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明月团圆春霜早
明明十来个人杵着,四下里除了火把毕剥声,并无半分动静,这情形就有些让人坐不住。
繁姿手里仍握着船篙,将桐拂和金幼孜拦在身后。
“要么我跳下去,他们定是寻不着我……”桐拂缩在他怀中压低了声。
头顶还是那一句,“闭嘴!”调子虽压着,但凶悍的气势还是有的。
“要么,你将我交出去,说被我胁迫……”
他迫近她的脸侧,“不会闭嘴?要不要我帮你。”
她心里一晃,这人,莫不是方才脑袋磕着碰着,怎的如此不同寻常……
“船上何人!”锦衣卫里总算有人出声喝道。
繁姿将手中船篙放下,“我姐姐身子不适,路都走不了。我和我姐夫想去寻医,岂料天黑走错了路。”
听着姐姐二字,桐拂一怔,扭过头去,望着繁姿的背影出神。
这一声姐姐,从前时时在耳边,她多久不曾听见?
“满口胡言!”那为首之人怒道,“此处自洪武始,即禁舟船,若无令牌,便是朝廷官员亦不可入内。来人,都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有人出声道,这一嗓子虽没用上什么气力,但那些挎刀执火的都停了脚。
繁姿扭头一看,喜道:“加布!这些人凶得很,要抓我。”
加布上前将繁姿扶下船,扬声道:“他们都是聪明人,抓错了人,也是要掉脑袋的。”
繁姿再要回身去寻桐拂和金幼孜,被加布架着上了一旁的马车,他压着声,“郡主还有更重要的事,若再与那二人纠缠,明日会惹出多大干系,郡主可思量清楚?”
“可……他们会被锦衣卫抓去……”她自马车里探出脑袋张望。
加布已将马车驱离,“郡主以为,方才他们轻易放你离开,当真是因为我?”
繁姿一愣,再仔细往后头瞧去,那些锦衣卫已收了挎刀,与那位金大人说着什么。虽听不清,但之前的剑拔弩张,显然已是烟消云散。
这位大人竟有这般能耐?
“它呢?”加布在外头幽幽问道。
繁姿一愣,“它……刚才还在,后来……”她将车帘放下,“不晓得。”
“驺虞走脱,郡主可知这其中厉害?”
“它越墙而出,我拦不住。不过我总觉着,它会回去……”
“回去?它自己回去王府?郡主当那是寻常家养的?
眼下时辰不早,若发现你也不在府中,怕是今夜京师当真要被闹翻天……”
说罢,那车轮辘辘急转,绝尘而去。
……
文德在亭中坐了已经好一阵光景,好在并无人入来。这庭院开阔,格局错落,看着并不乏味。虽未燃灯火,但月如霜白,四下里也非昏幽一片。
耳听脚步声近,他有些错愕。先还想着,编派的说辞不知能否说服来人。到后来,听着那脚步声,有什么一点一点撞入心里,竟令他有些坐不稳。
脚步声停下,隔着半幅水晶帘,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猛地起身,正欲挑帘而出,见那人垂首施礼,略惶恐道:“不知郡主有客在此,奴婢叨扰,贵客见谅。”
他的指尖停在水晶帘之间,空余一阵窸窣淅沥。
那声音,他并不识得。
“无妨。”他复又垂了手。
“郡主她……”
“她很快回来。”文德提声,“至于……”
“驺虞不在,想来是郡主带着离开,应是会一起回来。”那人的身影拢在帘外芭蕉的暗处,调子不疾不徐谦恭有礼。
顿了顿,她又道:“贵客莫担心,奴婢告退,奴婢方才并未来过,也什么都没瞧见。”说罢,她礼了礼转身离开。
她不过行了几步,文德余光中却有什么一晃而过,他抬头去瞧,亭外山石的顶上,竟蹲踞着一道巨大黑影。
恰云开月明,文德瞧清楚后心头一凉,那并非方才所见的驺虞,竟是一头斑斓猛虎。脖颈上垂着显然是挣断的半条铁链,正死死盯着山石旁女子的身影。
“慢着!”他脱口轻唤道。
那女子身子一颤,顿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贵客有何吩咐?”
“听着,无论听见什么,站着千万莫动。”文德尽量将语调放得平缓。
说罢,他提步出了亭子,一步步向她身后走去。一边自袖中摸出一包药粉,攒于手心。
那猛虎见他出来,立刻站起身,虎视眈眈转而盯着文德,已是扑杀的姿势。
“姑娘莫要害怕,也不要出声,有我在。”这一句说完,他已到了她身后,伸手将她手肘一拉,她整个人顺势跌入他怀中。
余光中见那虎扑下来,他搂着她迅速紧贴向山石,另一手将手中药粉抖散出去。
那虎擦着二人头顶而落,正扑入那一团药粉之间,辛辣呛鼻,顿时滚在地上。
文德已将那女子塞入山石间的缝隙内,缝隙狭窄,勉强只容一人,他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那里面漆黑一片,只听见她挣扎着急声道:“让我出去!你进来!”
文德将她堵在里面并未睬她,黑暗中只觉摁着她的那条手臂忽的一酸,顿时失了气力。惊愕间,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推开少许,转眼已自那石缝间钻出,拼了命地将他拦在她的身后。
那虎咆哮数声,自地上翻身而起,狂怒之下,径直向她扑来,颈上锁链一阵乱响。
文德大惊,用另一手臂将她拦腰抱了,就欲避开。只听衣衫撕裂之声和她一声痛呼,那虎爪拍过她的肩头,堪堪错过她的颈项之间。
二人吃了力一起摔倒,文德晓得今夜无论如何怕是躲不过,咬牙将她护在身下。
候了一会儿,却迟迟未有动静,他不觉抬目望去。
此刻那猛虎脸朝着山石后的高墙,竟匍匐在地,模样极是战战兢兢。
他顺着看过去,那墙上端然而立的,竟是方才越墙而出的驺虞。此刻昂首垂目,将那地上猛虎睨着,那猛虎浑身微颤好似再动弹不得。
“驺虞返来了……是么?”他怀里的女子断断续续道,显然极力忍着痛楚。
文德将她扶了坐起,见她肩头衣衫撕开一道,早被血浸染了大片。
“驺虞,行则二虎随之……不食生物,不践生草。望之虽若悍猛,迫之则甚驯扰……它若回来,就无事了……”她背靠在他怀中,说到后头已是没什么气力。
“来人!它逃入驺虞庭中,速来捉去!”一群人乱纷纷冲到近前。为首的瞧见地上跌坐的二人大惊失色,“郡主可在此间?可有受伤?!”
那女子撑着站起身,“郡主并未来此处,这位是郡主贵客,需好生送出府去……”
说话间,那猛虎已被人重新锁了牵走,驺虞慢悠悠跃下墙头,重新卧于那巨石上。
文德正要查看那女子伤处,见方才将自己接来的护卫大步而来,将那女子拦腰抱了就走,“来人!速去找李恒!”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望阙思乡云遮眼
线香细,新烬落,窸窣声几不可闻。
桐拂瞧着桌案对面坐着的那人,有些犹豫。
他本该搭脉的手指,此刻搭在空空的案面,目光越过她的脸侧,落在窗外的一株海棠枝丫间。
他这般模样已经有好一阵,桐拂不太拿捏得好,这位院判大人究竟是在掂量她的伤势,还是有旁的心思?
她尽量将调子起得柔和些,“是否,我这伤势有些麻烦?”
他微微颔首,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变化。
桐拂伸手摸了摸腰间,虽说那里缠着布条,敷着厚厚膏药,但其实里头并无大碍。彼时那水刺刺中的,是那面镜,文远用夜明犀为她打造。也就是为何彼时夜明犀镜碎,化成千万莹光散去,将那水底照耀如白昼……
但文德今日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寻常。平素本就没什么表情,眼下,他面上多了些什么,说不好是忧虑还是喜悦,浅浅的一层,好似一阵风就能吹了去。
“其实,我没什么要紧……”
“我知道。”他总算将目光移开,“本也是做个样子。你若是大好,就该回贯城继续待着。”
“不不不,还不能回去。虽然外面看不出什么,其实内伤很重,是吧……”她忙道。
他抬眼瞅了瞅她,“只要不是脑袋坏了,都好说。”他起身,将袖中一物,搁在案上,“这个,或许你能用上。”
小巧的匣子,里面是一颗药丸,清香扑鼻。
桐拂拈起来就往嘴里送,耳边一句,“吃下去,即刻声如洪钟滔滔不绝,不说到死,不会停下。”
她手一个哆嗦,险些将那药丸跌落了,“这么邪门的药,谁配的……”
他将那药丸从她手中拿过,重新放回匣子里,“我配的。方子,从金大人那里抄了一半。”
“他会写药方?”
“还是古方,早已失传。所以邪不邪门的,你可以去问他。”
桐拂想着方才他的那句话,声如洪钟滔滔不绝……脑子里唰得一下敞亮,“这是给十七的?!”
文德已往屋外走去,“有没有用不好说,不妨一试。”
桐拂已追上去,“你去瞧过十七?她肯见你?还让你搭脉?她如今连我都不愿见……”
他脚步没停,“她见谁不见谁,自有她的道理。你若闲着,不如多操心自己,你看,这不是又有热闹了……”
她顺着望向医局的大门外,锦衣卫的人,锦衣卫的车马,心里跟着就是一凉。难不成装病败露,这就要押回贯城……
领头的看衣饰,是个七品总旗,她心里略略安了些。
“桐姑娘请。”那总旗让开身子,示意她上马车。
她一手扶门,一手扶额,毕竟人还在医局里,得有个病的样子,“敢问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那总旗倒没显出不耐烦,样子还有些欢愉的意思,“今日周王献驺虞,神兽现世,乃是皇上至仁,上天垂爱,降此神兽以呈祥瑞。
故而皇上大赦天下,姑娘本不在特赦之列,不过不用再回贯城大牢,可仍回原先官庐……”
一路上,总旗驰马在侧,隔着窗子绘声绘色说那今日殿上献驺虞之盛况,仿佛亲眼所见。桐拂躲在帘后,却心神不宁。
昨夜虽得脱,但金幼孜说到水下诡异身影欲言又止,只略略提了一句,看着倒形似驺虞……若当真是驺虞,怎会出现在梁洲的湖里?难不成是被那宜安郡主牵了出来遛遛?
而那驺虞,又何故跃入水中与那鲛人纠斗?
且后来,明明只看见郡主独自跟着侍卫离开,它难不成是自个儿回的周王府……
帘外的总旗还在滔滔不绝,“陛下见到驺虞,甚是喜爱,问了在座之臣,方夙夜斯惧,何可谓驺虞是天降祥瑞?大臣们答说,圣志如此,所以上格天心。陛下又说,驺虞若果为祥,则更当加慎……
这会儿,陛下宴周王于华盖殿,赐其从官宴于中右门……”
她一声轻哼被那辘辘声掩着,某人做戏向来做得十足,从北平到大宁再至京师,这一路时作痛心洒泪时扮欢颜亲厚,随手拈来情真意切,怕是无有出其右者……
马车猛地停下,桐拂挑帘望出去,前头有车驾迎面而来。
“沐府的车驾,我等需避让。”那总旗话头被打断,似有不快。
沐府……想着船上姿容妍丽稚气犹存的常宁公主,再有那蛮不讲理的驸马都尉,桐拂心里一叹,却见那擦身而过的车驾帘幕扬起,露出常宁公主惊喜的笑颜,“是你?!”
