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清夜一声白雪微
冬雨连绵数日初歇,虽未曾落雪,寒意殊胜。
“清宁呢?去哪儿了?”
“回贵妃娘娘,清宁女医去挑选药材,很快就回。方才……方才已向贵妃禀明了的……”宫女手心里捏着汗,贵妃如今忘性一日比一日大,眼前的事转身就不记得。
“说过了?我怎么不记得……我的药呢?快拿来。陛下允过,我的病好了,他就接我去北平。”
“回……回娘娘,药,方才已经喝过了。”宫女忐忑地望着一旁案上空空的药盏。陛下御驾亲征这件事,是贵妃唯一牢牢记在心里的。
“喝过了就好,来人,扶我起来,我要去走走。总这么躺着,回头怎么骑马。”
身后的几个宫女没法子,上前将她扶了,往外头走。内监在不远处小声嘱咐,“快去园子里头瞅瞅,不相干的都赶得远远的,万莫让贵妃听见什么……”
文清转入殿中,四下无人,只有几个洒扫宫女各自忙碌。见文清入来,伶俐的一个忙上前,“文女医,贵妃方才去了后头园子,没人拦得住……”
锵啷一声,有什么忽然翻覆,极响的一声,吓了那宫女一跳。不远处铜香炉的鎏金盖被另一个宫女碰在地上,众人急忙聚过去收拾。
文清默然看了一回那里的手忙脚乱,返身回到廊下,将手炉拢着,贵妃该是很快就会回来了。
眼瞅着又飘起了雨,宫人匆忙落下风帘,一道人影已疾步踏入院子直往殿里来。
那后面跟着的宫人内监脸色个个煞白,最前头的几乎哀求着一声声唤着,“娘娘慢些,不能走这么急……”
**浅仿佛浑没听见,拎着裙裾一路冲进殿内,胡乱取了案上的玉纸镇就要往地上砸。手扬至半空又停下,晃了晃,还是放了回去。
文清看得清楚,那玉纸镇是他亲手送给**浅的。
“你们都出去!”**浅撑在案上,身子颤得厉害。
众人急急鱼贯而出。
“清宁,你别走。”这一句,竟有恳求的意思。
文清顿住脚,返身回到她身后。
“他说他只会带着我,可他……竟然带上了旁人。”**浅的手早已嶙峋瘦骨,死死抓着案几的边缘。
文清垂着眼眸,“那是权妃,对陛下来说,并非旁人。”
**浅一愣,忽然仰头笑起来,笑到身子颤得更厉害,“还真是……我竟忘了……”
“还是先坐下歇歇。”文清上前欲扶她。
**浅身子一矮,颓然坐在案前的台阶上,面上遮不住的浓浓倦色,“就这儿,陪我坐会儿。”
文清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他瞒着我,是不想我不快。”**浅靠在文清的肩头,“他既允诺会接我去,他就一定会的。清宁,我是不是快好了?我等不及了,我要早点去。
权妃除了长得比我好看,箫奏得比我好,还有什么?她能上战场么?能纵马杀敌么?她连弓都拉不开……”
文清觉着肩头有什么洇开,一滴滴温温热热。
她却兀自说个不停,却听不出流泪的声音,“清宁,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其实所有人,都觉得我傻,只不过不敢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让我进宫,让我成为贵妃。
我其实也知道,只不过心里总还有些希冀。我在他心里或许总会有些不同的。不是愧疚补偿,不是因为我爹……”
她忽然捉了文清的手,“你说呢,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哪怕一点点?”
“**浅就是**浅,不会再有第二个与你一般的,他自然晓得。”文清的手被她捏得生痛,却并未挣脱。
“清宁,”**浅的手松了几分,但仍捉着她的,“我是不是不会好了?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文清望着身前青石地上,日光淡淡的影子,并未出声。
**浅轻笑了一声,“唔,清宁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娘娘……”
“叫我阿浅。”
“阿浅……”
“我知道,清宁的心里也有执念,只是不知道在这宫苑的哪个角落里。
你看着我,诸般清楚。你可看清了你自己?”**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从前的,早回不来了。若眼前的也错过,那岂不是,总陷在无可回溯的往昔里……我们当真又可以挽回什么补救什么?”
文清在她腕间探了探,“阿浅,我们不说话了,你需好好歇息。”
“清宁,有句话,你替我告诉他。”
……
铜作坊,夜沉如水,只寥寥几盏灯笼挂在沿街的竹竿上。
“这都亥时了,她还来不来?”一人避在檐下幽暗处,被寒意冻得有些瑟缩。
“肯定来!”另一人道,“跟了好些天,每日那女子从颜料坊出来,都要穿过铜作坊。”另一人抄着袖子笃定道。
“这鬼差事,再不来老子就要冻僵了。”他将腰间的匕首揣了揣紧。
“不过一织染局的小丫头,赶紧弄死了,咱俩还能去喝几杯。”
“这种小丫头,随便按个由头,不就光明正大地收拾了,做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那人兀自抱怨不休。
“闭嘴!银子还要不要了?容易的事轮得到你来做……嘘,有人来了……”
远远走来的女子钗荆裙布,挽着篮子,巷道昏暗,她走得有些急,似是想尽早穿过这一片无人的幽暗之地。
“切,就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我自个儿上就行了。”其中那人道,“你在这儿替我瞅着,别遇上兵马司的弓卫。”说罢,他将匕首握在手中,沿着檐下的幽暗处,快步向她的身后掩去。
另一人四处观望一番,不但身前的巷道内无人,身后的河道上也并无船经过,月黑风高,委实是动手的好时机。
再回头他不由愣住,那女子犹在悠悠走着,他的同伙小六却不知去向。
他伸长脖子又看了一回,巷道里除了这个女子,的确再无旁人的身影。可方才明明看着小六走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又没听见什么动静,他能去哪儿?
眼看着那女子快要走出铜作坊,他不再多想,将怀里的匕首摸出,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销尽锋棱怎奈何
京师难得晴日,尚未至午时,酒舍里早已酒食飘香人头攒动。
吃饱喝足,纷纷人言正多时。
“你可听说,昨儿夜里铜作坊里闹鬼的事?”
“哟,那儿火气一向旺得很,也能闹鬼?”
“你别说,据说还是个女鬼。今儿天没亮,弓卫在河道边的树上,瞅见两个人被倒挂着,脑袋垂在水里,刚好啊,没没着鼻子和嘴。”
“可这河水若涨了……”
“涨了,这俩人就没命咯。不过说来也奇,弓卫寻常也不走那儿,据说是被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引过去的。那俩人被放下来,早吓得魂飞魄散,居然还一口咬定,是自己把自己挂上去吹风的……”
“要我看啊,这俩肯定不是啥好东西。这个啊,是清溪小姑在惩恶,给挂上去的……”
刘娘子拎着酒壶转到后头热腾腾的灶台边,将身形裹在烟雾里的桐拂揪去一旁,“你昨晚,哪儿去了?”
桐拂擦了擦额上的汗,“出去走了走……”
“就走到铜作坊去了?”刘娘子斜睨着她。
“为何觉着是我?”桐拂取了一旁的碗咕嘟嘟喝起来,自碗沿上瞅着刘娘子。
刘娘子摇头,“不好说,就觉着是你……但愿是我想错了。你呀,别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平白惹了事回来……”
桐拂将碗放下,眉眼浸着笑意,“刘娘子放心,就算惹了事,也都在外头,回不来的。”
“小拂姑娘,”一个伙计喜滋滋从外头疾步走入来,“金大人来了!”
桐拂和刘娘子俱是一愣。
那伙计递上一个信筒,摸了摸脑袋,笑呵呵道,“说错了,是金大人的臣僚家书……”
刘娘子扑哧乐出声,将那伙计拽着就往前头走,“这也能说错,走走走。啧啧,这家书啊,得让她自个儿欢天喜地细细看着……”
坐在河道边看罢了信,桐拂将信笺塞回信筒,出了神。
他已到了北平,很快就会随着御驾出居庸关征北虏。说的事细细碎碎,恨不能将所闻所见都说与她听。又反反复复嘱咐她,衣食需仔细,凡事当慎重。若是得闲,多将他惦记几回……
她的眸光、心思,早与粼粼水面溶作一处,一时千头万绪。
从前过往的那许多,明明觉着千丝万缕,却偏偏没有与他的分毫印象。这里面还少了什么,当是极要紧的,她却如何都记不起。
如今河道案的真相已在眼前,但反复出现的素纱衣、九子铃还有自己,在此案中仍是一团迷障。又是何人将这些控于鼓掌之间,难道单单只是为了令这案子愈加扑朔迷离?而金幼孜瞒着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河风骤起,她方站起身,手中信筒忽而滑落,咕噜噜滚在脚边。她俯身捡起,这才发觉那信筒的另一端封着一道火漆。因是嵌在内里,若非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回到屋子,桐拂将火漆揭开,露出那之下的一道缝隙。用水刺轻挑开,露出一张折得极小的信笺,那上面写着览后即焚。将信笺打开,里头密密麻麻又写了许多……
信笺被凑至烛火里,极快地卷曲燃尽,化作青烟一缕。桐拂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市间。
离宫城很近的这一处,临着河道多是驿馆、酒楼、茶肆。桐拂将十来个酒坛送入其中一间歇家,与门前候着的伙计说了不过几句话,就看见解缙从里头的堂屋里走出来,身上官袍穿得齐整。
她将帷帽戴上,跟在他身后,见他步履匆匆,果然是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解缙转入一道僻静巷子,没走多久,耳听一声解大人,忙回身看去。
来人是个女子,容貌被帷帽上的面纱遮着,手里挽着篮子。
“这位是……”解缙有些迟疑。
那女子将面纱撩起一角。
“你不是金大人的……桐姑娘?”解缙面露喜色。
桐拂将面纱放下,礼了礼,“正是。敢问解大人,可是要去太子府?”
