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就在姜望的面前,白发老妪被黑火焚尽。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情报,更别说了解真相。
与此同时,随着黑火的出现,姜望清楚的感觉到一股邪异力量“渗”进了通天宫。
那是黑色的、如水流动的事物。是一种根源于诅咒的力量。
白发老妪或许视他为仇敌一伙,牺牲命魂的凄厉诅咒也有他的一份。
姜望操纵缠星灵蛇,正要驭使道元进行驱逐,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忽然一动,那股邪异的力量消失无踪。
应该是被冥烛所吞噬了。
对于冥烛,姜望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憎厌其与白骨道相关,另一方面的的确确在枫林城域遭厄之前,他感受过冥烛的示警。而也正是冥烛传输的那门白骨遁法,他才能够救下姜安安。尽管代价是付出寿元。
此时不是考虑这事的时候。白发老妪死去,不意味着事情就已经到此为止。
姜望将那张诅咒纸人拿出来,随手掐诀,一颗青色小草自掌心冒出。
这是丙等中品的寻踪道术追思草,能够根据已有事物的气息,去追踪它的痕迹。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其低头的方向,就是追踪寻觅的方向。
但这颗追思草诞生之后,就一直在姜望手心打转,怎么也不肯低下头来。
姜望明白,这门道术等级过低,诅咒纸人上没有明显的气味或其它遗留,因而无法产生效果。
念及此处,姜望随手制作一只木盒,将诅咒纸人暂时封住。几个纵跃远去,随意选了一处无人的房屋翻进去。
分出一部分心神,沉入太虚幻境。
又过去了一轮福地挑战,他现在掉到福地排名二十八的陶山福地。
当然这一路行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的周天境匹配中,却也再次打进了前百。
这得益于小周天的完美构建,令他能够以最优状态完成破境,没有被太虚幻境里的第一梯队甩得太远。
陶山福地每月产功1350,在周天境前百之前,他倒是胜多负少,所以反而赚了点功。如今累功已经有4310点。
姜望召出演道台,他的演道台如今仍然只有一层。
自甄无敌那里已经得知,演道台的升级需要靠“演道”来实现,也即是推演功法。
愈是强大玄妙的功法,就愈能促进演道台的进阶。
姜望至今就推演过紫气东来剑决和四灵炼体决,大概还未达到进阶的积累。
将木行道术追思草置于演道台上,姜望注入全部的功,开始推演。
他现在独行天下,一门优异的寻踪觅迹道术是必备,追思草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功降到3100点的时候,就已停止。
姜望明白,这大约就是一层演道台的极限,或者也是追思草的极限。
共计耗功1210点,成就乙等道术,追思。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因为是追思草的升级道术,并不像一门新道术般需要重新熟悉。细细体悟一阵后,便已掌握**。
姜望再次取出那张诅咒纸人,掐动道决。
只见诅咒纸人之上,有一道黑色烟气缓缓抽离,那是纸人上的诅咒之力。
这道黑色烟气扭动着,在道术力量的作用下,逐渐形成一株黑烟小草。
小草低头,低头如追思。
向南!
姜望看准方向,大步而去。
转左,跃墙,如游鱼般穿过人群。
恰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可怖至极的怒吼。
那声音沉闷,巨大,凶暴!
姜望回头望去,只见城外的那只巨大龟兽,忽然发起狂来,四肢抓地,阵阵怒吼。
它大约的确有霸下血脉,因为同那只神话巨兽一样,它口含利齿,唇吐獠牙。
姜望远远注意到它的眼睛,被一层黑烟所缭绕,逐渐浸染血红。
那是诅咒的力量。
怎么会?
那种程度的诅咒力量,能够影响有霸下血脉的巨兽?
不对劲……
姜望的脚步停了下来。无论是哪个邪教,如果对方能够拥有动摇这只巨兽的力量,就绝非他所能敌。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妹妹还在云城等他。
他不能冒险。他不能因为在异国他乡发生的祸事,而牺牲自己。
……
巨大龟兽发狂的同时,龟甲背上的上城瞬间反应过来。整座城池忽然光芒大放,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土黄色流转城墙。
千钧之力加持。
嘭!
巨大龟兽四肢趴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犹自嘶吼不止。
有一个身影飞到城池上空,声遍全城:“大阵不要中止,尽量拖延护国圣兽!其他人封锁城门,搜捕二十七城所有位置,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从上城之上,密密麻麻的修士如巨兽身上的虱子被抖落,坠入下城二十七城中。
整个佑国最强的修士军团负碑军,就常年驻于上城。随着护国圣兽的脚步,巡视全境。
……
姜望散去道决,中断道术追思。那缭绕的烟气就此散去,顺手将纸人搓成飞灰。
而后将斗篷往身后一靠,从容走进人群中。
这些精锐修士一次出动好几百人,足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整个二十七城犁一遍。
此时还戴着斗篷才叫显眼。
就在这时,上城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失控般的怒斥:“尹观!你好大的胆子!”
而后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你们都敢欺世盗名!我有什么……”
之后的声音不闻,应该是被湮灭了。
但与此同时,人群惊呼起来。
因为城外那头巨大龟兽,骤然起身!
龟壳上的城池依然稳固,阵法的土黄色的光芒也并未黯淡,但只阻了片刻,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兽就已经站了起来!
霸下力大无穷,性喜负重。这头巨大龟兽也继承了其习性。
佑国建城于其上,需要不停地增加重量。否则它就会离开,自去担山驮岳。
佑国上城这道阵法加持,已经是为其准备的底牌之一,足以瞬间增加千钧之力。却仍然被发狂的巨兽驮起。
大地再次轰隆起来。
巨大龟兽庞巨的身躯缓缓转向,似乎马上就要直面二十七城。
一旦它转身踏至,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灾难。
整个城池大部分的普通人都不可能逃掉!
这一幕,瞬间就让姜望想起了枫林城倾覆的那一天。
也是如此无力。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如陨石砸落,砸至巨大龟兽面前。
伸手,托住了巨大龟兽那如城楼般的腿。
“啊!”
那人发出如远古猛兽一般的大吼,整个上身的甲胄就在瞬间崩开,露出他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来。
渺小如蝼蚁般的人,竟与高若山岳的巨兽,在空中相持了片刻!
如斯伟力!
而后巨大龟兽一脚踏下!
隐约整个大地都发出一声哀鸣。
第七章 人不平,有人鸣
整个空间都似乎静止了一瞬,无论龟背上的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巨兽抬足。
一个渺小的黑影从地底窜出,再一次拦在了巨兽之前。
人们沸腾了!
上城城墙上的军卒,齐齐以枪尾砸地。
“威!”
“威!”
“威!”
为他们佑国的无敌战神,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冲进下二十七城的精锐修士们也在他争取的间隙中,迅速找出了问题所在。
在全城各处,战斗骤然爆发。
抬头往高处看,但见整个二十七城内许多地方,黑烟袅袅而起。每一处黑烟都代表一处诅咒力量。
从规模看,这些黑烟所代表诅咒力量并不强大,但竟有几近百处之多!
如果每一处都代表一个像那白发老妪一样充满仇恨怨毒的存在,那这座城市……
姜望忍不住想,作为深院内那哭泣女人的乳娘,那个白发老妪为什么会有那样切骨的仇怨?
这些力量、这些怨毒、这些诅咒,单独都不算可怖。任何一个周天境修士都能独立消灭。可一旦以某种秘法汇聚起来,便足以挑动这巨大龟兽的凶性。
而诅咒之力一旦碾灭,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就瞬间得到安抚,回复了最初的状态。
但上城并没有就此平静。
“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治政不力,更以阴诡手段影响圣兽,罪大恶极!罚其被圣兽吞之,以偿其罪!”
此声静了片刻,又骤然喝起。
“该死!去找出他来!”
显然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那个名为尹观的下城城主所谋划。而且他还在佑国主力尽在的情况下逃掉了!
随着都城令下,散开在下城二十七城的修士不仅没有回归,反而有更多的精锐修士冲下都城。
上城中那个发号施令的大人物显然认定尹观还在二十七城中,决意将这里死死封锁。再一寸一寸的查过,揪出其人。
……
“表哥!”
姜望忽然听到一个近乎哀哭的声音,循声看去,却还是那个在深院哭泣、点燃诅咒纸人的女子。
她在长街上,面如死灰。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姜望之前故意惊动她的家人,就是想她的家人将她控制住,不至于叫这女子糊糊涂涂的再惹麻烦。
但不曾想兜兜转转一大圈,却还能在大街上碰到她。
这也太巧了!
而且,她的那个表哥,居然就是闹出这么大事情的尹观。是二十七城的城主!
姜望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用人群遮掩自身。
他于佑国只是匆匆过客,不想让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麻烦中。
“美人,你刚才叫喊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与负碑军修士全然不同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了那个叫沐晴的女子身前。
女人虽然伤心过度,有些浑浑噩噩,但并非痴傻。
一见此人不似良善,立即转身就往别处走。
嘴里仓皇解释道:“没,没什么。”
“哎!”那男子面容倒是不难看,就是有些油滑粉腻,穿着一身粉白的儒服,呵呵笑着:“没什么,那你跑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探去,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已经将女子的手腕擒住。
“放开我!”女人使劲挣了挣,没能挣脱,冷声斥道:“我是本城佐政苏家的人!”
与庄国的政治体系不同。在佑国,城主半年一次更迭。只有一城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才有资格成为下城之主。主政半年。
但因为时间太短,其实下城有专门处理俗务的家族,那才是一座下城里真正核心的家族。
苏沐晴所在的苏家,就是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当然,权力也并不滔天。真正的大事,仍需要上城定夺。
护国圣兽定期巡视国境,使得其背上都城对整个国土的掌控非常深入。
每半年一次的考核中,若城主表现出色,便有资格进入上城修行,以为奖励。若表现不合格,则会被护国圣兽吞噬,以为惩罚。
苏沐晴的表哥尹观,就是这样一个城主。
“哈哈哈哈,佐政家族?”粉面男子哈哈一笑,拉着她就转身:“那便更好说话了!”
“站住!”
姜望虽然避在人群中,但其实一直在关注这边的事情。
出声阻止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贱兮兮的许象乾。
他极高的额头非常醒目。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拉着我表妹想做什么?”其人怒声质问。
本来这粉面男子当街掳人就令路人非常不满,只是碍于其执行任务的上城修士身份,担心苏沐晴的确与今日之事有什么牵扯,不敢出头。
此时有许象乾出头,一时路人纷纷侧面,隐隐将他们围了起来。
见此情境,粉面男子毫无惧色,反而眼神轻蔑。
“你表妹?”他回过头来,看着许象乾,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她家住哪里,芳龄几何?现在说,说错一个,杀了你!”
苏沐晴想要说话,却被他一把握住下巴,无法出声。
随着他的话语,附近的一些上城修士也粗暴地挤开人群,围近许象乾。
只有那些身穿负碑军军服的修士,仍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四下搜寻。
许象乾一下子愣住,他确实是一时好心出头,但不可能真正了解苏沐晴的情况。自然也就无法回答粉面男子的问题。
“大家看到了吧?他竟然在本公子执行公务的时候撒谎。不知道和那些邪教异端是否有什么牵扯呢?”粉面男子笑了起来,回过头看向许象乾:“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关个十年八载,你信也不信?”