她几乎是被常宁拖着下了马车,穿过一旁的街巷,停步于临河道的石栏杆边。
“原先我觉着父皇将你关着,是因为沉船一事,后来才晓得,这其中还有旁的计较。桐姑娘莫要忧虑,如今既得出大牢,之后慢慢总有转机。”
桐拂瞧她眼望着河面徐徐道来,眉眼间的稚气竟似都消散了,举手投足也不复当初天真烂漫,心中不免再叹,“公主费心了,此事我晓得牵连复杂,并不会生出怨恨。”
常宁转头瞧她,嘴角牵着笑意,“我与桐姑娘一见如故,觉着像是自家姐姐一般,又比自家姐姐还要亲近。只可惜,再过几日,我要去云南,此后怕是再见不易。”
桐拂心里一酸,也没多想,如同往日牵着小柔一般将她的手牵了,“公主远行,定要保重身子。云南那里风土与京师不同,想来也有许多有趣之事。
我曾听爹爹说起,那里有夜间亮如烛火般的奇树,还有善歌舞的彩色鸾鸟,若能亲见,定是极美的。”
常宁眼睛瞪得大大的,“当真?我定要去寻一寻,若真得见,必书信与你。”
见她重又流露出烂漫之色,桐拂心中却更不是滋味。此番远嫁,故园东望迢迢千里,多少牵念凄楚……
常宁见她出神,反手将桐拂的手握了,“父皇说了,会允我回来探望,所以……”
桐拂见她抬手间露出一截手臂,那上面,赫然一道道淤紫。
见桐拂猛的变色,常宁忙就手臂盖住,转身就欲离开。
“是谁?!”桐拂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扭曲,也不知自己这怒火怎会这般蹭地一下燎起来,“是沐昕?”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九陌尘埃人易老
眼瞅着常宁公主在前头跑,后面跟着追的正是自己押送的戴罪女囚,而女囚的嘴里喊着的是驸马的名字……这一出,惊得那总旗几乎魂飞魄散。
不及拔刀,他撒腿就追上去。没转出巷道,却见最前头的公主已然停下,被一人牢牢捉着手腕。
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一句刺客不及出口,见公主车驾边的随从已匆匆赶来,却又齐齐屏息敛神避在一旁。
他再去瞧来人,年岁不大,眉眼间飞扬倨傲,头戴髹黑漆乌纱折上巾,一身赤袍身前后和两肩各一金织盘龙,玉带奢华。
那总旗再不敢耽搁,脚下加快几步,一把将桐拂扯住,拖至一旁墙根站着,压着调子狠声道:“驸马都尉前休要放肆,你若想死莫要连累旁人!”
那一边,沐昕半似玩笑,“公主跑得这么急,可是遇着了歹人?待我去将那歹人千刀万剐了替公主出口气。”
常宁垂着首,发间步摇一阵悉索摇摆,“并无歹人,今日宫宴上乏了,不过是想早些回府。”
桐拂远远瞧着她虽低着眉眼,但唇间紧抿,似极力隐忍着什么。她朝沐昕握着常宁的手腕处望去,他手背青筋暴起,显然用了不小的气力。这气力,常宁如何受得住?再想着方才所见淤紫,桐拂再站不住,又欲上前。
那一头,沐昕已朝着这里看过来,“我就说,谁敢在公主面前放肆,果然是个不长记性的。来人,捆了!”
他身后即刻呼啦啦拥上七八个侍卫,桐拂尚未反应,只觉着自己的双臂被猛地掰至身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她扭头一看,竟是那总旗,这手脚利索的实非等闲人可及。
沐昕的侍卫瞧着桐拂已经被绑了,一时皆愣住,不知该如何处置。
那总旗已上前对着沐昕恭声道:“都尉大人,此人乃朝廷重犯,之前关押于贯城大牢。卑职奉旨将其押送至东城看守处,若不送到,卑职的脑袋得赔上事小,怕是卫里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驸马,”常宁公主扬起面庞,宫妆犹浓,定定望向沐昕,“我与桐姑娘一见如故,方才不过是说得高兴嬉闹罢了。今日父皇得瑞兽,大赦天下,驸马若私自捉人,父皇面前只怕说不过去。”
沐昕的嘴角僵了僵,很快恢复如常,“重犯在逃,又险些伤了公主。我替陛下捉了回来,怎会被怪罪?来人……”
“我看这儿行,快快快……”身后不远处一顿嘈杂将沐昕的话头打断了。
一个不过束发之年的少年郎,手里捧着刚出锅的糕团站在巷口处,兴高采烈一边吃着一边盯着这边的热闹。他身后的仆从将随身背着的一个木凳支起,那少年郎稳稳坐下,看样子是打算坐着继续观望。
瞧见沐昕和那些人扭头来看,那少年郎忙挥手示意,“哟,无心打扰,你们忙你们的,继续继续……”说罢又啃了一大口糕团。
沐昕瞧那少年郎面容清隽但身子瘦弱,不光衣饰且说话的调子也不似京师中人,皱了皱眉,转身不再搭理他。
这么个功夫,沐昕的手下已扑上前,将桐拂按着就要离开。那总旗色变,却也着实不敢从驸马手中抢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哦哟!真的抓人了!当街抓人哟,啧啧,你们瞧瞧这京师街头天子脚下,竟然这么多好看的。明日我们当需早些出来转悠……”那吃糕团的少年郎在一旁道,似是完全没有压低嗓音的意思。
“大胆!”沐昕的手下已出声喝斥他道,“何人?竟敢妄议天子!”
“咦?他说什么?我没听明白。”那少年郎转向他身后的一个仆从,一脸实实在在的迷茫,“妄议天子是个什么意思?这和脏腑大小有何关系?”
那仆从恭恭敬敬答道:“在背后随意议论天子,称妄议。胆大不是说人之脏腑大小,是指敢不敢做事。”
“这就是了,我何时说了天子坏话?他们凶巴巴的做什么?”他恨恨咬了一大口糕团,“这风俗也是奇了,在这街上你追我跑也要被抓。你们可都仔细记着了,别哪天不小心,在街上走快了几步,就被捆了关起来,那可就回不去吃我熬好的鱼露喽……”
沐昕听罢又将那少年郎仔细瞧了一回,身后的近卫已凑上前来,压着声音,“近日安南使团入了京师,此人方才自使团官驿而出,职不详……”
安南……沐昕有些迟疑。此番安南使团,由即位不久的胡汉苍遣来朝贺。且上了一道折子,称陈氏宗嗣继绝,支庶沦灭,无可绍承。胡汉苍为陈氏之甥,为众所推,权理国事,望天恩赐臣封爵……
这胡汉苍的皇位乃是其父胡季犛所让,胡季犛原是安南权臣,摇身一变竟成皇室贵胄……此间自是多有议论,皇帝已令礼部杨渤赴安南查实……
这十余年,安南并不安生,不断蚕食占城、云南和广西,越大明思明州铜柱二百余里,夺走丘温、庆远、渊脱五县。太祖在位时多次遣使往谕,安南置之不听。太祖去世、懿文太子即位,胡季犛也未赴明吊祭朝贺……此番入朝,就很有些耐人寻味。
沐昕思绪被辘辘车驾声打断了,抬眼望去,见着虽是普通车马,但自车上款款而下的女子,却身着宫令女官服。明明正容亢色,却又偏偏生出威仪棣棣的风姿。
“思暖!”桐拂喜道。
思暖冲她微微颔首,径直走到沐昕身前,恭端一礼,“下官奉皇后懿旨前来,有话需问一问桐姑娘。不知驸马要将姑娘捆着带去何处?”
沐昕抬手示意放人,“本是误会,这人,也不是我捆的。既是皇后懿旨,臣就先告退了。”说罢拉着常宁公主大步离开,步履之间透出隐隐愤懑之意。
这一头,那总旗也早将桐拂松了绑,抹了一把汗,凑到思暖跟前,“下官也是无奈,实在不是有心要将桐姑娘捆了……”
“有趣有趣!”不远处那看热闹的少年郎已将糕团吃完,此刻以袖擦着嘴笑嘻嘻道,“争先恐后地捆人,又争先恐后地放人。方才还胆大,眼下又胆小,实在有趣得很。”
他一起身,身后的仆从已将小凳收拾好跟在后头,少年郎甩着袖子大步离开,“不看了不看了,还是去找卢兄喝酒更有意思……”
桐拂听着心中一动,尚不及细思,思暖已到了面前,替她理了理衣衫,“这文医官的药当真是仙药么?才伤着,就又活蹦乱跳的。”
桐拂赧然,“本也只是皮肉伤,对了,皇后要问我什么?”
思暖抿嘴一笑,“皇后要问的,是你的亲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方明月可中庭
官庐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四下里收拾得干净,洒扫的和守卫少了大半,实在是没什么看押重犯的意思。
思暖瞧她心绪不宁,将面前的药盏推过去,笑吟吟道,“原不过都是摆设,多些少些何必思量。”
桐拂心里一拎,“可是案子有眉目了?”
“那倒没有,太子如今还在查着。只是林浅姑娘的船案,和之前水道的案子,并作一处。
姑娘面上说是疑犯,倒不如说是人证。”思暖顿了顿,“这最后一句,可不是我说的,是太子的意思。”
将人证关在贯城大牢?竟有这般别致说辞……桐拂心里嘀咕。
“小拂姑娘,太子他……”
桐拂抬手撩开额前碎发,“思暖觉着热吗?才不过至夏时分……”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白雁玉钏,夏初暮阳里,色泽温婉。
思暖见了露出微微讶色,转而伸手取茶饮了一口,安静品了少顷,“太子那里查着的案子,待你身子好些,怕是还要劳烦你过去……”
“那是自然。”桐拂替她斟茶,被她拦着。
“我该回去了,你好生养着。”思暖起身。
“皇后她……”
思暖将她按坐回去,“该问的话我都问到了,无需担心。只是,皇后她近些日子身子不如从前,之前念叨过姑娘几次。姑娘有宫里的腰牌,若身子利索了,不妨请旨入宫陪她说说话。”
“太医是怎么说的?”桐拂有些意外,皇后并非娇弱女子,之前听闻她平素时常练练骑射,照理不该如此。
思暖一叹,“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来,只说是思虑太甚,以致心气不足脉涩郁结。近日竟越发忽忽善忘寐梦不宁的。只是去围场骑射的时候,才露出些欢颜。”
“好,我改日即请旨。阿暖……”桐拂迟疑片刻,“常宁公主的情形……皇后可知道?”
思暖垂了目光,将眸色敛着,“此事,小拂莫要告诉皇后,这也是公主的意思。”
“她爹知道么?”
思暖一愣,随即点头。
“最宠爱的女儿?为人父者便是这么宠爱女儿的?连回护都不曾有?”
思暖将药盏递给她,“公主曾去找过陛下,陛下也安抚过……”
“安抚?”桐拂一口将药喝了,也不接她递过来的蜜饯,“就他?左不过说一番大义。”
桐拂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神一凛,将那案几一拍,“他沐昕是西平侯第五子,西平侯是什么人?当年太祖视同己出,曾言,夜卧同榻,数番酣睡于朕怀。
平定云南,诸夷叛服不常,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能让他高枕无南顾之忧的,只有这位西平侯。
沐昕兄长沐晟封黔国公,大臣多有议论,言需考察。太祖怎么说?儿,我家人,勿试也。
一门勋臣屡有奇功,如今镇守边鄙,身为公主当需多为天下人思虑。
我儿,沐昕他欺负你,你就忍。忍不住,也得忍!”
瞧着桐拂凌然生威略显狰狞的模样,思暖手里茶盏一个颤,险些翻了,半天才幽幽道:“除了末一句,陛下倒真是那么说的……”
思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桐拂并不晓得。面前残剩的药汁,杳杳映出人影。口中仍有苦味盘桓,从前最怕这滋味,如今倒觉得,任那苦意纠缠,渐渐生出淋漓痛快……
“小拂。”
她扭头看见他走来,步履匆匆,面上是掩饰过的松快。
“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清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她脸色变了变,“你……去我爹那儿了?”
金幼孜将手里的药包放下,“桐大人说,让你安分些,伤好之前若你再敢私自出去,他就算去跪请,也要请旨出来亲自瞧你。”
“私自出去?我一路被抓来捆去,爹爹当我甘愿……”她将那药包拎在手里把玩。
有人入了廊下掌灯,又很快离去,桐拂抬头才发觉外头夜色已落。
“思暖如今是皇后身边宫令女官,她来找你做什么?”
“她说,两个案子并着,回头还要传我去问话……”
“还有呢?”
“皇后身子不适,她……”
“没有旁的了?”他盯着她,“方才外头看见思暖,她神情模样有些古怪。”
桐拂眼睛一斜,“有什么古怪的?”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背后妄自非议宫中女官,金大人是嫌自己官职太高,打算去边地历练历练?”