解缙一愣,“的确。我前日刚自交趾归来,回京师奏事,只是陛下北征未归,我特来觐谒太子。姑娘如何得知?”
“解大人,太子府去不得。”
“这是为何?”
“解大人当初是为何去了交趾,督饷化州?若今日去了太子府,怕是会招致更多诬陷嫁祸……”
解缙听着,并无露出惊讶亦或不快,反带着笑意,“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诬陷嫁祸,原本并不需要什么由头。即便当初,我未劝立当今太子,不曾上疏劝阻讨伐安南、指责汉王礼秩逾嫡,依然会有禁中语传达延外、离间陛下骨肉、试阅卷不公等等说辞构陷。
贬至广西,再至交趾,这之后还有什么……”他轻笑一声,“与我今日去不去太子府上,并无干系。”
他后退一步,拱手礼道,“还是要多谢姑娘提醒,今日一别,或许,终难一见。姑娘与金大人,郑重!只可惜,喝不上你二人的喜酒……”
桐拂再要说什么,他已微微颔首转身疾步离去。
她转出巷道没多久,迎面而来的马车忽而停在身侧,抬眼看去,驾马车之人道,“我家官爷问,姑娘篮子里卖的,可是姚坊门的枣?”
桐拂一愣,眼见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文德的面庞,他正冲自己挥手示意她上前。
她走至窗下,文德伸手取了几颗枣,“不错,吕家山的枣,肤赤如血,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桐拂低了调子,“你也去太子府,今日当真热闹……”
文德看着是在挑枣,此番也压低了声音,“后头街角,有人看着,你这脸别露出来,回头将他们甩开再回去。”
“方才就看见他们了,里头的校旗服都没遮掩好……
文德拿眼瞧了她一回,“不是锦衣卫,是前些日子宅子里的水井闹水鬼的那个。”
桐拂一怔,再要说什么,文德已摸出铜钱装模作样递给她,“还有一事,你听了,别胡来。”
第三百一十六章 水尽又山山又水
殿内寂无声,除了珠帘外斜依着打盹儿的小宫女,再无旁人。
榻上的人没有动静,几乎察觉不出生机,偏又有极微弱的气息游离着,虚渺得竟不如一旁香炉里喷薄而出的袅袅烟气。
桐拂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来,彼时听文德那一句,**浅气息犹存但不会再醒来,她心里莫名空落了一处。
上一回见她,她穿着绛红氅衣的身影,雪径上欢愉地奔向他。用尽全力地心悦一人,如同极致绚烂的颜色。
这般沉在长睡里,可依然会牵念无休,不顾一切?
有什么声音细细碎碎传来,和铃央央,在殿内徘徊不散。她循着那玉碎子般的声响往外走去,穿过重重庭苑,一径向北。
面前湖水溶漾,微风入槛凉,风铎声依旧。殿阁恢弘绵延,于她眼中尽数消散,湖面宽广波澜无穷无尽。
云岚苍茫间,本是初时模样。
耳畔细碎铃声又起,她循声望去,一道身影在不远处的湖畔独行。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如今却是广袖长袍,落落欲往,一如华顶之云御风而行。
桐拂提步欲跟上,却始终不远不近落在他身后数步之外。那铃声清泠,正是自他身畔传出。
他走得虽略有急切,但又十分笃定,似乎寻找的东西当是就在不远处。
“柚子……”她唤他。
他恍若未闻,脚步也无半分迟滞。
湖畔深草间,逐渐难行,他这才略略放慢了脚步。伸手拨开如雪般一片茫茫苇草,奋力而行。
这般一前一后,二人走了许久。桐拂恍惚生出地老天荒的念头,又慌忙将这念头遮掩。
入暮,他终是止步于湖畔水泽旁,身影寞寞。
她站在他身后,被无尽的倦意包裹,而眼前的身影绰绰,似乎随时会不见,这令她不安。
他盘膝坐在青石上,抬手间,露出了攥在手中的铜铃。
铜铃上刻着的纹路,古朴大雅,铃舌轻击,令人思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一时空茫俱散,心神澄澈。
他怔怔望着手中的铜铃,喃喃自语,“若为不离散,来往千载,长持数清音……”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将袖间之物取出,一时间,丁零锵锵声不绝,竟是一串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铃铎。
他一个个摇了摇,“锡、鸾、和、铃……我寻了这许多,究竟是哪一个?”他陷入苦思,指尖在铃铎间犹疑徘徊。
“柚子……”她蹲在他身旁,想拽着他的衣袖,却触不到,她心里没来由的烦乱,“你在找什么?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说你,白云苍狗的,看了这许多,依旧回回一番心思深陷难出。怎生得这般执拗顽固?明明终究归于桑田沧海,偏要生出喜忧……
你常念叨的,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可纵然山海平了几回,我还是在寻你……”
她奋力想要出声,“你在找谁?”
他将一串铃铎仔细收好,“也不知此番哪一个能将你寻到,待我找着九子铃,纵然折了这无尽寿数,能与你相守一世也是好的……”说罢,他起身就欲离开。
桐拂心中急切,跟在他身后,“你在说什么?是谁?为何九子铃会伤你?既然会伤你,你还要……”
他忽然顿住脚,回头张望,恰掠过她的面庞,“是你么?阿桑?”
桐拂心中一片灰凉。
阿桑……他几番闪烁其词,原来是这个女子……他对自己的千般好,究竟是为了她……
他面上一片失望,怅然转身而行。
桐拂再欲提步,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霜雪般苇草之间。
……
帐外夜风凌冽,帐内虽燃着极旺得火盆,仍是寒意刺骨。
偶尔听见外头远远传来战马嘶鸣,盔甲兵戈铿锵数声。
他将冻得发紫的手,拢在火盆上许久,才渐渐缓过来。将一旁的青豪取了,在录册上继续写道,“十一日早,发清河,途间雪融泥深,马行甚滑。晚次沙河,勉仁始至。
十二日,早寒,发沙河。午次龙虎台。
十三日早,发龙虎台,度居庸关。关下人马辏集,仅容驾过。如是者凡数处。晚次永安甸,大风,未几阴晦,须臾大雪……”
金幼孜停下笔,眼前又是那一番雪霁时天宇澄净,云霞灿烂斑斓于山谷间……四顾之下,有诸山无云,亦有岩壑积雪……
他复又提笔,“上立帐殿前,面东北诸山,命某等西立观山。上曰,雪后看山,止此景最佳,虽有善画者,莫能图其仿佛……”
不过数行字,写完,手已冻得僵硬。他将笔放下,披衣而起。忽觉寒风灌入,抬眼看着帐帘被吹开一角,忙上前将它重新系结实了。
他返身回到案前,正欲将录册收起,发觉眼前的一页,录着的却是二月初十,上亲征北虏。似是被人翻去了前头一页。
他心里一跳,抬头四处望了望,帐内逼仄,除了案几卧榻,并无多余一物。
许是方才帘开,风吹而致。思及此处,他将那录册掩上,灭了烛火,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卧榻而眠。
次日,大风猛烈地摇晃着大帐,将他惊醒。外头已是脚步纷纷,吆喝声不断,大军即将拔营。金幼孜忙起身,收拾妥当,出了帐来,立时被大风吹得睁不开眼。
“金大人昨夜好眠,今日竟是迟了。”不远处走来的杨荣笑呵呵道。
金幼孜讪讪,“许是前几日走累了。”
“陛下今日兴致极好,发永安甸,说是要且行且猎,金大人赶紧过去。”
“打猎?”金幼孜苦笑,“我这马都骑得不利索,如何打猎……”
甸上残雪无多,零星可见小兽自草丛灌木里倏而掠过。金幼孜起初尚战战兢兢,时时担心自马背上摔下去。到后来,看着前头戎衣铁甲纵马挽弓的身影,亦不觉松了马缰。
耳听前头朱棣猛的呼喝一声,打马疾驰,他这才瞧见一只灰扑扑的山兔正急急逃走。一时间,那兔子被追得狂奔不已,这么远远看着,雪白的短尾忽闪不休。
金幼孜好奇心起,亦催马跟上。
这兔子甚是有趣,仿佛晓得自己跑不过战马,忽而慢下,在几匹马之间来回逃窜,反倒让人不易将其射中。
乱纷纷之间,金幼孜的马似是忽然受惊,竟撵着那兔子狂奔起来。此番那兔子再不迟疑,箭一般窜出去。
朱棣刚将弓拉满,瞄住了那山兔,却又忽然放下。只见金幼孜的马,竟越过了自己和身后的一众护卫,追着那兔子远远奔去山甸深处。
听着身后忽然而起的吆喝哄笑声,金幼孜却一点笑不出来。
第三百一十七章 束薪火暖四山静
眼见那山兔窜入一处山坳,金幼孜心中叫苦不迭。今日这马不知何故,看着定是要将这山兔撵上才肯罢休。如此荒僻之地,若跑丢了,该如何回去?
