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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未肯平原浅草飞

    接下来的几日,宫内鹰犬相逐,委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但并没有寻到那狐,桐柔心里松了口气。

    那日虽短短一面之缘,但那小狐模样实在机灵可爱,似乎通识人性,若为鹰犬捉了去,太过可惜……

    三日之后,同往常一般,经筵之后,朱允自那文华殿东房而出。桐柔将手中氅衣为他披上,尚不及说话,有人匆匆步入庭院,跪拜于地。

    “陛下,今日获达斡尔进献的海东青一只,犹善捕猎,微臣建议可用其搜捕那些野狐。”

    “达斡尔……”朱允沉吟道,“海东青何在?”

    那人忙退出去,很快另一人臂架着一只身长不足两尺的鹰走进来。

    那鹰浑身雪白,隐约可见褐斑,以锦帽蒙面,而那一对如铁钩般的玉爪尤其显眼。

    “果然神物!”朱允脱口赞道,“古肃慎,大荒中的九凤。十万只鹰里,才可出一只海东青。”

    “肃慎?”桐柔未曾听过这名字。

    “肃慎者,虞夏以来东北大国,黑土地、白桦林和松杨,长河如蓝玉,大鹰、皂雕、黑狐、雕鼠、黑兔、金钱豹还有貂……乘鹿而出的达斡尔、女真、蒙古都居住于其间。”

    桐柔自他的眼神之中看出神往,她想象不出那里的样子,但听着甚是有趣。乘鹿而出,听着更似山中精灵……

    那擎着海东青的侍卫见皇上点头,取下它头上的锦帽,松脱了挽着它的珞绳。就见它如流矢般,直刺空中。

    雪白的双翼,晃得人睁不开眼,而远远近近栖在附近的鸟儿皆仓皇振翅散去。

    桐柔握紧了手,据说这海东青极善捕杀大雁、天鹅、野兔和狐,她只盼那只小狐早已逃出宫去。

    那海东青在头顶盘旋,猛地收起双翼,如飞镖般直冲向不远处的宫苑之间。很快见它重又振翅而起,爪间牢牢抓着的,正是那只同样雪白的小狐。

    桐柔心头一凉,如此利爪,只怕那小狐已当场毙命。

    擎鹰人一声呼哨,那海东青飞回庭院中,将那小狐扔在地上,重新栖于那人的手臂之上。

    四下的侍卫太监早被它的霸气英姿折服,亦顾不上皇上在身边,纷纷喝彩。

    桐柔盯着那小狐,欣喜地发现它并没有断气,只是经了方才一出,此刻惊惶万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也不知何故,那小狐瞧见桐柔盯着自己,竟忽地起身直往她脚下蹿来。

    桐柔下意识矮身想去将它抱起,只听振翅声忽起,接着是一声“小心!”和一声慌张的爆喝“回!”

    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她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阴影将自己和那小狐笼住,那铁钩般的爪子已经到了眼前。

    她只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猛地一拉,整个人撞入一人怀中,而那利爪堪堪划过自己的手臂,也自那人的肩头擦过。

    听着身后刀剑铿锵不绝于耳,她晓得坏事了。

    定下神来桐柔才瞧见,方才将自己扯入怀中的不是别人,是他。而一旁剑拔弩张瞪着她的锦衣卫和内监,都是一脸不可思议。

    “臣该死……”一片该死声中,呼啦啦跪了一院子的。

    “怎可如此大意。”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敢看他,手臂上火烧火燎的感觉却立刻涌现了。

    “别看。”他把她的脑袋别在一旁。

    她虽没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样子,却一眼看到他肩头的氅衣已经被撕裂。

    目瞪口呆之际,太医已经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行礼,磕头也顾不上了,上前就替皇上看查伤处。

    “朕这个不打紧,先瞧她。”他道。

    桐柔自他怀里退出,盯着那太医,强自镇静,“陛下若有闪失,这院子里的都脱不了干系。”

    那太医愣了一瞬,又被皇上身后的太监瞪得头皮发麻,再顾不上,急忙替皇上查看伤口。

    朱允没料到她进退思虑竟也如此周详,仿佛已不再是当初入宫时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目光不觉落在她的身上。

    她半幅衣袖都染了血迹,此刻使劲儿将脸别去另一边。她微微吸着气,却仍能瞧见眸子里水珠儿滚滚。掩在袖子里的手应是颤抖着,那云袖亦跟着微微拂动。

    “其他人都退下。”他出声道。

    擎鹰人不敢起身,趴在地上颤声道:“下官……下官死罪……”

    “罢了,海东青性子倨傲本难驯服,往后无旨不可入大内。明年开春,将它送回放生。”朱允道。

    那人大喜过望,急忙磕头,与其余的人匆匆退出了院子。一时只余了朱允,太医,桐柔和一旁急得快要跳脚的太监。

    太医一头大汗的将皇上的伤处理好,心里才松了口气,“幸好穿了这件氅衣,陛下只是擦伤,并不厉害。”

    话没说完,身后那个宫女已经一头栽倒,若非朱允手快将她扶住,否则定是摔破了脑袋。

    “速速医治。”朱允将她直接抱入了一旁的斋房里。

    太监头上的汗刚擦干了,见此情景又是一头汗。一句’僭越了’楞是没敢说出口,只能和太医一起颠颠地跟在后头……

    桐柔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暗,只有远远的几盏烛火燃着。她又仔细瞧了瞧,不是自己平素睡觉的地方,就欲起身。

    手臂上钻心的痛楚立刻传来,她咬着牙爬起来,很快有人从外头进来,“桐女官醒了?”

    桐柔瞧着眼前的宫女并不认识,忙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回桐女史,此处是春和殿的侧殿。”那宫女道。

    “春和殿?”桐柔约莫晓得这里倒是离文华殿不远。

    “是,春和殿也叫西宫,就在御花园的边上。”那宫女替她披上外衣。

    “我怎会在此?对了,陛下如何了?”

    那宫女笑吟吟道:“桐女史放心,陛下没事。正是陛下将桐女史带来休息的,嘱咐我们好生照顾……”

    说到一半,听见外头动静,那宫女匆忙止了声退出帘外,很快走远了。

    桐柔正奇怪,瞧见挑帘入来的人,顿时呆住。

第四十七章 月迷津渡去复返

    朱允抬眼就看见她坐在床榻边。

    她身上只穿着月牙白的中衣,外头披着件水绿的薄衫。一条手臂被白纱包得粗粗壮壮,垂在一旁。长发未束,脸色苍白,瞪着眼瞧着自己。

    瞧着瞧着醒悟过来,她光着脚丫子跳到地上就要行礼。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扶着坐回榻边,“这么冷的天不穿袜……”他低头看着她垂在榻边的一双纤足,没说得下去。

    天生纤小未曾裹足,玉脂般的颜色,或许应了寒意,此刻微微绷着,透着极浅柔的粉色。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脚,慌忙想藏起来,又没处藏,使劲往床下别着。

    他失笑,扯了一旁的裘毯过来盖在她的腿上,“你这样,再摔下床去,另一只手臂可也不能动了。”

    “那只……狐……”她看他心情不错,小心试探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腿上的裘毯之上。

    桐柔心里一凉,没再啃声。

    瞧着她没有掩饰的神情落寞,他反倒心生愉悦,一手撑在她身后,凑近道:“宫里没人养过狐,你可会?”

    她一愣,扭头看着他戏谑的神情,心下大喜,“真的么?!”

    朱允不曾想过,一个人的眸色中,竟可映出星子的光辉。又仿佛清可见底的溪水中,散落了一把琉璃珠子,在陆离的水光中璀璨……

    紧接着,她竟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将自己的脖子搂着,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嘴里絮絮叨叨,“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养它……”

    她欣喜的呼吸就在耳畔,温软的身子就在怀里,朱允头一次有些无措。他很欢喜,又并不愿意破坏这一刻毫无戒备恭顺的亲昵。

    “陛下,战报……”外头太监的声音忽然想起。

    桐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挂在他的身上,手忙脚乱地退开一边。

    他起身,“养它之前,先把自己养好了。”说罢转身离去。

    朱允到了外头,看见太监脸上的神情就晓得不是什么好消息,“说。”

    “陛下,是关于北平的战报,齐泰黄子澄二位大人在等着您过去……”

    桐柔将自己裹在裘毯中,回想方才一幕,不由又窘又欢喜,到后来就有些怔怔。

    自己何故欢喜至此?难道只是因为他留了那小狐一命?

    正发呆,外头又有人入来,这一回有好些人。

    为首的那位,桐柔见过,是后宫宫正司的女官。也就是当年领着自己入宫的那位女君子,如今已从尚仪升为宫正。

    她也晓得,宫正,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

    陈女官入来,面上仍是当初清清淡淡没什么表情,“女官桐柔,侍奉不周,以至陛下受伤。来人,将她带走。”

    ……

    南军退驻郑村坝,除了北平城九门外留下的堡垒和守卫,眼下暂时没了存亡一线的危机。城内的百姓只盼着燕王早日班师回北平,一解困局。

    很多事皆是如此,在特别想要的时候,往往遥不可及。而当心中并无奢望惦记的时候,它倒来了。

    桐拂看着眼前这对护腕,和缀在上面的水珀珠子,便是如是作想。

    之前旁敲侧击了一回,从雁音嘴里打听到,这对护腕最开始是燕王妃亲手缝制的,水珀珠子也是她亲手缝嵌,做好了让人带去给燕王。这次金忠带着自己到北平,又将这护腕带回来,交给了燕王妃。

    金忠那里桐拂问不出什么,那个人实在太过警觉,又能掐会算的,她担心一不小心又被他算计了。

    雁音也搞不清楚,只是猜测可能燕王和王妃都觉得这是个护身的宝贝,就互相赠来赠去的……

    这对护腕,燕王妃也确实很宝贝,自桐拂遇见她,她就时时刻刻戴在身上。眼下虽没了李景隆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但北平依然被团团围着,她又怎会轻易将它取下来,而且很随意地交给了桐拂收藏着。

    桐拂抚上那水珀,连声叹气,“你说,我拿你怎么办好呢?本来是我的,怎么现在我倒成了偷东西的贼人……不管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你说是吧……”

    河水滔滔,滔滔河水。

    桐拂望着眼前的大河,内心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凌乱二字形容。

    说好的金陵城呢?玄武湖呢?再不济也该是在京师某个犄角旮旯的河道里……眼前的这个天苍苍河茫茫,是什么地方?

    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对护腕好好地抓在手里,水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映着寒夜月影。

    “何人!”身后猛地想起呵斥声。

    桐拂苦笑着转过头,其实根本不用转头,她也大致能猜到来的是什么人。

    来的人不多,五六轻骑,也不待她说话,直接捆了丢上马背,纵马离去。

    中军帐,烛火通明。十日前,自大宁班师回援北平的燕军在会州整编,分立五军。张玉、朱能、李彬、徐忠和房宽分将中左右前后军,每军各置左右副将。

    眼下众将聚于大帐之中,与燕王同演沙盘。

    将北平留在身后任李景隆大军围攻,自己却绕过松亭关奇取大宁,是一险招。

    纵然燕王之前于诸将前列举李景隆治军五败,委实不足为惧,但张玉却晓得,燕王心里并非有十足的把握。

    此招虽险,其实亦是迫不得已。宁王虽没有听从朝廷弃藩归京师的命令,被撤去三卫,明显想偏安一隅不愿掺和靖难。但这却并不能保证手握重兵及朵颜三卫的宁王,会不会忽然成为燕王最可怕的敌人。

    好在世子朱高炽不负所托,至今坚守城中……张玉心里将世子的模样又想了一回,这位自小并不受父王偏爱的世子,这一次总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只盼他在燕王妃和斯道的辅助之下,等到大军回援之日。

    但在那之前,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张玉如是想。

    张玉所料自然无差,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这场大仗的惨烈程度,而已。

    “报!”帐外一声打断了张玉的思路,只见一名探哨走入帐来。

    “属下已探,白河水急,大军难以渡河。”那人将脑袋压得很低,因为他晓得,此话一出,各位将领的脸色一定会十分的难看。

    朱棣并没有吭声,他的目光落在沙盘白河之上。河对岸就是李景隆五十万大军驻扎之地,郑村坝。白河是必经之路。

    “报!”又一声在帐外响起。

    “属下探得,李景隆麾下陈晖领一万骑兵随在大军之后,伺机而攻!”

