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茫然
大金姨娘赶紧把谢徽之扶了起来。谢徽之是她亲妹妹小金姨娘的儿子,妹妹早逝,这个外甥就是她一手带大的,跟亲生的也差不多了。
谢徽之扶着她的手爬起身,嘴里还在气愤地骂:“岂有此理!这太荒唐了!父亲还没定罪呢!她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和离,也太无情了吧?!父亲平日可对她不薄!对平南伯府不薄!还有桂珍,她居然敢这样对大哥,眼里还有主子没有?!”
大金姨娘哂道:“她眼里当然有主子,不就是太太么?太太不想让大少爷闹,桂珍自然要想法子啦。你也别骂了,这明摆着就是太太要跟老爷撇清了。除了大少爷大小姐,旁人她是不会管的。我只担心,老爷倘若有个好歹,谢家这许多财产可怎么办呢?只怕太太和曹家不会放手吧?太太都和离了,平南伯府怕是不会念姻亲情份,直接就要下黑手侵吞了!”
大金姨娘早得女儿面授机宜,如今脑洞开得正大,倒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宛琴皱了皱眉,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低头拭泪。她知道,平南伯夫妇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
谢映芬害怕地抱住了生母。这一天发生的事,简直就是颠覆了她过去十年的认知。端庄和气的嫡母,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人!
谢映容则冷笑了一声,半点不觉得惊讶。上辈子曹家就是这么干的!否则谢家百万家私,何等豪富?谢璞被流放后,老母儿女却差点儿就要流落街头,银子产业都叫曹家吞了去!
谢慕林早知道曹氏底细,如今也只不过是觉得曹家的无耻终于暴露在谢家人面前罢了。这样也好,省得谢家这群老弱妇孺继续对曹氏抱有什么幻想。
不过她有些担心谢显之。小少年显然是要受一个大打击了,日后也不知会如何,他是会选择生母外家,还是回到谢家来呢?无论怎么选,都会痛苦加尴尬吧?曹氏不干人事,却连累了儿子。
至于谢映慧,谢慕林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她显然也是个听母亲话的小宝宝,就不必堂妹替她担心了。
谢慕林问众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天快黑了,今晚该上哪儿过夜?”
众人顿时醒过神来,想起现在不是气愤骂人的时候,迫在眉睫的大问题还未解决呢!
但要如何解决,他们也是一脸茫然无措。
谢慕林又转头看向后宅方向:“祖母和母亲、二哥怎么还未出来?”
宛琴道:“我听说老太太身体不适,二少爷也病了,二太太也累得紧。他们从园子里出来,还要走好远的路,只怕会走得艰难些。”
谢慕林不用多问,就知道宛琴是从哪里听说的,便转身往回走。她还记得从大门口前往花园的路。怎么说也是谢映真的亲生母亲与哥哥,感情上暂时无法做到真挚,姿态也要摆出来的。
她没走出几步,就被守在路口的官兵给拦住了。谢家家眷既然要离开,自然是不能再随意走动的。
不过谢慕林也没犯愁,因为她已经看见文氏一行了。
谢老太太的精神比先前在正院时更差了,人也满脸疲倦,正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大门方向走来。文氏一手搀着她,另一只手拉着自家儿子。谢谨之脸色极差,白得发青,面无血色,走路摇摇晃晃地,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倒下去。
文氏不过是弱质女流,要同时搀扶两个人,自身状况也不太妙。谢慕林看了,只觉得她也快要摔倒了。
谢慕林赶紧迎了上去,帮忙扶住了哥哥谢谨之。这回官兵倒是没拦她。
谢谨之低头看向妹妹,勉强笑了一下:“身体没事了吧?还发热么?”
谢慕林摇头:“已经没有大碍了。倒是二哥,你好象烧得不轻。”
谢谨之苦笑,没有回答。他光是方才问妹妹那一句话,就已经费了不少力气了,实在无力多说什么。
宛琴也迎上来扶住了谢老太太另一边手臂。谢老太太立刻就把身体倚向她,嘴里还在问:“你们太太呢?怎么不来接我?大哥儿大姐儿可好?”
宛琴犹豫了一下,小声回答说:“都好,叫老太太担心了。”
“既然都好,怎么不见你们太太来接我?”谢老太太沉下脸,抬眼张望大门口方向,却没找到她想要找的人,“你们都在这儿了?其他人呢?”
宛琴不说话了。她虽然做出了选择,但忠心了曹氏一辈子,有些话她还说不出口。
谢慕林没她那么多顾虑,直接回答:“平南伯府派了人来接,伯娘带着大哥大姐已经坐车走了。”她简明扼要地把情况介绍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却清楚地指出了曹氏要和离,要跟谢家划清界限的态度。
谢老太太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转头去瞪了文氏一眼。文氏苦笑:“我方才都说过了,大嫂在大理寺的大人们面前说得明明白白,老太太却不肯信,只当我是在胡编乱造进谗言。可事实摆在这里,老太太还未出府,大嫂便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这怎么可能是我在撒谎呢?”
文氏受审时,与谢老太太不在一处,倒是因为大理寺的官员要求她们两房平妻对质,因此曹氏的言行她都看在眼里。被官兵送回园子里后,她把所见所闻告诉了婆婆,谢老太太却拒绝相信,只当她藏奸。她十几年都不曾说过曹氏什么谗言,又怎会在今日破例?若不是曹氏言行已经太过分,威胁到了谢璞的性命前程,她可能甚至不会多一句嘴。
谢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她扭头看向宛琴,狠狠地把人甩开:“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看我们谢家的笑话么?!”
宛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垂泪不语。倒是与她斗了多年的大金姨娘上前帮着说了一句公道话:“老太太,您可别错怪琴妹子。那些官儿传她去问话时,她还帮老爷说话来着,太太因此恼了她,不肯带她回曹家呢。老太太看她脸上的巴掌印,就是太太打的。她虽然是太太跟前侍候过的,但进门十几年,又生了四姑娘四少爷,早就是咱们谢家自己人了。曹家也防着她呢。”
谢老太太的脸色这方缓和了些:“那你倒还有良心,不象你主子那样无情无义!”她张口就骂,“曹家这群白眼狼!我们谢家这十几年喂了他们多少银子?照样儿也能打出百八十个曹淑卿一般大小的人儿来了。谢家才出事,他们就翻脸不认人,往日的百万两银子,真真还不如喂狗去呢!”
谢老太太还要再骂,只是谢慕林感觉到自家亲哥已经快撑不住了,随时要晕倒在地,连忙打断了老太太的话:“祖母,如今我们一家子都要离开宅子,平南伯府又不管我们,我们该上哪儿去?天快黑了,今晚住哪儿?怎么吃饭?有没有钱看大夫吃药?”
谢老太太顿时被噎住了。她抬眼望去,只见一家子小的小,病的病,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等着自己拿主意呢。
可她哪里有主意?
谢老太太咂巴咂巴嘴,忽然缩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货郎(推荐加更)
官兵们不可能任由谢家的老弱妇孺待在谢家宅子前院里商量出个结果来,因此谢家人只好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大门。
但出了门,他们仍旧束手无措。
谢家宅子位于珍珠桥东面,附近住的多是达官贵人,许多人家都拥有精致的园林,没有几户平民百姓,有点象是位于风景优美地区的别墅群,配套设施欠缺。道路虽然挺宽的,但行人不多,偶尔有车马行人经过,也没人理会谢家这群人。
谢家众人站在家门前,一阵风吹来,只觉得身上发冷,却连个挡风的地方都难找。
会在这种地方置宅,自然是曹氏的主意。有承恩侯府与平南伯府撑腰,谁也不会对谢璞一个新科进士、七品县令在这种地段买地置产有异议。
反正谢家不差钱。在风景好点的地方买房子,顺便建起一座好园子,还能在京城权贵圈里赢得美名呢。曹氏自诩是个风雅多才的淑女,乐得让自己的美名更响亮些。
谢璞也不在意,反正曹氏是不可能离开京城繁华之所,陪他到外地上任的。只要不是太出格,花点钱让她在京城安安分分地待着,顺道替他安抚脾气不好的老母亲,和乐而不为呢?
只是当时种种自认为周全的考量,如今都成了一场空。至少谢家这一群老弱妇孺,在寒风凛凛中瑟瑟发抖时,绝不会认为谢家宅子选址是个什么好地方了。
谢老太太还骂曹氏:“若不是她自作主张,听我的把家安在金陵城中最繁华的所在,如今我们又怎会举目无依,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没人敢反驳她什么。曹氏如今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是反派。宛琴倒是知道实情,可现在替曹氏说好话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她也闭了嘴。
谢慕林看到谢老太太还要继续骂下去,心里有些不耐烦了。他们这一家子身处困境,是骂几句就能解决问题的吗?周围倒不是没有人烟,问题是官兵上门抄家,附近的邻居基本都知道情况了,谁都没理会他们的意思,他们又怎么可能上门求助?
近邻指望不上,只得打别的主意了。
谢慕林趁着谢老太太要歇口气时,直接插言道:“天眼看就要黑了,夜里风大,二哥四弟病得这样重,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找个地方住下吧。我不认得路,不知道附近可有客栈?我们身上还有点值钱的首饰,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不过,如果有相熟的亲友家能投宿,就更好了。我们家可有这会子愿意伸手帮忙的亲朋好友?”
谢老太太眉头一皱,又不吭声了。
她与娘家人早就翻脸了,对夫家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至于朋友,她平日里乐于借着曹家姻亲的名头,与达官贵人家的老封君、老夫人们结交,也乐于找一些地位较低的官家老太太们来奉承讨好自己,喝茶打牌听戏吃宴聊天,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这样的朋友怎么可能靠得住?没有了曹家撑腰,她们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谢慕林见谢老太太表情,便知道她帮不上忙了。这老太太,在记忆里就没对二房干过什么好事,成日里没个好脸色。如今遇到难题了,也只知道骂骂咧咧,妨碍其他人商量正事。要不是对方年纪大,又是谢映真的亲祖母,谢慕林还真想怼一怼。
她索性问文氏:“母亲可知道?”又问谢徽之,“三弟经常出门,想必对附近的情况更了解一些?”
谢徽之没想到她会问到自己头上来,顿时一喜。他因是庶出,生母又不是良家出身,被祖母轻视惯了。遇上这种大事,他就知道轮不到自己插嘴。没想到平日里少有往来的二房姐姐谢映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他立刻就回答:“这一带是清静些,但往北走,太平桥文昌桥那一片,就热闹多了。若不然,过珍珠桥往南边去,一枝园、如意里,都是人烟繁华之地,也有可以住人的……”
他忽然顿住,想起他所知道的几个可以留人住宿的地方,可能都有些不太……正经,还有暗娼出没。从前他跟着公子哥儿们去见见世面也就罢了,一群女眷带着病人,怎么可能往那里走?
于是他便改了口:“不过那种地方,只怕价钱不便宜,那地儿也远着呢。我们年轻小辈腿脚好,倒是无妨,老太太怎么走得动?”
谢慕林只是指望他能认认路,听了这话也没怎么失望,只去看文氏。
谢璞在京城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朋友,估计在家里也就只有文氏清楚了。
文氏犹豫了一下,低声对谢老太太说:“老爷有一位同窗好友温大人,如今在户部任郎中。他家就住在杨将军巷,过了如意里就是了,算是离得最近的……”
谢老太太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是老家那边的同窗,还是宋家的故交?”
文氏一顿:“老太太,如今这样的境况……实在顾不得这许多了。温大人人在朝中,兴许还能帮着打听一下老爷的消息。”没有了曹家那边的消息来源,他们一群老弱妇孺,如何与牢中的谢璞联系上?温绪友知根知底,人脉又广,定能帮上他们的忙。
但谢老太太似乎不太情愿:“老三方才也说了,那地方离得远呢。我年老体弱,哪里走得动?”
谢慕林忍不住要冷笑了,上前一步说话:“走路是远了些,我们还有病人呢。三弟既然熟悉道路,不如我们先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点出来,让他想办法去典当,雇两辆车?有车坐着,就不用老太太走路了。”看这回谢老太太还能想出什么借口来!
谢老太太这回真没话可说了,谢徽之则十分积极地表示:“没问题!我知道太平街就有车行!”
谢老太太支支唔唔:“就怕天色太晚,没处典当东西去……”
就算典当不了东西,车行的人难道跟钱有仇,明知道首饰值钱也不肯收吗?