“尽管来!”许象乾也不像个书生样子,直接便开始撸袖子:“怕你就不是你爷爷!”
“我倒是希望你能够一直这么嘴硬。”粉面男子的笑容顿敛,冷声道:“此人疑似与叛贼尹观有关,给我拿下!”
一阵混乱中,忽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且慢!”
一个面容清秀年轻,但长发花白的男子挤出人群。
“她叫苏沐晴,住在你身后那条街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最里面的、那栋最大的宅子里!她的年龄嘛,不能告诉你,因为女子的年龄是秘密,你不配知道。”
“我来作证,苏沐晴那声表哥喊的是许象乾!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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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为众人抱薪者
粉面男子执行这样紧急而且重要的任务中,仅仅凭借一句没有根由的“表哥”,就敢当街掳掠少女。目标还是一城之佐政家族里的女子。
要么是佑国的统治阶级烂到骨子里了,要么此人背景深厚。
要么,二者皆有。
无论哪种可能,都代表着异国人绝不应沾染的巨大麻烦。
许象乾明显不是佑国人,之前在酒楼天台还被一顿暴打,说明在当地也没有丝毫背景。
但他却仍挺身而出。
姜望本不欲招惹麻烦,也一直在思忖更好的办法。
但是看到许象乾挺身而出却遭受冷遇,他无法沉默了。
他不能坐看其人孤立无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构陷。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粉面男子歪过头,看着姜望:“你又是谁?”
“路不平有人踩,人不平有人鸣!”姜望正声道:“我只是一个看不惯你欺男霸女的路人!”
“我提醒你注意说话。不是什么证都可以乱作的。”
“怎么?你也要拿下我?”姜望故意提振道元,大声说道:“站出来一个人你就抓一个人,抓了许象乾还要抓我,这偌大长街,众目睽睽,你抓得完吗?”
他有意把事情闹大。
他就不相信,这粉面公子就算家世背景再深厚,还能真的不顾举国风评?现场这么多人看着,城外还停着佑国的首都。他家里还能没个政敌?
至于事后,事后他拔腿就走。
任你势力再大又如何,佑国的公子哥,狗爪还能伸到齐国去?
挑动群众舆论这一套,姜望还是跟黄阿湛学的。
换做以前,他未必会如此。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往这方面考虑。
“就是!”许象乾见得有人帮腔,立刻跳起脚来:“你抓得完吗?”
围观路人纷纷出声。
“上城官员就这么做事的吗?”
“是不是下城百姓就无足轻重?”
“苏姑娘是好人,你放下她!”
“有本事把我一起抓了!”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眼见舆情汹涌,粉面男子不敢轻忽,立即驳斥姜望道:“本人奉命行事,缉拿阴谋覆国的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此女既然是他的表妹,我带回去问讯,有何不妥?这半秃书生张嘴就是谎言,难道不应调查?你以为你是在主持正义?你是在妨碍公务!妨碍二十七城的安宁太平!”
“胡言乱语!”许象乾愤怒极了,但重点全然跑偏:“你这个死娘娘腔,老子这是天庭饱满,不是半秃!”
粉面男子顿时也恨得磨牙。他是妆容穿戴都精致了一点,但哪里称得上娘娘腔了?
但这个时候围观者的情绪一不小心就要爆炸,他只能暂时按捺脾气。
勉强对着四周百姓说道:“请诸位冷静一下!鄙人……”
不过在姜望看来,这样言语上攻击根本毫无益处。
你一句秃子过来,我一句娘娘腔过去,于事何补?
他脚步一错,忽已上前。
“先拿开你的脏手!”
并指如剑划过。
剑指未近,那种锋锐已先刺痛皮肤。
粉面男子即刻松手后撤,又在第一时间抽出腰侧折扇,就要打开!
蓬。
一根手指正面对准了他,一朵火焰之花绽开在指尖。
这朵花极美,但不该有人轻视它的危险。
姜望另一只手将苏沐晴带到身后,随口问道:“你怎么没在家里?”
尽管与姜望也不熟,但毕竟今天已是第二次见面,并且他还帮了自己。
苏沐晴惊惶道:“我被关在房间里,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门外守着我的两个婢女突然死了!家里人都死了!我太害怕了,就跑出来……我没想太多,就听到他们说我表哥……”
她显然也知道再提她表哥不合时宜,一下子住了嘴。
另一边,直面焰花的粉面男子按住折扇,止住蓄势待发的攻击,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焰花?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他倒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花花公子,在佑国境内威风的同时,对于列国时势,也有一定的了解。
姜望不知道的是,董阿传他焰花时所说的那些,所谓国道院的最新研究只是幌子。
不然董阿本人也不至于做出那些笔记。他也是试图补完焰花焚城的修者一员。
当初秦国借境伏杀左光烈,焰花这门道术,就是他们开出的条件之一。
只不过这话好说不好听,故而庄国各道院向优秀弟子传授焰花时,都说是国道院的研究成果。
秦楚互相征伐多年,最了解彼此。对焰花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楚国,就是秦国。
而无论秦楚,于佑国而言,都是庞然大物。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姜望先没有理会苏沐晴,只是对粉面男子道:“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事!就算尹观是她表哥,又如何能牵扯到她身上来?你我都很清楚,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并无半点修为!”
“不是没有修为,就卖不了国的。这位朋友,你未免把世界想得太简单!”
“正是因为人心复杂,我们才不能容许你无凭无据把人带走。”
“你定要多管闲事不可?”粉面男子失去了耐心,冷声道:“你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望的声音更洪亮了,直视对方,正义凛然:“你要对一个弱女子秋后算账?事后打击报复?你当这二十七城满城的父老乡亲们,都是冷血无情的看客,任由你作恶吗?”
围观的百姓全都愤怒了。
“小白脸你给老子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滚回你的上城去!”
“这里不欢迎你!”
粉面男子连连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家不要相信他,非我国人,其心必异。他说不定是尹观的同党。”
“我可去你娘的吧!”
人群中一只鸡蛋飞出来,被他慌忙避过,声音都气哑了:“谁在砸我?”
“是你爹!”
一颗烂白菜。
“你爷爷!”
又一颗鸡蛋。
“你婶婶!”
群情一时汹涌,喧嚣沸腾。
俨然已经惹起众怒。
他又无法公然攻击这么多本国百姓,只得以折扇掩面,愤愤逃离。
就在这时,从上城中,忽然一个身影踏空而来。
由远及近,大袖一挥,一巴掌将粉面男子整个人扇回原地,顿跪在人群中间。
“畜生!哪里跑?还不给本城父老乡亲谢罪?”
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人大步走来,立于众人之前。
除了姜望许象乾两人,和还在执行任务的负碑军战士外,现场所有人,包括那些群情激奋的下城百姓们,全都跪伏在地上。
恭声道:“国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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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国师赵苍
如果问谁是佑国的第一人,许多人不会想到那个贪欢好色的佑国国君,而是会想到国师赵苍。
其人执政多年,佑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深得百姓爱戴。
因其亲民勤政,甚至常常亲自开坛布雨,许多佑国百姓都见过他,认识他。
此时赵苍一出现,自然而然变成了全场焦点。
他落地的第一时间,便看向姜望,嘴里赞叹道:“好少年!少年白乃是早慧之像。”
他一眼就看穿了姜望的真实年龄,并不被那头白发所迷惑。
姜望摸不准他的来意,没有出声。
“老夫适才落卦,才发现此城的第一道诅咒之力,就湮灭在你手上。以至于尹观布置的千绝咒只能仓促发动,这也给了我们更多的余地,极大减少了危害。你可以说是救了二十七城啊!”
赵苍对着姜望躬身一礼:“老夫替二十七城,谢过阁下!”
周围的百姓也随着拜服:“谢过阁下!”
姜望侧身避让,不敢受老者之礼。他也没想到自己做的事情居然被卦算出来,对方明显是佑国的大人物,还能屈尊对他行礼,不得不说姿态已经做足。
“不敢当不敢当。”姜望连连摆手:“只是路见不平而已。”
他这话名为谦让,实则也有几分敲打那粉面公子的意思。
赵苍何等人物,当然不会听不出来。
他先是虚扶四周:“诸位父老乡亲请起,是赵苍无能,错看尹观,今日险些酿成大祸啊!”
立刻又有人跪倒:“一颗树上的橘子,尚且酸甜不一,更何况一国之人?国师大人,尹观为祸又怎么能是您的错呢?”
“是啊,都怪那尹观狼子野心!我们都看走眼了!”
“谁说不是呢!这个杀千刀的歹人!”
在场的下城百姓纷纷劝慰。
“唉。”赵苍叹了一口气,又道:“犬子赵澈,向来热血鲁莽,看到尹观阴谋覆国,就愤怒如狂。看到一点点线索,就揪着不放,不管不顾。他刚才可是又好心做了坏事?无论如何,老夫先行替他向诸位致歉。”
他环顾一周,对围观百姓姿态放得更低,低头拱手道:“赵苍向诸位父老乡亲道歉了!”
原来这粉面公子,是佑国国师的儿子!
周围百姓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纷纷回礼的回礼,避让的避让。
“不敢,不敢。”
“想来也是一场误会。”
“他哪是……”许象乾大概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姜望阻止。
既然这老者是佑国国师赵苍,这粉面公子是他的儿子。那这事并没有什么再纠缠的必要。
说一千,道一万,这里是佑国。
佑国赵苍说了算。
他肯出面道歉,已经是给足了脸面。真心实意也好,故作姿态也好,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再纠缠下去。不但惩罚不了赵澈,反而更害了苏沐晴。
他们俩又不在佑国生活发展,大可拍拍屁股走人。苏家却不可能。
赵苍又对姜望两人拱手道:“也向两位小兄弟赔不是了!”
许象乾并不答话。
姜望回礼道:“赵国师不必客气。说起鲁莽,在下也不遑多让。还请国师谅解才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上城那边才有一堆人堪堪追过来,追上赵苍。
其中一个黑须中年人来到现场,立即惊道:“晴儿!”
“爹!”苏沐晴呜咽着扑到他怀里。
想来此人便是二十七城佐政家族苏家家主苏全。
之前跟尹观一起去上城述职的人里就有他。
这时赵苍又颇为礼遇地问道:“不知这位少年郎高姓大名,可有空与老夫至上城一叙?也好让老夫略表谢意啊!”
佑国修士皆知,护国圣兽每时每刻都在吞吐巨量元气,在护国圣兽背上修行,能够加快修行速度。
这是巨大龟兽之所以是护国圣兽的原因之一,也是佑国人人向往上城的根由。
先不说佑国之后的奖励,仅就邀请他去上城本身,就是莫大的殊荣。
“在下姓姜名望。”此地距离庄国已经很远,姜望的名字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也并不需要隐瞒。
只是拱手婉拒道:“不瞒国师大人,此来佑国只是路过。我有要事在身,须得即刻赶路。您的厚意,小子只能心领了。”
“无妨,无妨。”赵苍倒也不勉强,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递给姜望道:“这里有一颗养年丹,乃是以护国圣兽脱落的甲壳,碾为粉末,炼制而成。有延年益寿之效,权为佑国谢意。”
不得不说这份谢礼送得恰到好处,正是姜望如今最需要的东西。
已经被献祭掉的寿元时常令他感到紧迫,虽然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一年寿元并不能弥补所有,但对他来说已是难能可贵。
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常说送礼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手腕。直到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遇到了赵苍,姜望才真正明白这句话。
“这太贵重了!”姜望推辞道:“国师还是自己留着。”
“比起二十七城全城百姓安危,这区区一枚养年丹,又算得什么贵重?”赵苍不肯收回:“此丹虽可增寿一年,但多服无用。姜小友,你就收下吧!”
