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嘉城
这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
天然的雨水会冲刷许多痕迹,而又不必留下道术残留的波动。
在这样一个骤雨倾盆的日子里,姜望盘膝独坐,心中有淡淡的杀意涌动。
他并不约束,也不抗拒。
从枫林城出事的那一天起,他就很有杀人的冲动。
但君子藏器于身,待机而动。
现在的确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来阳国处理这处天青石矿脉的事务,主要目的只是为了暂避风头,潜心修行。尽早兑现潜力,把这段时间的收获全部转为战力。
然而这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宁。
船欲泊,而风波不止。
……
烂柯山福地,论剑台呼啸入星河。
【通天境匹配挑战,开始!】
毫不谦虚的说,姜望如今在通天境里,已算数得着的强者。
即使是在太虚幻境这样天才云集的地方,也是胜多负少。
十轮战罢,只输了一场。估摸着再战几轮,便可以进入前百,显现排名。
论剑台的消耗由负者承担。
七品论剑台,每场胜利可得四十点功。当然一旦输了,连同七品论剑台所耗的功加上输掉的功,一共得损失八十点功。
匹配战罢,姜望总计赢了两百八十点功,算是小有补益。如今总功数又再次突破四千,来到了四千零八十点。
当然,同重玄胜一样,为了掩饰身份,匹配战斗中他也未有使用自己独创的三大剑式。
毕竟经过天府秘境和廉氏祭祖大典,明里暗里他已经进入很多人的视线。
底牌一旦被人看到,就不再是底牌。
姜望现在掌握的道术中,无论是焰花,又或花海、荆棘冠冕、缚虎,全都不是独门秘术,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化入每一招的紫气东来剑术亦是如此。
亦然构成了他现行完整的战斗体系。以剑术和火木两行道术三路并行,彼此补充。
如果说在游脉、周天两境,太虚幻境前百已是极限。
那么在通天这一境,他想要试着冲击匹配第一的感觉。
这个过程当然不会简单。
但必然有趣。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姜望老老实实呆在院里,每日只是闭门修行。
他不想表现出对矿场事务的急切,严格遵守一个驻守修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本分。
这中间,除了胡管事找理由过来看了一趟外,没有旁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很平静。
在外人看来,独孤安很快就融入的矿区的生活。
第五日,姜望找到胡管事,表示想要去嘉城看看。
矿场里的超凡修士,每个月都有五天月假,可以自由潇洒。只要错开与其他修士的休息时间,保证矿场里始终有超凡修士镇守即可。
其他修士一般选在月底,护送矿工们回镇上之后,再自己活动。
但姜望初来乍到,想要出去转转、透透气,见识见识嘉城风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胡管事当然不会拒绝姜望的合理要求。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是叮嘱姜望早些回来。
这一趟出行,姜望带上了侍女小小,顺便把胡管事身边的栓子要过来帮忙赶车。
他们没有在青羊镇落脚,离开矿区后就直接去了嘉城。
……
姜望前脚刚离开,葛恒后脚就找上了胡管事。
“你没有把那坛酒送过去?”
葛恒眼神阴冷,看得胡管事心头发瘆。
他指天画地的发誓。“天地良心,额送了啊!”
“那他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额就是个普通人,哪里知道恁们修士老爷的事情?是不是他看出来咧?”
“胡说!只要你这里不泄露,我青木仙门的秘术,怎么可能被察觉?”
“葛爷,额怎么可能敢泄露恁的事情?恁说是不是这个理?”胡管事抹着汗,小心翼翼道:“会不会他不喝酒咧?”
“这会他走了,老子问问那妮子去,谅她也不敢骗我!”
“小小也跟着独孤安进城去了……”
“她还很受宠?”葛恒顿时暴跳如雷:“看到年轻英俊的就腿软,在老子面前还装贞洁烈女!”
砰!
一掌拍下,面前的桌子瞬间散架,崩碎一地木屑。
胡管事吓了一大跳,没敢吭声。
这时门外一个声音转进来:“老葛,你又在这里发什么脾气?”
葛恒不想暴露下毒暗害姜望的事情,收敛脾气,冷淡道:“张海,你不在院里好好养你的丹,到处跑什么?”
“找老胡帮我买点药材。”张海随口说着,走进房间里。
他看了眼地上的木屑,“哟,这弄得。”
“么事么事。”胡管事赔着笑道:“这桌子也太不经事。”
葛恒没有多说什么,只不咸不淡地瞥了张海一眼,转身离去了。
胡管事松了一口气,以前矿上的这几名修士里,就这个张海还算正常。
除了整日不切实际地指望炼出什么神丹,一步通天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其人向来只关心自己的丹药,积攒的那点道元石,也全部投入炼丹之中。
另外两个,一个叫向前的整天生无可恋、暮气沉沉,也不知是怎么超凡的。另一个就是这葛恒,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于人。
有时候葛恒做的事情过分了些,向前是懒得管的,倒是张海有时候看不过去,会顺嘴说两句。
通常葛恒也会给张海一个面子。
总的来说,矿场里的生活大致上是平静的,矿场管事也大小算是个美差。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胡管事实在不舍得打破这种平静。
虽然这条矿脉很快就要枯竭了,但在此之前,他希望这一切能勉强维持下去。
这是他不多的尊严和体面。
……
马车行驶之中,缕缕花香溢出。
姜望找个时机,施展了花海。
这门道术最适合应对群战,全力铺开即是一处临时战场。姜望此时做了小小的调整,只动用部分威能,专注于致幻效果,用来询问一些情报。
对付超凡修士当然没有什么效果,但应对普通人问题不大。
“栓子,整个矿场里你最怕谁?”
栓子常年跟着胡管事跑腿,对胡氏矿场的情况很熟悉。
姜望特意把他要过来临时当车夫,为的就是能顺便问几个问题,而不引人注意。
他先随口选了个简单的问题,以确定道术的效果。
对于普通人来说,乙等上品的道术太过强大。若不小心一点,很容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马车缓缓前行,栓子没有多想,下意识地说道:“少爷。”
“少爷?”姜望一愣,他本来以为答案会是那个姓葛的老头。“哪个少爷?”
“亭长的儿子,胡家少爷胡少孟。”
“为什么怕他?”
栓子的身体颤抖起来:“我看到他杀人!”
“你看到他杀谁?”
“我……我……”栓子表情一下变得很惊恐,情绪激动起来。
半空中虚幻的鲜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要被挣脱。
花海毕竟不是专门用于讯问情报的道术,在这方面并不足够优越。
这种程度的运用,并不足够再审问下去。
但若是再增加强度,很可能把栓子变成傻子。
无冤无仇的,姜望倒还不至于那么不择手段。
立即跳过这个话题,安抚道:“好,好,我们暂时忘掉这件事。”
轻扬鞭,马蹄哒哒。
骨碌碌,车轮转动。
过了一阵,待栓子在道术作用下终于平静下来,姜望才继续问道:“这里的天青石矿脉为什么这么快就枯竭了?”
“我不知道。但听管事有一次说,好像是跟席家有关。”
席家正是嘉城城主所在的家族,也是姜望这次进城想要了解的目标。
在嘉城城域里,无论发生什么大事,都不可能绕过席家去。
栓子这含糊的答案,倒是暗合了姜望的猜测。
作为胡氏矿场的管事,胡管事肯定知道一些什么。但若这座矿场真有什么问题,胡管事本人暗中也一定被关注着。
也正是出于这个理由,姜望才没有试图用道术引导胡管事开口。
现在从栓子这里得到线索,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而且他还记住了一个名字,胡少孟。
作为青羊镇亭长胡由的儿子,胡家公子在矿场发生的这些事情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一个简简单单的矿脉枯竭事件,越细看来,越不简单。
如此云遮雾掩,重重遮掩之下,必然存在某个值得被如此遮掩的巨大惊喜。
当然也有可能是惊吓。
姜望随手散了道术。
栓子继续抓着缰绳,小心地驾驶马车。刚才他只感到自己似乎恍了下神。
而侍女小小坐在车厢里的一角,生怕自己挤着了姜望,整个人几乎蜷在一起。
之所以这次来嘉城会带上小小,完全是她自己的请求。
姜望明白她对葛老头的恐惧,也就没有拒绝
在道术作用下,她刚才完全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眼睛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只竖着耳朵,等候姜望随时的吩咐。
很守侍女的本分。
容易让人心生怜惜。
但姜望已经重新闭目入定,继续着修行。
时值初夏。
一辆平静的马车,在空无人烟的官道上,驶向一座平静的城。
第六十七章 其旧如之何
“嘉”者,美好也。
儒门五经之首,《诗经》有云:“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意思是:新婚甭提有多美好了,重逢又该美成什么样啊?
后来人们常说的“小别胜新婚”,大约就是源于此句。(注1)
阳国此城以嘉名之,当然寄托了建城之时的美好祝愿,也从某个角度,说明了这座城市得天独厚的一面。
嘉城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又矿产丰富,湖鱼鲜美。
虽然仍不免凶兽肆虐之苦,但如枫林城一般,也大多集中在野地。至少在城镇级别的聚居地,人们的生活还是很安宁的。
从青羊镇绕出来之后,又行了一阵,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也不见超凡修士随行护持,大约这段官道安全性要高一些。
栓子到嘉城来的次数并不多,但好歹没有认错路。
交过入城费,将马车寄存至城门附近的客栈中,姜望三人便在这座城市逛了起来。
即使姜望向来不以貌取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地山水养人。嘉城无论男女,普遍容貌不差。
廉雀若是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毫无争议的全城最丑。不像他在南遥城里,还有好些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姜望此行,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席家的情况,以确定他接下来在青羊镇行事的方略和尺度。毕竟以他现今的修为,或者能够横扫青羊镇,却不能无视嘉城方面的武力。
作为齐国的附属国,丧失了极大一部分主权的阳国,是要比庄国弱的。
比如庄国各大城域之主,都须得是内府境修为。唯一一个腾龙境巅峰修为的窦月眉,是因为其亡夫孙横的贡献和付出。而且窦月眉本人战力也远非一般腾龙境巅峰可比。
她后来在玉衡峰一战轻松摘得神通,虽然道途断绝,但作为神通内府,已经比普通内府境强者高出一个层次。事实上反而成了庄国各大城域之主中的最强者。
而阳国各大城域之主的实力,就要差上一些。譬如嘉城之主,就只有腾龙境巅峰修为。
当然,偌大一个席家,在嘉城扎根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姜望脚下随意走着,实际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座城市。
从细节里捕捉事物的真相,这是当初他与凌河、赵汝成组成小队完成各种任务时就学会的事情。
走着走着,侍女小小就有些挪不开步子。
姜望注意到她的眼睛几乎挂在一家布庄中,难分难舍。
只是不敢与姜望开口。
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姜望笑笑:“进去看看?”
小小低着头道:“我想给老爷做几身新衣裳……”
“没事,进去看看。”姜望温声鼓励,又转头对栓子道:“你也去给你媳妇挑几匹布,算是陪我进城赶车的奖励。”
栓子挺大一个小伙子,这会却忽然红了脸:“我还……没媳妇儿呢。”
说着,他还偷偷瞥了小小一眼。
姜望哑然失笑:“那就拿给你老娘。”
相处虽短,栓子也知道姜望不是做作的人。这回不再客气,大步就挤进了布庄。“好嘞!”
有栓子带头,小小也不那么拘谨,跟着进了布庄。
小小和栓子自去挑合意的布匹了,姜望则左右随意看看。
耳中听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碎语,这些挤在布庄中挑选布匹的的女人,聊的多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多多少少能够反映一些这座城市的情况。
以姜望的耳力,若注意去听,那些窃窃私语都如洪钟大吕,一句也不可能漏过。
一段对话引起了姜望的兴趣。
“哎,这哥儿好面生,是谁家公子?”
“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又有家丁又有侍女的,准是大户人家。”
“呸,我就觉得他长得还不错,跟你说一说。”
“也就一般好看吧,比我的席少爷差远了。那年我见着他一次,魂都被他勾走啦,现在还没转回来呢。”
“什么你的席少爷,你可都嫁人了。矜持一点儿!是我的席少爷!”
“啧啧,你还是现实一点,再看看眼前这公子吧。人家席少爷在仙谷修行,能看得上咱们么?”
“那可说不准,万一他瞎了呢?”
……
两人一阵小声嬉闹,自以为你知我知,浑不觉全被姜望听了去。
对于她们讨论的那个比他英俊得多的席家少爷,姜望最好奇的是,哪个仙谷?何宗何门?
嘉城能不加任何前缀的席少爷,自然只有城主府的公子。
而其所修行求道的宗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席家未来的潜力。
所谓家族兴衰荣辱,往往只受一两个天才人物影响。
这时栓子已经抱着花花绿绿的两匹布挤过来了,小小则一直在挑挑拣拣,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姜望走过去问道:“喜欢哪匹?”
小小怯怯道:“都很好看,奴不知挑什么好哩。”
姜望笑笑,冲布庄老板道:“这些颜色,一样来一匹,给我包好。”
“别!”小小拦道:“老爷,太多了。”
“你不是女红很好么?慢慢练手吧。”
姜望小时候也算家里阔过,后来交好的又是赵汝成这种奢侈过度的家伙,早已不在乎世俗金银。
如今身入超凡,修为精进,更不必说。
执意将这些布匹买下,布庄老板还专门雇了一辆马车,给他们送到寄存行李的客栈去。
这边刚买完布,就听到外头街道上传来一阵吵嚷喧闹的声音。
“啊啊啊!席少爷回来了!!!”