转入山坳,马儿忽地放慢了步子,金幼孜抬眼望去,前头竟有一片断垣残壁,尚立着旧柳数株,瞧着竟似旧宫苑。
他下得马来,欲牵着马往回走,可那马儿竟不肯离去,反将他拉扯至一处颓败的石桥边。
金幼孜一番四顾,莫名觉着有什么很熟稔的似乎就在左右。但除了芜草掩着的乱石堆,确实一片荒凉无人迹。
他凑到马身旁,“你是不是瞧见什么?还是,也感觉到了?我总觉着……”
身后马蹄声近,有人扬声道,“你倒是会挑地方。”
金幼孜回头见是朱棣,忙迎上前,“臣被马带至此处……”
朱棣已翻身下马,将他虚扶了,环顾四下里,“这地方,朕来过,曾是元时一处行宫所在。你,怎么会在此处?”
金幼孜一愣,方才不都瞧见了?按下古怪,道,“是马,将我……”抬头看见朱棣的神情就是一愣,他并未冲着自己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一旁的石桥上。
“有意思。”朱棣忽然悠悠道。
金幼孜忍了忍,还是将一句‘何事有意思’咽了回去。
朱棣移开目光,望着一带残垣断壁,“一旦进入草原腹地,水就变得不易寻找。每隔十日路程需寻水源筑城寨,进军时缺水,可即刻派人返回城寨取水。这就需要擅寻水源之人。”
金幼孜颔首,“军中当有探水之人……”
“唔,”朱棣将他的话截了,“如今有更好的。”说罢转身就走,“今日入德胜关,地势险峻,可要跟紧了。”
金幼孜跟着翻身上马,又觉着何处有些古怪,忍不住回头张望。故垒荒凉,危亭旷望皆残照,实在看不出什么,终只得催马跟上前头已跑远了的身影。
德胜关前,风急且寒,两侧石壁如刀削般直入云间。车马挤在狭窄的道路间,不得不拆去关口的垣墙才可通过。
山峡中积雪未融地冻冰滑,抵不住寒风凛冽,金幼孜不得不下马而行。靴底沾雪后,愈加难行,再欲上马,两手攀着鞍,竟冻得不可屈伸,根本爬不上去。
狼狈前行间,他又不慎踏碎路旁山溪薄冰,靴立时浸透,双足被彻骨的寒意冻得刺痛不已。
“怎么这么笨……”有人在耳边叹气。
金幼孜一愣,急忙扭头去瞧,可除了车马辚辚白旄黄钺,并无熟识之人。他正欲牵了马继续前行,忽有一只手极用力地拍在自己肩头,“金大人的靴湿了,去烤烤火再走?”
金幼孜几乎被拍得跌坐在地上,顺着那粗壮的手臂看过去,身旁那人大腹便便人高马大,甲衣几乎束不住那肚子。且此人容貌陌生他从未见过,金幼孜让了让,“多谢好意,此时停下歇脚怕是不妥……”
话未说完,已被那人连拖带拽地往路边的荒林里走去,“有何不妥?金大人想太多了。”
此人力气大得惊人,金幼孜根本无法挣脱,“行军之时,岂可擅自离开……”
那人仍揪着他,嗤笑出声,“你瞅瞅,眼下大军正过这如此狭窄的关口,等你这靴烤好了再睡一觉,还不定走得完。”
金幼孜再要说什么,已瞧见前面开阔地生着一堆极旺的火,上头悬着石锅,咕嘟咕嘟正冒着香气。
那人将他按坐在火堆旁,伸手就要去脱金幼孜的靴。金幼孜忙忙躲开,“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那人也不坚持,走去一旁树林里,很快又抱了一堆柴木回来。
“你是……”金幼孜忍不住问道。
“叫我樵四就可,我是辎重营里运薪柴的。”他笑呵呵往火里又添了许多柴火,火势愈加旺盛。
金幼孜将靴脱了放在火堆旁的石块上烤着,忍不住将早已冻得麻木的脚也凑过去,顿时暖和了许多,不由道,“多谢……”
樵四递给他一个粗陶碗,“这石锅里是我煮的野菜汤,算不上好喝,但暖暖身子足够了。大人尝尝!”
金幼孜闻着那香味早馋了,当下也不推辞,舀了一碗喝起来。喝了一口,他手猛地一晃,汤顿时洒出些许。
樵四眉头一皱,“竟有这么难喝?”眼瞅着金幼孜直愣愣瞪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金大人,你这是烫着嘴了,还是这汤当真这么难喝?”
金幼孜的嘴角抽了抽,“你究竟是谁?”
樵四的嘴角亦抽了抽,“金大人冻傻了?在下叫樵四,刚才不是说过了……”
“你这汤……我喝过。”金幼孜仍紧盯着他。
樵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跟着晃个不停,“金大人实在有趣,这汤用最寻常的野草根煮的,京师街头小馆里也能喝到。大人喝过自然不稀奇……”
金幼孜猛地探身过去,在樵四全是肉的脸上捏了捏,又扯了扯,倒的确并未发觉异常。
樵四瞪着眼僵坐着,半天才发出声音,“金……金大人竟然……我……我不会说出去……”
金幼孜压根没听见他在嘀咕什么,颇有些失落地坐回去。又喝了一口汤,细细品了品,他重又死死盯着樵四,“是不是你?”
樵四瞧他眸光中意味极不寻常,只差扑过来将自己捉了,立时觉着后脖子发凉,“是……是……我是什么?”
金幼孜忽地颓然坐回去,盯着那火堆怔怔出神,口中喃喃,“是,究竟是什么……”
樵四再不敢吭声,直到瞧着他远远离开,才长舒了一口气,“这金大人什么毛病……”过了会儿又觉着哪儿不对劲,挠着头道,“咦?我为何会在此处生火煮汤……”
待金幼孜追上前头的人,抬头就瞧见左春坊大学士胡广急匆匆过来寻他。
“金大人这是去哪儿了?陛下正找你。”金幼孜心里一慌,难不成自个儿烤了会儿靴,竟被发觉了?
到了营门前,朱棣正与杨荣看着什么。中官兴奋地指着地上的猎物,“陛下,今日能猎得野马,实乃幸事……”
朱棣示意金幼孜上前,“金大人来瞧瞧这野马。”
金幼孜细瞧片刻,“下官亦是第一次见到野马……”
朱棣摇头,“你等再仔细瞧瞧,野马如马,这个是野骡并非野马。”众人哄笑,中官讪讪告罪,与旁人一同退去。
朱棣独留了金幼孜在身旁,“今日一路上,可有冻伤脚?若觉着脚寒,不可附于火上,多走动走动,自会暖起来。”
金幼孜忙垂了眸,“臣谨受教……”
朱棣的目光在金幼孜的靴上极快地扫过,抬眼望了一回远处正掘井寻水的兵士,唇角露出极淡的笑意。
第三百一十八章 雪岭冰河足雁声
望着眼前山谷深杳,金幼孜将马勒停,“杨大人,我等好似又迷路了。”
“二位大人,御驾五鼓由东行,我等随西路,行已三十里,照理天明前就该遇上。且,眼下只剩下我们三人。”杨荣身后的侍卫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口齿倒是伶俐。
杨荣回首望去,果然再看不到其余人马,不觉皱眉,“为何不早说?”