谢慕林差点儿就要翻白眼了,却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唤了一声:“可是谢家二太太?小的是李四平,特来给二太太请安。”
文氏眼前一亮,扬声应道:“来的可是俏姐的夫婿李货郎?”
谢慕林脑中很快浮现出了“俏姐”的身份,那是文氏从前身边侍候的大丫头,不过已经出嫁好几年了。以谢家豪富,以及谢家丫头的抢手程度,她居然选择嫁给了一个平凡的货郎,当时曾一度成为谢家后宅的热议话题呢。
那人渐渐从黑暗中现了身,肩上挑着担子,扁担一头吊着个昏暗的纸灯笼,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是,小的浑家正是张俏姐!俏姐在家听说谢家出事,急得不行,这两日都打发小的过来打听消息,今日总算见着二太太了!二太太安好?少爷小姐安好?俏姐在家里收拾好干净房舍了,二太太若不嫌弃,就先到我们家里住下吧?”
第三十三章 钓鱼
大理寺衙门正堂后方的一处厢房内,一名中年长须的红衣官员正坐在书案后,神情严肃地翻阅着一册案卷。
他正是大理寺正卿左肇知。
一阵风吹来,烛影摇晃,有人大步迈进门,打断了他的忙碌。
“大人!”来人兴冲冲地来到他案前,面上犹带兴奋。此人也穿着红衣,若是谢慕林在此,立刻就能认出,他正是先前曾在谢家宅中主持抄家与审问的那名大理寺官员。
左肇知抬头望向来人,面露微笑:“复之来了?可是谢家人有了什么新的动向?”
“正是!”卢复之笑着合掌,“大人猜得不错,平南伯府暗中活动着要我们放人,我们大理寺顺水推舟放了,他们就立刻派出马车去接曹氏了。除了那名被我们扣下的仆妇以外,她将自己的一对亲生儿女与心腹丫头都带走了,却把谢家其他人都丢在了谢家大宅门口,连婆母谢老太太与过去的心腹琴姨娘也不例外。”
说罢他又压低了声音:“曹家来人对此并无异议,显然是早有准备了,甚至……能这么恰恰好地赶上接人的时间,还赶在谢老太太从谢家园子里出来,得知真相斥责儿媳之前,就把曹氏母子接走,若不是在驻守的官兵中有内应,是断不可能做到的!”
左肇知挑了挑眉:“哦?那此人是谁,你可心里有数?”
卢复之冷笑了一声:“那人自以为隐秘,可以瞒过天下人,却不知道他种种怪异行径,早就落入旁人眼里了。我已查明,正是那方闻山做的!圣上以为他与平南伯府有旧隙,万不可能与曹家勾结,没想到他如此不知好歹,竟辜负了圣上的信任!若是从前,他父母家人俱在平南伯府为奴,我们还可以体谅他是身不由己。可如今他所有亲眷都被接出曹家,又都放籍为良,不再受曹家制约了,他仍旧心甘情愿为曹家驱使,可见这奴性早已刻入他的骨血中,洗脱不掉了。是他没有造化,当不得圣上重用!”
左肇知微微一笑:“你也不必太埋汰他了。他为何自甘堕落为曹家驱使,真正的原因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
卢复之眨了眨眼:“莫非大人知道什么内情?”
左肇知笑了笑,不答反问:“谢家其他人如何?老弱妇孺,听说还有几个孩子生病了,如今都被赶出家门,春寒料峭,真不知道今晚他们要如何过。”
卢复之答道:“大人莫担心。底下的官兵早就报上来了,道是谢二太太昔日一名外嫁旧婢的夫婿亲自过去接人,已经把谢家家眷接到自家宅中安置了。”他顿了一顿,“说实话,虽说是圣上有心钓鱼,但那谢家老弱妇孺,也太可怜了些。曹家翻脸不认人,若不是有故人来接,他们恐怕真要流落街头了。”
左肇知微笑问:“流落街头不至于,户部郎中温绪友早就打发人来大理寺打听过了,只怕也要去接人的。不过谢家老太太未必会乐意。如今既然有人对谢家家眷伸出援手,温郎中也就不必操心了。”
“温绪友?”卢复之面露疑惑,“下官听说过他,但不知道他与谢家有交情。”
谢家寿宴,其实他与妻女亦是座上客。他妻子是县主,京中但凡是有名有姓的皇亲,除非与曹家关系不佳,几乎全都被曹氏请去赴宴了。谢璞近日在六部观政,相熟的官员也一个不缺,可当中并没有温绪友,他又怎么可能是谢家友人呢?
左肇知淡淡笑道:“温郎中与谢家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却与谢璞是相识多年的国子监同窗,还是同乡。谢家出事,他自然要关心的。”
卢复之怔了怔,总觉得上司这句话有些奇怪,正想问清楚些,左肇知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拿起案卷,便正色问卢复之:“这桩案子,你怎么看?”
卢复之回过神来:“这还用看么?明摆着就是那王安贵诬陷谢璞,企图减轻自己的罪责。可他既无实证能证明谢璞有罪,又拿不出证据为自己洗脱罪名,一切狡辩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说实话,他有些不太明白,如此清晰明的案情,为什么会发展到派官兵抄谢家的地步?圣上是不是一时糊涂了?哪怕是初时被王安贵惑言误导,如今审问过谢璞,查过谢家名下产业店铺的账目之后,也该清楚谢璞的清白,应放人了才是。即使怀疑曹家有什么阴谋,也不该迁怒谢家妇孺呀?谢璞可是一等一的良臣能吏,别寒了臣子的心才是。
不过这些话卢复之是不敢诉诸于口的。哪怕他有个县主贵妻,有些祸他也仍旧没胆子去闯。
但卢复之不说,左肇知也能猜出其想法。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疑惑,不过如今都想明白了。圣上虽然多疑了些,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把案卷上的一行字指给卢复之看:“你瞧,日间审问谢璞之妻、平南伯之妹曹氏时,她曾说过,无意中撞见谢璞在看一封信,好象是一个叫李昌升的人写来的,提到河道衙门治黄河的银子如何运送的话。具体细节,她没看清,但谢璞无端过问河道衙门的治河银子作甚?因此她猜想谢璞定然贪了治河款,那李昌升八成就是与他勾结的人。”
卢复之撇了撇嘴:“这含糊不清的话,能证明什么?谢璞先前也曾与他平妻文氏抱怨过治河银子不足,还要他自掏腰包补贴的话,连他长子也知此事。兴许是他与友人通信时,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回呢?这怎么能说是他贪了河工银子的证据?曹家显然是怕惹麻烦上身,贪足了谢家好处便翻脸不认人,因此迫不及待要与谢璞划清界限,什么混话都敢说了。再说,只有曹氏说有这封信,此外再无人看见,我查抄谢家时也没找着信。这样的证词如何能取信于人?”
左肇知压低了声音:“证词不重要,圣上关心的是,曹氏口中与谢璞通信的人,名叫李昌升。”
卢复之一怔,细细一想,忽然大吃一惊:“李昌升?河东河道总督身边的幕友,好象就是叫这个名字,可他不是已经畏罪自尽了么?!”正因为李昌升自尽得蹊跷,圣上才会疑心这桩河工银子贪腐案的背后,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或者说,来头更大的幕后黑手。
左肇知轻轻敲了一下桌面:“谢璞乃是后族曹家的女婿,其妻曹氏却道他与李昌升暗中通信,而李昌升的东主林东南,偏偏又是二皇子生母林昭仪的亲叔叔……这案子明里只是一桩贪腐案,可背地里却牵扯到了皇后与两位皇子,还有国公府、伯府,以及大内禁军。这当中是否有不为人所知的内情呢?”
还有谢璞这十几年里明里暗里供给曹家的百万两银子,真的全叫挥霍了么?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用处?百万两银子全用来吃喝玩乐?谁信哪?曹家人怎么可能如此荒唐?
要知道,曹家辖下的大军,这十几年虽然被缩减了许多,但那只是明里的人数,暗地里的……谁知道?
圣上想知道的多着呢,谢璞再觉得自己冤枉,也得明明白白地证明给圣上看。如今……且等着看曹、谢两家,还有林家,会不会上圣上的鱼钩吧。
第三十四章 倒霉(推荐加更)
李货郎淳朴又热情,他的妻子张俏姐又曾是文氏的心腹大丫头,既然已经备下了住处,文氏心里自然是更倾向于接受他们夫妻好意的。
文氏心里愿意了,谢慕林与谢谨之当然不会反对。至于其他人,都觉得与其花钱找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客店投宿,又或是向陌生的温绪友求助,还不如住到李家去呢。好歹张俏姐也是他们熟悉的人,一向和气知礼。
只有谢老太太扭捏了一阵,总觉得住到文氏旧仆家中去,好象有些失了威风,低了文氏一头。但现实的压力摆在这里,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心里安慰自己,说张俏姐不是文氏的陪嫁,原该是谢家的婢女才对,不过是恰好被安排到文氏屋里侍候罢了。她谢家老封君接受谢家旧婢的接济,乃是一桩主慈仆义的佳话,怎么也好过对那姓温的官儿低声下气,叫二房的宋氏看了笑话。
李货郎见谢家众人都愿意随自己走,心里也松了口气。说真的,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他是真不放心他们自个儿流落在外的。住到自己家里,也好让他们夫妻有机会报答文氏昔日大恩。
谢慕林见事情定下,便出面与李货郎交涉,表示家人都是妇孺,几乎个个体弱,还有好几人生了病,今日又饥渴交加,更没有体力走远路了。不知道李家在何处?若是离得远,恐怕要租两辆马车代步才行,问李货郎能不能帮忙办到?
李货郎笑道:“这有何难?我早就想到了,因此早早订好了船,只等二太太这边能动身,我立刻就能把船叫过来。”
船?
谢慕林恍然。谢映真很少出家门,出门也多是坐家里的马车,因此没有这个概念。而谢慕林从谢映真的记忆中得知,这个京城并不是她原本以为的北京,而是南京,金陵城,所以城中水上交通也相当发达。如果李货郎家住在离河道不远的地方,那从谢家门前的珍珠桥下坐船走水路,确实比坐车要省事方便多了。
李货郎放下担子,消失了没多久,就把订好的船带了回来,果然是在珍珠桥下的小码头上船。虽然船只不大,但载谢家一门老小是足够了。
艄公技术很好,船也宽大干净,谢家众人坐在船中,有乌篷遮顶,暂时不用太担心寒风,人人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李货郎家环境如何,但谢家嫁出去的大丫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穷得叮当响的。文氏一向宽和恤下,对丫头们很好,嫁出去的人年节时回来给她请安,她总有赏赐。张俏姐每年来几回,得的赏就够一家人一年嚼用了。李货郎又是常年在达官贵人云集的地区叫卖针头线脑、脂粉首饰的小生意人,家里至少也是小富。其实只要李家房子干净些,吃食衣裳不缺,谢家众人便觉得比关押在谢家宅子里忍饥挨饿强了。
这两日他们真是吃尽了苦头。
谢慕林安置好哥哥,叫他趁机闭目养养神,回复一下体力,又跟李货郎商量,可知道他家附近有哪位医术比较好的大夫?想请来给所有人诊一诊脉。二哥四弟都病得比较厉害,四妹也在发烧呢,不能轻忽。小孩子发烧不好好治,是有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的。
谢老太太斜眼看着这个所谓的侄孙女儿,心里十分不得劲儿。她可是年纪最大、辈份最高的长辈,她也身体不适得很,怎么谢映真提都没提起她来呢?