“在哪在哪?我要去看,我要去看,姐妹扶我一把!”
那些尖叫声仿佛会传染一般,迅速曼延到耳边。
姜望只感到一阵狂风卷过,整个布庄一下子跑得空空荡荡。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好似个个超凡了般,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他看了看布庄的掌柜,只见老掌柜耸了耸肩,显然早已习惯此事:“席少爷每次回城,都是这个样子。”
栓子和小小面面相觑,但也并不显得正常,反而有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姜望带着几分好奇地走出布庄,看向长街尽头那个纵马缓行的男子,想瞧瞧是何等样人。
但见其人一袭青衫,鼻挺眸亮,风姿卓然。
甚至城卫军都出动了,围在他身边,才得以拦住全城那些疯狂的女子。
他单手握缰,骏马缓行,目光扫过之处,尖叫连连。
“子楚少爷!”
“子楚少爷看看我!”
不绝于耳。
倒真是风流人物。
而姜望注意到其人气息悠长,并不遮掩,显然也已经推开天地门,是一名腾龙境修士。
“老丈知不知,这席少爷修行在何处仙山?”姜望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布庄老掌柜笑呵呵的,似是与有荣焉。
“东王谷!”
……
……
注释1:作者本人的推论。未经考证,不必尽信。
另:新型病毒愈演愈烈,又在年边,本来没什么心思和时间写字,想要请十天年假的,顺便也休息一下。
但编辑给了一个小推荐,担心这次更新掉链子,以后再也没推荐了,只能取消假期,咬牙努力。大家的推荐票月票也要跟上啊……
第六十八章 望闻问切
自古医毒不分家,东王谷两道并进,是一个底蕴深厚的古老宗门。
其宗门驻地不在齐国境内,而在齐国正北方,自有宗门驻地,独立经营。
阳国在齐国的西北方,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东王谷倒是与阳国相对更近一些。
栓子在花海的影响下说过,天青石矿脉的枯竭,似乎与席家有关。
按理说,虽然青羊镇在嘉城治下,但区区一个嘉城之主,是不可能与重玄家起什么矛盾的。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东王谷的背景,席家才敢于对重玄家的矿脉伸手?
天青云石固然珍贵,但姜望翻阅以往记录,产出也并不多。而普通的天青石价值大大减少。
这种程度的利益,能够蒙住席家的眼睛吗?
姜望不得而知。
他正在思考之中,忽然感觉到一缕目光投射过来。迎回视线,发现是正骑着高头大马,于长街缓行的席子楚。
姜望温和地笑了笑。
但席子楚似乎只是随意扫过,目光一转,又移向别处了。
狂热的欢呼始终未曾衰落,伴随着其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以他的修为,大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的进城。
但他却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搞到军队开路这么夸张。
仅仅只是容貌好看,未必能达到如此效果。以赵汝成的俊美,当初在枫林城也没有受到如此疯狂的追捧。
一来其人的身份,作为城主之子,东王谷修士,绝对是嘉城地位最高的年轻人,前途无量。二来他的修为,已是腾龙,足称强者。
这些都是很吸引人的部分。
但仅仅这些也不够。
应该也有一些造势的成分,辅以诸如幻术之类的手段。
姜望起初并不能理解这种造势有什么意义。
但这时候看着人群的狂热,他忽然想到。
有这么一个极受欢迎的人出现,恐怕席家在嘉城的统治,百年之内都不会被动摇。
这个理由,足够了。
席家少爷已远,街上女子们迟迟留恋不去。
姜望唤了一声小小和栓子,准备先回客栈。
他打算在嘉城住一晚,晚上去城主府看一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挤开人群,走到姜望旁边,小声道:“我家少爷有请。”
“你家少爷是?”
侍卫笑了笑,很是自豪的样子:“席少爷。”
姜望心中一动。
他找我做什么?
认识我?
是在天府秘境还是在南遥城?
心中转着念头,姜望随口吩咐小小和栓子先回客栈。
对这侍卫道:“带路。”
无论席子楚出于什么理由请他私下见面,他都没有惧怕的理由。
如果席子楚不认识他,他不用担心,因为以他现在的实力,即使不能轻易战胜腾龙境修士,逃走是没有问题的。席子楚总不可能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就为一个通天境修士投入四五个腾龙境强者埋伏,整个席家也未必找得出来那么多高手。
如果席子楚认识他,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他现在代表的是重玄家,席子楚再怎么没脑子,也不敢公然杀重玄家的人。
……
跟着这名侍卫在城中兜兜转转,最后走入一间小院。
侍卫停在院门,转由一名清丽侍女引路。
从外头看只是普通民居,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假山细水,花草藤架,此地主人,必是个懂享受的。
行至一处凉亭前,侍女便退下了。
亭中席少爷独坐主位,正用一条温热毛巾擦脸,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
一名美艳娘子在旁边小心服侍。
他放下毛巾,摆摆手让美艳娘子退下,看向姜望道:“兄台请坐。”
亭中小桌一方,美酒满壶,玉杯两只,小菜三叠。
看起来赏心悦目。
姜望随意坐下,近距离观察这个擅长造势的男子。
只觉其人目光有神,气质独特。
身上有隐约的清香,令姜望有些警惕,这味道让他联想到道术花海。
面对姜望的打量,席子楚不以为意,他举壶倒了两杯酒,也不管姜望喝不喝,自己先饮了一口。
“让我猜猜……”他含笑道:“你是重玄家的人?”
姜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何以见得?”
“整个嘉城城域,像你这个年纪就有通天境修为的,我每一个都认识,却从来没有见过你。所以你不是本地人。”
“整个嘉城城域,没有人不知道我。而你看我的眼神,带着好奇。说明你刚来此地不久。”
“从骨相看,你今年应该在十八岁到十九岁之间,唔,似乎寿元有亏。大概可以说明你经历过许多事情。嘉城可是一个小地方,阳国也是一个小国。哪有那么多波澜?”
“最重要的是,你只是通天境修为,却隐隐让我感觉到威胁,说明你很强。整个嘉城城域,还有哪个地方有人能威胁到我呢?联系到胡氏矿场天青石矿脉将要枯竭的事情,我猜想,你应该是重玄家派来的人。”
“更进一步。重玄家在阳国这边的事情,现在应该是由重玄胜在接手。”
席子楚说到这里,似乎没有想明白,皱眉道:“不过,我以为你应该是一个白发的少年才是。”
姜望几乎要给他鼓掌了:“你在东王谷大概没有学医术,倒更像是去学了些卜算推演之法。如你所想,我就是姜望,头发的事情另有原因。”
“这就对了。”席子楚抚掌而笑。
“医者望闻问切,眼睛是非常重要的。”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自信说道:“如果我连你的实力都看不出来,就不配说自己在东王谷修行了。”
看来有必要学一门隐匿真实实力的秘法了,仅仅靠控制道元掩饰,根本逃不过那些敏锐的眼睛。姜望想到。
嘴里则问道:“既然你知道我所为何来,不知特地请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交代呢?”
“我只是看到你之后,想要告诉你,胡氏矿场的那条天青石矿脉,与我席家无关。甚至整个青羊镇的事情,我们除了收取少量赋税外,也从不插手。”
席子楚慢条斯理的说道:“请你务必相信我的智慧。在东王谷取得的一点成绩,不足以使我膨胀至此。东王谷虽强,却远在北方。而重玄家近在眼前。一名腾龙境强者全力奔袭,三日内就能从齐国杀到这里,更别说那些更强者。”
姜望心里已是信了三分,嘴里道:“除此之外,你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
席子楚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一脸的高深莫测:“那就是你们自己要考虑的事情了。”
姜望点点头:“说得也是。”
“既然你就是姜望,是本次天府秘境的胜利者之一。那么接下来,我们不如聊一点有趣的事情。”席子楚慢慢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季修,他也参与了天府秘境,很可惜的是,他失败了。你对他有印象吗?”
“你很会猜,不如你继续猜。”
姜望笑了笑,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院。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知道席子楚不是一个蠢货。这就足够了。
其人是嘉城城主之子,又在东王谷修行,本身也有腾龙境修为,在席家话语权绝对不低。他只要不傻,就不可能同意席家动重玄家的矿脉。
在更有力的证据出现之前,席家的问题已经可以暂时排除。
第六十九章 人生真的……
回客栈的路上,栓子有一搭没一搭跟小小说着话。
“哈,城里人真多,哈?”
“楼真高。”
“注意脚下!”
“小小姑娘,你真会走路。”
有些无措的笨拙,又因这笨拙,显出几分真诚来。
小小终于回了话:“谢谢,你也挺会走路的。”
“哈,哈!”栓子高兴地说:“我从来没有跟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一起逛过街呢。不对,我从来没有跟女孩子逛过街……”
“我们不是在逛街,是在回客栈。”
“我从来没有跟女孩子一起回过客栈呢!”
“……”
小小抱着一匹布,低头看路,不再说话。
栓子也只好左看看右看看,装作若无其事、气氛很不尴尬的样子。
……
离开那处小院,姜望没有再在城中转悠,而是直接回了客栈。
在与席子楚的聊天中,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一件事情。
在他拿到名器长相思之后,重玄胜让他到青羊镇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天青石矿脉,而是为了接手重玄氏在整个阳国的事业。
这是重玄胜在继承权竞争中迈出一大步后,家族给予的资源扶持。然而他身边真正可用的人,还是太少。
胡氏矿场只是姜望阳国之行的第一步,帮助重玄胜顺利掌控重玄家在阳国的资源,为他与重玄遵的竞争提供进一步的支持,才是重玄胜最终的目的。
当然,如果姜望处理得不好,证明他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剩下的事情重玄胜大概也不会交给他做。
这对姜望来说是非常难得,无论是面对白骨道还是面对庄国,他都有组建自己势力的需求。这是一个很好的历练机会。甚至进一步说,只要他把事情做好,重玄胜不会介意他借壳生蛋。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胡氏矿场本身。
他要解决好这件事,不是为了给重玄胜一个答案,而是要给重玄胜一个说服重玄家其他人的理由。
让栓子驾好车,载着买来的布匹,三人直接出城,往矿场赶去。
这时候出城,唯一的问题就是安全。
但有姜望这个超凡修士在,自然不必考虑。
在嘉城里住一天的计划取消。小小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栓子倒有些失落。
赶车的时候便问道:“独孤爷,怎么不在城里住啦?”
先前姜望突然离开,并没有告诉他们去做什么。
此时也只是随口道:“嘉城里也没什么特别的。”
至于他来嘉城的目的已经达成,自然不必跟栓子解释。
接下来一路姜望都闭目修行,马车风平浪静地回到了矿区。
……
把车里的布匹都卸回姜望院子里,栓子便驾着车去胡管事那里汇报。
小小则摸着这些质量上好的布匹,来来回回,爱不释手。
姜望直接进了卧室,开始做今天的晚课。
在将所有道术都熟悉过一遍之后,又进入太虚幻境,匹配了三场战斗。三场全胜。
退出来稍作复盘,才开始思考眼下这条天青石矿脉的问题。
既然暂时排除了席家,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
剩下的几个方向,无非就是驻守此地的超凡修士,和青羊镇的胡家。
而具体到事件来说,又有三个突破口。
一个是有工人在矿洞里看到了羊,后来离开。一个是驻守修士与夜闯矿区的神秘人交过手,后来也离开。最后一个则是栓子所说,亭长胡由之子胡少孟杀人事件。
将这些分析一条条写在纸上,又看了一阵,才点燃火焰,将其焚尽。
……
夜深人静。
姜望从窗中跃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以他现在的修为,胡氏矿场里断然没人能发现他的行迹。
离开矿区,一路奔行至青羊镇。
亭长的屋子不难找到,整个镇子里最气派的那一座便是。
此时万籁俱寂,镇民大多已经睡去。
胡由能成为重玄氏嘉城这条矿脉的实际经营者,必然有他的本事。姜望倒也不会小觑。
他现在一身所学,的确没有什么合意的匿迹道术,索性直接以肉身力量跃上屋顶,完全凭借对身体的掌控做到悄无声息。
胡宅屋顶覆的都是青瓦,姜望纵身如叶飘落。
寻至主屋,但闻隐隐有声。
姜望估摸着位置,缓缓抽出一块青瓦,往下一看,顿时转过了眼睛。
一堆白腻的肥肉险些晃瞎他的眼睛。
此时听得清了,那隐隐的声音分明是床榻嘎吱的声音。
姜望屏气凝神。
须臾,那声音便停止了。
接着便是好长一阵的窸窸窣窣。
姜望听到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说道:“明天你就别过来了,少孟要回来。”
此人应当便是青羊镇亭长胡由。
紧接着一个女声抱怨道:“你老婆都死八年了,续弦不是很正常吗?咱们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的?难道还能躲他一辈子?”
胡由劝道:“你就忍忍吧。他在外修行,也不总回来。”
“那这次又是为什么回来了呢?”