那侍卫也不慌,“昙华方才只顾着看路,一时失察。”他面上是与年纪不符的老成练达,虽有歉意,但并无惶恐。
杨荣抬手轻挥,“罢了,尽早寻着大营要紧。”说罢催马前行。
金幼孜心里叫苦,此番怎的总是迷路,唯一好在这一次并非孤身一人。杨荣天资聪敏,素有片言折狱之才,二人互相照应商议,当是可以尽快找着大营。
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眼见重山叠叠,皆为石山,草木不生。
去前头探路的昙华很快回转,说前头有山泉可饮马。金幼孜与杨荣跟着他转过一道山口,果然见一道山泉清冽,且泉边草木丰盛,满地皆是鹿蜕下的长角峥嵘。
又前行数十里,三人登上山冈,眼见萧条一片并无人迹,只得回至方才的泉边。此番竟遇上数十骑商旅驻泉边,但皆言不曾见到大军。
昙华见金幼孜与杨荣俱显疲累,手脚利落地生火,用随身带着的谷米熬粥。不知是泉水清甜的缘故,还是本已饥肠辘辘,金幼孜觉着这粥格外可口,忍不住连喝了两碗。
他莫名想起那辎重营里的樵四,不觉抬眼,恰看见昙华正在泉边饮马,马儿与他依偎着,似是极为亲昵。那样子,令金幼孜的心里一个恍惚。他抱着粥碗定定看着,勉强才将生出的古怪念头压了回去。
“杨大人,金大人!”不远处一队人马走近,竟是一军帅带着手下而来。
金幼孜与杨荣急忙上前询问,岂料他们亦不知大营所在。一同歇了歇脚,那军帅领着人马往东南山谷中去寻大营,金幼孜与杨荣三人仍决意往东北去。一路车马渐多,皆是寻不着大营所在。
又行十余里,入了一处山峡,南山皆土,北山尽是石壁,极为陡峭。那石壁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叠而成,仿佛谁人随手搭起。
然而那荒凉一片的石壁当中,竟生出柏树一株,青翠欲滴。
金幼孜忙将杨荣唤去同看,“实在是塞外奇景,倒像是江南人家植于花圃中的……”
“金大人思乡心切,定是在京师有挂念之人。”身后悠悠传来一句。
金幼孜扭头看去,昙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我无干的模样。
“我觉着,昙华说的有理。”杨荣含笑附和道。
见杨荣催马走去前头,金幼孜故意落后一些,与昙华并驾而行,“你是京师人氏?”
昙华点头恭声道,“回金大人,下官自小在京师长大。”
“你可有,挂念之人?”金幼孜紧盯着他。
昙华忽而抬眼看住他,“有。金大人……”
金幼孜心里一跳,却听他接着稳稳道,“前面来的,好似是宁阳侯。”
金幼孜转头看去,果然是宁阳侯带着二千人马而来,一时山峡中尘土漫天。
“二位大人!”宁阳侯拱手道,“在下已五处发马寻找大营,正待回报。”
金幼孜再想问什么,回头看那昙华早跟去杨荣身后,亦步亦趋,连眼珠子都不转过来。
很快暮色落下,山谷中月色黯淡,昏昏然不见星光,转眼竟落起雪来,众人皆下马徐行。
金幼孜起初仍骑马而行,不料马儿一个趔趄,他竟摔下马背。幸好积雪已深,并无大碍。又行一段路,马失蹄,连人带马摔在路旁,鞍轡断裂。
杨荣听着动静,忙回头将他扶起,见他鞍轡不能再用,坚持将自己的取下给金幼孜用着,骑着无鞍轡的马很快跑去了前头。
金幼孜不敢再骑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正辛苦,忽听身前有人道,“金大人,前头遇见陛下遣来的中官二人,言大营在五云关,离此处八十里。”
金幼孜抬头见是昙华,正欲开口,牵马绳已被昙华接了过去,“路不好走,马,我替金大人牵着。”说罢返身就走。
金幼孜忙一步一滑地跟上,“昙华住在京师何处?”
昙华牵着两匹马,在前头走得稳稳当当,“京师不起眼的旮沓地方,金大人不会晓得。”
“可知问柳酒舍?”金幼孜冷不丁问道。
一阵疾风猛地吹过,将昙华大氅的风帽吹落,头顶的发髻上网巾有些松脱,一缕发垂落于耳侧,“金大人方才问了什么,昙华没听清。”
金幼孜已大步走至他的身后,“我定是没猜错,你是……”
昙华扭头看着他,目光清朗,带着戏谑,“夜黑风高的,金大人把我当成谁了?”
眼前少年的面容清隽飞扬但十足陌生,金幼孜颓然,迟疑间已落在了后头。
再行数里,前头的人马应是停了下来,乱哄哄不知争执着什么。金幼孜没力气去打探,方才摔了两回,眼下腿痛的厉害。
杨荣到了跟前,“金大人,前头遇着山涧,不知深浅,尚不确定能否过去。”
金幼孜揉着腿,“不如待天明之后……”
“不过没事,”杨荣打断他道,“已有人下去查探水势。”
金幼孜一愣,脱口就问道,“可是昙华?”
杨荣面露疑惑,“金大人如何得知昙华一身好水性?正是他下河查探……”
金幼孜猛地站起身,“雪这么大,这山里的河水定是极寒,如何能下去?!”
杨荣见他莫名一脸怒气,方才遮掩了的疑惑又浮出,“昙华自告奋勇下河查探,也没人拦得住……”话未说完,见金幼孜已一瘸一拐疾步往河边走去。
河涧旁风雪更烈,多数人避去了远处的山壁之下。金幼孜见一片山谷间的空旷雪地,被黝黑的河面撕扯开,水流滚滚不歇,根本看不清底下情形。
金幼孜将河边几人手中的火把抢过,“从哪儿下去的?多久了?谁让下去的?!”
见金幼孜瞋目切齿的模样,那几人面面相觑,一人小心道,“他自己下去的,有一会儿了……”
话说一半,瞧着金幼孜解开裘氅竟意欲下水,那几人大骇,忙将他拦了,“大人万万不可!下河探路本是属下本分……”
“本什么分?!简直胡闹!”
耳听水面哗啦一声,一人探出脑袋,扬声道,“多谢金大人挂念,昙华无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知尽关山第几重
一夜大雪,次日清晨有人报,隔着山谷隐隐听见铜角声。大军随即拔营前行,过了一座山,就瞧见山脚下一队人马。又追了五六里才赶上,竟是左掖军马,并言御驾往前五十里驻营。
这一路,金幼孜再没见着昙华,问了几人,都说是前行探路去了。被问之人皆神情闪烁别有意味,金幼孜脑中乱哄哄一片浑未察觉。
午时至锦水碛,朱棣早已在殿帐中等候,见着他与杨荣前来,并无责怪之意,“你二人何故这么晚才到?”
杨荣将这一路所经历说与他听,朱棣听罢笑言,“跑是跑不丢的,不过你等都累了,且下去休息。”
才出了营帐,方尚书迎上前来,“二位大人,昨日陛下在路上屡召不见,就说你们定是迷了道,遣传令者三十余人相寻,今早又遣了十余人,不知问了几回二位大人可回来了没。
还有,陛下听说金大人的马鞍坏了,已命中官传旨于清远侯,讨马鞍一副,估计这会儿已送至金大人帐房下。”
金幼孜与杨荣忙道谢,各自回去帐中。
到了帐前不远处,金幼孜果然瞧见有人在将一副崭新的马鞍装上马背,那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小五听见动静回身看来,“金大人,清远侯送过来的马鞍已装好了。”
金幼孜谢过,小五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略有踌躇之后忽然问道,“金大人,那个……谁,有没有跟着来?”
金幼孜一愣,“谁?”随即又想明白过来,“不曾不曾,她尚在京师。”话却说得实在没什么底气。
小五眉间拧着,匆匆告辞而去,边走嘴里犹自嘀咕,“邪了门了,怎么总觉得她阴魂不散的就在左右……”
扑哧一声,不远处正仰着脖子喝水的一人,呛得有些厉害。
小五转头看去,出声呵斥道,“昙华……又是你小子!此处靠近答鲁城,水金贵的很,还不去挖井!躲在这儿偷偷摸摸喝水!”
昙华擦了擦嘴边的水,“这不刚挖井回来。军爷可知,此处看着甚美,榆林、鸟鸢的,其实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小五身上一寒,“再胡说罚你搬辎重去!就你这细胳膊腿的,没两天就趴下了。”他走远了些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扭头想再瞧瞧方才那个满脸是笑的少年,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之后一路,除了苦寒,金幼孜倒觉着甚是有趣。朱棣时不时射一头黄羊野鹿什么的唤他去看热闹,还领着他与杨荣,识别荒漠里的野菜,地生沙葱,沙芦菔、野韭、金雀花、黄花菜……
这一日才至大甘泉,朱棣已将他传了去,说是正令侍卫自沙穴中掘跳兔。那兔儿大如鼠,头目毛色和兔子一般,爪足却似鼠,或黑或白,跳跃速度极快,犬竟不能捉着它们。
金幼孜今日却无甚心思,此刻远远跟在杨荣身后的,正是昙华。
昙华却兴致极高,盯着沙丘里蹿跃不休的跳兔,摩拳擦掌恨不能自己上去捉着玩儿。
耳边忽闻鹰唳声,众人皆抬头看去,一只鹰正在头顶盘旋不休。一旁已有人执起弓箭,欲将它射下。
“不可射杀!”一声急呼,竟自昙华口中而出。
“放肆!”杨荣回过神,就欲呵斥。
“无妨。”朱棣道,抬手示意那侍卫将弓箭放下,转向昙华,“有何说法?”
昙华抱拳,“回陛下,此乃海东青。”
朱棣抬头看了一回,“确然是海东青,古肃慎的图腾。此处如此多的猎物,不见它扑杀捕猎,除非……它是跟着人来的。”
昙华已抢先一步,“陛下,容属下一探。”
杨荣侧目,平日这昙华谨小慎微十分稳重,今日这小子发的是什么疯?