    朱棣这才抬眼,“朵颜三卫待命。”

    他的目光落在最先进来的那个探哨手中,那是一对护腕。

    那探哨瞧见燕王盯着自己手中之物,忙躬身道:“白河畔抓到奸细一人,如今绑在帐外。”

第四十八章 真真假假假亦真

    桐拂虽然双手被缚,但好在身子骨清瘦,那守卫怕她冻死了,将她扔在火堆边。

    她又往那火堆处蹭了蹭,汲取暖意。

    那守卫瞧她一脸满不在乎,甚至有些不耐烦,不由奇怪道:“你个奸细被抓了还这么有脾气,胆子可以啊。一会儿被抓去砍头,你就该怕了。”

    桐拂扭头四处望了望,才出声,“一会儿你们王爷就会过来亲手给我松绑了,你信不信?”

    那守卫闻言愣住,“你该不是害怕的傻了吧,我们王爷会给一个奸细松绑……”

    话音未落,他已瞧见不远处大步走来的那个身影,慌忙起身行礼,“殿……殿下……”

    朱棣挥手示意他退下,取了匕首几下挑开她身后的绳索,将她拎起来,“说,北平如何?妙云如何?”

    桐拂原本一肚子怨气,瞧着他一脸未加掩饰的急切,和提到妙云时的动容之色,她勉强压下了情绪,“北平无恙,燕王妃亦无恙。”

    他的面上立时松了松,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漫上他的眼角。

    听罢燕王妃亲自领着城内妇人披着铠甲投石守城,朱棣几次扬起嘴角,又尽力掩饰了去。

    听罢世子如何奋力布防守城安抚民心,他不时欣慰点头。

    听罢张掖门破,瞿能入城大战,他虽面上没显出什么,但握成拳的手早已青筋暴起。

    听罢世子汲水浇城墙,令李景隆大军无奈撤退,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往那火堆里添了些柴。

    桐拂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望着火堆沉思,小声问道:“砍头前,有水喝么?”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护腕戴好,从身边抓了一个酒壶塞给她,“只有酒。”

    他站起身,脚底下顿了顿,“我看起来就是整天砍人脑袋的?”

    “我不是奸细么,这种情况,不应该是:来人!拖出帐外,斩了!……”桐拂还是按不住一肚子怨气,挥手的姿势就格外豪迈。

    “看起来说书听得不少,十六楼的还是问柳酒舍的……”他边说着已经走远了。

    桐拂听罢却是冷汗涔涔,问柳酒舍他都打听到了?可会对刘娘子怎样……

    燕王的身边忽然多出来一个侍女,而且还是在白河边抓来的奸细,众将不心存疑惑是不可能的。当然谁也不会多事去问,燕王如此心思缜密的人,能将她放在身边,定有他的用意和把握。

    过了前几日,桐拂很快也就适应了眼下的处境。

    自己非但没有被喀嚓,反而有了自己的帐子,虽然不大,但好歹就自己一个人住在里头。平时不用砍柴挑水,一般就在燕王的帐子里待着,端个茶倒个水磨个墨。

    燕王这个人很奇怪,战场上杀伐决断凶悍得不行,私底下其实很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看书看奏报看沙盘,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因为太安静,桐拂又没什么正经事儿做,经常站在一旁就困得眼皮打架。时常眯了一觉醒来,他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于是她擦擦口水继续眯觉……

    若有将领进来议事,她通常就自觉退到帐外去。那些个军情战报,她但凡听到就头痛。

    这日在帐外蹲在火堆边打盹儿,有人走到近前,“我识得你。”

    一句话把她吓得差点一头栽进火堆。

    转过身,头扬起老高才看清他的样子,这人身长九尺,凛凛威风相貌堂堂,平素经常见他在燕王身边走动。只不过她懒得去打听他是谁,也没说上过话而已。

    “不……不会吧……这位将军是不是认错人了。”桐拂缩在他的影子里,有点怵。

    那人蹲下身来,那么高大的身形,蹲下来还是很高,很迫人的气势,“怀来,我在怀来见过你,雄县,月漾桥旁的舟里。”

    桐拂目瞪口呆,手里拿着的一截木棍嗒一声掉进火里,立刻烧得噼啪作响。

    这是什么可怕的记性和过目不忘?为何自己对他却是没有半分印象?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彼时她躲在金幼孜的身后,脸还故意在船篷上蹭得脏兮兮的,又是大晚上的,这人的眼睛是什么做的……

    “我若猜的没错,你应该不是雄县人。”他静静看着她的反应。

    “所以,家住雄县网市街,也是假的,对么?”他继续静静地看着她。

    “这位……这位将军,好眼力啊,哈哈……”桐拂边笑着,边往后挪了挪。在他巨大身影的笼罩下,实在很有压迫感。

    “我是迷路的。”她忽然敛了笑意,镇定道,“也就是走错路了。当时情势危急,不得已才谎称了身份,绝对没有故意欺瞒将军的意思……”

    他一直瞪着她的眼睛这才眨了一下,“第一,迷路之说还是个谎言。第二,我不是将军,我叫马三保,殿下的贴身侍卫。”

    桐拂头一次觉得这北地的冬天其实挺热,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马大人,我真的没有撒谎,那夜怎么会去到雄县,我当真不知道。就好比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帮你说,”他打断她,“你是朱允的人。倒是看不出,年纪不大,圆滑老到的很。”

    “朱允是谁?”桐拂几乎脱口而出。

    他此番没搭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装吧,总有露馅的时候。”说罢已经扬长而去。

    身后大帐里呼啦啦走出一堆人,桐拂晓得他们议事结束了,她也该进去端茶倒水了,急忙起身进了帐子去。

    水倒好了,也端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却一直没听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位燕王殿下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桐拂心里叫苦,今日不利,接二连三遇到眼神古怪脾气又不大好的……

    “你说你是什么?”他忽然开口。

    “什么什么?”桐拂没跟得上。

    “你说你不是人。”他跟得紧。

    她差一点生了怒意,忽然意识到他说的没错,“哦,我也不清楚,大概不是。”

    “金忠说你也不是。”他犹盯着她,“此番炽儿汲水浇城冰冻三尺,可是你的主意?”

    他没等她答话忽然又道,“你既然生在水里,可会令水结冰?”

第四十九章 岂得白河百丈冰

    桐拂瞧着眼前这位,心底里暗暗叫苦。

    她自己都尚未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怎么跟他解释?

    再者,如他这般身份、这般心思缜密一眼能将人看出个窟窿的,怎会相信这些荒谬的说法?

    在今日以前,她还反复纠结,与陶弘景的相遇,或许只是个幻觉。而数次踏入这北地,或许也只是虚幻或梦境。

    但方才那马三保一言,却让她再也无法轻易说服自己。

    她有些后悔,在北平的时候,应该抓着那金忠问问清楚。金忠那人虽然神神叨叨,但说不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了想,说道:“之前我在山中遇到一个人,是他说我不过是水中生的魂魄。

    至于我是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我除了游水比旁人好些,其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诺,你瞧,我也有影子的。”

    朱棣看着她一本正经指着自己脚底下的影子,没吭声。

    这个女子出现得十分蹊跷,不过底子他是弄清楚了。

    金陵人氏,家住覆舟山和龙广山下。父亲桐君庐,祖上曾职宫中太医院。母亲早逝。妹妹桐柔,自幼才学出众,眼下却在大明宫文华殿任女史。且与朱允的关系,颇不寻常……

    要说她与大明宫里的那位没有半点关系,说不通。但她的忽然出现,以及种种举动看来,又确实不像隐瞒了什么……

    至于是人是鬼……

    “会骑马么?”他忽然抬眼。

    “不……不会!”桐拂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说转就转了,和自己是什么有关系么?

    他起身,经过她身边时将她的手腕捉了,就往外拖去。

    桐拂还没闹明白,人已经被拎上了马背,而他就坐在自己的身后将自己牢牢圈着。紧接着马蹄声急,他们二人一骑,已经箭一般冲出了大营。

    骑马这事,她从来没有憧憬过。不要说跑两步,就是坐上去她都没勇气。

    而眼下,这匹马疾驰如飞,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除了紧紧抓着马鞍,闭着眼,连救命都叫不出来。

    她觉得,他大概是疯了,受了什么刺激。

    又或者,他想用这个方式,把自己给弄死……

    也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她觉得意识有些涣散的时候,马终于停了。

    她闻见水泽的气息,听见河水拍岸的声响,勉力睁开眼。

    这个地方,她前几日刚来过,是他们口中的白河。

    他下了马,顺手将她也提下来。

    河岸边,除了涛涛水声,再无旁的声响。

    桐拂觉得腿很软,站立有些困难,方才一顿疾驰早已突破了她的极限。

    “没有桥,也无法绕道过河,唯一的法子,就是河面冻结,大军才可通过。”他的声音传来,她头晕眼花听得并不真切。

    她勉力望了一眼宽阔的河面和滚滚河水,这不是开玩笑么?就这样的,能冻起来?就算冻起来,不冻个几尺厚的,大军能过得去?

    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随之就是浑身一个哆嗦。

    他该不会是,想拿自己祭河?!

    她偷偷转眼去瞧他,他正看着自己,好像已经看了有一会儿。

    “这个……我真的帮不上忙……”她有些结巴。就算自己是个魂魄,也顶多自己掉进去没啥事,但八万人的大军可咋整?

    但若他像那说书人说的,大战之前杀个什么人,祭个什么旗,也是很有可能的……

    “你该不会和我想的一样?”他慢悠悠道。

    “不!绝对不行!肯定没用!”桐拂几乎是失声喊道。

    “哦?你怎知不行?总要试一试……”他看起来一点不似玩笑的样子。

    桐拂的心,一寸寸凉下去。

    眼见着他拔出身边的佩刀,横握于手中。接着他凉凉地看过来,“来吧。”

    桐拂太熟悉他的杀意,此刻已知断然没了活路。但即便如此,也决不能显出惧色,输了节气。

    她往他面前走了一步,眼一闭,“给个痛快!”当然,这一句的声音是有些抖的。

    等了一会儿,意料中的脖子一凉并没有出现,她不由睁开一只眼。

    他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又气又怒?

    她睁开了另一只眼,“不……不是杀我祭河啊……”

    眼下他的怒意明显腾起,桐拂急忙道:“我就说嘛,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祷祝。”他冷冷地望着她。

    祷祝?桐拂脑子里飞快地过了过,立刻双手合十,面对着那涛涛河水,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听不清说的什么。

    虽然不晓得该祷祝个啥,无非就跟中秋过年乞巧节的时候差不多,许个愿说些好听的话。

    念叨了一小会,觉察身旁并无动静,她又悄默默抬起眼皮。

    他长身立于岸边,手中那把寒光四射的刀已经归入鞘中。此刻,他的一只手正抚在那护腕之上,目光落在长河之上……

    拔营那日,燕军的士气并不高涨。人人皆知前头的那条白河水势汹涌,强行渡河几无可能。然而不渡河,又如何对付河对岸的朝廷五十万大军,如何回援北平?