“这事你别问,知道了没好处。”
女人大约是生气了:“就知道叫我忍,叫我别问。你怎么不叫你儿子忍一忍,不让他叫我一声娘?”
“他自小就是个蛮的。如今又学了一身本事,难道你敢惹他?”
女人的声音顿时小了,只是抱怨道:“就没听说过老子怕儿子的。”
“唉。等他走了,我再好好补偿你。”
……
姜望听了半天墙角,也没听出别的什么有用的东西。
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胡少孟他老爹胡由偷偷给他找了个后妈,但碍于胡少孟的脾气,不敢公然娶进门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将瓦片小心翼翼地塞回去,然后跃离此地。
本来今晚他还打算搜一搜胡少孟的房间,但是想来,胡少孟既然很久没有回来,住处也不会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倒不如等他回来再说。
从胡由的话来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回矿场的路上,被夏夜的风一吹。
姜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席子楚、胡少孟都在外地修行,为什么都在这段时间回来?难道只是巧合吗?
……
心里挂着事情,眼看就要到小院了,姜望心中一动,故意转变方向,假装正往外走。
“向兄,你也出来赏月?”
他冲晃荡过来的落魄大叔问候道。
也不知这位姓向的大叔整天晃荡来晃荡去,晃荡个什么劲。
此人抬起眼皮,看了姜望一眼。
“唉。”他长叹。
“……”姜望忍不住道:“我能不能问问,你总叹什么气?”
“你不觉得……”他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这样的生活很无趣吗?”
“……我才刚来。”
“唉,相信我。我们这辈子也没什么出息了。就这么熬着吧,熬过了今天熬明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老去,死去,被黄土掩埋,化为黄土。”
他耷拉着眼皮:“人生真的没有意义。”
姜望并不是那种时时刻刻想要带着别人一起燃烧的热血少年。
“我想起来我还有一个觉没有睡。”
他二话不说,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告辞。”
第七十章 人命关天
第二日,天方破晓,姜望刚做完早课,栓子便过来招呼。
说是矿场少主回来了,要召见各位辛苦看守矿场的修士老爷。
从栓子的眼神里,姜望看到了极力隐藏的不安和恐惧。
他昨晚知道胡少孟要回来,但是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快。
并且从这个架势看,应该是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来了矿区。
“行,我知道了。”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任由早起的侍女小小在那里洒扫院子,自己往矿场众人议事的地方而去。
生无可恋的大叔修士向前、痴迷炼丹的张海、性情狭隘的葛恒,再加上姜望。就是如今胡氏矿场的四名超凡修士。
与胡管事一起,构成了矿区的所谓高层。
胡由体型肥胖,像一个富商多过官员。
他的儿子胡少孟倒是长得端正,修长挺拔的。
其人大马金刀地坐于主位,向来喜欢吹嘘自己是胡少孟本家族叔的胡管事,此刻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从胡少孟的坐姿和神态看,他应该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
姜望等人陆续进来,他也不说话。
一直等到四名超凡修士都到齐了,才缓缓说道:“诸位在我胡氏矿场辛苦这么久,我在钓海楼忙于修行,没能常来看你们,实在失礼。”
嘴里说着失礼,却目无余子。
但即使是心胸狭隘的葛老头,也不敢挑理。
因为钓海楼,乃是近海群岛上最有实力的宗门。若一定要计算在齐国附近宗门的影响力,大概与东王谷不相上下。
“哪里哪里……”
葛恒客气到一半,就被胡少孟摆摆手打断。
“今天请诸位来呢,是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胡少孟淡淡说道:“矿脉即将枯竭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矿场决定这个月底关闭,提前知会一声,请各位另谋高就。”
姜望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刚混进这里,就被解雇了?
胡管事在一旁也满脸惊讶,显然事前根本不知道此事。
胡子拉碴的向前打了个哈欠:“行吧,无所谓,反正去哪里也都没有区别。唉,人生也就这样了。”
葛恒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看着胡少孟,很不理解道:“不是还有半年吗?怎么突然就要关闭了?”
“是啊。”张海也道:“我这一炉丹,正在紧要关头呢。”
“就这样决定了。”胡少孟懒得多说,挥挥手算是送客:“回去收拾东西吧,现在走也行,月底走也行。我马上就要去推天地门,没时间跟你们多说!”
推天地门……
葛恒紧紧地闭上了嘴。
“胡少爷。”姜望出声道:“我才刚到矿上,这还没几天呢。胡管事招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酬劳按一个月结。”胡少孟看着他,通天境气息有意无意地外露:“怎么样,你还有意见吗?”
姜望想了想,便道:“那没有了。”
倒并不是说他就此放弃,只是胡少孟表现得这么躁进,反而给他吃下了定心丸。
一定出现了某种变故。
他大可先离去,等到变化发生再回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事情,伺机而动。
钓海楼固然强,但通天境这个层次,姜望现在还真不怕谁。
胡少孟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跟管事结算酬劳吧,我就不陪着了。”
也就这几个超凡修士,须得他亲自安抚解决。其余凡俗武者、矿工,直接关停便是,提前知会都不必。
胡管事仿佛一下子萎靡下来,似乎仍不能相信这处矿场月底就要结束的事实。然而他绝对不敢违逆胡少孟的意思,只得强打精神,引着众人离开。
因为姜望初来乍到,他的账目最为清楚,所以胡管事第一个让他进了账房。
胡管事递过来一只盒子:“阿安,恁看看,么问题就摁个手印。”
姜望随意接过来看了看,轻声笑了:“你多给了半颗。”
盒子中两颗百元石,都很饱满,没有消耗过。而他们当初说好的酬劳,是一个月一颗半。
“么有吧?因为招不着人,额们当时不是说好的一月两颗么?”
胡管事说着,还冲姜望眨了眨眼。
灰败的脸上,好歹有了丝生气。
姜望忍不住道:“怎么这么照顾我?”
“这后生!”胡管事作色道:“叫恁拿着就拿着。”
姜望只好将盒子收起来,无论怎样,这是这个小老头的好心。
他转身往外走的时候,身后传来胡管事很低、很失落的声音:“这些超凡大爷里,只有恁真正把额们当人看哩。”
半颗道元石,是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大支持。
姜望一时沉默。
……
他走出账房,在外面等着的张海正要进去。
忽然老远就响起栓子的喊声。
他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气喘吁吁地喊:“死人了,死人了!”
矿区死人,一般与凶兽有关。
众人齐齐警惕起来。
“你慢点说。”胡少孟出声压制。
一听到胡少孟的声音,栓子立刻打了个哆嗦,平复呼吸,尽力沉稳地说道:“小翠,小翠跳井了!”
小翠是谁?姜望环顾左右,发现其他人都看向葛恒。
而葛恒骤然色变。
小翠正是他院里的侍女。
胡少孟起身:“去看看。”
……
四名超凡修士的小院,都是独门独户,散落在矿区里。
与矿工住的大窝铺大通铺自是截然不同。
这其中葛恒与张海的院子相近,姜望与向前的院子相近,所以姜望才会总碰到四处晃悠的颓废大叔。
众人赶到场的时候,葛恒的院子里已经围拢了一群矿工。
“胡少爷!胡少爷你要给这女娃做主啊!”
“小翠命苦啊胡少爷!”
事情其实很简单。对于葛恒长时间的折磨,那个名为小翠的侍女,终于不堪忍受,在葛恒离开之后,跳井自尽了。
从这些人的话语里,零零散散拼凑出了小翠的大致轮廓。
包括她身上的伤,她总是忽然的哭泣,她好几次逃跑都被抓回来……
矿工们七嘴八舌,但没有一个敢当面说出葛恒的名字。
甚至连看他的眼神都不敢有。
超凡修士的威严,早已深深印入他们心中。
面对一个超凡修士的恶行,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超凡修士。
葛恒脸色阴沉得很,他一一扫过那些矿工,用眼神逼停了他们惹厌的碎嘴。
但在场连同胡少孟,有四名超凡修士。
他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表态。
平时殴打、欺辱侍女都不算什么,这些事情很好抹平。甚至官府也不会太为难超凡修士。
但只要死了人。哪怕只是一介凡人,那也不是小事情。
因为任何一个超凡修士,都是从凡人而来。
经过无数代有识之士的努力,人命关天,已经是任何一个正常国家或宗门的共识。
但是。
有一个但是。
这种共识,并不能完全固化成规则。
就像有权有势的非超凡者,也敢动辄打死奴婢。
这种事虽然是罪行,但往往只有更具权势者出现,才能将其定罪。
这才是今时今日,世界的真相。
……
……
(现在是凌晨两点十七,本来这章定时更新不会有了。湖北省全省封城,我的心态崩了。但是我辗转到此时,忽然想到,如果,如果我真的有什么意外。我能留下什么?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留下。
我会好好的陪家人,同时好好的写小说。)
第七十一章 就在这里审判你
有这样一个画面:
在夏日的清晨,一个柔弱的侍女,面无表情地走向水井,跳了下去。
没有什么情绪,更谈不上迟疑。
甚至连恨意和恐惧,都被痛苦冻结了。
她大约只想解脱。
……
小翠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就那么冰冷地停在院中。
胡少孟看了一眼:“这个小翠,是我们青牛镇的人?”
胡管事有些迟疑的说道:“这倒不是。是从……”
胡少孟摆摆手打断他:“赶紧拉出去埋了,别给我找麻烦。”
葛恒脸色一松。
“但是。”姜望出声道:“死因还没有查明,就这么埋了,她能够瞑目吗?官府不会过问吗?”
“我就能代表官府。而且很明显只是自杀。”胡少孟耐着性子说了一句,冲胡管事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叫几个人把她埋了。”
胡管事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一句:“来几个人帮忙!”
四周的矿工都不动弹,也不说话。
他们虽然不敢抗辩。
但沉默是无声的态度。
“可是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自杀?”姜望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须知逼得人自杀,也是杀人!”
胡少孟转过头来,盯着姜望:“我发现你问题很多,初来乍到的,你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十分的不客气。
“就是。”葛老头阴声道:“区区一个凡人自杀,你还要闹腾个什么花出来?”
世道就是如此啊。
再多人的努力,也无法跨越超凡修士与凡人间的鸿沟。就连生死这样最基本的权利,也并不一定能够得到保障。
就像当初宋姨娘,也是跳进了一口水井。姜望找祝唯我借枪前去,一剑横门,也最多只能逼得林正伦偿命。
那已经是人们默认的,社会规则的极限了。至于其后造成这个悲剧的林正礼,乃至整个林家,都不必再付出什么。
别说林正礼只是逼迫了林正伦,只能算间接导致了宋姨娘的死。就算当时真的是他杀了宋姨娘,林家也有一万种方法为他脱罪。而彼时的姜望,是不可能讨得回所谓公道的。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啊。
无论胡少孟,葛恒,全都习以为常。
张海和向前,也都默不作声。
“小翠她不是自杀,她是被你活活逼死的!”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样喊道。
循声望去,单薄得像一颗小草的小小,就那么站在院门外,手上紧紧抓着门框。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指骨隐隐发白。
她咬牙切齿,但声音颤抖。
显然她充满了恐惧,但她同时,也充满了仇恨。
此时出声,会有什么后果,她真的不知道。
但是她,很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尸体已经没有温度的小翠,也是为那个饱受折磨的自己。
“你胡说什么?”葛恒猛然跨步,就要发作。
姜望一步横在他身前,生生阻住其去势。
回身对小小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不用怕。”
“独孤安!你想做什么?真要与老夫为敌?”葛恒怒不可遏。他看了胡少孟一眼,但胡少孟此时并不说话。
只要他不动手,姜望就懒得理会他的叫嚣。
他对小小投去鼓励的眼神:“只要是实话,真话,你就尽管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不让说话的道理。更没有不让说真话的道理!”
“小翠早就跟我说,她要活不下去了。葛恒是一个老变态,每天换着花样的折磨她,打她……”小小抖个不停,咬着牙道:“如果不是遇到独孤爷,今天跳下去的,很可能还有我。”
栓子眼睛都红了,布满血丝:“小小姑娘!”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胡少孟面前,砰砰砰地磕头:“胡少爷!求您做主,求您做主!”
葛恒感觉得到,周围那些矿工看他的眼神,已经无法掩饰愤怒,都仿佛要生撕了他一般。
他倒是并不惧怕这些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只是担心影响了在场其他超凡修士,尤其是胡少孟的决定。
“信口雌黄!竟敢污蔑老夫!污蔑一个超凡修士!”他瞪着眼睛,逼视小小:“你可知这是什么罪?你会连累你全家!”
然而他话音刚落,场上顿时一片死寂。
众皆一窒。
因为小小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脱下了自己的衣裳。
通身只着一件亵衣,那削瘦而柔弱的稚嫩身体,具体地坦露在众人面前。
当然也包括她胳膊上、大腿上、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
小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这些都是你打的,你还记得吗?这些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吗?不够我还可以再脱。”
说着她真去解亵衣。
但姜望已经抓住她的手。
“足够了。”姜望说。
他将外衣解下,裹住小小伤痕累累的娇小身体。
转身看着胡少孟:“胡少爷怎么说?”
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裸身,这是何等样的屈辱?