“她瞧见我,笑了。”
桐拂噗嗤笑出声,“好端端地总不能对着你哭……”
“为何掩嘴而笑?思暖姑娘从来落落大方,何故今日如此扭捏?定是与你说了什么……”
“亲事。”她将他的意味深长打断,瞧着难以置信之色在他面上渐渐浮起。
金幼孜回过神十分迅速,“他不行!万万不可!他的小世子瞻基已经满地跑了。如今陛下对瞻基极为宠爱,将来定是皇太孙,你若……”
桐拂托着下巴笑嘻嘻看着他,“据说小世子十分惹人喜欢。”
金幼孜慢吞吞站起身,一手将她也拎起来,“原先这事我倒没那么着急,这么看起来,要尽早。”说罢就往外走去。
桐拂一急,“你要干什么去?才说我爹爹要来,打折了腿算谁的……”
“要打也是打我,”金幼孜头都不回,“这案子得赶紧结了,再由着你胡闹下去……对了,其实女娃娃男娃娃都好,你说呢?”
桐拂脸一热,就要停下,无奈被他扯着踉踉跄跄脱不开身,“今日是吃酒了么?又说什么胡话!这门外有人守着,出不去……”
去字没说出口,两人已出到门外,一个人影都不见。
“人呢?”桐拂奇道。
金幼孜不耐,继续扯着她往巷子外走,压着嗓子,“我既能进去,你就能出来。眼下想法子将跟着的人甩了是正事。”
“我没法子……”
“我有。”金幼孜嘴角上扬。
二人到了河道边,眼见河上画舫穿梭,醉客扶桡,青娥舞罢吴歌欢。
金幼孜将钱袋摸出,在手中掂着,很快有人凑上前,满面堆笑,“客官这是想请哪家姑娘的船?是要听曲,喝茶还是……”
看着金幼孜身后转出的姑娘,面若寒霜,正低头擦着一柄亮闪闪的小巧水刺,那人勉强咽下话头,转而殷勤道,“哟,瞧我这记性,今夜姑娘们都有客了!二位也可听戏、说书,船上的茶那也是顶顶好的……
第二百章 瓦炉灰暖炷瓢香
船上除了撑船和烧茶的,果然没有姑娘。
虽然没有姑娘,但布置却雅致。屏风、香炉、案几、琴一应俱全,且皆非俗品。尤其鼻端缭绕的香气,十分好闻。
再细瞧,此处一厢隔作两间,以屏风拦着,瞧不见那一边的情形。
桐拂瞧了一圈,恰看见烹茶之人入来,不觉问道,“这船上,本是有琴娘的?”
那人忙躬身道:“有的有的,姑娘本是十六楼的。有时客官要搭船游淮水,姑娘就会来这船上。今日应是在楼里陪着,这舟子就空着了。”
桐拂扭头见金幼孜正对着屏风出神,走至他身旁,那屏风上不过寻常山水,并无奇特之处。
角落里题诗一首,字迹潦潦,她勉强认出大半。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
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这一首也无甚特别,何故他如此怔怔痴痴?
不及问他,金幼孜已抬手将船侧的垂帘放下,“伤好些了?一会儿可撑得了船?”
她一愣,“本就没什么要紧的,撑船自然是可以。不过,这么一条大船,是不是有点招摇?”
他将纱帘一角掀开,见舟子已向远处灯火流光处而去,面上有些意味不明,“我还嫌它不够招摇。”
桐拂见他神神叨叨,自寻了一处坐下,“你想找个人多的地方溜走?你觉得跟着我的那些人,尽是泛泛之辈?这么容易让我们溜了……哟,落雨了……”
纱帘翻卷处,河面涟漪漾漾,船篷之上,一片细碎绵密。
“可惜,”她喝了一口茶,“此刻若真有琴娘,倒不失一桩雅事……”
船身一晃,停了。
听得船头撑船人的声音,“哟,姑娘今日来了?船上有客……”
桐拂与金幼孜对望一眼,已瞧见有人挑帘入来。
应是刚除了蓑衣,她正垂首理着身上裙衫。玉簪螺髻犀梳斜插,面上被碧纱遮了大半,只露出双眸,而那眉眼间浓妆重彩,根本瞧不出原本模样。
桐拂微愕,十六楼里的琴娘,名为募召入乐籍,隶属礼部教坊司,其实多为战俘、罪臣连坐之妻女。洪武始,即有诏令,复衣冠如唐制。但教坊司的乐工乐伎平素出行只可戴明角冠穿皂褙子,如此浓妆佩珠银的极为少见。
那女子亦是错愕一瞬,很快转入屏风之后的里间,“不知船上有客,打扰了,妾以茶代酒陪个不是。”
外头烧茶的挑帘入来,送上新烹的茶水,又退出去。
桐拂方才听那女子声音沙哑间杂着嗽声,略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转头去瞧金幼孜。他正盯着那茶汤出神,仿佛浑没听见。
那女子又轻嗽几声,“妾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粗哑,二位见谅。”
话音一落,琴声已起。
泠泠欢婉,是酒楼里常闻听的调子。
再一刻,屏风后歌声起,和着琴音。
“故园一千里,孤帆数日程,倚篷窗自叹飘泊命……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
调子一转,更是慢了拍数。
“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
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渔船,落日沧波……
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桐拂听着觉得有些古怪,明明是清欢绵软的调子,怎的唱词这般愁忧暗淡?略有些沙哑压抑的嗓子唱来,非但不难听,反而生出云烟尘埃的意思。
曲子没唱完,外头的喧嚣已起,显然是入了酒楼聚集极为热闹的河道。
外头虽然雨势不小,但舟舫如梭交错而过,有大舫过时,小舟纷纷避让一旁,挤在一处,谈笑丝竹声不绝于耳。不知哪家请了戏班,铿铿锵锵正是热闹。河道两旁酒楼食肆卷帘高起,熏香烟气喷薄而出,将那河道里氤氲得恍恍如仙境……
她扭头望向金幼孜,想要趁乱走,此时不正是好时候?
他却仍死盯着那屏风,也不知是赏着屏风,还是那之上映出的娉婷身影。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走不走?”
他未动,“姑娘用的,可是笃褥香?此香名贵,京师中便是公卿府上也是极少见到。”
屏风后的琴声停了,那身影前倾,峨髻婆娑,“客官说笑,妾这里哪来的笃耨?不过是将盛放笃耨香的瓠瓢砸碎,隔火熏焚,乃是笃耨瓢香。”
她静默了片刻,“二位若是想借道,此时当需离开了。”
金幼孜猛地起身,“你是……”
“妾与二位不识。不过,客官是诚心来消遣的,还是借道而行,妾还是看得出。我这里一会儿还要来客,不如二位正好披了蓑衣出去。”
桐拂四下瞧了一圈,哪有蓑衣的影子?
门帘忽的挑起,外头入来二人,样貌陌生。他们将身上蓑衣除了挂在一旁,也不招呼,径直往那屏风后去。
外头恰一阵锣鼓喧天,他们的说话,金幼孜半个字没听见。正要凑上前,只觉袖子一紧,已被桐拂拉着往外就走。
“你个翰林院的五品官,被人逮着在十六楼的乐舫上与琴娘吃茶,是要被抓去修堤坝的……”桐拂将一件蓑衣递给他,自己也披了一件,挑帘就走了出去。
船泊着,岸边正是两处酒楼交接之处,自飞桥上垂下的串串明灯交相辉映。纵是落着雨,四下里依旧人声鼎沸,伞骨相连。
二人上了岸沿着河道走了没多远,就寻到一条梭舟。桐拂塞了酒钱给那船家,船家自是头也不回乐呵呵上岸沽酒去了。
“为何要去那渡口?”桐拂撑着舟子,雨势小了不少。
金幼孜半天才吭声,“一会儿就知道了。”
她自然听出其中的漫不经心,“怎么,那琴娘你识得?”
“觉得像,但,怕是听错了。”他顿了顿,“方才那二人,你觉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古怪?”她睨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古怪的是你。”
“那二人,不像是来听曲吃茶的……”他仿佛没听见她说了什么,犹在沉思,“那神情,也不该是听曲吃茶的模样。还有,他们……”
“听曲吃茶的,该是个什么模样?金大人好像很有感悟。”
听着她的调子冷下来,金幼孜才回过神,忙替她将蓑衣拢了拢,“没有没有,何来感悟。瞧,就这儿了!”
桐拂看着眼前幽暗的无人渡口,纳闷道,“这是何处?”
听见身后希希索索,她扭头去看,金幼孜不知何时取了块布条,已将他自己的双眼遮住,系在脑后。
他摸索着坐稳了,才道,“好,可行舟了。”
第二百零一章 鹿葱花尽凤仙空
眼前的情形,实在有些古怪。
幽暗河道,荒旧渡口,细窄船头上端坐着的,是蒙着双眼的金幼孜。
她拄着船篙,“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他抬手晃了晃,“不不,无人做梦。你只管沿着河道慢慢行舟,这之后,你莫要再出声,听我说就好。”
篙轻点,舟往深巷中无声而去。
“此处!”金幼孜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此处河道是否分叉?”
“是,”桐拂稳了稳,“现在水分两路,该走哪一条……”
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桐拂心里嘀咕着闭了嘴。沉下心来细听,除了连绵河房里偶尔传来的低低人语笑言,不远处巷道里马蹄声零落,并无其它。
金幼孜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她顺着瞧过去,是那条分出去的更窄的河道。
这一路便如此,他凝神细听指着前路,舟子在如蛛网的水道中进退反复。桐拂眼睁睁瞧着已经走过的河道,又反复走了几遍。但看他一脸郑重,她将一肚子疑惑外加簇簇而生的怒火勉强压着。
转过一道青墙,水道曲折而行,灯火黯淡再听不到什么声响。
桐拂原想问一句,是不是走错了,看着前面不远处的那个临水的亭台,和缀着青苔的石栏杆,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身后的金幼孜,忽然出声道:“应是此处了!”
他将遮眼的布条去了,起身走到桐拂身旁,“你可还记得这里?”
“兮容的庐舍?你闭着眼也能寻到?”她满面讶色,“你每回都是这么来的?”
他点头,“是,一开始,完全不知船是如何走的。后来,静下心思,听声,辨位,还有水流。”他将手上的水擦去,“我也只是试试,没想到竟真的寻到了。”
身旁的人没声响,他扭过头,桐拂双眼圆睁瞪着自己,仿佛头一回见他。
“怎么,怕了?你家相公是不是颇有些本事?”金幼孜一脸不加掩饰的得意,手臂绕开她后腰的伤处,将她揽着,“以后,连乱跑的心思都不要有,总会有法子将你捉回来。”
他的眸色灼人,她移开目光,“为何要找兮容?这里,看着不似有人住了。”
河房幽暗,没有半点星火。亭侧悬着的鲛纱随意散着,一角缠在亭外紫桐的枝丫间,无力垂扬。
“有话想问问她,这案子,怕是与她有些关联。”金幼孜神情莫测,“还有那九子铃,也该问问清楚了。”他将缚在身后的包袱挪到身前,依稀是装那九子铃的匣子。
二人将舟泊了,顺着石阶而上。阶上已布满青苔,紫株丛生,平添几分荒芜。
“这萱草,倒生得好看。”桐拂绕过花茎拾阶而上。
身后跟着的金幼孜一叹,“亏得桐大人不在此处,若是听到,怕是又要摸出他的戥子……”
她脚步一滞,拧过身子,“你怎知我爹爹用杆秤揍……”继而眉角怒挑,“我爹都和你说了什么?”
“无妨无妨,谁不曾被家法伺候过……只是这鹿葱和萱草,说是行医者皆识,你当真分不出?”
“爹爹的行医鱼符,早晚是要传给小柔,我需知道这些做什么……”说到后来,先前的怒气渐弱,她转而挺直了腰板,“倒是你,怎会识得这什么葱啊草的?”