    最提心吊胆的,还是被锁在马车里的桐拂。

    这辆由战车改造的马车,将自己牢牢封在里头。只有小小两扇窗,外头用铁皮包着,看着倒是结实。只是不知打起仗来,它是否当真能抵抗得了五十万大军的铁骑……

    她原以为燕王会嫌弃自己是个累赘,把自己远远扔在押送宁王和亲眷的队伍里。岂料他竟将自己直接放在身后不远处……

    队伍里,她也看到了身材高高大大的马三保。他经过她的马车时,还特意冲里面张望了一下。看到她一脸愁眉苦脸,反倒有点得意的意思……

    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就听见前后的队伍里发出一阵阵躁动。她急忙爬到窗口,从那巴掌大的窗户看出去。

    兵士们交头接耳,却又兴奋异常,一阵阵欢呼很快从前面传过来。

    “渡河!渡河!”人们高声欢呼着,挥舞着手中兵器。

    桐拂觉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否则根本不可能渡河……

    “白河冻上了!”有人高呼,“天助燕王!”

    桐拂傻在当场,望着挂在半空的太阳,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章 长河水澌血流赭

    这个地方,桐柔并不认识。

    当初跟着宫正女官,在后宫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久,早记不清位置。

    原以为自己会被赐死,起码也会挨顿板子,但入来好些天除了送水和食物的,并未见到其他人。

    屋子里并不算十分糟糕,虽然简陋,倒也干净。床榻案几都有,连火盆也有。一日二食,也都是可以入口的东西。只是没有药,她受伤的手臂这几日渐渐胀痛起来。

    到后来,那痛感渐渐不那么明显了,手臂却麻木了,她觉得昏昏沉沉越来越贪睡。

    迷迷糊糊里似乎听见姐姐在唤自己,声音焦急,“小柔……你怎么了……姐姐在这儿,别怕......”

    她急忙想要伸手拉住姐姐,却碰不到任何东西也发不出声音。

    有人似乎在耳边低声说话,“糟了,她看起来似乎不成了……”

    “要不要去禀告皇后……”

    “她违了宫规,怕是不妥……”

    “还是去吧……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陛下怪责下来我们也担不起……”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睁眼看见的,还是头顶那个灰扑扑的帐子,但好像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醒了,可好些?”有人在身旁问道。

    她努力转过头,就看见了他。

    “这几日忙于修典,并不知你被皇后责罚。”朱允目光温和,“皇后统领后宫,有些事,她不得不做,是我疏忽了。”

    “的确是我的不是,皇后本该责罚。”她欲起身,“陛下也不该来看我……”

    他将她按着,“手上刚换了药,不可妄动。待你身子好些,再回去。”

    他起身欲离去,看见她将脸别向里面,不由出声问道:“怎么,可是伤口痛楚?”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陛下如此待我,令我想起姐姐……”

    朱允瞧她极力掩饰着难过偷偷用被衾一角擦拭着泪水,“待你身子好了,让她们召你姐姐入宫,不过依照宫规,最多也只能一个时辰。”

    桐柔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来,“什么?我姐姐可以入宫看我?”

    他点头,看着喜色在她的眉梢唇角荡漾开,于那清寂一室中生出迫人光彩来。

    ……

    冰冻三尺的白河,蜿蜒于苍山霁雪之间,比那涛涛汤汤的气魄,似乎更为壮阔。

    这位燕王,当真天助他也。

    桐拂从马车的窗子望出去,大军井然有序地在那冰河上飞驰,前头的人马车乘已然上了岸。

    待桐拂的马车也上了岸,她才总算松了口气,回望那冰冻如玉魄的河面,又感叹了一回。

    直到再看不见那河面,她才回过神来。可没过多久,就听见马蹄声急促响起,一队人马又朝着来路奔去,是那白河的方向。

    她吃惊地发现,这些人正是大宁城里冲出来的那些蒙古人,也就是彼时金忠赞不绝口的朵颜三卫。

    可分明大军已渡了河,他们何故反倒往回奔去?

    正扒在窗子上奋力回看,她听见马蹄声靠近,转头瞧去不由一愣。

    今日的燕王她还是头一回瞧见,此刻他勒马恰停在她的马车旁不远处。一身金漆山文甲外罩红色大氅,在人群中着实耀眼威风。

    她不由就想到了燕王妃,同样是无论在哪里都是最瞩目的那一个。当真般配……

    他也正举目回望,他身后跟着的马三保道:“陈晖带了一万骑兵,跟了我们好些天,如今也在渡河,打算从后面突袭。”

    “正好,给朵颜三卫练练手。”朱棣语调轻松。

    他勒马回转的时候似乎才注意到她,看见她愣着,轻飘飘一句,“此刻那白河若是解了冻,就好上加好了。”说罢催马离去。

    桐拂赶忙缩回马车里,别他一高兴,又把自己提到河边去吹风……

    至于河水化冻,他应该是想多了……

    朵颜三卫并没有离开很长时间,桐拂还没来得及好好打个盹儿,他们又呼喝大喊着回来了。

    陈晖的一万人被他们像捏蚂蚁一般轻松打垮,也就陈晖自己留着条命逃走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陈晖的军队被逼回白河之上时,冰层忽然解冻,一时溺毙无数……

    朵颜三卫轻松且匪夷所思的一胜,顿时鼓舞了全军的士气。

    只有桐拂一人觉得十分凌乱,可能自己一直搞错了,也许神叨叨深不可测的正是这位燕王……

    与南军的遭遇几乎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桐拂缩在马车里的一角,耳听得马车外撼天动地的厮杀声……

    她隐隐听见战报传来,朵颜三卫勇悍无比,连续攻破了南军七个大营,南军四散奔逃……

    但很快她不再能听见战报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刀剑流矢之间……

    她试图将金陵城的一切慢慢回想,看有没有法子可以逃离这里。但外面是无休无止的厮杀,她甚至能听见血肉飞溅的声音……

    她开始后悔,他领着自己去那白河边时,她就该义无反顾地跳入河中。哪怕被那白河冻僵,也比生生受着如此的折磨要强上太多……

    巨大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猛烈的震动,令她几乎背过气去,再睁眼,自己身处的这个看似牢固的战车居然被火炮轰开了一个口子。

    方才那一声太响,此刻她耳中嗡嗡,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呛人的烟火味令她根本无法呼吸。

    她是如何被拎上了马背,她不晓得。头晕眼花地趴在马背上,她连回头看看是谁的气力都没有。

    渐渐她可以看清不远处的燕王,马三保,还有那些将领……

    纵然燕军神勇无比,但已缓过神来的南军人数毕竟多了太多,两方显然已陷入僵持。不断有人倒下,土地一寸寸被染红,这个修罗场越来越可怖……

    她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暗沉,远远可以看见犹在酣战的两军。

    平原上何时起了雾气,火光折射着兵器的寒光,人影绰绰早分不清南军燕军……

    她觉得,自己一条小命大概是已经交代了,此刻怕是身在地府……

第五十一章 过桥酒幔依稀见

    “醒了就起来,若是冻死了,我也要受牵连。”身后有人没好气道。

    桐拂转过身,是个模样陌生的兵士,年纪不大,身负弓弩腰佩弯刀。此刻正望着山坡下的战场,一脸阴郁。

    她爬起身,“谢谢你啊……”

    “真不知殿下为何要带着这么一个累赘打仗,不能去杀敌陷阵,反倒如懦夫般远远躲在这里。”他眼珠都没转过来,愤愤道。

    桐拂一听,忙道:“我一个人没事,你赶紧忙你的吧……”

    他总算斜过眼睛,“这是军令,不可违抗!”

    桐拂看他凶巴巴的不再惹他,远观燕军似有新的动静,而率先冲在最前面的是个熟悉的身影,不觉咦了一声,“马三保?”

    身旁的人倒有些意外,“你识得马侍卫?”

    桐拂心里叹气,自己又何尝想要识得,“他怎会冲在最前面?张玉朱能他们呢?”

    “马侍卫虽然只是燕王身边的亲侍,但智谋武艺过人,谁也不会将他当作普通侍卫看。

    眼下的布阵就是马侍卫献的计策,李景隆的中军是要害所在,一旦将那里大乱阵脚,只需以奇袭左右夹击,必能胜之。”

    “厉害厉害,这位将士能参透也很厉害。”桐拂虽是由衷赞叹,心底里却是盘算着如何能将他甩开,趁乱溜走。

    那人反倒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方才马侍卫献计,我刚巧在左右……若非临时被指派了看住你的任务,此刻我该是在直捣中军的队伍里。”

    说到此处,他又显出愤愤之色。

    “这位将士,你看,如今大战正是关键之时,八万对五十万并无任何优势可言,多一个人也是好的。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又岂可坐视旁观?

    你若不放心,不如将我捆在这里,等你大胜归来再来将我带回去,岂不是两边都不耽误?”桐拂劝说道。

    那人将她的话琢磨了一遭,似乎确实可行,这才转头打量她。瞧她一脸诚恳,一双眼眸乌泠泠,的确不像在诳人,心里立时蠢蠢欲动。

    “你看!”桐拂指着山坡下,“南军那边似有动静,你若再不去,可就来不及了。”

    那人见那朝廷军的中路,一人青缎棉甲鸦青大氅甚是惹眼。

    “李景隆!”那人不由出声道,“他果然亲自应战……”

    “是了是了,人家大将军都出来了,你还不赶紧的。”桐拂急道。

    那人转过身,从腰上取下绳索,“那就委屈你了。”说完将她绑在一旁的树上。

    走出一段,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回来。

    桐拂心里着急,以为他反悔,不料他开口道:“你莫要出声,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说罢从自己身上将外袍取了,盖在她身上,“别冻死了我也不好交差。”

    话说得虽然硬邦邦的,但桐拂晓得他是好意,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眼看着他往山坡下跑去,很快没了踪影,她用早已藏在袖中的峨眉刺挑断了绳索,爬起身来,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快地跑去……

    李景隆并没有太多机会挥舞手中的长刀,他被贴身的侍卫们团团围着,但战况的惨烈他却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直接冲击中军的那个人势不可挡,他若没看错,应是燕王身旁的亲侍马三保。

    此人并不出名,今日不知为何,却由他率先打头。那张玉朱能那几个呢?还有据说已被燕王守于囊中的朵颜三卫呢?

    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大军的左右两翼同时遭到突袭。南军虽人数占了绝对优势,但战斗力明显落在下乘。勉强抵抗了一番之后,皆丢盔弃甲慌忙逃窜。唯有瞿能父子所在之处,尚能与燕军抗衡……

    不断涌至李景隆身边的战报,七营被破……被斩者数万……被俘者数万……

    瞿能不是没瞧见四下里朝廷军崩溃四散的情形,但他晓得他们还是占着优势。燕王并不善持久战,只要顶过这一阵的突袭,局面肯定可以扭转。

    他命人重新列阵迎战,渐渐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也就在这个当口,他收到了一条不可思议的命令:轻装撤军!

    他扭头看去,大旗果然已经远远离去,身后跟着丢盔弃甲疲于奔命的兵士……

    当初在北平张掖门发生的一幕,居然再一次出现。

    源源不断的战报亦送至朱棣身旁,南军尽弃其辎重,已拔众南逃……获马二万余匹……斩杀俘虏皆过万人……

    张玉催马到了身旁,“殿下,张玉请命追击。”

    朱棣勒紧缰绳,“不。”他静默了很久,“杀伤已多。投降者,都放了。逃遁的,不追。天气本苦寒,南军死于饥寒冻伤的已有不少,锋芒已去,勿过伤生。”

    他顿了顿,举目望向北平的方向,“是时候回去了。”

    ……

    窗外冷雨绵绵,金陵城的初冬已是寒意沁人。

    台上说书的先生,掌而谈。大冷天的,手中的扇子自是用不上,权作了指点之具。

    应是说得极为精彩,台下人不时高声喝彩,引得外头经过的路人皆探身进来瞧热闹。

    酒在小炉上温着,菜肴热气腾腾……

    但在桐拂看来,一切似乎与自己无关,那说书人的巧舌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张一合的举动,并无声响……

    热闹是他们的热闹,自己仿佛与这热闹毫无干系。

    是的,她回来了。

    这一路回来并不容易,时而坐船时而搭马车,她除了晓得回家的大致方向,其余时间皆浑浑噩噩。

    当船驶入西水关,看着熟悉的秦淮河,她使了许多气力都没忍得住泪水哗哗往下掉。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与这座城池,竟有着如此的牵念。

    家中并没有人,与此番离开之前并没有两样,只是灰尘积了很厚的一层,她洒扫了几日才得干净。

    俞平海说她离开后,她的爹爹也一直未归,他急得去报了官。衙门里的老爷自然不关心一个小丫头的行踪,草草应付了了事。

    唯一搂着她又哭又笑的,是刘娘子。她将城里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了,也没找着她,一直揪着心。

    如今天冷了,湖上也没什么可采摘的。刘娘子执意将她留在酒舍,说是店里人手不够,让她帮着些,其实也就是想将桐拂牢牢看在身边。

    此番回来,这丫头同往日十分不同。刘娘子说不出缘由,但也不愿强迫她说。只要这姑娘安安稳稳地在自己身边待着,刘娘子就觉得踏实了......

