃笃。

    “我说你别敲了。”姜望忍不住道:“让你写篇文章你那么费劲呢?字没挤出来几个,毛笔快给你敲烂了!你练的是打鼓啊?”

    书桌前的少女明眸皓齿,穿着湖绿色襦裙,微垂着半长的头发,十分的清新,又极漂亮。闻言很不服气:“我在构思,构思你懂不?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你以为写文章跟你耍剑术似的那么容易啊?它不是咬咬牙就能多比划几下的!”

    在云城过了除夕,姜安安便跟着兄长来星月原玩耍,顺便看看自家的酒楼。

    本来青雨姐姐也要一起来,但叶伯伯突然生了病,需要人照顾,就没来成。

    她姜安安不是个没良心的,也想要照顾叶伯伯哩,但叶伯伯看到她熬的药,便让她来星月原玩一阵子,说什么自己还没到那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但说好的来星月原玩耍,怎么抵达的第一天就要读书呢?

    好,第一天我姜安安忍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姜望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变本加厉,现在还要写文章!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她姜安安必须要发起正义的反击!

    姜真人看着自己进入叛逆期的妹妹,也很是头疼,小时候多可爱多听话,唉,软糯软糯的。现在让写篇文章,都还顶嘴。还背诗来顶嘴!

    “耍剑术容易是吧?”他冷笑一声:“从明天开始,剑术课加练一个时辰,我要看看你有多容易!

    姜安安气鼓鼓但很有条理地道:“说好过年让我休息呢?除夕那晚星月为证,当着叶伯伯的面,青雨姐姐、祝哥哥、向哥哥都在场,你堂堂太虚阁员,不会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骗吧?”

    “今天都正月二十七了!”姜真人像所有恨铁不成钢的家长那样焦躁:“还想放养你几天?!

    姜安安理直气壮:“俗话说,不出正月都是年——’

    啪!

    一根戒尺摆在了书桌上,姜望面无表情,只用眼神示意姜安安继续顶嘴。

    “哥,我想清楚了,我还是要听你的。我喜欢写文章!区区每天四百字,岂能难倒我姜安安?”姜安安迅速改变了态度,见哥哥还要说什么,赶紧竖指嘘了一声:“千万别打扰,我的灵感快来了!”

    姜望也就只好戛然而止。

    他不懂文学,但敬畏文学,知道灵感二字,尤其难得,来时飘渺如惊鸿,去后是挠破脑袋也难求。

    唉,妹妹长大了,不好教啊。

    前阵子写信问大楚玉韵长公主,这妹妹越来越不听话,该怎么教。伯母说孩子到这个年纪都这样,有个叛逆期…....

    姜真人洞世之真,但并不能确定这句是真理——因为他自己好像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时期。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好像已经考进外门道院,认识大哥和小五了。

    老虎是后来才认识的,方鹏举没有经过考试,直接特权入学,所以大家一开始都都这样吗?

    看他不太顺眼……...

    面前的茶盏,水纹摇曳,也如思绪,晃晃悠悠。

    忽有一点碧色洇出来,诡异地游成了三个字,清晰可见,字曰——断魂峡。

    姜阁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盏好茶,这就不能喝了。虽则对方并不会害自己,但咒力爬过,谁爱喝谁喝去吧……..

    这便要起身。

    但想了想,先把茶盏里的水倒掉了,才道:“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写文章,回来我要检查的。

    姜安安拖长了腔调:“知——道——啦!

    姜望轻哼一声,身形旋便消失。

    “写写写,写写写,我写写写,我一天到晚写写写……”姜安安一笔一划使劲地写,嘴里念念有词:“姜望你真的好残忍啊,你这么对你的亲妹妹…….”

    约莫过了半刻钟之后,她才确定兄长是真个离开了。小嘴一嘬,发出清脆的鸟啼声。

    很快一个身影就翻窗而上,褚幺贼头贼脑地跳进来:“目标走了?”

    姜安安起身离座,敲了敲桌上的纸:“写作业吧,照着我的开篇写,注意字体,不要偏离文意哈,目标很狡猾!”

    “好嘞!”褚幺甩了甩练剑练得有些酸的手,很自然地坐到书桌前,完成了换位。

    “小师姑!

    “小师姑!”他扭头道:“你就写了一句话,我很难偏离文意。”

    姜安安已经翻窗翻到一半,手一挥:“万事开头难!这就是中心思想!写罢!“”

    说完,一跃而下,自去也。

    断魂峡,春寒捉刀于此纵,多少行人望天愁!

    峭壁险绝,偶闻碎风声,呜咽不成章句。

    一块突起的石台上,立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俊男子,腰悬阎罗面具、双眸微闭,似在养神。在某个瞬间,忽然睁开眼眸。

    便有一袭青衫,步虚而来,走到他面前。

    “我有时会想起,当初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场景。当年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的人,如今已寥寥无几.….”秦广王表情唏嘘:“卞城王!好久不见!

    姜真人眉头一皱:“卞城王是谁?”

    风,坠落下来。

    断魂峡变得很凝重,天光如刃,峡道如刀。冷肃的气氛在蔓延,杀气彼此交错。

    风中的两个人对视——然后都笑了。

    “你真不是个东西啊!

    “鼠辈,竟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本阁面前。”

    两人同时开口,各说各话,彼此友好地问候了一阵。

    秦广王道:“卞城王——”

    姜望打断:“你不要瞎叫唤,什么卞城王?星月原查无此人。”

    “好。”尹观轻轻一躬身,笑着道:“尊敬的地狱无门阎罗杀手,姜望姜先生!鄙人谨代表你的诸位同事,向你问好。”

    姜望一把将他的声音全部掐灭,连半点音纹都不放过,语带威胁:“阎罗杀手?是指把阎罗都杀掉的杀手吗?”

    “如果你想这么做,尽管动手。”尹观的表情颇为认真:“不过他们虽然打不过你,逃命却是很有技巧的……要不要我帮你把他们都骗过来?”

    又补充道:“噢,楚江王除外。”

    姜望眉头略挑:“哦?你不用除外吗?”

    尹观潇洒地笑了笑,双手摊开:“朋友相残,故人凋落。你若忍心,我何妨就戮?”

    更凄!

    姜望抬起手来——

    时晴空走碧光,万千碧毫虚悬,一时填满断魂峡,根根都带致死之意,使风声姜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用眼神表示疑问。

    “不好意思。”尹观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本能反应,见笑了。我这就收回。

    说罢手一抹,将天穹抹为空。

    姜望嫌弃地挥了挥手:“你怎么总是挑这种荒僻的地方见面?显得我很像那种出不了几次场的反面角色。

    “姜真人!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尹观不满地道:“上次我去你的酒楼,你叫我不要直接去你的酒楼,给你惹麻烦。这次我把你叫出来,你又说不要来这么荒僻的地方。

    怎么着,左右你就是不想见我咯?”

    姜望挠了挠头:“啊哈哈,有这么明显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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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