“昨日去见桐大人,他那里正好有客,周王开封府里的李恒,编写袖珍方的那位。他正与桐大人说起救荒草药,我便听到一些。”
“李恒?可是与那宜安郡主一同来的?”
桐拂想着那夜所见,驺虞与鲛人湖水中相搏已是诡异,还有繁姿面上的古怪神情……
金幼孜见她神思恍惚,踏前一步,将她的手执了,“先去瞧瞧兮容这里可有眉目,宜安郡主那里,总需再见上一次。”
她心里定了定,与他一同踏入廊下。
摸索着将烛火燃了,才瞧清楚四下情形。庭院里荒芜一片,厢房里却收拾得干净,仿佛仍有人住着,只是香炉烬冷墨砚紧合,偏偏又没什么生气。
金幼孜去那前院转了一圈,很快折回来,“这地方有点意思……左右皆是被封了的宅子……”
“何故被封?”
“若没猜错,应是原先的曹国公,李景隆的宅邸。兮容的这间庐舍,恰被环在中间,该不会是巧合。”
“李景隆?”桐拂觉着有什么呼之欲出,想要将它抓着,“济南城……对,兮容曾以一张玉牌,在李景隆的旧部麾下之间进退自如,后又只身入过燕王的大营,毫发无损地出来……她与李景隆……”
“怕是关系匪浅。”金幼孜接上了话,“不过眼下李景隆被圈禁在自己的府中,这兮容会不会……”
“不,她不会那么傻……”桐拂盯着案上的烛火出神。
“傻?二位又可知,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这一句猛不丁自二人身后冒出,金幼孜下意识将桐拂一把拖至身后,这才看清立在门前之人,“你是……是你!”
桐拂也认出来人,此人应是兮容的那位仆从,阿镜唤他棋。
他披着蓑衣,面庞隐在蓑笠之下。金幼孜自然是认得他,当初每回来此,都是这个叫残棋的撑舟相送。他也忽然意识到,这许多次,纵然近在咫尺,都未曾看清过他的样貌。
“兮容现在何处?”桐拂没忍住。
“自然在她愿意在的地方,只是二位,何故来此。若无事,请速速离去。”他让开一步。
金幼孜踏前一步,“兮容姑娘有一物件落在我们这里,今日我们便是来奉还。”说罢,他自包袱里取出装着九子铃的匣子,“这个,麻烦还给姑娘。”
金幼孜的捧着那匣子到了残棋面前,脚下一个趔趄,那匣子自手中滑脱,就往地上落去。桐拂惊呼声未出,见残棋已伸手去接那匣子,而金幼孜却一把抓向残棋的腕间。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桐拂脑袋里嗡得一下,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眼睁睁瞧着残棋一手接了匣子,顺势错身滑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死死扼在自己的脖颈间。
“还东西,就好好还。平白丢了性命,岂不冤枉。”他的声音并无丝毫波澜也无半分温度,但桐拂却顿时僵住,面色煞白,无奈却发声不得。
金幼孜大骇之下,看出她嘴里依稀说着的两个字,手颤得极是厉害,将袖子里藏着的匕首无声摸出。
第二百零二章 行当归云甘草舍
掩在袖中的匕首颤着,难以遏制,金幼孜勉力平息,“兮容的安危,如今捏在你的手中。这一件事,你可想得清楚。”
残棋的手略松了些,桐拂得以喘息。
“她在安全之处,无人会找到她。”残棋仍没有放手的意思。
“不过是你以为罢了,究竟安不安全,你该比我们都清楚。”金幼孜踏前一步,“若没猜错,兮容姑娘如今还在京师。只要她人在京师,无论藏在哪个角落,都会被寻到。以她与前曹国公的关系,下场只怕不是圈禁这般简单。”
金幼孜又踏前一步,厉声道:“即便她所做的这一切,看似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桐拂感觉到残棋的慌乱,虽然只是极短暂的一瞬。
“与她无关!”残棋的调子已不复平稳。
“那就是你!是你,害了她!”金幼孜死死盯着笠帽下的那一片阴暗,那里,此刻该是一片滔天恨意。
“阿棋?怎么会是你?是你害了姑娘?”一声颤颤自众人身后传来,桐拂扭头看见阿镜手中提着竹篮立在门外,一脸的不可置信。
阿镜将手中提篮丢开,猛地向残棋扑过去,“为何?!姑娘待你那么好,你为何要害她……”
残棋一手仍抱着那匣子不得脱,只能松开桐拂将阿镜推开。这一瞬,金幼孜已将桐拂的手腕捉住,拉至身旁。仓促间,手中匕首松脱,滑落到地上,铿锵一声,恰在阿镜脚边。
她俯身拾起,眼中有泪,“没有姑娘,可有你我今日?你竟这般算计她,令她如今在……”
之后的这一瞬,桐拂没有看清楚,待醒过神,残棋已消失在屋外,而阿镜满脸皆是惊骇,手中握着的匕首,已深深扎入她自己腹中。
金幼孜跟着残棋冲出屋子,桐拂才反应过来,心神俱裂间一把将阿镜扶住,“不会有事的……”
阿镜低眼去看自己手中已没至刀柄的匕首,再难支撑,“怎么会是他……不该是他……他看着姑娘的眼神那么不同……”
“他究竟何人?”桐拂让她依着自己。
“残棋也是姑娘救下的……姑娘为了他才选了这邻水的河房……他说,为了姑娘他随时可以将自己一条命交出去……不该是这样……”
看着殷红不断自阿镜的嘴角涌出,桐拂竟似又看见,那个总唤自己三妹的身影……只是那目光里并非如斯绝望,是绝望之后,一片无际空茫……眼前的血色弥漫,如汹涌盘旋的河水,流转反复,眼看要将自己湮没……
耳边似有人劝唤,“三妹……岂知那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不如归来……可好……”
一番撕心裂肺,和着眼前血色狰狞,如利爪扼腕,竟是比方才更令人窒息绝望。
“小拂……她不成了,你,松开她……”身后忽然围拢而来的温暖,令她渐渐自那无望中抽离而出。她低头看着阿镜犹睁着的双眼,只是湮灭了光泽之后,再看不到一丝生意。
……
衣袖悉索,文德总算回过神,望着下首惶惶立着的小吏,半晌才道,“何事?”
小吏一个哆嗦,“方才……方才说到,卑职拿错了药……”
“唔,自个儿去领罚,三十板子。”文德拿起手边的册子,不耐道。
小吏又是一个哆嗦,“打……打过了……还要打?”说到后头,调子颤得厉害。
文德抬头瞧他,那小吏一脸痛苦揉着后腰。他轻咳一声,“近日,周王府上,可有遣人来领过药材?”
“回大人,不曾。周王府上向来只用自己的医官和草药……”小吏的话未说完,看见文德已然起身往外走去。
“给你两个时辰,去挖些野菜回来。若按时不归,和那三十个板子算在一处……”
“三十个板子打过了!大人怎的又忘了……”那小吏追上去,被一旁仆从拦住,手里被塞了一个篮子,而文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外。
野菜?要罚也该是去钟山麓采草药,亦或搬检药方。挖了野菜来,是要做什么?
……
李恒看着眼前提着篮子的太医院院判,有一些困惑。那篮子里郁郁葱葱,看着像是野菜,就更令人困惑。
困惑归困惑,他提步上前行礼,“院判大人,这是……”
文德将手里的篮子提了提,“听说周王与李大人忙于编写救荒本草,虽说旨在食用救荒而非治病,但药食同源,文某特来讨教。”
李恒忙又驱前一步,“不敢不敢。殿下处富贵之尊保有邦域,仍心系百姓,植野菜,或于人家园篱边躬自阅视,以济斯民之饥。下官不过循意而行,不敢居功。”
文德已越过他直往府中走去,“我这篮子里,有草零陵香、蔷靡、小桃红、油子菜……至于是生食、干藏还是腌制、蒸煮……”
李恒疾步跟上,入去前唤了一旁仆从上前,压低声音,“若郡主回来,莫让她知道院判大人在此……”
一炷香之后,望着眼前铜锅里沸汤翻腾,闻着周遭菜叶飘香,隔着腾起的烟火,李恒又偷偷看了一回坐在对面的文德。
原以为这位院判大人拎着野菜来,问个大致便罢了。谁曾想,他竟当真燃薪架锅,撩袖煮起野菜来……
“章柳根,毒,与豆汁同蒸,可去毒性。这法子倒是听说过。
不过,这白屈菜,又名断肠草,味苦且性凉,归肺胃经,亦是有毒。你说,用净土与之同煮便可去毒性?”文德用手中木勺在汤水中轻搅,翻看着菜叶。
李恒忙道:“光是同煮还不够,待煮熟后,连土浸泡一宿,次日用水淘洗,加入油盐即可食。”
文德点头,“这法子倒是新奇……”
“多谢师父赞誉!”身后一声欢悦难掩,令二人皆回过身去。
繁姿一身男子医吏装扮,站在门口笑意吟吟,“这法子,是我和李恒一起想出来的。那会儿,为了试这加土的法子,我将四面八方的土都挖来了。”
“四面八方。”李恒轻嗤,“郡主说得太过含蓄了。北至太行,南达桐柏,西至伏牛,东抵商丘的土,郡主都亲手挖过。”
繁姿上前,“元,农书云,风行地上,各有方位,土性所宜,因随气化……何况以此为由四处游玩,爹爹也不会怪我了。
再说,有加布跟着我,莫说盗匪猛兽,就是妖魔鬼怪,我也不怕。”
文德心中一拎,“加布,是郡主的仆从?”
“不不,可不是仆从。加布原是云南沐府的,我爹爹早前在云南,大病之际,亏了加布出手搭救。如今是周王府上诸多世子师之一……”
“不知可否一见?”
繁姿面上有些迟疑,复又露出戏谑之色,“这几日,怕是他不得空,他忙着照看他的期许之人……”
文德手中木勺,啪嗒一声,落入铜锅碧色的菜汤之间。
第二百零三章 几见屏开落墨花
瞧着李恒一步三回头出了屋子,隔着野菜汤烟气氤氲,文德开口,“那夜,驺虞领着郡主出去……”
“无事无事,”繁姿摆着手,将木勺从铜锅里捞出来,“阿虞它性子极好,草都不舍得踩踏,只吃自死之肉。它不过是和我出去转了一圈。”
“猛虎伤人之事……”
“加布说,阿虞是瑞兽,行则二虎随之。那两只虎从山上就一路跟着,怕它们伤人,只能将它们锁了一并带来。
那夜阿虞离开,没想到二虎竟挣脱了铁索,伤了人……
啊,师父可有受伤?!”她的脸色唰得就白了,手一抬触在铜锅的边缘,忙忙呼痛。
文德将她的手捉了,取一旁的清水淋在烫伤处,从篮子里翻出几株卷柏,揉碎了敷在上面,“无事,只是那夜有位府中的侍女受了伤,她怎样了?”
繁姿半晌没吭声,他抬眼去瞧。她直愣愣盯着被他握着的手,没遮没拦的欣愉,见他抬头,喜滋滋问道:“师父方才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松开手,取了帕子将自己手上卷柏的碎叶擦去,“那夜为虎所伤的侍女……”
繁姿面上微微的失望,“她啊……她也不是府里的,是加布从云南带来。平素不大瞧得着,加布将她藏着。我只知道加布唤她什么……阿芜。”
看他面上忽而恍惚,繁姿没来由有些闷闷,“都怨我,若我在,也不会有这事,平白让师父惦记……”
“加布眼下可在府中?”