正要说什么,却听朱棣道,“去瞧瞧,自己别被野狼叼了。”身后众人一顿哄笑中,昙华已策马飞奔远去。
只有金幼孜笑不出来,仰头怔怔盯着犹在空中盘旋的海东青,心里有什么愈加笃定。
伊兰正欲吹响竹哨唤那海东青返来,听见马蹄声,抬头看去,一身甲胄的少年郎正策马奔来。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明军,顿时慌了手脚,想寻个地方藏身,却见那海东青猛地冲着那人扑下来。
她心里一凉,这一扑,纵然不会当场毙命也定是会重伤,想要警示已是不及。
目瞪口呆之间,却见海东青扑至那人身后,猛地展翅自他头顶掠过,又飞回去,在他身旁徘徊不肯离开。
那少年郎到了跟前,翻身下马,一脸明朗飞扬的笑容,“伊兰,是我!”
伊兰犹怔着,有那么一瞬,她想着一个人,但又很快将那念头压回去,“你……你是……”
那少年郎粲然一笑,“大宁城。”
“桐……桐拂?!”伊兰再按捺不住激动,“你怎的……易容了?”
桐拂将风帽脱了,“算是吧,此事说来话长。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布库呢?明军追虏至此,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打仗,太危险了。”
“我和布库如今就住在不远的森林里,那里有我们的族人。今日是寻路去大甘泉,找水晶盐。又怎么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伊兰兀自兴奋不已,“你怎么会跟着来打仗?”
桐拂面上笑容淡了几分,目光飘去远处丛丛的榆林间,“我不是来打仗,我来,是找人。”
“找人?可找到了?”伊兰好奇道,“要不要让它帮你找?”她指了指已停栖在一旁树枝上的海东青。
桐拂笑道,“不必,已经找着了。它可是大宁城的那个小不点?”
海东青闻言,转过脑袋,很不满地振了振翅膀。
伊兰捂着嘴道,“可不就是那个小不点,后来找到它娘亲了,如今也住在森林里。”
“我记着这个地方了,以后还能来找你。”桐拂道。
伊兰极是不舍,“这就要回去了吗?还想带你去族里看看……”
“这次怕是不行,擅自离营可是要受罚的。”桐拂亦是不忍。
“对了,前几日,我们经过胪朐河东侧玄石坡时,曾遇见过一队胡骑。你们若是也往那里走,路上就要当心了。”
桐拂忙点头道,“多谢伊兰……”
“还有,”伊兰道,“往饮马河去的路上,有一片山桃林,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好看得很。
我们那里有个说法,人若是走进了那山桃林,就说不了谎话,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第三百二十章 心云俱开几曾识
自玉雪冈行十余里,一峰平地而起高耸入云。
金幼孜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忽听身前朱棣一句,“此乃赛罕山,即是好山的意思。这里人迹罕至,一旦有人进入,则风雷交加,因此胡骑很少登此山。”
金幼孜立时醒了,“若他们登上此山,一览数百里,岂不是很早就可窥见大军?”
“确然。再有数里地,可达玄石坡,金大人应是会甚喜。”朱棣说罢催马远远走在了前头。
为何自己会甚喜?金幼孜很快抛下念头,重新在人马中寻找昙华的身影。
午至归化甸,甸上除了鼠穴甚多马不易行外,景色倒是不错,且地上多有美石。石形似琥珀玛瑙碧玉玳瑁,在草甸里莹然有光。众人称奇,纷纷下马捡拾。
金幼孜远远看见昙华蹲在地上扒拉着什么,与身旁人有说有笑,心中顿时冒火。待走到他身后,一旁的人皆识趣地避让开,昙华却未察觉,仍埋头边说笑边寻找。
“这些,都不如水珀。”金幼孜幽幽道。
昙华的手慢了慢,站起身,挑眉望着他,“金大人所说,属下并不晓得。那些个稀罕玩意儿我向来不喜,倒不如这些浑然天成的石头。”
金幼孜的脸色愈发阴沉,“水珀倒也罢了,玉钏也不喜?也不如这浑然天成的石头?”说着话,不由踏前迫近了一步。
昙华也不躲闪,惯常的笑意,“近日金大人的传言有些多,如此这般的,怕是嚼舌根的更要热闹了……”
“你为何要来?不知此处危险么?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全忘了?”金幼孜仿佛压根没听见。
昙华将手里的石头抛了抛塞进腰间,歪着脑袋,“金大人,当真是认错人了。若没事,属下告辞,还要去前头饮马河探路。”
“我同你一道。”金幼孜也不容他再说什么,翻身上马在一旁候着,面沉如水。
远远看着的杨荣擦了擦额头的汗,“陛下,臣这手下虽年纪不大,但平素内敛沉稳。如今和金大人似有不和,这么闹腾着已经好些时候……”
朱棣将缰绳挽了,神情莫测,“无妨,朕倒觉着甚是有趣,由他们去闹腾。峭马营的人可有回转的?”
杨荣忙道,“已发三路探胪朐河,当是很快会有消息。”
……
草甸上的山桃林,山桃花开得极绚烂,漫山遍野。其间泉水清冽迅疾,岸边多榆柳,水中有洲,芦苇丛生。
“你瞒着不说的,是因为一个女子?”
“是。”金幼孜大骇,倒不是身旁与自己并肩而立的昙华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自己所答,竟不由自己左右。
“九子铃,也是为了她?”
“是。”金幼孜望着眼前粲然盛放的山桃花,后背逐渐一片冰凉。
“不惜一切明知会伤害自己,也是为了她?”
“是。”
“她叫什么?”
“阿桑。”
“你和她,旧识?多久了?”
“很久,比几个沧海桑田还要久远。”
“你为什么一直骗我?”
“我没有。”
“咦……这一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他仿佛喟叹,望着身前的背影,忽而伸手将那发簪拔下,长发蓬然散开。
恰有风过,携着山桃花瓣,细细碎碎,四下里如生出烟霞,渐渐弥散开。
“你心仪的,又是谁?”他的声音就在身后,她脑中轰然作响。她竟没想过,在这山桃林里,自己也逃不过。
她咬牙切齿,却徒然,“那个……叫柚子的……从前唤他,木头……后来,成了柚子……”
他轻笑出声,走至她身旁。她在纷纷烟霞里已是原本的模样,只是此刻咬着唇,面上涨得红红的,妍丽如山桃花的颜色,却又尽是不甘愿。
他将她的手执了,“你方才问了那许多,却有一个最紧要的没问。”
她紧抿着嘴,试着不去看他。
“你该问,谁是阿桑。”他的面容与身影,与湖畔的那一个重重叠叠。
她犹红着脸,似是用尽了全力抛开一些念头,“我问你,你用九子铃,为何恰好是河道案里那七个人被害的时候?”
“九子铃的出现,我并未想到。找了这许多年岁,竟由旁人交与你。若我没猜错,九子铃原本是在汉王的手中。”金幼孜顿了顿,“这些时日你在京师该是没闲着,估摸着已将他查了个七七八八……”
“何止七七八八,早将他的事翻了个底朝天。”她面上冷下来,“他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跑不了。”
“我话没说完,每一回案发时我的确都在。但,用九子铃引着你去的,却并非是我。”他慢了慢,“是秣十七。”
“为何?”
“河妖案七条人命,起于何时终于何时,你皆清楚。此案越扑朔古怪,越能迷惑动荡人心。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一出戏,既唱了,便要做足了。
至于秣十七,亦或是她身后的人,如何得知九子铃可以将你一时控制,我尚未查明。
而秣十七为何会成为汉王的人,我亦未查出。”
“你明知九子铃会伤你,你为何还要去。”她忽然顿住,“不对,为何每回案发之时,你会在?你难道知道他们会……你又为何不拦着?”
他面上痛色一瞬即过,跟着的,是重重无奈,“我都知道,但,我拦不住。就好比每一回看着你,看着我俩,我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这般切肤之痛,你应当晓得。”
她自然晓得,每一回如出一辙,看着一切走向原本的结局。
“再有,我以为九子铃能将你留在我身边……”
“不对!”她恍然回过神,将他的话打断,“我看着的,是从前过往。你看着的,难道是……”
他点头,“是,我可以看见往后种种,旁人的、你我的。
却也不能时常看见,毕竟如今困在这躯壳里。
看见的,我无法说出。和陷在过去的你一样,除了远远旁观根本做不了什么。”
“往后……我俩会怎样?”她有些慌,“你都能看见?”