谢慕林都懒得理谢老太太。她已经悄悄问过母亲文氏了,谢谨之虽然一向体弱,但之所以病得这么厉害,完全是谢老太太作的。
园子里设宴的水阁并不是什么温暖的地方,但为了宴客,水阁里还是摆有不少炭盆、银霜炭、手炉脚炉和茶水、酒以及点心吃食的。谢老太太、文氏与谢谨之三人被关押在水阁中,有临时隔出来的暖阁安身,有软榻、罗汉床可以睡,有炭盆取暖,有薄被厚褥可盖,有茶炉子可以煮热水,有寿桃糕饼之类的可以充饥,可以说条件不比上房差多少。
可谢老太太性子自私,又没有远见,以为一夜过后,谢家就会无事了,她喊冷,便叫文氏把能搜罗到的炭盆与银霜炭都堆到自己身边用了。没想到曹氏事先并没有考虑到婆婆会在这地方过夜,准备的存货不多。温暖的一夜过后,存炭量就基本见底了,谢家人的圈禁生涯却还在继续。
谢老太太见状抓瞎了。为了自保,她把能用的被褥都搬到自己身边来,只分出两张薄被给孙子,却没考虑过文氏会如何,还指使文氏去烧席间的椅凳,生火取暖烧水。
谢家用的家俱何等结实?用料也是上好的。没有工具,用手劈柴么?这哪里是柔弱的文氏干得来的活?干不来,谢老太太自然就要骂人了。
谢谨之是孝子,怎会眼睁睁看着母亲受累受冷?他将自己的被子分给母亲盖,又代替母亲去干活,好让母亲能歇口气。谢老太太见状,心里生气,觉得这个亲孙子到底名义上只是侄孙,隔了一层,就不够孝顺体贴了。她便索性真的支使谢谨之干起粗活来,也没放过文氏,每日叫骂不休,连看守的士兵也觉得奇葩。
可怜谢谨之,本就体弱,在水阁里冷了两天,累了两天,吃不好,睡不好,穿不暖,还要日夜忧心坐牢的父亲与生病的妹妹,很快就病倒了。大理寺官员提审,他都起不了身。即使谢老太太再不乐意,也只能让文氏扶自己去接受审问了。还好谢老太太不在时,他趁机在暖阁里休息了一阵,稍稍回复了一点体力,这才有力气从园子里走到大门口,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谢慕林只觉得他们这一家子,从谢璞到谢谨之、谢徽之,摊上谢老太太这么一位不讲理的长辈,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船走得很快。李货郎家住北门桥附近的鱼市街,走水路没多久就到了。李货郎先下了船,先把货担寄存在旁边的茶馆里,然后飞快地雇了两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一人一文钱,分别往自家与他兄弟家送信。
往自家送信,是为了通知张俏姐,让她赶紧出来接人。
往兄弟家送信,则是因为他兄弟李六安是个大夫,在北门桥南边估衣廊的严济堂坐堂。而严济堂的严老大夫,正是李六安的岳父兼恩师,乃是北门桥一带最有名的大夫,医治风寒咳嗽,最擅长不过了。
第三十五章 李家
张俏姐得信,很快就跑到河边相迎了。
谢慕林回忆上次见到张俏姐的模样,见她养得白白胖胖的,穿着一身豆绿色的细布夹袄与水红色百褶裙,一头黑鸦鸦的好发梳成倭堕髻,斜插着两枝鎏金花簪,鬓边别了一朵绢花,圆脸杏眼,整个人神采飞扬,瞧着竟比从前在谢家做大丫头时还标致几分,便知道她如今过得极好了。
而看她这一身打扮,也知道她夫家家境不错。别看李货郎不显山不露水的,却绝不是个穷人。谢家这一家子老弱妇孺暂时托庇于他家,倒也不至于太过拖累了他们。
谢慕林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文氏亲自扶了谢老太太下船,看到张俏姐,眼圈都红了:“没想到,今时今日,还有故人愿意对我们谢家伸出援手。”
张俏姐含泪下跪向她磕头:“太太言重了。太太大恩,俏姐今生今世都无以为报,能帮上些许小忙,便是俏姐的造化了。如今老爷太太只是一时有些不顺,很快就会雨过天晴的。太太只当是到俏姐家中小住,品味一下小户人家的意趣,过得几日,仍旧要回大宅子里做官家太太的。”
文氏感动得直掉眼泪,连忙屈身把她扶起来:“快别多礼了。你我如今已经不是主仆,你也是当家奶奶了,何必还讲究这些俗礼?我只盼着你的吉言能成真,老爷早日平安归家,我便心满意足了。”
文氏与张俏姐这对前主仆彼此情深,但谢老太太在旁看着,却十分不快。分明她才是一家之主,张俏姐身为谢家旧婢,怎么就只认得文氏了呢?居然没给她这个老主人请安!嫁出去几年,竟然连礼数都忘了么?!
谢老太太犹自不忿着,却忘了张俏姐昔日还是女童时,父母双亡,可怜兮兮地跪在路边插了草标自卖自身,好换得银钱安葬爹娘,是文氏见她可怜,出面替她办了后事,带她进府,雇她为婢,记在二房名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入过谢家公中的婢仆名册。严格来说,谢老太太根本不是她的主人。
主仆俩哭过一场,张俏姐方才向谢老太太行了拜礼,跟文氏的待遇差多了。谢老太太又是一阵生气,不过考虑到她暂时要住到人家家里去,才忍住这口气罢了。
谢慕林用力扶哥哥谢谨之上了岸,谢徽之也上前搭了把手,过后才转身去抱小弟谢涵之。谢家众人终于齐齐上了岸。
张俏姐又要来拜见少爷小姐,是谢慕林拦住她:“张姐姐且不忙,我哥哥弟弟病得厉害,这里风大,能不能让他们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坐坐?”
张俏姐忙道:“是我糊涂了。家里都收拾好了,热汤火盆也都准备好了,少爷小姐们快跟我来。”
一行人穿过街市,直走到鱼市街尾,一路上他们看到的都是各家民居、店铺商号,行人多穿布衣,男女老少混杂,吆喝声此起彼伏,烟火气十足。这里跟谢家大宅所在的珍珠桥一带,是截然不同的地界。
谢老太太与宛琴都看得面有菜色。大金姨娘倒是有些怀念。她小时候也是生长在这样的市井之中。
张俏姐与李货郎一边帮忙搀扶病人,一边引路,带着谢家人到达了自家门口。
李家位于街尾,其实已经快到街道拐角处了,是一处两进的宅子。大门口西面开有一间铺面,打着糕饼铺的旗子。铺面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脚老妇人,穿着宝蓝色对襟长夹袄,土赭色撒花裤儿,头发梳得光光地,绑了个紫红色的抹额,一身配色难以形容。
李货郎管她叫了一声:“娘。”大家便知道,这原来是他母亲了。
李婆子为人极热情,一张胳膊就把谢老太太的手臂给抱住了,半拉半扶地把人请进家门,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早就盼着他们能来家里坐坐啦,什么多亏谢家把她儿媳教养得这么好,不但孝顺知礼,又聪明能干,还给她添了两个小孙孙,家业也越来越兴旺了,竟然还能在金陵城里置宅安家,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云云……
她一边给谢家众人做介绍,一边还暗戳戳地炫耀了一下自家新买下来仅仅年余的新宅子。他们家从前是在城外村子里安家的,如今不但进了城,还住上了这么好的房子,真真是天大的福气了!她新认识了什么人,都忍不住要秀一把的。
这宅子说是两进,其实是个阿拉伯数字“7”字形,东面是前后两进的宅院,整整齐齐两排房舍,西面是一排北屋加一个四分之一亩大小的荒园,算是个跨院。荒园前头隔着一堵墙,便是糕饼铺的后院天井了。其实那铺面也是李家买下来的,只不过如今租给别人做营生,每月坐收三两银子的铺租而已。
李婆子语速极快,难为她字字句句都能说得分明。等到谢家众人进了李宅前院正厅坐下时,她刚好把家里房子的格局介绍完,然后她就表示,已经把跨院那边收拾出来了,各色物事都是齐全的,谢家众人只管住进去,想要什么就开口,当作是在自己家里就可以了,不必客气。
谢老太太拉长了脸不说话。她看着这李家东院的房子还是挺干净宽敞的,收拾得也齐整,没想到自己竟不是住在这里。西边的跨院还带着个荒园,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怎能叫她老太太住过去?谢家好歹是张俏姐的恩主,李家就用这样的态度招待他们么?
可见是世态炎凉了。若不是谢家出事,李家敢这般怠慢她?!
然而文氏也好,谢谨之谢慕林也好,都没有异议。
东院虽好,但人家李家人已经在此安家一年多了,也是一家老少,有男有女,谢家人如何能与他们混住在一起?自家人独占一个院落,彼此都自在些。文氏更是信任张俏姐,知道她不可能安排个不靠谱的地方给自己母子住下的。
张俏姐带着个小丫头,张罗着给谢家众人送上姜汤热点心,又把炭盆往几个生病的孩子身边挪,还招呼着谢谨之兄弟俩往里间床上躺一躺。文氏见人人都缓过气来了,便吩咐大金姨娘先带着谢映容到跨院那边整理一下,其他人则留下等待大夫到来,还特地叫谢徽之负责与大夫说话。
大金姨娘有些担心地看了谢徽之一眼。后者并未在意,他正兴奋呢。大哥不在,二哥病着,小弟当不了事,二婶显然是指望他能撑场子的。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受重视。
谢映容心不在焉地跟着生母,随着小丫头去了跨院。她上辈子也在李家住过几日,知道西跨院是个什么情形。那地方收拾得还算干净,住着挺宽敞舒服的,但没法与谢家大宅比,也没法与平南伯府比。
谢映容并不在意自己的住处,她只是没想到,这辈子这么早就到李家来了。上一世她还跟着嫡母曹氏,在平南伯府住了些日子,方才连同其他谢家人一道被赶出门的。
如今曹氏翻脸更早,曹家人态度也更绝情。父亲谢璞的案子,会不会有所变化?
第三十六章 安顿
谢慕林与众人吃完点心,又见过张俏姐与李货郎的两个孩子之后,大夫也到了。
大夫正是李货郎的弟弟李六安,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肤色有点黑,身材有点瘦,不怎么说话,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跟能说会道的李货郎好象完全不是一种人。
不过这种形象的大夫,似乎会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稍稍能冲淡一点他的年轻给人带来的不安感。
他给几个生病的孩子都把过脉,一一做出了诊断。
谢谨之病得最重,风寒之余,似乎还引发了旧疾,再加上他本来就体弱,需得好好调理一番才行,而且最好不要再劳神了,也不能劳累。若是不注意,病情加重,是会影响寿命的。
谢涵之的情况稍好一点,但也耽误了治疗,先吃药睡一觉看看,明日大夫会再来复诊。
谢映芬的病情最轻,不过风寒的症状似乎转咳嗽了,也需得好生休养,否则会有后患。
就连谢慕林也接受了诊脉。她是病过一场的人,还一度昏迷不醒。不过她偷偷吃过一回特效药,效果很不错,病情已经减轻了很多,只是也有转咳的迹象,同样需要吃药调理。
谢慕林认真听了大夫的诊断,心里清楚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她没能再吃一回药,所以病情有些耽误了。不过如今她有了安心落脚的地方,接下来完全可以松一口气。要是李六安开的药不行,她还有感冒药和咳嗽药能依靠呢。
谢老太太也板着脸接受了诊脉。李六安老实人,就老实告诉她,她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稍稍有些劳累,可能是从谢家园子里走出宅子大门时累着了,毕竟她也是养尊处优多年的人了。跟晚辈们相比,她既没渴着,也没饿着,更没冻着,健康得很呢,只需要睡一觉就好。
谢老太太察觉到所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由得恼羞成怒:“你这大夫莫不是庸医吧?我分明觉得身体十分不适,你却说我没病?万一我回头病倒了,你要怎么负责?!”
李六安一板一眼地表示:“老太太没病就是没病,我诓你做什么?难道你没病还不高兴?非要别人说你有病不可?”
“你”谢老太太双眼一瞪就要说话,李婆子抢先一步打断了她:“老太太果然有福气呢!遭这么大的罪都平安无事,显见是晚辈们侍候得好了,真真是孝顺媳妇,孝顺孙子,叫人羡慕得不得了。老太太,你有福啊!”