自赵苍现身后,粉面公子赵澈就始终一言不发。此刻大约是有些不忿,但也不敢说些什么,自顾把头扭了开去。
许象乾在一旁道:“因功受禄,有什么可推辞的?”
姜望于是收下了。
赵苍又道:“不知姜小友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可愿来我佑国入仕啊?我观姜小友,道元饱满,周天浑润。根基深厚如此,不日或将一飞冲天!”
围观者这才纷纷醒悟,为什么国师对这小子如此礼遇,原来是为了给佑国招揽人才。
真称得上一句气度宽宏、求贤若渴。
“国师实在是谬赞了!”姜望连忙说道:“姜望年小力微,不敢受此重誉。”
被姜望拒绝,赵苍倒也不恼,只是含笑道:“姜小友如果急着赶路,现在便可以离开。不过佑国的上城之门,永远为你打开!”
“小子惶恐。”姜望行了一礼,又对许象乾道:“许兄之前便说要走,此时可要同行?”
许象乾仿佛听不懂他的暗示,笑着说道:“姜兄弟自去吧,我在佑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有缘自会再见!”
姜望想了想,便不再勉强,径自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赵苍才回过头来,笑容和善地看着许象乾:“不知青崖书院的墨先生,近来可好?”
赵澈这时才知道,在他看来背景神秘的姜望,未必有什么背景。
而在他看来路人一般的许象乾,却是真正的背景深厚!
青崖书院乃是天下四大书院之一,是真正的儒门正统,圣人之学。
他虽然也拜在儒门,但天下书院何其之多。
他就读的书院,连青崖书院门前的树墩都比不上。
而那位传言中嫉恶如仇的墨先生,正是青崖书院影响力最大的名儒!
第十章 你以为的正义
姜望特意选择与巨大龟兽相反的另一侧城门出了城。
在城中不急不缓,出城之后,就一路疾行,须臾已至郊野。
“唉。”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然听到这样一声叹息。
“不知这位赶路人,因何事,跑得这么急呢?”
姜望停步,按剑。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缓缓说道:“逃命,不得不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清俊的年轻修士,穿着常服,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叫人觉得忧郁。
他笑了:“你可是佑国的大救星,毁掉千绝咒的大功臣。你逃什么命?”
姜望叹了一口气:“也许我不是。”
“啧啧啧,我追过来,只是想仔细瞧瞧,咱们的正义使者、道德楷模,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摇头叹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姜望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谈不上什么正义。尹城主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赶路了。”
当时在酒楼天台上,看到那一堆去上城述职的官员里,其中有一个就是尹观。
所以姜望记住了他的样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潜藏在二十七城内,负碑军现在还在城内搜索,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亲自堵门。而他却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现在城外郊野。
“哈!你真以为你救了这座城市?”尹观冷笑道:“天佑之国,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
“也许救了,也许没救。不过我至少是救了一个无辜少女。”姜望说道:“至于佑国有没有希望,这是你们佑国人应该考虑的事情。”
“你阻止了沐晴,又抹掉了第一处诅咒,那你一定已经见过沐晴的乳娘了。你可知道,她为什么怨恨?你可问过,她为什么不惜一切也要做这种事情?”
尹观声音里带着怒气:“你可知道,她的独子,是怎么死的?”
“我来不及问,也不想问。”
“她的独子,就是前年的二十七城城主!”
苏沐晴嘴里的那个青哥儿?
姜望心神一震,他想过或许是那老妪之子受了什么冤屈,又或者被谁迫害。总之都是那些可以想象得到的苦情故事,虽然可怜,但不应该成为憎世的理由。
冤有头债有主,恨谁杀谁,不应该牵连无辜者。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然而这个答案,仍然出乎意料。
姜望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苏沐晴所说的话——“我的表哥很好的,他很好的。但是他无论怎么做,都会死。”
尹观正是今天要去上城述职的城主,按照苏沐晴的说法,他今天必然会考评不合格,落得个被护国圣兽吞食的下场。
而他直接布置手段,引发护国圣兽的癫狂,死里逃生。甚至险些直接摧毁二十七城,那只巨大龟兽若再癫狂下去,覆国之危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只是为了自救?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们和沐晴三个人一起长大。我们俩都很努力的修行。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沐晴,所以我故意藏拙,让他成为了那一年的城主。我以为是一种补偿。没想到……却直接把他推进了地狱!”
“你知道下城城主意味着什么吗?”
“佑国只分上城和下城。”
“即龟壳之上和龟壳之下。上城只有一座,便是首都。”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从一城到三十九城。你见过哪个地方的城市,只有编号?你不会给狗窝起名字,不会给鸡笼起名字。因为知道那是狗窝鸡笼,那就够了。”
“因为所谓的城主更迭只是一个幌子!佑国现行这种政治体系所要的,只是为了挑选国内各地最优秀、最有天赋的修士,以供那个狗屁护国圣兽食用!考评最差的那一个,其实是天赋最高的那一个。但天赋反而成了丧命的理由!”
“只有这样,它才能够一直保持成长,一直留在佑国,一直,‘守护’这里!”
“但是人民所感恩戴德的守护,只是一只野兽本能的护食行为啊!”
尹观的眼神,被一种痛苦所扭曲。
他在笑。嘲笑他自己,也嘲笑这个畸形的国家。
“原来如此!”姜望道。
“原来如此?”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姜望说道:“我以为赵苍想杀我。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确是想杀我。但不必自己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我解决了千绝咒,为的是借你的刀。”
“因为你很聪明。你拒绝了他。聪明人能够看得清这个国家的样子。如果你有后台也就罢了,如果没有,那还是少被一个人知道比较好。而我……你觉得我应该杀你吗?”
“或许应该吧。”姜望握紧了剑:“因为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
“你还不觉得你错了?”尹观皱眉道:“你以为的正义,实际上只是为虎作伥!”
“你知不知道……”姜望说:“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你想说什么?”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张诅咒纸人,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会让她生一场大病。而苏家除了她之外的人,都会死。”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家人也是你的亲人。”
“亲人?”尹观笑了起来:“那你又知不知道,是谁暴露了我的真实天赋,让我成为二十七城的城主?正是苏沐晴的父亲,我的亲姑父啊!”
“只为了凭借我这能令龟兽饱餐的食材巩固权力。甚至让他爬进上城。他全然忘了他当年怎么当上家主的,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
姜望默然,他的确无法就此苛责其人。
但是他也有他的路,不会因别人的遭遇悲惨就动摇。
姜望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头巨兽发狂,攻击下城,会死多少人?你无法用更大的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
“那就要看如何定义错误了。”尹观淡淡道。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姜望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
“哈哈哈哈。”尹观大笑起来:“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有趣起来。”
他回答道:“因为我跟你一样……都在等人。你在等他来杀我,我也在等……他来杀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自二十七城方向,一个笔直的身影,如利箭离弦一般,以几乎啸破空间的速度,直射而来!
若他为箭。
此弓必以山岳为背,江河为弦。
此箭必破长空!
那雄壮的肌肉,强大的压迫,还在极远处,就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而尹观大袖一挥,从姜望旁边错身走过。
“他们只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郑朝阳的方向,开始加速!
“他们并没有真正了解,我到底多有天赋。到底有多强!”
第十一章 你负何碑
姜望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之前在二十七城,赵苍表现得太面面俱到了,太宽宏又太睿智。
如此睿智的一个人,会看不清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
但赵澈还是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姜望因而察觉到了赵苍的杀意。
他也希望只是一种错觉,他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温暖积极的一面。即使给过他温暖积极的人……几乎全都死去了。
但是在看到尹观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饵。
或许是尹观藏得太好,或许是卜卦失效。
总之上城没能找到尹观。
而赵苍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自己的功劳,为的就是让自己被尹观盯上。用自己一个对佑国有功的路人,引尹观上钩。
什么邀请加入上城、什么赠送养年丹,都只是为了打消戒心。既是打消自己戒心,也是打消潜在暗中的、尹观的戒心。
连方鹏举都会杀他,连董阿都会骗他。赵苍一个佑国的国师,拿他做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他的确,觉得愤怒。
难道做了好事,反该遭厄?
难道善恶无报,乾坤有私?
……
在姜望的身后。
尹观与郑朝阳轰然对撞!
一个是年未弱冠的年轻修士,佑国上城修士的备选者。
一个是经年威风的强大兵修,佑国负碑军的传奇统帅。
一个身形中等,大袖飘飘。一个**上身,威武雄壮。
就连两只手,对比也如此鲜明。
一个掌似飘絮,一个拳如山岳。
而它们交击在一起,居然停滞了片刻。
而后分开,而后两个人都被震开。
尹观飘退数丈,而郑朝阳连退七步。
平分秋色!
郑朝阳惊讶莫名。
他不敢说打遍天下,但在佑国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强者,身在最强之列。
而他从战场上无数次厮杀下来,整个佑国除了国师赵苍没有把握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对手。
现在面前这区区一个下城城主,一个年龄不到二十岁,还从未在上城修行过的年轻人,竟然与自己平分秋色?
这难道……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铁血刚硬如他,在这时竟有瞬间的恍神。
而后乌云掩日,黑烟如笼。
那是诅咒、是怨恨、是绝望、是痛苦。
是负面、挣扎、黑暗的一切集合。
无比暴烈的邪气勃然而发。
尹观眸光开始泛绿,长发拉伸,垂到脚下。
“尽是些肮脏法门,左道手段!”
郑朝阳一拳轰出,血气勃发。
气血如狼烟而起,冲撞乌云。
拳至身进,杀戮之气斩破空间,化为长矛、尖枪、锐剑……铺天盖地。
兵家杀法。
摧城为荒墟,凝煞为兵戈!
划破黑暗怨气,割开憎恨诅咒。
“没有左道手段,只有左道之人!”尹观毫不退避:“我倒是想学些正道法门,可上城尽是些庸才抱团取暖,像我这样的天才,上得去吗?”
郑朝阳无法回答。
因为像尹观这等级别的天才,无论出现在哪一届下城城主里,都必然是最优之选。足以取悦护国圣兽。
这也是是苏全“意外”暴露其人天赋的原因,这种程度的取悦,足以令佑国上城给苏全足够的好处。举家迁入上城也不在话下。
郑朝阳无法回答,但他的拳脚必须回应。
血气破邪,兵煞驱怨。
整片天空,一半是乌云,一半是赤烟。
他的血气有如实质,缠在一拳一脚之中。
他一步一拳,一拳一步,逐渐靠近对手。
他从来不愿操心太多战场之外的俗事。赵苍告诉他来这边有可能揪住那个妄图覆国的尹观,他就来了。
赵苍必须坐镇城中,一来看护上城,随时引导护国圣兽,而来防备尹观仍在城中或者还有什么后手的可能。
根据尹观逃离上城,挑动圣兽凶性的手段。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十拿九稳。
他向来信任赵苍的判断,所以来时不曾犹豫。
但尹观比他所判断的,还要强!
这甚至已经超脱他对天才的概念。
以此时的战斗判断,他如果全力爆发,以命搏命,或许仍然能够留下其人。
可是,这样做,对吗?