繁姿再要说什么,见李恒领着一人疾步入来,“文大人,宫里有旨意,宣大人即刻入宫。”
文德起身,她将他袖子扯住,“师父,我手上烫得甚是厉害,怕是还要换药,否则留了疤……”
李恒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青翠斑驳之色,将那肌肤映得宛如白瓷,他慢了慢才道,“这种伤,岂能劳烦院判大人亲自换药,我……”
“无妨,”文德将他打断了,“我明日再来。”
繁姿雀跃不已,忙欢天喜地将文德送出院子去。
徒留了李恒一脸万万没想到,独立堂中。
……
茶楼紧挨着河道,朱紫栏杆外,即是粼粼淮水。此刻暮色初现,河上乐舫歌船已穿梭不歇。调弦试音声断断续续,平素人前妩媚百啭千回,此刻少人处信口轻吟,反倒生出林籁泉韵之味。
金幼孜一壶茶喝完,朝着茶楼入口张望了许多回,不见人来,略有些不耐。
就听耳边细语带怯,“公子可要听曲……”
他扭头看向栏杆外,一艘小船泊着,舫身已有些斑驳。琴娘身子纤弱,裙衫亦显旧色,抱着一柄紫檀月琴,略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了,这就要走……”金幼孜道。
“就一曲,”她有些慌,“公子随意给……”
一旁伸过一只手,递至她面前,手中几枚铜钱,“姑娘且拿着。”
那琴娘仍愣着,猛地回过神,“无需这许多,公子给多了……”
金幼孜已起身,招呼,“吕兄。”
吕让将他按坐了,又转向那琴娘,“我与这位公子有要事商谈,需个清静,曲就不必了。姑娘莫要推辞,我倒确实有一事要问姑娘。”
一旁撑船人上前将铜钱接了,连声道谢,转身之际恶狠狠剜了她一眼。她一个哆嗦,忙欠身道:“还请公子明言。”
“姑娘手中的月琴,有些别致,是从何而来?”吕让问道。
金幼孜这才注意到,那阮琴上绘着花枝缠绕,鸟雀蹁跹,琴轴畔并嵌着两面银镜,光泽熠熠,确实不同寻常。
那琴娘半幅面庞掩在后头,踌躇许久,“这琴……是一位官爷相赠,说是……自南蛮之地而来。那日见我善奏阮,竟随手就给了妾……”
“这位官爷……”
她往后退了半步,“妾并不识得。”
耳听着桨声欸乃,那小舫和琴娘的身影远去,吕让替金幼孜斟了茶,“如此珍物,竟随手赠与琴娘,这位官爷好兴致。”
“吕大人识得这琴?”
“此种月琴,原是多见于云南,但云南的月琴精美稍逊又远比它艳丽,多结彩穗于琴轴之上。
琴身如此华美,浮雕隐现,怕是自,陈朝河东而来。”
“陈朝河东……交趾?”金幼孜显出讶色,“若当真如此珍品,当是交趾贡品,怎会出自寻常官吏之手,且如此挥霍?”
吕让慢饮了一盏才道,“洪武间,安南蚕食北侵广西五县,我与陈诚奉旨至安南抚谕。
黎氏诡辩不从,但权勋相迎,黄金沉香珍宝日日不断。我等不收,自有人收。”
“胡汉苍请册封一事,陛下又遣杨渤出使安南。早朝后听闻,行人司也将遣人赴安南赐文绮纱罗,吕大人可在行人列?”
吕让道:“是,几日后,我需再赴安南。胡氏一族,还当真有些意思。
胡季犛本是陈朝权臣,外戚之说实属勉强,如此继位,当中必有隐情。且待这次返来,再与金兄详说。”
金幼孜凑至近前,“此番吕大人赴安南,可否帮我查询一事?”
……
院门虚掩,桐拂方踏入一步,几乎被迎面而来的小棕马掀在地上。
小棕马似是极为兴奋,绕着她不停打转,桐拂安抚半天它才消停。
“这大牢坐得满城晃悠,怕是也寻不出第二人。”孙定远自里头出来,面上难得松快。
桐拂苦笑,“我倒觉得那里头更舒服些,没什么可操心的,吃吃睡睡,一日日就过去了。”
“进去吧,她在等你。”
桐拂入了后头厢房,进门就瞧见十七立在案前,正将纸砚收起。
“十七。”
秣十七转过脸,微微颔首。
桐拂走上前,瞧着案上一幅字,墨迹犹新。
亭车京洛净风沙,几见屏开落墨花。
“这是你写的?”桐拂讶然,这字迹随仍生涩,但比之前,俊逸清朗实在好了许多。
“是。”她答。
桐拂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欣喜道:“你能说话了?十七,这是真的么?”
“谢谢。”她又道,声音略有些发涩,目光淡淡,“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
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萧散苍苔静
从秣十七的屋里出来,桐拂抬眼就看见孙定远。他方喂罢了小棕马,正在井台边汲水,步履间依旧蹒跚。这么看着,她生出片刻恍惚,仿佛仍在北平草场,长山大谷之间,美草、甘泉……
“神魂不是早归位了,还是迷迷糊糊。”孙定远头都没回。
“休沐?”
“赐假。”
“这也有赐的?”桐拂咂舌。
孙定远回过身,“你,现如今除了十三座城门迈不出去,也不过是以京师为牢被拘着,日子过得比寻常人都舒坦。”
她在井沿上坐了,“这案子查到最后,抓不着人,我就是被押上去交差的那一个。有了我,他们心里就踏实了……”
“案子,你查你的。十七这里,就不要再问。”他盯着她,“她说她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既然问不出,莫要再扰。”
“十七见过他,不问她问谁?她如今刚恢复些,我可以等,等她愿意开口。若找不出那人,她受得这些罪就这么算了?还有死去的那些……”
“没有她,这事也能查清楚。你来,不过是想来求证。”他顿了顿,面上一片冷意,“前日,死在河房里的那个女子,与你无关?”
她身子一僵,触手处井沿冰凉透骨,半晌才道,“是,我在那里。我……没能救下她。”
“跑了的那人呢?”
“在找……”
“那就仔仔细细去找。”他提步往屋里走去,“这个院子,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知道你是为了十七!”桐拂叫住他,“她如今走不出来,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人?不将他揪出来,她如何得以真正脱身?这院子她可以住一时,难道,你眼睁睁看她住一世?”
他脚步困顿,但身子挺得笔直,“一时也好,一世也罢,她要怎样,便怎样,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回到庐舍,脚才踏进后院,桐拂就看见立在廊下的金幼孜。他似乎并未察觉她入来,目光落在墙头,一脸怔忪。
她走到近前,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墙头看了一番,几丛瓦松而已,并没什么好看的。
“阿镜的事……”她想了想还是出声道。
“那夜不去,她未必会死。”他声音没什么温度,她反倒觉得不踏实。
“都是因为我。”她的手落入他的掌心,本是一片冰凉,相叠依偎之间,渐生温暖。
“怨我……”风过,檐上瓦松悉索,他的手忽然紧了紧。她抬头去瞧,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和不可置信。
“怎么了?”她愈发觉着不踏实。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目光转向回廊的尽头,“他拿走了的……”
在看清楚之前,桐拂听见了那声音,不止一次听见过的,钟磐丝弦,杳杳清清,和着低吟。
“京华有曲巷,曲曲不通舆。道逢一侠客,缘路问君居……
君居在城北,可寻复易知。朱门间皓壁,刻桷映晨离……
阶植若华草,光影逐飙移。轻幰委四壁,兰膏然百枝……”
她讶然出声,“九子铃?残棋不是拿走了?怎的……”
她听见金幼孜的声音,明明就在身旁,那声音却仿佛自杳远之处传来,“小拂……那个人……我不是……不要……”
不是什么?不要如何?桐拂有些迷糊,九子铃为何会挂在自己的檐下?金幼孜说得话古古怪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
“可还走得动?是不是累了,阿湛?”陌生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耳边淅淅沥沥,面上落了雨,沿着面颊滑落。
前头的那个陌生的身影忽然停下,转身将油伞凑过来,将她遮住,“衣衫都湿了,这些,我来拿着。”他道。
完全陌生的面庞,但那身形又似乎在何处见过。
桐拂看向自己的怀中,一个很大的包袱,露出层层衣衫的一角。他正伸手要将这包袱接过,她自己却不受控制地将那包袱紧紧抱住,“阿湛不累,阿湛拿着就好。”
那声音,也不是自己的。
这番情形,也曾有过。桐拂开始发慌,她想到小五,张玉,血色的战袍……
那人好似拿她没办法,将油伞又往她头顶侧了几分,他的肩背上即刻被雨打湿了,“好好,你拿着。那你赶紧的,拿着伞过去送。送完这几家,我们就回去。”他将油伞塞进她的手里,自己避入不远处巷道旁的屋檐下。
阿湛一手执伞,一手抱着那包袱,快步向巷道深处跑去。
她的步子很急,云履早被浸湿了,并不好走。桐拂瞧着四下虽昏暗,但依稀能看见此处在白日里应是一处小市,只是眼下因为夜深,早已没了人影。而小市巷道的深处,如蛛网般散开的小街两侧,皆是低矮破旧的草棚陋舍。
阿湛走到隐约亮着烛火的草棚前,将包袱里的衣衫取了,小心挂在门外檐下,又悄悄退出,往下一户去……
将包袱里的衣物送完,她已有些气喘,又急匆匆地往回走。脚下一个不稳,摔在地上。一声痛呼死死压着,她扶着土墙站起身,忍着脚腕剧痛咬牙继续前行。
直到看见檐下那个张望身影,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将脏了的裙裾捏在手里,尽量走得平稳走上前,“殿下,都送去了。”
他早拿在手中的帕子凑过来,将她面上的雨水擦去,“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冻着了?”目光落在她衣袖的泥污上,他一怔,“摔着了?怎么这么不当心。”
她急忙将衣袖藏在身后,“不曾不曾……”慌乱间,沾着泥土的裙裾散开。
他垂目望着她的一脸惊慌且眸中噙着水泽,忽而肃颜道:“伞也不会撑了么?我衣衫皆湿。”
她慌忙踮脚,将油伞凑近几分,脚痛加剧不及呼痛,已被他拦腰抱起。
大惊之下,她几乎将手中的油伞松脱,“这如何使得?!奴这是死罪……”
他已快步往巷道外走去,“在外头,不许呼殿下,你也不该称奴。出来前这些就说好的,回去怎么罚你,你自己看着办。”
桐拂本已又惊又痛,而这阿湛的下一句,才委实令她如入冰窟。
那阿湛细声应道:“是,待回去东宫玄圃,阿湛自去领罚,太子殿下……”
第二百零五章 手挼草药染衣香
梁洲还是那个梁洲,只是黄册库再无踪影,雕饰精绮曲水芳亭之间,是昭明太子的东宫玄圃。
自己也不再是原先模样,眼下叫湛如,是太子身旁女史。
桐拂浑浑噩噩了几日,除了安下心来,似乎也没旁的法子。好在这位湛女史平素喜静,除了在藏书的宣猷堂、柏屋、池涟阁来来回回,并不往人多之处去。
从前听金幼孜说过,这玄圃原是昆仑山顶神仙居所,以此为东宫名。元嘉始建,其中楼观塔宇,妙极山水。如今看来,那句什么……倒飞阁之嵯峨,漾钓台而浮迥……实在还是夸赞得有些含蓄了。
山色翠微间,虚幽静谧,轩阁台殿无不瑰丽。后池连曲水,常见白雀红鲤、戴胜鸳鸯,水畔紫桂长卿、菱华青纶……确如身在蓬莱仙山间一般。
这么好的园子,却并不见什么热闹,穿梭往来多是文士。也鲜少听闻丝竹声,山水清音,倒是格外自在。
自在了些日子,仙气袅袅的园子看厌了,桐拂觉着是时候发愁了。这湛如吃得下睡得香,但自己这么日日看着,却是恹恹烦忧神思昏昏。
若当真是九子铃,金幼孜去了何处?为何这些日子瞧不见他?难不成,他如今也换了模样……
这么想着,愁思愈重。直到那湛如捂着心口捧着脑袋去寻宫里女医,说到自己寝食如常,却不知何故时时心忧……
好在女医的药尚未抓来,湛如又出了宫。
这一回,太子奉旨出宫,四处巡视,择地修建寺庙。随从之人并不多,除了一支宿卫京师的骁骑、选址僧官、宫女、内官,并没有太子出巡该有的阵仗。
照理,女史除了在宫中某些殿阁之内可以与太子说上几句,其余时间只能避在一旁。但显然这位湛女史,很有些不寻常。
莫说时时随行,连餐食茶饮也总在左右。湛如的心思,桐拂并不能看得通透。但自她举手投足目光流连间,桐拂却晓得,这姑娘怕早已心生缱绻。
至于太子,桐拂想来想去,没见过这般好脾气的。对于他,似乎这天底下,没什么值得气恼责怨的。
平素除了与随行的文士握卷相谈,所经村镇,他皆微服与路人攀聊详问民生。
桐拂远远瞅着他与那民妇在田埂边并坐已有好一会儿,隐隐听得些谷粮农仓……他虽只着布衣简履,但难掩龙章凤姿,偏言语间霁月清风,令人不觉亲近。
那民妇说到后来,竟热络问起他有否家室婚配。不待他答,已将不远处采桑的女儿领来。二八女儿,挽篮而立,羞色如浮霞满面……太子忙起身……
桐拂瞧热闹正在兴头,湛如已款款提步上前,到了太子面前,恭身道:“公子,夫人遣奴过来,说二位女公子方才睡醒了,等着爹爹回去弹棋。”
瞧着那民妇领着娉婷女儿走远了,尤一步三回头空叹惜,萧统才出声,“妙樱、妙柔何时已习得弹棋,我竟疏忽了……”
湛如面不改色,垂首娓娓,“二位女公子,非但,秦赵燕韩魏齐楚与周天子分得清,且将那弓弩剑刀骑都记着……”
“何人授棋?”萧统忽而沉吟。
湛如慢了慢,似是斟酌再三才道,“女侍中新平君之女,沈九微。”
桐拂一愣,这名字甚是耳熟,转念就想过来,上回同金幼孜入东宫书阁前,曾在园子里见过的姑娘,直唤他司书鬼大人……彼时九微尚是幼学之年,现如今……这中间究竟隔了多少时日?