谢老太太憋住了,但她能驳回去,说媳妇孙子不孝顺吗?当然不能呀。
曹氏带着她一双宝贝孙子孙女回了娘家,儿子在大牢里生死不知,她又一向看不上两个妾和庶子庶女,还得指望文氏母子照顾呢。更何况,他们如今还住在文氏旧仆的家里,不能跟文氏翻脸。
于是谢老太太小声哼哼着,认下了孝顺媳妇孙子,没法再骂庸医了,自然也没法再仗着生病,要求其他人围着她转。
李六安开了药方,表示会回自家药铺去抓药,李货郎还要去取货担,便随他一起走,顺道将药带回来,今晚就能给几个病人熬了吃。李婆子塞给小儿子一包新买的熏鹅肉,转身就招呼雇来的仆妇准备晚餐。
谢老太太没有胃口,方才吃点心又吃饱了,便板着脸说要回房休息去。
文氏只好扶她去西跨院,谢慕林也扶着自家哥哥跟上,众人随行。
西跨院从东院前庭侧门进入,一进门就是一处石板路。大晚上的,灯笼光照不远,隐约只能瞧见那荒园里有许多草木,颇为凌乱。
张俏姐亲自走在前头提灯领路,边走边为文氏等人做介绍:“这园子在从前旧主人手上,听说还有些名气,种了许多花卉,还有几样珍品,卖得不少钱。只是后人不肖,把家业败光了,这园子自然也维持不下去了,抛荒多年。我们当家的买下来时,原说是要把这西院重新整地,多盖两排屋子,好给二叔成亲后住的。没想到二叔叫他师傅看中了,做了上门女婿,便在药铺那边安家了,这新房便没盖起来。婆婆与我把屋子打扫干净,原想着租出去的。不料我又有了,这事儿便耽误下来,到今年年后才再提起,只是还没找着租客,前儿就听说谢家出事了。我日日让当家的到谢家门外打听消息,家里也收拾出来,以备万一。”
文氏听得感叹:“你有心了。”没人知道他们会这般被赶出家门,更没人知道平南伯府会翻脸不认人,俏姐做的这些准备,很可能只是白费功夫,但她还是做了,这便是情份了。
俏姐笑了,领着众人走到门前,打开了第一间屋子的门,点亮了桌面上的油灯:“屋子一共有四间,都是干净的,明亮通风,门窗墙纸都是新的,被褥也是买来洗干净了的,只有衣裳是我今儿临时买来,虽然也是新的,却没来得及浆洗。老太太、太太、少爷、小姐和姨娘们先将就着用吧。明儿我再找人给你们做几身新衣裳。”
文氏扶着谢老太太坐到床边,道:“不必麻烦了,这就很好了,难为你费心。”
谢老太太瞥了侄媳妇一眼,心里有些不满。张俏姐主动说要给他们做新衣,她推辞做什么?床上的被褥都是棉布套的,暖不暖和不知道,但瞧着就没有家里使惯的好。还有床边叠好的那些衣裳,都是棉布粗绢之类的料子,这是她这等身份该穿的么?!
然而没等谢老太太开口抱怨,大金姨娘便过来了。她是提前一步到了西跨院的,早就把几间屋子都逛遍了,还整理好了自己与女儿要住的地方。此刻见其他人也到了,她便赶了过来,殷勤地表示:“我来侍候老太太吧。二太太与少爷小姐们都累了,不如先回房安置?这里有我呢。”干脆利落地说服其他人离开了。
谢老太太:“……”
四间屋子,最右边的屋子面积最大,安排给了谢老太太一人独居。剩下的三间房,谢谨之、谢徽之与谢涵之兄弟三人住一间,文氏带着大金姨娘与宛琴住一间,三个女孩儿住一间。每间房都有两张大床,大家挤一挤也就住下了。
其中又因为谢老太太身份最高,房间又最大最宽敞,所以吃饭、议事的地方也安排在这里。一个三门的立柜充作屏风,把房间隔成里外两半,里间是卧室,外间做了厅堂。
张俏姐还说:“老太太一个人睡,只怕不习惯,回头我到街上雇个妇人来,专门侍候老太太。”
私人空间被砍了一半,还要与人分享半间房的谢老太太,再次郁闷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七章 利落
谢慕林在自己即将要住的房间里坐下时,还在回想谢老太太那憋闷的表情,心里暗暗好笑。
然而那是最合适不过的安排了。谢老太太总把自己是一家之主,辈份最高挂在嘴边,难道她还能拒绝把自己的房间贡献出来吗?她的房间最大,还是里外套间,她一个人住就太浪费了。其他人人都是三人同寝,条件比她差多了。吃饭、议事都要在她屋里进行,这也是她身份地位的象征嘛。
可是,吃饭在哪里吃不行呢?病人在自己房里吃也是没问题的。议事就算要在特定的场所,谢老太太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来,自然也做不了主。这所谓身份地位的象征,全都是虚的。她被占据的私人空间,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个哑巴亏,不管她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都只能吃下去了。
也不知道张俏姐是不是事先有所准备,才会特地安排了这么一间房给谢老太太。不过考虑到她也是在文氏身边侍候多年的心腹,对谢老太太的德性清楚得很,谢慕林倾向于这并不仅仅是一个巧合。
谢慕林环视周围,房间里有衣柜、桌子、长椅等基本家俱,左右靠墙放着两张大床,都是六尺见方的规格,一张都足够三个半大少女并排睡下了。如今既然有两张,谢慕林便做主让生病的谢映容独占一张,等到她病好了再重新分配,这也是为了避免感冒传染。
谢映容露出有些嫌弃的表情。她从来没跟人同睡过,怎么都不能习惯的,更别说还是这般简陋的床。
谢慕林察觉到了她的嫌弃,却只当没看见。说实话,这床不错了,虽然款式简单,但材料中上,做工细致,既结实,又稳当,还没有异味。以李家的家境,就算有点闲钱,能一次过买这么多床,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不容易了。她们如今寄人篱下,应该要有点感恩之心才行。谢映容还嫌这嫌那的,怎么不上天呢?
至于与人同睡,她谢慕林都没嫌弃谢映容这个表里不一的假仙妹妹,谢映容居然还好意思嫌弃她?
李家的帮佣王妈送了两大桶热水过来,给谢家人洗漱。谢慕林满脸带笑,客客气气地谢过了王妈。没有赏钱,态度就要好一点。
王妈见谢慕林这么和气,态度顿时殷勤亲切了几分,还主动告诉她,这跨院里是有厕所的,虽然是个木板搭的简易间,但通风不臭,就在西边墙角下,离几个男孩子的房间最近。从前这院里没人住,所以王妈很少理会。但现在院里有贵客了,张俏姐已经吩咐过她,每日一大早就去清理一回。
此外,这跨院里还有个井,取水用很方便,连东院那边用水,也是靠的这口井。井口不大,还有石板压着,只要小心些,是不会掉进去的。
谢慕林谢过王妈,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心里对新取得的信息十分满意。
谢映容有些不屑,只会拖后腿的二姐,这辈子居然比上辈子更谄媚了。上辈子她对着平南伯府那些神气活现的丫头婆子,都没这般好脸,如今居然对李家的婆子笑得这么欢,简直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谢慕林对谢映容的白眼继续视若无睹。天真的孩子,都重生了,居然还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怪不得上辈子混得不如意呢。
王妈方才已经提过,李家人在准备晚饭了。虽然谢家众人方才已经吃过一回点心,但李家盛情难却,除了病人和矫情的谢老太太以外,其他人还是要领一领情才好。
谢慕林飞快地分了一盆热水出来,扶起躺在床上的谢映芬,拿被子把人一围,就开始帮她脱衣服擦身。
谢映芬小孩子家,正迷迷糊糊地,等醒过神来,已经连干净的内衣都被侍候着穿好了。她小脸爆红,羞答答地叫:“二姐姐!”
谢慕林笑着哄她:“没事,你现在病着,不方便,擦擦身就好了。衣服是一定要换的,你刚才出了很多汗,衣裳都湿了,不换会病情加重的。二姐姐是过来人,最清楚不过了。”
换好了,把人重新往被窝里一塞,再将炭盆拉近些,也就好了。
谢映芬红着脸小声说:“谢谢二姐姐……”
谢慕林回了她一个笑,捧着木盆回到屋子角落放水桶的地方,发现张俏姐事先在这里拉了一块布帘,估计就是给谢家人换衣裳用的,便立刻拉好帘子,手快脚快地给自己擦了身,换上干净衣裳,顿时整个人都清爽了。
张俏姐给她准备的是一身豆绿色的夹棉交领袄,竹青色的厚绢长裙,领口、袖沿和裙边都有简单的绣花,虽然朴素,也不是一般平民家庭能穿得起的了。另外还有一件浅黄色夹棉方领罩甲,穿在外头的,但谢慕林想了想,还是把谢谨之送她的那件氅衣给穿上了。
她病还没好,夜里风凉,保温更重要。
谢慕林梳洗完毕走出来,迅速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麻花双辫,再换上新袜新鞋,涂点桌上妆匣里放的护肤面脂,便随时可以出门去吃饭了。
宛琴走了进来。她刚把儿子照顾好,就来忙活女儿了,自己还没梳洗过呢。见女儿被照料得妥妥当当、干干净净,已经香甜地进入了梦乡,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看了谢慕林一眼。
谢慕林简单介绍了一下谢映芬的情况,又把刚刚从王妈处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宛琴。宛琴点头:“二姑娘做事真利落,我也放心了。一会儿我要留下来照看几位生病的少爷姑娘,吃饭我就不去了。我已经托俏姐熬了些适合病人吃的米粥,一会儿我跟着吃点就好。二太太去照看二少爷了,二小姐不妨先去东院坐坐。李货郎兴许已经把药带了回来。”
谢慕林应了声,送宛琴出门。宛琴临走时瞥了谢映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谢映容这才醒过神来,看一眼手边的新衣,犹豫着要不要去洗漱。
谢慕林也不理会,径自道:“热水已经凉了很多,三妹妹抓紧时间吧,洗完记得把脏水处理了。要是你不耐烦去吃饭,就留下来照看一下四妹妹。琴姨娘那边还要照顾二哥四弟呢,自己也是一堆事,未必能分心。要不然你也可以去老太太那里搭把手。她老人家不去东边吃饭,你可以去尽一尽孝心。”
说完她就直接出门了。
谢映容眼睁睁看着她走人,再回头瞧一眼睡着了的谢映芬,气得脸都鼓起来了。
居然……居然连劝都没劝她一下,也不帮她梳洗。谢映真不是做姐姐的么?她对四妹谢映芬这么好,为什么就对自己这个三妹如此冷淡?
曾经事事听信她的二姐姐,怎么也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呢?
第三十八章 先机
谢慕林并不知道谢映容的那点小心思。
她只是觉得,反正谢映容已经吃过点心,不去吃饭也饿不死,而活过两辈子的人,上辈子肯定经历过眼下这样的生活了,不必她多嘱咐,也知道该干什么,所以就走人了。
她并不知道,上辈子的谢映容离开谢家大宅后,就被曹家人接进了平南伯府。等到后来曹家与谢家彻底反目,将谢家妇孺扫地出门,谢映容又巴结上了别的豪门大户。当中虽然她曾经吃过几天苦,但身边至少也有生母大金姨娘照顾生活起居,所以几乎没有过独立生活的经历,自然没那么容易适应目前的处境。
谢慕林去了东院,正好赶上李货郎挑着货担,提着药包回来了。她知道李婆子与张俏姐正在张罗晚饭,王妈也在厨房忙个不停,后院还时不时传来婴儿孩子的哭声,引得张俏姐婆媳频繁去看。在这种忙碌的时刻,她怎么好意思再给人家添乱?于是便接过了熬药的工作。
在现代时,她也是给外公外婆熬过中药的人,知道基本的操作。只要李货郎帮她生好小火炉,接下来的事,自己就能解决了。
李家有两个药炉,两个熬药的瓦罐,病人却有四个。谢慕林想想自己的病情最轻,谢映芬也在熟睡,便决定先把谢谨之与谢涵之的药熬好。她蹲在厨房外的廊下,手里拿着把蒲扇小心翼翼地扇着火,掌握着火候。李货郎在旁瞧了一会儿,见她确实会操作,方才放心地挑着货担进屋去了。
治疗外感风寒等病症的药熬煮时间短,等到开饭的时候,谢慕林已经把两个兄弟的药熬好了。文氏见状大喜,含泪道:“真姐儿真是长大了,能帮上娘的忙了。”
谢慕林干笑两声,看着李婆子帮忙把药倒好,张俏姐便亲自带着小丫头鱼儿,将药送到西跨院去了。宛琴会看着谢家兄弟服药的。
王妈接过了继续熬药的任务,谢慕林则与文氏、谢徽之以及大金姨娘四人,作为谢家代表,与李家人分男女坐了两桌,开始享用这一顿迟来的晚餐。
菜色很丰盛,桌上有鱼有肉有鸭,青菜是李家自家种的,再炖了个鸡汤,鲜香扑鼻。众人围坐而食,也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一边聊起了天。
李货郎说起他这几日打听消息时的经历。他是得了信便过去探听了。因他常年在城中官宦人家聚居之地叫卖针头线脑,也认得几个宅门里的熟人,探听得这回曹家恐怕是要跟谢家女婿反目,不顾谢璞死活了。熟悉曹家的人家都说,这两日曹家人透出的口风,就明摆着是倾向于谢璞有罪,谢家板上钉钉要坏事了。
李货郎道:“我在谢府后门溜哒了几回,趁着做邻居家生意时打探消息。守后门的官兵被我哄了几句,误会我媳妇是侍候过大太太的小丫头,还夸我忠心,叫我别害怕,说有曹家撑着,大太太断不会有事,只是这府里的老爷不成了。我探过那人口风,他是禁卫军的人,顶头上司还跟平南伯府相熟。这话断然不会有假!谢家家眷要被放出来的消息,还是他告诉我的呢,不然我也没法提前租好船去接你们。”
文氏听得神色肃然。
她把这两三日里发生的事简单给李家人说了说,她不知道的部分,就由大金姨娘补上。
张俏姐得知曹氏自请和离,还丢下婆婆与庶子女,只带着亲生的孩子走了,十分愤慨:“我没瞧见大太太来,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了,如今才知道她做得比我想的更过分!倘若老爷真个是犯了事,她要带着大少爷大小姐和离大归,也就罢了。如今明摆着老爷就是冤枉的,她也不是不知道实情,怎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呢?还任由娘家人颠倒黑白。这十几年的夫妻之情,难不成都喂了狗?!”