他第一次对他的拳头,产生了怀疑。
他的拳头动摇,尹观的攻击,却更暴烈。
“山河太平,霸下负功德之碑!而你呢?郑朝阳,你负的什么碑?”
郑朝阳无法回答。他无法回答。
那只有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全力爆发之下,有接近二品洞真境的战力。
是佑国最强的战力。
在过去的历史中,多次挽回了佑国覆灭的命运。
所以它才成为护国圣兽。
可是他也清楚,“护国圣兽”需要的是什么。
作为负碑军统帅,佑**方第一人。
以天才修士喂食护国圣兽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他。
他也怀疑过,也动摇过。
可护国圣兽一旦离开,他郑朝阳能够守得住佑国国土吗?
他不能。
他愿意为佑国战死。可即便战死也守不住佑国。
他毕竟只是四品外楼境顶峰,阻在神临之前已经数十年。
国师赵苍借助上城大阵,能够发挥神临战力。但仅仅一个神临境战力,要想在大争之世护住一国之土,这并不现实。
每半年牺牲一个人,救下的却是整个佑国,这难道不值得吗?
所以他越来越不愿意管俗事。越来越只专心兵事和修行,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
尹观的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
他毕竟只擅长战斗。
那就战斗!
拳与掌,气血之力与诅咒之力。
一息之内千百次冲撞。
郑朝阳默然不语,身如山岳。
尹观眸中绿光更甚,几乎彻底变成野兽般的眸子,及地的长发乱舞,如魔似怪。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左道邪术。
也不知这孩子……经历了什么。
轰!
一次激烈的交锋结束。
两人再次分开。
眼看就要彻底被绿光侵满,尹观忽然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双眼已经恢复常态,长发也恢复正常。
他确定自己目前无法击杀郑朝阳。
但也已经足够了。
他不再恋战,直接转身飞远。
只留下一道声音,裹着邪力,一路滚滚,跨过漫长距离,在二十七城上空炸响!
“有一天我会回来,摘下你的碑,拧下你的头!”
无论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听到此声的都人心惶惶。
他们都知道郑朝阳亲自出手追上了尹观,可是竟连郑朝阳都没能诛杀此獠!
……
郑朝阳默默收敛血气,看着尹观空中疾驰的方向。
而尹观没有回过一次头,没有再看二十七城一眼。
第十二章 道阻且长
姜望以为尹观会杀自己,毕竟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
但没想到尹观竟是为了迎战郑朝阳。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尹观能与郑朝阳战至这种程度。
这天下的天才何其之多啊!
此时姜望已经想明白了尹观的目的。
他一定为今天准备了很久。
他不仅洞悉了护国圣兽的弱点,也洞悉了上城大阵。
而且在二十七城周密布局,在护国圣兽驮着上城巡视至此时,在所有知情人都等着他被吞食、等着护国圣兽满意之时……悍然出手!
护国圣兽当然不可能被他所控制,但只要激发护国圣兽的凶性就已经足够。千绝咒能够很好的完成任务。
最好是佑国顶级战力与护国圣兽两败俱伤,他再展现隐藏多年的真实战力,一举覆灭上城,摧毁佑国现有的政治体系。
于废墟之上,重建佑国。
但机缘巧合之下被自己提前引动,佑国高层的底牌也超出了他的了解——毕竟他一直在下城,没有机会了解太多。
不仅郑朝阳一个人就临时拦住了护国圣兽,护国圣兽本身也没有太过癫狂。而且从始至终赵苍都还没有出手,随时可以接下意外。
尹观认识到行动已经失败,于是果断撤离。
但他为什么又要在城外出现,与郑朝阳大战一场之后再离去呢?
表明上是不甘之斗,想试着看看能否斩杀郑朝阳。
可是在姜望看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苏沐晴。
那张诅咒纸人也好,苏沐晴乳娘的诅咒也好,其实都不会伤害到苏沐晴的性命。但是会将苏沐晴与他的关系剥离开来,不再受他牵连。
他大战郑朝阳,就是为了展现战力。
这样即使他离去了。还对苏沐晴有些想法的人也该掂量掂量,能不能扛得住他的愤怒。
在他一战逼平郑朝阳之后,整个佑国不会再有人敢试探他的底线。
他或许还在乎苏沐晴,或许不在乎,这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还这么年轻,就能够跟郑朝阳打得难分难解。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又会如何?
比他表现出来的战力更可怕的,是他的天才。
比现在更可怕的,是他的未来。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己是破坏他计划的人之一,他却没有杀了自己。
因为自己救了苏沐晴。
佑国这一行,可以称得上是匆促,然而却给姜望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尹观这么天才、这么强大,准备了这么久,却还是失败。佑国上城几乎毫发无损。
佑国过去数百年这样运行,之后仍然会如此运行。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而姜望自己,他所面对的,又是何其漫长、何其艰难的路!
姜望竖指于前,焰花绽开。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习惯了随时随地释放焰花,再让它熄灭。
一路行来,已经重复了数万次。
他要掌控这门道术的所有细节,如此才有机会窥探更强的风景。
花谢花开,会有时。
他身形一纵,按剑已越山峦后。
经风历霜的这一路,丝毫没有磨灭他的斗志。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
道阻且长,我将上下而求索!
……
护国圣兽轰隆隆地来,又轰隆隆的去了。
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会一直负重前行。它也已经习惯了佑国这片领地,习惯了这种类似于共生的关系。
定期能够得到精华的食物,它的实力可以不断的提升。
今天虽然好像突然发了个小脾气,但也无足轻重。在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
对于二十七城的大部分百姓来说,今天是轰轰烈烈、又惊恐突兀的一天。
一次例行的政务考核,竟然激荡风云。
他们会继续讨论很多话题,关于尹观。关于他为什么叛国,为什么这么强,入了什么邪教,做过什么恶……当然也偶然会有怀疑尹观是被逼无奈的声音。
甚至也有人聊到那个满嘴打油诗、高额头的儒生,聊到那个白头发的少年。聊到纨绔行径的赵澈。
但无论人们如何讨论。
人们很快就将忘却。
……
上城中。
巨大龟兽虽在行进,整个上城却没有一丝晃动,异常平稳。
上城之主即是佑国之主。
但谁都知道,当今佑国之主,既无修行之姿,也无执政之智。花天酒地,倒是天赋独到,与国师之子赵澈堪称绝代双骄。
朝会是不会来的,政事是不会管的。顶多祭祀的时候,出来走上一圈,做个招牌。
没有办法,他是上代国君唯一的血脉。生来尊贵。
忠心的朝臣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好在当今佑君比先帝能生得多,如今已有三子七女,不愁没有可堪造就之选。
至于不忠心的那些……也只能憋着。
毕竟无论国师赵苍还是负碑军统帅郑朝阳,都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
死忠先帝,也把这份忠心转移到今君身上。
因为今君不理朝事,如今主政的乃是国师。
大殿之上。
赵苍独坐一席。
除了佑君之外,整个庄国只有他和郑朝阳在这处大殿里有座位。
放在群臣之首。
不过郑朝阳从来不坐,说是习惯不了。
此时殿中只有赵苍和郑朝阳,并无第三人。
龟甲散落桌案。
赵苍却没有看卦象,而是闭着眼睛道:“郑帅今日为何放走那尹观?”
同天下绝大部分修行流派一样,兵家修行法同样脱胎于道门。
最古老的道门,本就是人族探索修行之路的法门统合在一起。
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有了不同的方向,而因此诞生不同的流派。
几乎所有流派的修行者,也都是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洞真……这样一系列的境界划分。
只是思想纲领的不同,偏重有异,也导致战斗方式的变化。
兵家着重于气血之力,最擅长煞气的运用,号称诸派杀力第一。
今日郑朝阳与尹观的战斗,虽然也爆发了极强的战力,但其凌驾于同阶修士之上的杀力,却未尽现。
换句话说,他没有尽全力。
郑朝阳站着如铁塔一般,沉默许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在我们佑国,见到过这么天才的修士。”
“我在想。”他说:“像这样的天才,若给他机会成长起来。难道不能够成为佑国的擎天之柱吗?难道不足以守护佑国吗?”
赵苍眼皮微抬,淡淡道:“有比他更天才的,但是都没有机会成长,都战死了。”
他补充道:“在护国圣兽出现之前。”
大殿之中,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
……
ps:在完全没有任何推荐的情况下,均定从64涨到80了。朋友们,虽然道阻且长,但涓滴细流汇聚,终将成瀚海!
第十三章 民心似水,我为河伯
庄国新安城。
祀殿之前,一位花发老人长跪不起。
偌大新安城里,没几个人认得他。
但如果是在以前的枫林城域,他几乎无人不知。
因为他正是魏去疾之前的枫林城主。
他的治政,堪称宽仁勤奋。
坐镇枫林城域期间,双脚走遍了治下的每一镇、每一村。这是魏去疾不曾做到过的事情。整个庄国也没有第二个这样做的城主。
当年十三岁的杜野虎当堂杀人,就是他亲手主持的翻案。还将杜野虎送进道院培养,这才有了如今九江玄甲里声名渐起的杜军爷。
他在枫林城域的时候,深受军民爱戴。后来自觉年老体衰,巩固不住修为,主动卸任养老。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无亲无徒。
当年庄高羡伐雍,他在其间战功显赫。
因功从庄庭手里接过枫林城,未取一分一毫,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之后,又将枫林城归还国家。
而现在,枫林城域没了。
整个枫林城域,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一捧泥土都没能留下。
说是白骨道作乱。
一个沉寂百年的邪教,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
庄国缉刑司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事先没有丝毫察觉?
为什么整个枫林城域都死绝了,董阿却得以独活!
为什么董阿洞悉了阴谋,堂堂国师杜如晦,咫尺天涯列国闻名,却还是赶不及!
为什么……
庄庭的解释能够说服天下所有人。
不是因为那份解释多么完美、多么跳不出错。
只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是枫林城域中人。
只是因为枫林城域没有人了!
只有他刘易安。
只有这一个老朽之身,将衰之命,还在苦苦追寻。
但是他问国相,国相避而不见。
他问君王,君王锁住深宫。
他问群臣,群臣没人理他。
谁会理会一个再无可能崛起的老者,一个气息衰弱、修行垮塌,毫无战力可言的老人?
尤其是他这样执拗,在整个庄国欣欣向荣的时候,非要揭开烂疮毒疤。
老人如今已是一介白身。
白身老人刘易安在偌大新安城里孤独来去,追问了整整九天。
整整九天没有答案。
没人理会。
第十日,他跪到了祀殿前。
他要问一声太祖!