有多么深的屈辱,就有多么大的勇气。
没有人能够再怀疑她的话。
胡少孟的眉头全都拧到了一起:“移交嘉城官府吧,你们谁带着他去一趟。”
葛恒难看的表情又放松下来,只要胡少孟不打算亲自动手,那就还有很大余地。
“我记得胡少爷刚才说,你就能够代表官府?”姜望快要抑制不住怒气,冷声道:“怎么现在又要移交了?”
“姓独孤的!”胡少孟阴阴地看着姜望:“我最后再容忍你这一次,但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我不管你跟葛恒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离开我的矿场,出去解决。想要借刀杀人,也得掂量掂量你自己,我这把刀,你拿不拿的起!”
他胡少孟绝不相信,这愣头青一样的修士是出于什么公理正义。在他看来,独孤安如此针对葛恒,揪着不放,无非就是早有宿怨,借机报复罢了。
这些事他不想管,反正葛恒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想尽快让矿场平静下来,顺利倒闭。
这两人打生打死都没有问题,但是,得出去打。得离开了矿场之后。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引来嘉城那边的目光,影响了他的计划。
葛恒也压抑着怒气道:“独孤安,你对老夫有意见。不如就你来押着老夫去嘉城。咱们的恩怨,咱们自己解决。懂事一点,不要打扰胡少爷。”
他已经下定决心,等会离开矿场之后,就不计成本,爆发全力,杀死这个愣头青。
太愣了!
自己不过就是针对了他一回,他就直愣愣地想整死自己啊!
姜望摇了摇头,这些人的态度,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用那么麻烦。”
他轻叹了一口气,为那个死在夏日清晨的少女。
他往前一步,已经站在了葛恒的面前:“我决定就在这里,审判你。”
第七十二章 以我姜望之名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
胡少孟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黑了,他感觉自己的威严频繁受到挑衅。
这个该死的无名之辈,不知从哪里来的乡下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简直给脸不要脸。
他蕴着怒气喊道:“现在给我……”
但那个“滚”字生咽了下去。
“我是重玄家的使者,本名姜望。我从齐国而来!”
姜望冷冷打断他。
“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系你能联系上的任何重玄家的人核实。”
“但无论你同不同意,愿不愿意。现在这里,我来接管。”
“这是重玄家的矿场,我是重玄家使者。重玄家授予我执掌此地的权力,这其中也包括刑罚!你既然不能承担你应担的责任,那么这份权力由我代表重玄家收回,这件事情,由我来承担!”
他本来想再等等,再具体看看胡少孟背地里有什么勾当,什么打算。那样才是万无一失,不枉费他特意混进矿场一趟。
但再等下去,葛恒或许就跑了。
矿场就在这里,跑不掉。但天下这么大,多的是容纳葛恒这种人的阴沟暗渠。
这其中需要权衡的地方,姜望根本没有考虑。
他不可能放过这个恶心的老头。
忍无可忍。
今日他姜望,无需再忍。
“现在我说。”姜望看着葛恒道:“你有罪。你凌虐侍女,逼死无辜。你……犯了杀人之罪!”
葛恒愣了一下,不明白独孤安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重玄家的使者姜望。
但他很快地反应过来,既然胡少孟没有出声,那就说明的确有重玄家派使者过来的这件事。
“姜大人,姜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轻慢了!”他连声道歉。
说着,还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语气谦卑:“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仅看此时他这奴颜婢膝的样子,谁能想象得到最初见他时的趾高气昂?
“我跟你见识什么?”姜望冷声道:“我们之间只是小事。你犯的,是大罪。”
“姜大人。”葛恒赔笑道:“所谓超凡,自然脱俗。我们超凡者,早已与那些俗人不在一个世界里。你我同为超凡修士,何苦为这些蝼蚁相争?”
他头极低,背极佝偻:“您有什么意见有什么不满,我都可以补偿。我出身青木仙门,一定有办法让您满意的。”
他的态度,自然是有的。诚意看起来也很足。
只是一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仍然以为,姜望之所以针对他,是因为他之前的得罪、轻慢。
从头到尾,他根本不觉得他对那些普通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错。哪怕凌辱了婢女,哪怕逼死了人。
嘴上认错,心里不知。
他不是认错,他只是对更高一级的权力服软。
他根本不明白,仅仅只是那些轻慢、口角,姜望根本懒得计较。
恰恰是这种视众生如草芥、视众生如蝼蚁的态度,这种害死无辜却自觉无错的态度,令姜望愤怒。
整个枫林城域,就是这样被牺牲掉的。整座城域地陷幽冥,无数魂灵永世沉沦,只为了成全庄承乾一人的洞真境!
“什么是俗?他们辛苦工作,努力养活家人,这叫俗吗?”
“他们老实本分,从无害人之心,这叫俗吗?”
“他们不偷不抢,不坑不骗。靠自己的双手,拼了命的努力,你说他们叫‘庸俗’吗?”
“在我看来,他们并不庸俗,反而伟大!平凡之中,孕育出来伟大的生命!”
姜望直视着葛恒,目光如刀:“而你呢?像你这种,欺软怕硬,欺上凌下,人前人模狗样,背里男盗女娼。身入超凡,却没有超凡的格局,人在高位,却不承担高处的责任。这才是庸,这才叫俗!”
“还有你!”他的手一一指过张海、向前、胡少孟。
“尸位素餐!”
“浑噩度日!”
“麻木不仁!”
最后仍然回到葛恒:“修行,修行。你们把人的那一面修没了,把畜生的那一面修出来了!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张海、向前俱都沉默,胡少孟怒气隐隐,但按捺着没有说话。
葛恒被骂得狗血淋头,有心发怒,但毕竟不敢对重玄家的使者放肆。
“一想到我竟跟你这种人同在超凡之列,我就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有如收笔落印,再无回转。
姜望最后说道:“我以姜望之名,剥夺你超凡的资格!”
葛恒猛然起身,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既然服软求饶无用,倒不如行险一搏。杀了这个狗使者,大不了逃出阳国,重玄家未必找得到他。
“去你……”
他的咒骂才刚出口,第一句都还没能说完。
整个人就已经动弹不得。
张嘴难言,手脚难动,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无法抑制的惊恐。
缚虎!
在乙等上品道术中也堪称精品的缚虎,在姜望那个层次的战斗中,或者只能制住对手几息。
但面对区区一个游脉境,还年老体衰的葛恒,足以将他控制到死。
就这一记道术,便熄灭了胡少孟的心思,令他老老实实。
姜望慢慢走向葛恒,一步一步,如踩在他心上,令他几乎要跪地求饶。
然而体内的木气自内而外束缚着他,他连跪下都做不到。
“你很喜欢折磨人?很享受凌虐的快感?”
姜望这样问着,走到这个老头身后。抽出佩剑长相思,以剑尖抵住了他脊椎与颈椎的交界点。
那冰冷的触感,令葛恒遍体生寒。
他曾经很享受那些可怜侍女们挣扎求饶,痛哭流涕,惨叫不止的感觉。
可现在他连大喊大叫也做不到。
他甚至没有办法去挣扎、去痛哭,所有的恐惧、怨恨,无处宣泄。
长剑慢慢下沉。
锋利的剑器没有遇到一丝阻滞,轻而易举地剖开了整条脊柱。
对于任何一个腾龙境以下的修士而言,这意味着……通天宫的崩解。
道元消散,五气溃乱,缚虎自动失效。
姜望收剑入鞘,葛恒像一滩烂泥软在了地上。
直到此时,他才能发出一声哀凄的惨嚎。
他已经被彻底的废掉,此时甚至不如一个寻常的老人。
衰老,脆弱,无力。
曾经高高在上,如今跌落尘埃。
姜望看了看胡少孟,张海和向前,淡淡说道:“跟我来。”
他带着这几个超凡修士回去先前的议事房间,而将葛恒,留给了愤怒的人群。
第七十三章 以势压人
姜望等人离开,矿工们慢慢围拢。
听着身后葛恒的惨叫声,张海眼皮直跳。
就连整日生无可恋的向前都有些紧张起来。
无论如何,眼睁睁看着一个超凡修士在面前被打落超凡,心中很难没有波动。
唯有胡少孟很好的控制了表情,看不出心态。
……
仍然是之前那个议事的房间,但这回坐在主位的已是姜望。
主次颠倒。
栓子和小小也跟了过来,给众人泡好茶,就站在房间里等候吩咐。
“坐吧。”姜望淡淡说道,又看了看胡管事:“老人家也坐。”
“哦,哦!”胡管事好半天才晃过神来,拘谨地坐了半边屁股。
胡少孟看了另外两名超凡修士一眼,最先坐好,坐姿轻松。
向前一沾到椅子,便像软泥般瘫软了下来。张海则正襟危坐,神态紧张。
但姜望的下一个问题,就险些让他们跳起来。
“说说吧,谢浩是怎么死的?”
胡氏矿场之前有四个超凡修士驻守,离开的那个,名字就叫谢浩。
也即是姜望现在所住那间小院的原主人。
此问一出,满座皆惊。
小小猛地咬住了下唇,这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声来。
在矿场方面的说法中,一直是谢浩在半年多以前的那次交手中受到了惊吓,因此不辞而别。
这似乎很合理。
但他们无法解释一个问题。
既然矿场如此危险,那么像葛恒这样有变态**、贪图享受的人,像张海这样痴迷炼丹、奢求一步登天的人,又怎么会还安然地留下来呢?
一个月一颗半的道元石,能够鼓动谁冒险?向前这种成日生无可恋的修士或许不怎么在乎危险,但他也不怎么在乎道元石。
胡少孟突然回来,说要关停矿场。除了葛恒问了一句怎么提前了,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说明他们之前早有默契。
这种默契,便是问题所在。
也不管这几人的眼神交换,姜望直接道:“不要试图欺骗我。”
“我来的目的,大家想必都很清楚。重玄家虽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一条天青石矿脉的损失,但这不代表,重玄家可以容忍愚弄和欺骗。”
“请你们记住,对于重玄家来说,天青石矿脉不重要,不被愚弄,很重要。”
姜望目光扫视这几名超凡修士:“那么,谁先说?”
此时他已经展露了自己的实力,重玄家的势力更不必多言。这目光虽然平静,压到每个人身上,却似乎有千钧之重。
“使者。”胡少孟勉强笑了笑,尽力保持着气度:“这件事的情况其实……”
“你先不必说。”姜望竖起手掌,打断他的话。
手掌翻过来,对张海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张海,你先说。”
“啊?啊。”张海突然被叫到,顿时打了个激灵:“这……”
他不用看也知道,此时胡少孟的视线,也必然紧紧挂在他身上。
“不着急,慢慢想。想一想葛恒。”
他既然决定留下葛恒,那么就索性顺势以葛恒为靶,杀鸡儆猴,威压剩下几人。
这是基于绝对的实力优势。
哪怕眼前这几个超凡修士一拥而上,姜望都足以碾压他们。
胡少孟虽然也是通天境修为,但在同一境中,也存在鸿沟。他自信能够压制此人。
而先做出让他们畅所欲言的样子,又在胡少孟开口的时候阻止他说话,转而让张海先说。也无非是强化权威、掌控局势的小手段罢了。
以前他不太熟悉这些方面,但跟重玄胜接触久了,慢慢也就懂了。
之所以选择张海作为突破口,是因为在姜望看来,在场这几个超凡修士里,此人根性最为软弱。
将一步登天的妄想,寄托于丹药之中。却又不见为之努力,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付出。
在矿场混着日子,靠微薄的每月一颗半道元石投入丹药。一炉一炉,日复一日。这种痴迷,更像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催眠。
看似好像有自己坚定的目标和追求,但其实还不如自暴自弃的向前活得明白。
这种人无论平时表现得如何,从根本上,就是一个软弱的人。
姜望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自己是个仁慈的人。但为重玄家做事,有时候我可能没办法手软。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以为呢?”
“是……是。”
张海低着头,表情挣扎。
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沉默不了太久。
“我就实话说了吧,谢浩是我杀的!”胡少孟忽然出声道。
姜望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才转头说道:“其他人都出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整个房间很快就只剩下姜望与胡少孟两人。
一坐上首,一坐下首右侧。
各自揣着不同的心思,遥遥相对。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跟我说。”
姜望先开口道:“你知道的,我本可以将你们分隔开,挨个的问,总有人会扛不住压力。但我不想制造审讯的气氛,把你当成犯人。”
“胡家毕竟是重玄氏在此地相应事务的经营者,合作已经持续了很久。尽管矿脉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对你们仍抱有期待。”
他注视着胡少孟:“所以,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多谢使者体谅。”胡少孟苦笑了一声,而后说道:“我杀谢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有驻守矿场之责,可非但不尽忠职守,反而帮外人盗取天青云石。”
“使者应该知道天青云石的珍贵,产量非常有限。这么大的天青石矿脉,产量最高的一年,也只出了六颗。而仅仅谢浩一人,就盗出了足足十三颗!其他几个超凡修士有多懈怠,您也都看到了,根本不堪大用。谢浩趁我不在的时候,运用独门道术,大肆盗挖矿脉,从而导致了天青石矿脉提前枯竭。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说的这些,全部都有证据,而我胡氏矿场本身所动用的矿石,账目上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使者随时可查。我之前隐瞒此事,确实是敬畏刑罚,不敢面对。但是您说,他该不该杀?”