谢慕林冷笑了一声,转头对文氏说:“娘,我想尽快去见爹一面。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必须得告诉爹一声才行。不然,曹家还不知道会跟他说什么。万一他误会我们全家人都在曹家人手中,被胁迫认下不该认的罪,那可怎么办?”
文氏吓了一跳:“不会吧?”但想想又觉得确实有道理,便咬了咬牙,“明儿我就去找人!温大人应该能帮我们往牢里递话,也能帮着打听消息。”
谢慕林说:“我们不能直接去大理寺找吗?一定要通过其他人?我觉得爹的官司还是很清楚的。虽然不知道曹家为什么会翻脸无情,但大理寺根本没有证据定爹的罪。他们应该也是倾向于爹无罪的吧?否则就不会把我们放出来了。”
文氏犹豫。说真的,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间真不知该怎么办。原本谢家上下都是指望曹家帮忙打听消息、打点官府的。没有了曹家的援手,她只能指望谢璞的同窗、同年们了,还有他们在老家时的旧识。
二房的婆婆宋氏,出身书香名门,娘家人脉颇广。
然而,大房的婆婆谢老太太是一贯不喜她与老家有所瓜葛的,未得对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出门找人。
女儿提议直接上大理寺求见,她没什么把握,万一大理寺的人不许她们进门怎么办?
谢慕林却道:“要是不许进门,我们再去找那位温大人好了。不过我想,这种事应该可以想办法通融一下的。我们不一定非得探监,还可以打包些衣裳被褥药丸送进去。现在的天气还冷着呢,爹是在衙门里被捉的,在牢里肯定没有换洗衣服什么的,家里人给他送点进去,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再事先写好一封信,以备万一。如果真的没法进去,就把信塞在包袱里好了。我也不怕狱卒们翻查,信里写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随他们看吧,只要信里的消息最终能传到爹耳朵里就行了。”
关键是,要让谢璞知道曹氏与曹家已经与他划清界限了,省得他受曹家人误导,继续把曹家当好人,做出什么蠢事来。
如果能见到面,谢慕林决定,要把那天晚上偷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谢璞,好歹让他即使被算计了,也能做个明白鬼。
谢家人是今天被放出来的,明天她就想办法去见谢璞,希望能抢占先机。
第三十九章 清点
等谢李两家人谈完话,各自回到房间的时候,外头街上已经打过二更梆子了。
谢慕林查看了一下谢映芬,见她烧已经退下去了,睡得也香,就放心地回到对面床上,却发现谢映容不在。
这姑娘又跑哪里去了?
谢慕林没有多管,反正她们要出门,肯定要经过东院那边的大门,她既然没瞧见谢映容出去,可见人还在李家,估计不是在谢老太太那儿,就是见大金姨娘去了吧?
谢慕林打了个哈欠。她吃饱喝足,又服了药,很快就困了,便简单拿水漱了口,洗了脸,脱去外套鞋袜,拆了头发,拉过被子躺下来睡觉了。
躺在床上,她忽地心中一动,想起了书房空间来,便闭着双眼,在脑海中清点起了书房里的一切。
行李箱和背包不用看,里面有什么她知道,在这个时代能用上的不多,目前也就是药的用处最大吧。
不过她的笔记本电脑里有几本喜欢的网络小说,里头也有穿越题材的,也许有部分内容能派上用场。但本本剩的电量不多,估计撑死了也就能用个三小时左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轻易打开的好。
手机里也存了几本小说,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还好她包里的充电宝是太阳能电能双用的,就算手机没电了也不用担心。只不过这种东西能用上三年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一辈子。
随身行李看完了,就轮到小书房了。
她离开这个旧家后,已经有将近十年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书房里还剩下些什么东西。之前匆匆一瞥而过,她只是取用了自己随身行李中的物品,还没认真看过书房呢。如今有了时间与空间,也该仔细瞧一瞧,省得遇事也不知道要如何利用自己的金手指。
书房里左右靠墙各自摆了一个书柜和书架,右手边的书柜紧挨着摆了一张大书桌。书桌有两个抽屉,第一个目前几乎是空的,只放了几支铅笔和橡皮,还有刚刚到手的那封假信;第二个抽屉放了些印有谢慕林爸爸从前工作过的建筑学院校名的公文笺,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纸张,有上头写了字的,也有空白的。时间有限,谢慕林就没仔细看。除此之外,就是一个红泥印盒,一盒旧复写纸,还有两支坏了的圆珠笔。
书桌上摆有笔筒、钉书机之类的文具,都积满了灰尘,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书柜上倒是有不少书和杂物,有谢慕林小时候用过的笔盒、小玩具,也有她爸爸的旧书。不过爸爸辞去教职后,就跟人合作开起了建筑设计公司,有用的书估计都带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用不上了的。。
谢慕林看见一本1979年版的《辞海》缩印本,还有一整套的《毛选》、《邓选》,几本名人文集,旧版的地图册,谢父任过课的《中外建筑史》、《建筑绘画基础》与《大学语文》等等。
此外,还有两本封面不同却书名相同的《军用两地人才之友》,一本《家庭日用大全》,大半排旧小说,一大摞过去订的各类杂志,有建筑相关的,也有军事相关的,甚至还有围棋杂志。谢慕林记得,爸爸年轻的时候,似乎是迷过一阵子围棋和军事的,还经常看相关的电视节目呢。后来因为总是评不上职称,升不了级,被妈妈抱怨多了,他就一气之下把这些都丢开了,开始了与妈妈长时间的争吵。
谢慕林回忆起从前,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继续检查书柜,发现书柜下方密闭的柜门中,摆放着自己曾经用过的小学课本、作业簿与课外书,还有《新华字典》和《成语辞典》,以及两大捆初中的卷子。
她当年只带着初中课本和英语词典走了,其他东西都是后来补买的,没想到爸爸会把她的旧物保留下来。只是东西都旧得发黄,试卷上满是虫蛀的痕迹,恐怕爸爸将东西塞进柜中后,就再也没拿出来看过吧?
爸爸与妈妈离婚的时候,心里到底对她这个女儿是怎么想的呢?是还有几分关心,亦或是完全没有了感情,所以不闻不问了?
心上曾经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谢慕林使劲甩了甩头,提醒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书柜里基本就只有这些东西了,倒是书柜顶上还有三个大纸盒,几卷图纸。谢慕林踩着椅子爬到桌面上,掀起纸盒盖子往里看,发现全是手写和打印的文稿,应该是爸爸写过的论文吧?她也没仔细看。倒是旁边一个扁些的木盒里,放着爸爸过去用过的一套绘图工具。
谢慕林认得这套国产的绘图工具,是妈妈送给爸爸的,她小学时候经常见爸爸使用,但后来有人送了他一套新的,外国大牌子,质量更好,工具种类也更丰富,爸爸就把这套旧的收起来了。
没想到留在了这间旧房子里。
就如同爸爸妈妈已经消逝的爱情,以及谢慕林曾经幸福的童年。
谢慕林叹了口气,把这套绘图工具拿下来,放进抽屉中,转身去检查另一边的书架。
这个书架主要是她妈妈在使用。妈妈本人是纺织专业毕业的,还曾经在离开建筑学院后,到纺织博物馆里工作过两年,然后才辞职下海。书架上放着她大学时候用过的部分课本,纺织博物馆出的印刷品,还有妈妈为了兴趣才买的编织、刺绣、缝纫、烹饪、养生、园艺、插花、流行时装、室内装修等书籍杂志。
在建筑学院做行政工作期间,妈妈真的很闲,只好把精力放在业余爱好上。然而充实的业余生活没能抑制住妈妈对婚姻的不满,反而因为学得越多,认识的人越多,就对现状越发不满。不过后来她下海做起了服装生意,应该就再也没时间理会这些爱好了吧?所以把全部书都留在了旧房子里。
谢慕林不知道爸爸和后妈为什么没处理掉这些书,也许是因为爸爸再婚后很快就辞职搬家了,没来得及收拾,现在就便宜了她。
书架底部还有她小时候上兴趣班用过的课本。妈妈爱好广泛,也期望女儿能多才多艺,自己脸上也有光,所以非常支持她上各种兴趣班。谢慕林从小到大,几乎每个学期都要换一种才艺,能学进去的,就多上一两年,不感兴趣就学个皮毛了事。
她上过书法、国画、水彩、手工,也上过围棋、古筝、笛子、箫和琵琶,还学过羽毛球和跆拳道呢。然而,除了书法她是从小学练到初二,大学时期又重修过跆拳道以外,其他的……都不必再提。
谢慕林翻出了十几年前用剩的国画和水彩颜料,半瓶一得阁墨水与小砚台、旧毛笔,还有一根笛子一把箫,十来本书法字贴,画纸宣纸被虫蛀了不少,围棋的纸棋盘也几乎破成碎片,但棋子都还是好的。
谢慕林轻抚妈妈留下来的书,觉得自己的金手指还是挺实用的,前路并没有她原来想的那么黑暗。
第四十章 清晨
检查过书房空间,谢慕林心里有了底,也能安心睡觉了,明天还有正事要做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了,才感觉到床板晃了一下,有人坐上来了。她睁开眼皮瞧了一眼,好象是谢映容回来了,便低声含糊地说:“后头脸盆架子边上的铜壶里有干净的水,可以洗漱。”就闭眼继续睡了。
谢映容听到了她的话,也没吭声。虽然不洗一洗就睡觉,她也觉得很不舒服,但毕竟重生之前,才做过死刑犯,重生之后,就直接面临抄家事件了,所以这点不适,她还勉强能忍受。
她现在正兴奋着呢。在谢老太太那里费了一晚上功夫,她总算把这老太婆的脾气给捋顺了,心里觉得有把握拿捏住这位老祖母。
父亲谢璞的官司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听曹氏与宛琴的对话,似乎那封假信还没有曝光。谢映容心存几分侥幸,觉得谢璞这辈子兴许能平安脱罪。就算最后还是要被曹家赶出京城,好歹能保住官身,这样她将来要说亲就好办多了。
上辈子她为了前程主动离开了家人,结果因为没有父母长辈做主,总是被人挑剔嫌弃,想给心上人做个良妾都难以顺心如意。如今她哄好了谢老太太,若谢璞无罪,当然再好不过,她可以哄着祖母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但如果父亲还是逃不脱上辈子的噩运,她再谋前程时,有个祖母在前头做挡箭牌,她的名声也会好听很多。
无论父亲谢璞是什么前程,谢老太太在这个家里都是能当家做主的。掌握住了老太太,她就掌握住了这个家,和自己的前程。
谢映容轻蔑地瞥了沉睡的谢慕林一眼,告诉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被任何人拖后腿了。只有她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份,任何人都别想妨碍到她!