倘若太祖还在,见得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会不会也一声不吭!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他在祀殿之前嚎啕大哭。
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
祀殿外,对面长街的转角处。
庄国副相董阿,袖手而立,一言不发。
……
……
枫林城域旧址外。
乌发如墨的杜如晦垂手而立,面上虽有老态,脊背却挺直如枪。
整个庄国,能令他如此恭谨的,自然只有一个人——庄国之主庄高羡。
那是一个面目平和的中年男子,正细细打量着被雾气笼罩的枫林城域。乍看之下,与寻常游玩踏春的富贵士绅没什么不同。
仅看外表,绝没有人想象得到,他是那样一个杀伐果断的男人。他在国事上的强硬锋利,超过庄国历届君主。
看过一阵,庄高羡含着笑道:“老师这一次,把白骨邪神彻底打疼了啊。祂要把这里拖入幽冥,却只拖到一半就停下。让枫林城域沉入现世与幽冥的夹缝中,让这里成为死地。既不被幽冥消化,又让我庄境永远留下一块疮疤。如此损人不利己,可见愤恨之心。”
枫林城域如果整体被拉进幽冥,现世中这块地域就会被抹去。届时邻近祁昌山脉的可能是望江城域或者三山城域。日长月久,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如今卡在现实与幽冥的交界中,白骨尊神平白耗费神力,自己收不到任何好处。而庄国也永远留下这处死地。每个看到这片死地的人,都会回想起这段历史。
早在庄高羡还是太子的时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师。
庄高羡登基之后,国相之位,不做第二人选。
“陛下。”杜如晦躬身道:“老臣听闻,古之圣主,民安则喜,民苦则泣。在枫林城域旧址外,您不应该笑。庄君登临洞真,是庄国之荣。牺牲百姓以成此境,却是庄君之辱。况且那些永远不得安息的亡魂,正在陛下眼前。”
“高羡受教了。”庄帝立即肃容,惭声道:“确实是追上了雍国那个老匹夫,想着从此边境无患,百姓安宁,有些忘形。”
庄高羡如今的境界已经超出杜如晦,却依然保持着学生对老师的尊敬。
杜如晦闻言,既不穷追猛打,也不老怀大慰。而是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陛下可以在此域外立一生灵碑,以为缅怀纪念。碑上自陈失土之责,记为国仇。将拔除白骨道重新列为国策,誓慰亡灵。如此,可以平民怨,收民心,聚民意。”
庄高羡叹为观止:“此诚金玉良言!”
庄国上一次以拔除白骨道为国策,还是太祖庄承乾时代。当时也确实将白骨道连根拔起。
今时今日,死灰复燃的白骨道声势远不如当年。但重立此策,还是能唤醒庄国百姓的记忆。既表达了维护祖制的心意,又表明了与白骨道不共戴天的决心。
将所有的民怨都集中在白骨道身上。一旦拔除白骨道,庄高羡不但不会因为枫林城域的失陷而被唾骂,反而会因为亲复国仇而赢得民心。
杜如晦落子如春风化雨,手段老辣圆润。
这也是他能在庄高羡养伤的时间里支撑庄庭的重要原因。
枫林城域里雾气涌动,也遮掩了其间的惨烈。彷如这片地域上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已失陷阴阳间。再无天日。
“无生无灭阵也看过了。陛下将欲何行?”
庄高羡轻轻一掸衣袖:“既然来了清河郡,怎能不去清江拜访长辈?”
……
……
自佑国离开后,姜望继续往齐国的方向前进。
天佑之国于他只是旅途中的一程,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赶路并不是唯一目的,更重要的是一路上炼剑,炼身,炼心。
以天地为炉,红尘为火,己身为铜。
从小周天,走向大周天。
遇山登山,遇河涉水,遇店歇脚,遇不平……拔长剑。
脚下路越走越长,修行路越拓越宽。
他逐渐感觉到某种变化在发生。
就好像云遮雾掩的一条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笃定。
第十四章 此去无回者
雍国南面与庄国除了一小段接壤之外,大段国境都被祁昌山脉隔开。
而在雍国西北方向,有一小国,名“陈”。
陈国虽小,境内却有一个有名的凶地,名曰“无回谷”。
谁也说不清无回谷的危险来自于哪里,但是正如其名,进过无回谷的人,都再也没能回来。
在清晨的雾气中,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子踏雾而行,走进谷中。
她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十分邪异。身段却是极美。
谷内倒开阔,并不似人们想象的那样凶恶。
相反氛围祥和,有奇花争艳,溪水叮咚。
正中位置,搭有一座木屋。
小溪就流淌在木屋之前,岸上还有几只鸡在悠闲散步,一条黄犬卧在门前。
长发女子站在木屋前,大喊道:“老大!”
声音太大,惊得黄犬一个窜身,几只鸡扑棱翅膀。
过了一阵,屋里依然毫无动静。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正准备再喊。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似乎耳朵不太好使,说话也很费劲。
“来啦?燕子。”
“来啦!”长发女子喊道:“不要再叫我燕子了!”
白发老者点点头:“燕子啊,小熊之前给我回了一封信,上面画了条狗。他是不是……想吃狗肉啦?”
黄犬呜呜一声,夹着尾巴钻到屋后去了。
“都不知道说的哪年的事。”长发女子叹了口气,大喊道:“熊问早就死啦!”
“熊问死了?”白发老者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他都死好几个月了!枫林城都没了!”
“熊问死了啊,那得去看看,那得去看看……”白发老者颤抖了几下嘴唇,然后道:“燕子你去看看。”
“我刚给你办完事儿!”长发女子咬牙小声抱怨了一句,但最后还是提高音量道:“好嘞老大!”
她可不像这老头子拖拖拉拉,一脚顿地,已经弹身冲进雾气中。
晨雾散了又聚。
白发老人顿了半晌,才挠挠头:“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罢了。”他果断放弃,转身回了木屋里。
“生前要长眠哟,免得死后睡不好。”
……
时间恒定地往前走。
小周天构建,成就的是周天境。
而大周天的轮转,标志着七品通天境的到来。
多日赶路,经过的一些国家略去不提,此时已入齐境。
一座无名小山中,姜望盘坐巨石之上。
通天宫内,九团星河道旋轮转不休。以三团星河道旋为一个小周天,分上中下悬于通天宫。
第一个小周天,是日月星辰,天地横贯,宇宙无穷。
第二个小周天,想着山河大地,于岁月变迁。
第三个小周天,他思考的是自己。一路前行,所为何来,将欲何去。
如今经行万里跋涉,他的道心如剑一般磨砺出来。
他完全洞彻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行所求,并将一以贯之地走下去。
天为星辰,地为山河,人为已身。
大周天凝聚此浩大意境,三才兼具,周天轮转。
终于通天!
明明晴空万里,他却听到轰隆隆的雷声。
细细感受,那不是天地惊雷,而是存在于某个不可知之处的轰鸣。
在他的身后,虚空隐隐,有一座隐约的高大门户出现。那是肉身的倒影,那是修行路上的里程碑!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时间是道历三九一八年,三月初三。
姜望修行圆满,成就大周天。正式踏入通天境。
通天通天,从最简单的一层来说,入此境后,方能通往天地门。
对很多修士而言,巩固大周天,明见自身,探索通往天地门的方向,是一个漫长过程。
强如赵朗,也迟迟未找到前路。只得在通天境多年蹉跎,反复打磨道术。
而姜望周天构建完美,积累雄厚。
在成就大周天的第一时间,就已见天地门。
……
姜望从石台上起身,此时虽然已经见了天地门,但不代表就能够直接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
他现在只是初见天地门,天地门的细节还未具现。
而且见天地门到推开天地门,又是一个质的变化。
再者,他即将要参与的天府秘境,只允许六品腾龙境以下的修士进入。
但凡推开天地门的强者,无论用什么秘法掩饰,都会在进入的瞬间导致通道崩塌。
这是甄无敌再三嘱咐过的事情。
姜望现在已经知道甄无敌的真实姓名。这胖子出身于齐国名门重玄氏,单名一个胜字。
之前他远在庄国,孤陋寡闻。这一路行来,还未到齐境,重玄氏的威名就已经如雷贯耳。
也让姜望知道了真正的世家豪门是什么样子,远非所谓的枫林城三大姓、望江城林家之流可比。
到了通天境,通天宫容纳能力再度提升,又可以刻印一门新的瞬发道术。
但姜望只能暂时搁置。
他如今进攻方面,道术有焰花,剑术有紫气东来。
防御全凭四灵炼体决硬抗。遁法上面更没什么建树。
白骨遁法虽然强悍,他却不敢再用。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虽然既有演道台,又积累了功。但没有合适的道术功法作为基础推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就是失去稳定环境的弊端之一。
再无师长可为他解惑,再无先贤留下的道术供他挑选。
但前路再难,也不能阻止他前行。
姜望与重玄胜已经在太虚幻境里约好时间。
突破至通天境后,他便再不停留,一路遇城不入,遇店不住,以最快速度赶往约定地点。
……
齐国临海郡有一座小城,名曰天府城。
此地本来只是一个小渔村,自天府老人在此留下秘境之后,每到秘境开放时间,都有大量的修士汇集于此。
起先自然是一片混乱,各显手段,很是乱了一阵。后来齐国官方定下规矩来,给各方定下名额,这才巩固了流程。
小渔村也因此发展起来,多年累聚,就成了如今的天府城。
齐国商业发达,通商天下,官方行事也相对圆润。
天府秘境每次打开,一共有五十个名额。齐国直接拿出十个名额,供外来者争夺。
那些异国之人在天府秘境中有所收获的,齐国都会出面招揽。即便不成,也都礼送出境。
历年以来,能在天府秘境里夺得收获的,只要不夭折,最后都会成为强者。
这些人即使不加入齐国,也往往对齐国抱有好感。
……
天府城外北去十里的官道上,一个身影骑着快马正急速而来,扬起一路烟尘。
忽然一阵风吹过,将烟尘卷成一团。
待得烟尘落下,马背上的人影已经不见。
那马跑了一阵,才发现背上已没了骑士。
一时不知该左该右。
低头嗅了一阵,独自离开了官道。
第十五章 天地第一府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处酒楼。
姜望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屈指敲响天字一号包间的房门。
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是甄无敌的声音。
姜望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觉得十分亲切。
那颤动的肥肉,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猥琐的笑容,不是与他在太虚幻境里切磋过无数回合的甄无敌又能是谁?
虽然太虚幻境里的容貌做了掩饰,但这种气质和体积,轻易无法模仿。
尽管如此,姜望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重玄胜?”
“独孤兄弟?”那少年也同时出声问道。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不过重玄胜越笑越大声,笑得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哇哈哈哈,整天给我装深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进个太虚幻境还弄虚作假,耗功把自己改成美男子!而且,你居然这么老!哈哈哈哈……”
形象跟太虚幻境里稍有差别,唯有这欠揍的风情一如既往。
欠得很亲切。
当然,姜望也的确没有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形象俊美。这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一心在修行上,也没机会捯饬自己。再加上施展白骨遁法耗去的寿元令他长发枯白。
如今形象对比显得很鲜明。
话虽如此,但这胖子真的太贱了……
姜望撇撇嘴,不咸不淡道:“你不也没有太虚幻境中胖得那么可爱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重玄胜大大咧咧道:“要掩饰,就得彻底点。谁能够想得到,太虚幻境里强大却不修边幅的甄无敌,现实里面居然这么英俊呢?”
真不知这副自信从何而来。
难道齐国是以肥为美吗?也没听说啊。
姜望不由得提醒道:“你要是再这么大声喊下去,是个人都能知道你是谁了。”
重玄胜再次狂笑:“这个酒楼,这条街,都是我重玄家的产业!谁能听去?”
能在豪强云集的天府城里占据一条街,重玄氏的底蕴要比姜望想象得更可怕。
但为什么他炫个富,也能炫得格外欠揍呢?
姜望一再提醒自己,这里不是论剑台。于是谦和的笑了笑。
重玄胜又道:“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来我呢!”
姜望一头雾水:“你胖得挺接近的啊!”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往这儿看!”重玄胜往前凑了凑:“你看仔细。太虚幻境里我是一字眼。现实里我可是月牙眼!”