他笑了笑,“唔,我俩……听起来,甚好。不过,你看……”他环顾身旁,“纵然在这说不了谎话的山桃林里,我还是说不出我俩的往后。
佛家讲三世因果,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此“世”短可一瞬息,长可无尽头。你可回去过去世,我可见未来世。
因、缘、业、行,从前苦恼,不过是因缘业种种。只这‘行’字,是眼下。
这许多岁月流转奔波间,我想明白的只有这一件。
如今,我只看着‘行’。
就如眼下,我只看着你,阿桑。”
第三百二十一章 寒墟长风卧烟筏
“阿桑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她重将长发束好,以网巾兜着。
“我也不喜欢。”金幼孜将她大氅的束带系好,顺手将她鬓间的山桃花瓣拂去,“毕竟,纳吉时聘书上写的,是桐拂二字。”
她戴上风帽,将面庞遮住大半,只露出微微挑起的唇角。
“原本的昙华,去了哪儿?”
她冲着不远处的树下努了努嘴,“在那儿睡着,一会儿梦醒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之前的樵四?”他眉梢高挑。
“不过是借用了一下……”她转身就走。
他将她扯着,“你就这么出去?直接给当奸细捉了。”
“他们看不见我。”
“不行,看不看的见你得先回京师。”
“你为什么不回?”
他皱眉,“我还有事……”
“巧了,我也有。”
“这就要打仗了……”
“我倒瞧着,更像游山玩水,顺道儿打个猎。”
“又胡说……北征岂是闹着玩,这里头诸多干系,往后……”他顿住,化作一声喟叹,“也罢,你且留下。回去京师,又不知你闹腾什么……不过,这大营里,有一个人,你莫要去靠近。”
“权妃。”她几乎立刻接上话。
金幼孜一愣,“你晓得?”
“皇后的梓宫还停在柔仪殿,**浅她……”眼前是那张深睡着几无生息的面庞,她闭了闭眼,“他带着权妃出征,倒是惬意舒心的很。”
金幼孜又是一叹,“此番至北平,陛下第一件事正是命礼部尚书赵羾和江西术士卜选陵址。选得吉地于昌平县天寿山,即降旨圈地八十里,为陵区禁地。建成后,仁孝皇后将安葬于此。这会儿,应是已动工营建。”
二人一时静默无语。许久,她才道,“那个什么权妃,我本也不想见。”
“你还是想找到秣十七,对么?找到了以后呢?你想听到什么?”
她低头摆弄着大氅的垂绦,没吭声。
远处铜角声响起,金幼孜将她的手松了,“应是出去查探的峭马营的人马回来了,你别乱走动,我一会儿就回。”
“等等。”
他一脸欣喜地回转。
她面上透着警惕,“你这人,从来散淡惯了的,如今这般辛苦地跟在北征大军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
昙华一觉醒来,眼前草甸青繁花锦簇,恍若仙境。脑袋里就有些混沌,估摸着是睡久了,他起身走出山桃林。
外头经过的几人见着他恍恍惚惚,不觉哄笑,“金大人走远了,你还愣着?!”
昙华一头雾水,金大人?与自己有何干系?
没走两步,又有人唤道,“杨大人有令,昙华速去殿帐!”
回殿帐的路上,昙华瞧见被捆着的两个鞑靼人,想来是被峭马营的探子捉回来的。忙提步迈入大营,立在杨荣身后。
众人正商议,不远处陛下和那位金大人一前一后有意无意各自飘来一瞥,令昙华顿时一身冷汗,自己这是犯了什么事,怎的会引起这二位的注意……
金幼孜瞧着站在昙华身后的桐拂,绷着脸又剐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胡来。
这一眼,看得昙华更是摸不着头脑,忙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再不敢多看。
清远侯指着沙盘道,“大汗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并不想与明军交战,但分歧在于,本雅失里欲向西撤走,阿鲁台却主张向东。
无奈军权掌控在阿鲁台手中,本雅失里不得不领着只属于自己的一小拨人马向西逃去。一路逃至克鲁伦河以北的兀古儿扎河,下一步是往斡难河方向。”
“斡难河……”朱棣沉吟,“斡难河的源头,是成吉思汗即位之处。机不可失!
清远侯领大军驻扎克鲁伦河的城塞,监视东逃的阿鲁台部。朕率骑兵即刻动身,追击本雅失里。”
杨荣忙上前,“陛下何需亲自……”
朱棣抬手,“本雅失里的人马不多,我带着骑兵足矣,且只需二十天的粮草。”
金幼孜亦上前,“臣请虽陛下同行。”
朱棣将他瞧了一回,“金大人不能战阵,去了也无益。前途艰难,朕还需分心顾盼,反倒被你连累。如今这大营,还不能让你安心待着?”
那语气分明带着戏谑,令金幼孜不由一怔,再抬头,朱棣已俯身细看沙盘,再不搭理他。
这一战,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朱棣领着精骑快马加鞭,经兀古儿扎河一直赶到斡难河,不过十日就追上了本雅失里。且仅仅动用了前锋骑兵,就将其击败。
本雅失里以七骑突围,却在流亡途中被瓦剌所杀……
返回大营的朱棣并没有停歇,得知溃散的鞑靼人马逃至开平以北,即刻命清远侯王友、广恩伯刘才带着一部分兵力南返,以防后路遭袭。自己率领大队人马继续沿着克鲁伦河、阔滦河东进。为了隐蔽行踪,每日只在黎明及日暮之前才生火做饭,一刻不停地搜索阿鲁台部。
昙华这几日过得极不踏实,那位金大人隔三差五地就过来瞅自己一回。通常瞅一眼也就离开,但身影里尽是失望的意思。他纠结了几日,终究没勇气去问上一句。
金幼孜的心思亦越加烦躁不安。自那日山桃林之后,再没见着桐拂。虽晓得她可隐身于军中,但万一遇上什么……
昙华那里,他不甘心地日日去瞧上一眼,只盼着她闹腾够了,回到自己的身边……
至定边镇时,大雨已下了好几日。大军午后渡河,河水稍深,金幼孜只得与杨荣几人一同脱衣乘马以渡。水没马背,至腰以上,寒冷刺骨。
行至一半,杨荣见一柳枝缚着的筏飘至身旁,不由大喜,招呼金幼孜一同上了筏子。
杨荣忙着将裘氅披上,金幼孜却已挪至筏子的后头,冲着悠哉哉坐着瞧热闹的桐拂咬牙切齿道,“让你别乱跑,你就几天没个影子?”
桐拂指了指一旁的裘氅,“赶紧穿上,真没见过这么笨的,竟乘马渡河。它没将你半道上甩进河里,很给你面子了……”
“你究竟去了哪儿?”金幼孜压着调子。
她原本的笑意顿时淡去,望着远处的河面不出声。
他心里一动,“你找着她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羁玉勒绣罗鞍
在辎重营里遇见边景昭,是桐拂万万没想到的,但他偏偏就在那里。
边景昭抛下京师画院的安逸日子,跟着大军跑来漠北,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缘由。然而在附近找了几天,根本没发现秣十七的踪影。
寻累了,桐拂坐在马圈栏杆上,此处依稀有北平苑马寺的样子,不觉出了神。
“看着你贼头贼脑在这转好几天了,干什么来了?”身旁有人幽幽道。
桐拂转头瞪着撸着袖子的边景昭,“你看的见我?”
“废话,你第一天出现在这儿,我就看见了。看在你我从前有些交情,才没将你给告发了。”他眯着眼斜睨着她,“说真的,你这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奸细……”
“秣十七在哪儿?”她盯着他,一瞬不瞬。
他迅速将目光移开,“没见着。”
“随军画师,该候在殿帐左右,你躲在这儿搬辎重,是来画马的?”她的双脚悬在半空,悠悠荡荡。
“我见过她了。”他忽然道,“她的马还在这儿,我替她看着。”
“马?”桐拂一愣,身后咴咴数声,她扭头,小棕马如今龙姿逸态,金羁玉勒绣罗鞍,极是好看,正亲昵地在自己身后徘徊不肯离去,“她人呢?”
“回京师去了。”边景昭靠着栏杆,远望青山白云。
“为何?她不是……”
“是,七条人命,虽不是她亲手所杀,但也脱不了干系。她自己拿定主意要回去,且由她。
她让我照顾这马,待这场仗打完了,瞅个机会将它放归了。”
“孙定远呢?”
“走了,都走了……”边景昭有些不耐,“这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
他难得有了笑意,“开封,周王府,画野菜去。”
见她怔忪,他忽然道,“她这一路回京师,当是热闹。除了孙定远,还有一个人。”
桐拂猛地想起一人,又不敢相信,直直瞪着边景昭。
“这事,我估计你也晓得个边边角角的,身上刺着鱼鳞纹凶神恶煞的那个,逼着她认兄长……”
残棋……桐拂一阵心乱如麻。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兄长,同她说,她若敢去衙门里自首,他必将京师搅个天翻地覆……”
十七、孙定远、边景昭和残棋,这四人在一处……桐拂想不出是如何的样子,
边景昭说着已走远了,隐隐仍能听见他的碎言片语,“一笑不可得,同心相见稀……卑栖岁已晚,共羡雁南飞……好欲弃吾道,今宵又遇君……月下谁家笛,城头几片云……”
……
飞云壑,前哨马应是已见敌方列队,朱棣命诸将严阵,亲率数十骑登山观地势。
桐拂远望着山下的军阵不断变换,左右相距数十里的战阵正渐渐成形,看样子是打算齐齐推进。大批神机铳炮,亦在其间。而鞑靼的轻骑为避免后路被断,已退向山谷。大战一触即发……
“这儿不安全,你还是回大营去。”金幼孜不知何时靠拢了来,眼下亦披着胄甲,与平素十分不同。
“这一仗,可赢了?”她瞧着鞑靼遣了一人一马,手举着册卷正奔向阵前。
金幼孜没吭声,她转过头,“忘了你说不出。憋在心里头,是不是也挺难受的?”