谢慕林与谢映容姐妹俩同床异梦地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谢慕林醒了,见谢映容与谢映芬还在睡,便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迅速梳洗穿戴好,开门出屋。
昨日她到李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只知道西院里有个荒园,具体是什么情形却不清楚,如今借着晨光,总算看清楚了。
这荒园兴许曾经是个挺不错的园子,只是荒废多年了,仅留下些长满了青苔又东倒西歪不成形状的山石,还有没了茅草顶的亭子残迹,石桌石凳倒是被李家人整理了出来,但也就是随便摆着,用来歇脚而已。墙根下一溜儿的木制花架破损得厉害,基本已经不能用了,靠墙垒起来的那几十上百个花盆看上去倒是还有一小半是完好的,不过积满了尘土。
泥地里还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杂草,有灌木,还有十来棵枯树,当中也夹杂着零星绿叶,却不知道是哪一株植物长出来的,花是完全没有,碎石块与砖块撒了一地。
整个荒园,就只有东南角上,接近水井那一片,被开垦了几垄菜地,目前种了些姜葱蒜之类的东西。紧挨着石板路的地方,则用长方型的木箱种了些青菜,眼下有些蔫蔫的,不太精神,不过品种正是昨天晚饭吃过的那一种。
小丫头鱼儿正拿井水浇地,见谢慕林对那几箱青菜感兴趣,就告诉她:“这些小青菜本来是养在北屋里的,昨儿大嫂特地把青菜挪出来了,好空出屋子给老太太住呢。小青菜有些被冷着了,所以不太精神。娘说,要拿干草编个席子盖上,挡一挡冷风,不然就搬到柴房里去,不能让青菜冷着了,回头冻死了,我们家还得花大钱到外头买新鲜青菜吃。”
谢慕林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娘”是指李婆子,“大嫂”是指张俏姐,“大哥”自然就是李货郎了。唉,这普通人家主仆间的称呼,还真让人不习惯。
鱼儿是李货郎买的小丫头,吃住就在李家。昨晚见过的王妈却是雇回来的帮工,每天还要回自个儿家里住的,只在上午过来,晚饭后离开。因此在这个大清早,李家就只有鱼儿一个下人能干活,因她年纪小,只能做些洒扫浇菜的轻省活计。厨房里是张俏姐在料理早饭,她又要奶孩子,十分忙碌,李货郎在整理货担的同时,也得搭把手。哪怕是李婆子,也要帮着照看一下三岁的大孙子呢。
谢慕林去瞧了瞧其他人,发现谢家人大概是之前太累了,都还沉睡不醒呢,不象她睡眠充足,此时已经精神翼翼地起来了,便决定要去给李家人打一打下手。
寄人篱下嘛,总要有眼色一点。就算李家对他们很客气很敬重,她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吃白饭。
她先去了厨房,张俏姐颇为惶恐地请她移步厅堂等吃早饭,不过听到她说:“娘受了苦,哥哥也病得不轻,我想为他们尽一份心。”便不再阻拦了,只是不许她动刀碰火罢了,她要帮着擦桌子摆碗筷都随她,还教她包小馄饨。
早饭是小馄饨和李货郎在外头买回来的鸭油烧饼,好吃又能饱腹,成本还便宜。
李家没什么早饭要一起吃的规矩,李家人也是各自有空时吃的。谢慕林吃饱之后,跟张俏姐说了一声,便拿托盘拿走了一份早餐,给母亲文氏送过去。
文氏这时候已经起床洗漱好了,大金姨娘不在屋里,宛琴低眉顺眼地帮文氏梳头,见谢慕林送早餐来,连忙上前帮着摆碗筷。
谢慕林对文氏道:“我已经问过李大哥了,不用等到早朝结束,各衙门就会开始办公,我们可以直接去大理寺问人了。娘要跟我一起去吗?或者您去温家打听一下消息也行。我让三弟陪您去吧?”
文氏有些犹豫:“老太太还没点头呢,徽之……年纪也太小了些。还是让俏姐家的陪我们走一趟吧,我与你就不分头行事了。”
谢慕林痛快地说了声“行”,便催她吃早餐,自己转身去看哥哥谢谨之。
文氏目送女儿出门,不由得叹了口气。
宛琴低声道:“二姑娘这几天变得厉害,整个人都稳重能干起来。有她做帮手,二太太有什么可愁的呢?”
文氏苦笑:“要愁的可多着呢。能不能见到老爷,我这心里真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第四十一章 采买(推荐加更)
吃过早饭后,谢慕林还不能立刻出发去大理寺衙门。她得先把探监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为了以防万一,给父亲谢璞写的信,她已经在书房空间里用废纸与铅笔打好了稿,只等弄到笔墨纸张,就能直接誊写上去。但给谢璞准备的衣被、药品都还需要采买,谢慕林便请张俏姐带路,自己与文氏同行,出门买买买去了。
文氏把自己带出来的两件首饰交给张俏姐,让她帮着典当成银子,好充当生活费,总不能一直指望李家人养活。
别看李家家境还算殷实,在准备了谢家人的房间家俱、衣物、生活用品以及一日三餐后,花费的银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李家虽有个铺面可以收租,但主要还是靠李货郎在官宦人家聚居的地区叫卖些针头线脑、脂粉首饰赚钱谋生的。这种生意成本不低,李家又上有老,下有小,只有李货郎一个劳力,他弟弟李六安入赘岳家,不可能贴补本家太多钱。如今再平添了谢家十口人的生活费用,兴许还要再添一个侍候谢老太太的仆妇,靠李货郎那点收入,怎么扛得住?
因此,就算张俏姐一再推辞,文氏还是坚持把首饰交给她了。这两件首饰估计能当个几十两银子,省点用,足够支撑谢家十口人一段时间的生活支出。
不过大清早的,当铺还没开门呢,因此这次购物之行,还是张俏姐掏腰包。
她们去的是北门桥南边的估衣廊。李六安岳家开的药铺严济堂就在这里,但眼下还没开门。这条街有许多估衣铺,也有卖被褥铺盖、帽带鞋袜、巾带头花的店,商品各种档次都有,当然富贵人家用的贵价高档产品就很少见了,除非是二手、三手的货色,一般都是中、低收入家庭会消费的等级,对于目前的谢家人来说,还是相当实用的。张俏姐就是这里的常客,颇有几家相熟的店。
她们买了一床八成新的干净棉被,中等厚度,单人规格,目前的天气够用了,可能还稍稍厚实了些,但考虑到牢里兴许比较潮湿阴冷,被子厚点儿,谢璞也能暖和些。此外,还有两套换洗的新中衣,和一件做工很好的夹棉道袍,挺厚实,几乎是全新的,最后再添了一条黑色细棉布面的棉裤,两对厚布袜子,一双土布棉鞋。
有点土里土气的,不过谢慕林与文氏有共识,觉得谢璞在牢里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她们没从家里带出任何谢璞的旧衣来,如今在外头估衣店采买,能买到这样的货色已经不错了,要求不能太高。最后一结账,白花花十一两银子就掏出去了。
文氏的脸色变了变,觉得自家很有必要在别处俭省些。
于是她们转头又提着大包去了附近的一家布店,专寻那质地还可以、但价钱又不算贵的棉布,扯了几块,恰好有些是尾布,张俏姐帮着砍价,最后还打了个折。
文氏觉得,自家十口人若真要做新衣,犯不着让张俏姐找裁缝了。她们这些宅门女眷,旁的技艺平平,针线活却都做得极好,是十几年、二十几年的深闺苦功练出来的。哪怕是早年专学曲艺游乐的大金姨娘,如今也绣得一手好花呢。买了布回来自家给孩子们做,再孝敬老太太两身,又省钱,又打发了时间,免得大家太闲了胡思乱想,一举两得了。
三人大包小包地折返,路上顺道去了严济堂。这时候药铺已经开门了,但暂时没人上门抓药,正闲着。李六安带着一个伙计,正在打扫店面、整理药柜。见张俏姐与谢家母女来了,他便迎了上来。
张俏姐与小叔子打了个招呼,就到后堂看妯娌严丹娘去了。方才她也买了一匹不错的细棉布,十分软和,正好用来给新出生不久的小侄儿做新衣。李六安见她们东西多,便让伙计先帮着送回李家。
文氏谢过李六安,便谈起了谢谨之兄弟姐妹三人的病情。昨儿晚上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早又再吃了一回。谢映芬已经大有起色,谢涵之也有好转,却又咳嗽起来。而谢谨之则长时间昏睡,仅是气色看起来好一些,但病情没多少改善,只能勉强吃下半碗粥,早上喝药还吐了一半。文氏很担心儿子的病情,但丈夫那边又不能不管。
李六安答应午饭前会去李家复诊,到时候会改一改药方。如果病人吃了新开的药,到明天依然没有起色,他就得请动自家岳父出马了。严大夫的医术比女婿强,只是他年纪大了,体质较弱,入冬后家里人就轻易不敢让他出门,他已经有好些日子不出诊了。
文氏再三道谢,心里忧虑重重。
谢慕林便向李六安打听起了谢璞能用得上的成药。一般来说,感冒发烧药是一定要有的,兴许还得买些金创药,预防他在牢里受了刑。除此之外,大牢的卫生情况也不知好不好,恐怕防蚊虫、去湿气的药也要准备一些。
李六安表示:“我们药铺没有这些药卖,成药虽有,却不大对症。没有把过脉,我也不敢轻易给病人开药。”
严济堂常备的成药有止咳化痰的蜜炼枇杷膏,治小儿咳嗽的药粉,还有治小儿消化不良的,治跌打风湿的药酒,针对几种常见疱疮的膏药等等。金创药不是没有,不过需要现配,药效也比较一般,主要是治疗菜刀、斧凿、农具之类的常见工具意外造成的伤口,有一定的消炎止血作用。
聊胜于无吧。
谢慕林买了些治小儿咳嗽的药粉,问明药粉成年人也可以用,只是份量要加大些,又请李六安现配了些金创药,以备万一。
把药收好的同时,谢慕林在心里想,她有时间得翻翻书房空间里的书,看有没有合适的药方能派上用场。《家庭日用大全》她小时候翻过,里头好象有关于医药方面的内容。还有妈妈那些养生类的书,兴许也可以提供几个中药土方。
不能事事都依靠李六安与他岳父的。严大夫毕竟不是传世的名医,在北门桥一带再有名,也有他的局限。
离开严济堂后,谢慕林和文氏、张俏姐又在桥头的文房铺子里买了些笔墨纸砚,便迅速回家了。
到家后,文氏开始给丈夫写信,谢慕林在旁帮她斟酌辞句,总觉得她用词太过文雅委婉,很多事都说得含含糊糊的,好象羞于把曹氏的丑态说出口,心中不由大感不耐。
现在可不是委婉的时候。
这时,李货郎也回来了。他已经找熟人打听过了,大理寺牢狱那边,是可以接受犯人家属探监的,只是盘查得比较严,而且并非人人都能获得许可进门。不过谢璞这种情况,不算是重犯,应该有通融的余地。
谢慕林立刻转头去看文氏,见其迅速给信收尾装好,又让大金姨娘将打包好的东西拿出来,准备要出发了。她啧了一声,决定见到谢璞本人再说。
第四十二章 遇见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扫之前几天的寒潮天气,给人间带来了一抹暖意。
谢慕林提着装有衣物药品的小包袱,谢徽之背着用绳子捆好的棉被,姐弟俩跟在文氏身后,随着领路的李货郎,上了后者租的船,往内城官署的方向走。
这一趟他们仍旧是走水路。只不过跟昨晚上比起来,今日的行程花费的时间就要长得多了。
她们坐船经过了珍珠桥,远远看见自家大宅门上还有士兵把守着,虽然没有贴封条,但也是无人敢接近一步。
过了珍珠桥后,她们又坐船穿过了好几座桥,在一处远远能瞧见宫墙的地方顺着河道拐了弯,方才继续前行。
这一段路,文氏与谢慕林都是认不得的,李货郎没有多说,倒是谢徽之悄悄儿告诉了谢慕林:“这一段应该是青溪了,往前走可以到秦淮河的。我以前坐船走过!”
谢慕林睨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心里却在想:这古代的官家子弟真是不讲究,谢徽之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呀?他才多大?还不满十二周岁呢,居然就跑秦淮河消遣了。
谢徽之生母早逝,姨母大金姨娘还有自己的孩子,二房文氏不方便管他,曹氏这个做嫡母的没安好心,撑着个贤良的空架子,一点都没把庶子的教养放在心上。等这回谢璞平安脱罪,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是跟爹好好谈一谈,把弟弟掰回到正道上来才行。就算文不成,武不就,也该找点正事做做,找点东西学一学。小小年纪就整天在外面乱跑,跟人混着吃喝玩乐,有什么出息?!