再有,那九微口口声声唤着的太子哥哥,不正是眼前这位?
“殿下。”身后有人出声,桐拂猛地回过神,身后是内官鲍邈之。
“义西大旱,已有疫情,殿下需绕道而行。”鲍邈之恭恭敬敬呈上书信。
萧统将那书信看毕,递给湛如,转身就走,“好,如此,不如取道吴店,过野山。”话未说完,人已走远了。
鲍邈之原先尚松了口气,一琢磨顿时愣住,“吴店,野山?不正是义西……”转而忙向湛如道,“我说湛女史,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太子有什么……啊呸呸……你我可都担待不起。不如,女史去劝上一劝?”
湛如将手中书信折回原样,欠了欠身子,“鲍内官说得自然有理,不过殿下拿定主意的事,除了丁贵嫔,无人劝得动。不如,鲍内官遣人去丁贵嫔那里……”
鲍邈之的神色变了又变,终是笑道:“湛女史说笑了,我这就去传令骁骑,往吴店去。”言罢拂袖而去,转身之间眸色顿冷,足下愤然。
除了这位鲍内官极不情愿,桐拂亦是提起了一颗心来。大旱外加疫情,这位太子随行不过只带了一名御医两位医吏,该如何应对?
若遇上逃难的流民,怕是更要乱上加乱。如今离开京师,自己怕是更难回去。只盼这太子殿下改了心意,早早回到玄圃……
萧统非但没有改变心意,反而令众人抄小径加紧赶路,且一路调拨途经镇上的粮草,以备赈灾之需。
桐拂越走越心慌,湛如却如寻常淡定,无论伺候笔墨还是膳食,将太子照顾得井井有条分毫不见慌乱。桐拂苦笑,看来这位殿下,从前没少这般任性而为……
离吴店尚有几日路程,沿途已多见逃难而出的流民。众人见车驾,纷纷讨要食物。萧统一路命人散发米粮,救治伤病。且将身强力壮、识得草药医术者招入,以搬运赈灾粮及照看不断增多的流民。
桐拂不得叹服,这般场景之下,不见骚乱,一切井井有条,这位太子委实是很有些手段。
入野山后,流民锐减,所经村庄十室九空,入目荒凉,仅存的村民皆有病色。
萧统在村边一处高地眺望许久,将湛如唤至身旁,“阿湛,可识得草药?”
“略识得些。”湛如话出了口就愣住,自己压根不识得草药,怎会脱口说出这一句?
“如此甚好。”他道。
第二百零六章 芳草未歇夏清和
瞧着眼前面颊上红扑扑的太子殿下,桐拂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跟着村民在山沟里寻草药,这位殿下定要亲力亲为。为了行走方便,他索性换了草鞋,袖挽着,衣摆下幅系在腰间。攀石涉水,挖洞翻泥……也不知是被虫咬了,还是被什么毒草蹭在了脸上,一时又红又痒。
湛如将捣碎的草屑包在布中,用水浸透了,在他脸上小心擦拭。
他瞧她轻抿唇微蹙眉,出声道,“不知阿湛竟识医术。”
湛如的手慢了慢,鬼知道自己怎么会晓得这法子……不过看来,竟有些用处,他面上泛红已然消减了不少,“从前听人说起过,就记下了……殿下可好些?”
“这些,莫要让母妃知道。”他忍不住伸手往自己的脖颈间去,被她拦住。
“自然晓得。只是殿下需忍着,不能再抓了。若是留下疤来,不用我说,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一叹,那一头,需瞒着丁贵嫔,太子亲入义西赈灾。这一头,丁贵嫔身子越发不济,她也是半个字不敢吐露……
见她隐忍忧色,萧统将手收回了,由她上药,转眼望向山下的村落。此地原是极热闹的一处,十八村落依山旁水农田丰美,村民聚居且集市商贾往来亦多。岂料一场大旱再有了疫病,如今炊烟尽散、冷冷清清鲜见人影。
“殿下!”不远处的树林里转出鲍邈之的身影,气喘吁吁却神情振奋,“方才医官来报,前两日寻得的草药似已起了效,服用之人,多半有了起色。如今又有了宫里送来的医方和药材……”
“宫里?”萧统起身,“谁人送来的?”
鲍邈之弓着身子,斜眼去瞅了一回湛如,才道:“是……是贵嫔宫里的女书学,沈九微。”
萧统撩袍就往回急走,鲍邈之转眼去瞧湛如,她手里捏着浸着草药的布袋并未跟上,神色里倒看不出什么,他忙笑着上前,“湛女史,殿下不过是关心丁贵嫔的身子。女史若是累了,且先回去歇着,殿下那里,我……”
湛如面上仍清冷,人已提步越过他,调子同样渺渺,“倒不知殿下身边还有这般伶俐的。不过,传了不该传的话,这后果,可要好生担着。”裙裾飘扬,身影很快隐没于葱茏山间。
湛如的话,桐拂听不明白,但她绷紧的身子,桐拂却觉察得分明。而这极力压着的什么,在迈入太子居所的那一瞬,许是再无力气支撑,那身子使劲晃了晃。
萧统就坐在院中,手中一封云笺舒展,正凝神观览。身旁的女子,长裾藻白日,广袖带芳尘。素齿朱唇,低头和颜色。
桐拂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沈九微,此刻已然及笄年华,比之从前出落得更是好看,竟令人无论如何挪不开眼。
想着金幼孜曾说过,她将会是溧阳公主的生母。而溧阳公主才貌冠绝南梁,会成为梁武帝最最疼爱的孙女……但那之后国破家亡,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不得不委身于……桐拂一时心里乱纷纷,被重重念头压得透不过气来。
掌心刺痛,桐拂一个激灵,此刻的湛如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沈九微觉察动静,转眸往这边看来,瞧见湛如,忙迎上前,笑意盈盈,“见过湛女史。”
湛如伸手虚扶,“不在宫里,不必拘礼。”
沈九微反手就将她挽了,“湛姐姐这一路可是辛苦了……”
湛如抬眼瞧太子仍在看那书信,轻声道:“贵嫔那里……”
沈九微眨巴眨巴眼,摇了摇头,也压低了声,“放心,并不知晓。”
“那这些草药……”
“我瞒着贵嫔偷偷带出来的。”沈九微发间珠钗摇曳,透着欢愉。
“你啊……”湛如笑着摇头,“难怪宫里人人都喜欢你,太子对你更是不同呢。”
那眉眼间,一时浮霞艳艳,尽是花边酌酒的颜色,“湛姐姐又取笑九微……”
二人挽手细声笑谈,看似无间亲昵,桐拂心里却惶惶不安。也只有她晓得,湛如心中骤起的恨意,已似深渊急流,再无可遏止……
“沈书学。”萧统忽然出声唤道。
二人皆回首望去,他冲着沈九微招了招手,“过来,还有话问你。”
沈九微忙松开湛如,急步走回他身旁。
“既然书信和药材都送到了,沈书学还是早些回宫。一来,有你在身旁,母妃才会安心。二来,”他顿了顿,“此处旱情未缓,又有疫情,不宜盘桓久留。”
沈九微嘴角扬了扬,“此番出来,丁贵嫔特意嘱咐我,需问清了殿下在外的衣食起居、寺庙择址修建有无忧虑方可回去复命。我若此刻就走,怕是要被贵嫔责怪了。再者,九微略通医术,留下或可帮上忙……”
“殿下!”有人脚步趔趄入了院子,是随行的医官,“之前好转的几位村民,似有反复。殿下还是避去山上暂住,此处并不安全……”
萧统方要起身,沈九微已取了面纱将半幅面庞遮了,“殿下,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说罢催着那医官一同离去。
他再要说什么,已被一旁湛如拦着,“早听闻沈学书才学过人,亦识医术,应是无碍。
倒是殿下,若不想贵嫔担忧,殿下还是要当心自己身子……”她的眼神扫向早候在一旁的鲍邈之。
鲍邈之立时明白,忙上前将萧统扶了就往院子外头走去,“殿下,方才山上的草药还有些没看完的,那些个村民已尽数挖了,等着殿下过目……”
待院子里的人皆散去了,湛如才将门口的侍从唤至身旁,“既然宫里送了药材过来,不如将候着看诊的村民都送去沈书学那里,领些药材。”
“殿下搬去山上,那……那沈书学住在何处?”那侍从抹了把汗。
“既然这院子空出来了,不如让沈学书住在此处。离着村民近,她看诊也便利些。”她将指间的草药汁,细细擦去。
见那侍从欲离开,她又将他叫住,“此类小事,就不用告知殿下……”话未说完,袅娜身影已消失在院门外。
第二百零七章 池中水是前秋雨
夏日暖阳,桐拂却觉着寒意极盛。倒不是山间草庐清凉,实在是这湛如的心思,如寒潭深井,让人难以揣度。明明软语温言,偏令人惶惶不敢深思。
好在桐拂晓得,沈九微该是无恙,否则也不会有之后的溧阳公主萧妙淽。但纵然如此,她一颗心仍是日日悬着,只盼着早日寻着金幼孜,脱离此处。
从前过往的,若化作说书人嘴里唱谈,亦或是卷册中笔墨数行,除了听者观者唏嘘怅惘一番倒也罢了。
若是裹挟其间,亲见那血肉躯、温和颜,与那些个玲珑心思顾盼愁肠……诸般喜怒哀怨,如何轻易脱得开身?
……
太子殿下辛劳了十数日,总算寻得良方。用了这方子的村民均有起色,而逃出的村民听闻了的,也陆陆续续返来。
自高处望下去,十八村落道巷阡陌间,炊烟复起,人影绰绰,生机渐显。只是旱情尚未缓解,仍露萧条。
鲍邈之迈入屋子之时,湛如手上茶汤新沏,烟气间,漾起微微涟漪。
他一席话说完,头顶没有丝毫动静,忍不住抹了把汗,跟着又抹了一把。
“是何人允她留下?又将她置于村中?”萧统的声音难得不大稳当。
“是沈书学命下头的人瞒着……说是多留几日再回宫去,谁曾想她竟一直住着,日日与染疾的村民一处。我等也不便催促……”
萧统起身就往外走,被湛如端端正正拦在身前。
“殿下,虽说如今村里疫病已缓,毕竟沈书学染病于身情势不明。不如我先去瞧瞧……”
“殿下……”外头有人入来,是随行的僧官,瞧见三人僵持,忙欲退出。
萧统伸手阻着,“何事?”