胡少孟说得很详尽,似乎也很诚恳,说完这些,如释重负:“当然,现在这里是使者你全权负责,你若代表重玄家有什么处置,少孟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全都接受。”
他所说的账目在胡管事那里,姜望早已经偷偷翻过,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或者说,即使有问题,也不可能轻易让人看出来。
此时姜望不置可否,只是问道:“你说的外人,指的是谁?”
他之所以选择直接展现身份,除了是要当场留下葛恒,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
胡少孟一回来就关闭矿场,驱离超凡修士。而在嘉城,席家公子席子楚一见面就猜出他是谁,隐藏身份意义已经不大。
相反他需要展现重玄家使者这个身份,来从容掌握局势。再一次化被动为主动。
胡少孟迟疑了一下,说道:“目前来看,应该是嘉城的席家。但是我不能够完全确定。”
“证据?”
“我也是后来才调查出来。谢浩来矿场之前,曾在席家做过事。而且从席家的渠道,有流出过天青云石。”
“线索很明确嘛。你为什么说不能完全确定?”
胡少孟苦笑道:“整个嘉城都姓席,我不得不谨慎点。”
难道真是席家人背着席子楚做下的事情?
掌控嘉城的席家,无法容忍治下的青牛镇被其它势力掌控,在席子楚得到东王谷的支持之后,有了对抗重玄家的底气,他们终于按捺不住?
这看似合理,但实际经不起推敲。
通过使矿脉枯竭的迂回方式,让重玄家自动放弃青羊镇这里。固然是一个不必直接撕破脸,可以在桌底下进行的手段。
但因此让重玄家产生不满,难道真的值得?
见姜望一时不说话,胡少孟又问道:“现在天青石矿脉枯竭已是事实,责任咱们可以慢慢追究,但是白养着这么多人实在是浪费。依使者的看法,咱们是不是先把矿场关了?”
这个建议也很合理。
但姜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是还有半年的产量吗?现在就关闭矿场,一时半会让那些矿工去哪里寻饭碗?”
“虽然说是还有半年产量,但天青云石已经不可能再有产出了,对重玄家来说此地已经毫无价值。”胡少孟面露难色,但还是说道:“不过使者全权负责这里,怎么决定都行。”
“那就听我的。”
“自然使者说了算。另外,矿上条件艰苦,使者调查完线索之后,不如跟胡某一起回青牛镇上,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我辈修行者,在哪里不是修行?”
“使者真乃我辈楷模。不过……”胡少孟又道:“此地毕竟偏僻,万一嘉城那边有什么消息,恐怕在矿上不能第一时间得知。”
“这不是还有胡公子你吗?”姜望随手端起茶盏:“不如你先回去休息。也顺便帮我注意一下嘉城的动静。”
胡少孟面上不露声色,只道:“也好,也好。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不送。”
看着胡少孟离去的背影,姜望若有所思。
这么想我离开矿区吗?
第七十四章 见羊不详
送走胡少孟之后,姜望重新召集众人,宣布矿场延期半年,一直到矿脉彻底枯竭才结束。
作为重玄家的使者,他实质上成了这些人的顶头上司。
除了胡管事表现出明显的高兴之外,另外两名超凡修士反应都很平淡。
张海明显的有些不安,大概是考虑到他的丹药和姜望的威风,暂时不敢提出离开。向前则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老样子。
说实话,这两个人姜望一个都不想要。但手底下确实光溜溜的,只能捏着鼻子先凑合。
就像重玄胜所说,任何人都有他的用法和价值。
更有价值的超凡修士,也不会来这种矿场工作。
两名超凡修士先后离开,房间里只剩胡管事和侍女小小。
姜望正打算和胡管事嘱咐两句,侍女小小忽然出声道:“老爷,有件事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你房里那坛虎骨酒,有问题。”
姜望瞥了她一眼:“那张纸条是你写的?”
小小心中一紧,低下了头:“是。奴……小时候学过一些字。”
“你怎么知道酒里有问题?”姜望问。
“奴只是知道葛恒的脾气,您得罪了他,他一定会对您不利。”
这时,胡管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使者大人,酒里么有毒,么有毒啊。毒酒被额换了!”
倒是解了桩疑惑,虽然这个答案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不必跪着。”姜望伸手将他扶起:“具体什么情况,你说说看?”
“葛爷,不,姓葛的王八蛋心眼可小,他想教训大人,就在酒里下毒,逼额给恁送。额不敢不送,更不敢说出来啊!”
胡管事不停地抹着汗,诚惶诚恐:“额只能偷偷给换咧,他问起来,额就说恁可能不喝酒。”
他说着又要下跪。
姜望一摆手,令他跪不下来。“你把毒酒换了,何罪之有?我应该多谢你的照顾才是。”
“可不敢,可不敢哩。”
看着这个小老头的唯唯诺诺,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强求胡管事在得知他身份之后,还能平和地看待他,那毕竟不现实。
“你不要多想。矿场的事情,还是你来管,之前怎么做,现在继续怎么做,维持现状即可。”他直接吩咐道:“我只把控方向,不负责具体的事务,明白吗?”
胡管事心里有了底,脚下也稳当了些:“明白,明白。”
“对了。”姜望想到一事:“你真是胡少孟的本家族叔吗?”
“这倒是么有假。”胡管事有些尴尬地道:“不过他从小,就跟额们都不亲近哩。额攀扯关系也是么办法的事情,怕修士老爷们看不起……”
“明白了。”
姜望报以理解的微笑,带着小小离开。
这小老头挺有意思的,虽然迫于生活,卑躬屈膝惯了。骨子里却是一个很讲求自我和尊严的人。
不要小觑任何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姜望这样提醒自己。
比如那坛毒酒,倘若小小没有示警,并且胡管事没有换掉毒酒,事情很可能会有另外一个结果。
走在矿场里,姜望随口问道:“你恨他?”
小小不敢隐瞒,坦白说道:“是他招工把我招过来的。”
姜望倒并不怎么介意这种程度的借势,恩怨相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让他更清楚的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哪怕她此时的身份只是一个区区侍女。
“谢浩不是离开,是被胡少孟杀死了。”姜望转而说道:“说不定,他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小小跟在身后,默默迈步。很是沉默了一阵,才说:“说来奇怪,我一度恨不得他死了,死得越惨越好。等到他真的死了,我才发现。我宁可他是骗我的,宁可他就是一个卑鄙的人,无情的人。只要他好好活着。”
她倒并没有表现得很悲伤,只是有些迷惘:“老爷,您是超凡脱俗的人,您说,人为什么会这样?”
“人就是这样。”姜望说。
……
葛恒死了。
他是被愤怒的矿工们活活打死的。
已经没人记得是谁先落的脚,一阵漫长的拳打脚踢之后,葛恒就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人群散开了。
小翠的尸体被人们所埋葬。
矿工们挖坑都是好手,选了一块风景好的地方。
而葛恒的尸体,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院子里。
有人提议把他丢进炉子里烧了,但没人愿意抬他的尸体,因此不了了之。
葛恒的死,并不难办。一来他罪行确凿,二来死于众人义愤。三来,这里属于青羊镇,案件到亭长胡由那里为止。
经由他向嘉城报备,嘉城方面一般都不会为难。
此时众人皆已散去,栓子一个人杵在院子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望走过去,随手丢了一团焰花,将葛恒的尸体焚为灰烬。
他将葛恒留在这里之后,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幕,因而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顺手焚掉尸体,也只是为了避免瘟疫之类的隐患。
“对了。”他对栓子说道:“胡少孟杀死谢浩那天,你都看到了什么?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不用害怕,我保证你的安全。”
花海并不是专门的审讯道术,姜望之前只是利用致幻效果稍作引导罢了。
此时既然已经树立权威,倒不如开门见山一些,想来栓子也不敢再隐瞒。
问这个问题,姜望主要是想提前了解一下胡少孟的战斗方式,也好有所针对。
只没想到栓子愣了一下:“我没看到胡少孟杀谢浩。”
姜望这时候才意识到,他或许想错了。
“那你看到他杀的谁?”
姜望问得有些急切,栓子很是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畏畏缩缩道:“一,一个矿工。就那么一巴掌,头就没了。我当时蹲在那里方便,没敢出声。”
“是不是那个在矿洞里看到羊的矿工?”姜望问。
“我不知道,矿上人很多,经常有人来,也有人走。我不认识他。”
尽管栓子不能够确定,姜望心里却已经确定无疑。
因为这两件事太巧。
胡少孟再怎么也是名门大派弟子,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到处杀人。杀人必有缘由。
只是……
工人在矿洞里离奇地看到了一头羊。
而胡少孟将其杀死。
这能说明什么?
羊,羊。
姜望隐约抓住了什么。
青羊镇!
“小小你先回去。我去矿洞里看一看,”
姜望匆匆丢下一句,便转身往矿洞那边走去。
以他的身份,自然没人拦他。
那些矿工好奇他为什么会亲身入矿洞,但也不敢相询。
经过多年挖掘,矿洞已经四通八达,几乎将山腹掏空。
山洞内部黑黝黝的,越往里越黑。
重玄家虽然财大气粗,但也不至于给矿工们配备悬明灯。
矿洞里基本都是使用油灯照明。
当然对姜望来说,一朵焰花即可。
越走越深,越深越静。脚步踩在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姜望并不清楚自己要寻找什么,他只是做出寻找什么的样子。
他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传到胡少孟耳中。
他在等有可能的线索。
或者,胡少孟的反应。
第七十五章 我爱你,无用又无力
姜望匆匆离去后,栓子与小小立在院外,相对无言。
此时的阳光倒很温柔,照在身上,顺带驱走了不少心中的寒冷。
但有些角落,阳光终究不及。
栓子先开口道:“你说,独孤爷做什么去了?”
“老爷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又一阵沉默。
栓子看了一眼小小,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住。
说道:“你……你受苦了。”
他在胡少孟面前,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的样子,小小是记得的。当然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她不是没有感动过。
但……
“栓子。”小小缓缓说道:“你我都如此普通,如此平凡。谁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说着,往院中的那堆灰烬走。
“忘了我吧。在这个世界上,普通人是没有未来的。”
“小小!”栓子打着胆子叫了一声,但莫名的,那股气儿忽然泄去了。
就在这间院子里,一个无辜少女跳了井。几十上百个矿工围着,却连葛恒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
他胡栓子又有什么凭借,敢说自己能护她一生安稳呢?
小小说的是对的。普通人的“未来”,太脆弱了。
仅仅靠“爱”,最多也只能磕破了头,无用又无力。
话到嘴边,终于变成了问题:“你……做什么去?”
比起栓子,小小年纪倒小许多,但或许是吃过更多苦头的原因,她明显对世事看得更淡更透。也因此不见什么情绪。
“把他的骨灰扬了。”
她说着,忽然回头问栓子:“你说,扬到茅厕里,他是不是就能永不超生?”
声音很轻柔,恨意很深刻。
栓子一时愕住:“会……会吧。”
……
对矿洞的探索,结果一无所获。
姜望等待的,胡少孟会有的反应并未出现。
好像对方根本不在乎他在矿区里做什么。
耐心是很好的品质,会让对手变得更难缠。
但是姜望并不着急,时间站在他这一边。
哪怕即使到最后,也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其它隐秘,实情就是席家对青牛镇伸手了,他拿着这个结果交付重玄家便是,也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对姜望来说,自己的实力才是根本。
在日以继夜的修行中,一晃,便是几天时间过去。
……
“推开天地门之后,刚刚开始探索躯干海,就已经感应到了神通种子。它所在的地方,就是第一内府。”
太虚幻境中,重玄胜如是说道:“不过我现在不着急,要将躯干海探索完全,最大限度开发潜力之后,才会去叩击内府。”
姜望在阳国这边磨蹭的时候,重玄胜已经推开了天地门。
而天府秘境的好处在此时显现,刚刚开始腾龙境的探索,就已经与神通种子产生了感应。
神通种子本身也标记着内府的位置。
这意味着,只要重玄胜愿意,他现在就已经可以直接跳过腾龙境,成就神通内府。当然,前途无量的重玄胜不会如此选择。
这种状态与窦月眉极为相似。不过彼时迫于玉衡峰战况,窦月眉只得提前破府,还是一次性连破五府,才得以摘取神通,从而断绝了道途。终生只能止步于内府境。
而重玄胜有足够的余地,从容探索躯干海,为未来道途打下坚实地基。
此时是姜望与重玄胜的例行切磋,每隔几日,总要来上这么一场,双方都毫无保留。因为他们是直接约战,并不经过匹配,所以倒不虞境界不同的问题。
为了最大化利用论剑台所耗的功,在开战之前,他们都会聊一阵,沟通近况。
“我的天地门还在具现过程中。”姜望说道。
“不着急。实力越强大,天地门越难推。我也是拼了老命,才能这么快破境,其实不够圆满。”重玄胜叹了口气:“但是没办法,我必须有所取舍。”
即使现在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重玄胜也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在太虚幻境里匹配战斗,当然是用剔除了重玄氏秘法之后的另一套战斗体系。
他很清楚实力才是根本。但是很多家族事务,又没有足够多可以信任的人交付。
两个人的沟通,主要集中于修行方面,重玄胜并不过问姜望在阳国的事情。
其次是对廉雀的一些帮助和建议,重玄胜这么会做人的家伙,当然不会不略过姜望的意见。
艰难战罢,姜望退出太虚幻境。
如今他已在匹配战打到了太虚幻境通天境第七十八,战斗烈度高得多。与重玄胜打完,已经没有再打一场的精力。
跨越一个境界,面对的又是重玄胜这样的强者。哪怕他刚推开天地门不久,姜望也已经完全不是对手。
当然与如今的重玄胜战斗,对姜望来说也有了更多的提高空间。
姜望自己的天地门还在具现过程中,如今已经有了大概模样。
是一扇形制古老的石门,高大,厚重。
门上有隐约的铭文。
姜望试过冲撞,此门纹丝不动。
每个人的天地门,都只有自己能得见具体,旁人最多只能看到一个虚影。
打开天地门之后所接受的天地反馈,是修行者在蒙昧之雾中的存身基础。
由此具现的天地孤岛越强,探索躯干之海就越安全。
细细用道元将天地门冲刷一遍,姜望才暂时结束了修行。
他听到了侍女小小的脚步声。
心中一动,推门而出。
小小正欲敲门,见得姜望,汇报道:“老爷,胡家少爷来了,在院外求见。”
这么些天才来,倒沉得住气。姜望心想。
嘴里则道:“我去迎一下。”
院子极小,他这边还没走出几步,院外胡少孟便听得声音,老远就礼道:“使者这几日待得可还舒心?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也好让少孟改进。”
“我出身平平,在哪里都呆得习惯。”
姜望将他让进院子里来:“进来一坐。”
两人在正堂相对坐下,侍女小小及时奉上香茗,方才退下。
她近日在忙着缝制衣物,已经给姜望做好了两领长衫。
胡少孟往空荡荡的院子里看了看,笑问道:“这侍女用得可还合意?我家里前日刚在外地买了一个歌姬,不如送到使者这里来?”