谢徽之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小小年纪也心大,见今日天气和美,还有心情给谢慕林介绍起沿路的风光来,他认得的道路,酒肉朋友家的府第,还有熟悉的酒家店铺,也都指给谢慕林看了。
谢慕林就当作是认路,把估摸着能用上的信息都记在心底,暗暗觉得她这个年纪穿过来正好,这时候的记性最佳呢,什么东西都只要记诵上两三遍,就能牢牢记下来了。
他们这一趟坐船,并没有坐到秦淮河段,而是在白下桥(大中桥)附近的码头上了岸。李货郎告诉文氏:“接下来要靠走的了。衙门前头不通水路,太太与少爷小姐恐怕要受一回累了。”文氏表示没关系,她不怕累,反正她根本不认得地方,又信任李货郎,只管跟着他走就是。
李货郎接过了谢徽之手里的被子,谢徽之接过姐姐手中的包袱,谢慕林则搀扶着文氏走路。走了好半天功夫,终于赶在日上三竿之前,抵达了大理寺衙门。
大牢在衙门内部,由西边的侧门进去。李货郎事先向人打听过,也知道该找什么人打点,便先去了侧门处,与守在那里的官差说话,请了一位穿戴稍体面些的差人出来,恭恭敬敬地介绍了自己,又说了熟人的姓名,再塞了个小布包过去,对方便明白了。
那差人笑着把小布包袖了,道:“原来是这点小事,好说,好说。你既然是王兄弟的亲戚,这点忙我自然是要帮的。先进来坐坐吧,我替你们问一问。”
李货郎见事情顺利,不由大喜,连忙回转告知文氏。文氏也松了口气。谢慕林小声问:“李大哥给了他多少银子?”李货郎却只是笑笑:“放心,太太之前给的足够了。”
文氏几时给过他银子?不过谢慕林想起那两件首饰,也就没再多问了。
他们进了侧门,穿过一重没什么人的院子,便到达大牢所在的院落了。
大理寺的牢狱比谢慕林想象中的干净整齐一些,人也少。那差人领着他们到正堂门边屋檐下,示意他们在墙角的长椅上坐一坐,便进门问人去了。
李货郎瞧了瞧周围的环境,便对文氏道:“太太,一会儿您带着少爷小姐进去吧,我在外头等着就好。”张俏姐事前瞩咐过他,若没什么事,就别跟着文氏进大牢里探监了。毕竟文氏要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谢璞,怕谢璞面子上过不去,他一个外人在旁边看着也是尴尬。李货郎深以为然。
文氏连忙答应下来。虽然有人陪着,她不会太慌张,两个孩子到底还是太小了些,但一想到要跟谢璞说曹氏自请和离的事,她又觉得没外人在场会更好一点。
反正李货郎也是知情人,就给丈夫留点面子吧。
差人进去之后,好一阵子没动静,谢慕林忍不住探头张望了一回,却发现那差人已经不在堂中了,原本正跟他说话的官差则老神在在地坐在桌后喝着茶水。她心里暗觉奇怪,正想问李货郎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得有人从西边的牢房里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头子,看穿着打扮似乎是大户人家里比较体面的管事,头发花白,弯腰驼背,正抬袖捂面,抽抽答答地哭得好不可怜。他身旁跟着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年,一边扶着他走路,一边小声安慰他:“爷爷放心,大少爷会没事的,您别哭了。”
走在老管家另一边的,是一个官差打扮的少年人,也在劝慰那老管家:“昌伯你放心,我已经进来了,在这大理寺衙门里也算混得开,会多照看着慧武些的。你不用担心他在这里会饿着冷着了,或是受了旁人欺负,倒是歧山伯那边,还得你想办法多劝劝。只要歧山伯愿意救儿子,慧武很快就能出去了。”
那昌伯哭道:“萧少爷,我们大少爷有您这个朋友,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为了帮他,您连官差都做了。哪怕是为了您这份情谊,我们大少爷出去后,也不能再胡闹下去!”
那萧少爷笑了笑,安抚他两句,就命昌伯的孙子扶着他好生离开了。等他回过身,看见谢家母子三人,便不由得怔了一怔。
谢慕林与他对了个正脸,恰把他的长相看得一清二楚。
这少年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宽肩长腿,腰杆板直,带着一股特别的精气神,看年纪也就是跟谢显之、谢谨之差不多,但举手投足、说话行事,都与旁的官差截然不同,仿佛是一只仙鹤在草鸡群里闲庭信步。
谢慕林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萧少爷也多看了她两眼。
文氏与李货郎都在留意前堂的动静,谢徽之正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没人留意到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谢慕林却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随即,前堂响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种奇怪的气氛。
那领路的差人走了出来,问:“这位太太娘家可是姓文?是谢知府的家眷吧?我们右少卿卢大人有请。”
文氏与谢慕林不由得齐齐一愣。
第四十三章 分头(推荐加更)
谢慕林知道昨日在谢府,大理寺的官员已经传唤文氏、曹氏等人前去审问过一回了,怎么今日又要叫文氏去相见呢?
她还记得昨晚听文氏说起,当时主审的官员大理寺右卿卢复之,说来也是谢家友人,前几日的寿宴,卢复之一家还是座上客呢。不过昨日审问时,这位卢右卿并没有显露出念旧情的态度来,今日怎的忽然又好象客气起来了?
最重要的是,今日他们母子是来探监的,让不让探都不过是大理寺官员一句话的事,临时把探监变成审问,又是什么意思?
谢慕林顿时把头回见面的小帅哥抛到脑后,紧张地上前一步,拉住了文氏的袖子:“娘!”
文氏也面露不安,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战战兢兢地问那差人:“卢大人……怎会忽然相请?妾身妇道人家,对外子的官司所知极有限,昨儿卢大人审问时,也早将知道的事全都说了,应该没有遗漏才是。不知……”
“误会,误会!”那差人笑呵呵地道,“太太别害怕,是我一时心急,把卢大人的话给漏了。其实是昨日审问时,因时间仓促,有些细节不曾问仔细。今日卢大人手下的人将口供整理好之后,才发现有许多遗漏之处。本来大人还打算派人打听谢知府的家眷在何处落脚,好把那些遗漏之处打听清楚,补上口供的,如今听说太太来了,岂不是正好能帮上忙?也省得我们这些差人再去找你们了。”
他这么说,文氏心里稍安了些,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来:“原来如此。若是能帮上大人的忙,自是再好不过。外子平白受冤,只要能助大理寺厘清案情,早日还外子清白,但凡是妾身知道的事,大人只管询问,妾身绝不敢有所隐瞒!”
差人笑道:“好说,好说。我们大理寺的大人们都是明察秋毫的。只要谢知府真是清白,大人们定会替他洗刷冤情。太太只管放心。”
文氏听了,更安心了些。
谢慕林却总觉得有些古怪,忍不住多问:“请问这位差爷,不知道卢大人想问我娘什么事?我娘只是深宅妇人,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也不清楚我爹在任上的经历。倒是我们家有一位姨娘,是跟着我爹到任上去的,兴许知道的事情还多一些。”
那差人道:“小姐放心,若是卢大人想要传那位姨奶奶问话,自然会开口的。这一回是听说谢知府时常给太太写信,说起家中账目支出的事,且有十几年了。卢大人有些账目上的疑问,想请太太过去说明一番,想来这是难不倒太太的吧?”
文氏忙道:“若是每年公中账目上的大数变化,妾身是知道的。不过妾身从不插手家中中馈,也不管外头产业的账,只是每季听管事掌柜们报账,再给外子传个消息罢了。妾身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卢大人的忙……”
“这就够了。”那差人笑道,“账目上的细节,大人可以去问那些掌柜管事们,只是需要请太太去验证一番。太太请随我来,几位大人都在后堂等着呢。若有东西要捎给谢知府的,交给我们的兄弟便是,包管会稳稳当当地送到谢知府手上,不会有半件遗漏的!”
“这……”文氏本来打算爽快答应的,但听闻对方要帮自己捎东西给谢璞,便又犹豫了。
她今天是打算见谢璞一面,并跟他说些家里事的。难不成真的要靠书信传话了?可她信上写得有些含糊,就怕叫外人看了去,传出闲话,影响了丈夫的名声。如今只把信给谢璞看,就未免有些不足了。
谢慕林在旁飞快地替她说出心中顾虑:“不能让我们见爹爹一面吗?他忽然出事,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家里祖母还有话要嘱咐他,吩咐娘与我一定要当面告知呢。”
那差人倒也没死拦着他们的意思:“这也无妨,太太少爷小姐们若不放心,太太随我去见大人们,少爷小姐往牢里走一趟,亲眼见见谢知府,也就是了。放心放心,谢知府好着呢,没病没痛的,既没饿着,也没冻着,活蹦乱跳的,我瞧着比太太的气色都好。”
谢慕林哑然,这话是怎么说的?
不过差人不拦着他们见谢璞就好。谢慕林原也没有一定要让文氏见到谢璞的意思。反正她能见到人,能说到话就行了。
她小声对文氏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分头行事好了。娘放心去见那位卢大人。我带三弟去见爹,家里的事我会告诉他的。”
文氏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有些不放心地嘱咐女儿:“仔细瞧瞧你爹,看他是否真的安好。若身上有什么不适,也别让他瞒着,我们可以去弄药,再给他送来。他在牢里要什么缺什么,你也问清楚,好生记下来。”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家里的事……其实都还安好,你且禀明老太太安然无事,几个孩子也只是小恙,让你爹别担心,再将大房之事缓缓告知。若你爹太过激动,你也别太老实了,不要紧的事,暂且隐瞒一二也是无妨的。等到你爹脱罪回家了,再跟他说详情,也无碍大局……”
谢慕林有一种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心里大不以为然。当然她不会露出真实心声,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女儿知道该怎么做的,娘放心。”
文氏安下心来,又嘱咐了谢徽之几句,方才放心地跟那差人去后堂。
那差人临走前抬头欲寻人给谢慕林姐弟俩领路,一直站在谢慕林身后的那名少年官差主动走上前来说:“丁三哥,就由我来给他们带路吧。我正好闲着。”
那丁三哥自然知道少年是谁,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即笑道:“那就麻烦萧少爷了。他们要去的是乙字第三号监,萧少爷知道在何处么?”
萧少爷点头:“我知道,在董世子东面隔两间处,可是?”
丁三哥笑了:“正是那处,那就烦请萧少爷走一趟了。”
他很利索地带着文氏去了后堂见卢右卿,留下谢慕林与谢徽之、李货郎在原地,与那位萧少爷面面相觑。
谢慕林偷偷去看萧少爷,萧少爷冲她微微一笑,她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给谢徽之使了个眼色。
谢徽之还在发呆,没有看到自家二姐的眼色。他似乎认出了那位萧少爷的身份,神情复杂地探问:“我是谢家的谢徽之,在兄弟间行三。我……我好象见过你,你不是柱国将军府的萧二少爷么?我听闻你被家里禁足了,你怎会在大理寺?还做了官差?”
柱国将军府?
谢慕林忍不住又用好奇的目光看向那位清俊英挺的少年。
第四十四章 探监(上)
谢慕林本不知道什么柱国将军府,但听谢徽之这么一说,她很快就从谢映真的记忆中调取到了相关信息。
柱国将军府萧家,在京城也是个不小的势力,当家人柱国将军萧明德执掌京西大营,是一位手握兵权的军中大佬,只是行事没有曹家的承恩侯那么张扬罢了。不过萧家跟曹家的关系有些复杂,大体上是不怎么友好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两家的当家人都是军中实权人物,颇有影响力,还因为萧明德的亲妹妹在宫中做贵妃,生有一位三皇子,颇得圣宠。别看萧贵妃在皇后面前谨守礼数,三皇子与太子殿下关系也很和睦,实际上曹皇后对萧贵妃十分不感冒,也时常让太子别跟三皇子走得太近,免得被人算计了……
谢映真深闺弱女,又被有意无意地限制了社交,对外界的事其实是不太了解的。但因为萧家与曹家之间有这么复杂的关系,她反而能从家里其他人或下人口中,听到一些萧家的消息。虽然这些消息大部分都偏向负面,但一些客观事实,却大体上不会有什么偏差。
比如谢映真就知道,柱国将军有二子二女,嫡长子萧琮已经封了世子,人也成年了,早在去年便随父入了京西大营,乃是京城颇受好评的青年才俊,后起之秀,即谢徽之他们常在一处玩耍的公子哥儿们口中的“别人家孩子”,就连承恩侯府与平南伯府的嫡出子弟,也难望其项背。
至于次子萧瑞,据说是侍妾所生,还有人轻蔑地称呼他为婢生子,在优秀的嫡长子光芒下,被压制得无声无息。有人说他没什么本事,只是庸常之人;也有人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十分不受父亲嫡母待见;还有人说他受嫡母忌惮,被故意压制得出不了头,事实上本身挺有天赋才干……
这些传闻无论是真是假,谢映真都只当是八卦趣闻,听过就算了。而谢慕林如今斟酌起来,倒觉得传闻颇有深意……
这位萧二少爷,光看外表和气质,就不象是个庸常之人,莫非真是扮猪吃老虎?但不管是猪还是虎,堂堂将军府公子,跑来大理寺做个小小差役,也太夸张了。到底是有人算计他,还是他有意为之?莫非就是为了他与那位“昌伯”之前提起过的“慧武大少爷”?