    说书人说完人群散去,桐拂这才回过神,客气地将说书人送到酒舍外头。

    “小拂……”有人在远处唤她,声音有些颤。

    桐拂抬头望去。

    那人撑着伞站在街对面的河边上。手里的伞早就歪在一边,半个身子都湿了他也不觉得。一双眼盯着自己,一瞬不瞬。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心里一热,“你来了。”

第五十二章 此日相逢思旧日

    桐拂看着他穿过人群,撑着伞走到面前。

    他握着伞柄的手许是太过用力,青筋都暴着。

    他的目光再不似从前那般躲闪,此刻牢牢地看着她,一刻也不曾离开。

    “你……”

    “你……”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又同时沉默。

    桐拂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同。

    云纹青袍圆领大袖,腰间一道蓝丝条,脚穿皂皮靴。以往见他都是普通的直裰布靴,眼前这个样子,倒是生出英气端肃的意思。

    “哟,这不是金贡士么?你和小拂认识啊,来来来快些进来,在雨地里头干瞪着眼做什么呢?

    别是新进的贡士嫌我的酒舍太寒碜了……”刘娘子说话间,将二人拖进酒舍去。

    “贡士?”桐拂一脸疑惑。

    刘娘子笑道:“这位金公子此番参加春闱,得了第十三,再过两日啊就要参加皇上亲自策问的殿试了呢……

    我今儿这里可是蓬荜生辉了……小拂啊别愣着,帮我好好招呼金公子……”说罢已经满面春风的往后厨去了。

    两人在靠窗的僻静角落里坐了,很快刘娘子送来一盘大煮干丝、鸭肉冷切、两盏桂花蜜汁藕羹、一碟软香糕,另一壶雨水喂的毛尖茶。

    她的目光在金幼孜和桐拂之间转来转去,笑意间尽是深味,“你们俩慢慢尝,金公子就快殿试了,咱酒就先攒着。等着高中了状元,我这里的酒,公子你呀随便喝……”说完她喜滋滋地离开了。

    二人又沉默了一阵,金幼孜抬手替二人斟了茶。

    桐拂将茶盏拿起,“以茶代酒,恭喜。”

    金幼孜与她喝了一盏才道:“你可是又去了那里?”

    她点点头,面上再遮不住倦色。

    “还好么……”

    “不,不好。”她猛地打断他,“应是噩梦一场,不谈也罢。”

    “噩梦……我亦做过一个噩梦……”金幼孜忽然道。

    她忽然笑了笑,“好在如今都醒了,不如忘记。”

    她伸手取了一盏藕羹,细细地喝。

    “忘不掉,也不想忘。”他慢慢道。

    桐拂的手顿了顿,没有抬眼看他,仍注视着手中洒着金黄桂子的浓稠羹汤。

    怔怔了一会儿,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笑容,“你若金榜题名,可是要请我喝酒的。刘娘子这里的不算,我要去十六楼……”

    “有句话我想……”他打断她。

    她给他夹了一片软香糕,笑吟吟道:“这软香糕看着简单,做起来其实十分麻烦,刘娘子平素嫌麻烦不大做。今日倒是舍得端出来,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快尝尝……”

    他自然晓得她打岔,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盯着自己盘中的软香糕出神。

    “金兄!巧了巧了,难得来一次酒舍,就遇上了!”有人大步走上前,对着金幼孜就是一揖。

    金幼孜忙起身,“景昭何时来的金陵,许久不见了!”

    “来了有些日子,到处逛逛,不想今日竟能遇到金兄……这位是……”边景昭这才注意到一旁还有一个女子。

    金幼孜的耳根又有些红,支支吾吾竟一时没答上话。

    桐拂已笑嘻嘻地起身让座,“我是酒舍里跑堂的,这位公子请坐,我去重新取了茶来。”说罢人已经走到后厨去了。

    边景昭落座,瞧着桐拂的背影道:“难怪金兄一举就中了贡士,原来是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此番得见,这金陵城果然是佳景不绝,便是这小小酒舍之间也有这等妙人儿……”

    见金幼孜面上显出淡淡不悦,边景昭忙塞了块糕点在口中,嘟囔道:“好吃好吃,不比那十六楼差了去……”

    桐拂已捧了新茶器,和新热的茶水过来,正欲离开,猛听边景昭一声“等等!”

    她迟疑地停住脚步,只见那边景昭直直望向自己的发间,目光里竟是痴迷和震惊。

    金幼孜伸手将桐拂拉到身边,“景昭,何事?”语调里尽是恼意。

    边景昭目光炯炯站起身,伸手就往桐拂脸颊旁的发间而去。

    金幼孜再坐不住,起身将桐拂拦在身后,“景昭,此举怕是不妥。”

    边景昭这才回过神来,忙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哎,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养了什么新奇的鸟儿?”

    金幼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桐拂,才发现她的发髻边缀着一根彩色的禽羽,虽不显眼,但细看之下流光斑斓,煞是好看。

    金幼孜伸手替她取下,递给桐拂。

    桐拂接过笑道:“确实是新奇的一只,我都不知它叫什么。”

    “可是小如手指,冠似凤,羽翼淡绿,缀五彩……”边景昭边说边比划,学到那鸟儿展翅飞翔的样子,绕着桌子跑了一大圈。

    桐拂被逗得直乐,笑得合不拢嘴,“正是正是,只是它飞起来更轻盈些……”

    金幼孜见她露出原先天真模样,心里亦跟着欢喜,神情这才舒缓下来,“可是桐花凤?”

    “正是正是,”边景昭学着桐拂的口气道,“成都夹岷江矶岸多紫桐。每至春暮,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华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他顿了顿,盯着桐拂,“敢问姑娘何处得之?可否一见?”

    桐拂倒是愣了愣,“蜀中的鸟儿?为何我在北平捡到……”说完惊觉漏嘴,已来不及收回。

    “北平?姑娘去北平寻得桐花凤?这……也说不通啊……北地寒冷,桐花凤如何过冬?”

    想到一半边景昭又急急问道:“姑娘可是有特别的机关将它养着?”

    桐拂点头,“捡到它时,它在笼子里,被人丢弃在路边,一旁还有一大罐花蜜。那鸟笼小巧精致,不知是何机关,里面温暖如春。我便以那花蜜喂食……”

    说到此处,她一时语塞,脑海中浮现出彼时鸟笼边的那个身影……

    那是个极漂亮的女子,华美的衣裙尽污身上沾着血迹,毫无生机躺在那里。身旁是许多死去的南军兵士……

    桐拂原本欲上前查看,却听见一队人马急急而来,匆忙中见那笼中鸟儿哀鸣不已,遂将那鸟笼塞入袖中,匆匆离去……

    “小拂……”耳边金幼孜的轻唤令她回过神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桐拂勉强挤出笑容,“那鸟儿畏寒,平素都躲在笼中,改日再带来……”

    边景昭忽然打断她,“钗子!姑娘需戴上钗,那桐花凤才会出来。不如我去买一支……”

    “景昭慢用,钗子的事就不劳费心了……”金幼孜板着脸打断他,将桐拂拉着就往外走去。

第五十三章 雨落碧荷青簪意

    雨后的街巷,氤氲水雾间,沾染着不知谁家院落里莺桃的香气,在鼻端倏溜而过,又远去了。

    青石板的地上,时有水洼,映着他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桐拂费了些气力,才将手挣脱开,“去哪儿?今日刘娘子里那里正忙……”

    金幼孜转过身,肩头的青袍上仍有雨水的印渍,“我……唉,去了再说。”他面上有些急切,又有些恼意。

    “你后日就要殿试了,不用再读书了?在街上晃来晃去的可是胸有成竹?”她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但心里却堵着,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方才走得急,额头上沁了汗,用衣袖擦了擦,“看不进去……你……你权当我心情不佳,陪我走走,可是也不成?”

    桐拂瞧着他难得一脸没好气,没忍住笑,“也罢,陪你走走,不过午时前我得回去。”

    金幼孜闻言大喜,想要去拉她的手,才觉不妥,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去聚宝桥,可好?”

    “聚宝桥?”她愣住,“那里是大市,你要买米粮还是竹木薪炭?”

    “咳咳……随便看看……”说罢他已转身提步而行。

    桐拂摸不着头脑,他一读书人跑去大市做什么?难不成殿试也需事先体察民情?

    二人搭了一程舟子,很快就到了聚宝桥。街巷宽了许多,熙熙攘攘皆是运送米粮和新炭的车马和人群,吆喝声说价声招呼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非常。

    更有人挎着篮子当街兜卖,将那白得亮眼的新米凑到近前,一颗颗晶莹饱满,连那空气里都浸着好闻的新米和青竹的香气。

    桐拂早已见惯,看着一旁的金幼孜兴致勃勃,她也不好催促,索性慢下脚步跟着他东瞅西望。

    “孜然哥哥!”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金幼孜忙转过头去,桐拂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他,不觉扑哧笑出声来,跟着转过身去。

    身后是个拎着竹篮子的男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走上前拉着金幼孜的袖子,“孜然哥哥怎么来了?好久没见到孜然哥哥了……”

    看着桐拂努力憋着笑,金幼孜忙解释道:“我和他说是孜然的孜,他就这么叫上了……”

    又回头对那娃娃道:“江乘,今日又出来帮阿娘卖米了?”

    江乘自豪地将手中小篮提到他的面前,小脸红扑扑的,“正是。上回孜然哥哥说,君子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江乘虽小,当从小事做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桐拂瞧着他眉眼声音里虽仍透着稚嫩,但话语间铿锵有声,竟是一腔抱负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由心里跟着赞叹。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那篮中摸了摸米粒,笑眯眯对江乘道:“小江乘,你这米真正不错,可愿意买给问柳酒舍的刘娘子?”

    江乘听了一愣,很快转过神来,“大名鼎鼎的问柳酒舍?我阿娘说,那里有金陵城最好吃的酒菜!”

    桐拂笑着点头,“正是正是,回头我去与那刘娘子说说,到你阿娘那里买米,可好?”

    江乘乐得直蹦,“太好了!”放下手中的篮子,对着桐拂就是一揖,“敢问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桐拂将他衣衫上沾着的米粉掸了掸,“我叫桐拂,桐花的桐,拂晓的拂。”

    “嗯嗯,桐花姐姐!”江乘一本正经道。

    桐拂一愣,不由失笑,“行吧行吧,随你怎么叫,总归比孜然哥哥好听……”

    金幼孜将她拉起身,“江乘,你阿姐……”

    江乘忙道,“我阿姐在店里呢,我带你们去吧。”

    金幼孜打断他,“哦不用不用,我知道在哪儿,你去帮阿娘做事吧。”说罢扯着桐拂就走。

    桐拂收不住笑意,“柚子……孜然……你说怎么都跟吃的有关系……”

    金幼孜耳根红得厉害,“小娃娃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一处小小的临街商铺。说是商铺,其实也就是一个案几之上搭了个遮太阳的布头。

    一个女子正伏在案上忙碌着,听见脚步声近,头都没抬,“有什么喜欢的先瞧瞧……”

    “江月姑娘……”金幼孜犹豫了一下,出声道。

    江月听见了,忙抬起头,一脸喜不自胜,“金公子?!”