姜望心中暗诽,那什么歌姬,不会是你爹给你找的继母吧……
其人一口一个使者,虽然尊重。但姜望明白,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对方本质上只是尊重他背后所代表的重玄家。
“胡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人独身惯了,不习惯那么多人。”姜望避过这种无聊话题,转问道:“倒是胡少爷你,钓海楼的修业不紧张么,你倒是回青牛镇住了好久。想来家乡水土,实在养人?”
“哈哈哈,那倒是不忙,只要境界跟得上,宗门是不太约束我们的。”胡少孟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使者如此风采,想必也是师出名门。还未请教?”
“无名散修罢了,自己摸索。”
“使者真是天纵奇才!”
胡少孟抓住机会就吹捧起来,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姜望莫名觉得不太自在。好像身边有什么异常存在,但是仔细观察,又找不出源头来。
因而只是敷衍笑笑,便直接问道:“不知道胡少爷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胡少孟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唏嘘:“我听说使者是天府秘境的胜者,故来相询。你可认识我师姐竹素瑶?她是我们钓海楼的天才修士,也参加了天府秘境。”
“哦?”姜望绝不着急,便顺着他扯:“不知你这位师姐,有什么特征?”
“我的师姐啊……”胡少孟脸上露出缅怀之色:“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早年我刚到钓海楼的时候,她很照顾我。可惜后来,在一次游历中出了意外,留下暗疾,阻在天地门前无法进步。”
“她的性情,慢慢就变得偏激起来。这次天府秘境重开,她费了很大的劲进去,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在天府秘境里找到解决暗疾的办法。”
胡少孟声音低落:“可惜……”
天府秘境里的事情姜望根本不记得,当然也对他的师姐没有印象。他也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最早死于死气毒的女修士,就是钓海楼的竹素瑶。
“你这位师姐与你?”
胡少孟点点头:“我们早前情愫暗结,后来因为一些误会分开,其实我一直在等她,没想到……”
姜望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讲这些。
只好不太走心地宽慰了一句:“请节哀。”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元力的波动。
“谁?”
姜望手指微弹,目光所至,一朵焰花烧灼空间。
一个似虚似幻的身影跌将出来,现出一个娇俏少女。
好强的幻术!竟然就藏身在周边,而未被察觉。
姜望总算知道之前察觉的异常从何而来了。长身而起,单手成决,就要将此人拿下。
胡少孟突然窜出,拦在中间:“慢着!”
只见胡少孟眼神还沉浸在之前的痛苦,脸上带着三分震惊,声音在痛苦和惊讶之外,又带有一丝不很明显的温柔:“碧琼,你怎么会在这里?”
尽管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见得这一幕,姜望已经豁然明白。
这小子,是拿老子这里当戏台子呢!拿老子当配角,给他搭戏。
这演的!
第七十六章 不知所谓
先不论这突然显露行迹的女子如何慌张。
胡少孟一边安抚她,一边对姜望解释道:“使者,这是我的同门师妹竹碧琼,她应该是来找我,对您绝无冒犯之意。”
名为竹碧琼的女子有些慌乱道:“是……我是来找胡师兄的。”
她本身修为并不如何高明,之所以能够瞒过姜望,潜迹于旁,主要靠的是钓海楼的秘宝蜃珠。
她隐匿行迹,跟着胡少孟过来。因为听到竹素瑶的事情,心神动摇,才泄露了行藏,被姜望发现。
此时姜望的下一轮攻势虽然隐而未发,但先前那一朵突兀的焰花,炙烈、精准。已足见强大。
更别说此刻姜望战意勃发,身经百战的威势令人心惊。她不敢怠慢。
仅从这份应对看,便是个涉世未深的。
对上胡少孟这么个脸厚心黑的,迟早被吃干抹净。
姜望只作全然不觉,沉眸问道:“既然是师妹找师兄,又为何鬼鬼祟祟?”
“这……”竹碧琼迟疑了。
胡少孟抢道:“我这师妹,对我有些误会。”
他苦笑一声:“她是素瑶的妹妹,我和素瑶之前因为一些误会分开,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
“对,我一直觉得我姐姐是你害的。之所以性情大变,全因被你辜负。这次你回阳国,我也偷偷跟着出来,就是为了找到相应证据,然后汇报师门。”
竹碧琼大约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女孩,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心中想法。
她低着头:“胡师兄……是我错怪你了。”
等等,怎么就错怪了?
就之前那番莫名其妙的话?
这也太好骗了吧?
胡少孟摆明是发现了你,故意演给你看的啊。
姜望心中一万个震惊,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
就这种单纯的脑子,不被骗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面对胡少孟这种心思复杂的人。
由这个妹妹推及,那个叫竹素瑶的姐姐,大概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姜望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师妹你说的哪里话?你心疼你姐姐,我怎么不能够理解呢?素瑶曾说,她心中记挂的人,除了你就是我。你姐姐不在了,我应该承担起责任,照顾好你才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与你有同样的痛苦,吃不好,睡不着,整晚整晚的发呆,甚至疏忽了修行。我回阳国,也是因为无法忍受对素瑶的思念,在楼里每每睹物思人,心如刀绞……唉。”
胡少孟说着说着,一声长叹。
说到伤心处,竹碧琼泪珠子成串的掉,瞧起来倒是我见犹怜。
这对师兄妹在那里上演和解的戏码,姜望完全提不起兴趣来。
他并不关心胡少孟与其师姐师妹乱七八糟的故事。谁辜负谁,谁利用谁。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他只想知道胡氏矿场里藏有什么隐秘,但自他展现身份后,胡少孟始终老老实实,似乎相当无辜。
竹素瑶、竹碧琼、天府秘境、钓海楼、胡少孟……
姜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连着线索。
就在此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使者何在?”
人未现身,已显颐气指使。
姜望心知,戏肉来了!
他也不动弹,就等着看那老远就开始装模作样的家伙自己怎么接下去。
他毕竟年轻,显然低估了厚颜之厚。
“哼,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识礼数。老夫大老远过来,也不知迎接。”
那人自说自话着,便自己走进了院中。
那是一个体型略胖、红光满面的老者,与旁边随行的青牛镇亭长胡由倒是相得益彰。
有胡由作陪,对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姜望看了胡少孟一眼。
就竹碧琼这么个单纯的小丫头,没什么难对付的。
演戏倒是次要,他恐怕主要还是来看戏的。
姜望这边不动声色,那边那略胖的老者却自顾走进正堂。
也不看胡少孟这小辈一眼,只上下打量姜望,眼神带着审视:“你就是家族里派来处理这边矿场事务的使者?小胜公子新收的门客?”
一口一个家族,一口一个小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重玄褚良呢。
姜望笑了笑:“老丈有何指教?”
“我且问你。”老者趾高气扬道:“此地矿脉明明已经枯竭,无利可图,你为何还执意不肯关停,白白浪费我重玄家的资源?”
原来胡少孟的后手在这里!不怕他动作,就怕他没动作。
姜望坐着未动,散漫地敲了敲椅子扶手:“不知你是何人,就何职,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番话?”
“老夫复姓重玄,乃正儿八经的重玄家人,体内流着重玄家的血液。整个嘉城境内,重玄家的超凡资源,都由我调配!身份上,自然不同于你们这些毫不心疼族产的外人。”
红光满面的老者,此时唾沫横飞:“你只不过区区一个门客,一介外人,也有资格质询我吗?”
他刻意没有说他的全名,重玄来福。
毕竟这个名字一出来,旁人就看得出他的出身了。
不过是一个奴仆出身,伺候了重玄家几代人,才被赐姓重玄。
姜望帮他提炼了重点:“原来,只不过是重玄家一个负责运输道元石的喽啰。”
重玄来福大怒:“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跟我这样说话?”
“倒是没什么身份,也没什么地位……”
姜望说着,忽然站起身来,一步就走到这老东西身前,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重玄来福整个人都被扇飞,从正堂一直跨越整个院子,落到了院门外。
五个指印,凸显在高高肿起的胖脸上。
其人倒地之后,更是脑袋一歪,直接就被扇晕了过去。
他这样一个年老气衰的游脉境修士,在姜望面前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而无论是胡由还是胡少孟,都来不及反应。
他们委实没有想到,姜望一个外姓门客,对重玄家的族人也如此不留情面。
他哪怕只是被赐姓的奴仆,那也毕竟姓重玄啊。是天生更被重玄家当权者信任的人,不然如何捞得到这等肥差?
“只不过,有那么一点实力。”姜望淡淡说完,又坐回原位。
转看着胡少孟:“胡少爷,你有什么看法?”
胡少孟这时才意识到,姜望在重玄家的地位,恐怕比想象中要高,并不是可以轻松被借势赶走的存在。送给重玄来福的重礼,只怕都打了水漂。
但他也非等闲,当然不会挂脸。
一脸的温从良顺,老老实实道:“这是重玄家的家事,我们不敢有看法。”
“那就把这个不知所谓的老东西带走,别来继续影响我的心情。”
姜望一贯的客气只是出于礼貌。并不代表他就软弱可欺。不是什么人五人六的东西,都能得到他的尊重。
重玄家在各地都有产业,不可能全都派家族修士驻守,因而雇佣了许多当地的超凡修士,每月支出的修行资源都是天文数字。
这些资源每个月统一调配,被扇飞的这老者,所负责的事情,就是将胡氏矿场修士们的道元石送来,顺便对这里的情况进行监督核实。
因为有这种权力,所以一向被青羊镇的亭长胡由捧得舒舒服服。
但就因为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权力,便敢趾高气昂的过来姜望面前叫嚣,这就是纯粹飘得太高,脑子有问题了。
姜望自然不会惯着他。
从始至终,姜望没有跟青牛镇的亭长胡由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所以胡少孟也不知道,姜望所说的‘老东西’,到底是指那个昏迷不醒的重玄氏族人,还是他的父亲。
但他忍了这么久,也不会在此时忽然失控。
竟然还挤出了一个笑容:“使者说得是。打扰了。我们这便告辞。”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不忘换了语气,转过身来,温声对竹碧琼道:“竹师妹,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阳国,不如跟师兄回青羊镇歇歇脚,也让师兄带你到处逛逛,见识见识本地风物,散散心。前溪的鱼可是很肥美。”
竹碧琼自小被姐姐保护得很好,没怎么见过世面。此次出来,也只是凭着一股恨意。现在恨意没了着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正要应允。
“其他人可以走,你留下。”
姜望忽然出声道。
众皆一愣。
胡少孟不由开口:“使者……”
“来我这里潜伏半天,说走就走?说误会就是误会?眼中可还有重玄家,可还有姜某人?”
姜望提高声音,学着重玄胜那等恶少的语气:“要走可以,得等我查清楚前因后果之后!”
无尽海域之前,近海的连绵岛屿,就是人族最后的据地。
近海群岛既然能在齐国卧榻之下,维持基本的自治,本身实力当然不容小觑。
作为近海群岛最强的宗门,钓海楼更不可能浪得虚名。他本不想管钓海楼内部的事情。与姓竹的女孩素不相识,她被怎么骗也好,也都与他没有关系。
但被这个重玄来福恶心了一下,姜望的心情就不那么舒服了。
矿场隐秘是当前大局,但是反过来恶心一下胡少孟,却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我又没有把你怎么样!”竹碧琼顿时急了。
姜望却不理她,只是注视着胡少孟,气焰嚣张,咄咄逼人:“是要为这个女人与我作对,还是本分一点,尊重重玄家的规矩。胡少孟,你怎么说?”