“哈哈,是嘛。”姜望干笑了两声:“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你坐回去,别激动。”
重玄胜这才重新靠回他那张特制的大椅子,舒舒服服道:“那咱们就先说说天府秘境的事情吧!”
两人在太虚幻境中已经十分相熟,现实里见面也没有什么陌生感。
姜望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是这样,独孤兄……”
姜望打断道:“还叫我独孤兄弟呢?”
他的本意只是想掩饰自己太虚幻境里的身份,让重玄胜叫自己现实里的名字。
“那……”重玄胜迟疑了一下:“姜叔叔?”
“……”姜望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今年也才十八!”
他的生日在一月,已经在路上无声无息的过去。
以前还会有凌河他们为他庆祝,一起吃个饭喝喝酒什么的。但现在……
那一天与路上的那些天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若不是重玄胜提及年龄,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又过了一个生日。
“啊哈哈。”这回轮到重玄胜干笑了:“那你头发染得挺有气质的。”
“是是是。”姜望懒得跟这欠揍货解释,只是催促道:“先说天府秘境吧。我还不知道怎么个章程呢!”
“天府秘境开放,我们重玄氏有三个名额,本人作为重玄家当代最杰出的人才,肩负重玄氏的未来。这次探索,便是以我为核心组建探索队伍。我先跟你说说,天府秘境能够收获什么,为什么能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外面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未必都属实。”
重玄胜舒舒服服地道:“天府天府,乃是通天之府!你道天府老人为什么这么有名?因为他五府皆通,五府皆摘得神通!所以他的内府,被称为天府,取天地第一府之意。
他曾经在内府境,创造过强杀三位外楼境高手的战绩。堪称内府无敌。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留下天府秘境后就消失了。世人皆传,他遨游太虚去了。
但无论怎么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而人们猜测,他有内府境必能摘得神通的办法,那个办法,就藏在天府秘境里!而只有腾龙境以下修为的人,才能够进入天府秘境。”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一定有人得到过那个办法吧?”姜望问道:“那为什么没能传出来呢?”
“因为所有离开天府秘境的人,都不记得在天府秘境里发生过什么了。”重玄胜道:“但是在天府秘境里获得机缘的人,只要不死,后来都在内府境摘得了神通。”
“所以,也没人说得清天府秘境里有什么关隘,考验什么,有哪些危险?”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天府秘境里很危险。历年探索秘境,活着出来的人,最多的一次,只有七人。最少的时候,一个活着出来的人都没有。”重玄胜认真说道:“但是谁也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姜望有些无语:“那么,重玄氏为什么会让你这个当代最杰出的人才,参加这么危险的探索活动?怕你内府境摘不到神通吗?你们重玄家的秘法不输神通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胖子:“莫非,所谓重玄氏当代最杰出的人才不止一个?”
“呃……”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道:“大概可能或者是有那么几个吧。所以难免有点竞争。当然咯,主要还是本人不惧危险,锐意进取,勇攀高峰,敢于挑战!”
“你来都来了,不会要走吧?”重玄胜略带紧张地道:“这个名额可是非常珍贵,多少人抢破头都得不到!”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天府秘境虽然危险,但收获也极高。能够摘得神通种子的修士,都是内府境中绝对的强者。神通内府与普通内府几乎是差了一个级别。
强大的神通内府,甚至可以与外楼境强者相争。
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笃定自己可以在内府境摘得神通呢?
姜望当然不会退缩,危险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永远是看不到希望。
而一个成就神通内府的机会,毫无疑问是可以点亮那渺茫希望的光。
“那么,这么珍贵的名额。我需要付出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也不扭捏,直接说道:“我有一卷心魔咒。以我为核心组建的小队,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须得在心魔咒上立誓,进入天府秘境后,第一个能得神通种子的机缘,须得给我。此后才能去寻自己的机缘。”
这很合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收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付出什么。
姜望没有迟疑,直接说道:“我答应。”
……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嘈杂。
有一个声音大喊:“滚开!让老子看看,是谁那么厉害,能够抢走老子的名额!”
第十六章 无名之辈
房门被一脚踹开。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得一个衣着华贵、鼻如鹰钩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旁边两个酒楼的下人,想要拦住他,却又不敢对他动手。
“就是你?就你这么个半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没打开天地门!还跟我抢名额?”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挤进房间里,似乎不敢置信,惊怒交加。
“滚出去。”
重玄胜淡淡道。
那张肥胖的脸上再不见平日和善,声音不重,眼睛却眯得更细了。
鹰钩鼻脸色一僵,强自道:“胜哥儿,你当真觉得,就这么个半老头子,一定强过我?修行可不是以年月论的事情!”
“这位兄弟。”姜望忍不住说话了:“麻烦你认真看看,头发白不代表我年纪大。”
此人不敢直接跟重玄胜顶嘴,对姜望却是毫不留情面:“谁跟你是兄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姜望虽然不会为这么刻意的挑衅生气,但也很难说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这时,重玄胜的胖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姜兄你也是,别对什么阿猫阿狗都那么礼貌。”这胖子有些嗔怪地道:“他配吗?”
鹰钩鼻脸上再也挂不住,忍不住怒道:“胜哥,你须得清楚你姓什么!就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侮辱咱们重玄家?”
“重玄信,你还没有资格教我做事。”重玄胜懒洋洋看着鹰钩鼻道:“你是你,我是我。我都代表不了重玄家,你又能代表什么?”
“好!”重玄信咬牙道:“这且不说。我今日来就想问问胜哥你,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把我的名额拿出来,给一个外人!你觉得合适吗?”
重玄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走到重玄信面前,看着他道:“这次进入天府秘境以我为核心,一切以我提前锁定神通内府为主。这是家老们通过了的最高决议。我觉得谁更能帮助到我,我就可以选谁。换句话说,我想把名额给谁,就给谁。”
“现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怎么不合适?”
重玄信眼神有些躲闪,但仍梗着脖子道:“再怎么我也比一个外人更值得信任,我也比他更强!要说帮助,我难道不是更能帮助到你吗?不然就让我跟他打一场,看看谁更强,谁更有资格拿这个名额!”
“重玄信,我最后跟你说一遍。”重玄胜懒得再废话了,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很是平静地说道:“滚出去。”
重玄信脸上的表情耻辱、愤怒,极其复杂。
但最后什么也没敢说,慢慢后退,拉开了与重玄胜手指的距离,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极重,踩得楼板砰砰作响。
“胜少爷。”酒楼的下人躬身解释道:“信公子他非要冲进来,我们……”
重玄胜并不说话,只是甩了甩手,示意他们离去。
房门再次被带上,下人们离开得悄无声息。
姜望笑了笑,说道:“其实打一场也不是不可以,我应该不会输。”
经行万里,只磨一剑。
就连姜望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一剑出鞘,会有多强。
但他能够笃定的是,面对任何同阶修士,他都有资格一战,都有胜利机会。
这当中也包括面前的重玄胜。即使他两大秘法全开,姜望自忖也有五成胜机。这还是考虑到重玄胜进阶通天境后,必有新手段的情况。
明显远不如的重玄信则更不必说。
“是没什么不可以。”重玄胜坐回位置,说道:“但是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也要我重玄胜的朋友向他证明?”
“姜兄,你看看这天府城里。多少人想挤进天府秘境?有多少人不甘、不忿。我难道要你一个个去向他们证明?”
重玄胜提起酒壶,满了两杯酒:“我请你来的,你只负责来就行。其它的事情,不应该由你来解决。刚才的事,是我疏忽。我向你赔罪。”
世家有世家的复杂。姜望完全能够理解。
就枫林城方家那样一个小家族,勾心斗角也从未停止过。更何况重玄氏这种在齐国都堪称巨无霸的家族。
齐国可是当世强国,与景、秦、楚、荆、牧并称天下六雄。
重玄氏在这样的强国扎下深根,枝繁叶茂,其实力也不比一般的小国差了。内部斗争不可能避免。
姜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并不介意这样的事情。
……
三月初七,天府秘境开放的时间。
地点就在天府城的正中心。
那是一个形状浑圆的深潭,名为天府潭,又被称为满月潭。
平时并不稀奇,潭水清澈,一眼就能见底。
有人把这潭水翻来覆去的检查了无数遍,也找不出任何特殊。
但每过十二年,到了天府秘境开放之时,整个满月潭就会变得幽深起来。
这时的满月潭深不见底,目前还没有听说过谁能洞彻这种状态下的满月潭。
整个满月潭被一道大阵防护,大阵之外,又有高墙相隔,长廊环绕。
这都是齐国官方的手笔,为了防止名额之外的人捣乱,影响天府秘境的探索。
天府城本来就是围绕着天府秘境入口建造起来。
所以城中心的位置,就是最核心的位置。
齐国常年有一支军队驻扎于此,天府城可以说是稳如山岳,历年来找死的邪魔外道都死了。
齐国官方今年放出的十个名额早已决出,这十个名额不限国籍、出身、修行流派,无所谓善恶正邪。
唯强者能得。
连日激烈的选拔战也是造就天府城繁荣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如今尘埃落定,最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
天府秘境将在今夜开放。
姜望跟着重玄胜早早就来到了满月潭外候场——倒不止是他们如此,大部分人都提前来满月潭候场了,因为谁也不清楚天府秘境里会发生什么。
这也意味着,无论在天府秘境里做什么都可以。
参与秘境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竞争对手,必须得提前观察一下,有一定准备。
从这个层面,也能看得出重玄胜对这次天府秘境的重视。
……
在场的大部分是参与天府秘境的修士,基本上都是通天境修为。这是天府秘境限制下的天花板。
事实上很多拥有名额的齐国修士,在通天境时候都是故意压制修为,不肯推动天地门,就是为了等待天府秘境的开放。
运气好的只需等上一年半载,运气不好的,就要等上整整十二年。
值不值得,则见仁见智。
很多家族的长辈也在此等候,无非是临阵之前帮助子弟判断对手,再指点指点子弟。
天府城官方的修士则守住四周,维持秩序,预防意外。
人们各自跟相熟的人叙话。
熙攘之中,忽听得一个凶戾的声音喊道:“这个张氏是什么家族?怎么也能够有一个天府名额?无需竞争?那些名门也就罢了,某不曾听说,齐国有个张家!”
第十七章 还有谁知……凤仙张!
众人听声回望,但见出声者是一个高大少年,容貌倒也不差,就是一双眼睛露着凶相。瞧着便不太好惹。
而他逼视的方向,却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
只一看之下,众人便理解了那高大少年为何挑衅。
因为此人赫然只有八品周天境修为!