    桐拂瞧着这张面庞,觉得这名字起得十分贴切。

    如江中之月,流光皎皎。

    “金公子今日怎会来此?听闻金公子中了贡士,殿试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怎会有空……咦,这位是……”那江月说到一半,看见金幼孜身后站着的桐拂,眸色闪了闪,迟疑问道。

    “我叫桐拂,问柳酒舍跑堂的,过来大市买米,刚好遇见金公子。”桐拂自个儿介绍道。说到金公子三个字,不由心中一叹,人家姑娘一声声金公子,咋就唤得那么百转回肠煞是好听呢?

    “哦这样啊……”江月又恢复了之前皎皎明媚的神色,“我叫江月,与金公子可是旧识。”

    她将旧识二字咬得有些重,以至于桐拂这种素来大大咧咧的,都听出来了。

    金幼孜脸色掩在暗处,看不清,出声道:“江姑娘,上回看到的竹簪,可还有?”

    江月的目光在他和桐拂上转了一转,“有啊,自然是有的,金公子……是要送人?”

    “哦……对……”金幼孜说话又开始有些结巴。

    桐拂暗暗摇头,眼见着江月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簪子。

    通体碧色的簪子,簪首处雕着一片栩栩如生的荷叶,迎风舒卷着。那上面竟嵌着一颗颗透明的珠子,仿佛雨珠儿凝在上头,吹一口气,就会希希落落滚下来。

    桐拂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喃喃感叹道:“太好看了,这是什么神仙做的簪子啊……”

    江月抿嘴一笑,“哪有神仙,是我做的。不过……这主意,却是金公子的。”

    桐拂满脸崇拜望向金幼孜,“柚子竟有这般本事……”

    江月听到柚子二字,拿着簪子的手颤了颤,很快恢复了神色,“只是不知,金公子要将这簪子送给哪位佳人?想来能与公子般配的,必然是侯门高户乔木世家的大家闺秀……”

    桐拂一脸赞同地也望着金幼孜。

    金幼孜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铜钱放在案上,接过江月手中的簪子,递到桐拂面前,“边景昭胡闹,簪子岂可随意赠人,我替他陪个不是。”

第五十四章 遥知干戈乱矛戟

    桐拂的心里乱了乱。

    边景昭胡闹,簪子岂可随意赠人,我替他陪个不是……

    这一句,什么意思?

    她反应算是快的,一把将那簪子拿了塞进金幼孜的怀中,“还说人家边公子胡闹,金公子才是最会开玩笑的……

    瞧这大日头的,我得回去干活了,否则刘娘子可不给我饭吃……”

    话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看来……这位桐姑娘并未领会公子的意思……”一旁江月悠悠道。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来,“是我唐突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罢跟着前头的那个身影,急急走去。

    江月手中捏着的一根纤长的竹篾,喀嚓一声裂开细细的一道。

    “小拂!”金幼孜追上她,“可否容我说句话。”

    桐拂停下脚步,此处是聚宝桥旁的河堤,柳树刚有些新嫩的意思,细细垂着。

    她就立在树下,身上仍是平素的旧衣裙,虽褪了色,但干净齐整。

    长发挽着,发间空无一物,用一根布条随意缠着发髻,而那泼墨般的颜色在日光下莹莹泽泽。

    “小拂,”金幼孜将那簪子从怀中取出,握在手中,“你晓得我的心思,我却不晓得你的。”

    她目光落在粼粼水面,“柚子是不是忘了,我是什么。”

    他踏前了半步,“我不在乎,无论你是什么,我都愿意……”

    “我不愿意。”她接过话,没有半分余地。

    他怔了怔,望着她的侧颜,一时不知说什么。

    “柚子,你如今金榜题名,锦绣前程都是眼前的事。何必与一个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什么的……怪物在一处。”

    “你不是怪物!”

    “哦对,我不是。”她笑了笑,扭头看着他,“我不过是一缕魂魄罢了。说不准哪一天,就在这日头底下,消散地干干净净……”

    他猛地将她的双肩捉住,“不许胡说!自从在梁洲的湖边见到你,我已知此身所为何来。这与你是什么,以后会怎样,并无关系。”

    桐拂被他捏得有些痛,面上却没显出来,“柚子,经历了这许多,你应该晓得我的心思。我眼下唯一的念想,就是守在这座城池的一隅,安安静静的。我要等着爹爹回来,等着小柔出宫的那一日。

    可你不同。你寒窗苦读,为的难道只是安于市井一隅,浸在这人间烟火里头?

    江乘说的那些,是你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正是公子心中所想?”

    见他神色缭乱,她龇牙咧嘴指了指被他捏住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松手退开一步,“唐突唐突……”

    金幼孜这一步退开身,桐拂就脸色一变,她几乎立刻看见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女子。

    虽背对着自己,她却觉得很有些眼熟。

    那女子手扶着柳树,肩头微微颤着,时不时用帕子拭着眼,似是在哭泣。

    桐拂脑袋里就是嗡的一声。

    北平城张掖门被破的那一夜,那个驾马车的侍从……那个总在她眼前浮现的投水的女子……

    几乎没做犹豫,她急忙推开金幼孜就朝着那女子冲过去,试图将她拉住。

    却眼见着那哭泣的女子已倾身跃下河去,激起水花和涟漪无数......

    金幼孜见她忽然神色大变猛地向河里扑去,大急之下再顾不上其它,拦腰将她抱住,“你做什么?!”

    桐拂挣脱不开,死死盯着那河面,“她跳下去了!我得救她!”

    金幼孜转头望去,河面一片平静,刚才这里并无旁人,又怎会忽然有人跳入河中?

    “许是你看错了,此处并没有旁人……”他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殷红渐染的雪地,一声声嘶唤犹在耳边,阿芜等我……

    而眼前的阿芜投入水中,涟漪不绝……然而终归消散,水面再无痕迹……

    桐拂只觉悲伤汹涌如水,将自己溺在其中,不得呼吸不得出声。又有什么将自己禁锢着,令自己不得挣脱……

    金幼孜见她疯了般在怀中挣扎,目光却是死死盯着那湖面,晓得若是自己放手,她必然跳入那其间,手中更是不放。

    “小拂,没有人,没有人跳下去,都是幻象……我在这儿,别怕……”他在她耳边小声安抚。

    怀里的人忽然脱了力一般再不动弹,原本掐着他手臂的手也松开,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金幼孜心中一紧,她方才胡说八道的那些……不过是一缕魂魄,说不准哪一天,就在这日头底下,消散地干干净净……此刻不知何故,他竟觉得或许当真如此,于是仍将她牢牢箍在怀中,丝毫不敢松手。

    “你看到了……”她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就是个疯子……我还杀了人……对,就在北平的丽正门之上,他就死在我的峨眉刺下……他瞪着我……嘴里都是血……是我杀了他又看着他死去……”

    金幼孜松开手臂,将她转向自己,“听着,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之上生死之间,本没有对错是非。你看,都过去了,你不是回来了,会好起来……”

    “不,没有过去,我什么都知道。所有关于他的,我都知道!”她忽然抬眼死死盯着他。

    “去岁十二月十九,燕王出师攻大同。二十四,燕军抵广昌,守将杨宗投降。正月初一,燕军抵蔚州,明廷军守将王忠李远投降。初二日,燕军攻大同,李景隆赴援。紫荆关外,弃铠俯于地,冻死者不计其数……”

    她一字一句,凿凿确确,双目尽赤。

    金幼孜听得明白,也知道她说得半句无错,他唯一无法想象的是她所能看到的惨烈……

    “怎会这样?你……你一直在那里?”他问道。

    “不,郑村坝一役之后,我就从白河逃回来,一直在这里。但我都能看见,睁眼闭眼,无处不在……”小心隐藏的恐惧,自撕开的裂口处蜂拥而出。

    “小拂姑娘?”有人在河上招呼。

    桐拂扭头望去,是刘娘子店里的伙计,八成是过来买薪炭,那人瞧清楚了笑道:“果然是小拂姑娘,可要搭我们的船回去?”

    她冲他招了招手:“来了!”

    复又回头对着金幼孜,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后日殿试,等着柚子的好消息。”

    说罢往那渡口跑去,轻巧地跃上船头,却始终不曾回头再望。

第五十五章 枕流方采北山薇

    桐柔手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宫正女官陈女史就出现了。看似严厉,其实不过轻描淡写斥责了几句,就命她回文华殿当值。

    而这些日子,宫中比平素里热闹了许多。

    她自然晓得这忙碌的缘由,入宫没多久她就遇上了三年一次的殿试。

    前日的殿试循制在奉天殿前,而奉天殿就在文华殿的东北处,只隔着一道文华门。因此人在文华殿里,也能听见那边的动静。

    文华殿里值守的太监吴亮曾参加过殿试,将那恢弘场面一一说与桐柔听了。

    文武百官俱着公服侍立奉天殿内外,由鸿胪寺官员奏请皇帝升殿,鸣鞭炮,百官行礼。执事官奉上策题案,礼部官将策题置于此案之上。

    策题案随后置于御道,殿外的鸿胪寺官领着百名贡士五拜三叩头,分立东西。待策题案奉至丹墀东,鸿胪寺官员奏告仪式毕。鞭炮声中皇帝退殿,文武百官跟退。

    之后的散卷答卷也是十分壮观,奉天殿前露天之地,百名贡士奋笔疾书,落针可闻……

    几粒鸟鸣,令桐柔回过神。眼下天色初明,外头庭院里的桃树芳菲荼蘼,簇簇拥拥之间各自热闹。

    昨日阁臣与掌詹、掌翰、六部、都通、大堂上官各一名,皆穿绯衣,入东阁阅卷。卯入酉出,不可归各自府邸,只能宿于礼部。

    而今日早朝之后,皇帝会入文华殿,行读卷之仪。

    算着时辰尚早,她又将殿中细细查看一番,取了平素他最喜用的文房四宝列于案上。

    又将素净的瓶子里,插了一支形态参差,既不过分热闹又不冷清的桃枝。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听见外头动静,桐柔急忙退出殿外。

    晴日舒朗,殿侧窗格俱开,锦帘高卷。她避在廊下,身后一株垂丝海棠,深深浅浅的粉紫。

    读卷官跪于御前,展卷而读,殿外听不真切,偶有片言只语传出。

    “此实务也……然明堂听政……本源澄……以供国家之用……”

    桐柔虽只能辨别三四、明晓一二,已觉文采斐然、徜徉恣肆,正是早前女先生所叹之神完气足。

    读卷官朗读毕,可瞧见司礼监官接了卷至御案,朗读官方叩头立在一旁。下一位读卷官上前跪读……

    三卷之后,皇帝似是兴致颇高,又命度了几卷才下旨免读。各官鱼贯退出至文华殿外,静候皇帝裁定。

    朱允望着案上最首的三份卷,陷入沉思。这三份乃阁臣预定的一甲前三,所置放的顺序其实也就是一、二、三名,只待皇帝钦定。

    第一份出自贡生王敬止,确然出众非常。但这第二份里的一句,却令朱允犹豫了。

    亲藩陆梁,人心摇动……

    此贡生名为胡广。

    北平一役,李景隆并未得胜,退守郑村坝。失利后,复退至德州。大同、蔚州、保定相继降燕王。燕王书信索要齐泰、黄子澄……

    见皇上锁眉沉思,一旁太监轻手轻脚奉上新沏的茶。

    朱允用完茶,抬眼就看见手边素瓶里的桃花。这才想起,她这几日该是回来了。顺着卷帘处望出去,她立在海棠的树影间,神思不知游荡何处,面上一片沉醉之色,又不时皱眉思索……

    一路上了马车,听着辘辘之声行至宫门外,一时市井喧闹自那垂帘处涌入,桐柔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就出宫了?