他瞧她面上久违的松快,有些愣神,“这次回去,咱俩该……”
她忽然凑近他,“如若你看到的,我俩并未在一处,你还会这般?”
他苦笑,“其实,我俩的事,我看不到全部……还有许多往后的……实在有些……”他挣扎了半天没能说出口。
看着他一脑门子的汗,桐拂替他将歪了的甲胄整了整,“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一起去。”他不假思索。
“你都不问我去找谁?”
“小柔你不见上一面如何会甘心。”
“你怎么去?大学士哪来的空闲……”
“金大人!”身后传来侍卫的脚步声,“阿鲁台献上降书,陛下命大人即刻写招降敕,并送至阵前。”
笔墨已一并送来,金幼孜席地而坐,提笔即写。天寒地冻砚水成冰,桐拂见他凝神急书,并无半分迟滞,不由琢磨是不是早已成竹于胸……
招降敕写罢,马已被牵至近前,金幼孜将敕书揣于袖中翻身上马。正欲催马,眼前一花,身前竟多了一人。
“不要胡闹!”他压低了声调。
一旁牵马的侍卫见金幼孜忽然咬牙切齿,满脸困惑,“金大人说什么?属下方才没听见……”
桐拂嘴角挑着,马儿已飞快地跑了出去。
“你怎么能去?”金幼孜气急,但怀中拥着她,又觉着极好,这一句也没说得十分利索。
“怕什么,除了你,谁能看见我?”她的长发扬起,时不时掠过他的面颊,“阵前最是凶险,你可曾去过?”
他半天没吭声,桐拂觉着奇怪,不由侧过面庞去瞧。额间触在他的唇角,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你莫要乱动,我怕我会违抗了圣旨……”
她面上一热,急忙转回脑袋。
马至阵前,朱棣将金幼孜呈上的招降敕看了一回,将那敕书交与小五,小五接过即刻催马送去候在远处的鞑靼骑兵手中。
金幼孜正欲告退,耳边传来一句,“你等,辛苦了。”
他愕然抬头看去,朱棣已勒马回转,重又布阵去了。
你等……是何意?金幼孜不由抬头望向远处马背上的桐拂。
……
鞑靼诈降,退至九龙口时忽然调转,与明军左哨立时杀作一处。一时间,山谷内神机铳炮声不断。
收到此番战报时,金幼孜正在大营内与杨荣看那沙盘。帐外猛然传来的呼喝和箭矢声,令众人一时怔住。
已有部将冲入营帐,“阿鲁台率部众突袭御营!”
金幼孜冲至帐外,已看见正从远处杀奔回来的朱棣及数千骑兵,神机营也已自御营另一侧赶来。营内一时矢下如注,却并无慌乱,诸兵将愈战愈勇。阿鲁台在混战中仓皇落马,重又爬上马背后,领着部下张皇而逃。
金幼孜一颗心刚放下一半,又悬起来,她呢……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念起天涯咫尺
小五有些闹不明白,身前不远处催马疾驰正追赶着敌军的陛下,委实有些古怪。
虽然平素陛下打仗也会多带着几匹马,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一匹马始终与陛下并驾齐驱,他虽听不清,但陛下似乎一直在与谁时不时说上两句。
小五又往四下里看了一圈,这附近离陛下最近的就是自己,他在与何人交谈?
望着那空荡荡的马鞍,小五觉着有些后背发凉。这发凉的感觉也有些莫名熟悉,他勉强按下古怪念头,紧随其后。
朱棣能看见自己。桐拂最初有些意外,但想着他尚是燕王时似乎就如此,虽不知这里头是何道理,倒也没什么令她担忧的。正好,有些事也可顺道说上两句。
但这一回,被他捉来一同追那些溃散的散兵游勇,她想不明白。
这一路百余里,明军几乎是踏着敌军的尸体追击。天气闷热,也无水源。到了夜里,许多人因缺水,已难支撑。
“仍寻不到水源?”朱棣难得面上阴沉着。
桐拂摇头,“附近皆是荒漠,地下纵然去掘,也是无法下咽的泥水。”
马行于长草间,偶有露水拂于手臂衣角,桐拂摸了摸已被露水洇湿漉的衣角,忽而道,“如此可行。”说罢将那衣角拧了拧,立时露水被拧与掌心,她捧了就喝。
朱棣立时传令下去,众人纷纷效仿,一时士气重振。
两日之后,终于在长秀川寻得鞑靼大量辎重。牛羊杂畜满山谷,及至河两侧,绵延百余里。又于曲津寻得逃兵,神机铳再显神威,百数十人尽数被虏。
自广漠镇班师时,早前依附于阿鲁台的兀良哈人尾随在辎重营之后,意图劫掠。朱棣命主力过河,埋伏人马于河曲处的柳林中。将草料塞入辎重的包囊,只派了十余个神机营的步卒在后押送。
兀良哈人中计,抢夺辎重的时候被柳林里埋伏的明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回到御营,已是五日之后。
桐拂刚下了马,只见杨荣面色肃然疾步到了朱棣跟前,“权妃……病入膏肓,御医已无回天之力……”
她几乎立时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一时四下里一片死寂。他猛地提步就往权妃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又极短暂地顿了顿,微微侧过面庞瞥了她一眼。
桐拂自然晓得他的意思,然而此事,她本是避之不及,眼下看来也是避无可避。
跟在他身后,她匆匆环顾四处,却并未看见金幼孜的身影。
大帐内充斥着草药的香气,因为太过浓郁,有些令人窒闷。
榻上的那个女子,待看清了长相,桐拂随即了然。那模样与妙云极像,只不过仍是桃李之年,愈加姿质秾粹。
御医战战兢兢立在一旁,“权妃忽得急症,臣……臣已尽力……”
“是何急症?”朱棣的声音里竟无怒意,在桐拂听来,尽是沉沉倦乏。
“臣……臣还不曾……”
桐拂探了一回她的脉象……毒,不会令人即刻死去的毒。经年累月,沉寂于身体中,只是不知由什么促发……她忽然想起一人,又仓皇将那念头压下。
帐内的人都退了个干净,他犹独坐榻边,面上是更浓重的倦意,“究竟是什么。你不说,回了京师,自然也会有人说。”
从大帐出来,夜幕深重,一场大雨初歇,草木的香气令她略微缓过神来。
他在得知真相后,一直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仿佛端坐着的,不过是个躯壳罢了。
她缓了缓,再抬头,已到了金幼孜的帐前。可以看见里面的光亮,和映在帐上模糊的身影。她挑帘入内,他就在案前坐着,目光怔怔,却是望着一片虚空。
“我回来了。”她坐在案几的另一边,浑身没气力。
他却并无动静,仍如她初入来时那般,怔怔出神。
她莫名有些不踏实,靠近他,“柚子,是我。”
风自帘子的缝隙处卷入,金幼孜手中书卷窸窣一声,他似是回过神,目光却重新望向书卷,眉间紧蹙。
桐拂走至他身旁,“柚子,你为何看不见我?能听见么?”
他盯着书卷又入了神,片刻将它扔回案上,起身掀帘而出。门外的侍卫上前,“金大人,陛下有令,明日拔营班师回朝。”
金幼孜应了一声,将裘氅紧了紧,踏入夜色。
她心里被死死压着,有什么错了,且错得厉害。
这天底下,旁人可以看不见自己,但怎么会是他?