在场众人,谁不是踩着通天境的修为来此?要么出身世家名门,要么经历激烈竞争,从齐聚天府城的各地英雄手中抢夺名额。
而这个少年修为不高不说,身边也无一个长辈,明显不是什么显赫出身。更别说此人怯怯懦懦,毫无气概,平白令人生厌。
“问话的人是静海高氏子弟,高京。”重玄胜对姜望解说道:“那个姓张的,我倒是不知。”
姜望看了看那名为高京的少年,能被重玄胜特意记住,实力定然不俗。
高京旁边还有一个沉默少年,说明在这次的天府秘境中,高家有两个探索名额。由此可见静海高氏的底蕴,直追重玄氏。
重玄氏作为齐国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足有三个探索名额。
作为本家培养的下一代核心之一,探索队伍以重玄胜为中心组建,他的意见至关重要。所以才能挪出一个名额来给姜望。
除姜望之外的另一个人,是自小陪在他身边的死士。死士无名,以十四名之。
其人全身着甲,面容隐在盔中。默默站在重玄胜身后,一言不发。
但他能够站在重玄胜背后,就足见重玄胜对这个人的信任了。
此时场上气氛紧张。
众人都注视着张家的少年,等着他出丑。
名门子弟不肯与无名之辈同列,辛苦夺得名额者更愤恨于他坐享其成。
那少年低着头,嗫嚅道:“我是,我是……凤仙张氏。”
“什么?你是谁?什么张?”高京显然是有意折辱:“说话都说不清楚,也有资格觊觎天府秘境吗?你这名额,莫不是花钱买的?”
“不!”张氏少年慌乱抬头,那是一张青涩稚嫩的脸:“我是张咏。”
“……这名额,是祖上传下来的。”
即使是愤怒中,他也不敢与高京争锋相对。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声音,从外面高昂转进。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众皆失语。
高京更是勃然色变!
因为天下谁都知道,静海高的崛起,正是在那一位千娇百媚的静贵妃得宠之后。
都是“死”,一个“抵死”在床榻,一个战死在沙场。
可结果却是前者富贵绵长,后者声名渐消。
这种毫不掩饰的讽刺,明显辱及高氏门楣。
不仅仅是高京本人,陪他来此的高氏长辈也是大怒。正要看看是何人大放厥词,说不得要以血洗辱。
随着这声音,三个人走进高墙中来。
仅仅只有三个人,却走出了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势。
走在最左边的,是一个额头奇高的儒服男子,他边走边说道:“当年姜氏失国,帝裔流亡。后有李氏、张氏联手,支持姜无咎复国。先有张氏先祖九战九返,力竭而死。再有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大破叛军。姜无咎才得以国复!
如今英雄朽骨,世家凋落。世人都道石门李豪杰辈出,谁还记得九战九返、血湿甲衣,却护得姜无咎周全的凤仙张?”
此人正是姜望在佑国遇见过的许象乾,竟不意于此重逢。
众人皆默。
世家凋落,英雄往事被风吹雨打去。
以凤仙张氏当年的名望,在这天府秘境又岂止占据一个名额?多年传承下来,止余一个而已。
而且只剩一个周天境修为的少年独身来此,身边连一个看护的长辈都无。
张氏的凋落可见一斑。
然而英雄后人,可以无故见辱吗?
场上一片沉默,唯独张咏泪流满面。
高京调转枪头,咬牙对着许象乾道:“这诗是你写的?”
这时重玄胜对姜望附耳介绍道:“这人应该是石门李氏请的外援。他旁边那个叫李龙川,是我们第二大的对手!李龙川的伯父李正书也来了,他是青崖书院名儒。”
石门李不愧是名门大族。
青崖书院乃天下公认的儒家四大书院之一。
左手强齐望族,右手天下书院。
难怪骄横如静海高氏,对待一个陌生的许象乾,态度也谨慎得很。
没想到许象乾反倒生了气:“我许象乾自负诗才,绝不欺世盗名!这诗是我先生有感而发。只是太过应景,我忍不住背了一遍。”
“那你先生是谁?”高京的长辈追问道,怒气勃勃,有追索之意。
李正书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虽发有微霜,却极具魅力。
闻听此问,他轻声笑道:“象乾是我至交好友墨琊的弟子,此来天府秘境,托我看顾一二。还请高兄宽待。”
嘴里说是请他宽待,但左一个至交,右一个看顾。分明就是为许象乾出头了。
而青崖书院的大儒墨琊,那也是出了名的恩仇快意。写诗嘲讽乃至辱骂谁,那还真不是稀奇事。哪天他不骂人了,那才叫稀奇。
高京的长辈脸色阵青阵白,最终也只能愤愤一拂袖:“既然是小辈,李兄还是稍作管束才是!”
许象乾背的那首诗,几乎是对准了静海高的脸上打。
可他们不但惹不起石门李,更惹不起青崖书院。只好把脾气咽下肚里。
但是静海高氏不想计较了,许象乾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说到自负诗才,其实我也有感而发!”许象乾清咳一声,大约是要当场创作一首。
“想什么呢。你哪有感?”李正书笑眯眯地拍了拍许象乾的肩膀。
将他一肚子的诗才挤回了肚子里。
石门李虽然不惧静海高,但也没有必要把他们得罪到死。
“好好好,我没有。”许象乾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狗大儒。
他都已经及冠了,还一言不合打手心,上哪说理去?
说也说不过啊。
他垂头丧气,眼珠子乱转,忽然眼前一亮:“欸!姜兄弟!”
……
……
ps:
读史有感(其三)
——墨琊于酒后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
注1:以后凡有全诗,出处为书中人者。皆为小说作者托名所作。
第十八章 最强对手
一场风波无声消弭。
背后家势的碰撞只在有心人眼中。
而许象乾本人大概是并没有什么感觉的。
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遇到姜望,他倒是十分开心。
两人也算是有过短暂的患难之交了。虽然以如今许象乾表现出来的背景来看,或者当时真正有危险的只有姜望而已……
“许兄。”姜望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叫大叔了?”
许象乾摆摆手:“当初眼拙了,眼拙了。”
说罢他十分热情的拉过旁边额缠玉带的英武少年,先介绍姜望道:“这是我在佑国认识的朋友,看起来好像年纪大,其实是少年白,人很年轻!人品很好!”
又介绍英武少年道:“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一起无奈地笑了笑。
彼此打过招呼,刚聊了没几句,姜望就感觉到重玄胜在戳他。
重玄胜自然是认识李龙川的,但是并不主动与他说话,而是悄悄用胖手指狂戳姜望,声音隐蔽地穿入姜望耳中:“你注意点,这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李龙川大概注意到了重玄胜的小动作,含笑道:“重玄兄,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重玄胜从鼻孔里哼出声音:“小爷过得还不错。”
李龙川笑笑便不说话了。
重玄胜倒是又乜了他一眼:“怎么堂堂李龙川也需要请外援吗?”
“我当然不需要。”李龙川淡笑着,透出极强的自信:“许兄可不是我的外援。这次进天府秘境,他不需要帮我抢机缘。谁得到就是谁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竞争对手。而且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许象乾一脸正气地接道:“君子之争,势必要全力以赴!”
重玄胜感觉自己是贴上去给人打了一巴掌,无趣得很,拉了拉姜望,便道:“那咱们天府秘境里见吧,我们要去旁边商量战术了。”
说罢强行拉着姜望往角落里去。十四自然跟着他寸步不离。
姜望只得冲李龙川和许象乾歉意地笑笑,便跟着走了。
其实哪有什么战术要商量,该商量的之前早就商量过了。其余情况,大家都对天府秘境里两眼一抹黑,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重玄胜只是单纯地想跟李龙川拉开距离罢了。
这一点姜望知道,李龙川也知道。
或许只有许象乾是例外……
他还非常热情的挥手:“姜兄!秘境里见!君子之争!”
说完还十分有力地握了握拳。
这边重玄胜把姜望拉到角落,嘴里叮嘱道:“李龙川这小子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实力强劲得很,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别跟他待久了,待久了他的箭就能自动找到你的弱点。”
姜望有些吃惊:“这么可怕?”
倒是忽略了重玄胜莫名其妙的颜值自信。或者说,他竟然不知不觉的就习惯了……
“不然你以为呢?”重玄胜小眼睛很努力地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理说咱们是朋友,不应该让你替我找机缘的。但是预定神通内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等我拿到了机缘,马上就帮你拿!”
“这有什么?”姜望失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你又没有诱骗我,是我自己同意的。再说了,我就算愿意帮别人找机缘,别人肯给一个名额我吗?”
重玄胜显然有些感动,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其实有时候,人要分得清好歹并不容易,分寸问题最难把握。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就是双方都没有掌握好分寸。
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计较,只会心中生隙,间隙越来越大。
像重玄胜这样把事情摆在明面说清楚,反倒不容易损害情谊。
在各自的忐忑、期待,以及交流中,时间慢慢过去。
忽然有人看到,不知何时起,满月潭中心,出现了一轮满月倒影。
可天上月,分明还没有升起。
就在此时,夜色降临。
整个满月潭外围的建筑,就是一条环形长廊将满月潭包围。
长廊飞檐绝不过界,整个满月潭都裸露在夜空下,
根据以往经验,在特定的时间里,当天上月与水中月重叠,天府秘境就会打开。
姜望看了看天色,到月上中天,还有一段距离。
就在此时。
哒!哒!哒!
恒定清晰的脚步声,敲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重玄胜的脸色变了,他对姜望说道:“最大的对手,来了。”
走出长廊,走到满月潭边的,是一个脸极长的武服男子。
他的脸极长,给人的感觉却并不难看,反而因为那锐利的眼睛,高直的鼻梁,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即使天府秘境开放在即,人群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他怎么来了?”
“王夷吾……他怎会来此?”
“他哪里需要?”
这是李龙川进来都不曾有过的动静。
可见其人带来的压力。
“他是谁?”为免引起麻烦,姜望传音问道。
耳中传来重玄胜隐含怒意的声音:“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修为最低,但被姜梦熊期许为齐国下一代军神!他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他虽然还在通天境,但他刚开脉就感应到了自己的神通种子。
他的躯干海也早已涤荡清楚,天地门于他脆如薄纸。
他只要打开天地门,立刻就能叩开内府,摘得神通。根本不需要在腾龙境打磨。
他还留在天地门前,纯粹是因为他太强。天地门不足以消耗他太多力量,在道脉腾龙的那一瞬间,无法收束力量,很可能损害躯干海,伤及大道之基。姜梦熊一直在想方设法增加他天地门的强度。”
天地门是修行路上一道雄关,截住无数修行者。
有人终其一生也打不开天地门,有人打开天地门之后身心枯竭、无力主持道脉腾龙,导致腾龙境先天不足。
而如王夷吾这等天才,却因为天地门太脆弱,而不得不延缓脚步!
从重玄胜的话里,姜望还捕捉到了一个重点。
王夷吾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但他还是来了。
“所以……”姜望问道:“他是为你而来?”
以重玄胜的实力,若是战力全开,在太虚幻境里也能轻松打进通天境前百。
他终于明白,强如重玄胜,探索一个对手全都限制在腾龙境修为以下的秘境,为什么还需要找帮手。
重玄胜的脸色难看之极:“我以为他不至于。”
哒!哒!哒!
靴子敲地的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竞争者的心头。
王夷吾走过人群,径直走到角落里的重玄胜面前。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说。
到了此时,重玄胜的表情反倒平静得可怕。
他眯起那双本就小的眼睛:“你和重玄遵,还真是相交甚笃。”
他没有威胁,因为威胁无用。
他没有挑衅,因为挑衅只是自取其辱。
但他不会回去。
他只会回击。
跟重玄胜相处不深的人,会觉得这个人很复杂。有时候幼稚,有时候深沉。
而他的狠劲和韧劲,很少为人所知。
对于重玄胜的反应。
王夷吾既不怒,也不笑。
他不再说话。只是侧过身,就那么站在了重玄胜、姜望、十四的旁边。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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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元旦快乐!愿大家都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向,明年我们继续努力!