    她偷眼去瞧坐在中间闭目沉思的朱允,心里砰砰跳得厉害。

    方才还是一身上朝所着通天冠服,眼下二龙戏珠翼善冠已除,只是寻常网巾。而他身上是青色亲道袍,手中一柄蜀扇,看着也就是寻常士家子弟。

    她也换上了从前穿的短衫长裙,一身浅紫,腰间一条鹅黄绸带垂至裙幅边。

    她有些想不明白,方才他不是该在那些殿试卷上朱批一甲三等的旨意,缘何反倒撂下一班候在文华殿外的阁臣跑出宫来?

    不过很快她也就顾不上想这些,从那被风扬起的垂帘看出去,金陵城春深花妍,行人薄衫绣袍,欢颜悦色。孩童奔走,一路笑声嬉闹不绝。河道中游船如梭,丝竹声澹澹,谁家船上歌女唱词细细,百转回肠……

    马车停下,桐柔这才回过神,转眼才发觉他竟望着自己,也不知有多久。

    她赧然道:“陛……公子,我们可是到了?”

    朱允见她一脸压不住的雀跃,嘴角微扬,起身往外走去,“枕流阁,可听过?”

    桐柔一愣,此处离问柳酒舍不远,若是能遇见姐姐……

    朱允下了马车,迟迟不见她下来,回望她正愣神,冲她伸出手,“怎么,不想去瞧瞧?”

    她急忙起身,未做多想,将手递给他,被他扶着下了马车。

    一旁的路浔脸色就十分难看,虽说是微服私访,这小宫女也太放肆了……

    枕流阁临河而建,一带栏杆下,秦淮水粼粼而过。三层飞檐错综凌跃,比那一旁轻烟澹粉列青蛾的酒楼,少了市井脂粉之气,竟生出上于浮云齐的姿态。

    一旁的路浔一直拿眼瞪着自己,桐柔不敢贪看,紧跟在朱允的身后,规规矩矩地走路。

    一行人入了枕流阁,沿着一旁楼梯直接上到最高处。楼上一圈雅室,最僻静的一间在东首,两面菱窗大开,可俯瞰城池。隔着垂帘,又可瞧见阁内情形。

    里头早已布好了酒水点心,伺候的人自然也都是宫里微服而出的。

    朱允坐在案旁,用了一盏茶,看了一回窗外的景色,并未说什么。

    少顷,见路浔匆匆入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匆匆退了出去。

    桐柔特意立在窗边,可以看见街上的情形,一双眼来回在路人中寻找着。

    “找人?”朱允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

    桐柔收回目光,屋子里何时只剩了他二人。

    “我……我姐姐时常在这一带,我想看看……”她捏着腰上裙带。

    朱允没说什么,示意她到他的近前,“你先去垂帘那里,瞧瞧能看到什么。”

    桐柔依言走过去,从垂帘望出去,三楼的雅室都无人。二楼临着栏杆处,倒是坐了一桌子的人,正把酒言欢,隐隐可听见他们的交谈。

    她不由道:“看着都是读书人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那你瞧瞧,方才起身的那两个,如何?”朱允继续问道。

    桐柔又仔细打量一番,“一个容貌出众风姿翩翩,一个相貌平平,但从他二人的话语中听来,却皆是文采殊渥,卓尔不群。”她照实答道。

    “敬止兄,胡广兄,你二人怕是喝多了,别说得忘情,落入秦淮河里。他日殿试发榜,可要去河里捞你们……”那一桌人中有人忽然高声道。

    “那倒不失一段佳话……”众人哄笑。

    金幼孜酒有些上头,举起手中酒盏,“来来,再饮上一杯!”

    众人推杯换盏间,金幼孜莫名觉得被人注视着,不由抬头望去。

    三楼对着的雅室垂帘处,一位妙秀佳人盈盈而立,虽看不清模样,却又说不出的眼熟。

    很快那女子退入暗处,再瞧不见了。

第五十六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不晓得何故,今日桐拂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问柳酒舍里来了不少参加殿试的贡生,等着发榜自然有些心焦,要一壶酒几色小菜,难得快意纵情几分。

    刘娘子特意将贡生们的菜钱酒钱减了不少,生意反倒比平常要好。

    金幼孜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他,她心里有些咯噔,若他当真来了,自己八成也是努力将他当作普通食客一般,反倒扭捏。

    “小拂,”刘娘子唤她,“你去河边帮我看看,运酒的船来了没有,后头要搬空了……”

    “好嘞……”桐拂应承了就往外走去。

    正是三月末,日光底下融融的暖意。她在岸边张望了一阵,没瞧见运酒的船,索性找了个石凳坐下吹吹风。

    爹爹还是没有消息,城里几家药局、医坊她都跑遍了,识得爹爹的人都说不知道。国子监旁药铺里的那位傅先生倒是提了一句,早前遇见过,匆忙间说是找什么人去了……

    难道当时爹爹发现自己不见了,去寻找……

    想到这里,桐拂心里就是一阵烦乱。

    “姐姐……”身后有人唤道。

    起初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一声并非错觉。

    这世上,如此唤她的,只有小柔。

    她转过头去,桐柔站在那里,早已泪流满面,身子颤得厉害,直直望着自己。

    桐拂几乎是蹦起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一肚子的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小柔的泪水落在自己的肩头,温温热热,桐拂急忙将她松开,用袖子替她擦着眼泪,“小柔乖,不哭,姐姐在这里啊。你还好么?你怎么出来的?不会是偷偷溜出来的吧?会不会有危险……”

    桐柔泪珠子不听使唤地往下掉,一边使劲摇着脑袋,“没有没有,小柔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香的……倒是姐姐,怎么瘦了这么多?”

    桐拂努力保持着笑容,“哪里能瘦了,刘娘子这里这么多好吃的,快吃成猪了!”

    桐柔这才破涕为笑,忽又问道:“爹爹呢?爹爹可好?”

    桐拂顿了顿,“爹爹很好,在外县行医,十分记挂你。”

    “嗯嗯,我也想爹爹,告诉爹爹让他一定不要太劳累了,我如今领的俸例,足够我们一家过日子了呢。对了,之前托人送出来了,你们可收到?”桐柔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

    “收到收到了,都攒着呢,我也用不上那些。留着以后啊,小柔出嫁的时候用……”桐拂替她将鬓边乱发理了理。

    如今的小柔,再不是当初进宫前懵懂娇憨的样子,眉眼间添了稳重分寸。

    桐拂心中却酸楚,原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宫中举步维艰需时时警醒,该是如何熬过这孤立无援的日日夜夜……

    “对了,你是如何出来的?”桐拂忽然想过来,宫人岂可随意进出。

    桐柔脸有些红,“姐姐,我需回去了,陛……公子在等我……”她抬眼望向身后不远处的马车。

    桐拂顺着看过去,一驾并不出挑的马车,垂帘密密实实的遮着,瞧不见内里情形。

    “回去吧,”桐拂虽不舍,也知不能令她久留,“自己照顾好自己,谨言慎行,宁可吃些亏,也莫教人欺负了去……”

    桐柔一个劲儿点头,泪珠子又开始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朱允透过帘子缝隙看着不远处姐妹俩说话,路浔隔着车帘低声道:“属下去查过了,桐女史的姐姐之前曾失踪了好些日子,据查,自北边而归……”

    “北边……”朱允沉吟道。

    “属下继续查……”路浔忙道,迅速退开了去。

    ……

    殿试后三日,传胪之仪,读卷官御前拆卷填黄榜,尚宝司用印,执事官交与翰林院并捧至奉天殿。帝亲临奉天殿,文武百官侍立,接见甲鼎三名。

    金幼孜听着那鸿胪高声传唱,一声声自宫内传出,直至墀下。

    一甲第一胡广,第二王敬止,第三李贯。三人由那鸿胪官引导,拜于殿上。

    黄榜案奉出,至长安左门张挂,金幼孜随众进士观榜。自己此番二甲第四,亦属意料之中。

    而鼎甲之中,一县同科两位及第者皆为金幼孜同乡,一个状元,一个榜眼。此后皆为天子门生。

    宫内远远传来高唱,“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东长安门外,热闹非凡,大京兆备了蓝盖鼓吹骑队,迎接鼎甲三人赴恩荣宴,宴毕送归第。沿途百姓簇拥围观,金陵城中万人空巷一片喜气洋洋。

    之后的几日,金幼孜裹挟于重重礼仪贺典之间,竟连脱身的空闲都寻不得。

    殿试后五日,帝赐状元冠带及朝服,进士宝钞。

    后六日,状元率进士上表谢恩。

    后七日,新科进士至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释褐之后,从此为官,而非平民。

    ……

    桐拂却顾不得城里的热闹,自听说有人在茅山见到爹爹,立刻动身。刘娘子特意为她备了马车,塞了一堆吃食,嘱她一路小心。

    去茅山的官道宽敞,也不荒凉,仲春四月,一路景致甚好。

    那桐花凤早从她袖中钻出,乖巧停在她的肩头,也不吵闹。

    桐拂将随身带着的花露时时取出一些,它就美美饱腹一顿,然后蜷在她手中打个盹儿。

    马车到了茅山山牌处,不得上,桐拂跳下马车,打算步行而入。

    桐花凤却忽地跃上她的肩头,冲着后面啾啾数声。

    桐拂转过头,就愣住了。

    那人虽隐在松树浓郁的树冠下,看不清面目,她却立刻认出他来。

    他自那树下提步而出,走至她的身前,“我……”

    “唐突唐突……”桐拂学着他的口气,自己屏不住先笑出声。

    金幼孜耳根通红,说不上话来。

    桐拂一叹,“如今是金大人了,怎地还有空闲跑出来?”

    金幼孜忙道:“小拂莫唤我大人,还是叫我……叫我柚子……”

    “好啊,”桐拂爽快道,“那么柚子大人怎会来茅山?”

    金幼孜似是松了一口气,“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

    她忽然道:“是刘娘子!她竟告诉你……”一跺脚,“罢了罢了,我是来寻我爹爹,你说你来做什么……”

    金幼孜此番不再结舌,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她,“早晚要拜见令尊,此番若能见到,正好。”

    “你……”

    桐拂觉得,怎地今日反倒是自己的口舌不利索了……

第五十七章 翠峰瑶池澹绿波

    茅山,虽不如钟山之高势,但峰峦叠嶂杳杳云雾间,灵泉怪石山林滴翠。

    桐拂并不知爹爹会在何处,但一路不少采药人,她也就一路打听。

    桐君庐游医数十年,知道他的采药人不少。有人说在山的西麓见过,桐拂打听了一下,约莫是龙池的附近,于是循径而去。

    金幼孜初时还有些寡言,到后来见眼前佳境不绝,胸襟顿觉清畅,滔滔不绝。

    自高辛氏展上公修炼于句曲山伏龙地,说到先秦玉晨观、东晋葛洪抱朴峰修炼,更有那杨羲、许谧的《上清大洞真经》……

    桐拂虽不能全听得明白,见他神采飞扬指点间妙语连珠,倒也听得高兴,亦不觉山路难行。

    而那桐花凤,喜这山间葱茏,不时飞入花木之间流连再三。累了才回到桐拂身边,瞪着眸子听那金幼孜言语滔滔……

    转过一处山壁,眼前滟而有光,一泓碧水如墨玉嵌于山峦之间,风澜微兴。

    一时二人都沉醉其间,不忍出声惊扰。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金幼孜口中喋喋不休。

    桐拂听了个七八分,也觉得甚是古雅,“柚子何时写的?”

    金幼孜急忙转身道:“我岂有此等华彩,此乃陶先生答复谢中书的书信……”

    “陶先生?”桐拂猛地想起了什么,“对了,茅山!陶弘景不就是在这儿?”