“重建十八村之事……下官已按殿下的意思拟了图。村里的村司三老,和祠堂的族长眼下都在外头候着……”
萧统抬眼看见帘外廊下影影绰绰的身影,多是村中老者,遂转向湛如,“如此,湛女史先去一趟,回来不用候在外头,直接进来回话。”说罢返身坐回案后,僧官已将长卷展在他面前,墨香浓郁熏染了一室。
……
湛如自山下回转,一路野径山花,她的脚下却有些不稳当。
沈九微的情形虽不好,却并无性命之虞。如今大多时辰因服了药昏睡着,但面上有了血色,气息脉搏也渐安宁。醒着的时候,据说能入些汤粥,甚至提笔捉针线……
转入院子时,暮色初落,内官方掌了灯鱼贯而出。远远地隔着一树繁花,湛如已能瞧见他长身而立,在那长卷上指点低言。
他的声音一如眼前长枝低垂,清清娓娓,“……凿户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依山势、顺流水,正是静而圣,动而王……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几位老者面露不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级……乃周礼言……礼,方可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十八村,聚落而生,也因循礼治,讲究均齐、规矩、等级……”
萧统不急不恼,命人奉上新茶,亲手将年长者扶了坐下,“如今村落多半荒废,身强年盛的村民多流于村外。移山迁水,只怕难以承受。莫如就地取材,利用此处原有山水布局,天星地形,上下相因。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
隔着繁花垂枝万千,湛如一双眼移不开他的面庞,却不想他忽然抬眼看来,慌得她忙敛了目光,微微侧过身去。
听见脚步声,再抬头,他已到了近前,伸手将她发间落着的一瓣紫色拂去,“可佩了面纱?你身子向来也是弱。”
好在山间晚霞澄灿,将面上浮色掩去,“回殿下,戴了的,只是方才路上觉着气闷摘了。
殿下不必忧虑,沈书学并无大碍,如今由女医官照料着,能进汤粥。据说醒着的时候,还忙着针线。我瞧着,离大好也不久了。”
他唇角含笑,“哦?忙针线?她从来不喜好针线,病中反倒勤快了……阿湛先回去歇着,待这里事毕,我再去瞧她。”说罢返身往屋里走去。
湛如的手紧紧拧着,指尖上才愈合了的针尖大的伤处,又洇出血来。她抽出帕子,将血擦去,用力太猛,在那霜雪般无瑕的帕子上洇染出点点朱砂般的颜色。
……
沈九微扬首望着他,二人身影被山溪旁的垂柳拢着,候在远处回宫的车驾静寂无声。
“可大好了?前日来瞧你,还没什么精神,今日就要赶着回宫?”他的眸色里映着涧溪碎影。
她戴着面纱,露出的双眸却盛着满满的笑意,“出来有些日子了,九微还得回去复命,免得贵嫔担心。”
贵嫔若担心牵挂,殿下也要徒增忧虑……这一句,沈九微埋在心里。
“此番辛苦你了,连累你病了一场。往后,莫要再如此任性。将来出了宫去……更要当心。”他将目光移开,落在她身后碧色参差间,止了声。
她心里一揪,出了宫去?
女官出宫,若非过错便是嫁人。他从来分明晓得自己的心思,为何忽然说起?且是将自己远远推开去……
前日他来瞧过自己,虽然彼时自己昏沉着,却分明觉得出他在身旁坐了很久……
沈九微一时觉着晕眩,咬了咬唇,探入袖中的手,已触着那亲手绣的锦帕,终是无声收了回来。
车驾拂柳分花,消失在山间,他却迈不开步子。
那日她病榻前,瞥见一旁锦帕犹未绣完,那之上,针线间相思叶底寻红豆。
角落一字绣了半幅,原以为一个维字,再细看,右侧已起了先字在上……
是缵,而非维……
竟是生错意。
“殿下……”身后一声唤,隐忍焦虑。
萧统转过身,鲍邈之身后是满头大汗的村司。
“禀殿下,山溪尽数断流,之前尚可担水的几处山泉亦干涸了……”
“寻水的人可返回?”
“未曾……”
“将骁骑尽数遣去寻水,”萧统转向村司,“村中可有筑坛处?”
村司忙上前道:“村西北圆塘处有一处古石坛……”
眼前萧统提步走远了,村司茫然问那鲍邈之,“太子殿下若要起坛做法事,怎的不让小民去准备着?”
鲍邈之大汗涟涟,“殿下这是要亲自诵经祈雨。”
第二百零八章 长望倾心还自伤
所谓圆塘,早已干涸,塘底乱石丛丛,水草早化为枯槁。
他换了青衣,居坐于坛上,低声诵念,烈日炽阳并无遮挡。
桐拂从未亲见过祈雨,只听人说过,祈雨为孟夏四月例行之祭,古称雩祀。因天旱不定而为的,称大雩。天旱日浅则灾微,旱日久则灾甚。微则祷小神社稷之属,甚乃祷大雩帝。
大雩祈祀,规仪种种,赫赫巍巍。可眼前这般,枯塘石坛,太子在大日头下盘坐,实在令她有些想不明白。莫说在日头下,便是在树荫里,没一会儿就是一身的大汗淋漓……
“湛女史,还是莫要前去。”身后的鲍邈之听着委实有气无力,“殿下从前也曾祷祝祈雨,避正殿而居于幽室,素服减膳,静思己过引咎自责。
此番旱情难缓,殿下心中不安,竟不惜暴身阶庭……”
湛如目光只在那一人青衫之上,“春秋姜齐国大旱,齐景公出野暴露三日。
后汉孝顺帝,露坐德阳店东厢请雨。
再往早了说,商汤时大旱七年,汤乃使人积薪,剪发自洁,居柴上,将**以祀天。火将燃,即降大雨。
殿下一番心意,我以为,鲍内官是再清楚不过的。”
“自然自然,只是,殿下特意嘱咐了,他一人居坐诵经,旁人莫要上前。”
湛如将手中锦帕在铜盆里浸透了,稍稍拧了拧,提步就往石坛走去,“鲍内官若觉得自己是旁人,只管在树荫底下避着。”
他的青衫早已湿透,汗珠不断落下,听闻脚步声,觉察清凉之意拂过额鬓间,不曾动弹分毫。
湛如将锦帕收了,并未离开,在他身后另取了蒲团端端正正地跪了,潜心祷祝。
桐拂心里一凉,这姑娘看来是豁出去了,只是这身子可经得起这般折腾?
整整六日,太子端坐坛上,除了水和清粥并不进食其余。村民为其所感,纷纷聚在坛四周,一同祷祝。而桐拂没想到的是,湛女史这些天端水布粥跪坐祈福,竟不显疲态,实在令她觉得有些意外。
到了第七日的午后,艳阳消退,竟有浮云聚拢,天色终显阴沉。但直至夜色临,仍无半分落雨的迹象。
眼前忽而天旋地转,桐拂心知不妙,这位湛女史强撑了这些日子,终是顶不住了。眼前一黑,觉着有人将自己扶住,耳边有人唤着阿湛。桐拂觉着有些古怪,既然湛如体力不支倒下了,自己怎的还能觉出周遭情形?
有谁的掌心触在额间,微微的凉意,却是极舒服,她忍不住往那凉意里又凑了凑。
“阿湛,是我。”那个声音她识得,是萧统。
她睁开眼,他的面目就在眼前,虽日日看着看了这么久,好似第一次看见。
“这倔性子,可是不会改了。”他将她扶坐起,“头痛的旧疾又犯了?”
“不是……”话出口,桐拂就惊了一声汗。自己所想,为何会自湛如的口中说出。
他一慢,“何处不适?”
“我饿……”桐拂试着说了半句就悔了,湛如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他微微错愕,很快露出笑意,“好。”
一抬头,鲍邈之领着女医赶回,将她扶了就走,桐拂这才松了口气,再说下去,怕不是会被当做妖魔附身打死……但他方才一个好字,是何意思?
回到屋子没多久,膳食就送来了,虽是谷粥野菜,但清香扑鼻。桐拂见来人退了出去,端碗就吃。湛如能忍,自己可忍不了。
他踏入屋里时,她正在喝粥,粥碗几乎扑在脸上,案上的菜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她听见动静慢慢将碗从面前移开,愣在那里。
萧统在案前坐下,将案上狼藉一片,又看了一回,“竟不知你饿成这样。”
桐拂将碗放下,双手掩在案台下,偷偷在裙摆上擦了擦,“我……一般也不会这么饿,这菜做得有些别致……”好在声音仍是湛如的,只是不知这面上的神情还是不是她的,思及此处,她开始后悔方才吃得太急,如今撑着很不好受。
“委屈你了。”他嘴角似噙着笑意,桐拂看得有些愣怔,他今日看起来也有些古古怪怪。
“不不不,不委屈,殿……殿下诵经七日才是劳累,殿下可用过膳了……”说到此处,桐拂只觉后背一凉眼前一白,呼啦一声站起,“这……这膳食是给殿下和我一起的……”
他伸手将一旁剩下的一碗白粥取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吃,吃完了才道,“唔,我原本也只是想用些白粥,无妨。”
见他吃完,桐拂依着平素湛如的样子,取了帕子替他将手擦干净,又斟了茶打了一回扇子。其间磕磕碰碰颇为狼狈,她打心底里感叹这湛如平素凡事稳稳当当,实在很是不易。
一轮忙活完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在案前端着茶盏出神,桐拂就有些手足无措。
劝他离开定是不能,留他在自己屋里更是不妥,平素湛如是如何做来着?这姑娘神魂究竟去了哪里?再不回来,怕是两人都要遭殃……
“殿下!”鲍邈之匆匆入来,喘息不定,桐拂却是大大松了口气。
鲍邈之稳了稳,才将手中信笺呈上,“轻车将军他……已投奔北魏。此乃府中人在将军府火笼里所得留诗一首……”
萧统没接,盯着那书信静默许久,方才出声,似是自语,“轻车将军、黄门侍郎、临川靖惠王之子,萧正德。”
鲍邈之的手,连带那信笺颤个不停,“正是……他至北魏后,自称被废太子。北魏不予礼遇,他竟杀死掳去的孩童,声称是自己的儿子,并亲手埋在北魏……以取信于北魏……”
萧统伸手将那兀自颤着的信笺取过,出声念道:“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那调子不温不火,如池水无痕,听不出分毫情绪。
鲍邈之切齿道:“他本是陛下收养为子,之后还归本宗也是应当。却不曾想,他竟自谓应居储嫡,心常不满每形于言……”
“这雨还是没下。”萧统将他打断了,忽然悠悠道,“商汤,桑林祷雨,曾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鲍邈之扑通一声跪了,“此地久旱与殿下无关,何罪之有……”话到一半,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下官愚钝,殿下恕罪!”
眼见着鲍邈之步履惊心地退出屋子去,桐拂的一颗心又拎起来。
“看来,尚需寻灵迹处祈雨。”萧统眸光盯着案上烛火。
“灵迹?”
“僖公二十一年,大旱,公欲焚巫。”萧统将那信笺凑到灯台上,一字一句道。
那信笺舔火,蓬然而着。
第二百零九章 水面风回聚落花
眼前的那个身影,背上青衫尽湿,仍奋力向山上走着,因山路崎岖一晃一晃,晃得桐拂眼晕。
覆釜岩,据村民说是景色极为奇秀清幽的一处。用来祈雨定是不错的,但想着他说的那句,公欲焚巫……桐拂就觉着不寒而栗。且这一路过来,除了自己,他只带了几个骁骑。骁骑肯定不是巫,他打算焚谁?
如今这境地,她捏着一把汗,行差踏错,那之后的一切,可会生变?再者,万一自己当真困在此处,该如何是好?