第七十七章 试问人间谁无苦
姜望此问一出,胡由立刻看向自家儿子,连昏迷中的重玄来福也顾不上了。大有儿子一声令下,即刻上阵父子兵的架势。
以姜望表现出来的实力,竹碧琼也知道靠自己决计无法逃离,因而也把期冀的目光投向胡少孟。
胡少孟只略一权衡,便大义凛然道:“你若是敢对我师妹做些什么,我必不饶你!”
这就是做出选择了。
姜望风轻云淡:“你大可放心。”
“我们走!”胡少孟倒也干脆,起身便往外走。
“胡……”竹碧琼惶急出声,但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已被缚虎制住。
“师妹你不用怕,我会全程关注此事。督促重玄家尽早做出交代。等使者查清事实,绝不敢再束缚于你。”胡少孟转身安慰了她一句,似浑然看不见她已经夺眶而出的眼泪,又丢了一句场面话:“须知我钓海楼,也不是好惹的!”
竹碧琼又惊又怒,相较于将她制住的姜望,更恨胡少孟这个伪君子。
说好的我们是姐姐唯一在乎的两个人呢?
不是说深爱姐姐吗?
不是说要替姐姐照顾我吗?
就是这么照顾的?
胡由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除了把重玄家负责转运修行资源的那个老者带来外,整个人仿佛泥塑木偶一般。
姜望很明显知道胡家是谁做主,他们也没有再做戏的必要。
此时见儿子做出了决定,也便扛起昏迷中的重玄来福,跟在儿子身后,离开了矿场。
矿场开不了几天,这个重玄来福已经没什么价值,刚刚姜望一巴掌,更是证明了他的无用。但不管怎么说,仅凭重玄这个姓氏,他们胡家也不能不管不顾。
刚刚走出矿场,胡少孟的脸色就已经阴沉下来,十分可怖。
胡由心中是很怵这个儿子的。但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少孟,我们就这样把你那个师妹留在那里,是不是不好?我们又不知道姓姜的是什么人,人品如何。万一……”
“用得着你说吗?我想不明白?”胡少孟怒目而视,迫得他的父亲讪讪闭嘴。
早在钓海楼的时候,他的确与竹素瑶浓情蜜意过一段时间。
但是自他的修为追上来之后,止步不前的竹素瑶就已经不在他眼中。他转而看上了另一个实力高强的师姐,便找了个理由与竹素瑶分开。
没想到那女人是个死心眼的,在痴缠无果之后,就此对他由爱转恨,更是扬言报复。
他只得暗中做下手脚,令竹素瑶在游历的时候出了意外,留下暗疾,断绝道途。
竹素瑶没了前途,而他一日千里,两人此后都不会再有交集,此事本已结束。
但想不到的是,竹素瑶又求得了一个探索天府秘境的机会。
天知道他有多么恐惧竹素瑶在天府秘境成功归来,有时候午夜梦回,都是竹素瑶张牙舞爪的样子。
而当天府秘境的名额出来,竹素瑶杳无音信时,他心头巨石落下。
竹素瑶的妹妹竹碧琼,倒也是个美人坯子,而且天赋更胜其姐。不失为一个好目标。
在胡少孟看来,她的恨意怨意,都不难化解。因为他对竹素瑶做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相反因为竹素瑶的存在,他们只要一和解,天然就会有亲近感。
他何尝不明白,他今天转身离开,就等于把碗里的肉放走了,任由别人咀嚼。
但他有什么选择?
竹碧琼追到阳国来,他也没想到。发现之后随手耍点小手段,演个戏便是了。这是随手的收获。
胡氏矿场里的事情,才是大事。
他不能因小失大。
如果他有战胜姜望的把握,那他毫不犹豫,必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一定擒而杀之。等重玄家的人反应过来,再派人来,他早已经得偿所愿,回到钓海楼了。届时怕得谁来?
偏偏是他没有把握。
姜望在他面前已经出手两次,但都轻轻松松,不露痕迹。深不可测,叫人摸不清楚底细。
这毕竟是天府秘境的胜者,预定了神通内府的人物。重玄胜不惜为他硬顶齐国皇子姜无庸,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也就重玄家那个被分配在阳国多年、两眼一抹黑的老蠢货,才会被撺掇两句就气势汹汹的来出头。
胡少孟越想越气,忍不住迁怒道:“我早说了要动静小点,徐徐图之,结果让你弄得满城风雨!连席子楚都听到风声,从东王谷赶回来,逼得我也不得不亲自回来。你办得好什么事情?”
他骂骂咧咧道:“一把年纪了,成日里就知道趴在那个婊子的肚皮上,回头就把她找出来卖了!”
胡由一直耷拉着眼皮,任由儿子怎么怨怪也不吭声。
之前问一句那个小姑娘的事情,已经是极限了。
儿子自小就是这种脾气,平日虽然掩饰得好,但他当爹的还能不知道?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正无论如何,儿子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听到最后一句,听到那句“婊子”。
这个肥胖的、面相看起来极为和善的老男人,一下子暴怒了,
他将肩膀上昏迷着的重玄家老者一把掀在地上,冲着胡少孟怒气冲冲道:“胡少孟!你怎么说话的!我是要娶她的。我是你爹,她就是你娘!”
砰!
胡由感觉自己整个人瞬间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在地上。
胡少孟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表情狰狞得可怕:“老东西,你给我记住了!我!只!有!一!个!娘!”
“被你抛弃了的那个,寒冬腊月活活冻死的那一个!”
胡由拼了命的挣扎,但那只手纹丝不动。
他的呼吸逐渐困难,整张脸涨得通红。难捱的痛苦几乎将他淹没,到最后,眼前几乎出现幻影。
直到那只手将他甩开。
那些幻影才交叠成儿子胡少孟的模样。
他看着这张脸慢慢的长大,从一个垂髫童子,长成现在的成人模样。
呼!呼!呼!
他拼命的喘息着。
瘫在地上,听着胡少孟的脚步声远去。
“我怎么知道她宁肯冻死也不肯离开?我怎么知道她真的会冻死?”
“我……我也后悔啊。”
“这些年来,活得像一具尸体。”
他在心里这样哀泣。
但绝不敢出声。
夏日的阳光是很温暖的。
但他心冷如冰,老泪横流。
第七十八章 我坏不坏
胡氏父子走后,姜望气定神闲地走了几步。
他感受到了胡少孟的急切和隐忍,这令他很满意。
他做这么多事情,就怕那边毫无波澜,那无疑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与姜望轻松的心情正相反,竹碧琼眼泪已经成串的掉,根本止不住。
她虽然涉世未深,但也知道这个世上有坏人,有坏事。
她也清楚这样动弹不得的自己,落在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手里有多么可怕。
可她知道,已经没有人能够保护她。那个始终站在她身前,为她遮蔽风雨的姐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啧啧啧。”姜望特意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嘴里啧啧有声。
这少女长了一对杏眼,流起泪来格外生动可怜。
姜望笑看着她道:“怎么样,现在知道谁是坏人了吧?”
他这一笑,一问。
竹碧琼却几乎要哭晕过去。
他还在淫笑,还问谁是坏人!
这是什么绝世**啊?
师姐们讲过的那些江湖秘闻,深夜怪谈,这一刹那全部涌上心头。
“怎么,戳穿了你胡师兄的真面目,你有这么难过吗?”看得这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姜望完全莫名其妙。
竹碧琼只是单纯,但并不是傻。
此时她当然也彻底看清楚了,胡少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嘴上说得花团锦簇,但姜望稍一压迫,他毫不犹豫就把自己丢下了。
这样的人,对姐姐能有几分真诚?
难怪姐姐整日以泪洗面,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可是……
相比起找那个人渣算账,最可怕的还是眼前这个**啊。
怎么办?他会把我怎么样?
他还给我装无辜,装迷茫!
竹碧琼又惧又怕,心中念头乱转。也就没有注意到,姜望随手掐诀,为她解了束缚。
她拼命地挣扎着,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也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一记撩阴腿就甩了出去。
她的腿虽不算长,但匀称有力,很具观赏性。
当然,具备观赏性的前提,是这条腿没有停在这么尴尬的位置前。
姜望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让自己的要害远离那来势凌厉的脚尖。
面上淡然,实则脊背发凉。若不是自己反应快……
“我放了你,你却袭击我?”姜望的声音有些发冷。
冷汗全冒出来了,他很难不发冷。
竹碧琼再次被缚虎定住,整个人摆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不,准确的说,这姿势是金鸡蹬腿。
此时她也知道自己可能闹了误会,但又无法说话,只能眨巴眨巴她的大眼睛,努力地表示自己磕头求饶。
神奇的是,姜望竟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能不动手动脚,好好说话吗?”姜望问。
竹碧琼又眨巴眨巴眼睛,表示可以。
一个人的眼睛,竟然能表达出如此丰富的意思,姜望也是头回见识。
他心念一动,竹碧琼体内造反的木气便已再次归位,五行调和,其人一下子解脱了束缚。
她没有再试图动手,但仍对姜望保持了警惕。泪痕未干,但很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成熟勇敢:“你强行把我留下来,想要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留下你,只是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被骗。让你了解一下胡少孟的真面目。当然,为了给我提供更多观察胡少孟的机会,你得在这里留几天。不要问我为什么想观察胡少孟,那与你无关。”
竹碧琼想了想:“几天?”
“不会太久。”姜望笑了笑:“当然,这段时间你跟我的侍女睡。”
看到竹碧琼的眼神变得有些慌乱,姜望又补充道:“放心,我的侍女不跟我睡。”
……怎么越解释越奇怪的感觉。
竹碧琼毕竟是理解了姜望并无恶意。
想了一阵,忽然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刚才束缚我的那门秘术,是什么?”
姜望:……
姑娘。你是不是有点太不见外了?都知道是秘术了还问?
这可是秘传道术!
这要是在什么荒郊野外遇见了,这种问题通常就是一场搏杀的开始。
见姜望不说话,竹碧琼径直从袖中掏出一枚云气迷蒙的宝珠:“如果你能教我,我可以拿这个跟你换!”
但见此珠圆润非常,珠光暗敛。但若细看去,可以看到宝珠内部云气变幻,时而行人拥挤,时而山河流转。端的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怕姜望不识货,她还特意解说道:“这是蜃珠,是只有我钓海楼才有的宝物,非常珍贵。即使是在钓海楼里,也很罕见,就连胡少孟都没有。我之前潜藏行迹,靠的就是这件宝物。若不是自己漏了馅,你们根本发现不了我!”
这孩子……
实在是太单纯了些。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简直一根直肠子通到底。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此时生死还操于人手的事情,还想着公平交易。竟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拿出蜃珠,完全没有想过姜望会不会杀人夺宝。
但姜望转念一想,那个名为竹素瑶的女子,还活着的时候,该把这个妹妹保护得有多好啊。
才会让她如此单纯,如此不知人世险恶。
姜望没有立即回应,转而喊道:“小小!这位竹姑娘这几天跟你睡一个房间,你帮她收拾一下。”
胡由带着重玄族人来了之后,小小就一直躲在房间里侧耳听动静。
此时听到吩咐,忙忙跑出来,跑到堂屋这边,恭恭敬敬道:“竹姑娘,这边来。”
“哎!你真的不换吗?”竹碧琼边走还边对姜望道。
蜃珠本身能匿迹潜行,姜望正有这方面的需求,当然不是没有心动。而且蜃珠还能极大增强幻术,配合他掌握的道术花海,再妙不过。
但缚虎这门道术是重玄胜给他的,重玄胜辛苦凑出秘传道术给姜望,不代表他愿意这些秘术满天下传。
姜望不能不经过他的同意,就自己做主。
“最后一个问题!”此时竹碧琼已经走到了院中,忽然回过头来问:“为什么帮我?”