    “正是,齐永明十年,陶先生上表辞官,挂朝服于神武门,退隐茅山不复与世交……”金幼孜眼中景仰之色再难掩抑。

    “不复与世交,有些言过了……”二人身后传来淡淡一声。

    桐拂急忙转过身去,立在不远处,清风道骨仙姿袅袅的不是陶弘景是谁。

    “你真在这儿啊……”她不由喜道。

    陶弘景眉头微皱,“此话差矣,我本就在此,是你二人误入罢了。”

    “不管不管了,正好有事想问你……”桐拂打断他。

    “陶……陶……”身旁的金幼孜总算挤出了声音。

    桐拂瞧他两眼发直瞪着陶弘景,扯了扯他的衣袖,“别陶陶了,这位就是你一直叨叨的陶先生。”

    金幼孜一个激灵,恭恭敬敬做了一揖,衣袖几乎触到地上,“陶先生……幸会……”

    陶弘景的目光在金幼孜身上扫了扫,“这就奇了……难道又是一个山精水怪……”

    “别别别……”桐拂赶紧打断他,拦在金幼孜的身前,“有我一个妖怪就够了,他应是被我牵连了。”

    陶弘景反倒对金幼孜生出了兴趣,盯着他瞧了半天,“虽然暂且看不出什么,但你俩,不行!小丫头,我劝你,趁早别生出旁的心思。”

    桐拂脸上一热,“什么心思不心思的,我和他就是普通……”

    “陶先生!”金幼孜忽然出声,吓了桐拂一跳,“不论她是何人,晚生都愿与她度此一生。”

    陶弘景面上露出惋惜之色,并不再出声。

    “陶先生,”桐拂压住诸般情绪,“上回你提及,我会伤及亲**乱天下,究竟何意?为何我如今反反复复去到北地都与那燕王总脱不了干系?难道只是因为那水珀?可如今水珀仍在他手中,为何我得以归来?今后如何能不再……”

    陶弘景抬手打断她,“因果相生,我只略略知你来处,至于其中缘由,若有机缘,自然可窥得一二。

    只是你又何必执着?顺意而为,不为恶不从邪。至于是在金陵采摘莲藕,还是在燕地兵戈之间,一样是活着,有什么区别么……”

    桐拂心中于那浑浑然间,似是敞亮了一角,但又不分明。

    远远传来马蹄声,隐隐可见山林小道上烟土扬起。

    陶弘景抬眼瞅了一回,“你二人不妨去屋子里少坐,我需等一封书信。”

    “可是宫中来信?梁……梁武帝……”金幼孜的声音颤得厉害,桐拂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陶弘景不置可否,“虽然我觉得他们应是看不到你俩,但万一看到了,我还得费事解释。去去,屋子里避一避。”

    说罢他迎着那马蹄声而去。

    桐拂扭头一瞧,不远处深林掩映间,临水之处,确实有个屋子。

    她急忙扯着犹自激动的金幼孜往那里走去,“宫里来信有什么好看的,怎地把你紧张成这样……”

    “梁……梁武帝……萧衍……与山中宰相……每月书信数封,以朝廷大事计……”金幼孜语无伦次,被桐拂扯着,脑袋仍朝后张望。

    “知道啊,就是那梁武帝在金陵城盖了五百座寺庙……文物之盛,独美于兹,这我听说书先生说过……”桐拂嘀嘀咕咕。

    “岂止于斯?!梁武帝乃竟陵八友之一,撰通史六百卷,金海三十卷,五经义注讲疏二百卷,还有赞、序、诏、铭、箴、颂、笺……”

    “行行行,十分的厉害,你总不能相去一见……”桐拂将他打断了,这人一旦起了个头,很难打住。

    “便是见不到武帝,能一见昭明太子,不不,能一见东宫三万卷藏书,此身亦无憾了……”金幼孜仍是两眼放光。

    说话间,桐拂已将他拖至那屋檐廊下,二人从那里穿过树影水光,还能瞧见陶弘景长身立于水边。

    而骑马的三五人,已到了近前,皆翻身下马,恭敬递上文书。

    瞧那衣着打扮,规制的确与大明宫十分不同,应是前朝无疑。

    “我说柚子,你眼下是大明的官儿,跑去梁朝的东宫,怕是大大的不妥……”桐拂觉得脑袋痛的厉害。

    自己原本是来寻爹爹的,怎么就遇见了陶弘景。本来遇见问问事儿也挺好,怎么金幼孜又跟着掺和进来……

    “你就不担心和我困在一处,再回不去?”桐拂觉得该好好吓唬吓唬他,板着脸一本正经,“你说你好不容易考得功名,前程……”

    “小拂。”他面上激荡的神情不知何时收敛了,这一声,听得桐拂心里一慌。

    桐拂此刻背靠着廊下阑干,身后是墨玉般的池水。

    他此刻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的阑干之上,将她困在其间。

    他的面上映着池水的清凌,神色郑重,“只要是和你一处,身在何处有什么要紧么?”

第五十八章 白狐向月号山风

    转过廊下,陶弘景看到的就是此番情形。

    水边的那两人,依着阑干大眼瞪小眼,皆沉默着。

    “我那阑干,并不结实。”陶弘景淡淡道。

    金幼孜忙忙退开了去。

    “这地方,咳咳,真不错……”桐拂打着哈哈。

    “哦?”陶弘景有微微的诧异,“这里比起古棠邑,还要好?”

    桐拂一愣,“棠邑?什么地方?”

    “秦二十六年,始置棠邑县。汉高帝,为棠邑侯国。北周,改置**郡。洪武二十二年起,属应天府。”金幼孜耐心解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桐拂虽不是第一次见识金幼孜的广博,还是被惊到了。

    “对了,为什么我会知道棠邑长什么样?**郡,我并未去过。”她转向陶弘景。

    陶弘景正看着手中明黄卷轴,“没人比你更晓得,你问我,不如自己想想……”

    “秦……”桐拂复又转向金幼孜。

    金幼孜眉毛挑了挑,“大约一千六百年。”

    陶弘景闻言,抬眼瞅了一下金幼孜。

    桐拂转身就走,“我还要去寻我爹爹,陶先生告辞了……”

    “你爹爹并不在这里。”陶弘景幽幽道,“若我猜的没错,在找到你爹爹之前,你应该还会回到燕王的身边……”

    桐拂几乎拔腿就跑,想把方才听到的话统统丢在脑后。

    但陶弘景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传来,她偏偏一个字都没有漏下。

    ......

    已过亥时,屋子里除了身边宫女们酣睡的声息,再无旁的声响。

    桐柔悄悄起身,将枕下一小包东西掖入袖中,阖门而出。

    此处离御花园并不远,甬道旁许多空置的宫苑,平素也就门前有宫人洒扫,里头都荒着。

    桐柔悄悄推开其中一扇宫门,闪身而入。

    里头虽只是一进院落,但格局精巧,山石亭台俱有,墙角更有一带流水淙淙而过。

    她将袖中的一包东西摸出,小声唤道:“向月……向月……有好东西吃哦……”

    树丛里扑朔一声,蹿出来一团毛绒绒的雪球,跑到桐柔脚下,亲昵地蹭着她的裙裾。

    她蹲下身子,将手里的一包小食打开,白狐乖巧地蹲在她手边吃得干干净净。

    见它吃完了,桐柔将它抱在怀里,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向月,你想家么?对了,你的家在哪里?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向月这名字,倒是别致……”有人将她的喋喋不休打断了。

    桐柔一惊,抬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

    刚要起身,朱允示意她别动,提步撩袍在她身旁坐下。

    “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她笑意吟吟。

    “李长吉,溪晚凉。”他靠在身后的殿柱上。

    不待她答话,又问道,“你的姐姐,可有与你一同入女学?”

    桐柔忙道:“不曾,爹爹常年游医在外,姐姐为了照顾我,每日出去撑船、采摘湖鲜,或是去酒舍里打杂,并未念过书……”

    朱允沉吟片刻,“所以,你姐姐一直在京师?”

    她有些惊讶,“自然,除了和爹爹出城采药,她并未曾离开过。怎么?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一问。”瞧她神情焦急,他出声安抚。

    桐柔定了定神,这才反应过来,“已过了子时,陛下怎会到此处?”

    朱允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白狐身上,那毛绒绒的一团,已经酣然而眠。

    ......今日朝堂之上,都察院改御史府,国子监、行人司、大理寺、詹事府等中央官署的更张并无异议,一切安稳......

    然有大臣申诉直隶及浙江等地区赋税不公……又有人提出,太祖时禁止任命苏州、松江人氏为户部尚书,以防范出身富庶州府的官员把持财政偏私家乡牺牲国库利益,如今重提此禁令,言有失偏颇……

    吏部左侍郎练子宁,上奏应以贤德作为选拔官吏的标准,而非乡籍出身……

    众臣争论之间,皆默契不提齐泰黄子澄二人。

    朱允却晓得,私底下芸芸纷纷,皆指责燕王借二人发难有目共睹,此番朝廷下令罢免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其实以悦燕王而示朝廷怯……

    方才东阁密室,才与齐黄二人谈罢,如今也只有自己才知这二人其实筹划治兵如故……

    看着他一时神思深重,桐柔抱着白狐安静地坐在一旁。

    那白狐小睡初醒,在她怀里翻了个身,不小心扑通滑至地上,自己吓了一跳蹿入一旁树丛中。

    朱允这才回过神,转头见她睡意惺忪,脑袋点点晃晃已是睁不开眼。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竟亦不察,兀自熟睡。

    望着她安宁的睡颜,朱允不觉再次失神……

    太祖以刚猛治国,乱世重典,屡兴大狱……法严则人知惧,惧则犯者少,故能保全民命。法宽则人慢,慢则犯者众,民命反不能保……

    以仁义礼治,却是他朱允一向的抱负。减税赋,平冤狱,精减机构更变官制,削藩……

    削藩……李景隆六十万大军眼下已在德州集结,另有郭英、吴杰镇于真定。此番百万大军直击北平燕军,不应有失……

    大明终将会归于安宁清明……

    庭内风过,一树梨花簌簌而落,金陵春深静好。

    ……

    桐拂近日十分烦忧,那个金幼孜,如今得了一份闲职,没事就坐在酒舍里喝茶。

    不但轰不走,刘娘子还每每拦着,反倒将他照顾得好好的。回回将旁人支开了去,唯独留下桐拂,让她上酒菜……

    而那个叫边景昭的,也时时来寻他。之后桐拂才晓得那边景昭其实画画十分了得,尤其禽鸟花果,无不栩栩如生。也难怪他一瞧见桐拂就缠着她,央她将那桐花凤给他一瞧……

    这日总算找了个由头,桐拂一大早就溜到西水关。

    外乡人乘船进京师,必从西水关入,再加上物资集散,那里自是城中最为热闹的一处,自然也容易探听消息。爹爹虽不是第一回离开这么久,她总觉得有些忐忑。

    “桐拂姑娘……”猛不丁有人在身后唤她。

    桐拂转过头,芙蓉如面柳如眉,温婉娴静,且衣着华贵,云锦绣缎罗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见桐拂愣怔,那女子郑重一拜,“上回多谢桐拂姑娘相救……”

第五十九章 牡丹深浅荼香远

    这女子看着面生,桐拂忙道:“不用客气……

    不不,等等,你为何谢我?”

    那女子抬眼看向她,“当日我落于水中,是桐拂姑娘将我救起,还帮我寻回了镯子……”

    桐拂恍然大悟,正是当日入水寻镯子的时候,误入怀来……混乱之间,并未仔细看清那落水女子的容貌。

    那女子将手伸到桐拂面前,那只银镯子兀自摇晃,“我姓练,名琼琼。”

    桐拂立时认出了那镯子,“练姑娘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练琼琼嫣然笑道:“救命之恩非同寻常,不想今日竟偶遇桐姑娘,改日需遣了车马,请姑娘去府上一坐……”

    “哎等等,”桐拂打断她,“你怎知我的名字?”