除了跟在他身后,她想不出旁的法子。或许这如梦魇一般,某一个转身,他又会看见自己,执着自己的手,唤自己的名字……
就这么跟着他,从广漠,至永宁,至长乐,至居庸关,回到北平,返京师。
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不同,无人处时却在京师里疯狂地找着什么,有时乘船,有时坐着马车,更多的时候,漫无目的在街巷里走着。那些从前他们常去的地方,他去了很多很多次。累了,他总是坐在河道边,波澜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斑斑驳驳。
他每日都去问柳酒舍,刘娘子殷勤相待,背地里却悄悄抹着眼泪。他每日也会去那小院,多半会坐至月上中天,在案上胡乱趴着睡一觉,又赶去早朝。
爹爹没再回来京师,刘娘子那里自京师来的信笺也日渐稀疏。
从前,她没觉得绝望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她也一度以为痛彻心扉久了,会慢慢好起来。然而到后来,那种痛,丝丝缕缕埋在骨血里、浸透在声息之间。每一次的呼吸、看见、念起、试图忘记,都将那痛楚紧紧拉扯着。
她被困在这城池里,无人可见,无人可闻,却也再离不开半步。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大结局)水边共听烟钟声
她不敢再日日跟着他,多数的时间,她坐在天禧寺旁的河道边。
眼见着那琉璃塔一日日高起来,无数五彩的琉璃烧制好了,不断地运来。还有极好看的白瓷,被一片片仔细贴在塔身上。蚌壳做的明瓦,嵌在窗户间,和大宝船上的一般……
廖卿不知去了哪里,她在天禧寺里再没看到过他。
解缙入了诏狱,在一个大雪的夜里被灌醉了拖进雪地,再没醒来。
汉王私兵劫掠,僣用乘舆器物,被剥夺冠服,囚禁在西华门内。
秣十七被囚禁在京师府衙的大牢里不过数月,就被流放去南荒地。离开的前一日,残棋将押送她去的两个衙役收拾了一顿,二人发誓一路绝不会委屈她半分。离开的那一日,一驾马车远远跟着,扬起的车帘里,孙定远的面庞隐隐约约。
十六长公主朱玉清下嫁之后,很快薨逝。下葬那一日,西水关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悄然离开了京师。船内的女子遮着面庞,撑船人的手臂上露出鱼鳞银色的光泽,一瞬即逝。
文清离开大明宫的那一日,即消失不见。同时不见的,还有加布。
文德依然是太医院的院判,每日无论风雪晴雨守在太医院外等着他出来的那个女子,也依然是笑嫣明媚。
琵琶巷的紫竹院里,阿笙耐心地教安儿习字,胡澄不当值时会来,南翁梦录已书了大半。卢潦渤也常去,多半是船厂那里忙完了去那院子里坐一坐。
大宝船又去了西洋。
而金幼孜又跟着御驾去北征。此番明军胜了瓦剌,瓦剌重又向大明朝贡。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极快,北平的宫殿盖好了,会通河打通了南北漕运,北平顺天府成了京师,金陵应天府为南京。
皇后的梓宫沿着会通河北去,终是葬于长陵。
金幼孜跟着其余臣工一起,离开了这座城。
他离开的那一日,身影空茫,直到走出了西水关,都不曾回头。
燕雀湖上的大明宫,虽仍有人留守,但安静了许多。成了她时常徘徊游荡之处。
再往后,她坐在酒舍的窗边,听着食客们说着京师的事。
他又随着御驾北征了三次,最后一次,皇帝病逝于榆木川。他与杨荣集军中锡器熔成棺而秘藏,每日早晚依旧上膳,大军继续往京师,并密报于太子。
太子朱高炽登基,欲迁都回金陵,但不足十月驾崩。
朱瞻基即位,从此再不提迁都之事。那个极好看的女子成了他的贵妃,又成了他的皇后。
宣德三年,大报恩塔建成。
桐拂仍坐在惯常坐着的那一处,眼前的琉璃塔,九层八面,白瓷与五色琉璃光彩夺目。塔顶是铸着寸许黄金的宝珠天盘,塔身外灯一百二十八盏,琉璃灯二十盏。塔灯长明,昼夜通明。
八条铁索之上,垂铃七十二,垂铁铃八十,日夜作响,声闻数里。
垂铃悬起的那一日,桐拂见到了廖卿。
京师,钟鼓楼。
她走入鼓楼砖石城台的阁楼时,尚不到辰时,穿过大鼓两面,细鼓二十四面,画角二十四板,看见他立在铜壶滴漏的前面。
廖卿转过身的瞬间,眸光清亮,“你来了。”
桐拂心里有什么崩开了极细小的裂缝,这一句她等了这么久,却还没等到那个人这么说。
“你怎么,也在?”她有些困惑,廖卿依然是从前的模样。
“你不也是?有些事,何必弄得那么明白。”廖卿回首重又望向那铜壶滴漏,“你是不是,也在等?我在这儿,已经不记得等了多久。到后来,没什么可等的,依旧在等。”
“她并未回来。”
廖卿点头,将袖中的那方帕子取出,“唔,她那里甚好。没有苦苦等着的人,没有求而不得的念想。她守着她的清宁一世。”
他忽然道,“就要辰时了,走,去听紫铜钟鸣。”
他领着她走至阑干处,窗外,晨光微曦。
钟声骤起,急十八,慢十八,交替往复,共一百零八声。十三匹快马自鼓楼而出,向十三座城门飞驰而去,通告城门开启。
“扶桑微曙,众革齐鸣;徐疾三止,金奏媛作;以数节之,一百又八;声振天地,无远不格。”身旁廖卿道,“若去那钟楼之上,静心之时,可以听见大报恩塔上的垂铃声,你可晓得?”
见她不语,他略有些急切,“你去听一听,的确可以听见。”
桐拂踏上钟楼之时,一百零八声已尽,这般望过去,琉璃塔已被晨曦辉映出异彩。垂铃悠扬,有什么一点点撞入心间,一点点靠近着什么。
“小拂……”身后的声音,如同远处传来的垂铃声,时有时无,并不真切。
她的手死死握着阑干,被那人一点点地掰开,“这么捉着,你不痛么?”
那手心的暖意,太熟悉不过。那个声音,明明就在耳边。
“我一直都在。”他的声音暗哑,“当初我寻不到你,我用了九子铃。彼时我并不知道,我已用过太多次。所以,被困在了这儿,就在这紫铜钟里。
你看着这里的一切,我看着你。
那之后的金幼孜,虽仍是那一世的我,但只余了些许残念。他心里的小拂,是玄武红莲间冒出水面的那个女子。
对于我,那是从前往后里,无论是如何的模样、叫什么、在哪里生出喜怒哀乐,始终不能抛开的执念。”
她转过身,将他的模样仔仔细细看在眼中,“执念?我却没有。”
他唇角溢出笑意,“好,你有没有执念,我们不妨一试。不如,还是这座城。”
她垂了眼,“所有的人都已不在,这座城对我来说,早已空了。”
他将她的手牵了,“那就换一世,仍是这里。山川会变些模样,湖仍是玄武,但会有些不同……还有许多很不同的,但很有意思……对了,在那之前,我们去看看她。”
“不必了。”她忽而抬眼,“既知她清宁一世,也就无需相扰。”
他目光深邃,“你的生生世世,我一定相扰。”
第三百二十五章 番外
眼前的湖,与从前很有些不同,但熟悉的气息,她感知得极清楚。
湖边走着的人,衣衫的模样,甚是古怪。说的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楚,却并不十分明白。
“哎哎,快看,坐在湖边那个女孩子,她穿的是明制汉服,太好看了吧……”
“头发也盘得好看,比我这个好多了……”
“那肯定不像你,才玩了几天汉服就跑出来嘚瑟瞎逛了……”
说话的几个女孩子,倒是穿着与自己差不太多的袄裙,发式略有些古怪罢了。手里拿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她们走近前,其中一个问道,“能不能问一下这位同袍,你这身汉服哪里买的?是订做的么?能不能给个链接?”
她心里一叹,说的话口音熟悉,只是她依旧听不明白。
另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小巧方正的物件,也走过来,“对对,还有,你在哪里做的头发化的妆?你这个簪子很好看,哪里买的?是和汉服一家店的?介绍我们去吧。我们都是n大学汉服社的,加个微?以后可以一起玩。”
她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面庞,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
又一个女孩将她们拦着,“人家不想讲,就算了,你们别老缠着人家问。我们在玄武湖拍了还要去老门东拍。拍完了我要吃锅贴、梅花糕、鸭血粉丝汤……对了,不是还要去大报恩寺……哎?摄影师哪儿去了……”
几个人说笑着离开。
大报恩寺?她远远望着从前的方向,并没有看见那座五色琉璃塔,也听不见垂铃的声响。
“这位汉服小姐姐,麻烦问一句,有没有看到几个也穿着汉服的小姐姐路过?”
身后传来的这一问,令她一愣。
那人已走到身前,“不好意思啊,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就是想问一下……”
“柚子……”她脱口而出。他穿得很奇怪,背着奇怪的包,戴着奇怪的帽子,手里拎着奇怪的袋子。
他一愣,低头瞧了一眼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面的确有一个柚子,刚才在公园门口买的。
“柚子门口就有卖,都很甜……”他有些结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穿着汉服,实在是好看。
“你怎么在这儿啊,大摄影师!”那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又回来了,“你的衣服带了没?快换上去啊,今天就你一个男生,既要负责拍照,也要上照的啊……”
他被推搡着去了一旁的屋子里,那群女孩子嫌日头晒,躲去远处的亭子里互相整理衣衫梳着头发。
她脑子里有些乱,一时想不清楚这一些究竟是什么。但方才那张面容……
身后的动静令她猛地回过神,他就站在不远处,身后是莲叶连天的湖面。再远一些,能看见梁州,只是不见了黄册库。
而他,玉色襕衫,网巾束发,依旧是官庐里在窗下看着自己时的模样。
他的笑意渐渐在唇角溢开,眸色中映着她的笑颜,与那湖光山色交融一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