第十九章 天府
满月潭中波光如镜,却没有倒映岸上任何一个人。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满月潭,对此啧啧称奇。
天上有月,未能倒映于水。
水中亦有月,静如幻影。
水中月,在水中央,自出现之后,便恒定不动。
从环形长廊组成的圆往夜空中看,天上月,还偏在一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等待,默默准备。
终于等到月上中天时。
天上月到了环形长廊组成的圆正中,正与满月潭中的月影相对。
此时天上月叠于水中月。
一直平静的满月潭发生了变化,波光摇动。
那水中月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姜望知道那绝不是错觉,变化就要发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满月潭中,“捞”起了水中月影。
水中月影仿佛一张剪纸般,就那么离开了满月潭,竖立起来,悬于潭水正上方。
虽如剪纸,但从侧面看不出它的厚薄。
从正面看,水中月影缓缓扩大,最终形成一人高大的圆月。
这就是天府秘境的入口,被称为月门。
在场修士纷纷与亲友告别,因为也许一别成永远。
天府秘境的危险,和它的收获同样有名。
“天府秘境吓破胆,这么多人我最先!”
许象乾抓紧念了句“诗”,腾身跃入月门中。
但那架势,与其说是“奋勇争先”,倒不如用“抱头鼠窜”形容得更贴切。
大概他也知道这么“作诗”容易挨打。
李龙川紧随其后,脚下一弯如弓,身形一拔如箭。众人只是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消失在月门里。
众人再不停留,纷纷冲进月门。
“我们也走。”重玄胜低声说了一句。
左手抓着姜望的衣袖,右手抓着十四的甲衣,一齐投入月门。
就在进入月门的那一刹,姜望忽然汗毛倒竖!
因为他感觉到在背后,王夷吾已贴近。
他毫不掩饰,他的目标就是重玄胜。
因为天府秘境的特殊,所有人出来后都不会记得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也意味着,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不会留下证据。
这其中也包括——杀死如重玄胜这样的名门子弟!
……
王夷吾贴着他们进月门,当然不会是为了跟他们交个朋友。
姜望的手已经在剑上,整个人蓄势待发。
面对王夷吾这样的对手,相信重玄胜和十四也必然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月门彷如幻影,穿过的时候没有任何阻碍,身心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但是落地之后,四下空空。
不仅看不到王夷吾,就连重玄胜和十四也不见踪影。
原来进入天府秘境之后,所有人都会被分开。
姜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或者与王夷吾的战斗不可避免,但能多一些准备时间怎么都是好的。
面对如此强敌,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左手边是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水草摇曳,游鱼自得。水很清澈,姜望用道术聚出一个石块砸进去,没有惊扰出什么水中的凶兽。
或许这条河很安全,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至少道术的运转没有问题。
小河很长,蜿蜒着远去,一眼看不到头。
河面不宽,姜望足以跃过,但他没有做这样的尝试。两河两岸都长着青青绿草。河岸对面是平地,远处可以看到山峦起伏的轮廓。
而站在河岸这面,往右手边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密林,同样看不到尽头。
空气很清新,姜望细细地咂摸了一下,有水气和青草的香气。
应该不是幻境,虽然已经有太虚幻境的先例,也可以做到如此真实。但他进入太虚幻境只进入神识,而天府秘境却带入了肉身。
再有一点,天府秘境里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历年以来许许多多的修士可以证明。
是一处隐藏福地?又或者那月门有某种挪移的神通?
姜望观察过环境,才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玉佩。其形椭圆,浮雕着一只嘴唇。
这是进来之前重玄胜的准备之一,还音佩。他和重玄胜、十四一人一只,就是为了避免失散的情况。
此奇物可以让持有者远距离通话,非常方便。当然,这个距离不能超过百里。
但是姜望试着灌入道元,还音佩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距离太远无法作用,是彻底失效。
这也意味着重玄胜的许多准备都失效了,天府秘境大概率限制各类奇物的使用,只看个人实力。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倒不是说王夷吾作为大齐军神关门弟子,底蕴不如重玄胜。而是以王夷吾那样的实力来天府秘境,应该不需要准备太多的奇物宝贝。并且他也没有那么多的准备时间。
重玄胜在这方面的准备上,是应该可以挽回一些劣势的。但由于天赋秘境的特殊性,都打了水漂。
甚至姜望手中的那柄剑,也失去了引发金光箭的功能。当然它现在也聊胜于无。
姜望收起还音佩,手掌向上平摊,青色的木行元气在手心凝聚,形成一根小草的虚影。
小草稍稍待了一阵,便低下了头,如在追思过往。
方向向前。
这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依照现有的情况,沿着河岸往前走,无疑最为稳妥。
视野开阔,遇到任何危险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天府秘境里,最难受的事情就是未知。
不知道会经历什么考验,不知道神通种子的机缘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一切都是茫然的。
……
姜望沿着河岸往前走,沿途注意着两侧河岸,包括密林和远山,但一直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起进入天府秘境的五十人,全部散开了?为什么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天府秘境有这么大?”
姜望陷入思考。
他想了想,再次用出追思,
已经走了很久,追思还在指前。
“要么在天府秘境里,‘追思’失效了。但这没有道理,其它道术都并未受到影响。而且追思失效的话,追思草就应该不动或乱转,而不是低头。”
“如果追思没有失效的话……”
“要么重玄胜距离我很远很远,短时间内无论我怎么加速,都跟不上他。”
“要么我在向前的时候,重玄胜也在向前。”
“要么……”
姜望骤然停步。
“我其实没有走。”
第二十章 龙宫
姜望调转方向,再次使用追思,追思草指的方向是他身后。
这说明方向感并没有错失。
姜望半蹲下来,将一团焰花按入地面。
无声无息间,暴烈的焰花就将地面灼出一个人头大的窟窿。
姜望眼睛注视着窟窿的位置,开始倒退行走。
他确定自己的确是在移动着,那窟窿的位置越来越远,在视线中也越来越小。
忽然,他确信自己没有眨眼睛,但是那窟窿消失了!
姜望几步纵回原地,河岸青草如茵,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窟窿。
“到底是什么回事?难道这里真的是幻境?是与太虚幻境不同的、能够带肉身进入的幻境?比太虚幻境更高级?”
“不对,如果肉身也能进来经历一切,那就已经不属于幻境了,而几乎等同于创造世界。这种可能性太小。”
“首先确定肉身的确是进入了这里的,守在月门外等候自家子弟的那些强者便是证明。历年那些没能走出月门的修士也是明证。”
姜望思忖着,同时感应掌心月钥,试着能不能在这里进入太虚幻境。
感应无效。
在天府秘境里,无法感应太虚幻境。
这地方隔绝了许多东西,包括那些奇物法器,也包括太阴星力。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天府秘境与太虚幻境哪个级别更高。
姜望侧转过头,注视着小河中。
小河清澈,那些水草游鱼都在眼中十分明朗。
也因此大部分人都会把疑惑、警惕放在密林与远山中。而下意识地忽略了小河本身。
姜望最先就以道术凝聚石块试探过小河,水动鱼惊,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此时反复琢磨,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掐动道术,两条藤蛇窜入水中,试着去捕捉一条游鱼。
游鱼一惊而走。
姜望遥遥掌控,将藤蛇的速度催到极限,然而那鱼却游得更快!在水中如一条银练,倏忽左右。
一般的鱼,怎么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而如果不是一般的鱼,之前又怎么会被石块所惊?
姜望一下子想通了问题所在,毫不犹豫,一步踏进河水。
在与天上月交叠之前,月门本就在满月潭里。
这就是最明显的提示,门在水中!
……
同样的小河,同样的河岸。
李龙川站在岸边,却没有移动。
他张开双手,虚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一支羽箭突兀窜出,在空中停滞。
李龙川也不急切,静静等了一阵,才虚虚松弦。
那支羽箭笔直射进河水里。
李龙川看都不看别处一眼,便直接往河里走。
……
许象乾最先遭遇这一幕。
但他率性惯了,首先思考的不是如何寻找机缘,而是……
“先烤条鱼吃吃!”
他看着小河里的游鱼,两眼放光,摇头晃脑。
“鱼,亦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做法不一也。熊掌炖,肥鱼蒸,不可混也!”
“来吧您嘞!”
他探手一伸,君子养浩然之气,一只白色气态大手掌探入河中。
“蒸,亦我所欲也。烤,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子曰,看甚么方便也!”
嘴里胡乱诵着经典,浩然之气聚成的大手却丝毫未乱,在河水中左突右摸。
奈何那游鱼却更机敏,总是在要被抓住之前逃走。
“嘿,我就不信了!”
许象乾撸起袖子,一脚踩进河水中。
……
进入天府秘境里的五十人,各显手段。
有的沿着河岸一直走,始终没有发现问题。
有的去了河的对岸,往远山跑。
有的直接钻进密林中。
他们都没有回来。
因为只有踏进河水里,才是在最初阶段唯一避免战斗的路径。
远山和密林中的危险,超过了这些人的抵御能力。
唯一例外的是王夷吾,他进得天府秘境,自然也提前用军中秘术标记了重玄胜。
但秘术指引的方向,却在河岸那边的远山中。
他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直接越过河岸,走向远山。
他没有思考,因为并不需要。
天府秘境里既然有人活着出去过,那他就一定能活着出去。
因为通天境里,大齐军神姜梦熊说过,他当世最强!
他走进远山,
而远山轰鸣。
……
高京踏进河水中,那水分明是水,但他踏进水中,却感觉不到水。
他往水中走,越走越深。
水淹没了他。他分明听得到流水声,感受得到水气,但水没有接触他。
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台阶,似白玉雕成。
白玉阶一直往下延伸,看不到尽头。
高京镇定心神往前走,虽然与家族同伴分开令他有一些意外,但毕竟出身静海高氏,实力见识都有,不至于六神无主。
此时往前走,就是往下走。
脚步踏在玉阶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全神戒备,脚下却不停。
水下的时间过得很慢,因为失去了参照物,他只能默记自己的脚步。
大概走了约九里地,他一步踏下,玉阶已到尽头。
而面前是长长的甬道。
甬道以金玉相嵌,雕的是一幅长卷,具体的故事他不能够分辨,只大约看得出来是一群上古的贵人在宴饮。
甬道两侧,以半人高的血珊瑚沿途排开。
每一株血珊瑚的样子都不相同。
他往前看去,眼前的一切豁然开阔!
在高高的赤玉牌楼之后,是一座无法用文字来描述的宫殿。
静海高是出了名的富贵。高家的那些宅落,一个较一个的奢华,世间珍奇,无所不有。列国贵物,处处罗列。
然而高京此时,却觉得那些宅子连茅草屋也不如。
眼前的宫殿,连砖瓦都是水晶雕成,间或妆点明珠。
这些对高京来说也不算什么。
然而他认出来宫殿的横梁,是洗月楠木。
此木雪白,乃是炼制法器长枪的佳品,一根枪杆已经价值连城。
这座宫殿,竟以此木为梁。
细看去,那些自放光芒的又岂是普通明珠?每一颗里面都有烟气氤氲,分明是烟罗珠。同样是上好的法器材料。
仅他认出来的就令他叹为观止,更别说他认不出来的那些。
这座宫殿光华万道,瑞气千条,浑不似人间。
他用莫大的意志力才收束精神,把目光撤回到宫殿前的赤玉牌楼。
只见牌楼上书——
天府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