    一旁的丫鬟憋不住了,“练府是什么地方,打听区区一个小民有何难?”

    “东儿。”练琼琼声音不高,也未显出怒色,那丫鬟听了,却急忙敛了急厉神色,垂首立在一旁。

    练府?桐拂低头寻思,她只听说过如今吏部侍郎是练姓,可那是朝廷里正三品的大员,自己怎么可能随便在河里就捞到了他的女儿呢……

    “那日匆忙,并未来得及问清楚。事后去河边打听,也没问出什么。之后是问了……”练琼琼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目光望向桐拂的身后,神色大异。

    “小拂……”桐拂几乎是同时听见了金幼孜的声音,心中一声哀叹,硬是撑着没转过身去。

    金幼孜到了桐拂身边,刚想发话,转眼看见她面前的女子,出口就道:“琼琼?你……怎么在此处?”

    一声琼琼,听得桐拂一愣。

    却见那练琼琼眉眼间虽尽力掩饰,仍喜色满溢,臻首轻点,“金九哥哥……今日父亲休沐,与几位大人在鹤鸣楼酒谈,便也遣了我出来散散心。”

    金幼孜又瞧了瞧桐拂,“你们……识得?”

    “那日我落水,正是这位桐拂姑娘将我救起……”练琼琼眸色清泠,“金九哥哥……亦识得桐拂姑娘?”

    “我……”金幼孜刚起了个头。

    桐拂已将他打断,“识得,熟得很。”眼见着那练琼琼捏着帕子的手一紧。

    “他是酒舍的常客,打赏什么的也大方,我们这种跑堂的,谁不识得他。”桐拂笑嘻嘻道。

    原本握成一团的云锦帕子顿时松开了,一角垂扬,上头缠枝紫檀牡丹,随深浅,荼香远。

    “如此真是巧了……”练琼琼似是松了口气,“金九哥哥,爹爹昨日还提到你,说有一阵子没见了。”

    金幼孜忙道:“改日必登门拜会练大人。”

    练琼琼手臂微抬,一旁的东儿已上前将她扶了,“那我先告辞了。上回……流觞诗谈所用的桂酒,琼琼仍留着,就等金九哥哥再来同饮。”

    说罢她颔首,移步,上马车,姿态娴雅大方。

    纵是桐拂对那女仪半分不懂,也觉得高门深闺里知书达理的女子,举手投足真正是好看。

    “竟是你救的她。”一旁金幼孜提步挡在她兀自远眺的眼前。

    桐拂两手叉在腰间,“还不替你琼琼妹妹谢谢我。”

    金幼孜眉间一皱又松开,“练大人与我是同乡,皆是江西新淦人,金练二家本是世交。我在曾祖一辈排行第九,故而乡里之间都唤我金九……”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碎念,桐拂摇头,“柚子,孜然,酒……啧啧,一桌菜快齐全了。

    哎不是,我说金大人,如今你是领着朝廷的俸银,怎么整天满大街的晃悠?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慢着!”金幼孜将她叫住,“桐柔,是在宫里么?”

    桐拂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见到她了?你真的可以见到她么?!”

    “尚不曾,平素上朝在奉天殿,但与那文华殿倒是临着,只隔着一道文华门。你说过,桐柔在文华殿当值?”

    “正是,她在里面是女史,据说内阁朝臣也时常被召入文华殿议事。你若能进去,若是看到她,一定要帮我看看她。她性子直,在那里头别被人欺负了去……”她一时急切,说话有些不利索。

    “还有,我的事,你切莫告诉她。只说我在刘娘子这里做事就好……我爹的事也不能告诉她……”她继续嘱咐。

    金幼孜也不挣脱,听着她念念叨叨,一一应承

    “对了,你没见过她,怎认得出……”桐拂又开始犯愁。

    “当心!”金幼孜猛地反手将她一扯,带入自己怀中。

    桐拂一个趔趄,这才瞧清楚方才一个挑担人匆匆而过,险些将她撞倒。

    一拉一扯之间,金幼孜被她拽着的手臂露出一截,一道长长的伤疤狰狞。

    桐拂愣住了,她自然晓得那伤从何来。

    白沟河月漾桥下,流矢乱箭之间,他手脚被缚仍拼死以命相护,守她无虞……

    金幼孜将衣袖拢好,抬眼见她神色怔忪,“若陶先生所说无差,你若……若再去到那里,想法子找地方躲起来,千万莫要去打仗的地方……”

    桐拂回过神,勉强挤出笑意,“那是自然,我胆小跑得也不快,只能躲着。”

    “不如,这几日我和你在一处,一起过去……”金幼孜忽然道。

    桐拂很快地打断他,“单单不上朝这一条,你就担不起。更不用说,北平那是什么地方,燕王在做什么你不晓得?”她压低了声音道。

    “柚子,以后小柔若能得你照拂,我已心满意足。”说罢她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拥扰的人群之中。

    转过两条街,桐拂才放慢脚步,心里一时闷涩苦楚,又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只觉乱糟糟没了头绪。

    眼前忽而是那皎若明月的女子,一双巧手将那竹簪做得栩栩如生……忽而是那高门闺秀,举止高华才容俱佳……

    无论是江月,还是方才的练琼琼,都比自己好了太多……

    终归,终归自己不能做他身旁的那一个……

    “桐拂姑娘……”有人在身后唤她。

    桐拂转过身,样貌陌生的两个人,虽衣着平常,但身形魁梧目光犀利。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却并非商量的语气。

    她扬了扬眉,“有什么话,光天化日地说不了?”

第六十章 长河滔滔复北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身边人群熙攘。桐拂没曾想到,竟真的有人敢当街拿人。

    而自己居然连叫唤一声都做不到。

    她只觉得脖子后头一酸,嗓子里再发不出声音。

    那二人一左一右将自己的胳膊架了,就拖进一旁无人的巷道里,那里早有一架马车候着。

    她被丢进去,里头黑乎乎什么也瞧不清,有人三两下将她捆了个结实,又将她的眼睛蒙住。

    很快马车辘辘而行,桐拂晓得有人坐在身边,八成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能有这个胆子在大白天抓人的,她想不出能有谁。自己好像也没得罪过什么人,难不成是爹爹或是小柔?

    思及此处,她就躺不住了,挣扎着想要起身。

    呛啷一声,听见刀剑出鞘,有什么压在脖颈间,凉意森森。

    有人压低声音道:“只是吩咐我们留着活口,可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的,要是再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桐拂当即不敢再乱动,想着方才看见那马车的样子,后头并没有门,只有一道厚厚的垂帘。若是到了人多之处,自己滚下车去,被人瞧见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耳边听着马车出了巷子,转入大街,四下里复又热闹起来。她小心用手摩挲身后的车厢壁,用脚试了试四周,并未碰到什么。暗地里便铆足了劲儿……

    前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响,马车渐渐缓下来,似是道路被堵上,再难前行。

    “怎么回事!”身旁那男的似是探身到前面问缘由。

    桐拂估摸着时机差不多,身子一缩,滚下车去。

    身子落地,脑袋不知磕在哪里,顿时痛得钻心。

    一旁应是有人瞧见,惊呼道:“哟,这谁啊,怎么被捆着?!”

    耳听着更多的人围上来,桐拂挣扎着要起身,不料衣领被人从后头提着,又往车上拖去。

    “休要管闲事,散开散开!”方才车里的男子呵斥道。

    “这什么人啊,怎么当街捆着一个女子……”有人质疑道。

    “滚开滚开!”那男子气急,手上更添了力气。

    推搡拉扯间,遮在眼前的那块布松了一角,桐拂立时看出这是十六楼的梅妍楼西侧,旁边紧挨着河道。

    她猛地往身后一撞,那人没料到,手中就松了松。她趁着这短暂的松脱拔腿就跑,穿过人群,直接跳入河里。脑后一片惊呼,她也顾不上。

    入了水,她将靴子里的峨眉刺摸出,挑断了绳索,沿着河道迅速往东面游去。很快就将身后的一团乱糟糟甩下了……

    除了偶尔探出脑袋瞧瞧情形,她约莫游了一炷香,才攀住岸边的石头,打算上岸。

    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双乌靴,吓了她一跳,还没来得及抬头瞧清楚,只觉鼻端一阵异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醒……再不吃东西要饿死了……”耳边有人颇不耐烦地催促。

    桐拂觉得脑袋很痛,手脚之间却渐渐有了知觉,眼皮很沉,如何使力都睁不开。

    那人将自己半扶起,一勺粥米随即塞进自己的嘴里,“知道你不好过,不好过也得吃东西,饿死了我跟着倒霉……”

    两口粥喝下去,桐拂才勉力睁开眼。面前是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身上穿着的虽不是甲衣,但一看就是军中常服。

    那人一条腿盘坐在她身边的榻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面上不知沾了什么灰扑扑的。但耳根脖颈处,却露出些白皙柔腻的肤色。

    瞧她睁眼,那少年郎道:“自己吃,小爷我伺候不惯别人!”说罢将那碗勺塞进桐拂手里,起身就要离开。

    “姑娘是何人?”桐拂出声道。

    那人一愣,停下脚步,不过很快转身挑眉道:“眼力不错,不过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姑娘!我在家中排行十七,别人唤我秣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十七,你可是军中……”

    “算是吧,养马的。”十七打断她。“对了,听说你跳进水里就没人捉得住,所以只好将你锁了。有什么事叫我,不过别老是叫,麻烦!”

    说完,秣十七挑帘出去。

    桐拂瞧着脚腕上的锁链,不由苦笑。

    四处打量一番,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除了身下的一榻,旁边也就一案一凳。

    案上倒有个铜镜,正映出她的情形。脑袋上被布条裹了好几道,披头散发,说狼狈那都是客气的。

    挑开窗帘一角,外头河上已是落日余晖,瞧着方向,正是北行。

    陶弘景果然没骗她。

    只是为何这次,却是有人来抓?而且是个军中女扮男装养马之人。

    本来脑袋就痛,这么乱纷纷想着,痛得就更厉害。到后来她索性窝在榻上,又睡过去。

    再醒来,外头已经漆黑,船行却未减慢。桐拂再坐不住,拖着脚上的铁链,丁零哐啷走出船舱。

    外头的船板比寻常客船宽敞,隐约看见船头和船尾都有人影,应是撑船之人。船板的四周搭了些篷子,里头应是供人休息之处。

    “看什么看,回去回去!”前头撑船的人看到桐拂张望,出声呵斥。

    “别喊了,我盯着!”秣十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桐拂往船舱里扯。

    “我们这是去哪儿?”桐拂忍不住。

    秣十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们去苑马草场,至于你,到了北平,自然有人来接你。”

    “你们是御马监的?”桐拂这倒是听说过,江南虽无牧场,但太祖以来,令应天、太平、镇江、庐州、凤阳和扬州六府的州民牧马。

    秣十七没吭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个小丫头不担心自己,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桐拂扑哧一声乐了,小丫头?这秣十七看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年岁,“行,那我担心担心,麻烦问一声,是谁让你们来抓我的?”

    “不知道。”秣十七回答的很干脆,“我们是去熟地选马,至于你,是顺便捎上的。”

    秣十七叉着手靠在门上,歪着脑袋将桐拂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圈,“你们江南的女子,不该是温婉端丽笑不露齿那种?怎么你五花大绑地居然还敢从马车上滚下来,直接扎河里去……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秣十七摇着脑袋。

    桐拂心里一动,“你和马车里的,不是一起的?”

    秣十七切了一声,“我会用那么又蠢又下三滥的法子?”

    不待桐拂答话,秣十七转身就走,“说什么这一小丫头比一草场的马都金贵,简直胡说八道……”

    桐拂起先哭笑不得,再琢磨琢磨这句话,忽然想到一个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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