谢慕林心念电转间,脑中已经闪过许多念头,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好奇地看着那位萧少爷,看他如何回答。
然而萧少爷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淡淡一笑,便转身引路了:“跟我来吧,别东张西望,也别理会牢中其他犯人。”
这样也可以?
谢徽之又是一呆,然而他也不能拿萧瑞怎么办。人家就算眼下只做了个大理寺差役,也依旧是将军府公子。即使是在谢家平安无事之时,谢徽之也没资格冲着人家大呼小叫,更别说眼下谢家蒙难,谢徽之又身处大理寺牢狱中,还得看人家脸色,才能见到父亲了。他只能郁闷地闭上了嘴,发现二姐谢映真正拿双眼瞪着自己,便知道自己说话造次,唯有缩头缩脑地跟在二姐身后,随那萧瑞去了西边的牢房。
谢慕林小心跟在萧瑞身后,走在牢房的走廊上,悄悄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这大理寺牢狱比想象中更干净一些,同时环境也更加森严。关在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流氓地痞、小偷小摸,而是各级官吏,又或是官家子弟。这些人不至于冲着来探监的女眷说些什么不正经的话,却有那不甘心伏法又或是确实有冤情者,见到个人就大声嚷嚷“冤枉”、“放我出去”,其中甚至有状若疯癫的,颇为吓人。
谢慕林与谢徽之一路走来,中途被吓了几回。谢徽之小孩子家,估计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小脸煞白。谢慕林虽然起初也被吓了一跳,但后来习惯了也还好,就当作是玩简陋版鬼屋了,还没有鬼屋昏暗吓人呢。
走在前头的萧瑞则一直很平静,仿佛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一般。他也不跟谢家姐弟俩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把人领到目的地,叫一声:“谢大人,有人来探你。”便让路退到一旁去了。
谢慕林透过牢房的木栅栏,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向内往去,只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白色中衣,头上发髻略有些凌乱,盘腿坐在木板床上,面对着墙壁的方向,不知道在做什么。听到萧瑞的话,男子回过头来,却是谢映真记忆中父亲谢璞的模样,但又比平时更添几分憔悴之色。
谢慕林愣了一愣,还没叫人,三弟谢徽之就先忍不住丢了被卷,冲上前来抓着栅栏哭喊:“父亲!”同时泪如雨下。
谢璞没想到是两个孩子来探他,忙下了床,快步走到栅栏前:“你们怎会来?可是家里出事了?!”
谢徽之放声大哭。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活了十一年,无论在家如何受漠视冷待,总有父亲在上,替他挡风遮雨,供他锦衣玉食,嫡母也会做到表面功夫。如今父亲落难,嫡母翻脸,他便体会到了何为人情冷暖,过了几日衣食无着的所谓苦日子之后,心中怎会不惶恐呢?因此一见到父亲,就忍不住委屈得哭起来了。
谢慕林虽然能体会三弟的感情,却没有他那份伤心。她把被卷拣了回来,放在栅栏前,向谢璞行了个礼,端端正正地说:“爹,家里人如今都被放出来了,不再被关押在家中。伯娘带着大哥大姐回了平南伯府,我和娘侍奉老太太,带着剩下的人去了俏姐的夫婿李货郎家。如今一家人暂且安好,衣食温饱也有着落,只是二哥病重,至今昏迷不醒,四弟与四妹也有病在身,需得请医吃药。另外,大哥大姐与我们分开时,身体也有些不适,尤其是大哥,还被桂珍打晕了,眼下不知如何,需得日后有机会,再找人打听去了。”
谢徽之猛地把哭声一收,扭头看向谢慕林:“二姐,你……”婶娘明明说过有些事可以隐瞒的……
谢璞也怔怔地看着二女儿:“什么?真姐儿,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抓住了最令他震惊的一句,“你说桂珍把你大哥打晕了?!”
谢慕林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我们一家人刚被放出来,平南伯府就遣人来接伯娘了。伯娘只带走了大哥、大姐与桂珍,其他人全都丢下了。她声称曹家女不能与有罪之人为伍,因此要与爹爹和离,带着一双亲生儿女大归。大姐一向听伯娘的话,当时就跟着走了。大哥不愿意,就被桂珍打晕了带走。三弟想要上前救大哥,还被平南伯府的人大力推倒在地。”
她抬眼看向谢璞:“昨夜,要不是娘从前的旧婢俏姐不忘恩义,让夫婿来接我们,只怕我们这一家子老弱妇孺,从老太太,到病重的兄弟姐妹们,全都要被迫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了。”
第四十五章 探监(中)(推荐加更)
谢璞的脸色很难看。女儿带来的消息令他大为震惊。
他昨日才见过曹家派来的人,当时没提什么和离的话,只让他安心而已。虽然那人也曾叮嘱他别乱说话,不要把亲戚往死里得罪了,但话里话外,还是有许诺,会替他照看家里人,让他不必担忧家中老弱安危的。
那人甚至还暗示了,说无论他这官司最后是什么结果,哪怕是被判有罪,平南伯府也有办法求得皇后与太子出手,让他平安脱身。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受点罪,可最后的结果定然会是好的,曹家绝不会忘记他的功劳。
谢璞当时就觉得这些话很荒唐。他什么错都没有,根本不会被判有罪,哪里需要皇后与太子出手?而且,若他受点罪,就是对曹家有了功劳,那这功劳又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保护王安贵吧?
王安贵一介贪官污吏,国之蛀虫,何德何能需要他谢璞这个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人品清正的朝廷官员来保护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清名?曹家人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可笑!平南伯夫人娘家嫂子的兄弟,就这么尊贵了?可他谢璞难道就不是平南伯的亲妹夫?!
谢璞当时断然拒绝了曹家来人的建议。那人脸色难看地离开了,谢璞也没放在心上。他虽然也曾想过平南伯夫人会恼羞成怒,可有曹氏在,平南伯总不会为了讨好夫人的娘家亲戚,就对亲妹妹一家赶尽杀绝吧?
结果,女儿今日就告诉他,曹氏要和离!
平南伯竟然为了妻子娘家的姻亲,就让亲妹妹与丈夫和离!
他这是疯了么?还是愚蠢贪婪了这么多年后,终于无可救药地变成了白痴?!
谢璞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你伯娘……是心甘情愿的么?!”他仍旧不敢相信妻子会翻脸无情。
然而谢慕林的答案却让他失望了:“是啊,非常乐意呢,她看起来很高兴。”
谢璞听得目瞪口呆。
谢慕林看着他的表情,继续火上浇油:“不仅如此,早在平南伯府派马车来接人之前,大理寺的大人们曾经把老太太、伯娘与我娘,还有大哥及琴姨娘分别传唤过去问话。据我娘说,伯娘亲口对大理寺的人指证爹有罪,贪了河工上的钱,她还说曾经看到过你跟一个叫李昌升的人通信,在信里提到贪钱的事。”
谢璞怔了一怔,皱起眉头:“李昌升?”
谢慕林继续说:“后来宛琴姨娘被传唤时,否认了爹贪污的说法,还为你说了许多好话。她还说伯娘是受了钱妈妈的哄骗,误会爹了,才会说那些气话,并不是在指证爹。为了这个,大理寺的大人们把钱妈妈扣下了,伯娘一回到南屋,就生气地打了琴姨娘一个耳光,昨儿离开时,也没带上她。”
谢璞愣愣地看着女儿,仿佛没反应过来。
谢徽之倒是先有了反应:“咦?太太打过琴姨娘耳光么?可我昨儿见到太太对琴姨娘挺和气的呀,还说怕平南伯为难她,让她留在我们家更好。”
谢璞忙看向女儿。
谢慕林点头:“是有这么一件事。琴姨娘挨打之后,就向伯娘解释,她说那些话都是为了保护伯娘。因为之前有人给她传消息,指大理寺的人在我们家搜出了一个账本,记载的都是历年伯娘从谢家拿走的银子。琴姨娘觉得,有了这个账本,爹就有望洗清自己罪名了,便把话传给了钱妈妈,让她禀报伯娘。可钱妈妈没放在心上,瞒下了此事,让伯娘在不知情之下,向大理寺的大人们说了不该说的话。等到爹被无罪释放之后,伯娘定会很尴尬的。琴姨娘拿钱妈妈给她做了挡箭牌,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伯娘听后,便知道琴姨娘还很忠心,只是钱妈妈被大理寺扣下,平南伯夫妇定会恼怒,万一迁怒琴姨娘就不好了,所以伯娘才让琴姨娘留在我们家。”
谢徽之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这些事。”当时他与兄弟们一起被关押在别的屋子里,并未亲眼见到曹氏与宛琴的交谈。
谢璞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不过是一本账本,不告诉曹氏,曹氏就在大理寺的人面前说错话了所谓说错话,是指她指证丈夫有罪这件事吧?这也就意味着,曹氏早有意在大理寺的人面前诬告丈夫,而平南伯夫妇是知情人。曹氏兄妹早就约定好了,先前打发人来叫他安心,不过是哄骗而已!
宛琴因为知道账本的存在会令情况发生变化,对曹氏不利,临时改了口,却破坏了曹家兄妹和盘算,因此才会挨那一耳光。
谢璞忍不住冷笑了几声。他为了息事宁人,十六年来花了过百万两银子,却只是喂饱了几只白眼狼!
谢慕林留意着父亲的表情,见他还知道气愤,心里倒还安心了些。只要谢璞不会因为害怕曹家权势而选择退缩就好。
她又转头去看了萧瑞一眼,见萧瑞若有所思的模样,嘴角不由得翘了一翘。
她从意识到这位萧二少爷的身份开始,就在盘算着利用对方了。
曹萧两家的复杂关系,或许能给谢璞带来些许助力关于曹家人的丑闻,萧家真的会不感兴趣吗?
谢徽之不知道自家二姐的盘算,正气愤地对谢璞说:“父亲!曹家太过分了!太太这根本就不是怕受您连累,才跟您划清界限的,她分明就是在帮外人陷害您!您可千万不能顺了他们的意!”
谢璞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真姐儿,你母亲在哪里?怎么没来?是不是你二哥病得重了,她要留在家里照顾?我有事要跟她商量,你回去后,让她想法子来一趟吧。”正事他还是需要找个可靠的人商量的。长子不在,次子病重,母亲无法依靠,他除了文氏,也没别的选择了。
谢慕林回答说:“娘今日也来了,不过在牢狱外叫大理寺的卢右卿请走了,说是昨日审问时,有些东西没问清楚,今日要再补上。所以,娘才把东西交给我和三弟,给你送来。”她把带来的包袱与被褥尽力塞进栅栏中,栅栏空隙太窄,就把东西拆了塞。
谢璞有些哭笑不得地接手东西,无奈地说:“辛苦了。你们出去后,跟你娘说一声,让她进来一趟吧。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商量。”他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谢徽之顺从地应下了,谢慕林却说:“在娘来之前,有一件事,是其他人包括娘在内都不知道的,女儿要告知爹爹。您听完之后,可能会很生气,但希望您能尽量保持冷静,想出对策。”
谢璞转身将衣物被褥搬到木板床上,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是什么事?”
“我知道伯娘为什么要害您,就连平南伯府要害您的原因,我也知道。”谢慕林对上谢璞愕然的目光,翘了翘嘴角,“伯娘急着要把您害死了,好改嫁给一位方闻山将军。平南伯也急切想要舍弃一个知府妹夫,想要一位禁军统领妹夫呢。爹,您听说过伯娘的这位青梅竹马吗?”