她指的是,帮她洞察胡少孟的真面目。
只是偶尔的善念罢了。
姜望并不想标榜自己是什么好人,他也不想让这个过分单纯的小姑娘,相信这个世上有很多好人。
“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妹妹。”
对于那种想要保护好妹妹,不让她沾染一点尘埃的心情,姜望感同身受。
当初在枫林城,他辛苦修炼之余每天接送,就是生怕妹妹受了一丁点委屈。
此时他甚至很遗憾,当初在天府秘境外,没有好好的认识一下那位钓海楼的女修。也不知她在天府秘境里遭遇了什么,死于谁人之手。
竹碧琼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
此时姜望突然很想给安安写信,有很多话想要跟她说,有很多关怀和叮嘱。但云鹤还在去往云国的路上,并未回返。
他也终于只能一声轻叹。
回到房间,继续修炼白虎篇,这是水磨工夫,而且炼体非他所长,只能慢慢等待最后一步的四灵交汇。
而后是冲脉修行,这是每日不断的早晚课。
再继续熟练道术,荆棘冠冕、花海、缚虎……
然后又是冲刷天地门。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他要变得更强,更强。
他不想同竹素瑶一般,突然哪天就死了,让姜安安毫无准备地撞进这个世界的苦海中。
第七十九章 地狱无门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开始,是还算平静的一年。
列国之间仍然是摩擦不断,但毕竟暂时还没有灭国之类的大事发生。
四月十三日。一则消息在东南地域迅速传播。
曲国与郑国是多年的宿敌,在边境一直有着不大不小的摩擦。
而就在四月十三日这天,曲国镇边大将,一名外楼境的兵家强者,在回军营的路上,被人刺杀。
据说出手的有三人,生生将这名镇边大将围杀至死,连调动大军的机会都没有。
凶手自称是一个叫做“地狱无门”的杀手组织,无关立场,只在于利益。只要价钱足够,没有不能杀的目标。
放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
这件事的影响力其实并不在于一个新兴的杀手组织。
在东南地域,包括曲国、郑国在内的这些小国,其实处境都非常尴尬。
北去有牧国,往东是齐国地盘,西南方向,则是景国。
可以说被这些强国包夹在其间,几乎永远没有出头的可能。
如阳国这样的国家,就直接依附于齐国。
而曲国、郑国这些国家,则是坚持独立的国家。
明眼人都知道,曲国和郑国的宿敌关系根本站不住脚,这两国之间的摩擦,更像是一种态度表明——小弟绝无崛起之野望,请周围的老大们放心。
但这个时候,曲国的镇边大将被刺杀了。据说是“宿敌”郑国买凶杀人,为的就是侵略曲国。
这不是扯吗?
偏偏这似是而非的消息在曲国传播甚广,引起许多军民的愤慨之心。
曲国高层又不能公开说,大家不要搞错目标,我们的敌人不是郑国,是那些大国。舆情无法及时得到抑制,愈演愈烈。
作为东方的霸主级国家,齐国方面当然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重玄家知道了,已经有资格参与一部分高层议事的重玄胜也就知道了。
当他在天府秘境里与姜望说起此事时,身在阳国,距离曲国更近的姜望根本还一无所知。
“据说首领是佑国的一个国贼呢。”重玄胜如是说道:“名字叫尹观。”
姜望心中一动:“我好像认识他。”
当下就把与尹观结识的经过与重玄胜大略讲了一遍。
重玄胜沉吟一番,说道:“一个急着出头的杀手组织,价值不大。估计根本存活不了多久。你说的那个尹观,再天才也没有用。不过有些事情说不准。你有机会也可以联系一下,万一哪天能派上一点用场。”
姜望一脑门黑线:“一边说价值不大,一边还是尽可能的想利用一下?”
“穷嘛,可不得精打细算。”重玄胜笑眯眯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说完这些,他又忍不住问道:“那个尹观真有你说的那么天才?你觉得比我如何?”
姜望想了想尹观在佑国二十七城外直面郑朝阳的那一战,诚实的说道:“他应该可以打一百个你。”
重玄胜点点头:“你也不要灰心。”
姜望:“嗯?”
“我现在可以打三个你,那就等于他可以打三百个你。”重玄胜笑呵呵的:“你得有多绝望。”
推开了天地门就是了不起。
姜望无法反驳。
只能在心里默默又记上一笔。死胖子,等着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要心急。”重玄胜认真道:“咱们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的破境,基础牢固。那个尹观如你所说,处在那样的环境中,不得不过早的兑现了潜力,未必是一件好事。可能后继乏力。”
重玄胜毕竟出身顶级世家,视野开阔。方向明确,同时也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其实当初第一次见到尹观的强大时,姜望的内心的确不可能毫无波动。
这个世上天才太多了,他很怕自己被时代淘汰,无法自主命运。
这体现在他无时不刻抓住一切时间修行的努力中,那不仅仅来于对复仇的渴望,也来自于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当初在唐舍镇,张临川曾说“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也未尝不是一句真心的感叹。
“我明白。”姜望说道。
以重玄胜为例,虽然他现在才道脉腾龙,但是要成就神通内府也只是一念即成的事情。他不会这么选择,恰恰是为了以后能走得更远。
现在他当然不如尹观强大,以后则未必。
谈话结束之前,姜望又顺嘴问了一句缚虎能否外传的事情。
重玄胜的态度很随意:“道术既然给了你,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情。哪怕你现在公布出来,传遍天下也没有关系。”
“当然你不要想着投入演道台,以换取贡献。”重玄胜说着,贼兮兮的笑了起来:“因为我已经换过了。”
姜望:“……”
……
又是一轮酣畅淋漓的惨败之后,姜望退出了太虚幻境,并决定短期内不再与胖子交手。
受够了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了。而且自己这么一个贫民百姓,总给这个狗大户送功也不是个事儿。
地狱无门这个组织,姜望没有过多关注。陌国、郑国那些地方的事情,总归牵扯不到阳国来。
地狱无门,地狱无门。
念叨着这个名字,姜望不由得想起二十七城里那个白发老妪的怨毒诅咒。
“我诅咒你们,用我的血肉,我的毛发,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诅咒你们!我愿踏遍刀山地狱、身入火海地狱。只要你们……与我受同样的苦!”
那是怎样刻骨的恨。
那样的城市,那样的国家……真的有未来吗?
……
做完晚课,姜望正在入定。
佛家说“福不唐捐”。
世人传为“功不唐捐”。
把单纯指代的佛教功德的“福”,扩展成了可指代一切奋进努力的“功”。
是说世上所有的功德和努力,都不会白费。
姜望相信这个道理。
此时已是深夜,他忽然听到一缕风声。
风声挤进窗子,轻柔缭绕。
一缕黑影之中,绽开一点寒光。
姜望蓦然睁眼,缚虎发动!
对方一个恍神,就挣开了束缚的木气。还在空中,便已折转。
姜望明白,自己缚虎已经展现过多次。若有人要对付自己,必然提前对此有所准备。
好在他也没有将希望全部寄于缚虎。
长相思横在膝前,自鸣于鞘。
锵!
忽有一道黄符飘出,贴于剑身之上,长相思瞬时缄默。
竟是被短暂封印。
对方显然针对姜望的战斗方式有所了解,做了很多准备。
此时黑影已近,但其人忽然眼前一晃,看到的好像不是姜望,而是一朵鲜花,许多鲜花,一片花海。
致幻道术,花海。
黑影迅速静心凝神,排除幻觉,寻找目标真身所在。
花开一朵连着一朵,彷如无穷。
姜望明明就坐在床头,但似已在天边。
黑影忽然心头示警,猛然飞出一张黄符,但见它在身前骤然爆开。
原来刚刚那朵花不是幻觉,而是姜望杂于花海间的焰花。
经过这么久的研究练习,姜望做不到焰花焚城,但是以焰花替花海之花,倒也不难。而且虚实相间,令人防不胜防。
狂风于此大作,将能够造成实质伤害的焰花排出近前,那黑影寻机燃尽一张符纸,并指在眼前抹过。
他终于看到了姜望!
但只见姜望头顶上有荆棘状冠冕一闪而过。
黑影体内木气瞬间暴动,这回他所预备的手段,竟然根本抵御不住。
荆棘冠冕,叠加缚虎。
黑影顿在原地,解放过来之时,姜望已经立在他身侧。
将连鞘长剑,搭在了他的脊柱之上。
那剑气隐隐的锋锐告知他,只要姜望剑气一吐,他的通天宫便要毁于一旦。
多年苦修成灰!
第八十章 好汉饶命
“好汉饶命!”黑影哆嗦着道。
“您小心点,不要手抖。”
如果不是怕乱动招致误会,他其实打算跪地求饶。
男儿膝下有黄金没错,怎奈何要害之处有把剑啊。
这种风格的杀手姜望倒是不曾见识过,冷着脸道:“你小心点才是,不要给我杀你的理由。”
“一定不给,一定不给。您放心!”
“……”姜望沉默了一下:“你是谁?”
“在下姓苏,名为秀行。卫国交衡郡人士,不是武卒闻名天下的那个魏,而是护卫的卫。生于道历一……”
在此人把生辰八字都报出来之前,姜望赶紧打断道:“你是哪个组织的?谁派你来的?”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暗中苏秀行忽然有了一股大义凛然的气势。
“我们天下楼的刺客,是绝对不会出卖组织的!”
天下楼……
姜望在心里检阅了一下,并没有这个名字的踪影。“雇主呢?”
“杀手这个行当也是有原则的。嘉城西城区李记馅饼铺的老李头找上门来请我们组织做事,这是对我们组织的信任,我们绝不会泄露他的情况!”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明白。虽然这姓苏的实力还不错,但是这个什么天下楼,应该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组织。
作为一个杀手组织,血誓心魔咒之类的手段肯定是有的。但明显相对低级。苏秀行那怪异的回答方式,并不是为了耍宝,而是一种绕开咒缚吐露真相的方式。
作为黑暗中的组织,保守秘密的手段很大程度上能够说明组织的实力。
能这么简单的就被破解,足以说明这家什么天下楼,应该只是名字起得响亮。
“你一个通天境的杀手,怎么会想到来行刺我?”
今时今日的姜望,自然有说这话的资格。
对方在行刺之前,已经做了不少针对性的准备。在姜望看来,既然了解过他,就不应该只派一个通天境来才是。
“你也是通天境,我也是通天境。我来行刺你不是很正常吗?”苏秀行理直气壮地说到这里,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气焰又低下去:“对不起。”
“你觉得,如果无缘无故,三更半夜忽然有一个人跳出来杀你。他说一句对不起,你就可以接受了吗?”
“我可以。”
姜望抬眼一瞥。
他立刻转道:“不不不,不可以。”
“那你觉得,我怎么才能接受你的道歉?”姜望拖长了语调。
苏秀行完全明白了。
“我身上有五颗道元石……”
“就这?”
“还有一些符咒。”
“还有呢?”
“好汉,我真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苏秀行带着哭腔道:“我要是资产那么丰富,用得着做杀手吗?”
“仔细想想。”姜望慢悠悠道。
“功法!我一身所学,除了师门以血咒束缚,无法外传的,都可以给你。”
姜望伸手将他的匕首拿过来,而后轻飘飘地弹出一朵焰花,悬停空中,照亮了房间。
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焰花的变化,自如随意。
收起长剑,也不怕此人跑了,对着书桌努努嘴道:“去记下来。”
苏秀行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把怀里东西都掏出来,交给姜望。而后自行往书桌旁一坐,铺纸研墨,就开始默写。很有杀手风范。
直到此时,姜望才注意到他的面容,长得倒是普通,眉眼朴素,不像他表现出来的性格那般跳脱。
道元石五颗。
镇器符,就是之前暂时压制长相思的那种符咒。一张。
清心明目符。有破幻效果。两张。
敛息符。大约是杀手职业所需,这种符咒数量最多。足有五张。
制作精良的法器匕首一把,铭有强化锐利效果的阵纹。
林林总总加起来,价值将近两百颗道元石。也即张海、向前这样的游脉境修士,十一年的收入。
其中最值钱的,是那柄匕首。
姜望也不怕他跑了,径自出门,叫醒小小,让她去把张海叫过来。
张海这个人很奇怪,你要说他很努力,他又没怎么努力修行过,你要说他不努力,为了他的丹药,时刻关注火候,常常废寝忘食。
在姜望看来,这是一种自我感动型的逃避式努力。
小小动作麻利的起床出门了。和她住在一个房间的竹碧琼起初心中一惊,见姜望并没有闯进房间的打算,才放下心来。不由得又有些好奇,姜望这么大半夜的,想干什么。
姜望与苏秀行的交手很快就结束了,她并没有听到动静。
其实姜望并没有束缚她的行动,她有蜃珠在身,完全可以偷偷摸摸的离去。但是她并没有逃走,可见也是一个有原则的小姑娘。
此时在这个小院里,便只剩姜望和他的两个俘虏。
姜望没有与竹碧琼寒暄的意思,走回了自己的卧室门外,监督奋笔疾书的苏秀行——此时其人已经写满了十几页纸,看样子所学颇杂,令姜望很是满意。
很快,张海便带着小小一路疾行而来。
作为胡氏矿场如今绝对的掌控者,姜望有召,他不敢怠慢。
对方连重玄家的族人都敢打,连胡少孟在此人面前都没有面子,他一个小小的游脉境修士,实在没有摆谱的资格。
“你连夜去一趟嘉城,调查一下嘉城西城区李记馅饼铺的老李头。”姜望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这在驻守矿场的工作之外,你若能办得漂亮,以后就跟着我做事,我每个月给你三颗道元石,可以让你买更多的炼丹材料。”
张海没说二话,立刻便出发了,连院子也不回。
他没有拒绝的资格,而且面对姜望**裸的利诱,他也不想拒绝。
倒是小小房间里的竹碧琼,这会不知怎么又突然来了劲,在房间里喊道:“不如请我帮忙做事,我可比他强!只要把那门道术交给我就行。”
姜望没有说话。他倒是愿意拿缚虎换蜃珠,但是不是现在。且先晾一晾。
大概去时跑得太急,小小脸上通红,此时怯怯地看来一眼。
姜望摆摆手:“没你的事情了,回去休息吧。”
转身走进房间。
他吩咐张海去嘉城调查,并没有瞒着刺客苏秀行。
其人落笔如飞,好像也完全不受影响。
不多时,停下笔,将满满一叠纸交上前来,给姜望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