闷头寻思,脚下一滑,身子就向一旁的路边歪去,待她反应过来已是不及。稀里哗啦一阵乱,大半个身子已挂在山沟边,一支手臂被人牢牢捉住。
她抬头一瞧,心里叫苦,他整个人伏在地上,正勉力将自己拽着,脸色很不好看。
后头跟着的骁骑已经飞奔赶来,七手八脚将她拖上山径,又轰然离开。
桐拂再瞧,那些人皆聚在太子身旁,神情紧张。从人缝里看过去,他的衣摆撕开了一角,露出的腿上鲜血直流。
这一惊非同小可,桐拂忙起身,自一个骁骑身上扯下布囊,取水、冲净、敷药、包扎……待收拾停当,擦了一把汗,才觉出四下实在安静得不同寻常。
心里喊了一声糟糕,慢吞吞抬起头来。
骁骑早退远了去,四下再无旁人。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他从猎户手中买下一只刚捕来的兔子,那兔子玉雪可爱毛绒绒一团,他就这么一直拢在手里痴痴看着……
他对湛如的心思,桐拂从前看不分明。但眼前他这个样子,她不自觉替湛如欢喜了一番。
“你可伤着?”他从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汗,指尖微凉,倏而划过她的额间。
桐拂一个哆嗦,“不曾不曾,我……下官连累殿下受伤,罪该……”
话没能说完,那帕子恰停在她的唇角。
他的眼眸里,暖风掠过池面,乍起微澜。
那手同那帕子一起收回,他站起身,“走。”
桐拂回过神,忙忙起身,转头就走,“我这就唤他们过来护送殿下下山……”
“上山,不是下山。”身后一句笃定。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他已蹒跚着继续往山上走去。
虽然一起待着的时间不长,但他拿定主意后的样子,桐拂却很清楚。除非是把显阳殿里的那位丁贵嫔请过来,否则这天底下怕是没人说得动他……
攀至山顶,即刻四仰八叉躺倒了歇息的念头,桐拂忍得很是辛苦。
眼前的他,负手而立凝神远眺,她实在不敢扰了。“孤峰独秀果然妙境。”他道。桐拂跟着看了一回,山势峻奇壁立千仞,修竹煌煌绵延开去。山脚下的十八村,屋舍如棋子,散落其间。妙是妙的,只是这雨再不落,怕是很快将成荒地……
他撩袍在岩上坐了,含笑道:“不如,去拾些柴火。”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拾柴生火,真的要焚……
见她犹豫,萧统也不恼,温言道:“你若累了,先歇着,我让他们去。”
骁骑的动作很迅速,一会儿功夫,不远处就垒起了柴堆。桐拂有些坐不住,这萧统对一只猎来的兔子都爱护甚多,怎会为了祈雨下手如此酷烈……
“殿下……”她终是没忍住,“真的要烧……”
他将衣衫略作整理,正襟危坐,眉眼间并无玩笑的意思,“自然。”
“殿下潜心祷祝必能感动上天,又何须枉伤人命?至多也是禹步之三步九迹,商羊鼓舞,抬龙王……”
“枉伤人命?”萧统望向那柴堆。
不远处骁骑提着瓦罐谷米走来,手脚利落地在柴堆上生火烹粥,又很快退开了去。
“烧……烧粥?”桐拂愕然,“不是焚巫么?”
“荒古之时,巫事中,烈火即是山。祈雨的女巫在山上投足而舞,为焚巫。
烧粥,你不是会饿……”
一番话说到后头,桐拂只觉面上热得厉害,忙急步走至火堆旁,端端正正坐直了,“烧粥交给我,殿下只管祈雨。”
瓦罐里咕嘟声不绝,米香绵密随着雾气腾腾而出。不远处,他的诵经声隐隐传来,空山木落,松枝鹤眠。桐拂觉着心里难得一片澄净,支着脑袋出神。
一滴水落在鼻尖,细微,沁凉。起初她以为是错觉,又一滴落在额上,她猛地抬起头。原本不过是阴沉着,此刻黑云舒卷,风急掠过竹林,萧瑟不已。雨水愈加密集,很快交织成片,桐拂顾不得衣衫已湿,奔至他的身后,“落雨了!”
他并未睁眼,但眉梢嘴角明显有了笑意,雨顺着他的面颊滚落,洇在青衫的肩头。桐拂伸手用衣袖替他遮着雨,眉开眼笑地望着山下的村落,那里的村民此刻该有多欢喜,定是在雨中欢笑相庆……
她自然没有看见,衣袖下那双眼眸何时已睁开,正含笑注视着她。
分明熟悉的容颜,偏生出别样的风姿,仿佛山中渚烟溪月生灵所化,唤出一场清川新雨,滋养万物……“阿湛,去了何处?”他忽然出声问道。
桐拂兀自张望山下,随口就道:“不知啊,没准儿很快就回来了……”跟着猛地顿住,急急转眼去瞧他,牵起的衣袖颤得有些厉害,“我……我方才太过高兴,失言了……”
“虽不知你究竟是何人,但,总要将阿湛送回来。”他将她的衣袖放下,“莫要伤了她,否则……”
桐拂看着他起身,眸中显出凌厉,张皇后退,“我亦不想如此……”
雨势忽然滂沱,水结成幕,他的眉眼不再清楚,那之间似乎隔着重重身影……皆着玄衣,手执羽翳,羽翳尽染五采……皇舞八佾,云汉之音,“取其修德禳灾,以和阴阳之义……”
……
这一场雨,没有半分预兆轰然而落,不过一刻,地上已积水成潭。
文德自太医院出来,本搭了车驾,看着日丽风和就遣了车驾回去,沿官街走走。岂料赶上这一场急雨。
候在街旁一处茶楼檐下,眼瞅着雨势愈发大起来,索性挑帘进去。跑堂的引了他一路到了后头,临窗的雅席,窗外就是秦淮河道。
方才坐定不久,面前茶初沸,烟气袅袅往窗外散去。文德循着那烟气,亦看向窗外,外头恰一艘舫船经过。
船窗敞着,里头坐着位女子,背对着,瞧不清模样。但这背影瞧仔细了,文德再挪不开目光。
第二百一十章 惟有深竹藏狐狸
雨势渐微,文德立在河道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舫远去。周遭河面上,竟看不到一艘过往船只。
他正欲返身往官街去,听得淅沥划水声近,扭头看见一条舟子正自河道另一头过来,忙招呼船家上前,“可否搭一程,跟上前头的船?”
船家半掩在蓑帽下的神情颇为不耐,“不得空!方才捡了个疯疯癫癫说胡话的,正要送去前头惠民医局……”
文德已撩袍上船,自袖里取了一包铜钱递给那船家,“我就是行医的,我去看看,劳烦船家跟上前头的。”
那船家接过,到手沉甸甸,乐呵呵忙塞进怀里,立时船行如梭,直往前追去。
文德挑开布帘,就看见那个倚在窗前的女子。长发尽湿透,几缕胡乱黏在脸颊上,衣衫也湿了大半,外头飞入的雨水仍不断落在面上身上,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文德在她面前坐了,探手在她垂着的腕间搭了一回脉才道,“你这是……刚从水里出来,还是,尚未来得及跳下去?桐姑娘。”
她原尚自浑浑噩噩,听闻这一句,猛地凑到他近前,“真的是你!方才以为又做梦了。”
她的眸光清冽中透着欢喜,仿佛尾鱼跃出溪涧,银鳞耀目舒朗自在。文德往后退了退,“这个,不好说。此处为梦,还是彼处为梦,不过是你以为罢了。或许,你再眨眼,又回去了。”
她的双眸顿时瞪得滚圆,“不可不可,不能回去……”
文德起身,“既然无事了,一会儿放你下去,我还有事……”
话未说完,船身一晃停下了,船家撩起半幅帘子,“那船就停在前头,客官可要我靠近了瞧瞧?”
文德忙挑帘出去,一股刺鼻之味顿时扑面而来。
“皮作坊?”跟在身后的桐拂脱口道,“嗳?你追人家船到这里做什么?”
文德并未搭理她,谢过船家提步上岸,见她仍跟着,不觉皱眉,“你这大梦初醒的,没别的事可做了?我有要事,你莫要跟着。”
桐拂也不理他,越过他身旁就往坊巷里走去,“皮作坊里百余户,情形不比官街,文大人仔细别迷了道入错了门……”余音犹在,她人已钻入巷道深处,很快没了踪影。
文德瞧着眼前一溜排的屋舍,临河的院子里挂着大小不一颜色混杂的皮毛,门窗几乎皆敞开,里头传来杂乱的打磨、敲击声,呛人的气味不断涌出。污水混杂着兽毛、油脂不断流入河道,腥臭不堪。
二楼皆为住户,时有呼喊笑语、叱骂哭闹声传出。来往之人虽衣着无异,但样貌却与江南人不同,多应来自塞外。
元初,京师曾为建康路总管府、江东道宣慰司的官衙,彼时大量蒙古官员蜂拥而来,定居于此。洪武初年,元之遗民有避乱自北而南者,及之后归降达官亦多聚于此……但,若当真是她,为何会来此处?
他将纷乱心思按下,提步往正对着泊船处的那间皮作坊走去。
院子里晾晒着一排排兽皮,应是硝制晒干过的,此刻正由人揉、搓、捶、打,毛絮飞扬。他将口鼻掩了,直往屋中走去。
屋门敞着,原以为不大的地方,里头却是极为宽敞,不过由皆已绷在木架上的巨大兽皮一进进隔开,只影影绰绰看见后面一些人影。
有人用蒙古语大声交谈,他听不明白。面前是一张成色极好的紫貂皮,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触手极是柔顺,显然是价钱不菲……
正打量着,文德只觉着脖颈间一凉,有什么已紧紧压在那里,稍稍移目,可以看见匕首锋利的尖芒,耳边是夹杂着口音的呵斥,“什么人?!”
“家中小妹畏寒,替她寻块皮料缝件袄子。”文德不慌不忙道。
“此处是作坊,寻皮料该是去前街,定是揣了旁的心思!说,你到底是何人!”那人手上用劲,“若不照实说来,信不信老子将你即刻宰了剥皮,再扔进外头河里,没人会知道……”
“忽格赤,人家是来买东西的,走错了路也是常事。”一句婉转含着微嗔,自那紫貂皮后传来,“吓唬得差不多行了。”
匕首松了劲,那女子已转出来。一身粗布袄裙,长发被素净的帕子裹束着,面上并无半分妆点,被一缕松脱的长发遮着。虽是已为人妇的年岁,但面容姣好别是一番韵味。整个人被身后的紫貂皮衬着,似又生出华贵不容亲近的意味。
文德一晃神,很快又恢复如常,礼道:“多谢姑娘宽容。”
“我也是路过,宽不宽容,还是要看管事的意思。”她面上本也无甚笑意,此刻更淡了几分,“你说是不是呢,阿奈?”言罢低头轻抚手中一物。
文德这才瞧清楚,她手中揽着的并非皮毛,却是一只小狐,浑身白如霜雪,此刻窝在她怀中睡眼朦胧。
“阿奈……”文德沉吟,“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阿奈这名字倒是别致。”
那女子抬眼看来,噗嗤一笑,“不过我这村妇粗鄙之人胡乱起得名字,公子说笑了。”她又低头轻抚那小狐的皮毛,“啧啧,蹲在这皮作坊里,怕是胆子早就吓破了,怪可怜的……”
“这狐,能否给我一瞧?”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文德脸色顿时变了,扭头看见桐拂正大步走进屋子来。
他没来得及出声,脖颈间的匕首抖了抖,忽格赤大声喝道:“九尾细鳞!”就呼啦一声直往桐拂身前扑去。
文德一惊,伸手去扯她,被忽格赤一把推开。再转眼,忽格赤一掌拍在她肩上,不过显然没用劲,她身子不过是微微一晃,面上亦是惊喜,“忽格赤!”
“你个臭丫头跑哪去了?!这么久没个影子!”
“到处乱转悠,只是很久没来这一块儿。”桐拂揉着肩,这忽格赤虽是敛了气力,这一巴掌拍得还是挺痛。
她瞄了一眼文德,“这人是我认识的,他救过我,若有得罪,忽格赤且放他这回。”
忽格赤笑道,“好说好说,救过我们九尾的,自然也是朋友。”
桐拂又转向那女子,“只是,这小狐,不知这位姐姐从哪里找来的?”若是没看错,这小狐实在像极了文华殿后的那一只……
那女子一手揽着白狐,一手叉腰,“阿奈是哪里出来的不打紧,倒是这皮料做成裘袍还是袖笼,我倒需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